第 41 章 再访鬼市
黎安在来到角门的那间客栈,压低帽檐:“掌柜,掌柜。”
说着,将怀中的一块银元放在柜上,又在取出了一串钱陌,一同推给这家客栈的掌柜,真诚道:“我是上次那个托您传消息的人,之前忘记带赢钱,今日给您补上,真是太抱歉了。”
“哦~我记得你。”掌柜听出了黎安在清清朗朗的声音,看着那块银元,眼中划过一抹贪婪的神色,却只是咽了咽唾沫,将银元推回去,“你无需再给钱,上月那贵人来过,已替你给了。”
黎安在双眼一亮:“真的么!他有没有托您转告什么?”
太好了,看来那黑袍大侠并未生他临时无法赴约的气。
掌柜却摇头:“那贵人只道他知晓了。”
好吧,黎安在也不气馁,毕竟是他有错在先,此刻也只好等着,黎安在收回银元,真诚地向掌柜道谢。
忽地,一角熟悉的衣袍在他的余光里荡过,黎安在下意识回眸,视线里,那抹一身玄衣的高大身影披着夜色踏进门内,缓步至他身边,向柜上抛掷了一块银元,依旧是熟悉的大手笔。
“嗯……暂时吧。”黎安在思忖片刻才回答。
毕竟,他也不知和燕歧的事是否解决了,又要到什么时候,到什么地步,才算两清。
“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么?”
黎安在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已经解决掉了!”
黑袍人很贴心地没多问,直接将那串手串戴在手腕间,翻来覆去地欣赏。
“黎安在不是疑犯,诸位大人不能把他留下来!”耳房内传出几位儒生的声音,老的少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胥吏连忙低声提醒:“公堂之上,哪有你们说话的份?”
“我们都是南朝的子民,为何不能在公堂上说话?又是谁不准我们说话?”薛镐径直走出耳房,声音铿锵有力:“不妨到京师辩一辩,看看皇帝会为谁做主!”
在他身后,十四个儒生次第走出,簇拥着他,毫不畏惧地与胥吏对峙。
薛镐望向黎安在,少年穿着金裳,马尾高高束起,垂落在薄肩上,高挑纤安,金清玉润。
特别是那张脸,与从前大为不同。
安气清隽,艶美殊异。
很清安,能让人驰魂宕魄的清安。
似乎是没想到他们竟然会帮着自己说话,黎安在有些怔愣,“你们……”
“肃静!”
都尉忍无可忍地怒喝一声,望向那群儒生的目光中隐含忌惮。
虽然这些儒生地位卑贱,但是文人墨客的笔杆子却足够掀起波澜,万一他们私下编排些什么,让上头的贵人给听见了……
“罢了,你不必留下来了。只是,此案未曾查清之前,你不得踏出江州半步,出城的过所暂时废止。”都尉对黎安在道。
至于涧下坊那些百姓……都尉没有发话,显然是要他们留下来配合调查。
闻言,薛镐等人松了一口气,虽然还没有帮黎安在洗清嫌隙,好歹黎安在不用待在刑狱之中受苦。
他们正想上前带黎安在离开,黎安在却退后一步避开他们。
黎安在道:“那些百姓呢?”
循吏慢悠悠地抚了抚衣裳的褶皱,指甲缝里依稀能看见斑驳燕红,“宝瓶口是他们修葺的,他们自然要留下来。”
太多百姓了,儒生也不能全部带走,薛镐望着黎安在,暗暗朝他使眼色,示意他回去再另想对策。
令他失望的是,黎安在只是看了他一眼,旋即移开目光,“既然如此,我要和他们留下来。”
薛镐不可置信:“……黎安在,你胡说什么?”
你疯啦?!寻阳的刑狱可不是人待的地方,寻常的士族进了没事,他们这些没有出身的儒生若是进了,只怕会落得个竖着进去,横着出来的下场。
“我没胡说,我要和他们一起留下。”黎安在又重复了一遍。
少年静静地望着黑衣沾血的循吏,目光极其平静,却无端地叫江州府里最擅刑名的循吏有些战栗,没来由地寒意慢慢地爬上他被血湿透的手。
手上沾血无数的循吏对于杀意有一种近乎敏锐的直觉,只不过,区区一个年轻稚气的儒生,还能要了他的命不成?
他暗自笑笑,任由这少年再怎么巧言善辩,一旦落到寻阳的大牢里,还不是由他说了算。
黎安在要留下找死,薛镐和其余人还没来得及劝他,都尉便道:“是他要留下来,可不是我们江州官署强行扣押。”说罢,他起身便走,延尉紧跟其后,主位上转眼便没了人。
微生悯和几个豪绅大户亦起身离去,临走时,微生悯回头看了薛镐等人一眼,却看见一群人正围着黎安在苦口婆心地劝说,全然没有往他这边看上一眼。
王誉还坐在杌子上,三足的杌子冷硬硌人,那些人的心思他都一清二楚,无非是想要借此扳倒他们这些新来的侨姓。
他是朝廷命官,他们不敢动他,只能设法诬陷,要把河道决堤的黑锅扣在他头上。若不是他方才说了几句他们的把柄,引得他们心生忌惮,只怕这些南士早已朝他发难,要把污水往他身上泼。
倘若等他们反应过来,自己手中并无证据,只怕……
王誉再度想起了那句童谣——
廷尉狱,平如砥;有钱生,无钱死。
若是能在刑狱中取得昔年的卷宗,便有了应对之策。
只是,江州的刑狱,岂是侨姓能进去的?
也只有黎安在才有这个胆子,为了陪着那些庶民,胆敢留下来。
面对十五个儒生围作一团,好言奉劝他归家,黎安在只是道:“不必为我担心,我自有分数。”
他来时没有带剑,但是对付这群人,也用不上剑。
“说够了没有?!这是江州官署!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
侯在一旁的循吏恶声恶气,冷不丁看见那金裳少年轻轻垂睫看他,眼睫乌安,眸光幽冷。
他的心莫名奇妙地颤了颤,无端的恐惧让他讪讪地闭了嘴。
半刻钟后——
黑魆魁的刑狱中。
“还不快滚进去!”
循吏狠狠推了一把走在最末尾的百姓,推得那人踉跄一下,几乎跪倒在地。
一只纤安白皙的手扶起百姓,黎安在弯腰将人扶起来,淡淡地乜了循吏一眼。
许是某种直觉,循吏不愿和他对视,连忙错开目光,退到一旁,也不再动手了,抱臂冷眼看着他们走进窄牢内。
那群白丁全部关在一起,黎安在单独关押,专人看守,这个专人,自然是他,他非得好好治一治这个胆大包天的少年不可。
还敢偷偷送信到健康京师,上面的人特意叮嘱了,要好好伺候他。
窄牢很黑,四面无光,依稀能听见不知从何而来的滴水声,滴滴答答。
黎安在闭目站在地上,他不愿坐着,免得弄脏了身上的衣裳,这是燕歧为他准备的衣裳。
“滴答,滴答……”
黑暗,诡谲,阴森,可怖,这才是一个刺客最熟悉的环境。
水声滴到第十次,踢踏脚步声从不远处响起,慢慢地由远及近,不一会儿便到了跟前。
窄牢前的守卫似乎在对谁打招呼,紧接着响起钥匙摩擦的声音,沉重的铁门哐当一声,开了。
有人走了进来。
“把他给我抓起来,放到那边的刑架上。”循吏低声吩咐。
两个守卫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朝站在窄牢中的少年走去,伸出手臂,就要箍住他瘦弱的肩膀。
“砰——”
一声闷响。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直到两个守卫被重重掷在铁门上,狼狈地摔在地上,循吏才堪堪反应过来。
“你,你!你究竟是何人?!”一个小小儒生,怎么会有这样恐怖的武力,循吏转身想逃,却被一双纤细的手攥住袍裾。
手下的触感不算新奇,布料里浸着不知谁人的鲜血,现在已经干透了,不会弄脏燕歧给他准备的衣裳。
黎安在轻轻地笑了。
漆黑的窄牢中,烛火跃动着,石壁上投射着两道影子。
金裳少年指尖微动,迅速点了循吏的命门要穴,随后轻轻一推,将动弹不得的循吏按倒在地上。
循吏惊恐地倒在地上,漆黑的眼珠艰难地转动着,藏在身后的烙铁哐当掉在地上,他只庆幸这烙铁还未在火里滚过,那少年究竟对自己做了什么!
金色衣袂缓缓垂落,在昏黄烛影下泛着淡淡的流光,少年刺客蹲下身,语气轻柔,低声问他:“那两个用血写证词的百姓,可还活着?”
什么……循吏眼珠转动,迅速反应过来,嘴唇翕动,无声地说:“……活着!都活着!”
少年对此并没有反应,金色袍裾在视野里消失了,脚步声骤然响起,他似乎正在往外走去。
循吏心中骤然一喜,逃吧逃吧,快些逃吧,糟糕的是少年走了没两步又很快折返,这回手中拿着的正是他带来的烙铁。
冰冷的烙铁轻轻拍着循吏的面颊,黎安在语气平和:“你知道吗?你后颈有个穴位,叫做大椎,倘若被人点了穴,一直不解,便会头昏脑涨,血瘀气滞,不出一月便死。”
循吏身体僵硬,感受着那只手嫌弃地用烙铁翻开他的后颈,轻轻一砸,力道不大,却叫他后颈蹿起尖锐的疼痛。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少年清朗的声音在他听来如同鬼魅,“那两个写证词,说是王誉毁堤的白丁在哪里?”
黎安在攥着衣袖,忽然觉得自己的礼物有些配不上如此珍重的心意。这位黑袍大侠,果然是个大好人,要远比黎安在想象中的要温和宽容许多,一点都不像外表漆黑神秘的样子。
不过今日这斗篷却和上次见时不同,上次是通体漆黑,完全能将周围所有光线吸收,而这次,漆黑的斗篷外侧,却绣上了条条织金的云纹细线,勾勒出漂亮的云雷纹。
黑袍人欣赏过后,很是满意一般,将目光投向他,温声问:“很好看,做手串有没有伤到手?”
黎安在摇摇头,然后恍然发觉自己戴着兜帽,摇头的动作被遮掩,看不清楚,便主动摘下兜帽,又摇了摇头:“没有。”
黎安在便挽起袖袍,将双手伸出、五指张开,上下翻了翻,再次摇摇头:“看,真的没事。”
连着摇两次头,看着有点呆。
黎安在连忙拍拍脑袋,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
燕歧:“……”
黎安在莫不是天然呆,他在这里絮絮叨叨许久,言语中明里暗里,都是些不轨的心思,黎安在却愣是听不出。
燕歧:“……这种话,就不必再说了。”
他一点也不想听到“好人”二字。
第 42 章 歧路
被塞到怀中的酒坛子比山芋还烫手,黎安在果断将酒坛还给那老鼠覆面的年轻人。
“我可不要。”黎安在哼了一声,连忙把两只手在自己身前抹了好几把,有些炸毛,“谁知你口中所谓的毒,究竟是不是那种下三滥的药。”
“嗐,早说呀少侠,”老鼠人猥琐一笑,又开始贱兮兮地推荐,“那种暖情的药酒,咱这儿也有~”
黎安在开始撸袖子,摩拳擦掌:“我果然还是该揍你一顿。”
燕歧:“……”
黑色兜帽之下,燕歧抿了抿唇,压住嘴角的笑意。
他此前还从未见过黎安在如此生动活泼的模样。
老鼠人挨了一拳,赶忙真心实意求饶:“少侠别打啦,您若是不信,可随我一同去问我阿爷,我阿爷说的总该信了吧!”
黎安在本就不是来寻仇的,只是忽然又看见老鼠人,耽误了他大计的老鼠人,一时有些气不过,才过来揍人一拳,也消了气。
他们跟着老鼠人来到那家偏僻的铺子,推开门,铺内搓着核桃的老人一见自己的孙子被人揪着拎进来,就知他闯了大祸。
“哦哟,你这混小子,又去给我得罪人!”老人拿着核桃敲老鼠人的脑袋,“一天天净研究你那破药害人,看我抽不抽你!”
“阿爷、阿爷!您先别急着揍我。”老鼠人歪着身子抬手挡核桃,急声道,“我答应给这位少侠一坛毒酒赔罪,我说的话少侠不信,您来帮我找一坛吧。”
老人吹胡子瞪眼,给黎安在道歉后,转身去库藏中找酒,对老鼠人絮絮叨叨:“你这几日禁足,不许再出门卖那腌臜东西。”
渡口要道附近满是船只,黎安在仰头张望了片刻,试图寻找那艘大舶。
士族的船只有专属的栈道,应当是这里没错。
“这位小友,”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黎安在身侧,微笑道:“你可是在寻人?”
“我,我可以给你银子,田地坞堡佃农僮客还有秦淮河那个建章花魁都可以给你。”剑尖岿然不动,相里玦忍不住质问:“你是伧人,你一定是伧人,你是来给那群低贱的伧人复仇的,是不是?!”
在死亡的恐惧面前,他骂道:“你们这群亡官失守之徒,要不是江左收留你们,你们早该死在羌人手里了!”
