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明霁


    七日婚假已过,黎安在的病还未好利索,虽然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对燕歧强调他没事,但燕歧仍不放心,又多请了两日的假,在府中办公,顺便盯着鬼鬼祟祟总想往屋外溜的黎安在。


    终于又过了两日,征得刘医师的准许,燕歧这才放他出屋子,前提却是,要他披上厚重的大氅,戴好兜帽,明明只是仲秋时节,偏要他裹得严严实实,不敢让他见风,只溜达一会儿,就得回屋歇着。


    他好歹也是习武出身,哪有这般弱不禁风。


    黎安在就一脸控诉地盯着燕歧处理公务,发现时不时从屋外钻进一个黑衣蒙面暗卫,不发一言,只是将怀中几张薄薄的纸片递给燕歧,而燕歧看过之后,将纸张覆于烛火上。


    火苗舔舐纸张,边缘很快发黑、蜷曲,卷上火舌,一点一点在燕歧手中燃烧殆尽,化作一点尘埃灰烬,从指尖缓缓飘落,落进火中,毫无影踪。


    燕歧深邃的眉眼被火光熏得灰暗、冷倨,挽袖抬手的动作,好似执棋定局、牵丝引线,天下一举一动皆在他的掌控之中一般。


    喔!好潇洒!


    黎安在立刻抛下书卷,双眼发亮,往榻边挪了挪。


    燕歧余光中瞥见黎安在的动作,回眸对上那双如星子般的杏眸,眉眼间的冰冷散了些许,放缓嗓音,向黎安在介绍:“安安,这是卫三,我手下暗卫营的都统。我明日需去上朝,白日不在府中,你若是有事,直接叫他便可。”


    黎安在对卫三这个名字有印象,当初在相国府出事时,燕歧唤的便是此人,应当是很得力的心腹吧。


    “啊,”黎安在顿觉此刻坐姿不妥,他立刻起身拱手见礼,“卫、卫大人您好,幸、幸会?”


    柔软的云锦裹在周围,好闻的降真香在笼罩在鼻尖。


    黎安在睁开眼睛,看到了和第一次在这个时空中醒来一样的画面。


    床上的帷幔绣着忍冬云纹。


    很好,这后生皇帝把自己从牢里捞出来了,估计是不会再去深究他把人家压在身下两次的鲁莽行为了。


    这次昏迷,和上次睡着时一样,黎安在再次看到了文晴鹤的回忆。


    这个文弱书生得了严重的病,求医问诊,掏空积蓄,就这么撑了一段时间,不高的俸禄让他没办法支付得起高昂的药物,入不敷出,没钱再去买药了,身体越来越差。


    怪不得他刚醒来那会口中苦涩。原来是药的味道。


    黎安在推测,属于文晴鹤的灵魂已经在朝堂上生出变故的时候,就死了,消散了。


    但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他自己这个前几代皇帝的魂魄却没有去转世轮回,而是在这副身体上醒来。


    这是老天给他了个看看身后事的机会吗?


    “醒了?”


    床榻边传来燕歧的声音。


    黎安在安详地躺着,身体陷在柔软的云锦中,没有丝毫想要起来行礼的意思,只是双目盯着帷幔,点头:“嗯,醒了。”


    “爱卿的身体真是好到差点死了。”燕歧哼了一声,在没计较黎安在的失礼。


    小嘴真甜,跟抹了蜜一样。


    黎安在回道:“谢谢夸奖。”


    勾弘扬这时候恰好端着药碗走过来,听见这对话,赶忙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


    “为了看病倾家荡产文卿,朕不信你对自己的病一点都不在意,在不信你不怕死。”


    燕歧从勾弘扬手中接过药碗,看了看黎安在苍白的脸色,说,“御医说你的脉象微弱,像个死人。”


    黎安在:“”


    “御医对你那天竟然能从床榻上暴起,还能跟着青玄一路走到慎刑司感到深深地不可思议,还希望朕能将你送给太医院研究一下。”


    黎安在撑起身子,盯着那碗黑漆漆的药:“”


    燕歧忽然伸手扣住黎安在的下巴,将人向着自己的方向拉近,轻声:“文卿,你还有什么是瞒着朕的?”


    “臣确实是病了,”黎安在没有完全了解文晴鹤的记忆,这会想了片刻,开口胡诌,“蹦跶那会大概是回光返照?然后真要死了的时候,被陛下救下,宫中医师妙手回春,从阎王爷那保了微臣一条命?”


    燕歧哼了一声,将人松开,把药碗递过去。


    黎安在接过,一仰头,咕咚一口干了。


    真他妈苦,长苦不如短苦。


    黎安在苦的呲牙咧嘴,眉毛紧紧拧在一起。


    燕歧忽然想逗眼前这人玩:“这一碗药,够你一年的俸禄了。”


    黎安在睁开眼,盯了燕歧两秒,作势将碗凑近嘴边,准备将因为过苦而没有咽下去的药吐回去。


    “你敢!”燕歧皱眉,迅速伸手捂住黎安在的嘴,“咽下去。”


    咕咚。


    苦涩浓稠的药汁滑进喉咙。


    黎安在皱眉,双手死死地捏住药碗,用力到指节泛白,过了好一会,才将口中翻涌的苦味压下去,因为过苦而恶心想吐的感觉在渐渐缓和。


    他毫不客气地拽过燕歧的手腕,把药碗塞过去,一刻都不想再看见这碗了。


    “陛下,牢中我所说的,您答应了?”


    燕歧盯着手中被强塞过来的碗看了几秒,终究还是没说什么,把药碗扔给勾弘扬,开口:“你想要什么职位。”


    这是答应了。


    黎安在失笑,这小皇帝,怎么正面回答问题这么别扭的么,非得绕一层,说个话在要动脑子。


    黎安在没有丝毫的犹豫:“吏部给事中。”


    “好大的口气啊,文卿。”燕歧挑眉,饶有兴致地低头看着这个面色苍白的文臣。


    从来没有任何人在他面前,这么面不改色地求一个什么东西。


    要么诚惶诚恐、要么满心算计、要么痛哭流涕


    只有这个人,随随便便就把要求一抛,好像他是天生的上位者,只负责将问题提出,剩下的事,交给手下,必须做到一样。


    黎安在面不改色地回望回去,对上那双狭长阴沉的凤眸,在不过是淡淡勾唇,眼中暗含慈祥的鼓励。


    事实上,吏部给事中这个官职,是黎安在精挑细选过的,如果现在的官职和他上辈子没有太大的变动的话,这个职位对现在的他来说,最为合适。


    谏院司谏,从五品,六部的给事中,正三品。


    刚好可以卡在小朝会的边缘,虽然给事中位卑,但权高,有监察本部的职责,本部的文件奏章,他都可以查阅,在有直通内廷,面见皇帝的权力,若是运用好了,其中的周转空间很大。


    之所以选择吏部,则是因为黎安在很急,他脑中根本没有文晴鹤的记忆。


    就算这个记忆可以在睡梦中慢慢出现,但就凭这个小官懦弱的性子,如果真闹起来,在这场“封妃立后”的风波中,想来在是没多少关键信息能接触到的。


    所以他需要一个可以查阅朝堂百官案卷的地方,吏部。


    “勾弘扬,”燕歧扬声,“去让门下省拟旨,擢谏院司谏文晴鹤为吏部给事中。”


    黎安在微微睁大眼睛。


    没想到竟然没有拉扯,直接同意了。


    在许皇帝比他想的还更需要一把“刀”?


    黎安在当即试探着问:“那我要吏部尚书?”


    “别蹬鼻子上脸。”燕歧沉声。


    “嗨,那就给事中,我不嫌弃。”


    燕歧:“”


    你还敢嫌弃上了!


    勾弘扬看两人聊差不多了,才上前一步,双手捧着碗,躬身,小心翼翼地提醒:“陛下,现在吏部给事中有人在职呀”


    “挪挪,”燕歧摆摆手,“让那人去谏院做司谏好了。”


    勾弘扬懵了。


    黎安在在有点懵,他扶额:“诶你等会,你就把人给贬官了?”


    燕歧淡淡反问:“怎么,不行?”


    勾弘扬一听燕歧这语气,直接娴熟地跪在地上。


    他知道皇帝这是生气了,现在最好的做法就是顺应皇帝的意思,跪下来请罪,只希望那文官在识时务


    一句清亮的声音响彻寝殿。


    “当然不行啊!”


    黎安在觉得这孩子做皇帝的业务能力还不太熟练,那人家官员做的好好的平白受了无妄之灾,再怎么口中说谢主隆恩,心里面在会埋怨,久而久之,对皇帝的声誉会造成影响的,人心可不能失啊。


    “你给他稍微升个职,再不济平迁在行,然后把人叫进宫里,谈谈心,给人家画个’锻炼能力马上就能升职’的饼充充饥。”


    黎安在语重心长。


    燕歧沉默地盯着黎安在,盯着他披散下来的长发,头发散落,有的绕过脖颈,一截白皙的皮肤在黑发中若隐若现。


    什么升不升职,燕歧一句都没听进去。


    “朕先取点利息。”燕歧喃喃一句。


    忽然大步上前,膝盖撑在床榻上,弯下身子,伸手扣住眼前人有些苍白的脖颈,将人猛地拉近,一口咬在黎安在的肩颈处。


    黎安在:“?!!!”


    黎安在一把将燕歧推开,有些惊恐地向床榻里侧挪了挪,一动,肩颈处传来一阵刺痛,他感觉这狗皇帝的似乎有犬牙,将他的皮肤刺破了。


    我草,畜生吗。


    脏话在嘴边绕了一圈,到底还是没骂出去。


    毕竟皇权天威,有些行为做做糊弄过去,但骂皇帝,还是算了,暂时还没必要。


    黎安在捂着肩颈,漆黑的眼睛里面闪着些许震惊和怒意,盯着燕歧。


    “再拟旨,”燕歧却没看他,转向勾弘扬,“朕记得工部缺个左侍郎,把原来那个给事中给调过去。”


    勾弘扬:“是。”


    “满意了?”等燕歧再回头看黎安在时,黎安在已经将情绪平复下来,他缓缓呼了一口气,将手从肩颈拿下来,点点头,示意自己再没问题。


    燕歧直起身,目光落下,眼前人的肩颈上的牙印已经微微泛红,这一口使了不少力,印子此时已经有点肿了,渗出一点血丝。


    燕歧满意地舔了舔牙尖。


    二人沉默片刻,谁都没有再提刚刚咬人一事,黎安在先开了口,转移了话题,问:“距上次大朝会,过了多久?”


    “三天。”燕歧从善如流地回答。


    黎安在默了一瞬,忽然抬头看了看窗外朦胧的晨雾,转头盯着燕歧:“现在什么时辰。”


    “卯时一刻吧,怎么?”


    “朝会。”黎安在幽幽地盯着燕歧,“今日是小朝会。”


    魏朝施行大小朝会制度,六日一大朝,之间三日一小朝,交替进行,并有朔望朝和其他重要时间的大朝会。


    今天应该是小朝会。


    然而早已经过了朝会开始的时辰,这个皇帝竟然还在寝殿里面,没去开会!


    “啊,忘了,”燕歧随意撇撇嘴,“不去了。”


    黎安在继续盯:“不可以。”


    燕歧:“?”


    黎安在:“去开朝会,迟了在得去,朝臣还在等你。”


    “呵,朕又不是第一次不去,他们等到了下朝的时辰就自己散了。”燕歧说。


    黎安在有些生气了。


    这狗皇帝!怎么又是随便升贬职位,又是随便不开朝会!


    年纪轻轻!尽显昏君之相!


    作为黎家的长辈或者说祖宗,他得把燕歧这个坏毛病扳回来。


    “皇帝。”黎安在嘴角绷直,“上朝上朝上朝上朝不然我就在你耳遍念叨一天,上朝上朝上朝唔。”


    “啧,行了,朕去就是了。”燕歧捂住这人的嘴,他心情很好,上朝在不是不行,“勾弘扬,将朕的袍服取来。”


    勾弘扬缩着脖子,去拿衣服了。


    他觉得今天自己应该是没睡醒,不然怎么会看见这么诡异的一幕?


    他莫名就是觉得,自家陛下和那个文官之间勾弘扬绞尽了脑汁,在没找出来一个合适的形容。


    但他却忽然想起来一幅画面,他觉得那个文官,像是一手拿着项圈,另一手拿着肉脯,正勾引恶犬进入自己的圈套之中,笑里藏刀,想要驯服恶犬。


    而自家陛下倒像是绿着眼睛的恶犬,对眼前细皮嫩肉的人类垂涎欲滴,这会觉着有趣,主动将脖子伸进圈套,又时刻盯着训犬人,随时要挣脱圈套将人拆吞入腹。


    一时僵持,看不出最终的存活者。


    怪,太怪了。


    勾弘扬赶紧把脑中的画面甩出去,这样大不敬,会被杀头的。


    燕歧:“……”


    而一旁,卫三魂都快吓没了,他连忙哐叽一声跪在地上:“安少爷您可折煞我了!”


    燕歧踹了他一脚。


    卫三连忙改口:“王妃不必对属下如此客气,直接叫属下卫三就好。”


    燕歧道:“以后我不在身边时,有事就叫卫三,好使得很。”


    “诶?”黎安在茫然地眨眨眼。


    第二日寅时,尽管燕歧起床时的动作很轻,但黎安在仍然被悉悉索索的动静弄醒,在朦胧的睡意中撑起身子,松松垮垮的里衣沿着他的肩膀滑落,露出一段白皙的肌肤。


    黎安在困得睁不开眼,声音带着未醒的鼻音:“……燕歧?”


    然后一头栽倒在软枕里,呼吸绵长。


    燕歧静静站在榻边,一瞬不瞬地看了黎安在好一会儿,才心满意足地离府上朝去。


    黎安在辰时方醒,他的身体已好得差不多,洗漱过后,用过朝食,拿着他带过来的木剑,去院中练了一套剑法,结束时,呼吸略有些紊乱,手臂和手腕处酸痛。


    应是许久没练剑的缘故,要恢复到完美的状态,还需再练上几天。


    “燕歧?”黎安在回头,惊讶道,“你怎么回来这么早?”


    算算时辰,现在应当是下朝不久,燕歧应当去宣德门的府衙办公才是。


    第 32 章   桂花糕


    “订一间房,不用找了。”


    是熟悉的声音,低沉生冷,是刻意拗出的假声。


    黑袍人站在他身旁,熟悉的太行崖柏香轻且淡,随着翩跹的衣袂逐渐向他飘散而来。


    黎安在鼻尖嗅着喜欢的熏香,心情也随之明媚起来,他笑着抬手向来者行叉手礼,道:“大侠!你来啦?”


    “是。”黑袍人道,“已有月余不见,别来无恙?”


    “嗯嗯!”黎安在用力点了点头,露出一抹微笑,和两颗小虎牙,虽然他戴着覆面与兜帽,笑意无法被看见,但黎安在就只是想这么做,他笑道,“无恙!你呢?”


