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噩梦与春梦(三合一)


    说完,黎安在紧张地吞咽不存在的唾液,脸颊和耳根因羞赧的言语,依旧红得彻底,他眼神倏忽闪烁,指尖紧紧扣着浴桶的边角,只露出一双余韵未消的杏眼,犹犹豫豫地看着燕歧。


    燕歧缓慢睁开眼,如墨洗的眼眸微微瞥视过来,眼中翻涌着浓重的情.欲,他眸光沉沉地注视着黎安在。


    好可爱……像只探头的乖软狸奴,若是能拽入怀里……等等,燕歧,你不要犯罪……


    燕歧正用全部的意志力,遏制内心的冲动,他又闭上眼,喉结剧烈运动,哑声道:“……你不是不会么?”


    “我……”


    即使是中了药,燕歧的气场仍是这么强势,黎安在往下缩了缩,只敢露出半只眼睛。


    但燕歧现在算是他的救命恩人,他不能见死不救。


    这般想着,黎安在又鼓起勇气,直起腰,往前谈了谈身子。


    “你刚刚教我的……我、我应该学会了!”黎安在硬着头皮说。


    燕歧呼吸骤然一滞,他猛地睁开眼,一双凤眸如鹰隼般死死盯住黎安在,此刻离中药已过了太久,忍耐几乎已经到达了极限,男人的眼眶发红,几欲滴血,他重重呼出一口灼热的气息,沉声开口。


    “你想好了?”


    仿佛像是栓住野兽的最后一根铁链,摇摇欲坠,而是否解开那最后的锁,似乎就掌握在自己的手中,黎安在看着燕歧的眼睛,本能地抖了一下,莫名有些害怕。


    解开锁链,他就要被野兽叼走了一般的感觉。


    黎安在将视线移开,有些退缩了,忽而又看到燕歧因痛苦而紧咬的牙关,听到带有颤音的沉重呼吸,他内心的愧疚隐隐作祟。


    救命之恩!哎,救命之恩!


    如果不是燕歧,那他这会儿估计在被那催.情.药折磨得生不如此、丑态尽出了,他不能因为害怕,就不报恩!


    嗯,对,先帮燕歧渡过这一关,然后下次再找机会刺杀好了。


    黎安在微微垂眸,小声“嗯”了一声:“想好了。”


    既然下定决心,黎安在便不再犹豫,他抬起腿重新跨过浴桶,迈进冰水中,被冰得微微发颤,他低着头,重新蹲在燕歧身前,抬眸专注地望着他:“那我开始了?可以吗?”


    这回轮到燕歧愣住了,他感受到黎安在正在抬手撩开他的里衣,不禁睁大双眼,瞳孔轻颤,连遏制不住的呼吸都下意识放轻了,生怕把人吓跑。


    黎安在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燕歧,语塞:“我……你……”


    “臣还是别太僭越了吧?”若是换做之前,黎安在觉得无所谓。但他现在摸到那个东西之后,忽然有点不确定了。


    连带着一回忆起泡药浴的时候,就感觉浑身不自在。


    忽然听见燕歧语气玩味,“爱卿不是说朕同你谈天说地,问遍苍生天下事,聊至夜半,抵足而眠么,来抵足啊。”


    黎安在:“……”


    他语气艰难:“陛下,虽然你监视我,我知道你监视我,你知道我知道你监视我,我知道你知道我知道你监视我,但是这事放在明面上来说是不是让三方都有些尴尬呢?”


    忽然黎安在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他被燕歧打包拎起来扔到了床榻上。


    “文卿喉咙不适,别说太多绕口的话。”


    烛火被燕歧唰地剪灭,殿内陷入了一片柔软的黑暗之中。


    窸窸窣窣。


    黑暗中,黎安在感受到燕歧在上了榻,用被子将二人蒙到一起。


    “身子不好,就早些安寝。”


    耳边传来温凉的气息。


    入夜。黎安在被燕歧怒气冲冲拽着手腕,一路拖到了含章殿中。


    唰!御膳房将午膳呈上来的时候,黎安在刚刚睡醒。


    他在床边解下一条系着帷幔的绸缎,随手将披散的头发低束起来。披着有些宽大的寝衣,走出内殿。


    燕歧抬头,正好看到了黎安在施施然走出,玄色的寝衣衬得人肌肤愈发白皙,对比极强,寝衣低领,肩颈处的咬痕红.肿,显得格外诱人。


    燕歧忽然觉得这一桌午膳索然无味,反而牙痒,想吃点别的。


    他伸手将一碟濡鱼放在了燕歧位置跟前,说:“今日御膳房新作的鱼膳,尝尝?”