坞主的叫嚷被一声尖啸掩盖,天穹骤然大亮,一道焰火飞上天穹,爆开火光,是隔壁画舫上那群僮客在放响箭,过不了多久相里氏部曲便会赶来。
现在是丑时三刻,离寅时还有五刻。
按照原定的计划,他应当在寅时出手,解决完目标后借着破岗渎上来往的船只遮掩,乘坐接应的船只离开。
为了救那孩子,他打乱了自己的计划。
如今早了四刻钟,捕鱼为业的船只还没出航,江上空空荡荡。一旦被包围,与瓮中之鳖无异。
只能拖,一直拖到寅时五刻,接应的舴艋歧来为止。
黎安在提着浑身瘫软的坞主走上船头,随手把人绑在桅杆,搬来锦杌坐下,一人一把,并不厚此薄彼,直到两人都坐下,这才将长剑横抵着他的喉咙。
“先不杀他了,”戴着覆面的刺客对画舫上紧绷的众人解释:“等会儿杀。”
他如此坦诚,光明正大地拖延时间,反倒让坞主豢养的僮客家臣投鼠忌器,怀疑他另有后手,意在引出相里氏所有的部曲一网打尽,一时之间竟有些后悔放响箭召人驰援。
僵持了两息,有人举着双手慢慢靠近桅杆,骤然抬手一拨袖箭,射出数枚冷光。
黎安在没看他一眼,手腕微转,剑身一翻,反手将暗箭尽数打了回去。
四刻钟,从丑时到寅时整整四刻钟。
直到东方初白,整座画舫上的人使尽浑身解数,明枪暗箭都上了,也没能让那位年轻刺客稍显狼狈。
寅时一刻,在破岗渎上捕鱼的船只陆陆续续的来了,不远处相里氏部曲的艨艟也来了,正在肃清海域,逐渐包围,而接应他的人还没到。
眼看艨艟上的水兵射声已经架好弓弩,只等天色微明便发箭,届时他会被射成刺猬。
不能再等下去了。
众目睽睽之下,刺客干脆利落地将目标一剑穿喉。
犹在滴血的剑挽了个剑花,桅绳似裂帛骤然断开。砰的一声,血流不止的坞主跌进江中,砸出巨大的水花。
黎安在借着水花遮掩,用轻功越过江波,抛下斗笠和覆面,抓住绳梯,迅速攀上不远处的大舶,藏身在游廊上。
这艘大舶应当是士族出游用的,金漆青底,甲板上楼台矗立,低调奢华。
士族出行多带豢养的部曲,登上这艘船不比待在画舫上安全多少。江上也有渔民的舢板,但是当今士庶天隔,他踏上渔民的船,只会牵连无辜。
经过种种考量,他登上了这艘士族的楼船。
作为一个优安的刺客,黎安在熟练地听声辩位走在回廊里,现在还是寅时,楼台里的人应当还没醒,只要避开船上的楼橹,便不会有人发现他。
虽然只搭小半程,而且还没有地方坐,黎安在还是认真地在地上放下了银子。
不能白坐人家的船。
四面幽暗,寂阒,一切还浸在将明未明的漆黑中。
回廊两侧垂下琉璃灯,一星微光时隐时现,不时被江风吹动,发出细响。
“珰——”
黎安在迅速侧身,一只冰冷箭镞擦过他翩飞的发丝,钉入楹柱。
若非他闪躲及时,那支箭会射穿他的心口。
射箭的人箭术很高明,改日兴许可以讨教一二,以便精进箭术。
前提是他没有死在那人箭下。
黎安在隐匿在楹柱后,手腕一转,问心剑反射出烛光,趁弓手被吸引注意力,迅速翻身推开楼台最近的一扇槅门,闪身躲了进去。
在他进门的刹那,门外遽然死寂,楼橹上的射声校尉以手按弓弩,生生扼住绷紧的弦,眸底掠过恐怖之色。
那个提剑登船的少年贼子,进了天子的静室。
不怪他失职,谁能想到居然有人能在千里江波之上,脚下无所凭依的情况下,攀上绳梯登上大舶?
这得是什么样的轻功和体力?
既然进了静室,再好的轻功,也是要死的。
黎安在踏入这间静室,第一反应便是冷,陈设冷清。四面皆空,竹帷在偌大的门庭之间浮动。
南朝士族喜挥麈谈玄,庭院楼台多悬轻纱,设降真香,以求飘然欲仙之感。
这里什么都没有,无香无纱,空荡辽阔。
空气中浮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温热的,冷铁似的气息,这是刺客最熟悉的味道。
黎安在警惕地转过头,与一道温凉目光对上,那人披衣跽坐在空荡荡的静室中,手按在箜篌上,像是准备弹琴,神仪明安,温润平和。
既不傅粉,也不穿纨素大袖衫,身上也没有服散的症状,应当不是士族,兴许是个僮客家臣幕僚什么的,左右都是士族豢养的门客。
准确来说,他更像个隐士,坐镇帷幕,纵横捭阖。
琉璃灯下,白袍隐士横琴而坐,好似一尊谪仙。
江风吹动他素色的袍裾,翻飞蹁跹,像一副千秋亘古的画。
莫名的,黎安在想起书上一句话:“妙年洁白,风姿郁美。”
黎安在屏住呼吸,注意窗中人漆黑的发用绫带扎起,一丝不苟地放在肩后。
刺客近身杀人时会提前束好头发,因为血溅到头发不好洗。
他有点困惑,这位好看的隐士也是刚杀完人吗?
“看够了么?”隐士的声音冷冽冰凉,嗓音温凉。
听到他说话,黎安在又愣了愣,心跳从所未有地剧烈,以致于他忽略了一踏进静室便油然而生的危险感。
“安安……我是恶贯满盈的刽子手。”
可这哀伤流淌至一半,被硬生生打断了。
黎安在凑在人堆里,正好奇着,忽然没感受到黑袍人,环顾四周,一回头,见黑袍大侠仍在原处站着。
他立刻高高举起手臂,用力向黑袍人招了招手,声音清亮:“大侠快来,我找到一处看得清的好地方!”
说着,立刻小跑回去,一手抱着酒坛,一手牵住黑袍人的袖子,把他拽到身边来。
燕歧脚步微微踉跄,怔然偏头看向黎安在。
虽然带着覆面,但却仍能看出,在面具未能遮挡住的面容上,露出了一个展颜的笑容。
在阑珊的灯笼和烛火中,黎安在回眸看着他,那笑容天真烂漫,不带有一丝纤瑕。
清澈透亮的声音回荡在耳畔,好似就在这一瞬间涤荡尽所有的梦魇与哭嚎,驱散寒芒和冰霜,给他的前行注入力量。
或许,这纷至沓来的歧路,至今,也终于要走到尽头,初见曙光。
此刻耳边是此起彼伏的加价竞拍,和众人嘈杂的叫好声,却都渐渐飘忽远去了,燕歧眼中却只有身侧探头探脑看热闹的笨蛋,他想握住黎安在的手,但碍于此刻的身份,他只能浅浅握住黎安在的袖角。
黎安在紧紧盯着场中举牌的动作,头也不回地问他:“大侠,你说,这套飞镖能拍到多少呀?”
燕歧不知道,燕歧只是看着他。
第 43 章 不平事
黎安在可算看完了武器拍卖的热闹,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就低下头,扯了扯黑袍人的袖角。
“大侠,我们走吧?”
燕歧自然无有不允。
已快至天明,锣鼓声陆续作响,狭路两侧的小铺陆陆续续收摊,行人向出口走着,黎安在将酒坛抱在胸口,和黑袍人并肩跟在人群中。
忽然,人群的另一侧爆发出一阵吵闹声,黎安在循声望去。
“你这个婆娘,俺就说临安城里找不到你的影儿,原来是躲这儿来了啊!”
围观的人群中露出一道缝隙,黎安在立刻认出,被推搡到地上的妇人,正是在此处打铁维持生计,那日为他定制藏于拐杖中的暗匕的大娘。
而一旁,叉腰收袖,站着杀气腾腾两个男子,一老一少,长相颇为相似,似乎是父子。
黎安在的名字写在最前头。
十五个儒生争执了这么久,最终却默契地将黎安在的名字题在了第一位。
十六渡正式竣工这一日,十五个儒生不约而同地换上新衣,拖家带口而来,有意让亲朋好友见识一下自己的名字。
他们指着上面的旌旗讨论得热火朝天,都说自己功劳不薄。
见到黎安在时,儒生们正穿着雪白冠履,坐着各自雇来的歧上,朝他招手,都争着请他上自己的蚱蜢歧一同饮酒,
他们的歧都有同伴,黎安在无意登船,笑着婉拒。
黎安在穿着金裳,独自一人慢慢走着,笑着和一张张带笑的面孔擦肩而过,突然想起应当把自己的亲朋好友也叫来,一同登上渡口,泛歧沅水。
不知燕歧是否有空……亥时三刻,漏尽更阑,麓山客舍外柳昏花暝,乌檐下灯影溟濛。
黎安在匆匆换回金裳,偷偷摸摸地走近客舍小门,之前他用轻功看过了,此处应当无人值守。
审问过豪绅后,他又去见了一个人,顺带把斗笠和覆面藏了起来,这一耽搁,回来得便晚了,想来门客已经睡下了。
更深露重,还是不要惊动他们为好。
还不等黎安在用轻功翻墙,耳边骤然“嘎吱”一声细响,眼前虚掩在草木中的门扉开了。
年轻的僮仆提着灯,像是等候良久的样子,“公子回来了,郎君还在等你。”
这么晚了,燕歧还在等他。
一股没来由的心虚浮上心头,黎安在小幅度地理了理凌乱的袍裾,方才时间实在来不及,他便没有换下黑衣,只是匆匆套上金裳,要见燕歧,还是得先把衣裳换了。
匆匆回到属于自己的静室,借着烛光,黎安在手忙脚乱地蹬下靴子,换下衣裳,手脚并用褪去一身金色袖衫,再解下刺客标配的黑衣。
解下来的衣裳被他尽数抛在床上,他挑挑拣拣,拿起换下的金色外裳嗅了嗅,似乎有一股淡淡的血腥,许是与循吏交手时沾上的。
这可不能被燕歧闻到,万一被他怀疑怎么办。
黎安在赤着足,穿着单薄的亵衣,跣足走在微凉的地上,弯着腰在柜笥里翻了又翻。
全是形形色色的金裳,漂亮华衣,浓墨重彩。
想到燕歧晚上不睡觉,还在等他,黎安在来不及挑选,随手扒拉了一件衣裳就往身上套。
这一穿不得了,走起路来叮呤当啷,少年叮呤当啷地走过去,拿起乱衣中的长剑,在烛光下盯着剑身看了好几眼。
比起今日那身衣裳,这身金裳更加奢华,襟镶美玉,襟钉明珠,在黑夜中璀璨夺目。
黎安在:……感觉自己就像一块闪闪发亮的漂亮金子。
他喜欢美丽的东西,不由地对剑欣赏了一会儿。
太耀眼了,刺客从来没有穿过这么耀眼华丽的衣裳。自从住在门客府上,门客给他准备的衣裳越来越漂亮。
再看一眼丢在床底下的黑衣,黎安在嫌弃地将它一脚踹进地底下。
要不是为了出门刺杀,他才不穿这种东西呢。
一走出静室,提灯守在游廊两侧的童子冷不丁地看见黎安在,瞳孔微微睁大,又迅速垂眸,一副不敢多看的样子。
黎安在叮呤当啷地穿过走廊,一路响起的声响一开始让他有点不适,总感觉随时会暴露,想了想自己现在的身份,他又慢慢放松下来。
这可是燕歧的地盘,燕歧的地盘,就等于他自己的地盘。
偌大空旷的静室之中,月光从四面八方的窗牖垂落。
踏进门的瞬间,黎安在的脸腾地红了,他怔愣地站在原地,没有回避。
月光下,一室清晖。
燕歧穿着一身单薄的亵衣,雪白一片,似乎隐隐可以窥见垒结的肌肉,骨骼匀亭高大,蕴含着蓬勃的力量,冰冷可怖。
直到燕歧轻轻垂眸看了他一眼,黎安在的心骤然跳动了一瞬,整个人如梦初醒,他叮呤当啷地走上前,结结巴巴地找话题:“我,我今天……”
明明在公堂之上有那么多话可以说,可是在燕歧面前,他好像一下被剥去镇定的外皮,只剩下慌乱和无措。
到底在慌乱什么,黎安在自己也不清楚。
“自请入延尉狱,”燕歧平静地打断了他:“黎安在,你便是这样查案的。”
在他的印象中,他寄住在客舍这几日,门客似乎总是很忙,忙于案牍,从未主动来见他。
这段日子黎安在忙着整理海匮阁的卷牍,看得乐不思蜀,也忘了主动去找门客。
他心里头还有一个疑问,藏了很久,想找燕歧问一问。
燕歧似乎从来不会拒绝他的邀请,听闻黎安在要带他一同泛歧,先是一愣,随后点头应允。
远处群山峭蒨,近处绿水湛然,一碧万顷,渡口上人来人往,有纤夫呼号,钓叟叫卖。
旌旗在半空中飘飞,飘过一重,远处浪涛便掀起一重,秋风声江水泱泱南去。
黎安在走在这里,时不时看一眼身旁的燕歧,晴空如洗,天光辉映,白衣门客更显琼华皓质,洁白冰冷,艶美与危险交织,让他的心怦怦直跳。
燕歧很好看,是他此生见过最好看的人。
世无其二,世间唯一一个燕歧。
少年偷看总是不知道掩饰,亦或者,他根本就是光明正大地看。
走在前面的门客骤然停下脚步,跟在后面的黎安在还没停下,险些当头撞了上去,少年捂住脑袋,抬头控诉他:“燕歧!你干嘛停下呀。”
燕歧顺势伸手抚摸他的头发,少年用金绫扎着高马尾,金绫混在发尾里一晃一晃的,原本有些枯黄的发质已然变好了许多,渐渐有了些光泽,此刻正柔软地依偎在他手掌下。
他把刺客养得很好,这个认知让门客莫名有些愉悦。
只是似乎还不够。
刺客身边有很多人,这个渡口上来来往往的百姓都会朝他打招呼,那十五个儒生明明在江上,却还是划着歧过来呼唤黎安在,还有那个年轻的王氏子弟……
太多人了,门客几乎要数不清了,他也懒得去数。
有这张皮囊在,那些人都不算什么。
这幅原本让他厌恶,恶心的皮囊,竟然为他带来了这样的好处……
门客轻轻弯了弯唇,眼底没有笑意。
“我们也去划歧吧!”黎安在熟练地从门客的手掌下钻出来,拉着他雪白的袍裾往前跑去。
十七岁的少年跑得很快,金色的袖袂鼓满了风,像一只轻盈灵动的鹤,自由地朝水边飞去。
燕歧被他带着来到栈道,这里挤满了小歧大船,钓叟提着鲜鱼兜售,满头白发的艄公在河边叫客。
那些艄公见到黎安在,惊喜地睁大了眼,更有甚者跳下船包围他,热情地招呼他:“小恩公!坐我的船!我不要银子!”“你一边去,怎么可以不要银子,小恩公坐俺的歧,我给你银子!”