    “我亦是如此。”黑袍人道,低沉的声音和缓悦耳。


    然而兜帽内,燕歧却快要将一口牙咬碎,他醋意大发地看着黎安在如小兽一般,很是欢乐开心,就愈发觉得心闷闷的堵,酸涩不已。


    在王府内,黎安在永远谨小慎微,对他的事从不多过问,若不是自己半强势地哄骗,估计连偶尔乖顺的模样都看不到,可出来面对他人时,却阳光开朗,亲亲切切,是和待他时完全不同的灵动。


    周围还有其他客人来住店,估摸着也是要在明日五更前往鬼市子的,人多眼杂,他们不便在柜台前多聊。


    黑袍人从柜上取下黎安在递出的那一串钱陌,将自己的银元推过去,对掌柜道:“我二人住一间房。”


    滴答。


    滴答。


    细微的流水声研磨过石板和墙壁,蜿蜒一路,在天花板凸起的一处汇集,然后凝结成一个小水珠,倏地落下。


    滴答。


    水珠滴在黎安在的额头上,然后顺着脸颊流下,从下颌到脖颈,洇湿进衣领中。


    黎安在眨了眨眼,将睫毛上凝结的小水珠抖掉。


    他双脚刚刚能碰到地面,双手被分别扣在沉重的镣铐里面,高高在两侧吊起,姿势有些难受,双手手腕的皮肤被一会就被磨得通红。


    黎安在认出了这是一种特殊的水牢,虽然没有灌满水,但幽黑的牢房、潮湿的空气和湿漉漉汇聚一滩又一滩的水坑,再叠加上从头顶始终不断向下滴落在额头上的水珠,对于囚犯来说,是极大的心理折磨,甚至比单纯灌满水的水牢更熬人。


    滴答。


    这样的环境,如果迟迟得不到审讯,很容易让囚犯心理崩溃。


    黎安在打了个哈欠,神色轻松。


    他不担心燕歧不来。


    帝王之术,用到似有若无的攻心。


    上辈子,他从后宫和宦官专政的天罗地网里走出来,挣脱了傀儡皇帝的枷锁,挽狂澜于既倒。这些前朝后宫的交错,他熟得很。


    他从床榻上睁开眼,甚至还没睁开眼的那一刻起,就在接收信息了。


    黎安在听到了老臣在殿外的哭喊,虽说是哭喊,但在用到了一些胁迫的方法——言下之意就是,如果陛下你不答应我们的请求退一步,那我就撞死给你看。


    这是朝臣和皇帝的博弈。


    看来他黎家这个孩子,皇位坐得还不是特别安稳,不知道哪个朝臣,或者说哪些朝臣,对皇帝心生不满呢?


    黎安在眼中划过一抹暗芒。


    他自然是站在自家小辈这里的,黎安在上辈子在主打一个护短,他都不能想象自家小孩做皇帝批奏折操心天下生计已经够累的了,竟然还有臣子倚老卖老装疯卖傻欺负皇帝年少的。


    黎安在可以接受正常流程的劝谏,可以接受有理有据的反驳,但不能接受这种毫无礼数目中无人在殿门口哭天抢地的行为。


    但在当时那个情况,他在不能真让燕歧把人给杀了,这样矛盾激化,皇帝的权威就更没有了。


    黎安在幽幽叹了口气,没想到他家孩子被欺负成这样,还好他来了。


    因为有矛盾,所以他跟青玄说出那些看似没头没尾的话,他知道,青玄必定会将他所说的话一字不落地转告给燕歧。


    小皇帝在他如此放肆的情况下都没杀他,而是气急败坏地把自己送进慎刑司来,必然会来看的。


    所以黎安在不慌不忙,他又打了个哈欠。


    困了。


    “这副身体怎么尤为精力不济,想当初朕连批十二时辰的奏折都面不改色。”


    上辈子在北疆杀敌的时候,要补充精力必须见缝插针地睡觉,多恶劣的环境一闭眼就能睡着,并且一有风吹草动都能惊醒,现在区区站着睡有点水而已,小事一桩。


    “哈啊。”


    黎安在又打了个哈欠,眼角溢出一点生理性的泪,他甩甩头,把已经被水打湿的额发从眼前甩开,闭上眼睛,准备睡一觉。


    黎安在感觉自己好像是要沉沉坠入海中,又好像是在向上飘。


    四周黑沉沉的,忽然天光一亮,他睁开眼,见到重叠的宫墙,遥远的东方泛起鱼肚白,扯出几缕霞光。


    他正站在几辆马车旁边,四周人影攒动,都穿着朝服,偶尔有更显高贵的脑袋从马车里探出头来,跟其他形形色色的人打招呼。


    黎安在愣了一下,这又给他干哪来了?他的魂魄又换了个人上身?


    忽然,他感觉后背被人轻轻撞了一下,一个官员经过,手上拿着个护板,从他身边经过,用仅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文晴鹤,别忘了你今天上朝的任务。”


    黎安在头上冒出了个问号。


    他这具身体还是那个小官的,不过眼下这是?


    黎安在明明没说话,却听见自己犹如蚊蝇的呐呐声音:“知、知道了”


    这一说话,口中苦涩的很。?


    这是属于文晴鹤的回忆?


    黎安在明白了,在回忆中,他不能主动控制这副身体的行动和言语,在感受不到真正的文晴鹤心中所想。


    只能看他所看,闻他所闻,连视线都只能跟随原本的文晴鹤移动。


    黎安在感觉到文晴鹤低头,然后就看见了一双不停颤抖着的手。


    手苍白,冷汗津津,死死抓着一个竹笏板。


    当——


    五更天的钟声宫殿中传来,悠远厚重,排在宫门外的的官员纷纷动了起来,行至下马碑,有人下了马车,偶尔又一两个马车依旧向前进。


    黎安在只匆忙一眼扫了个大概,因为文晴鹤除了焦虑不安抬头望了一眼,就一直将头垂得低低的,闷声不响看着鞋尖。黎安在在就看了一路的宫道地砖。


    不过上朝的规则倒在跟他当初那时没多大差别,文官武官分别从两侧穿过两仪门,按官位高低走进无极殿,列队站好。


    从站位上来看,黎安在分析文晴鹤应该是个五品或者六品的官职。


    一踏进殿门,黎安在就明显感觉到文晴鹤双腿抖得更厉害了。


    他不解,上个朝而已,用得着这么害怕?


    还是刚刚那个人说的任务的原因?


    黎安在索性不去细想了,只等着旁观这个回忆片段的前因后果。


    今日大朝会似乎没有什么特别需要注意的事情,只是按部就班处理了几个下面郡县呈上来的汇报,又安排了几个监察御史下派巡视。


    可越到后面,文晴鹤明显越紧张,甚至颤抖得像个筛子,呼吸急促还带点微不可察的哽咽。


    黎安在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终于,在太监宣布无事退朝的时候,他身边一人重重地、充满暗示意味地咳了一声。


    文晴鹤身体一哆嗦,猛地迈步子,出了列队,站在大殿空旷的正中央,凉飕飕的风从殿外卷进来,顺着袖子钻进去,冰冰冷冷。


    黎安在见文晴鹤死死垂着头,举起手中的笏板,听见他说:“启、禀陛下国礼有、有言”


    说话磕磕绊绊、嘴唇哆哆嗦嗦,差点没咬到舌头。


    “国礼有言,天子登基后要、要立即册封皇后。陛下登基时恰逢先帝驾崩,理应守孝三年,如今已四年有余,陛下的后宫仍无一人照料,子嗣一事于江山社稷相当重要,还望陛下可以将册封提上议程。”


    黎安在感觉文晴鹤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将这话说出,然后竹制笏板高高举过头顶,深深弯下腰,不敢抬头哪怕是看一眼皇帝的位置,自始至终眼睛一直盯着鞋尖。


    群臣安静一瞬,然后队伍中开始响起了叽叽喳喳的讨论。


    偶尔有一两句比较大声的赞同之声滑进耳中,接着好像是几个候选女子的名字。


    但没有朝臣敢站出来做这个附议的人。


    皇帝还没有发话,他们精得很,只等着看皇帝对文晴鹤的态度。


    “哦?”无极殿上,燕歧坐在龙椅上,饶有兴致地问,“很好,你叫什么名字?”


    “微臣,谏院司谏,文晴鹤。”


    燕歧忽然冷笑:“众卿,一年前朕记得在有谁提出来封后一事了吧,当时朕是怎么回复的来着?”


    队伍中的讨论声一霎时安静下来。


    文晴鹤膝盖一软,险些跪下。


    “没人记得吗?”燕歧声音又降了一度,“文家的话,文相,你来回答。”


    由于文晴鹤一直低着头,黎安在看不到朝臣队伍中的形式,只听到几声脚步后,一个颇为苍老的声音回答:“陛下,老臣年岁已高,记忆大不如从前,一年以前,实在是记不清了。”


    黎安在心里面笑,这个文家和文相的祖辈不知道是不是他上辈子的户部尚书,装傻充楞的样子跟那个老狐狸一模一样。


    “脑子不行就早点乞骸骨回老家,你不记得朕倒是记得,”但燕歧似乎没给文相面子,声音里带着些薄怒,“朕当时说,哪个不长眼的再提,朕送他归西。”


    黎安在:“”


    小孩子好残暴。


    忽然视线一花,黎安在看着文晴鹤咣当瘫倒在地上,笏板摔成两半,“陛下饶命”


    黎安在叹了口气,明显,文晴鹤被当枪使了。


    估计早在这次朝会之前,就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让这个看起来软了吧唧的五品谏院司谏去做第一个开口的人。


    这事办好了没功,办不好,就是大过。


    不过看现在这个形式,黎安在怎么在想不明白,文晴鹤怎么被抓去做男宠了呢?


    都说隔辈亲,黎安在看自家不知道隔了多少代小辈,各种溺爱。


    意识到燕歧是自家后辈的时候黎安在还很开心,觉得这个小皇帝看起来还不赖,一看就武德充沛没有那种酒池肉林的皇帝的那种鬼样子。


    哎呀就是男宠这个哎呀私生活啊哎呀哎呀,算了纵容吧,孩子嘛,总会有点小癖好,无伤大雅就行。


    黎安在之前还以为这个小皇帝是个私生活随便的,没想到后宫竟然一个人都没有,那是为什么要把文晴鹤难不成是纯、纯粹的断袖?!


    老天——那个慎刑司范钧的口头禅真的好用。


    “陛下啊,息怒,息怒,”一个笑呵呵的声音说,“陛下这个年龄,总在得需要贴心人的照顾不是?就算不立后,选个妃子在是可以的。”


    然后是几秒的沉默,接着,燕歧的声音听起来缓和了很多:“周太傅说得有道理。”


    似乎是感觉事情有兜转的余地,朝臣之间又开始窃窃私语起来,黎安在在感觉文晴鹤的身体一软,好像是松了口气又不敢表现出来。


    文晴鹤抬了头,黎安在在因此看见了无极殿内的情形。


    朝臣在两侧分别直立,中间铺在厚重的地毯,从大门一直延伸到无极殿中心,前面,两个老臣站在正中央,一个有些佝偻,一个头发花白的脊背笔直。


    再向上看,是一层一层镶金的台阶,最高处立着一张龙书案。皇帝坐在龙椅上,身姿舒展惬意,一手支着扶手轻抵在耳后。


    看不见燕歧的神态和面貌——因为文晴鹤不敢再向上直视圣颜。


    有朝臣站出来,给了几个京城中适龄的闺中女子,又有人附议或是在提出些别的女子。


    被点到的家族,有的惊喜有的退却,朝堂如棋,势力瓜分,好像这一次的封妃又是一次筹谋许久的大洗牌。


    阳光照不到的大殿里,一时间各种人的想法悄然滋长。


    吵闹之间,只有黎安在皱了眉,他有些不满。


    这些站出来提议的官员,每一个每一个,都有自己的私心和算计,但好像根本没人在意皇帝的心情,他们只觉得哪个人进了后宫对他们有利,却不管皇帝的意愿。


    黎安在有点希望能看看燕歧的表情。


    他家的孩子,怎么被朝臣欺负到这种程度!


    小孩才多大,就要被安排着去相亲,不行不行,黎安在第一个不同意。


    “呵。”朝堂上忽然传来一声轻笑,却在有些嘈杂的交谈声中尤为清晰。


    “你们替朕想得真周到缺人照顾是吧,”燕歧声音淡极了,甚至尾音还有些忍俊不禁,但莫名就是令人寒颤,“这么操心朕的后宫,干脆众卿脱了官服,来朕后宫服侍怎么样?”


    朝堂上下瞬间鸦雀无声。


    黎安在忽然从一片死寂中,嗅出了一丝非同寻常的味道。


    “既然众卿不说话,那想必就是赞成了。”


    黎安在觉得这个走向不太对,他好像隐隐约约知道文晴鹤怎么躺在燕歧的床上了。


    “那第一个提出来的,叫什么,文晴鹤?你肯定非常愿意吧。”


    文晴鹤吓懵了:“不不不,陛下”


    燕歧声音忽然沉了下来,大声道:“来人!把文爱卿官服扒了,送去后宫!”


    老天黎安在眼前一黑又一黑。


    “等等!”朝堂上有人反应过来了,“陛下!万万不可啊,这”


    话还没说玩,燕歧忽然起身,拂袖而去,冷冷丢下两个字。


    “退朝。”


    说完,微微偏头,征求黎安在的意见:“可以么?方便叙旧,亦方便促膝长谈。”


    黎安在自然没什么意见,很单纯地点点头:“好呀。不过这些钱要给你一半,我可不能白白让你付账。”


    说着,黎安在将钱陌解开,数了一半,递给黑袍人。


    见黑袍人不接,黎安在就固执地把钱塞进对方的手中,一板一眼,故作严肃:“拜托掌柜传信的银元都是你帮我付的,我怎能再占你的便宜?”


    燕歧失笑,愈发觉得黎安在较真的样子也可爱,就将半串钱陌收下,而后自然而然地抬起手,趁黎安在没注意,将人半揽在自己的怀中,拥着他上楼。


    进了屋,黎安在从怀中取出那串绿檀手串,双手递给黑袍人,诚诚恳恳道歉:“上月家中出了些事,实在无法抽身,这段时日,我做了串手串,送给你,当做我的赔礼道歉。”


    黎安在双手捧着红绸,手串就安安静静躺在红绸中,黎安在忽然有些羞赧。


    “抱歉……不知你的喜好,擅自做了这手串,”黎安在低着头小声说,“若是不喜,直接丢掉便是!毕竟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无妨。”黑袍人却接过他递去的手串,指尖擦过他的手背,有些凉,黎安在听见黑袍人说,“我很喜欢,不会丢掉。你亲手做的,我自然珍而重之。”


    “诶……”黎安在愣了愣。


    珍、珍而重之?


    “家中的事务可解决了?”黑袍人问。


    第 33 章   炫耀


    黎安在下意识蹙起眉,然而,想象中苦涩的中药味并没有将他侵蚀,反而是淡雅的清香。


    篱落如黛,明月长白,带着荔枝皮的青气和水润,瞬间让黎安在沉醉其中,他被深吻着,不禁微微合拢眼眸,眩晕着坠在这片清甜的黑暗中。


    一吻结束,黎安在眨眨眼,没退,他有些好奇。


    黎安在反而凑近一步,微微皱着眉,将鼻尖凑到燕歧的领口,轻轻嗅嗅。


    是燕歧的气息,但那股令他退缩的苦涩草药味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却是清甜的篱落荔枝木香,令人心旷神怡。


    黎安在没忍住,又上下左右,挨在燕歧的颈边,像个小犬,犹豫又好奇地嗅来嗅去,试探着一点一点确认气味。


    燕歧感受到温软的身体径直贴上来,鼻尖的气息轻轻扫过他脖颈的肌肤,整个人一僵,瞳孔微微放大,有些不可思议,双手一时不知该放到何处。


    “燕歧,你用了熏香吗?”黎安在问。


    “是。这香的气味,喜欢么?”燕歧低声问。


    当然!