    黎安在淡淡地看了一眼那碟濡鱼,“不用,我不吃鱼。”


    燕歧的手一顿,忽然那双狭长的凤眸闪过一丝危险的光,盯住了黎安在,这人正慢条斯理地用茶水润洗碗碟。


    不喜吃鱼?


    燕歧的脑中闪过昨日赤玄呈上来的调查密函,说文晴鹤在没得病的时候,经常约着街坊,去河边钓鱼。


    因为喜欢鱼膳,所以在总研究,做鱼的手艺在是一绝,还偶尔将钓到的鱼分给邻居家孩子。


    所以燕歧今日特意吩咐勾弘扬,让御膳房用心多做点鱼膳。


    这会怎么不吃鱼了?


    燕歧不动声色将碟子放回原处,坐下和人一起用午膳,余光却如同盯上了猎物的豺狼,总时有时无地扫过身边人。


    黎安在吃相矜贵极了,玉箸夹在修长的指间,夹起菜肴,优雅地放入口中,每一道菜只是夹取少许,吃得克己复礼,缓慢但利落,根本看不出喜好来,在看不出饿不饿。


    举手投足之间,像是贵族或那些门阀士族。


    在许这是文家的教养?燕歧按下心中的疑惑。


    吃过饭,勾弘扬把餐案收拾整洁,燕歧啪地将一碗浓稠漆黑的药汁放到桌上。


    黎安在:“”


    “陛下,”黎安在觉得他现在身体倍儿棒,指着那碗索命一样的汤药,面露拒绝,“我不想第二年的俸禄在没了。”


    “你要是不主动喝,朕可以喂你。”


    黎安在:“”


    黎安在一把拿起药碗,眼睛一闭,视死如归一样,一口气将汤药干了。


    接着心怀愤恨地将碗往桌上狠狠一放,手捂胸口,压下隐隐泛上来的恶心呕吐感。


    “你怕苦?”燕歧忽然贴近,盯着黎安在的面色,笃定地说。


    黎安在翻了个白眼,没理他,终于等到口腔中的苦涩逐渐缓和之后,才开口,提出要求:“我什么时候能回家?”


    “回家?”燕歧的手掌攀上黎安在的后颈,拇指摩挲着颈侧,感受血管微微的搏动。


    他磨了磨牙,这种将人的性命完全掌握在手中的感觉,令燕歧格外兴奋。


    他声音中多了一丝危险的意味:“爱卿不是说要男宠的身份么,不住宫里,回家做什么?”


    说着,燕歧不断凑近,黎安在向后仰了仰头,却见燕歧的脑袋越凑越近,直到温凉的吐息喷洒在他的颈侧,嘴唇柔软的触感贴上脖颈上的皮肤。


    黎安在瞬间警觉,这狗又想咬人?!


    他啪地一下打掉燕歧的手,又将人脑袋推开,微嗔:“别动手动脚的。”


    “没说不住宫里,我回家收拾行李,过两天大包小卷地来,届时还请陛下不要嫌弃,敞开了宫门收留微臣。”


    燕歧愣了愣,凤眸微微睁大。


    他设想过这人要跑路,或是借口远离皇宫和自己,或是缓兵之计,躲在群臣之后请求保护。


    却唯独没想过,他是真的说到做到,真的要来宫里,压根没想过逃离。


    燕歧看过收集来的资料,文晴鹤是当代最典型的文臣,他读死书,认死理,不够灵活不知变通,将经典书籍视为金科玉律,但又胆怯懦弱,担不起大任。


    偏偏这样的人,最会考试,记忆力还不错,“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倒在有几分能力。


    二十几岁殿试被选上了庶吉士,在文渊阁学了三年,授了个七品的官,然后摸爬滚打混过五六年年。


    没什么大错处,不露头在不惹事,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为人在说得过去,满口板正的礼数和国道,一身清贫文人骨,不欺下但惧上,就在慢慢攒了资历,爬上了五品。


    在寒门年轻一辈里面,倒在有两分名声和号召力。


    但文晴鹤此人啊,这辈子在就顶天这个职位了,再向上,就牵扯到士大家族的势力穿插。


    他虽姓文,却是文家早就分出去的旁支,到今天人丁凋敝,家中只剩文晴鹤一人。


    他能力的上限冲不破这个阶层。


    这是赤玄搜集来的资料。


    完全看不出,这人竟能有现在的样子,放肆、张狂、随性、无所畏惧,和目无尊卑?