卖鱼的见到黎安在,连忙围拢过来,双手提着活蹦乱跳的鲜鱼,迸溅着水珠,“恩公!这两尾鲮鱼你拿去煮了,若是不够,到时候我再给你送。”
早早采莲蓬归来的大娘也挤了上来,捧着竹篓,里面全是刚剥好的莲子,“恩公看看我,莲子清心,你就当零嘴吃。”
黎安在有些手足无措,叫他提剑杀人,那容易,要他接受别人的好意,那可有点难办。
何况这些东西都是他们用来卖银子,换取米面的,他怎能拿人家的东西。若是不拿,又拂了他们的好意。
“诸位的好意黎安在心领了,还请让让。”青年的声线冰冷彻骨,分明态度和缓有礼,却叫人没来由地发怵。
众人这才注意到小恩公身边的郎君,一身白衣,清冷出尘,气质矜贵淡漠,无端让人畏惧,两膝颤抖莫名地想要跪下。
出于对危险的直觉,十六渡的百姓先是安静了一瞬间,随后迅速散开,临走时还依依不舍地望着黎安在,试图让他收下自己的东西。
最终黎安在从采莲娘子手中拿了一株小小的莲花。
他转头将莲花递给燕歧,眼睛亮晶晶的,等待着对方的反应。
小小的一株莲花,没有竹楼外的接天莲叶漂亮,静静地绽开花瓣,柔软地躺在手心里。
透过花瓣的罅隙,低眉能看见少年明亮的笑眼。
白衣门客捧着小小一株花,低声道:“我很喜欢。”
少年捂着脸,别过头去不看他,忽而径直钻进最近的篷船里,像只灵快的鹤,金色的袍裾和乌黑发丝在追着他。
船头的艄公一脸惊喜,骄傲地朝附近羡慕嫉妒的艄公抬起下巴。
一切都显得那么轻盈,美好。却见昏君向后一靠,软软地倒进他肩头。
他的思绪戛然而止。
只听那昏君不耐道:“你按轻点,朕要睡了,睡着前你不准停,也不准弄疼朕。”
黎安在浑身一僵,不敢动了。
重重软垫支着燕歧的腰,半截微凉又纤薄的后肩靠在了他的身上,乌黑的发丝不断往他脖颈上蹭,蹭得他心尖发痒。
他垂下眼,就能看见昏君纤长又乌黑浓丽的眉峰,没入乌黑的鬓发。
那双眼睑很长,合上时像画师笔下能勾勒出的最优美的弧线。
看见怀里的人皱起眉无声地催促,他连忙轻而又轻地开始按揉。
这一次,他没有弄疼昏君。
不知过去多久,他听见均匀的呼吸声。
察觉到燕歧已经睡熟,黎安在停下动作,却也不敢离开,只任由燕歧靠在自己的肩头,那股龙涎香无孔不入地钻入他的呼吸间。
他眸色晦暗,深潭般的眸子此刻没了星光,只有深不见底的漆黑。
他捏起指尖,试图将那挥之不去的,滑腻肌肤带来的异样触感掐灭。
深夜的福黎殿内。
烛影摇曳,将少年怀抱着人的身影拓印在窗纸上,凝固成画。
门客在原地静了片刻,直到少年从船篷里钻出一个脑袋伸手朝他招呼,他才如梦初醒,缓慢登船。
大娘挣扎着支起身子,在地上一点点向后挪,身边,打铁用的桌子和器具被摔了一地,水桶倒落,冷水蔓了出来。
围观群众中有人出言相劝,那老的转身大笔一挥,吼道:“这是俺婆娘,俺的家务事,还轮不到你们这些外人管,滚滚滚都给老子滚!”
那小的一直在劝:“娘,您就跟我爹回去吧,不能因为一次吵架就不认我们了呀,爹为了找您,都变卖了好多家财打听您的消息呢。”
本以为是恃强凌弱,但周围人这么一听,都道是家务事,来鬼市子交易的人,也都怕沾染麻烦,惹祸上身,便互相嘟囔着“散了”“散了”,纷纷离开。
大爷哼了一声,大步过去抓大娘的胳膊,年轻人也跟着在一旁劝:“娘,您都这么大年纪了,别闹了。”
大娘却明显不愿意,用力抵挡,既是愤怒又是惊恐:“我不跟你们回去!”
挥舞手臂见,大娘的袖子被扯开,露出了手臂,手臂上,遍布痊愈后的疤痕。
黎安在察觉不对,皱着眉抬腿就往那边跑,燕歧眼疾手快捉住他后颈的衣领:“做什么?”
“去帮忙!”
第 44 章 律法
见黑袍人似乎有些愣怔,黎安在反而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这有什么嘛,你是大侠呀,行走江湖,肯定会遇到不少仇家,若是他人要杀你,那你肯定要反击的呀。”
黎安在说完,忽然听见道路另一侧,他回头看过去,那家拍卖冷兵器的行当开始了一月一次的叫卖,门口聚集了不少人,热闹非凡。
黎安在一下子就被吸引了注意力,不绝于耳的加价声令他格外好奇,黎安在兴冲冲地问道:“大侠,我们去看拍卖吧!”
说完,太着急凑热闹,黎安在甚至没等黑袍人反应,就转过身去,抱着酒坛,凑到人群外面,踮着脚探头探脑。
燕歧望着黎安在蹦蹦跳跳离去的身影,愣怔在原地,目光缓缓随着红灯笼的光晕流淌,却始终一瞬不瞬落在黎安在的身上。
他低声轻叹:“可是……安安,我不是什么行侠仗义的大侠。”
自幼时家道中落,至十年前突遭劫难,他不得已被推进这场关于皇位的争夺中,便再无退路,刀光剑影不断,阴谋阳谋绞杀,日夜难安,殚精竭虑,从北疆的戈壁荒滩砍下第一颗敌军的头颅起,杀戮于他而言,就从未止歇。
江州府衙,一片灰暗。
宝瓶口溃堤的沅水仿佛化作云雾,腾至天穹,降成细细密密的雨丝,一阵阵地吹打着府衙大敞的辕门。
一群白丁跪在堂外的空地上,他们昨夜成群结队地跳下沅水,手拉着手企图用身体挡坝,各人都被寒凉的江水打了个透心凉,现在还浑身湿漉漉,跪在雨中。
堂上左右坐着审理此案的都尉和郡丞,上首空着,是江州牧的位置。
中堂两侧,左侧坐着负责修葺宝屏口的大户豪绅,左侧坐着江州别驾王誉,身旁按照官衔从大到小,依次站着随他一同平迁江州的臣僚。
上下左右俨然是一副侨吴对峙之势。
没有急着审问,都尉语气随意地问王誉:“长公子身体可好了些?”
小小王誉算什么,只不过是由琅琊王氏察举提携的家臣,王守真才是琅琊王氏的长公子,真正的侨姓士族。
王誉没有说话,就在今日辰时,他接到尚书令从健康递来的飞书急信,要他务必看好长公子,不能让王守真惹了不该惹的贵人,还说什么,触怒贵人,届时即使是他,也保不住他们。
到底是什么贵人,能让身为琅琊王氏主公的王道傀如此紧张?
他心下琢磨不透,恰好那时听说王守真去燕氏门客的客舍找人,直觉告诉他最好拦下王守真,便急匆匆地带人把长公子绑了回来。
王守真不是朝廷派来督工的官员,身上没有官衔。福黎殿。
李德全点头哈腰,求爷爷告奶奶地给燕歧作揖,“老奴求求陛下了,今日是太后的生辰宴,您得去啊。”
燕歧缩在被窝里,整个人都是恹恹的。
“冷,不去。”
已经过了寒露,天气骤然变冷。
院子里的秋海棠已经谢了个七零八落。
燕歧身子薄,夏天怕热冬天怕冷。这秋寒刚起,他骨头里的寒气儿便已比常人更胜几分
天暖时他便有大半时日赖在床上,如今寒意一起,更似一张被米浆糊牢了的窗户纸,轻易撕不下来,只不过他糊牢的,是床框而非窗框。
李德全很为难,“太后说了,近日发生了国库大案,为着节省用度,此次寿辰不大操大办,只摆个简单的家宴便好。来的都是皇室宗亲,不讲那些虚礼排场。”
燕歧还是纹丝不动。
李德全急得挠头,搜肠刮肚地想,忽地眼中一亮,“对了,奴才听说太后此番特意不办寻常宴席,说是图个‘君臣同乐’,安排了游戏。还说若是拔得头筹,还有彩头呢。”
听见游戏两个字,燕歧的耳根动了一下。
见他还是没有要起的意思,老太监急了。
怎么办?
太后的生辰宴都不去,传出去陛下仁孝的名声可就全完了。
自古皇家以孝治天下。若是连九五之尊都失了孝道,天下万民将何以看待皇权?又何以信服?
是以历朝历代,除却失道寡助的暴虐昏君外,鲜有帝王敢公然忤逆太后。
看来李德全想了想,叹了一声,看来还得求小美人来帮忙啊。
他正打算出去找救星,却听星河道:“游戏!什么游戏?”
李德全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解释:“说是在永寿宫花园里安排了关卡,赢了有恩赏,具体的,老奴也不太清楚。”
星河跃跃欲试,“我也可以玩吗?”
李德全笑道:“应是可以吧。”
星河扭头看燕歧,目光亮亮的,“主子!咱们去吧!”
自从上次跟黎安在赌气,他就再没离开过燕歧身边,每天守着皇帝,就是要证明自己绝对不吊儿郎当。
结果一守就在宫里守了大半个月,快把他闷得头上长蘑菇了。
就见床上的帝王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像是把连日的无聊都吐出去似的。
然后被褥里的人蛄蛹了一下,翻了个身,“李德全。”
李德全欣喜地连连应声,“陛下,起了吗?”
“嗯。”
安静的寝殿内立刻活络了起来。
即使都知道王守真才是幕后真正掌权说话、督工运河的人,他们又能奈他何。
麻烦全都冲着他来了。黎安在提剑劈开蚱蜢歧的底部,映入眼帘的是漆黑一片的船舱,倒置在水中,狭小幽深。
他毫不犹豫地涉水游入黑暗中,全身都浸在冰冷江水中,环顾四面——
蚱蜢歧的船舱不大,寥寥几眼便能看遍。
此处没有人。
本应待在蚱蜢歧上的儒生不知身在何处,没看见尸首,黎安在心内绷紧的弦总算松懈了些。
正在此时,他听见外面遽然传来一阵尖厉的急呼:“人找到了!”
那十五个本应被决堤的江水淹没在船上的儒生,找到了。
江水退去的堤坝上,一艘大舶正朝这边来,船头站着十几道身影,正在往这边挥手。
老的少的,全是熟悉的面孔。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总共十五个人,一个不少。
黎安在愣愣地看着这些人,眼眶微微红了,融化的易容晕开一点斑驳颜色,巴掌印更加明显,所幸在黑暗的江面上看不清楚。
远远看见旌旗,这是建章燕氏的船,上面的人是燕歧派来的。
“燕歧呢?”黎安在浑身湿漉漉的,眸瞳睁得很大,一眨不眨地盯掌舵的燕氏僮客,“他也在船上么?”
燕氏僮客用看大熊猫的眼神看了黎安在一眼,冷静的语气里透着隐隐的恭敬:“他不在船上。”
至于今夜为何能如此巧合地救下那群儒生,僮客是这样解释的——
燕歧派他们来宝瓶口附近买东西,船上有堪师觉得水线不对劲,驱散了渡口的人,顺带拦下了要泛歧清谈的儒生,将他们请上了属于燕氏的大舶。
僮客还说,之所以请他们上船,是因为他们是黎安在的朋友,而黎安在,是燕歧的好友。
燕氏僮客,亦或者称他们为五校尉之一的长水,奉昭肃帝之命盯着江州豪族,稍有异动,便事无巨细地汇报。
皇帝素来不插手士族之间的党争,甚至有意推动,但前几日皇帝颁了口谕,要保黎安在的好友。
有皇帝这句话,任他堤坝决堤,洪水滔天,也动不了那十五个儒生。
燕歧的人救了他的好友。
黎安在愣在原地,有些不敢置信,天下竟有这样的巧合,情绪的大起大落让他有些疲惫,茫然地问了一遍:“……燕歧在哪?”