    黎安在又凑近了些,仔仔细细闻着燕歧领口的气味。


    双眸一亮:“好闻!”


    这还是黎安在第一次主动靠近他,像是投怀送抱一般。


    黎安在喜好分明,这会儿就只是单纯在就香论香,但不论原因是什么,都令燕歧惊喜万分。


    “安安……”燕歧喉结上下滚动,眼眸深邃,轻声唤道。


    黎安在没过脑子,直接抬头:“嗯?”


    燕歧又吻了下来。


    诶诶诶?


    黎安在茫然眨眨眼。


    怎么回事?又亲他?


    燕歧这次的亲吻不凶,进退有度,又恰到好处地让黎安在感觉舒适,被燕歧那只手掌攥着的后颈发软,感觉整个人似要融化一般。


    有些站不稳,黎安在抬手失措向上抓,拽到了燕歧右耳耳侧的短辫。


    “陛下!”


    “陛下啊——”


    耳边传来远远的嘈杂声响,黎安在皱了皱眉,无意识地翻了个身。


    “陛下呜呜呜老臣一死呜呜呜啊!”


    “陛下呜呜呜——”


    什么动静?哭得跟朕驾崩了一样。


    黎安在睡得正熟,自从在人人自危的时候被推上皇位,他日夜殚精竭虑,很少有睡得这么舒服的时候了。


    思绪仍然昏沉沉的,像是陷在柔软的云锦中。


    但门外哭天喊地的哀嚎声不断地将他从睡眠中拉出来。


    “陛下!陛下!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求求您”


    声音逐渐清晰了起来,听着像哪个老家伙的。


    黎安在睡迷糊的脑子转了一下,他的哪个老臣是受到了怎样的委屈,怎么一大早跑到宫里跟他哭诉了?


    黎安在准备伸个懒腰再从床上将自己撕下来。


    手腕一动,叮铃一声。


    黎安在:?


    这又是什么动静?


    黎安在终于睁开眼,眼睛中还带着明显的恍惚和困倦,他看见了床榻的帷幔,有点陌生,怎么绣满了忍冬纹。他的寝殿在不长这样啊。


    随着眼睛睁开了,听力和智力在逐渐回笼,门外的哭嚎声上气不接下气,听着好像还是好几个人轮流着来的。


    “陛下,您不能逆天理而行啊!”


    “陛下!老臣请您收回成命啊,呜呜呜。”


    “陛下,吾等愿死谏,求陛下呜呜呜!”


    黎安在蒙圈了,喃喃自语:“朕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吗?”那帮平日里在朝堂上能吵出个面红耳赤,甚至抡起胳膊都要动手的老家伙们哭成这样。


    在黎安在自语的同时,门外在响起了一道冷冽的嗓音:“怎么,爱卿们如此反应,是朕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吗?”


    “陛下啊!”门外的声音更激烈了,撕心裂肺的,听得黎安在都担心他们的嗓子:“男宠一事还不算伤害天理吗!!您此举、此举,陛下的列祖列宗将如何”


    黎安在下巴略微掉了掉:“啊?”


    收男宠?朕吗?


    黎安在再次蒙圈,他不禁习惯性地伸手扶额。


    叮铃。


    又是一声。


    黎安在皱眉低头,一抹金色闪进他的眼底。


    漂亮的、精巧的、极致奢靡的纯金手铐,一段系着金色锁链绑在床头,一端扣死在略有些纤细苍白的手腕上。


    黎安在被这个亮金色闪的一愣,然后眨了眨眼。


    不确定,再看看。


    黎安在大脑一片空白地观测了整个自己。


    他玄色的寝衣不知什么时候被褪去了,被换上现在这一身薄的几乎可以透过外面那一层红纱,看透到内里的肌肤的的淫.秽的衣物!


    艳红色的薄纱设计的精妙极了,完美露出身子所有需要被正常衣服遮盖之处,在裸.露的肌肤处,金色锁链穿梭其中,像打包一件精美的礼品。


    黎安在漠然望着手腕和脚腕处的镣铐,面色沉下来,水成渊,水面平静而深处汹涌。


    “呵。”


    他面无表情,轻笑一声。


    从登基一路磨练至此,在皇位上坐了十多年的气势逐攀出,像玄龙睁开了沉睡的眼眸。


    究竟是哪个宫人,敢对他做如此大不敬之事。


    这是杀头的重罪。


    忽然,门外响起一声凛冽的“闭嘴”,一霎时哭嚎声俱停,殿外静悄悄的。


    黎安在眼锋一转,将屋内陈设尽收眼底,接着,眼眸斜望向寝殿的雕花房门。门口处燃着个博山炉,炉上方熏出袅袅白烟,燃的是降真香,是他常点的味道。


    嘎吱一声,门被推开了。


    逆着过亮的天光,黎安在看到门外立着一道高大颀长的身影,那身影声音阴森极了,像是冻了好几年的冰窖:“列祖列宗不提黎家那些败类的话,朕心情好了倒在不是不能改主意,你若是提了青玄,爱卿们年纪大了,请他们回府。”


    嘭。


    门被关上了。天光被遮在门外,室内忽地寂静下来。


    黎安在没动,但目光却像锋利的利刃一般打量来者。


    门口那人身穿一身纯黑的锦袍,盘领窄袖,前后和两肩处均绣有团龙,隔得远了些,看这规制,倒像是皇族宗室才能穿的衣袍制式。


    黎安在在脑子里想了一圈,在没想起来哪个宗室长得这副样子。按理来讲,在京城的宗室只有他那个不靠谱的胞弟黎泽之。


    黎安在不明白,他睡了一觉,难道就有人谋反了???


    哒。哒。


    长靴踏在地上,逐渐向着床铺的位置靠近。


    男子低头看他,似乎是勾唇一笑,不屑一顾似的,随手脱了外袍,搭在一旁的木制盘龙雕架上。


    黎安在看清了,这人穿着的竟是皇帝的制式。


    啊?真造反了?


    黎安在面色淡然,抬头望着来人逐渐低下身子,一点点靠近。


    这人凤目狭长,眉骨高,眉峰凌厉,鼻梁高耸,眼睛深邃,眼睫极长,这时候眯起眼看人,冷光透过眼睫射出,像毒蛇盯上猎物一样森然。唇薄,血色很淡,显得薄情冷厉,阴沉极了。


    他单膝撑上床边,一伸手,粗暴地掰过黎安在的下巴,拇指指腹重重磨过黎安在的唇角。


    这人手上覆了一层练武的茧子,摩挲过嘴角后,那一片皮肤明显红了。


    黎安在微皱了眉,眼中冷光一闪而逝。


    放肆。


    “自诩清流文人家”黎安在看这人收回了手,拇指指腹上竟有一丝红色痕迹,又听他自言自语念念有词,带着点讽刺的笑意:“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一身清骨啊,都会咬舌自尽了。”


    咬舌自尽?


    黎安在口腔中的舌头轻轻一动。


    完好无损,毫无伤痕。


    只是,有一点淡淡的,非常特殊的苦涩的味道。


    “傻了?”眼前人见黎安在没反应,忽然动手将他推倒在床上,欺身压在他身上,一手按住他的肩膀,一手掐住他的下颌迫使他抬头。


    “文爱卿在是一身清骨,到头来不在沦为了朕的男宠?”


    男、男宠?!


    黎安在绷着的表情突然裂开了一点,眼睛微微放大,声音带着些许震惊和薄怒:“你说朕是男宠??”


    “朕?”他一挑眉,似乎是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话,“哈,文晴鹤,你是被锤傻了吗,你自称朕了,那我燕歧是谁?”


    “燕歧。”黎安在念了一遍这陌生的名字,一低头,忽然意识到,自己裸.露在外的胸膛,竟光洁平整,他年少时征伐北疆留下的伤疤竟在消失不见。


    这副没有经过征战和锤炼的瘦弱身体,不是他的。


    黎安在从醒来就觉得有十二万分的不对劲,如今终于彻底明白了现今的情况,拇指指腹粗粝的触感、手腕脚腕的纯金镣铐的阻隔感,都提醒着黎安在这不是做梦。


    那他就不再是大魏的皇帝,而是变成了一个普通的文官,这小文官不知道做什么得罪了皇帝,皇帝一气之下把人掳进宫中要人做男宠。


    不是皇帝无妨、成了另一个人在无妨、男宠暂且不论,黎安在只想知道,他的大魏究竟如何了。


    不知道他的傻弟弟黎泽之能不能撑得住皇位的责任。


    燕歧垂眸看身下人愣怔,以为人被吓傻,顿时意兴阑珊,松开手,随手拍了拍黎安在的脸,就欲下榻。


    忽地,手腕被人握住,燕歧一低头,对上了一双深邃的眼瞳,眼神明亮极了,但眼珠却漆黑,一眼望不到底。静水深流,不怒而威。


    明明面相苍白中带着柔弱,但这双眼睛硬生生将整个人的气势拔高了一节,似乎有什么不同了,令燕歧在灵魂深处找到了一丝悸动的颤栗感。


    燕歧的心绪仿佛突然被加了一簇蓬松的干草,碰上火星,忽然疯狂燃烧起来。


    他忽然对黎安在产生了兴趣,勾唇细细打量着。


    黎安在原本不信鬼神之说,更换魂魄之事过于炸裂,他编了个谎话:“朕我似乎失了些记忆,如今是什么朝代,什么年岁?”


    燕歧答:“魏,天承四年。”


    若叫其他大臣和宫内的侍者看到皇帝这副有问必答的样子,绝对会震惊到无与伦比,然后仓皇跪下磕头求暴君饶命。


    了解燕歧的人都知道,这位喜怒无常的皇帝什么时候若是心情很好地跟人对话,那就意味着那个人性命难保了。


    但黎安在全然不知,他没听过这个年号,那他的魂魄就不是跑到了过去,而是将来。


    还是魏朝吗那就好。


    黎安在松了口气。


    燕歧歪了歪头,看黎安在爱答不理的样子,在不恼,随手抓起眼前人乌黑散落的长发,放在手中把玩。


    忽然,门外又嘈杂起来。


    一个声音像是使了大力气:“陛下啊——您今日若不收回成命,老臣就一头撞死在您寝殿前的石阶上!”


    另一个声音高声尖叫:“陛下!魏朝祖制从未有过将前朝官员封成后宫男、男宠的,这简直有悖国学之道啊陛下,万望陛下收回成命啊!”


    燕歧的面色突然阴沉下来:“饶了几个还真以为朕好说话了不成,找死。”


    黎安在正思索着,忽然见身前的皇帝一把抽出腰间的佩剑,怒而起身,剑锋的寒光在黎安在眼中一闪而过。


    剑身冷光乍现,通体冰寒,像是天边倒垂的明月玉珠一般。


    这是!


    黎安在瞳孔一颤。


    朕的止戈剑!


    曾经御驾亲征,黎安在甚至亲自上战场杀敌,沙场的历练使得他对杀意极为敏感。


    黎安在一眼便看出,燕歧要杀人!


    来不及犹豫,黎安在身体一弹,扑出床榻,手腕顺势一抛,奢靡的金链顿时缠绕过止戈剑的剑身。


    剑锋凌厉,瞬间将金链斩断!


    黎安在借力向回一拽,止戈从燕歧手中一脱而出,燕歧猛然回头。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下一秒,黎安在将燕歧扑倒在地,手握止戈,“蹭”地一声,剑锋刺进地面,离燕歧的脖颈不足一寸。


    冷光倒映在黎安在漆黑的眼眸中。


    这速度和反应,绝不是寻常文官能做出的。燕歧收敛了神色,寒声:“你是什么人?”


    黎安在居高临下压着燕歧,锁着燕歧的双手,微微的怒火涌上,冷哼道:“老子是你祖宗!”


    第二日,皇宫正殿,下朝后,皇帝李中恒留下肱骨之臣,去偏殿继续议事。


    事关秋后税收,大齐今年新修订了税收法,还有很多细节亟待商榷,皇帝和众朝臣围坐在一处,磋商实施政令的细节,很快便过了晌午。


    而此刻,燕歧名义上的夫人,黎安在本人,正蹲在王府正屋书房的窗子外,双手扒拉着窗框,露出一点脑袋,小心翼翼地往书房内望去,探头探脑。


    燕歧能将他的武器都藏在哪儿呢?


    在窗外看不太明晰,得深入书房,黎安在不敢从正门走,生怕打草惊蛇,若要让燕歧留意到他翻书房,将他的武器转移阵地怎么办?


    黎安在确定周围没人盯着他,轻敲翻上房顶,拨开砖瓦,轻盈地钻进书房内。


    蹲在房梁上,黎安在将书房收尽眼底。


    他跳下房梁,小心翼翼地探出罪恶的爪子,一点一点仔细翻找,时刻谨记着将翻出来的文书卷宗归位。


    书柜上,没有,桌案下的抽屉,没有,箱箧里,没有……嘶,边边角角都找遍了,燕歧究竟将他的东西藏哪儿了?


    这般想着,黎安在摩挲着下巴,走到博古架旁,抬手打开了整间书房中最明显的一个格子。


    银光一闪,兵刃的撞击声清脆响起。


    黎安在双眼一亮!


    他的匕首!他的峨眉刺!他的袖箭!


    找到了!


    大婚当夜被燕歧从他身上搜出的武器,竟然一个不漏,全都放在书房里最明显的地方。


    哼哼,黎安在得意地叉腰,头顶呆毛翘起,弯着嘴角,露出一小截虎牙。


    没想到燕歧竟还玩灯下黑的战术,哼哼,可惜,还是让他找到了吧!


    黎安在并没有立刻就将武器取走,而是把书房内的一切原封不动回归原样,重新跳上房梁,从屋顶掀起瓦片钻出去。


    他还不能杀燕歧。


    黎安在心里有一杆秤,一杆属于他自己的原则,丁是丁卯是卯,定要做到分毫不差才行。


    他生病后,燕歧照顾了他十一日,这恩还没报完呢,等报完恩再动手也不迟,他也要为燕歧做上十一日的吃食,再下手刺杀。


    第 34 章   清霜


    于是燕歧就这样结结实实在朝中炫耀了十一日。


    他的安安不仅会做糕点,还会准备削好的甜梨、洗干净的葡萄,样样精致用心,每一次打开食盒,都会收获旁人艳羡的目光,朝臣们人人都道摄政王大人与王妃之间情深义重,浓情蜜意,羡煞旁人。


    也偶尔有几个不长眼的朝臣,凑在一起蛐蛐摄政王妃的出身,说也就只有这种瓦舍里的舞姬,尽会这些上不来台面的讨好手段。


    结果第二日朝会上,这几个不长眼的,都纷纷被御史台参了一本弹劾家宅风气不良的奏折,丢尽颜面。


    燕歧硬生生捏断了食盒上的提手,黑着脸,一字一顿:“本王说了,没吵架。”


    用轻功小心地将这本禁谈风月放回原位,黎安在满怀心思地走出海匮阁。


    迎面飞来一只黑团子,鸱鸮扑棱着翅膀落在他肩膀上,展开纸条,是鉴心在唤他快些来王氏私邸。


    来不及多想,黎安在离开客舍,径直来到琅琊王氏在江州的私邸。燕歧对他来说到底是什么?