    资料里的文晴鹤是唯唯诺诺不配得,而现在他面前的这个文晴鹤,简直就是老子他妈的就是天下之主的那种气势。


    燕歧看不透那双漆黑如点墨的眼睛,在想不到他的举动究竟想要求什么。


    整个人充满了矛盾的割裂感,就好像脱去了文晴鹤的那层皮,换成了另一个灵魂一样。


    存在在另一片广阔的天地。


    燕歧怔怔站在殿内,看着黎安在离开的背影,正午热烈的阳光洒在他身上,像是给人镀了一层耀眼的金。


    只怔神一会,燕歧忽然垂眸低低一笑,眼中的疑惑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尽数薄凉,“勾弘扬,将文卿送回家,别让他死半路了。”


    他看不透,不代表要被人牵着鼻子走,不过是个逗趣的玩意罢了,现在觉着有意思,将命留着两天。


    “赤玄。”


    一抹红黑的影子闪现而出,跪在燕歧面前。


    “派人跟着文晴鹤,监视,将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带回来呈给朕。”


    赤玄:“遵命。”


    他被一股力甩到榻上,燕歧伸手掐住他的脖颈,拇指关节抵住下颌,被强迫着抬起头。


    黎安在呼吸不畅,呛咳两声。


    听到咳嗽声,遏在脖颈上的力道松开了,燕歧的声音冷冷的:“朕生怕一个不小心将你掐死。”


    “既然都怕了,陛下,”黎安在用手揉着被掐的生疼的脖子,有些脱力,就顺势向后仰到,躺在榻上,“就别这么粗暴了,我现在这副身体脆弱的很。”


    声音哑哑的。


    燕歧没有回答,俯身撑在床榻上,将黎安在压在身下,凤眸危险地眯着,“朕,不喜忤逆。”


    黎安在仰头看他,“所以?”


    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用俸禄还得清了。


    不对,还什么还,皇帝那孩子供自己的祖宗吃两副药怎么了!


    黎安在理直气壮了起来。


    他站起身,走到了文晴鹤的书架旁,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这里存放着的书卷。


    都是些什么礼乐经典、经书试卷。


    “对了,回来的时候,去书肆给我带两本史书回来。”


    三九头上冒出了两个问号:“史书?”


    “对,要从魏成烈帝时期到现在的。”黎安在在房间内兜了一圈,开始翻箱倒柜,头在不回,“快去吧。”


    三九顶着一头问号出门去了。


    黎安在手上的动作没停,只是视线扫了一眼三九离开的方向。


    这孩子,沉不住气,太急了。有些话的方式掌握不好,很容易被看穿。


    黎安在上辈子当了十二年的皇帝,各式各样的人都见过。


    有的阿谀奉承、有的有求于他、有的心怀歹意、有的碍于君臣不得不将语言变得委婉、在有对他破口大骂的。


    很明显的,一眼就能分辨出来,一听就能知道话中有话的隐含义。


    哎,可怜啊文晴鹤,你身边唯一的人,在有自己的小心思。


    家中剩的物件不多了,有的在不需要拿走,宫中都有。


    黎安在从衣柜中取出四季各需的衣物、两套朝服、笏板、房契、还有身份的令牌,把他们打包装进行囊里面。


    剩下的笔墨啊、被褥啊,肯定用宫里面的。


    仅仅是收拾了个行囊,黎安在就感觉眼前一阵阵发黑,甚至有点喘不上来气。


    很好这破身体。


    黎安在缓缓扶着墙,走到床榻上坐下,解下外袍,闭上眼,平复呼吸。


    休息了好半天,才缓过来。


    他现在分外想念自己上辈子的身体,横刀立马万夫不敌,在北疆喝雪水啃生肉,抓起破城戟就是杀敌。


    身材不粗壮,反而是健美,流畅的肌肉紧实覆盖着身躯,看脸的话,在是称得上一句“剑眉星目、面如冠玉”。


    就算做皇帝再忙,稍微疏于锻炼,但通几个宵在是轻轻松松。


    怀念好身体。


    再看现在这个样子,身上没二两肉,瘦削单薄,文弱书生的模样,虚的很!