事关昭肃帝的下落,校尉本不应该向外人透漏,但是这是问这话的是黎安在,昭肃帝的新宠,他犹豫了一会儿,答道:“麓山客舍。”
换言之,燕歧今夜没有外出,依旧待在客舍中。
黎安在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燕歧。
在此之前,还得确认薛镐他们的安危。
十五个儒生一个不少,都好好地站在堤坝上,薛镐甚至还有心和黎安在开玩笑:“你脸上怎么了?涂了粉?还是被人打了?。
王守真那一巴掌打得黎安在脸颊发烫,痛意还残存在脸上,一阵一阵的。
他摸了摸那道肿胀的痕迹,语气轻松:“没事,来的时候傅了点粉。”
薛镐疑心未消,借着江上月光盯着黎安在,不是,这怎么看都像巴掌印。
再看黎安在身后,那个面色不善,明显就是士族公子的青年,薛镐似乎明白了什么。
王誉深呼了一口气,早就想好了对策。
不就是找替罪羊吗,眼下长公子被困在私邸,外面跪着的白丁又是那人举荐的,再也没有比那人更合适的替罪羊了。
等到王誉说完,都尉眯起眼,漫不经心道:“你是说,那个叫做黎安在的儒生,才是宝瓶口溃堤的罪魁祸首?”
坐在他身旁的郡丞随口问了一句:“这个黎安在多少岁来着?”
都尉和郡丞都出自江州吴姓,显然不接受用一个没名没姓,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黎安在当替罪羊这个结果。
此番大动干戈,怎么也得让侨姓王氏割一块肉。
王誉向来看不惯黎安在,自然也不知道他多少岁,倒是两侧屏风外的耳房传来一道声音:“十七岁。”
耳房里站着的是这次溃坝的受害人,那十五个儒生,再加上几个出海捕鱼的钓叟。
说话的是一个年迈的儒生。
堂上无人接话。
“安静!”胥吏敲了敲耳房的窗棂,低声提醒:“堂上大人们问你们话,你们再说话。”
“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儒生,区区白身,”都尉慢悠悠道,“怎么可能是此次溃堤的祸首?”
王誉早已做好了准备,一壁命臣僚将案牍呈上去,一壁道:“大人您是不知,这黎安在与队官交好,让队官选了他举荐的白丁修葺宝瓶口。我昨夜已经审了几个白丁,都说是黎安在指使他们来的。”
说着,一个湿淋淋的中年男子被王氏的舆从押上堂前。
那人扑通一下跪下,止不住地叩头,嘴里喊着都是黎安在求他要他雇佣那些白丁,以致于昨夜酿成大祸。
此人正是负责用人的队官阿洪。
他之前看在黎安在和长公子关系不错的份上,便答应了任用涧下坊那帮贱民,谁承想闹成这个样子。
“砰——”
惊堂木骤响。
“这个黎安在何在?”没耐心听这些人串通起来胡扯,都尉直截了当地问。
一时寂静,没人知道黎安在去哪了,只知道他昨夜确认那些儒生都完好无损后,似乎离开了堰口,不知道去了哪里。
这些年来,他直接的、间接的,不知收割了多少人的性命,死有余辜的、不幸卷入的,亦或者是蒙在鼓里的,每一个每一个,临死前的求饶或是谩骂,他都没听。
咒他不得好死的没关系,咒他断子绝孙的他照单全收,但燕歧最怕听到,是咒他所爱之人不得善终。
所以其实是他不敢听。
由最开始战场上的厮杀,转至朝堂上的借刀杀人,到如今兵不血刃,可身上的罪孽却从未减轻,甚至愈发深重。
最开始,那些亡魂入梦,他会在午夜惊坐而起,幽微的烛影和月光下,摊开双手,总会觉得,那十指上流淌的不是烛光月光,而是淋漓的鲜血。
后来,他就求了一剂药,只休息,不陷入深睡,以此防止那夜夜惊悸的梦魇。
再后来,他已习惯如此,被锤炼得冷心冷肺,权势与阴谋交织的蛛网里,他以淡漠处之,挚爱之人被保护得很好,燕歧也没有后顾之忧,只管踏在荆棘遍布的岔路中,衣摆拖出一道长长的血迹,别人的血。
兜帽之下,燕歧望着黎安在垫脚站在外围蹦蹦跳跳的背影,如坚冰一般的眼眸中流露出一丝蕴含哀伤的温柔。
第 45 章 说开
黎安在立刻说,“哦对,多谢大侠提醒,帮我拿一下!”
话音未落,黎安在不由分说地就把手里的酒坛塞进黑袍人怀里,头也不回地往大娘的打铁铺那边冲过去。
燕歧:“……”
他低头看看被强塞进怀里的酒坛,又叹了口气,抬头快步跟上黎安在。
眼看着大爷都把大娘的手臂扯得发白、不见血色,黎安在一边跑,一边弯腰抄起地上的一根铁钳,抬手敲在大爷的胳膊上。
使了巧劲,刚好打在手肘处的麻筋上,令那凶神恶煞的大爷一瞬间呲牙咧嘴,立刻收手,麻木地死死攥着胳膊,抬头瞪他:“你干啥子!”
黎安在脚下站定,张开双臂,将大娘挡在身后,抬声反问:“你又在干什么?”
“俺在教训自家婆娘,呸,管你什么事儿?!”大爷也抄起一根铁棍,怒目而视。
“什么教训,你分明就是在打人。”黎安在寸步不让。
“俺打的是俺媳妇儿!”
“承认了是吧,”黎安在声音冷静,“那报官吧,按大齐律法,殴打致使他人受伤者,理当赔偿,且处以杖刑!”
“哈哈,”大爷古怪地笑了一声,不屑地看着他,“混小子,你敢报官?别说这地儿管家的人找不来,就算找来了,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呢,哼,就算那官衙来了,也是让俺们自行回家解决!”
一个门客打开槅门,要让黎安在出去,黎安在上前两步,将手中厚厚一摞的纸笺拍在案几上。
有人探头看了几眼,目光渐渐严肃起来,这上面字字句句,写的全是江州豪族的阴私。
倘若是这些把柄都是真的,整座江州豪绅再也不足为惧。
一时之间,没人顾得上讥讽黎安在,各人拣了几张纸笺一目十行地看,越看越凝重。
“这些……”先前嘲笑黎安在的门客嗫嚅着问道:“都是你的好友告诉你的?会不会有假?”
“是真是假,一查便知。”黎安在道。他在门客的私邸。
莫名的,许是出于某种在官场浸淫了二十年养成的对于危险的直觉,王誉不愿将此事牵扯到那个神秘的门客身上。
“失踪了,”王誉道:“从昨夜子时开始,黎安在便踪影全无。”
他虽然没有明说,但府衙中的都是聪明人,听得出他真正的意思。
畏罪潜逃,这个十七岁的儒生畏罪潜逃。
“全城搜捕,”都尉冷冷道:“还不快将这个叫黎安在的疑犯捉拿归案!”
“你们在找我吗?”
辕门外,雨丝朦胧。
箸金袍的少年撑着伞,穿过重重守卫,轻盈地踏过辕门。
安致,青涩,漂亮,华丽。
很难想象这些词能在同一个人身上融合得浑然天成。
王誉从未见过刺客的真容,循声望去,瞳孔骤然一缩。
比起残破错漏的地方志,这些纸笺显然更为重要。
王守真不惜调动了琅琊王氏在江州所有的门客,胥史,书办,幕僚,细作去调查这些纸笺内容的真伪。
这些人动作隐秘而谨慎,没有惊动江州豪族。
等待调查结果的过程中,几位驻守在私邸中的门客正在逐字逐句地对照着地方志,一一辨析纸笺上的内容。
时不时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黎安在一眼。
毕竟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年少无知,出身乡野的卑微刺客竟然有这样的手段,能在短短三日内摸清江州的情势,厘清错综复杂的脉络。
此人的城府和智谋远超他们所想,只是不知道,这样一把文武双绝的安剑,长公子到底能不能攥得住。
黎安在被他们看得心里发毛,不自在地拢了拢袍裾。
他怎么觉得,这些人看他眼神好像在看一件上好的冷剑,既有赞赏,又有畏惧。
等到琅琊王氏的僮客带着初步的调查结果归来,黎安在发觉门客们看他的目光变得更加古怪了。
无他,黎安在带来的那些纸笺,上面写的每一个字都有据可查,在延尉狱的卷宗里对得上号。
只要追根溯源找到证据,他们便掌握了江州大部分豪族的把柄,足以从豪强密不透风的坞堡壁垒中撬开一道巨大的豁口,实落朝廷编户齐民的国策。
王守真面色复杂地望着黎安在,脑海中莫名浮现出一个不相干的念头——无论燕歧再怎么城府深沉,不可小觑,黎安在并非没有招架之力。
早在建元八年在广陵道见到黎安在,他该知道黎安在是个聪慧过人的孩子。
一夕之间,王氏上下对黎安在骤然改观,认为他深藏不露,高深莫测。
而深藏不露,高深莫测的黎安在正在燕氏门客的客舍内走来走去,走去走来。
他两只手都抱得满满的,一手抱着买来的草料,一手拥着小秦淮里采来的莲花。
他还记得上回和燕歧说,要与他一同喂鹿,一朝忙完了渡口和王氏的事,便忙不迭地来了。
等燕歧来了,可以一边喂鹿,一边和燕歧说说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他这段时间可厉害了!
不仅得到官署批准,准备在涧下坊修葺一座渡口,而且还设法收集了江州豪强的秘辛。
这些事,寻常的刺客可做不到。
也不知燕歧有没有听说修渡口之事,倘若听说了,又是什么反应。
黎安在在中堂来回踱步,满心期待。
好像已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过了短短一息,中途黎安在跑去看了堂外的日晷,发现竟然还不到一息时间。
身后骤然传来脚步声,青年身姿高挑颀长,素袍兰冠,洁白郁美。
眉眼俊美冰冷,长眉入鬓,薄目细梁,乌安清冷的长睫低覆,眸瞳里倒映着黎安在纤安峻拔的身影。
燕歧分明生了一副天仙似的面孔,神情却冰冷淡漠,仿佛对世间万物都不在意。
黎安在愣愣地看着他,就连手里抱着的名贵草料不知何时掉了一束下去也没注意。
少年似乎总是在看着他的时候失神,上上回掉了随身携带的剑,上回掉了莲花,这回掉了草料。
一时间没人说话,黎安在还在失神,向来敏锐的刺客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失神。
他在想,即使走遍整个江左,一路北上走到中原去,只怕都不会再遇见第二个像燕歧这般好看的人。
“这是给鹿带来的?”
燕歧温凉平静的声音清晰地传进黎安在的耳廓,他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搂住草料和莲花,“对,我想和你一起喂鹿,”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上次和你说好的。”
垂髫童子引着雪鹿走了过来,雪鹿隔着老远就看见了黎安在,精准地绕过亭台楼阁,姿态优雅地朝他走来。
准确来说,是朝他怀里的莲花走来。
雪鹿走到黎安在面前,看都不看黎安在斥巨资买的草料,缓缓低下高贵的头颅,慢悠悠地咀嚼着黎安在怀里的莲花。
一旁的燕歧发现了不对劲:“……我的呢?”
黎安在第一次登门时,还给他带了莲花。
没想到燕歧竟然真的会在意这个,顶着燕歧平静中带着质询的目光,黎安在从袍裾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盒子,外形是琉璃灯,里面是个小巧的沙盘,上面插着一只旌旗,写着中原王师四个字。
“上次你给我看了舆图,说中原才是你的故乡,我在涧下坊看见百姓家里藏着中原的故土,便向他们讨了一点来,”黎安在很是忐忑,声音渐渐低下来:“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当年羌人犯禁,中原兵燹迭起,百姓不得不背井离乡,离开中原南渡江左时带走了一抔故国的黄土。
粗糙,单薄的土粒寄托了无数人对故国的神往。
梦里有时身化鹤,人间无数草为萤。
中原故土做的沙盘装在琉璃灯里,烛火一点,金沙漫天,像极了萤火。
燕歧伸手接了过去,细细地端详。
“我很喜欢。”
黎安在暗自深呼了一口气,表面平静,心里却有个小人在手舞足蹈。
燕歧喜欢,好耶!
“这些黄土来自涧下坊的百姓?”燕歧问道。
江左很大,有八个州郡,无数个镇甸,若不是因为黎安在,燕歧大概永远也不会注意到这一座小小的居坊。
“是,他们都是侨人,说来奇怪,好像住在那里的大部分人都是来自中原翼州的。”黎安在随口道。
中原,翼洲。
燕歧记得这个地方,翼洲曾经出了一位流民将军,后来提携部曲南渡江左,当了一个坞主。
再后来——
通敌叛国,犯上弑君。
燕歧的笑意慢慢冷却了,他命人收起盛着中原故土的琉璃灯,“你要给涧下坊修渡口。”
“你也听说了呀,我想着涧下坊位于沅水下游,届时运河竣工,通向荆州,倒是比上游方便些。”
黎安在解释道:“最重要的是,也能让坊中百姓的日子好过些。”
——他简直不像一个刺客,天底下不会再有像黎安在这样的刺客。
黎安在心绪微微一沉。
糟糕,忘记此处是鬼市子,临安城的官衙,都是默契地将这里当做法外之地。
“怕了吧,还不快让开?”大爷将铁棍在地上一敲,逼近一步。
黎安在朗声:“不让!”
“臭小子,那别管俺连你一起揍!”
大爷抄起铁棍,朝着黎安在砸去。
黎安在双膝微沉,挥动铁锹。
铛!
一声巨响,铁棍飞出,大爷被震得“诶呦”了一声,一旁的年轻人赶紧扶住他爹朝黎安在吼道:“你干什么?!”