    黎安在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只知道燕歧很好看,性情良善温润,他喜欢待在燕歧身边。


    至于别的,他从未想过。


    是机缘巧合结识的好友,还是其他什么……


    黎安在愣住了。


    这个问题对刺客来说太难了,他活了十七年,十七年来接触的人只有爹爹,好友,上峰,还有即将死在他剑下的人。


    显然燕歧不会是他的爹爹,这年龄也当不了爹爹,更不可能死在他的剑下,也许未来会是他的上峰……现在应当是他的好友吧。


    好友……似乎又和王守真那种好友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是因为燕歧太好看了吗?每次看见他总是控制不住地脸红心跳。


    刺客被难倒了,他磕磕绊绊地说:“我们是好友呀,难道你觉得不是吗?”他灵机一动,甚至还反问了燕歧,这下燕歧只能说是,或者不是了。


    等了良久,久到黎安在听见琉璃灯里的烛火爆开两次灯花,他悄悄数着,想听听还有没有第三次。


    第三次灯花也爆开了,哔剥一声响。


    头顶终于传来门客低沉的声音,“嗯。”


    刺客和门客,是一对好友。黎安在从循吏身上取下钥匙,走到那座逼仄的窄牢,亲眼看见刑架上的人的惨状,脸上的表情骤然僵住了,低声对他们说:“我会救你们出去,前提是,这些证词口供不能作伪。”


    那两个血淋淋的百姓已经认出黎安在,认出他就是举荐他们务工,要替他们修葺渡口的少年儒生。


    措不及防见他一身金裳,独自一人出现在阴森诡谲的刑狱中,难免惊异,又听他说了这番话,承诺一定会救他们出去,眼里不由地冒出了泪光。


    黎安在最后看了他们片刻,转身便走。


    除了确认涧下坊百姓的安危,他还有一件事要做。


    他方才观察过了,刑狱中的看守半个时辰换一次职,他现在还有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足够了。


    江州牧昨夜子时便开始称病,现在更是一病不起。


    换言之,审理此案的压力全部推给了他和延尉。


    谁不知道远在健康那位帝王,最看重这条贯穿四洲的大运河,一旦出什么差错,只怕他们项上人头不保。


    好你个江州牧!他似乎在哪里见过这张脸。


    很熟悉,从脸到眼神,都很给他一种可怖的熟悉感。


    他尚且年轻时就见识过,这世上有一种人,正直热忱,矢志不渝,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即使死了,也很难忘记他们的眼神。


    黎安在今年十七岁。


    王誉脸色微微一变,所幸其他人的注意力都在黎安在身上,没人察觉。


    金色衣摆虚虚划过石阶,黎安在没有继续往前走,驻足停在那群淋雨的白丁中。


    撑着伞,屹立在他们中间。


    涧下坊的百姓一眼便认出了他,小声唤他:“公子,千错万错,都是我们的错。”“他们想让你做替罪羊,你可千万不要认罪。”


    “你们不会有事的。”黎安在低声对他们说。


    少年的声音不大,足够传遍堂外堂内,响彻整个江州府衙。


    此人好大的口气!


    都尉和郡丞相觑一眼,皆从彼此眼中看见了嘲意。


    黎安在环顾四面,目光毫不退让地直视着坐在首位左右的都尉和郡丞。


    “宝屏口溃堤,祸起一个白身儒生,诸位敢这么断案,廷尉、御史台、刑部会信吗?”


    面对满堂仕宦,极少站在人前的少年看似镇定,握着伞柄的指尖已经开始微微发颤。


    那方玉璧坠在袖口,冰冷的,隔着衣袖偎依他的肌肤。


    廊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负责执掌刑名的循吏提着涉案之人的证词来了。


    冷铁似的味道,黎安在对此再熟悉不过,是血,他循声望去。


    循吏的衣袍上还沾着血,飞溅的鲜血浸透了漆黑布料,脸上挂着笑,恭敬地将证词呈到乌木案前。


    “两位大人,涧下坊有两个白丁已经招了,他们说……是江州别驾王誉,要他们毁堤,以此诬陷据守附近河道的豪绅。”


    “你这是严刑逼供!”黎安在脸色微变,质问循吏。


    “严刑逼供?”出身微生氏的豪绅微生悯笑了,插话:“你亲眼在刑狱里看见了?”


    隔得远远的,黎安在看清了。


    那摆在案上的证词是用血写的,字字句句,晕得有些不成样子。


    王誉静默了片刻,低声说了几句话,南士出身的豪绅不约而同地举起袖子,装作饮茶。


    旁人不知他在隐喻什么,黎安在却清楚,王誉说的都是江州豪绅大户的阴私把柄。


    这些都是他亲自调查出来的,他再清楚不过。


    都尉和延尉的脸色也有些挂不住,望着那沓浸透了血的证词,抬手扶额,道:“此案改日再议。”


    循吏用带血的指尖指了指黎安在,以及跪在堂屋那群白丁:“你,还有你们,留下来配合官署调查。”


    说的是配合调查,那循吏脸上分明带着玩味的笑,宛如看着掌中的猎物。


    此话一出,跪在外面的白丁顿时慌乱起来。


    那循吏身上浓重的血腥气他们并非没有闻见,倘若落在他手中,只怕他们不死也会脱层皮。


    百姓用燕切的目光望着穿金裳的少年,少年身姿高挑颀长,玉润金清,立在堂内堂外的分界中。


    他独自一人与满堂朱紫对峙,身后是布衣褴褛的百姓。


    仅仅是看着他,百姓便觉得无端地镇定和安心。


    “好。”


    出乎所有人意料,黎安在轻轻地笑了。


    他差点忘了,他是一个刺客,不是束手待擒的儒生。


    黎安在走后,原本静悄悄的刑狱骤然响起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典狱几乎是在嘶喊:


    “江州牧大人有令!要把刚刚抓进来那个儒生放出去!要快!不能动他一根寒毛!”


    狱卒提着灯油,急步小跑着,忙着给昏黄的烛火添油。


    幢幢火光中,一道道人影迅速穿过窄牢之间的长廊,都尉和延尉脸色难看,快步走来。


    “人找到没有?!”


    “要是找不到,你们都得死!”莫不是他眼睛不好?


    黎安在被这个猜测吓了一跳,抬起眼睫,小心翼翼地打量对方。


    燕歧的眸瞳很漂亮,眼尾狭长凌厉,无端的诡丽惊鸿,黑的似玉,白的似雪,浑然无杂色,透彻冰冷。


    不像是眼睛有问题的样子。


    黎安在心里藏不住事,忍不住问他:“你怎么不问我的脸……”


    燕歧只是道:“这是你的秘密,”他随意搭着手,慢慢捻着棋盘上的棋子,手下渐渐出现一道游蛇似的草灰蛇线,“如果你愿意告诉我,我会很高兴。”


    倘若你不说,我也不会过问。


    黎安在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再度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不免有点心虚。


    倘若燕歧知道他是一个刺客,能够三步杀一人,六步杀两人的那种,只怕会又怕又生气……


    还是不要被他知道了。


    黎安在心虚,目光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索性低头盯着棋盘看。


    他不会弈棋,这样风雅的爱好,大多属于风流名士,与刺客无缘。


    他也看不懂这类棋子的弈棋之道,只是看着看着,却发觉黑白混合,泾渭相融,每一枚棋子之间,彼此可能是敌手,也可能是伙伴。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燕歧见他看得认真,便问他:“倘若要两色棋子互相平衡,该如何做?”


    寻常人或许会说将多出来的棋子除掉,将少的棋子添上,以求平衡。


    黎安在却说:“把颜色改掉,全部改成同一色,便没有黑白阵营之分,也无需制衡。”


    黎安在没来由地有点失落,转念一想,好友是世上最好的关系了,他很快又高兴起来。


    要和燕歧做一对长长久久的好友,好耶!


    “我说,我什么都说!”豪绅几乎痛哭涕流,磕磕绊绊地说出了来龙去脉。


    把所有事说完后,剑尖依旧抵着他的眉心,豪绅恐惧到失声,半响,终于听见刺客的声音:“今夜我不杀你。”


    “南朝的律令,自然会杀你。”


    刺客的声音清澈,平静,似乎还蕴含着浅浅的杀意。


    话毕,剑光陡然往回收,徒留破洞的车幰在半空中晃动。


    豪绅瘫坐在车厢里,身旁的厚礼滚落下来,骨碌碌压了他满身。


    这次的书房不比上一回的整齐多少,依旧堆满了名册,这些都是那些佃仆奴隶的名字。


    官署从豪族的坞堡壁垒救出了这些世代为奴的僮仆,这些人大部分都是南迁来的流民,流落在江左,被豪族掳掠为奴,自此代代为奴为婢。


    这些人的数目足有上万之众,该要如何安顿,这又是一个问题。


    见到黎安在走进来,众人的目光皆是一变。


    再说,他连所谓的“床”都没摸到。


    “哈哈……那什么,我还有点同僚要找事商议,你先慢用啊!”吏部尚书一下子跳得老远。


    怎么一言不合还翻脸呢?


    “诶!卫三!等等……”


    黎安在瞬间瞪大眼睛,连忙伸手去拽他。


    黎安在一看到这把剑,眸光闪亮,瞬间移不开眼了,但犹犹豫豫几次伸出爪子,又缩回手,低着头闷声说:“要不你还是把我之前落在你这儿的剑还给我吧,这太珍贵了,我怕弄坏。”


    再怎么说,也是旁人的东西,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心安理得的使用。


    第 35 章   交易


    对燕歧来讲,确实是疏忽大意,自结婚后二十几日的生活太过于恍惚和不可置信,以至于他夜里常常梦魇惊醒,抬手在床榻上摸索着,直到触碰到黎安在散落在软枕边的柔软发丝,将发丝缠绕在指尖攥住,才能将一颗惴惴不安的心放回肚中,重新安然入睡。


    这样好的日子,让他放松心神,不自觉在靠近正屋时,有些放松了往常的警惕。


    大齐一年开两次金明池,三月初一一次、十月初一一次,届时会在湖中公开训练水军、演习水战,当日允许一般士大夫和百姓前来观赏游玩。


    三月初一那次,皇帝圣驾会亲至临水殿,较为严肃,而如今即将要到十月初一,这次没有皇帝和朝臣,只是开池赏景,以示大齐水军军威。


    燕歧手掌上有薄茧,有些粗糙,划过皮肤时,会激起一阵异样的感觉。


    黎安在瞪圆眼睛,梗着脖子,一声不吭,对峙着。


    燕歧啧了一声:“行。”


    就算他自诩再如何了解黎安在的喜好,也没能想到,小孩儿怎么这么轴。


    抹去暗色的脂泥,没了那层薄薄的伪饰,少年真正的脸安气灵动,骨相清峻,乌安的眼睫颤动着,小钩子似的,轻轻扫过昭肃帝冰冷的指腹。


    皇帝新奇地拨弄他的细睫,隔着薄而安气的眼皮触碰他的眼球,浑圆的两颗,在他手下轻颤,似乎一戳即破。


    高烧的刺客浑身发烫,闭着眼睛,蜷缩在他怀里,缩成湿漉漉的一团,纤细软韧的腰还不自觉地拱了拱,小声地呓语着什么。


    昭肃帝俯首去听,贴近那张翕动的唇,红艳艳的,像是雨打湿的花瓣。


    总算听见几个模糊的音节,他在叫燕歧燕歧,燕歧真好看。


    黎安在很喜欢自己这张脸。“一路小心。”那人到底是谁?


    黎安在直觉何其敏锐,刚才有两道视线在盯着他们看,其中一道满是探究,看得他有点不舒服。


    燕歧自然也发现了,他轻轻扫了那两道身影一眼,是江州牧,还有一个不知名的小官,两人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黎安在没有理会那两道目光,望着沅水涛涛,对燕歧道:“等堰口竣工,我和鉴心商量商量,看能不能在涧下坊起一座渡口,方便坊中百姓卖鱼到荆州扬州。”


    一个渡口对江州来说无举轻重,最多也就是锦上添花的东西,对于大运河来说更加不重要,但是对涧下坊的百姓来说,却能够改变他们的一生。


    “这样一来,涧下坊的百姓也就不会过得那么苦了……”


    黎安在的话戛然而止,他看见燕歧正在专注地看他,那目光像是看见了一个新奇、漂亮的东西,值得紧紧攥在手里。


    那目光其实很熟悉,第一次见燕歧,他就是这样立在冷清的静室内,居高临下地看他的。


    只是现在黎安在才隐隐约约明白那眼神的含义。


    这让黎安在有点难过,不过对他来说,漂亮的美人做什么都可以原谅。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问燕歧:“我这样做不对吗?”


    燕歧静静看着他,温凉平静的声音中带着鼓励的意味,“你做得很对。”


    南朝名士追求的赤子之心,出现在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少年刺客身上。


    赤忱,刺客。


    多么古怪。


    现在,这个古怪的少年主动落在了他手里。


    刺客的直觉向来敏锐,他从这句话中隐约嗅到了风雨的气息,但他当时还不能解其意,只当是自己多想了,随后继续朝外走去。


    黎安在全然不知门客在想什么,少年刺客正托着腮苦思冥想,目光望着来来去去抬着枋木的白丁。


    这其中有许多是涧下坊的庶民,自从鉴心让大户上调俸禄后,在沅水堰口修运河这件苦差事便成了香饽饽,许多人争着拿银子去府衙应征,涧下坊的庶民本是没有机会的,是队官看在黎安在的份上收了他们。


    就连修运河这种苦差,只要有了一点点好处,都不再属于白丁庶民,更何况是一个便于货殖的渡口?


    想要在涧下坊添一个小小的渡口,以供下游的百姓向来往的贸船卖鱼,并没有黎安在想的那么容易。


    少年刺客擅长除暴,却不擅长安良。


    黎安在苦恼了半天,忍不住和燕歧说了,燕歧听完他的烦恼,平静道:“你可以借势。”


    “不行呀,”黎安在下意识道:“鉴心太忙了,而且我只是一介儒生,其实和他不熟,勉强能和他谈几句罢了。”


    他不是不清楚琅琊王氏中一直有僮客家臣看他不顺眼,觉得他不是一个好僮客,不忠于主上。


    那些人的想法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似乎王氏主公王道傀也是这么看待他的,在他们眼里,一个刺客,与一柄刀,一个器皿并无二异,没有资格和主上称朋道友。


    王道傀是鉴心的父亲,他不想让鉴心在他和父亲之间两难,在涧下坊修渡口这件事,他要自己来做。


    燕歧沉默片刻,“你可以借我的。”


    黎安在骤然抬眸看他,郑重地摇了摇头。


    燕歧只是建章燕氏一个门客而已,还是国相的门客,现在被派到江州放鹿,要是不小心触怒了国相,岂不是连放鹿的机会都没有了。


    “不行,你做这事太危险了。”黎安在摇头摇得很坚决,大有绝不答应的意味。


    江州风雨欲来。


    还不等江州别驾王誉奉朝廷诏令,在江州开始改弦更张的第一步编户齐名,便发生了一件大事——


    沅水堰口出事了。


    一处名为宝瓶口的堰口溃坝,短短半个时辰,沅水一泻十里。


    黎安在记得,前几天薛镐还叩响他的房门,问他要不要乘歧去宝瓶口清谈,说是有豪绅宴请,他腾不出空便拒绝了。


    算算时间,今夜恰好是薛镐他们出去泛歧清谈的日子。


    宝瓶口是涧下坊庶民修葺的堰口,由江州别驾王誉亲自督工,如今不是汛期,却莫名其妙地溃坝,倘若找不出缘由,修堰的庶民会死,王誉也要问罪。


    连带着举荐庶民的黎安在,以及王誉背后的琅琊王氏长公子也会受到牵连。


    怠慢河坊,修筑不坚的罪名,他们一个都逃不了。


    在此之前,他得去找人,去把十五个好友找回来。


    若不是他向儒生们探查豪绅的秘辛,只怕今夜也不会发生这件事,他们也不会出事。


    秋深水寒,四面昏黑,距离堤坝不远的平地上。


    黎安在挽起裤腿,露出一截白皙纤韧的小腿,双脚趟在漫上来的江水中,一手按剑,一手提灯,往下走去,走入尚在汹涌的江水中。


    江水起先只是重重拍打他的木屐,后来慢慢地,一寸寸地没过他的脚踝,小腿,大腿……


    身后有人呼喊他的名字:“黎安在!你给我滚回来!等到水退了我们再找人!黎安在——!”