黎安在背着一只手,另一手中握着铁钳,向前一指,道:“是你爹先动的手,我不过正当防卫。”
他这十年的武艺可不是白学的。
“你……你……你有本事就在这一直守着,”大爷喘匀了气,指着黎安在,怒道,“俺就不信你今天不出鬼市子!”
第 46 章 酒盏
黎安在把手中铁钳一收,扯过一旁的藤椅,扶起身后的大娘,小心翼翼掺着她的手臂,让大娘坐在藤椅上,倒了杯水递给大娘,让她好好休息休息,自己则是站在藤椅一旁,用行动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那我就不出了,我们耗着。”
眼看黎安在来真的,大爷和年轻人没了法子,打又打不过,掰扯也掰扯不过,耗又耗不起,年轻人拉拉大爷的胳膊,低声道:“爹,咱们先走吧,娘一直在鬼市子住着,这多管闲事的又不能一直待在这不干别的,咱回去再想办法。”
大爷觉得有理,瞪了一眼黎安在,和儿子一起,转身就走。
看恶人离开,黎安在立刻把大娘散落一地的打铁器具收好,把水缸和木桌全都推起来摆放整齐。
“大娘,您这是……不介意的话,可否和我们说说?我可以帮忙的。”黎安在关切道。
“谢谢你啊小伙子,”大娘叹了口气:“他们确实是我的丈夫和儿子。”
黎安在张了张口:“可是……为何会有人对自己所爱之人如此无情?”
“小伙子,你还没成亲呢吧?”大娘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抬头问黎安在。
他成亲了!但是、但是……向官署申请修葺十六渡之事尘埃落定,黎安在总算有了空闲,一闲下来却发现鉴心所住的私邸一片沉郁,上下都笼罩着愁云。
王守真的书房外。
侍卫一言不发,无声地朝黎安在摇了摇头,长公子现在忙于公事,只怕没有时间见他。
黎安在在门外站定,正犹豫着要不要转身离去,“吱嘎”一声,书房的紫檀槅门骤然自内打开。
披头乱发的王守真立在两扇敞开的门扉后,双手搭在门边,眼下两道清黑,显然已经有好几日不曾入眠了。
“扶危来了,进来吧。”他语气疲惫,对黎安在道。
黎安在何曾见过王守真这般模样,不自觉地蹙眉,走进书房,第一眼看到的是围坐在雕花案边埋头苦读的王氏门客,个个提笔乱舞,不知在写什么。
桌上案牍层叠,摊开的简牍上陈列着一个个姓名,这都是江州豪绅大户的名字。
建元年间,衣冠南渡过江,中原宗室在江左初来乍到,皇权式微,与两姓士族共治天下。
各地豪强拥兵自重,据守一方,虽说这些年来被朝廷慢慢分割削弱,渐渐不成气候。
但时至今日,豪绅大户在地方的势力依旧不容小觑,吴姓豪族在江州占据坞垒堡壁,僮仆成军,闭门为市。
在豪族眼中,那些没有籍贯的庶民是他们的财产。
而王守真要做的是,把江州所有庶民编户齐民,包括豪族豢养的“私产”,籍贯统一落在官署,以便安排徭役,征收赋税田租。
他出身侨姓,又是刚到江州不久,对江州的情势尚且摸不清楚,都说强龙斗不过地头蛇,何况他面对的还是整座江州的地头蛇,王守真无从入手,难免疲惫。
听完来龙去脉,黎安在找了个位置坐下,随手拿起一卷案牍细细看起来。
这些地方志是朝江州官署要来的,出自南士之手,不仅写得极其晦涩难懂,更有些上下文相悖,难辨真假对错,甚至还有不少缺页残片。
王守真从广陵带来的门客正在对着这些残页奋笔疾书,试图整理出江州真实的全貌,从中寻找突破口。
行文无比晦涩难懂,这些竖着的草书仿佛在眼前跳舞,黎安在看了几行便觉得头晕。
他放下简牍,问王守真:“何不找个江州人问问?”
“我们并非没有找过,”一个门客陡然插话:“只是哪有那么容易?江州南士同气连枝,一致排侨,士族不会说,庶民不敢说,只能自己整理。”
“其实,我在江州有几个好友,他们或许会告诉我。”黎安在道。
此话一出,满眼青黑,围案而坐的门客家臣齐刷刷地抬起头看向少年刺客。
在他们的印象中,这位刺客一向带着银白覆面,或者易容,神出鬼没,腰上剑光粲然,杀气令人望而生却。
这样满身煞气的人,才到江州几日,竟然能在南士管辖的江州结识好友?甚至能让对方将江州错综复杂的情势和盘托出……
他们面面相觑,皆从彼此脸上看见了大大的“不信”二字。
说起久居江州、可能了解豪族阴私之人,黎安在倒是想起不少人来——与他共同题名在十六渡上的十五个吴姓儒生,还有涧下坊的庶民。
他和这些人关系匪浅,称得上一句好友。
王守真也不大相信黎安在能从南士口中得到有效的信息,但是毕竟没有什么成本,让他去问一问他那些所谓的好友,倒也无妨。
在此之前,他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和黎安在说,“扶危,燕歧也许和你想象的不一样。”
王守真苦口婆心:“他确实容色出众,但是人生在世,不能光看皮相,也要看内里,不要被人诓骗了去。”
他精挑细选,派去调查燕歧的僮客,再也没有回来。
琅琊王氏的僮仆绝不会叛逃,那只有一种可能——
他死了,所以没能回来。
无论此事是不是燕歧做的,都足以说明,燕歧很危险。
身为刺客的黎安在靠近燕歧,是一件万分危险之事,一旦被对方查到身份,等待他的,或许是万劫不复。
“可是燕歧很善良,”黎安在道:“那一日我闯上他的船,袖里还揣着滴血的剑,他没有赶我下去,而是把我送到了岸边。”
王守真:“……”
听起来确实挺善良的。
换做他,若是有人提着带血的剑擅闯他的船只,他势必要将人扭送官署,查个水落石出。
沉默半响,在黎安在坚定不移的目光下,王守真不免有些自我怀疑。
难不成真是他多虑了?派去刺探情报的僮客之所以没有回来,也许是因为被燕氏其他人绊住了脚。
编户齐名是从京师传来的诏令,据说还有那位暴戾残忍的昭肃帝的口谕,眼下的情形实在容不得他分心,只能先解决完编户齐民之事,再来调查这个燕氏门客。
黎安在其实也有几分忐忑,不知那些南士到底会不会将有关江州豪族的秘辛告诉自己。
他忐忑地回到酒肆,忽视上峰从疑惑不解再到“你疯了”的目光,要了一大缸酒,徒手搬进房间,摆在十五个儒生面前。
老的少的十五个儒生同时发出了十五道吸气声。
古来文人墨客皆好酒,特别是像他们这种求仕无门、穷困潦倒的儒生,更是难以抵抗。
“日后修葺了十六渡,我们十六个人在江州地方志上也算有了姓名,只是……”
说到这里,黎安在满脸忧愁地叹了口气,顶着满屋子儒生不解的目光继续道:“江州那么多豪族大户,他们才是真正的为民造福,比起他们,我们什么都不算。”
“为民造福?”一个几乎老得掉牙的儒生嗬嗬冷笑一声,接过黎安在递来的酒瓢,豪饮了一口,振振有词:“他们那些人干的事哪里比得过我们,我们才是真正的为民造福。”
“可是,地方志上……”黎安在满眼怀疑,似乎不相信他说的话。
“地方志是豪族修的,他们想怎么写怎么写,”年迈的儒生醉醺醺道:“坐下!我给你讲讲那些人都做了什么好事。”
建元年初,江州曾有这么一句童谣——
廷尉狱,平如砥;有钱生,无钱死。
豪族犯罪,花钱消灾,百姓受冤,求告无门。
多少冤假错案,多少荒谬绝伦的解释,江水滔滔流过,掩埋了一切,有些东西却长长久久地留在江州百姓的心中。
借着今日这一缸好酒,不吐不快。
薛镐好似看穿了黎安在的目的,帮着给这群上了年纪、对江州事几乎是无所不知的儒生斟酒。
在这间酒气沸腾的狭小屋舍里,江州豪族大户的阴私被一一披露,黎安在的脸色慢慢严肃起来。
他是刺客,却并非不明事理,倘若他们说的都是真的,江州这些豪族,竟然如此无法无天。
他本想用豪族大户的把柄,逼迫他们配合鉴心编户齐名,现在却越听越气,只觉一股气从天灵盖往上涌,藏在身上的问心剑似乎也在隐隐震响。
本着不能听信一家之言的道理,黎安在又去了一趟涧下坊。
涧下坊住的全部都是鱼龙混杂的侨姓庶民,这些人饱受兵燹之苦,亲朋死的死,病的病,他们作为死剩下的人,从中原南渡江左,颠沛流离,在豪族之间夹缝求存。
没人比他们更清楚江州豪族到底是一群怎样的人。
庶民讥谤豪族,是大罪。
倘若被豪族发现,他们会永无宁日。
是以,无论是对谁,涧下坊的庶民始终紧咬牙关,不肯泄露半个字。
但在黎安在面前,沉默了很久的人们选择了开口。
以昔日的江州坞主相里玦为首,再到与其宦婚勾连的豪强商吏……
黎安在提着上好的白米一家一家地走,每一家都坐了很久。
三天后,他再次回到王守真的书房。
这里依旧案牍高叠,门客们围案而坐,埋头苦干。
看见黎安在回来,他们也只是略微掀了掀眼皮,随后一刻不停地,继续埋头在案牍中。
没人觉得这个过分年轻,且只会刺杀的刺客能在短短三日剖陈江州形势。
就连王守真也是如此。
他想让黎安在过阵子,好歹等到他们梳理完这些卷宗再来,届时他也能腾出空,闲暇之余听一听黎安在那些好友到底能说什么有用的讯息。
王守真刚想开口,一抬头看见黎安在清澈明亮的眸瞳,少年的目光就像澄澈剑光,锋芒毕露,他话到嘴边,不知怎么又咽了下去。
有门客替他开口,态度客气,语气疲惫沉重,像是警告不知事的孩童不要再胡闹折腾:
“黎公子,我们现在在忙,你有什么想说的,可否等我们忙完了再来?”
“我有江州豪族的把柄,”黎安在从怀里拿出一叠纸笺,“我走访了吴姓的儒生,还有住在涧下坊的侨姓百姓,他们——”
“黎公子,”
案牍劳形,满脸疲倦的门客骤然打断他:“豪族的把柄哪是那么好拿到手的,怕不是你那些好友胡诌的,平日叨扰长公子,长公子也不与你计较,现在这个关头,你还要胡闹么?”
黎安在瞬间局促起来,吞吞吐吐:“我、我……”
一点都看不出来方才和对面两人对峙时那般铿锵的模样。
大娘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
“别害羞,你是心思纯粹的好孩子,或许不知,这世上的婚姻,并不如诗集和话本里咏唱的那般完美无瑕,或许在结婚组成家庭之处,是有那么几分情分在的,可随着年岁的增长,鸡毛蒜皮,邻里家常,闹哄哄的,再有哪个人变心……这几分情感也就消得差不多了。”
“啊……”黎安在愣怔住。
大娘还在慢慢讲着:“而或许有些婚姻,从一开始就充满了算计。”
黎安在彻底沉默了,他听懂了大娘语气中的沧桑与疲惫。
第 47 章 红绳
帷幔内弥漫着蒲陶酒浓甜的香气,醇厚丝滑的深红色酒液在皮肤上流淌。
“唔……”
黎安在长发早已被绾起,他身子不住地颤抖,眼睫已如同被蛛网死死缠住的蝶,剧烈扑闪着。
这份蒲陶酒年份久远,气息浓烈,过分醉人,黎安在不胜酒力,只是被这逸散开来的酒气熏着,就已有些头昏脑胀,面色潮红,呈现出一种比蒲陶酒本身还晶莹剔透的红色,好似醉了一般,全身都在发烫,尤其是被暖渍的酒液滑过的皮肤,更是如同被灼烧似的,由内至外地渐渐染红了。
“安安,撑住了,别抖……”
燕歧的声音自身后传来,紧贴在耳边,气息似有若无,轻洒在耳畔,却比实质更恼人。
黎安在用力撑着,试图躲开他的声音,如天鹅般修长白皙的脖颈延伸出一道漂亮的弧度,裸露的背部随着断续的呼吸紧绷又舒展。
随着他起伏的呼吸,腰际收束起的浅浅凹陷亦是时深时浅,腰窝中盛着的半盏醇厚酒液就泛起涟漪般的小小细浪,从中慢慢没出,蜿蜒到脊椎线里,如潮汐前进又退回,一点点侵略到肩胛蝶骨的凹陷,晕开一圈柔润的红晕。
燕歧从背后俯下身来,低下头,用舌尖轻轻舐去漫出脊椎线,将就要沿着蝶骨向边缘逃跑的蒲陶酒,卷进口中,慢条斯理地咽下。薄唇上染着醇红的酒珠,狭长的眼眸微眯,眸子里盛满涌动的情欲,像是食人心的妖。
七日后。
瘐望的丧仪在涧下坊举行,因着这场丧事,泥泞的小路连夜铺了白石砖,黑水坑也填了,整座涧下坊焕然一新。
挂满经幡的草庐内,一身道袍的方士正在敲钵诵经,念念有词,要渡亡者往生。
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其中不乏出身侨姓的名士清流,听闻是琅琊王氏的长公子出面举办的丧仪,忙不迭地前来凭吊。
方士忙着诵经,清流忙着给王守真的善举写诗做赋,涧下坊的庶民忙着吃丧仪上的醮食。
丁零当啷,人声鼎沸。
黎安在独自立在简陋的灵堂前,少年穿着一身缟素,皎洁灵安。
身后有人走过来,影子投到他脚下,拉得很长,瘦瘦小小的,是那个叫做长安的小女孩。
黎安在记得燕歧给自己看的舆图上面,中原的故都,也叫长安。
据说那是个很繁华的地方,天朝京师,人稠物穰,花锦世界,有无数的明灯,巍巍的高楼,流水与人潮时刻不停地穿流而过。
长安认得这个救过自己的少年,也知道他就是那一夜杀了江州坞主的刺客。
她走上前,轻轻牵起黎安在苍白的袍裾,怯生生地说了一句燕燕你。
小长安说,不仅要燕燕你帮了我和娘亲,还要燕燕你杀了坏蛋,江州坞主是坏蛋,燕燕你杀了他。
黎安在听到这句话时浑身僵住了,这件事无法向相识不久的美人门客诉说,刎颈之交的鉴心视作无举轻重的小事,不明白他到底为什么如此在意。
只有名字与中原故都相同的小女孩明白他心中所想,告诉他不要愧疚。
两个时辰过去后,方士结了银子离开,清流带着诗赋归去,庶民吃完了醮食去讨生计。
人来人去,只剩满地黄纸,被风吹得起起落落。
丧仪结束后,瘐望的妻女被安置在上城,由琅琊王氏派僮仆照料,自此衣食无忧。
马车碾过涧下坊新铺好的白石板,载着长安母女走了,沿路两侧的草庐里,灰扑扑的庶民依旧立在门前看着。
不同于上一次看见板车拉着尸首回来时的麻木,他们苍白灰暗的脸上多了一些艳羡。
看到黎安在,有人从黑洞洞的门里走出来,上去拉他,口中喊道:“帮帮我吧!小郎君!你是不是认识琅琊王氏的长公子?”“帮帮我们吧,帮我们向长公子说句好话,让他带我们走!”“我们什么都可以做,做牛做马伺候您!”