    王守真的声音从所未有的尖利嘶哑,高台上,簇拥在他身侧的水监渠佐史和守堤兵一脸惊异地看着他。


    都说琅琊王氏长公子王守真,是中原琉冠,士族羽仪,为人明公正道,温润而泽,今日怎么……


    高台下,少年继续往前走,他用了轻功,乌黑袍裾浮在水面,轻捷得像朵暗色的花。


    水中昏黄朦胧的灯影照着花影,蹁跹起落。


    人影,灯影,火光,星光,随着一重重漫上来的江波晃动,扭曲得像一条条透明的鳞蛇。


    “黎安在!你疯了!为了找那帮贱民自己找死!”


    在他身后,有人跳下高台,急奔而来,一把拉过黎安在湿透的袍裾,抓住他的手,随后重重抬手——


    “啪——”


    一声脆响。


    惊得高台人声鼎沸。


    黎安在被打得偏过头去。


    他没有说话,迅速挣脱王守真铁钳似的手,继续涉水往前走。


    在不远处,那里飘着一叶倒着的蚱蜢歧,底下船舱紧闭。


    初见时,昭肃帝便知道了。


    他用指腹轻轻拨弄那张唇,两瓣艳色,柔软的,带着鲜活的温度。


    刺客生得很灵安,湿白的脸在发烫,鬓发湿漉漉地黏着,人也迷糊,张着口,露出细白的齿,似乎想要咬他。


    昭肃帝任由他咬着,留下一道浅浅的齿印。


    “是我自己摔的,”黎安在没有说出王守真的名字,只是顶着对方平静的目光,努力地解释道:“今夜宝瓶口溃堤,我去救人,结果在水里摔了一跤,摔到了脸……”


    摔出了一道巴掌印。


    燕歧无比平静地听着黎安在胡扯,一直耐心地等到少年说完,“所以,你来做什么?”


    深夜来访,究竟意欲何为。


    分明这句话无比正常,有客不请自来,主人问他造访的目的,这再正常不过了。


    黎安在的脑子乱得像是浆糊,耳边还嗡嗡的,被打过的脸上还在发烫,脑袋似乎也在隐隐发烫。


    “我,”少年嗫嚅着,“我没有地方去了。”他满眼期待地看向燕歧,“我能不能暂住在你这里……”


    王守真当众打了他一巴掌,还骂他的好友是贱民,他暂时不想再看见王守真,也不想给琅琊王氏当什么刺客了,只想留在燕歧身边。


    燕歧会拒绝他吗?


    方才还用那么疏离客气的语气和他说话,好像他们对彼此来说只是陌生人……


    黎安在烧得有点糊涂的脑袋骤然清醒了一下,他和燕歧,其实关系平平,远没有他想象的那么亲密。


    燕歧会拒绝他吧……


    一下子焉掉的少年刺客脸颊发烫,为自己的僭越而脸红。


    他想要转身逃离这里,双腿却好像被钉住,寸步难行。


    “好。”燕歧道。


    那道温凉低沉的,带着磁性的声音传进黎安在耳中,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简直要昏倒了。


    “你浑身都湿了,”不同于少年忐忑、激动的心情,燕歧平静地描述着他狼狈不堪的模样,命令他:“先去洗漱。”


    燕歧让他留下,还叫他洗漱。


    黎安在满脑子都是这两句话,他晕乎乎地往外走去,脚下好像踩着浮云,软绵绵的,怀里还抱着剑,放在心口的位置,捂得很紧。


    悬镜司的童子惊愕地看着乌衣少年原地转了个圈,直直地往楹柱走去,眼看就要撞上了——


    “黎安在,”燕歧骤然叫住他。


    “啊?”黎安在转了回来,看向月洞门高大的雪白石壁,睁着眼,迷迷糊糊问道:“燕歧,怎么了?”


    燕歧:“……”


    童子要去拉黎安在,牵引他找到合适的路。


    却见屋内雪白的身影动了,皇帝亲自走出来,童子吓得连忙跪下。


    低头间只看见面前曳过雪白袍裾,随后是皇帝高大恐怖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慢慢的,那影子怀里似乎又多了一道影子。


    “燕歧你别箍那么紧,我好疼呀!”少年已经烧得迷迷糊糊,胡乱地蹬着两条纤细劲韧的腿,木屐被他蹬到地上,露出细挑脚踝。


    “是谁打了你?”燕歧又问。


    冰冷苍白的大掌摩挲着黎安在发烫的脸颊,一寸寸,描摹着那道发红的掌印。


    指尖所至,易容慢慢剥落,露出刺客真正的脸。


    黎安在从梦中惊醒,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巴,他记得昨晚好像咬了什么东西,咬得他牙关发涩,发软。


    一定是做梦吧?


    他刚要放下手,突然察觉出不对劲,用手胡乱摸了几下脸,好似遭了当头一棒,整个人都愣在床上。


    易容没有了,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现在用的是自己真正的脸。


    “刺啦——”


    一只纤细白皙,覆盖着些许伤疤的手骤然拉开纱幰,探出一个乌发凌乱的脑袋,露着一双灵安的眸瞳,对着卧房东张西望。


    这是一间三罩的静室,床的左侧是临窗而设的暖炕,右侧摆着条案,正中隔垂帘门,中间铺着地衣,放着棋桌。第三罩悬着架格,上面陈列着满墙卷牍。


    清幽渺远,广阔明亮。


    黎安在赤着脚从床上跳了下来,在床边暖炕的矮案上看见了自己的剑,昨夜被他用来劈船的问心剑静静躺着。


    昨夜来得匆忙,除了这柄剑,他什么也没有带来。


    黎安在拔出剑,借着漼淮剑身端详着自己的脸。


    比起之前那张易容,这张真正属于他的脸对他来说显得太过陌生。


    似乎太安气了些,眉眼间也有点青涩。


    没什么锋芒,倒是有些软韧稚气。


    放下剑,一个问题骤然浮上黎安在心头——


    明明都抓住他了,直接将他结果掉,一了百了,永绝后患,不是最好?


    何必还要在这里与他这个刺客浪费口舌。


    他方才真的有一瞬的心悸,在杀意灭顶之时,死亡的手掌几乎已经触碰到了他的衣角。


    燕歧承认,他此前太过自负,本以为自己警惕了十年的明枪暗箭,换作黎安在来,他依旧能够时刻保证在刺杀中存活,却没能想到,他只是一想到黎安在正在府中等他,就会立刻沉溺于那澄澈的柔情之中,这股温柔太过于蚀骨,几乎短暂几天,就令他忘记了,黎安在从没忘记要杀他这个事实。


    黎安在更疑惑了。


    燕歧干嘛要问他呀,难道要让他说出个所以然来?


    事实上,黎安在早有觉悟,毕竟嫁与燕歧,虽然不知燕歧的意图,但至少明面上,他们便是夫妻,行房事在所难免。


    师姐也早与他讲过这些,嫌弃地说男人的性与爱是可以分开的,大师兄就反驳她,虽然大多数都是这样,也不能一棒子打死。


    不是现在呀,怎么也得到晚上吧!


    第 36 章   光斑


    黎安在:“……”


    仗势欺人!好大的官威!


    燕歧一愣。


    “你……在担心这个?”


    换作是谁,任何一个认识燕歧的人听了,都绝对会认为,能说出这种话的燕歧,绝对是被什么人夺舍了,丝毫不见平日里冰冷淡漠、毫不在意他人死活的样子。


    而这种过分的温和与宽宥,唯独只给黎安在一人。


    金箔般的阳光被柔化了,打散了,染上了帷幔的颜色,光斑像游动的鱼,印在锦被繁复的缠枝莲纹上。


    黎安在纤长的手指陷进柔软的寝具里,那阳光透过帷幔纱帘的影子,就化作游鱼,随着锦衾被揉皱的褶痕,在浪纹里曳尾,空游无依,灵动闪烁。


    燕歧俯身去吻他,一点一点吻,斑驳的光影透过纱帘,爬上小臂,逐渐蔓延至锁骨再向下,留下一连串的光影行过的轨迹,在摇曳的光斑下显得愈发明晰。


    光斑的重量落在吻里,沉甸甸的,带着午后阳光晒透布帛的暖意,压着皮肤,渗进去,薄红晕染开,骨头缝里都酥了。


    燕歧看着黎安在有些苍白的脸色,松了力道。


    琉璃灯不知何时被搁下,恰好放在舆图上江州的位置,静静散发着昏黄光辉。


    灯影照亮了整个江左,惟有北边的中原地区幽暗一片。


    “看懂了,”黎安在道:“修大运河,确实功在千秋,便利江左水运。”


    说完这句话,少年刺客抬眸直视着士族门客,清澈眸光比剑光明亮。


    “修大运河可以,累死百姓是不对的。”黎安在的声音很轻,却有很有力量,像是在对抗什么。


    千秋伟业,起于微末。


    燕歧已经猜到了事情的原委,对此不置可否,漆黑冰冷的眸瞳平静淡漠,温声道:“那你打算怎么做?”


    黎安在长睫轻轻颤动,“主持督工的是鉴心,我和他说一说。”


    鉴心,王守真的小字。涛涛江水时刻不停地东来,呼号声没有哪怕一瞬间的停止。


    王守真还没反应过来,眼前骤然掠过一道轻捷安气的黑影,黎安在已经用轻功飞了过去。


    逼仄狭窄的堰口上,人力运送着一根根巨大的枋木,其中一根枋木压倒了一群白丁,有一角塌得最厉害。


    被压在下面的白丁双膝跪地,维持着勉力曲起手肘的动作,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还牵挂着什么地方,汗水滴下来,淌过他黑漆漆的眼珠——


    他就这样断了气,在黎安在面前。


    死的是个庶民的,没什么特殊的,四肢乏力,无力支撑,最后被枋木压倒,压断脊骨便断了气。


    从前江州坞主相里玦在世时,他曾经寄籍在相里氏的坞堡中做佃户,相里氏倒台后,他甚至连籍贯都没有。


    唯一特殊的地方,他是个南来的侨姓流民,来自中原,故籍翼洲乐陵。


    黎安在半跪在地上,伸手要抬起沉重的枋木,见到是经常跟在长公子身边的人,队官连忙跑过来,招呼着要附近的白丁合力抬起染血的枋木。


    “小公子,你没事吧?这些东西有点晦气,你还是快快回去长公子身边吧。”队官细声细语地对黎安在说完话,一转头厉声呵斥道:“还不快把人抬走!别耽误干活!进度慢了大伙夜里都别歇!”


    很快便来人把尸首抬走了,两个满头大汗的白丁抬着尸首路过黎安在,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半跪在这里、一副丢了魂的样子是干什么。


    “他是哪里人?”黎安在问道。


    “不知道,这堰口的营户白丁多了去了,谁知道谁呀。”丢下这句话,两个白丁抬着尸首快速走了。


    一切恢复如初。


    只有地上的血迹还在,斑驳鲜艳的痕迹。


    黎安在不能跪在这儿了,因为会挡住来来往往抬着大坊木的白丁,他慢慢走回王守真身边,后者见着他的样子,轻轻蹙眉:“你去哪了?”


    黎安在道:“那边有人死了。”


    王守真眉头皱得更深了,“我知道。”他有点不喜欢黎安在这幅样子,“死了自然会赔钱给他家里人——你又去哪?!”


    黎安在转身走了,在人群中寻找那两位抬尸首的白丁。


    在他身后,王守真猛的站了起来,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他眼中满是困惑。


    黎安在到底怎么了?不就是死了个庶民吗?


    那个白丁的尸首已经用草革裹好,放在板车上,由一个白丁拉往涧下坊。


    涧下坊位于沅水下游,上游的污垢黑水全部流向这里,泥路上满是大大小小的黑水泊,四处都是低矮破旧的草庐。


    板车停在一处草庐前,白丁匆忙将队官给的银子放在草革上,旋即三步做两步地跑了,免得被后面的哭声追上。


    草庐里出来一个素净妇人,牵着一个干干净净的小女孩,看见门前的板车立即呆住了,迟疑地上前几步,看清那双睁开的眼,眼睛骤然睁大了,仰头深吸了一口气,猛的往后倒去。


    “娘!”


    黎安在走过涧下坊的泥路,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来不及多想,他用轻功飞了过去,在涛涛江水上依旧不染水渍的袍裾,却沾上了涧下坊飞溅的泥水。


    一星泥水从袍裾滑落,落在草庐内的小坑上,溅起涟漪。


    黎安在站在床前,没有去擦衣服上的泥水。


    草庐里只有一张床,妇人缩在草庐唯二的杌凳上,小女孩挨着她坐着。


    黎安在已经认出了小女孩,这是前不久他在破岗渎救下的孩子。


    这是他们见的第三面。


    妇人神情一片空白,不知有没有认出他,原本静静躺在草革上的银子被拿下来,放在矮案上,在昏暗的草庐中散发出锃亮的光。


    一锭银,一条命。


    从妇人口中,黎安在得知白丁名为瘐望,曾经是江州坞主豢养在坞堡中的佃户僮仆,相里氏坞堡由江州府府衙接管后,被安排去堰口修大运河。


    在队官的呼叱下日夜不歇,最终被枋木压倒在堰口上,再也没有起来。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黎安在慢慢伸出手,试图合上那双眼睛,然而那双眼睛依旧深深地望着他。


    瘐望,你在望什么?


    他这样语气自然地唤王守真的小字,燕歧眸色变得有些危险。


    他差点忘了,黎安在是王守真的家臣,自然事事以王守真为重。


    将近酉时,麓山中天色已经黑透了,黎安在还是向燕歧告辞,急匆匆地走出燕氏庭院,一直走进黑暗里。


    燕歧本想让人送他回去,黎安在走得着急,他竟然没有说话的机会。


    凭阑望去,四下皆是黑阗阗的无边墨色,惟有小径上枝摇影动,是着黑衣的少年在疾步往回走。


    那日别驾夜宴,黎安在分明不善言辞,却主动站起来为王守真说话,他们之间的感情,全然不是寻常的主仆之情。


    用黎安在的话来说,他们是挚友。


    昭肃帝走进槅门内,地上铺开的巨大舆图维持着原来的样子,那道随手划出来的红线像燕红的长剑,位于红剑中心的琉璃灯明明灭灭。


    楼台外风吹雨打,烛火始终不熄。他会好好珍惜的。


    争取让脆弱天真的刺客活得久一点,长一点。


    “嚓——”


    琅琊王氏的私邸中,年迈的僮客反复点亮廊下烛火,一盏盏地往里添油,多了倒,少了添。


    屋里纱窗上倒映着两道人影,有个少年儒生夤夜来访,长公子亲自接待。


    屋内,王守真看了黎安在许久,面露无奈,好似妥协般道:“好了,某和那些大户说一声,将营户白丁的俸禄上调,一日只做四个时辰,从寅时到未时,再将运枋木的五人改成七人。”他问道:“这样如何?可还有什么不妥之处?”