汹涌的人潮,宛如趋火之蛾,几乎要淹没少年纤安笔直的身躯。
黎安在迫不得已亮了剑,问心剑如同月光展露,看到锋利的剑光,百姓瞬间退了回去。
一直退到黑洞洞的门里,想要转身进屋,却犹豫不决,立在门后惶惶不安地看着他。
“长公子只能帮有志之士,”黎安在道:“倘若你们有心上进,便去堰口修大运河,有长公子监工,一日做四个时辰,十铢钱。”
一语出,整个涧下坊先是寂静了一刹,随后人声沸腾。
百姓鱼贯而出,隔着一小段距离围着黎安在,又问了些诸如何时上工的问题,得到答复后忙不迭地踩着白石板往沅水堰口而去。
黎安在还剑入鞘,没有离开,转而沿着涧下坊走了一圈,白石板铺不到的阴暗处,地上都是歪歪扭扭的沟渠,蝇虫环绕,嗡嗡作响。
草庐顶上大多都是铺草,一摞摞的枯草堆在一起,堆成了这群百姓遮风挡雨的屋檐。
如果不是遇见了门客,刺客不会留在江州,更不会有机会来到涧下坊,看到这一座座低矮阴暗的草庐。
黎安在既然看到了,便不能视而不见。
倘若要借鉴心之力去改变涧下坊,岂非给鉴心添了负累?
黎安在站在草庐下,若有所思。
不出所料,这几日沅水堰口来了很多庶民应征,一个接一个,拖家带口地来,日日人满为患。
堰口一日比一日高,堤坝拔地而起。
黎安在向王守真讨了一壶绿杨春,亲自登门叫来了燕歧,想让他看看沅水巨堰的壮景。
堤坝上天高海阔,白鹭冲天,赤膊的白丁抬着枋木,呼号不绝,渐渐凿出大运河的雏形。
浩渺天地间,人以己力改天换地,这一幕无比壮观,恢宏震撼。
堤坝高处,黎安在豪爽地饮了一口绿杨春,他是刺客,不懂沏茶,只管用沸水浸了茶叶,随后便喝。
这样简单粗暴泡出来的茶反而有种甘香,清澈的味道,或许这就是返璞归真。
燕歧看着他泡茶,饮茶,又举杯邀自己同饮,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默了一默,旋即举起耳杯,噙了一口。
黎安在迫不及待地问:“好喝吗?”
燕歧道:“……好喝。”
黎安在道:“那再来一杯。”
燕歧道:“不必了。”
黎安在有心想将自己喜欢的东西献给燕歧,但是看着燕歧这张俊美冰冷且面无表情的脸,真的看不出他到底喜不喜欢,而且他没有强人所难的爱好,只得“哦”了一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绿杨春。
好甜!
来来往往的白丁时不时朝黎安在打招呼,腼腆又期待地告诉他自己今日搬了几根枋木,将河道凿出了几寸。
黎安在会兴高采烈地夸他们做得很厉害,等到未时放衙后请他们喝冰冰凉凉的绿杨春。
燕歧立在他身侧,一时竟有些迷惘,黎安在似乎在哪里都很高兴,而且还能让身边的人也高兴起来。
遇见黎安在之前,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稀奇古怪的人。
不远处,前来巡视的江州牧和江州别驾将这一幕收之眼底。
王誉从前是京师门下省散骑,平调到江州任别驾,依旧是从四品官,出仕二十年,不曾有过面圣的机会,看到黎安在和燕歧,微微蹙了一下眉。
他知道黎安在表面是个儒生,背地里是王守真豢养的家臣,为人家臣,便要有为主子肝脑涂地的觉悟。
这黎安在不仅全无觉悟,似乎还把长公子当成至交好友了,没点恭敬害怕,反倒一副蹬鼻子上脸的模样。
再这样下去,岂非养虎为患?
还有他身边那个青年,俊美煞气,看一眼便叫他胆寒,那到底是什么人?
南朝不禁男风,那点子风月之事也不算什么,但是像他这样光明正大地搬到台面上,甚至还在长公子监工的堰口上厮混,实在是让人忍无可忍。
一旁,知道一切的江州牧恨不得给黎安在跪下,暴戾恣睢的昭肃帝竟然会对一个小小儒生处处留情,纵容如斯。
这儒生到底有什么稀奇的?
现在不知道陛下的想法,给他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妄自行动,更不敢主动去接触那个少年儒生。
骤然看见身侧的王誉抬脚往他们那个方向走去,江州牧的心脏病都要犯了。
王誉,你是不是也不想活了!
年过半百的江州牧直接飞身过去,猛的拽住了王誉的衣襟,在对方惊诧的目光下,老神在在地咳了咳,苦口婆心:“我们来此是来巡视的,巡完就回家,何必另生枝节?”
这么着急,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在被江州牧强行拖走之前,王誉眯起眼,最后看了一眼黎安在身边那个高大俊美的白衣青年。
样貌似乎有点像年轻时的当今国相。
“安安,可别乱跑,若是洒了一滴,这壶酒可就要重新斟满再来。”
“什么……你……你这不是……欺负人么……”
黎安在的声音都在抖,从唇齿中挤出的每一个字,都在消耗他的体力,本来就要费力撑着身子……
黎安在:“……”
坏了。
他方才又主动将把柄递到燕歧手里了。
“不去了。”燕歧阖着眼淡淡道。
春宵苦短日高起,燕歧舍不得抛弃事后的温存,做什么要扔着府中夫人不抱,非要去朝堂上看那些嘴脸。
燕歧不禁屏住呼吸,生怕打扰到这难得的静谧。
难得的,和十年前一样,那时黎安在也是这样,不过当时和他一起趴在房顶,那时黎安在因顽皮,头发被马啃了,一截秃一截长的,黎将军就大手一挥将黎安在头发剪短。
黎安在就开始天天玩他的头发,给他编各种麻花辫。
第 48 章 洗猫
婚姻,好像……还真是这样,他与燕歧,不就是如此么?虽然是名义上的夫妻,可却从没真正交心过,甚至连世间大部分被时间磨没了情感的夫妻都不如。一开始就是错乱的,没有半分真情。
“咳咳。”一旁,燕歧眼看黎安在似乎垂下了脑袋,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
局势有些不妙,燕歧轻咳一声,开口提醒,“说正事吧。”
“哦,对!”黎安在瞬间被点醒,忘掉了忽然冒出个头的伤怀,他立刻抬起头,问大娘,“您家里到底发生什么纠纷了?”
“唉……都到这一步了,那就直接跟你们讲了吧。”
大娘姓孙,家中世代打铁,曾曾祖父曾经救过一位落难的墨家矩子,矩子赠予她曾曾祖父一本冶铁笔记,曾曾祖父便靠着这本笔记发家,到了她这一代,父亲身体不好,只她一个女儿,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隔壁家中的儿子包着几乎全部身家前来求娶。
当时小伙子真诚极了,跪着向上天发誓,说要对她好,唯爱她一人,她与那年轻人相处时,对方总时不时从各处找来新奇的小玩意逗她开心,一来二去,也就渐渐产生了情愫。
她便嫁了,或者说,是她丈夫入赘,跟着她父亲学习打铁的手艺。
婚后的前些日子,家中一切安好,夫妻和睦,她有了一个儿子。然后父亲因病去世,还是她丈夫安慰她、替她操持好父亲的葬礼,支撑着她走出伤痛,她当初也和无数个天真烂漫的女子一样,以为她遇到了命定中人,以为自己会一辈子幸福下去。
可后来桑叶落了。危险在哪?
燕歧发现自己不太懂现在的刺客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在江州舆图上添一座小小的渡口,对他来说只是一句话的事。
对于建章燕氏的门客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可是黎安在就是不要他帮,也不要那个王氏子帮,非得自己去做。
在仕宦勾连的南朝,出身不显的庶民寸步难行,更何况是起一座渡口。
燕歧想,黎安在终究还是要借势的,向王守真,亦或者他。
回到寄身的酒肆后,黎安在便敲响了薛镐的房门,要向他借有关渡口水运的书籍。
薛镐作为苦读多年的儒生,虽然有书,但大多都是经学易术,没有这么偏的书,在交好的儒生中打听了一番,好容易才给黎安在借来了两本。
黎安在捧着破旧的书,秉烛看了很久。
结合书上写的,再根据那日在涧下坊看到的地貌,黎安在提起笔,在纸上落墨。
民间修渡口都是要向府衙申请的,他得先把禀帖写了。
次日,江州府衙,几个胥吏围着看了看面前写得粗糙又认真的禀帖,又看看送禀帖的儒生。
“你是哪一姓的人?”胥吏问黎安在。
“我姓黎。”黎安在道。
没听过江州有姓黎的豪族大户,胥吏点了点头:“你回去等等吧。”
黎安在问道:“什么时候才能有消息?”
胥吏随口道:“有消息的时候自然会告诉你。”
黎安在只好走了,昨夜读了书后他才知道,修渡口是和修运河同时进行的,倘若等到大运河修葺结束,再想修渡口就难了。
苦思一番,少年刺客再次想起了燕歧那句借势。
小秦淮的酒肆,一群或老或少的吴姓儒生围坐在一起,老少都盯着桌子正中的禀帖看,都说文人相轻,显然在他们眼里这赋禀帖还不够看。
行文粗陋,对仗不工整,平仄不齐,一看就没读过几年蒙馆。
但是这篇禀帖写来不是为了求功名的,而是要向府衙申请,给一个叫做涧下坊的地方修渡口,那是一个满是侨姓的地方。
而且这个少年说了,倘若能说动府衙答应修葺渡口,到时候要把他们所有人的名字都裱在渡口旌旗。
少年还说,他们这间小酒肆里一共有十六个人,届时渡口修成后就名十六渡。
涧下坊是个名不经传的小地方,住的都是庶民,但是毕竟能在一个地方留名,年长的儒生抚着髯须点点头,直言不讳地说要把自己的名字留在前头。
几个还年少的儒生争着后面的位置,扬言自己排在十六之首
作为十六之一的薛镐拍了拍黎安在的肩膀,“你向我借书就是为了这个,可以呀,为民造福,你找到愿意出资的大户了么?”
“没找到,”黎安在说,薛镐不由微微皱眉,下一刹又听见黎安在补充了一句:“我自己出钱。”
薛镐一口气喘不上来,当场栽倒在地。
不是,同是儒生,你怎么这么有钱?
江州寻阳,九月秋。
一群儒生敲响了江州府衙的辕门,联名上书,请求在一个名为涧下坊的地方修渡口,解民倒悬,燕民阜财。
庶民出身的书生在门第为重的南朝显得格外羸弱,像水中浮萍,在察举征辟的官制下,只有依附在士族垂下的枝叶上这一条路。
但水下浮萍的声音汇在一起,足够撼动一点点微澜。
府衙中的胥吏想了想,出去把黎安在叫了进来,“其实早就有消息了,但是事情太多搁置了。”
下游的涧下坊住的大多是侨姓流民,相当于贫民窟,而江州是吴人统治的州郡,一个侨姓庶民,要在这里给同为侨姓的庶民修建渡口,黎安在的禀帖第一次递上来时,府衙里的南士听了只是笑一笑,不置可否。
现在他们不笑了,一群人用笔在舆图上划了又划,挪了又挪,转头对那个来路不明的少年儒生说,修渡口要很多银子,你有银子吗?
黎安在想了想,有点犯难,“这些够了吗?”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把银票,是鉴心刚到江州那会儿塞给他的。
眼见穿着布襦的少年随手掏出一摞银票,官署里的世吏眼睛骤然瞪大,顿时没了声音,修就修吧,左右也是修在江州,受益的还是江州百姓。
随着老的少的十六个儒生请求在当地修渡口,以利百姓的消息传遍了江州,在涧下坊修渡口的堂批也下来了,堂批上朱笔写着十六渡。
一群苦读经史的儒生激动得不能自己,捧着堂批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尽管生长在上游,从未去过这个叫做涧下坊的地方,薛镐还是兴奋地在小酒肆踱来踱去,“我们也算青史留名了,日后江州地方志上也会有十六渡的痕迹!”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薛镐猛的站定,冲着黎安在问道。
在他的印象中,眼前的少年总是格外的神秘,前几个月才搬进小秦淮这家小酒肆,一直深居简出,除了偶尔和店家说几句话以外,以及夜里会悄悄来偷书还书,把他们这些老少儒生的藏书都偷看了个遍以外,几乎不会与外界有任何联系。
他从前觉着少年身上有一股灵安杀气,并非是嗜血杀欲,而是真正手上沾过血的气息,像开了刃的剑与没有开刃的剑之间的差距,能叫人望而却步。
现在却觉得,这人怎么说,倒是有点少年轻狂,济世救民的天真。
黎安在愣了,自从做了刺客,除了鉴心,他从未将真名诉之人耳,漂亮艶美的门客是例外。
就在薛镐以为眼前的少年不会告诉他真名的时候——
“黎安在,”少年道:“我叫黎安在。”
涧下坊十六渡题名之一,黎安在。
十六渡,以名声诱清流,又利用清流的名声迫使江州府衙答应修葺渡口。
大费周章,只是为了给素不相干的庶民建一道渡口。
商危君觉得这少年刺客真是有意思,难怪陛下愿意陪他玩家家酒的小游戏。
他一面想着,一面朝下望去。
楼台下,鲜血横流一地,冰冷腥臭,是个前来打探的探子,琅琊王氏长公子王守真派来的,大概误以为这里真的是门客住所,竟然单枪匹马地翻进院墙,企图寻找“燕歧”。
只是很可惜,这里没有他们要找的燕歧。
没有刺客黎安在的地方,也没有门客燕歧,有的只是残忍嗜血的帝王。
楼台上,一身白衣的昭肃帝正在抚琴,箜篌如有金石之声,又似万马奔腾,肃杀凛冽。
昭肃帝很少有弹琴的兴致,只有杀人时才会偶尔心血来潮弹上一段音。
这也意味着他有了新的乐子,比如挑动侨吴两姓分裂,旁观他们互相撕咬,两败俱伤。
制衡以御下,这是帝王之术。
至于少年刺客的做法……
昭肃帝骤然停下拨弦的手,黎安在确实借了势,借的却不是士族权贵的势,借的是人心的欲望。
他很聪明,今年才十七岁,假以时日,他会成为一柄最好的刀,割疮剖脓,刀刀见血。
这柄刀不会留在琅琊王氏的手中太久。
昭肃帝冷眼看着底下粘稠的血迹,在黎安在面前总是温和淡漠的目光危险而冰冷。
“给王守真找点麻烦,不要让他有机会缠着黎安在。”
割开侨吴两姓的第一道刀,从王守真开始。
丈夫原来早就在谋划着吃绝户,在她伤痛无力时,哄骗她交出了家中铁匠铺的符契和文书,将家财据为己有,而后与她说,朋友找到了门路,他要和对方一起去合作经商。
家财填了进去,可两人赔了个底朝天,丈夫染上了嫖、赌,每次输钱,都要喝个烂醉如泥,然后一身酒气回家,抄起手边一切称心如意的物件,朝着她劈头盖脸砸过去,逼她拿钱,然后再去赌。
她提出和离,可丈夫不同意,甚至更加用力地殴打她,让她几乎昏死过去,她醒来,带着家中能打铁的物件,卷了包裹,一路逃到这鬼市子里,靠父亲传给她的打铁的本事,挣得几分钱糊口,只敢偷偷摸摸在角门里换些吃食和日常用度,却没想到,还是被丈夫找到了。
“啊啊啊,怎么会有这么坏的人!”黎安在义愤填膺,他气得跺了跺脚,“大娘,走,我带您出去,我们去报官!”
孙大娘却摇了摇头:“好孩子,心意大娘领了,但报官没用的。”
第 49 章 市集
“喝吧喝吧。”
黎安在:“……”
黎安在没用汤匙,长痛不如短痛,端着碗,一口闷。
“下一个问题,很严肃的,小师弟你听好了!”佘远故作凶狠地盯着他。
“喔,好!”黎安在立刻正襟危坐,全神贯注地看向佘远,时刻警惕着。
他真的不想再吃鱼了。
“你讨厌那老东西吗?”
“诶……?”
是在问他,他讨厌燕歧吗?
黎安在脑子里立刻涌现出否定的答案,他好像这辈子就没讨厌过任何人。
“燕歧,建康人士。”黎安在道。
听到这个姓,王守真面露肃色,这个姓氏很难不让人想到素退为业、处贵遗权的建章燕氏,何况又是京师人。
看来应当是建章燕氏的门客。
门客而已。
王守真的神色略微放松了些,看黎安在的眼睛亮晶晶的,一提起那个燕氏门客就笑,像个小孩,不由一哂:“既然你喜欢,我设法把他要来给你。”
黎安在一愣,摇了摇头,“不要,”他语气认真:“”如果他说不想再做门客了,那我再带他走。”
看来是不让他插手的意思,建章燕氏虽然不好招惹,到底只是一个门客而已,他拿点东西去换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黎安在拒绝后,王守真没再提这个话题,笑着问道:“那他好看还是我好看?”他很是感慨:“当年你见了我也说我好看,还没过几年呢,一转眼就变了。”
黎安在莫名有点心虚,抬睫看了王守真一眼,很快垂下眼睫。
他不知该不该说实话,实话就是燕歧要好看得多,燕歧的好看是锋利的,像剑上三寸寒光,能要人性命的美。
同时又内敛,平和,远看是湛然月光,近看是剑光。
见他这样,王守真没再问下去,只是付之一笑。
还有些话他没有和黎安在说,江洲此行必定波澜诡谲,危机重重。
江州牧是吴姓南士,琅琊王氏是当年随元熙帝南渡的中原士族,两姓素来势不两立,昭肃帝派琅琊王氏的家臣赴任江州别驾,显然是存了制衡两姓的心思。
建章燕氏与他们同为侨姓,且暗地里派了门客赴江州寻阳,兴许可以争取与燕氏合作,等到运河建成,再争漕运之权。
王守真内心千回百转,决定要找机会见一见那位建章燕氏的门客。
恰好今夜是江州别驾的接风宴,在江州牧的私邸举办。
王守真作为上宾出席,王誉则以初来乍到,有心见识江州学子风采为由,让江州牧邀请了全城的学子文人赴宴。
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请了整个寻阳的学子,只是为了黎安在用现在这个身份赴宴。
江州牧的私邸修得中规中矩,既不僭越官制,也不显逼仄穷酸。
尽管如此,却已经足够叫一众清贫学子仰头惊叹。
今夜是流水席面,茶盏飘荡在清水上,周遭响起器皿在水中碰撞的细声,清雅脱俗。
黎安在坐在一群陌生的儒生中,开始左右张望,试图在宾客中寻找燕歧的身影。
那日得知鉴心有意约见燕歧,他当即托人给燕歧递了信,说来也奇怪,负责送信的书童回来时面色苍白,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
问他发生了什么,书童只是摇头,说里面的人都很友好,他只是被守卫吓到了。
燕府的守卫吗?
他上次去都没看到。
黎安在决定以后还是自己亲自去,若是真的碰上守卫,说不定还可以打一架精进武艺。
等了半个刻钟,宾客次第入席,席间渐渐满了,还没看到那道熟悉的白色身影。
黎安在有点黯然,看来燕歧不会来了。
他本想着促进王燕两家合作,燕歧作为牵头的门客,兴许能够得到主公重用,以后在燕氏的日子也好过些。
但是燕歧没来……
黎安在无心继续在这里坐下去,索性起身去外面走走。
江州牧的私邸中水廊环绕,阑干外波光潋滟,灯光映照湖光,光浮影动,清幽至极。
黎安在低着头往外走,险些与迎面走来的一行人撞上。
“抱歉——”黎安在下意识说了抱歉,抬头看清面前的人,顿时脱口而出:“燕歧?”
不同以往,燕歧身边站着许多人,裘袍重叠,珍饰盈列,个个皆是雅重清望、不怒自威的人物。
那些人掀眸轻轻看了他一眼,停下脚步,眸底似乎有什么情绪一掠而过,随后默契地往后退去。
这些人气质殊绝,一看就不是好惹的,燕歧怎么会站在他们中间?
“黎安在,”燕歧冷不丁地出声唤他的名字,黎安在如梦初醒,下意识“啊”了一声,快步小跑到燕歧面前,有时候就连他也不明白,为何自己会本能地听从燕歧。
不仅是因为那张脸,更是因为心底有个声音隐隐告诉他,必须听燕歧的,不然会发生很恐怖的事情。
这是一个刺客面对危险时敏锐的直觉。
“你想让我和王氏合作么?”燕歧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来迟,黎安在也忘了问,看着这张脸,他什么难过郁闷都忘了。
他也没有留意到燕歧这话的不妥之处,琅琊王氏百年门庭,铁打的世勋贵族,一个寻常门客提到王氏不该是这种淡漠平静甚至有点轻蔑的语气。
“想呀!”黎安在不假思索,认认真真道:“如果你促成这件事,在燕家的日子就会好过许多了。”
水廊四面皆空,有风自湖面吹来,吹动角檐下的纱灯,灯摇影曳,朦胧地照彻少年明亮的眸瞳。
回廊转角,一行人静立不动,垂着眼帘,没敢去看前面的动静。
眼睛是看不见了,却挡不住声音,前头时不时有说话声传来,少年的声音清澈明亮,像只欢快的小鸟。
他在和昭肃帝对话,说什么和王家合作后昭肃帝的日子就会好过了。
在昭肃帝眼皮子底下活得战战兢兢的一众亲信的:“……?”
你在说什么?
谁敢让皇帝日子不好过,更何况这个皇帝还是昭肃帝,出了名的暴君,残忍嗜杀。
黎安在对此一无所知,他正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少年试探着牵上燕歧的袍裾一角,冷不丁察觉到对方的视线望过来,如同被烫到一般,骤然放开了袖子,心虚地低着头。
少年有些局促地低着头,领襟后露出纤细优美的脖颈,如脂膏般细腻,肌肤上隐约可见一些细微的伤疤。
燕歧没有说话,他不知道黎安在为什么要牵他的袖子,但并不妨碍他随意地将自己的袖子塞进黎安在手里。
手里冷不丁地多了点柔软冰冷的布料,黎安在下意识抓住,笼在手里,错愕地抬眸,目光措不及防撞进对方眼中。
猛的一对视,少年刺客不知怎的,耳尖蹭的泛起一点红,迅速别过头去,放下手中的雪白袍裾,噔噔噔地往前走去。
少年落荒而逃,一头扎进黑暗里跑了好几步,又转过头,冲他喊道:
“燕歧,我在沧浪亭那边等你!”
说完这句话,他又跑了,甚至用起了轻功。
一切重归寂阒。
袍裾没人仔细笼在手心里,再度垂落下来,像一片冰凉的雪。
燕歧独自立在原地,变回了昭肃帝,俊美萧肃的面容冰冷淡漠,看不出是有情还是无情。
经过一小段突如其来的插曲后,静候在原地的臣僚再次动了,未发一言,无声地簇拥着年轻的帝王继续往前走去。
人来人去,惟有水廊下江波不动。
风吹起沧浪亭五角的琉璃灯,烛火飘忽摇曳。
黎安在站在王守真身后,突然想起一件事,他明面上的身份是个落魄儒生,一介儒生怎会认识王氏长公子,甚至能做主牵线让长公子出来会晤。
这可有点解释不通。
黎安在想了半天,还是决定破罐子破摔,左右燕歧也不一定会注意到这个破绽,倘若他问起来,随口应付过去就是了。
王守真刚到不久,但对方区区一介门客,位卑言轻,竟然比他来得还晚,这让他有一丝不悦。
看着黎安在的面子上,王守真什么也没说。
远处一道颀长高大的身影提灯而至,他从朦胧昏黄的水廊中走出,所到之处,烛光粲然冰冷,雪白袍裾在灯下寒气森森。
煞气。
王守真看到他的第一眼,脑海里骤然浮现出这个词。
看似内敛温润,实则满手血腥。
黎安在这么单纯,怎么会和这种人混在一起?!
全然不知他心中所想,黎安在已经伸手朝燕歧招手,坐在王守真身边,他不好大声说话,只能打手势告诉燕歧:“燕歧,燕歧,我在这儿!”
燕歧远远看了他一眼,旋即提灯走进沧浪亭,十分自然地在黎安在身边落座。
这下黎安在的左边坐着王守真,右边坐着燕歧,两面夹击,气氛坠至冰点,黎安在浑然不知,对燕歧道:“这是王家公子王守真,”转头对王守真道:“这是燕歧。”
这是燕歧。
听到短短的介绍,燕歧乌安纤长的眼睫微眨,眸底倒映着黎安在漆黑柔软的发旋。
按理说黎安在介绍过后,身份较低的燕歧应当主动向王守真寒暄几句,然而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坐在黎安在身边,仅此而已,就像是来走个过场的。
王守真的眉心跳了跳,作为琅琊王氏的长公子,他很少需要对人笑脸相迎,大多是别人主动捧着他,顺着他,即使是出自建章燕氏的同辈,在他面前不说礼敬三分,起码也会主动开口,不让气氛冷场。
区区一个门客,竟然也敢如此怠慢。
或许……
他不止是建章燕氏的门客呢?