    问完这句话,王守真沉默下来,不动声色地借着烛光观察黎安在的反应。


    区区一个庶民而已,为何黎安在的反应这么大?


    再想到黎安在永宁八年才下山出世,此前一直待在山中,难不成他从前在山中认识那个殁了的白丁?不然解释不通黎安在为何如此在意。


    “还不够,”黎安在道:“还要为瘐望置办丧仪,添置家产,安置好他的妻儿。”


    瘐望是谁?


    王守真是聪明人,转念便明白瘐望是那个庶民的名字,他想了想,毫不犹豫地点了头:“好。”


    得到预想中的答复,黎安在一肚子郁气瞬间散了,举起耳杯噙了一口清茶。


    入口生甘,极其熟悉的的味道,是当年他在广陵时最爱喝的绿杨春。


    一春生万叶,一叶知新春。


    “这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王守真清隽端方的脸上笑容温和,温声唤他的小字:“扶危,以后有什么事直接和我说,我能办的,尽量都给你办了。”


    世人皆说琅琊王氏的长公子明公正道,温润而泽,黎安在与他相处四年,才知道什么叫所言不虚。


    夜色茫茫,少年走了。


    王守真送他出门,慢慢走回去,转头看见方才在廊下不断点灯添油的老僮客。


    士族出身的贵公子停下脚步,望着苍老的僮客,叹了一口气,“您既然效忠我父亲,我派人送您回广陵吧。”


    至于回去后会发生什么,与他何干。


    老僮客手中的灯油骤然跌落在地上,他跪在地上求饶:“长公子,是江州别驾要我盯着黎公子的,他说,主公说了,长公子身边不能有不听话的奴才。”


    王守真缓缓蹙眉:“王誉竟然连某的事都插手?”


    他能看出,黎安在不是矫情,不是娇气,是真的疼坏了,受不了了才求他。


    “抱歉,”燕歧蹙着眉,有些自责,“是我方才太急了些。”


    这么多年第一次所得偿愿,即使有意克制,仍然太冲动了。


    “嗯。没到最后一步,便是没结束。”


    燕歧有些时候温柔得惊人,有些时候却又专断独裁,毫不留情。


    “安安难不成是想毁约?”


    黎安在:“你刚刚也是这么说的……”


    他怎么可能不紧张!


    看着燕歧始终毫不疲惫的样子,黎安在无能狂怒,呜呜,师姐之前宽慰他的全是骗他的!


    说什么让他不用太担心,男人过了二十五就心有余而力不足,都是假的,燕歧哪里像是力不足的样子,分明就是还有的是力气没用。


    第 37 章   结发


    月色的冷光和烛火的暖光在燕歧深邃分明的面容上交织,却将人映衬得愈发森然,他薄唇轻启,吐出轻飘飘的词句。


    “是,主子。”卫三恭恭敬敬领命。


    在抬头起身时,烛台的灯影一晃,卫三恰好看见了燕歧脖颈间横亘着的那道伤痕,已止了血,但在要害处,仍然可怖。


    “主子,您怎么受伤了?”卫三震惊地问。


    燕歧抬手触碰伤口的边缘,凤眸中流转出一瞬间的贪痴与迷恋,忽而挑眉轻笑:“卫三,你有夫人么?”


    卫三:“……?”


    卫三刚从宫里的地牢内归来,不知下午发生了什么事,一头雾水,这跟夫人有什么关系?


    “回主子,没有。”卫三老实回答。


    “哦,那你便不懂其中的意趣。”燕歧仿若是进入了另一番境界。


    卫三挠挠脑袋:“……”“什么是鞭辟入里?”


    燕歧哑然失笑。“哦?”


    闻言,王守真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语气和缓温润。


    “他是哪里人?”


    这厢,离席在外面寻找昭肃帝许久的江州牧匆匆来了,一眼扫过去看见昭肃帝一身雅正简袍,正坐在属于儒生的席位上。


    江州牧:“!!!”


    他怒气冲冲地用目光横扫僮客仆伇,你们不想活了!


    他迅速那边走了几步,撩起衣摆,正要跪下告罪,却看见昭肃帝侧首,轻轻看了他一眼。


    冰冷中带着警告,满是杀意。


    江州牧:“……”见黎安在要走,薛镐猛的叫住他:“你去哪?”他无不担忧道:“二楼不是我们能上的,你刚才就得罪了二楼的人,还敢上去?”


    话音甫落,他看见一个二楼的僮仆走到黎安在面前,态度很是恭敬,似乎还把黎安在奉作上宾。


    他眼睁睁看着黎安在跟着那僮仆走了,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那高兴的模样就好像要去和情郎相会。


    薛镐:“……”皇帝乃是仁圣之君?


    你要不听听你在说什么?是错觉吧?


    方才他踏入庭院,似乎能感觉到暗处有很多人,屋脊上也有,余光中甚至能隐约看到箭镞反射的寒光,现在却看不到一个人,也是错觉吗?


    回去真得加多一床被子了,被江风吹糊涂了,黎安在心道。


    立在屋脊上,天高海阔,甚至能看见远处奔流不息的沅水,滢滢江水一碧万顷,像一块青色玉璧。


    黎安在无心看风景,想趁燕歧不注意偷偷看他,一转头却被逮了个正着,对方白衣在风中舒卷,淡然平静,漆黑的眸瞳正望着他,眸底带着探究:“你有什么目的?”


    这是可以说的吗?


    看着这张世无其二的脸,黎安在耳尖有点发烫,诚恳道:“我想多看看你。”


    说完这句话,黎安在瞬间后悔了,这样说话岂不是显得他像个见色起意的登徒子,士族说话都是很含蓄委婉的,这也太直接了,燕歧会不会觉得他是个泥腿子……


    燕歧沉默了,似乎没想到他说话如此孟浪,问道:“……仅此而已?”


    一个刺客,蓄意接近他,只是为了多看看他?


    黎安在使劲点头,忍不住夸他:“你比神仙还好看。”当世名士多尚玄,这样夸燕歧应当没错。


    燕歧不喜欢神仙,也不信神仙,甚至是厌恶鬼神之说。


    但眼前的少年眼睛亮晶晶地夸他比神仙还好看,就连他自己也没发现,他的唇角轻轻勾了一下,伸手触摸少年乌安的眼睫,语调温柔:“有没有人说过,你这双眼睛真的很好看?”


    对方的手指骨明晰,指腹冰冷森寒,触碰眼睫的刹那,黎安在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一股危险感不受控制地攀上脊骨。


    这种感觉好奇怪……


    比锋利的剑锋穿进血肉还要古怪,像是被沸水轻柔地烫了一下,又像是被花落了满身。


    少年刺客被这种前所未有的刺激惊得愣在原地,直到对方收回手,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眼睛?没人说过我的眼睛好看。”


    能近距离看见他眼睛的人,大部分已经死了,剩下那两三个人都知道他的身份,或多或少畏惧他的武艺,不敢直视他,更别提夸他的眼睛好看了。


    黎安在从来不觉得自己的眼睛好看,突如其来的夸赞让他受宠若惊,轻轻笑起来,眼眸弯弯。


    更好看了。


    燕歧凝视着黎安在的眼睛,似乎有点明白琅琊王氏的谋算了。


    轻功不是短时间就能学会的,黎安在给燕歧演示了一遍,轻捷地在各处屋脊上飞来飞去,踩着檐栱,动作隐秘,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他仿佛是天生的刺客,生来就适合在黑暗中潜行。


    “天色不早了,”黎安在飞回燕歧身边,拉着他下了屋檐,双双落在地面上,“我该走了。”


    作为一个刺客,刺杀时用过的易容本不应该再用第二次,为了来见燕歧,他不惜用了第二次,已然是冒了极大的风险。


    为免牵连燕歧,他还是快些离开才好。


    燕歧没有说话,俊美冰冷的脸上没有表情,眉眼冷清萧肃,像是在犹豫。


    难不成是在犹豫要不要挽留他?


    黎安在顿时心软了,哒哒哒地走到他面前:“我还会再来看你的。”


    燕歧看着他,轻轻点了头。


    埋伏在各处的弓手见势将弓箭抬高了些,解下蓄势待发的长箭,锋利的箭镞被放回箭筒。


    黎安在浑然不知自己逃过一劫,飞身跃上乌檐,转过身朝底下的燕歧挥了挥手,大声道:“我还会再来的!”


    袍裾飞扬的少年像一只白鹭飞走了,走的时候说自己还会回来。


    商危朝脚步无声地走到昭肃帝身后,方才他一直在竹楼上,随时准备弯弓射箭,只需一箭,便能生擒那个名为黎安在的士族刺客。


    生擒。


    他察言观色,猜测昭肃帝应当是想生擒那个少年刺客的。


    但谁能想到——


    往日满手鲜血,杀人不眨眼的昭肃帝竟然手捧莲花,放任露水沾湿了白袍。


    薛镐又惊又怕,头都不敢抬,伸手摸住黎安在的袍裾,试图将他笔直的身躯拽下来,发现拽不动后默默往旁边挪了挪。


    不要命了?!你不想活我还想活呢!


    江州牧捂住心脏,险些连呼吸都忘了。


    到底是谁请来的神通,一个两个,诚心要吓死他不成?


    商危君小心翼翼地看向昭肃帝,发现一直漫不经心的昭肃帝睁开了眼,朝外望去,似乎在寻找那个说话的刺客。


    皇帝很少对什么东西感兴趣,倘若他对什么东西起了兴趣,那东西很快就会在他手中毁灭,又称为永恒。


    只有毁灭,才不会背叛。


    不知道这个黎安在,又能撑多久。


    半响后,二楼上那道温润带笑的男声再度响起:“放了他。”


    薛镐松了口气,又悄悄挪了回来,黎安在察觉到他的动作,什么也没说。


    江州牧终于忍不住抹了把汗,陛下真的会因为一句“仁圣之君”就饶了那两个儒生么?


    昭肃帝怎么变得这么好说话了?


    短暂的插曲过后,一群儒生被请入席间,黎安在被安排在正中的席位。


    一群或老或少的儒生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他,争着朝他敬酒,惟有那个讥谤皇帝的儒生宛如泥俑静坐不动,毫无感激之意。


    黎安在也没在意,解了覆面,一面和儒生敬酒,目光一面在客席中梭巡。


    沅水雅集,不知道建章燕氏的门客在不在这里,建章燕氏门第高峻,乃是世族羽仪,只怕不会来这种寻常的雅集。


    直到目光望向二楼,黎安在骤然一顿,那日指引他去寻找燕歧的僮客立在阑干后,正朝他点头示意。


    燕歧在二楼,让他上去。


    一转念,黎安在又想起那道温润带笑的声音,倨傲冷漠,执掌生杀。


    燕歧怎么会和这种人在一起,还是说,那人其实是燕歧的主公?


    燕歧的主公,行事着实残暴。


    黎安在沿着楼梯上了二楼,此地肃穆庄严,走廊两侧次第列着披甲驺兵,长剑宛如雪花锻铁。


    黎安在不由多看了两眼,心想还是自己的问心剑最好。


    漆红纱幰后面,主位空荡荡的,燕歧坐在下首,像是临时搬来的杌子,看着莫名有点可怜。


    “燕歧!”黎安在连忙上前,叫完这一声后,他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知道望着那张冰冷俊美的脸发愣,过了半响才道:“你……他没为难你吧?”


    他口中的“他”指的是燕歧的主公。


    燕歧视线由上往下,扫过黎安在身上的褒衣博带,少年穿着雪白宽袍,阔带咬着细腰,鬓边别着青绛的覆面,鬒黑如墨,白似釉漆。


    剑光藏椟,外安内锋。


    一剑杀了江州坞主,剑术臻于至境,轻功出神入化,还是一个安气纯澈的少年。


    黎安在主动凑上来,与他大眼瞪小眼,少年似乎喝了点酒,两颊泛红,晕乎乎的,脚下踩着自己的袍裾,叫着他的化名:“蟹粥,蟹粥,要是有人敢欺负你,我帮你解决他!”


    喝醉酒的少年刺客语气认真,口中说着要保护他,不让他被欺负。


    燕歧不明白黎安在为何总是可怜自己,第一次见到他就出神,眼睛睁大,傻乎乎的,连剑都掉了,再后来仿佛把自己当成柔弱无助的稚鸟,需要小心翼翼地呵护。


    江洲牧二话不说转头就走,回到属于自己的左席,十分自然地换上一副笑容,和客席上的王守真寒暄起来。


    别驾的接风宴过后,江州府衙便开始轰轰烈烈地修运河,沅水堰口上的营户白丁昼夜不歇。


    日夜都能听见纤夫的呼号声,尖利嘶哑,呐喊不休。


    刺客这段时间没有任务,黎安在清闲得很,便一直跟在王守真身边,跟着他在堰口附近的堤坝上监工。


    听呼号排山倒海。


    看巨堰拔地而起。


    直到有人轰然倒下,轻飘飘的一声响。


    好像懂了,安少爷又试图刺杀,主子不仅乐在其中,还很爽。


    不理解,但尊重。


    希望主子不会在某一天真的不甚失手,被枕边人取了性命。


    卫三正在这边揣摩着,燕歧却早已回身进入正屋的寝卧内。


    寝卧内的烛火熄了不少,只剩下两盏,蜡烛的火焰矮矮地蹲伏着,只笼罩出一圈光晕,暖澄澄的光影和温柔的夜色编织成一屋最适宜休息的美梦。


    床榻上,黎安在面朝着墙,贴着床榻最内侧的半月围栏,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在被褥中,缩成一团,只露出一个漆黑的脑袋顶,几缕长发从被中散落出来。


    燕歧无声换好寝衣,轻手轻脚上了榻,明明天色已晚,燕歧却睁着眼,盯着榻顶的雕花,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辗转反侧,他转过身,静静注视着黎安在的背影,和露出的头顶,过了许久,燕歧无声靠近,长臂一捞,从背后拥住那一团被子,把黎安在抱紧怀里,却还是不满,又将人翻了个身,与他正面相拥,这才安心,合眸入睡。


    隔夜的烛火渐渐燃尽,天光微亮时,窗纸已透进浅淡的白。


    黎安在昨夜睡得早,再如何被折腾,也是习武的年轻人,体力恢复较快,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咦?


    第 38 章   清晨


    “咪呜?”


    在王府里捞鱼扑鸟野得没边儿的煤球,用脑袋顶开寝卧的木门,溜达到床榻边,以不符合体型的灵巧蹦起来。


    正要一头扎进软衾里,被燕歧眼疾手快抓住后颈。


    “喵!”


    煤球想和钻进黎安在怀里,它自被送到王府以来,就再没和黎安在窝在一起睡大觉,它气愤,回头去挠这个罪魁祸首。


    “嘘。”燕歧把煤球抱走,轻声道,“你爹爹今天很累,别打扰他休息。”


    “喵呜……”


    煤球被燕歧不由分说地赶出了寝卧。


    天色朦朦暗淡,远山黛影间有半轮玉蟾自山间而起,其光泽淡凉如水,仲秋的渐渐月流淌进假山庭院里。


    嶙峋山石交错层叠,竹影摇曳,暗卫自那阴影中缓缓显现出身形。


    卫三披着一身夜色自府外归来,单膝跪地,恭恭敬敬抬手将一卷文书递给燕歧。


    “主子,盐铁司副使招了。”永宁十二年,江州破岗渎。


    “娘,你冷不冷,我们不抓鱼了好不好……”


    漆黑的河道中,踮起脚尖立在暗礁上的孩童抬头望着江水里捞鱼的娘亲,牙关发颤。


    浸在冰冷江水中的媪妇勉强笑了笑,别过脸去,“娘不冷。”


    子时天黑水冷,一群人在湍急的江水中抓鱼,只因画舫上的贵人一时起兴想吃新鲜的鲈鱼,僮客连夜踹开门把他们这些渔民叫醒。


    四面黑魆魁,不远处的画舫上烛火高悬,几位贵人在船头居高临下地看着,悠闲地举着金樽,欣赏着这群侨姓庶民狼狈不堪的模样。


    一道江风掀起白浪,站在礁石上的孩童脚下不稳,眼看着就要摔下去。


    河流中的暗礁锋利湿滑,若是磕到脑袋,轻则头破血流,重则小命不保。


    她的娘亲听到动静骤然回头,手脚并用地?过江水,飞身想要去捞,然而已经来不及阻止——


    江面泛起几圈微小涟漪,一道凭空出现的黑影足尖轻点,一掠而过,身形修长挺拔,一把捞起那孩子,将她交到娘亲手中。


    妇人紧紧抱住孩子,长呼一口气,抬眸看了那人一眼,正想向他道燕,心脏骤然一紧。


    眼前人一身黑衣,头戴乌黑斗笠,乌绫束起高马尾,面带陨铁,起伏的银白覆面遮住立体的五官,月光下只露出一双匀净安气的眼,黑白分明,冷峻清澈。


    往下看,他手里反射出一弧冷光,是月白的剑鞘。


    江州是东西枢纽,汇江左河流,历来无数坞主和行主经此而过,带来无尽的腥风血雨。


    妇人急匆匆地将孩童往身后一揽,硬着头皮直面那人,一转头却发现面前空无一人。


    反倒是手中一沉,一个布袋被掷到她手上,沉甸甸的,里头装的是银锭。


    妇人错愕地循着那方向看去,夜色中一道轻捷的黑影径直朝画舫飞掠而去,半空中只留下一句清朗的少年声音:“快回家去吧。”


    短暂的寂阒过后,江面骤然响起哗哗水声,妇人领着渔民迅速涉水上岸,踩着暗礁头也不回地朝岸边奔去。


    画舫上的丝竹管弦声骤然停歇,四面烛火幢幢,将轻巧跃上船头的不速之客映照得分毫毕现。


    剑客脸上那张银白覆面惊得满船死寂,盛酒的金樽跌了一地。


    僮客厉声问道:“你究竟是何人?又是来做什么的?!”


    黎安在身姿峻拔,双手横剑,一手攥住剑格,一手持着剑尖,长剑缓缓出鞘,寒光凛然,轻声道:“我是来杀人的。”


    他环视一周,礼貌地问道:“敢问诸位,江州坞主何在?”


    江州坞主,相里玦,出身吴姓南士,在江州寻阳一带叱咤风云,轻视侨姓,素日以折磨侨姓庶民为乐。


    此人正是他今夜要杀的人。回到小秦淮的酒肆阁楼,黎安在睁着眼睛怎么也睡不着,闭上眼睛全是那只皎洁的白鹿,以及竹林前抱着草料的白衣门客。


    一幕幕从眼前闪过,心口好像藏了一团火星,不停地烧灼他,让他难以平静。


    “喀嚓——”


    一道黑影从外面飞来,是只漆黑的鸱鸮,抖了抖翅膀,落在窗牖上。


    黎安在推开窗棂,放它进来,取下鸱鸮脚下绑着的细筒,展开里面的纸条——


    “江州修河堰,由某督工,不日到达。问扶危安,鉴心亲笔”


    琅琊王氏的长公子,王守真,字鉴心。


    在王氏中人看来,这是黎安在要效忠一生的主公,然而对黎安在来说,鉴心是他最好的朋友。


    少年相识,志同道合。


    等到鉴心做了主公,他便做鉴心身边最好的将军,与他一起平定天下不平之事。


    黎安在在烛光下将纸条看了又看,直到鸱鸮叫了两声,才终于揭开灯罩,将其投入烛火中。


    “笃笃笃——”


    烛火卷起灰烬,发出哔剥细响,门外骤然响起叩门声。


    紧随而来的是有些熟悉的声音,是同样寄宿在酒肆的儒生薛镐,正小心翼翼地唤他的名字:“欸,我们在小秦淮上清谈,你可要同来?”


    黎安在现在这张脸的身份是出身庶民的儒生,借住在小酒肆,窝在房间里苦读诗书。


    自从侨人南迁后,衣冠士族与皇族共治天下,几十年来朝廷科举虚设,以察举征辟选官,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


    苦读数十年,因为出身求仕无门的儒生比比皆是,老的少的,比涨潮时沅水上的鲮鱼还多。


    是以,黎安在奉命来到江州后选了这个身份。


    刺客不该有朋友,以免连累他人。


    黎安在正想拒绝薛镐,却听薛镐神秘兮兮道:“这次沅水清谈可是一个绝世难逢的机会,江州坞主死了,江州要变天了,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我们出仕的机会来了。”


    见他久久不应,门外的薛镐嘟囔着:“要不是看在你曾经给我付过酒钱,我才不会提携你。”


    听他这么一说,黎安在似乎有点想起来了,前不久有个儒生欠了酒钱,被当掌柜的上峰轰出去,他恰好路过,听说这儒生没钱买墨,用最下等的酒来写字,有点新奇,便随手替他付了银钱。


    “不去就算了,省的冲撞了贵人,那些士族大家的僮仆门客,可不是我们得罪得起的。”


    薛镐说完转身就走,身后的槅门遽然敞开,他回头望去,少年披衣提灯立在门后,“我和你一起去。”


    鉴心不日就要到达江州,他或许可以替鉴心探探江州官场的虚实。


    若是有蝇营狗苟之辈,他的刺杀名单又可以添上几笔。


    江州沅水名曰小秦淮,意在效仿健康京师秦淮河,每至入夜,河道上明明赫赫,鼓瑟歌吹不绝于耳。


    楼台亭阁临水而立,黎安在跟着薛镐以及一群儒生走进楼中,来到一处小阁中,这里摆放着一件件褒衣博带和覆面。


    “换衣服吧,”薛镐低声对黎安在说。


    黎安在没有动,用质询的眼神看他。


    薛镐苦笑了一下,“不然你以为我们是怎么进来的,给人跳舞助兴而已,没事的。要不是相里氏的人没了,贵人们送故迎新在此清谈雅集,还轮不到咱们。”他故作轻松道:“说不定哪位士族赏识你,做了荫户自此一步登天呢。”


    “我不会跳舞。”黎安在道。


    “这里的人有哪个是会跳舞的?”薛镐压低声音,“待会一上场,你瞅准一个贵人,扑上去把你的诗赋给他看,运气好能得到举荐,运气不好大不了被轰出去。”


    银白剑身冰冷湛然,浑无雕饰,少年刺客随意握着剑,就像握着一道月光。


    无需多言,画舫上的僮客骤然拔刀出鞘,杀气磅礴。


    兵戈相撞,隐有金石铮呜之音,甲板上滢滢的酒液倒映着刀光剑影。


    黎安在身姿轻盈,袍裾如流风飘雪,轻飘飘地提剑越过重重包围,踏过甲板,剑尖鲜血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滴成一条红线。


    没杀一人,靠着轻功避开僮客,黎安在找了一圈,终于在画舫舱底上找到了缩在神龛下的江州坞主。


    “在江洲一带结垒据守,不服朝命,压榨佃户,滥用刑名虐杀侨姓,“黎安在语气平静,燕红剑尖指着神龛下的刺史,“你可要解释?”


    若是他愿意为自己辩白,黎安在会停下来认真听一听,即使这样可能会带来意想不到的危险,只可惜江州坞主并没有为自己辩白的意思——


    燕歧抬手拾起卷宗,立刻有暗卫举着烛台,递到他身边照亮卷宗上的字迹。


    燕歧眉眼压低,声音不疾不徐,运筹帷幄:“呵,在嵘山盘踞着么……你让卫四带人去一趟,要活口。以及,传信给吏部尚书,那水路官哨,让他提前备好人选。”


    “你真好看。”少年的声音发颤,坦诚而腼腆,安气的面孔由里到外透出微微的红,眸瞳很亮,像两点星子。


    他藏在袍裾里的剑也在发颤,发抖。


    作为一个刺客,他很少和活人打交道,偶尔倒是会和刺杀目标说几句话,对方要么痛哭涕流跪地忏悔求他饶命,要么破口大骂,更多时候两者皆有。


    遗憾的是那些人表情再怎么生动,过不了多久也会变成死人一个。


    刺杀对他来说轻而易举,和人正常说话却很难,总之坦诚礼貌些总归没有错,黎安在如此想道。


    昭肃帝抱着箜篌,轻轻拨了一下,地上一滩细作的鲜血还没擦净,眼前又多了一个傻愣愣的少年。


    莽撞笨拙,直愣愣地闯了进来,又毫无顾忌地盯着他看,像一头探头探脑的小鹿。


    是他们新派来的刺客吗?


    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刺客。


    昭肃帝放下箜篌,向刺客走去。


    眼看对方逐渐靠近,黎安在越来越紧张,对方实在太好看了,好看得能让天地失色。


    若是换一张脸,此时他早该把对方打晕旋即找个地方藏起来等待下船,何至于手足无措地站在这里。


    就为了多看他几眼。


    他为什么要接下刺杀燕歧的悬赏?


    因为三千两白银的赏金。


    冥冥之中,总有个声音在对他说什么。


    好像是曾经的自己,他已经记不清的岁月里,那个年幼的黎安在,对着未来的自己发过誓。


    剩下的,无论如何,再怎么拼尽全力去回忆,也记不清了,弥漫着一层漆黑的夜幕和薄红的水雾,甚至连梦中,都寻觅不到此前的答案。


    “安安。”


    难得闲暇的秋日清晨,燕歧十几年来,第一次没急着起身,他难得享受着如此安宁静谧的时光。


    他之前在枕水楼中,虽然也没人拘着他的行动,但黎安在依旧很少能在庆典时出门。


    年幼时师父说他长得太乖又太漂亮,很容易被拍花子拍走卖到南风馆或献给达官贵人,还没自保能力,不好在人员混杂时出门。


    等长大些,节庆时,师父会在枕水楼的小院儿里摆酒设宴,是他们师门的小聚,自然也没机会去看看热闹的节庆。


    就这样一年年过去,黎安在也懂事,他虽然向往着一墙之外,闹哄哄的游鱼儿灯或节庆的鼓点,但也从不会翻墙出去,为师父和师兄师姐添麻烦。


    而今天,忽然听见燕歧提到金明池的盛景,黎安在心中的悸动便被勾起。


    他双眼亮闪闪看着燕歧:“可以嘛?”


    第 39 章   切磋


    燕歧眼尾流露出一点笑意。


    “好。”燕歧抬手,揉了揉黎安在的头顶,“那天带你去玩。”


    “好耶!”


    临安城的深秋时不时回温,今日乍暖,日光缱绻怡然,远远透过微凉的长风,裹进屋里。


    昨夜被关在寝卧外的煤球支开雕花的木窗,从屋外钻了进来,咪呜咪呜地,跳上床榻,钻进黎安在和燕歧之间,用敦实的一身白毛挤开燕歧,然后缩进黎安在的怀里,呼噜呼噜蹭着黎安在的心口。


    “呀,煤球。”黎安在用手指挠挠煤球的下巴,轻声嗔怪,“你又沉了。”


    煤球毫无愧意,甚至伸了个懒腰,下一刻就被燕歧制裁,拎着命运的后脖颈,把它揪出了黎安在温暖的怀抱。


    黎安在这次没反驳,他难得见燕歧现在这副样子,完全褪去了平日里工作时的凌厉与冰冷,眉宇间的神情放松又舒缓。


    据传言新帝年幼,尚撑不起朝堂,摄政王一职替皇帝承担了许多责任,燕歧日夜不眠不休,为政务操心劳力许久,那……难得的休沐日,就适当懒散些,在最适宜的暖秋,睡上一个回笼觉,或许也是件极其幸福的事情吧?


    黎安在微微仰起头,思索片刻,眼神发亮,道:“那不如切磋一下吧!”


    寂阒。


    短暂的寂阒过后。


    王守真不动声色地举起耳杯,试探着开口:“阁下是燕氏哪一房的门客?”


    燕歧语气平静:“燕珪。”


    “咳,”王守真骤然被茶水呛到,黎安在连忙拍了拍他的背,关切道:“没事吧?”


    王守真缓了缓,低声道:“无碍。”


    燕珪,何许人也。令人始料未及的回答。


    将两色棋子变成一色,便没有泾渭之分。


    燕歧似乎顿了一下,“要如何将它们变为一色?”


    黎安在轻轻摩挲着冰冷圆润的棋子,随口道:“没有分别,便是一色。”


    没有上下之分,没有士庶之分,便是一色。


    黎安在聪明,灵慧,看出燕歧以棋喻人。


    燕歧静默了一会儿,终于轻声道:“做不到没有分别。”


    黎安在不假思索道:“那只能求大同,尽力让每颗棋子都趋于一色,不分上下,没有贵贱。”


    难得的,燕歧开始仔细端详黎安在,向来着黑的少年穿着一身粲然生辉的金袖衫,袍裾绣锦绣,珠辉玉丽。


    这身衣裳比他想象的更适合黎安在。


    或者说,黎安在天生就应该穿着华冠丽服,金装玉裹,意气风发,走在仕宦阁台之中。


    而不是做一个小小的刺客,隐藏在黑暗中,不见天日。


    黎安在察觉到对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衣襟上,不由有些紧张,下意识理了理宽大飘逸的袍裾。


    他从未穿过这么好,这么漂亮的衣裳,生怕弄坏了。


    金色,太过显眼,不是一个刺客该穿的。


    琅琊王氏的戒训告诉他,他应该带着斗笠,面带覆面,穿着黑衣,潜行在暗处。


    但是燕歧给他准备了金色的衣裳,内里冰冷柔软,外头漂亮夺目。


    少年一直低头整理袍裾,眼眸低垂着,脸颊隐隐泛着红,燕歧便问他:“不喜欢这衣裳么?”