这个念头骤然浮现,惊得王守真出了一身的冷汗,燕歧,建康人士,倘若他说的是真的,建章京师,那可是天子脚下,多少天潢贵胄。
难不成他是乔装打扮的王公贵族?
但黎安在难得学聪明了一次,他若是立刻回答,非得叫师兄师姐误会不可,所以他机灵地故作思考许久,才缓缓摇了摇头:“我不讨厌。”
“哦?”佘远眼神一锐,咄咄逼问,“那你就是喜欢他咯?”
“我……”
喜欢?
可是……
不知为何,黎安在立刻想起那日站在王府门口,燕歧凌厉锋利的眉眼轻压着,居然溢出某种温柔的弧度,从他头顶采撷下那瓣桂花,桂花停留在对方的掌心。
以及葳蕤的灯火下,燕歧优越的侧颜,映照在层叠明灭的光影中,正垂首沉思政务,笔杆时而抬起时而落下,有流畅的墨字从他手指间流淌而出,燕歧沉浸深思里,笔下是能够拨动整个朝堂的漩涡。
还有飒飒的竹林里,清风扫起他高束的冠发,强劲有力的剑锋挑过一林的竹叶,在竹林间的罅隙,斑驳光影洒落成圆形的斑点,有一点落在高挺的鼻梁上,比剑光还夺目,他耐心引导着他剑锋的走向。
还有……
但,什么才算是喜欢呢?
黎安在不知道。
所以他还是缓缓摇了摇头:“我不喜欢。”
第 50 章 发冠
游叶移开视线,柳卓明押了一口桌上的清茶,两人都没说话,只有佘远重重地松了一口气,大笑一声:“哈哈,好!不喜欢就好!”
佘远高兴道:“那小师弟你快快努力,争取早日找到机会,将那老匹夫杀掉,然后我们举楼往江南跑。都说新帝和摄政王不合已久,新帝忌惮摄政王手中权势和兵力,不敢与之相抗,我们帮了新帝这么大一个忙,只要我们跑得够快,陛下也只会象征性追究一下,不会真的致我们于死地的。”
“燕歧……和皇帝不和吗?”黎安在愣怔一下。
“表面上肯定是君臣有义,但私下里都传言就又是另一回事了,毕竟哪有皇帝愿意大权旁落的呢。”佘远悄声说道,“前些年新帝年幼,羽翼未丰,如今新帝年岁渐长,能力也越来越强,燕歧又是大齐唯一一个异姓王,肯定希望把摄政王在朝堂上势力一一剪除,收归己用。”
黎安在不懂朝廷党争,只是懵懂点头:“哦……”
原来燕歧在朝堂上看着说一不二,早朝想不去就不去了,但其实还面临着这么大的压力。
不知为何,黎安在忽然觉得胸口有些闷闷的。
佘远在一旁推了推游叶:“诶,师兄你说,像老匹夫那种用权势强迫良家少男的,是不是死不足惜?”
游叶视线飘忽:“……我不知道。”
“你,我,”少年结结巴巴,似乎想说什么,好半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是寄住小秦淮的儒生,一时不慎走错了船,还请你不要见怪。”他似乎想起什么,着急地补充道:“我给了银子,就放在回廊楹柱下。”
这是个堪称拙劣的谎言,刺客善于蛰伏在暗处,在关键时候对目标一击必中,却不擅长出现在人前,连谎言也说得结结巴巴的。
袍裾里藏着剑,说自己是误登船的儒生。
好友鉴心曾经说黎安在是个白纸一样的性子,幸好有一身卓绝的武艺,让他在乱世中活到今日。
黎安在先前并不在意,欺骗诡诈,玩弄人心,那是细作才做的事,他要做的则简单得多,辨认哪些人该杀,再把他们杀掉就可以了。
现在却有些后悔起来,早知道……早知道就该学点细作的行事作风,起码能编个流利的谎言出来。
少年紧张着解释自己上船是付了船费的,那忐忑又认真的模样令人沉默。
昭肃帝问道:“你怎么上来的?”
黎安在很坦诚:“有绳梯。”
这艘大舶是宫廷工匠穷经皓首倾尽心血所建,高约百尺,即使走舷梯也要走上小半刻,这个少年说他是攀绳梯上来的。
昭肃帝:“……”
他沉默了,有点想不到这个细作的智商和武力相差如此悬殊,以致于他破例问出了第三句话:“再给我看一遍。”
“可以,只不过……”黎安在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现在还不行。”
江面上围满了江州坞主部曲的艨艟,他现在下船,又攀上绳梯上来,会引起他们的注意。
黎安在找补:“我下次来再给你看。”
下次来。
昭肃帝齿尖咀嚼着这三个字,他轻轻牵唇,露出一个极浅的笑容,少年看呆了,手里的剑咚一声掉在地上,昭肃帝乜了一眼那柄沾着血的剑,轻声道:“好。”
甲板外面传来些许嘈杂的声音,像是在吵闹,然而并没有人前来告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也许是因为眼前的隐士并没有什么地位的缘故。
这样想着,黎安在都有些同情他了。
他打算一旦有人进来搜查,他就跳窗下船,绝不给他带来麻烦。
然而预想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外面很快复归寂静,过了片刻后有童子叩门。
黎安在捞起地上的剑,迅速侧身躲在屏风后面,看着白衣隐士安静地坐在茵席上,那童子走进来,周身带着一股难言的气韵,肃穆庄严,恭敬小心。
不像是寻常士族的僮仆。
童子说船已经靠岸了,说完便躬身退了出去。
黎安在张望了一会儿,这才谨慎地从屏风出来,他支起支摘窗,踏上窗牖,整个动作一气呵成,熟练地准备跳窗下船,似乎想起什么,骤然转头看向昭肃帝:“黎安在,徐州广陵人。”
昭肃帝道:“燕歧,建康人士。”
建康,南朝京师。
至于燕姓,很容易让人想到衣冠士族为首的建章燕氏。
他是燕氏的人?
燕氏的僮仆门客,不太好劫走。
思绪千回百转,黎安在迎着江面东升的旭日跳下窗,半空中翻了个身,漆黑的衣袂翻飞如花,稳稳地飘落在山峦掩映的岸上。
少年看起来十分善于隐匿,身姿轻捷灵安,很快便消失在视野中。
昭肃帝收回目光,拿起箜篌,轻轻拨响琴弦。
那个少年的眼神再次浮现在眼前,很熟悉的眼神,他曾经在梦中见过无数次。
虽然相似,却全然不同,黎安在的眼神清澈,干净,明亮。
手中的剑在滴血,却有一双这样的眼睛。
“笃笃——”
槅门被敲响,担任禁军首领的武卫将军商危君跪在地上,诚惶诚恐道:“卑职失职,还请陛下责罚。”
昭肃帝兀自拨弄琴弦,任由那人跪在地上,轻声道:“黎安在,徐州广陵人,去查。”
商危君瞳孔微缩,迅速收敛震惊之色,低头道:“是。”他一动不动地跪着,等着昭肃帝接下来的口谕。
下一瞬,头顶传来昭肃帝淡漠的声音:“相里氏的人,你去处理。”
“卑职领命。”商危君对此并不意外,皇帝口中的处理只有一个意思,自今日之后,这个主宰江州数十年的士族将不复存在。
只因他们妄图登上昭肃帝微服南下的船搜捕刺客,扰了昭肃帝的清净。
比起这句话,更让他震惊的是那个叫做黎安在的少年刺客不仅没死,甚至完好无损地离开了,而且似乎还和陛下交换过姓名。
黎安在,这人当真令人难以捉摸。
难以捉摸的黎安在换了衣裳,在码头雇了一艘舴艋歧,坐在歧中,还在回想那个白衣隐士。
妙年洁白,风姿郁美。
惊心动魄的美丽,以及那种令人难以忽视的危险感,给黎安在带来了巨大的冲击。
燕歧,燕歧,少年刺客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
家住建康京师的燕歧,天涯之大,不知何时还能与他见面。
黎安在独自回到了接头的地方,坐落在小秦淮岸边的酒肆还未开张,只有三两个求仕无门的儒生铺衣坐在青石板上,举杯对酌。
已经换上一身青色布襦,和寻常百姓并无二致的少年径直推开酒肆的挡板,质问坐在藤椅里打盹的店家,“今日的酒怎么还不上?”
寅时为何不来破岗渎接应。
店家睁开眼,眸瞳锐利,先是上下打量他一番,“你来了,”他似乎有点惊讶黎安在竟然能全身而退,很快那点惊讶便变成冷漠:“你好好想想,为何不给你上酒,本该寅时酿酒,你为何提早四刻?”
这座小酒肆的店家,黎安在的上峰,一直对黎安在很是不满。
黎安在这人太过正直心软,直得像一根木头,在他眼里对就是对,错就是错,犯错就该受罚,杀人就该偿命,清浊分明,容不得一点瑕疵。
最要命的是不服安排,总是擅作主张,今夜为了救一个素不相识的庶民的孩子,竟然不惜暴露自己提前行动。
他没有派人接应黎安在,意在小惩大诫,想借着江州坞主的部曲让他长个教训,让他明白他一个刺客,在这个世道,最不该有的就是善心。
黎安在没有解释,只道:“我愿意领罚。”
上峰冷笑:“谁敢罚你?谁不知道你是……”他将后面的话咽了下去,说起来黎安在这人也算是傻人有傻福,听说是个南来的流民,不知道哪里混来一身卓绝的武艺,四年前救了主公的长公子,被收编成僮客。
他年纪小,今年才十七,却已经是长公子的心腹,替长公子做事。日后成家立业一家子都有长公子照拂,这辈子都能活在衣冠士族的荫蔽下,做个荫户。
明明是大好前程,黎安在却不珍惜,长公子亲自安排的任务还敢闹出岔子。
如今这年月,救士族兴许还能捞个好前程,救庶民又算个什么事?自讨苦吃。
“算了,”上峰心思缜密,想了一大堆,最终只是叹了一口气,“没有下次了。”
这次计划,比预想中的更顺利,甚至是让人惊疑不定的顺利。
结垒盘踞江州寻阳数十年的豪强坞主,根深枝茂的相里氏,短短两个时辰内举族覆灭,朝廷明发上谕,下旨抄家。
现在那座沃野千里、光是屯田户便过千的坞堡,已经人去楼空,转而由江州府衙的宿卫禁军接管。
京师那位年轻的昭肃帝,手段出了名的暴戾恣睢,据说少年时曾经提剑杀遍宫中宦官方士,乃至朝堂臣子,血流十里,做什么都不出奇。
江州与建康京师远隔万里,可见暴君的耳目探子到底有多强大。
府衙的洲郡兵打马从长街而过,消息随着马蹄声传开,小秦淮瞬间热闹起来,人声船声水声在秋风里荡开。
长街上,江水里,穿着铁甲的斥候在各处搜捕刺客,拦下男女老少逐个盘问。
斥候的艨艟划过小秦淮,恰好与一叶轻歧擦肩而过。
太阳底下,黎安在懒洋洋地躺在船头,以手支颐,手腕上随意缠绕着那节束发的乌绫,黑发散乱铺开。
他闭着眼睛,随手采下河心的莲子,剥掉外皮,咬在嘴里,花瓣散落满船。
藕花深深,少年风流。
任谁看了也不会怀疑他就是昨夜那位将江州坞主一剑封喉的银面刺客。
江上路过的斥候看了几眼,感叹还是少年时候好,随后急匆匆地划着走舸离开。
船棹破水的流水声渐息,黎安在睁开眼,视线恰好对上隔壁一艘蚱蜢歧,妇人带着女儿坐在歧中采莲,愣愣地看他。
扎着双螺的女童似乎认出了昨夜救自己的少年,想要开口却被娘亲往嘴里塞了一把甜甜的莲子,下意识咀嚼起来。
等她终于咽下莲子,娘亲已经划着蚱蜢歧走远了,再也看不见那个月光一样的少年。
那对母女认出了他,即使他已经换了一副易容。
黎安在望着那艘陈旧的蚱蜢歧消失在藕花深处,昨夜的回忆在脑海中一幕幕闪过,高耸巍峨的楼船,广阔寂寥的静室,怀中横抱箜篌的白衣隐士。
他身后洞开的支摘窗有旭日升起,光照江波。
江州坞主死了,鉴心还没给他安排新的任务,接下来这段时间都是空闲的。
或许,可以去见见燕歧。
黎安在换回了昨夜刺杀的易容,采了一捧莲花作为见面礼,沿着河道划着轻歧到了破岗渎。
萧瑟江风扑面而来,裹挟着淡淡的血腥味,江水飘着红,不知是谁的血。
“师姐你说呢?”佘远转移目标。
柳卓明又喝了一口茶,慢条斯理道:“我说?我说这茶真好喝,一会儿问问店家茶叶从哪家茶肆买的。”、
佘远:“……”
佘远只得将注意力专注放到黎安在身上,问:“小师弟,你忍辱负重潜伏进摄政王府这么久,有没有找到合适的下手机会?”
其实也没有忍辱负重。
但这句话黎安在只敢在心里想想,他知道说出口就又会被师兄一棒子打死,认为他还在为燕歧说话。
黎安在道:“其实……已经下过手了。”
佘远立刻将眼睛瞪圆了:“下过手了?怎么样,成功没?”
游叶和柳卓明对视一眼,两人同时闭了闭眼,抬手扶额:“……”
黎安在一摊手:“若是成功,燕歧不就死掉了嘛。”
佘远:“对哦。怎么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