    “没有!”少年下意识大声否认,猛然意识到自己说话的声音似乎太大了些,他骤然压低声音,小小声地说:“……喜欢的。”


    他喜欢金色,这是太阳的颜色,看起来很温暖。


    只是……稍微有点不习惯。


    白衣青年没有笑话他一惊一乍的反应,态度温和,静静地等待他慢慢缓和下来,才继续说道:“我给你备了马车,到江州官署,你可以好好查查宝瓶口溃堤。”


    他从袖里拿出一枚令牌,推到黎安在面前:“这是我的令牌,你拿着好办事。


    这是一方泽润明亮的白色玉璧,冰冷生辉,一看便不同凡响。


    比起玉璧,黎安在更注意燕歧的手,手掌肌骨劲瘦有力,冷白皮肉里蛰伏着一道道青筋,手指很长,指骨凸起,根根分明。


    是一双很适合握剑的手。


    没敢再看下去,少年刺客移开目光,再度看向玉璧。


    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拿。


    “放心,”燕歧声音温凉,像是淬冰的水,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这不是燕氏的,是我的。你拿着,有需要的时候再用。”


    黎安在没再推辞。


    他伸手将那方玉璧握在手里,上面刻着复杂的篆文,认不出是什么字,只知道刻得很威严,能叫人胆寒。


    燕歧不是普通门客,先前喂鹿也许是出自爱好,何况那头鹿很漂亮,也不见得是一头普通的鹿。


    玉璧沉甸甸的,坠在袖口的位置,黎安在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坐在他对面的漂亮门客不是普通人。


    他是燕硅的门客,当今国相的人。


    袖里揣着燕歧给的玉璧,黎安在小心翼翼走下竹楼,时不时摸一下袖袋,生怕里面的东西摔了,又怕弄丢了。


    在他身后,白衣门客再次捻起一子,安静地与自己对弈,静静回想着少年刺客方才说的话。


    一轨九州,同风天下。


    无高下,无贵贱,此为天下一色。


    当朝宰辅,皇帝国舅,有国之匡辅之名,居衮职,在会稽恃兵咨擅,出将入相,位极人臣。


    简单来说,就是与他父亲王道隗同辈的人,地位甚至还远远胜过王道隗。


    既是燕珪的门客,倨傲些也是理所当然,若是平易近人,反倒有鬼。


    黎安在听过燕珪这个名字,燕珪当年率领中原士庶与元熙帝南渡江左,举族匡扶南朝皇庭,威名赫赫。


    燕歧竟然是燕珪的门客?


    他还想着等鉴心当了琅琊王氏的主公,自己当了将军,说不定能将燕歧请来王家,到时候离开江州回广陵时能把燕歧一起捎走。


    现在看来,只怕没有他想得那么容易。


    黎安在眉眼间露出几分愁意,像一只没精打采的小狗。


    燕歧注意到了,问他:“你不高兴?”


    “对呀,不能把你一起捎走——”黎安在意识到自己说什么的时候已经晚了,燕歧看他的目光骤然变得幽深莫测,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幸亏燕歧没问出那句——“你为什么想把我一起捎走?”


    黎安在不敢说话,心虚地低头当鹌鹑,竖着耳朵听着他们说话。


    燕歧既然是燕珪的门客,这意味他在僮客中属于比较厉害的那种,不过到底也是僮客,又不是主公。说不定到时候燕歧不想干了,又或者主公愿意放他走……


    还是有希望的!


    黎安在一个人不知想了什么,又高兴起来。


    像只小狗。


    将这一切收之眼底的燕歧如此想道。


    将大概的事宜谈妥后,约定好运河竣工后,漕运货殖由王燕两姓五五分成,正事便谈完了。


    王守真本想叫上黎安在一起走,却看见黎安在已经主动牵上燕歧的袖子,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对方,显然是要和燕歧一同回去。


    王守真:“……”


    怎么有种自家养的白菜迫不及待去拱……他抬眸看了一眼燕歧,将心里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


    平心而论,燕歧这幅样貌确实世无其二,锋利殊绝,冰冷俊美,只怕是寻遍整个京师秦淮河,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美人。


    只是,他怎么觉得,这个燕歧好像只是把黎安在当做一个小玩意,觉得有趣,闲来逗一逗,并不放在心上。


    王守真指节轻叩案几,低声吩咐心腹道:“去查。”


    查什么自不必多说,尽管方才洽谈时燕歧说话温和有礼,井井有条,挑不出一丝破绽,何况建章燕氏权势滔天,谅其也不敢冒名顶替建章燕氏的门客。


    但是他就是不放心,面对燕歧时,对方那股隐隐的压迫感几乎压得他喘不上气,难以呼吸。


    夜里秋风萧瑟。


    黎安在牵着燕歧的袍裾沿着水廊往回走,两人都不说话。


    黎安在还在想如何把燕歧捎回广陵的事,想着想着偷偷摸摸地抬起眼,朦胧月光下看见燕歧的脸,看见他身后无边的风月,少年刺客的心怦怦直跳,有些怀疑自己喝醉了酒。


    以交流武艺的借口,和燕歧多过两招,熟悉熟悉他挥剑时的动作,争取能找出燕歧的破绽,也能为他日后再刺杀时做些准备。


    燕歧带黎安在去了武库,黎安在拿起常用的那把清霜剑,燕歧见状,也取了自己常用的九衢剑。


    九衢通体乌黑,带暗红色螭纹,流淌于剑身,仿若有五爪的螭龙盘踞于剑身吞刃,和他手里这把清霜完全是两个极端。说实话,黎安在以为,燕歧那种看着满脸冰霜生人勿近的人,会喜欢清霜这种冷刃,却不成想,用的竟是这种威武霸气的。


    “诶?”


    黎安在瞪大双眼,手忙脚乱地接住,又连忙抛回去,“不了不了……”


    强塞了一把清霜还不够,燕歧怎么什么都往外给?


    “老流氓……”


    黎安在别开视线,用很低的声音嘟囔一句。


    黎安在:“……”


    这不是都听到了么,还要问他做甚。


    黎安在怂怂的:“没、没有。”


    不是,难道不是流氓二字更应该值得生气吗,怎么燕歧的注意力全在老字上?


    “走了,用饭去。”


    璀璨的银河在他们身后的头顶缓缓流转,露出一点粲然的星光,初见端倪。


    第 40 章   礼物


    黎安在越听,眼睛越亮,连呛人的酒气都顾不得,渐渐直起身子,不自觉就靠了过去,双手扒在柜旁,探头探脑地观察那坛青白色酒液。


    “是好东西吧?”老人得意地问。


    “嗯嗯!”黎安在如小鸡啄米一般点头。


    “少侠,那这坛酒,就当作我为我那无知孙儿的赔礼了,希望少侠莫要再介怀我那孙儿之前给您带来的不快,也当是交个朋友,以后常来鬼市子光顾我这小摊。”


    老人说着,将酒坛扣上,递到黎安在的手里。


    黎安在这次接过这坛沉甸甸的酒,用指尖摸了摸酒坛。


    虽说出门前答应燕歧不再买乱七八糟的东西,但这毕竟不算是买的嘛,再者,这酒若是利用好了,说不定真的能一举将燕歧杀掉,那他就彻底自由,直接收拾包袱下江南!


    嘻。


    好酒好酒。区区一个侨姓白身,竟敢搬出廷尉,御史台和刑部来压他们。


    都尉和郡丞压下几乎溢出喉咙的冷笑,吩咐镇守在堂外的驺兵:“都愣着作什么,还不快把疑犯拿下!”


    驺兵如梦初醒,手执长枪,朝黎安在团团围拢。


    雨丝朦胧,官靴踏在地面上,溅起一圈圈的水波。


    穿着金裳的少年一手撑着伞,一手卷起衣摆,避开飞溅的雨点。


    袍裾翻飞,纤安少年脚步轻盈,绕过铁桶似密集的驺兵,轻捷地登上中堂。


    他顺势收了伞,伞上雨点簌簌滑落,抖落一片晶莹。


    在他身后,驺兵堪堪反应过来,错愕地回身看他,着实没想到这少年的身法竟然如此卓绝灵巧。


    绕过驺兵,抬手收伞,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一瞬间。


    做得轻捷迅速,行云流水,动作美得像一幅画,锋利明快。


    无视满堂错愕惊异的目光。


    黎安在平静道:“大人说我是疑犯,可有证据?”


    郡丞没有说话,看了一眼王誉,王誉用眼神示意手捧简牍的王氏胥吏,胥吏连忙摊开简牍,一板一眼地念道:


    “儒生黎安在,与队官阿洪交好,让阿洪徇私,任用涧下坊的百姓修葺渡口,然而这些白丁素日里消极怠工,散漫懒怠,以致于宝瓶口溃堤。昨夜之事,皆因黎安在而起。”


    阿洪跪在地上,口齿含糊,连连附和,说什么都是黎安在让他做的,黎安在偏袒涧下坊那群庶民,非要他任用那群人。


    堂内寂静。


    阿洪跪着跪着,忽而听见雨珠滴落的声音,像是从光滑的绸面滑落下来,那声音离得极近。


    他哑了声,回头看去,第一眼便看见了一把收束起来的绸伞,沾着雨露风霜,握在一只安致白皙的手中。


    是个穿金裳的少年,身姿有些像黎安在,样貌却不像——到底是谁?


    黎安在慢慢走到阿洪面前,“确实是我向你举荐涧下坊的白丁,此话不假,”隔着两步的距离,他站定了继续道:“但是溃堤之事,与他们无关,他们傍晚未时归家,而宝瓶口是将近子时才溃堤。”


    “何况如今不是沅水的汛期,堤坝之所以溃堤,只怕是——”


    黎安在环顾四面,目光停在延尉和都尉身上,终于缓缓吐出两个字:“人为。”


    “人为?”都尉冷笑,“那你说说,是何人所为?”


    “小民不知,但小民有些线索,”黎安在毫不怯场,从袖里取出一沓纸笺,他来之前,专门请了燕歧的堪师去宝瓶口勘测地貌,为了等这沓纸笺等了半个时辰,上面记载着宝瓶口堤坝的缺口。


    胥吏取了纸笺,分别呈给诸位大人,都尉和郡丞看过了,脸上的表情由漫不经心变成了凝重。


    上面写得清清楚楚,甚至还用笔墨绘了宝瓶口的地貌形式,连阙口也画得清晰无比。


    这分明是人为破坏的阙口,而非堤坝自身难以御洪。


    “这字是谁写的?这画是谁画的?”都尉高声质问道。


    他就不信区区一个小小的儒生,身边竟然有这样高超的勘师,定然是有人在幕后襄助他。


    倘若那人出自士族,权势滔天,那他们也不是不可以退让些许,放过这个黎安在。


    倘若他们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在搅是搅非,装神弄鬼……


    “字是我写的,画是我画的,全部出自我一人之手。”黎安在掷地有声。


    “把他给我关起来,”延尉冷静下来,不想和这个黎安在过多纠缠。


    “南朝律令规定,纵使是疑犯,也有为自己辩白的权利,”黎安在道:“何况我还不是疑犯,延尉大人,您凭什么把我关起来?”


    平日在酒肆偷看的书终于派上了用场,黎安在一面回忆着南朝律令,一面说道。


    什么律令,什么权利,都尉被他说得有些胸口发闷,碍于公堂之上,众目睽睽之下不能拿他怎样,只能转而向王誉发难。


    左右王誉才是他们的目标,这个半路被推出来挡罪的黎安在,等会再处置他。


    “别驾大人,大运河由您督工,出了这件事,您怎么着也该给朝廷一个合理的解释。”都尉对王誉道。


    王誉用目光指向胥吏手中的简牍,“微臣已经查清此事,由黎安在而起,至于这些纸笺——”他缓缓道:“口说无凭。”


    昨夜他也派人勘测过,黎安在送来的那些纸笺上面写的全部都是真的,溃堤之事是人为,是有人用大枋木撞破了宝瓶口的堤坝。


    但那又怎样。


    现在再去查已经来不及了,事到如今,最重要的是要找到人替罪,揽下所有黑锅。


    绕来绕去,一切似乎又绕回原点。


    黎安在轻声道:“前去勘测河道的堪师已经将这份地貌图送到驿站,送往建康。”分明他的声音不大,却叫在座之人全都为之战栗,“届时,整个京师都会知道,江州有人蓄意破坏河道,当地官员怠慢职守,隐瞒不报。”


    不等他把话说完,都尉立即给身旁的胥吏使了个眼色,胥吏心领神会,从暗处匆匆地走了出去。


    势必要拦下所有前往健康京师的书信,免得此事上达天听。


    自始至终,江州的豪绅大户始终一言不发,作壁上观。


    黎安在侧首看了他们一眼,轻笑了一下,“不知诸位有何高见?”


    少年笑得动人,灵安殊异,却莫名地叫那几个豪绅的心颤了颤。


    他们从这个少年身上嗅到了杀气,剑光,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少年,手上绝对是沾过血的。


    “据小民所知,宝瓶口附近五十里的河道,是由诸位大人结垒据守,当夜你们还邀请了十五个儒生乘歧在沅水上清谈。”


    “若非那十五个儒生中途被人拦下,现在可能已经变成一具具浮尸了。”


    少年语气平静,听不出情绪,似乎只是在叙述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


    “你想说什么?”一个豪绅忍不住一拍茶案,“某请那些儒生泛歧清谈,是因为某心疼他们苦读数年,入仕无门,有意和他们清谈论国,提携一二。你呢?一介小小儒生,竟然拿这些小人心思来度君子之腹!”


    “是小人还是君子,”耳房骤然传出一道声音:“我们自有分辨。”


    守着耳房的胥吏已经不敢敲窗提醒他们了,只想缩成一团,或许钻进地洞里,免得被豪绅记恨。


    那可不是一般的豪绅,是与江州牧同宗的微生氏,从前是仅次于相里氏的存在,不是一般庶民得罪得起的,就是二般的庶民也得罪不起。


    这耳房里的都是出身庶民的儒生,竟也敢出言顶撞中堂里的贵人。


    不怕死,真是不怕死。


    胥吏余光中看见站得笔直的金裳少年,心底嘀咕了一句,这才是这里最不怕死的。


    “够了!”


    公堂之上,岂容他们肆意喧哗,把这儿当成菜市不成?


    都尉正想说些什么,身后有人急匆匆走来,附耳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都尉脸色骤变。


    黎安在满心欢喜地抱着酒坛走出店铺,听见黑袍人低声问他:“你要这酒……是要杀人?”


    黎安在轻灵的步子一顿。


    坏了,难不成是方才有些太过得意忘形,被大侠看出来了?


    该不会把他当作那种十恶不赦的阴险歹徒吧,他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不想这般就失去。


    黎安在忽然僵在原地,有些局促地抱着怀里的酒坛,吞吞吐吐,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低声嗫喏:“我……这酒我不会滥用的。”


    “不必担心。”黑袍人的声音依旧低沉,听不出情绪,“我不会报官。”


    “诶……为什么?”黎安在仰头,懵懂地问。


    “因为我杀过人。”


    黑袍人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是在说今晚吃了饭喝了水一般简单。


    黎安在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却见黑袍人忽然俯身,向他沉沉逼过来,一时间两人离得极近,帽檐上染着的崖柏香压到黎安在身前。


    黑袍人忽然咄咄逼人一般,不依不饶,抬手按住他的肩膀。


    “我说,我杀过人。”黑袍人的声线忽然变冷,即使因兜帽遮着,黎安在看不清他的双眼,却也能明显感受到,对方正死死盯着他,似乎要从他的反应中逼问出些什么似的。


    黎安在下意识吞咽几下,问:“然、然后呢?”


    黑袍人明显是没预料到他这个反应,愣了一下,又压低声音,用阴森森的语气强调:“我亲手杀的,长剑刺穿过他们的脖子、胸口、双眼,折断过骨头和脊柱……我这双手,染过不少血,我这个人,身上背着无数亡魂……”


    黎安在“哦”了一声。


    黑袍人:“?”


    “你好厉害。”黎安在不由自主地赞叹,“那你武艺一定很强吧。”


    “?”


    “不是,你不怕的吗?”


    黎安在用力摇了摇头:“不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