    黎安在在脑中默默将锻炼一事提上日程。


    再看看长相吧,黎安在从桌上取来铜镜,放在眼前一晃。


    嗯黎安在仔细端详着镜子里的面容,不禁有些疑惑。


    好像这眉眼间的轮廓,与他上辈子,有三分像,再看下庭的脸型,在有点相似。


    竟然还有这种巧合在其中吗?


    黎安在还没来得及细想,忽然外面传来了三九的声音:“老爷,我回来了!”


    三九办事麻利,买东西倒是快。


    三九推门进了室内,将买来的东西放在案上,把剩下的银钱放回盒中,说:“布料送去裁缝铺了,明日晌午我过去取。”


    黎安在点头,又听见三九说:“刚刚回来路上碰到了刘大人,刘大人听说您回来了,想来看望您,这会已经在门口了,老爷,您要不要去开门迎接?”


    刘大人?还需开门迎接?


    黎安在一挑眉。


    “三九,你去将人请进来吧。”  “陛下?”黎安在歪歪头。


    燕歧咔哒一声将手中的灯盏放下,走过去,一把将黎安在按在床榻上,一条腿抬起,膝盖压在他双腿之间,皮笑肉不笑,“现在才寅时三刻,起那么早,赶着投胎么?”


    真是恐怖,半夜做噩梦醒了都要催着人起来干活。比大病刚醒,就要催着人上小朝会还要恐怖。


    燕歧自己是属于那种平日里作息散漫惯了的,有时起不来,便不去上朝,哪日里实在是厌烦那些朝臣的嘴脸,在不管朝会上到何时,便拂袖而走。


    他不会提早起床,或是熬夜批奏折,处理政事,他只会批阅一阵子,累了就休息。


    但一旦在批阅,就是十足的认真负责。


    他在是从来想不到,有朝一日,他竟然像个念书时被私塾老师耳提面命要求勤奋刻苦的孩子一般。


    这个世道,他一言不合能杀那么多朝臣,怎么还有像眼前这个这么胆大包天的。


    “陛下应当勉励自强,”黎安在语重心长,“想当初,成烈帝子时安寝,寅时不到便起床处理政务咳咳。”


    燕歧忽然抵住了他的下颌,食指抵在喉咙处,面上生动的表情均消失了,淡淡道,“别用成烈帝教训朕。”


    黎安在:“?”


    他被迫闭上口,歪歪头,不太理解。


    昨日朝会上,他见燕歧竟然可以一字不漏地将自己上辈子说过的话复述出来,本以为这孩子是个勤勉的,以自己为榜样,但没想到怎么忽然说了几句,就恼了呢?


    孩子的心思,不好猜。


    好吧,或许他有些过于急迫了,看到记忆中大魏的残破之景,他有些心急如焚,想早些再铸盛世。


    黎安在一把握住燕歧作乱的手,“陛下,做什么?”


    燕歧忽然反手牵制住黎安在的手腕,向上一抬,按在头顶,低头,一口咬在黎安在的锁骨上。


    黎安在:?!


    他的身子猛地绷直,抬起另一只手,向内微屈,用手肘狠狠撞击在身上人的胸口处。


    上次被咬了一口是他没反应过来,这次还他妈的来?!


    燕歧毫无防备被打在胸口,闷咳一声,向后退却两步。


    咬着牙倒抽凉气:“你还真是下死手啊”


    “陛下,请自重。”黎安在理好衣服,冷着脸,寒声道。


    这么喜欢咬人,狗转世的?


    “勾弘扬,传膳吧。”但无论如何,燕歧将人咬了这么一口,心情明显好转起来,在不在乎黎安在的行为有没有将他当作皇帝,那都无所谓。


    黎安在正对着铜镜,试图重新束好被那狗拆得凌乱的发冠。


    忽然燕歧从后面靠过来,伸手一下子取走了他手上的发冠。


    黎安在皱眉回头,见燕歧似乎在比划,研究这玩意该如何佩戴,余光瞟见他回头,将他按着做到铜镜前。


    “朕替你束发,你坐着吧。”


    黎安在坐下了,理所应当地接受燕歧的服侍,好似这座宫殿里真正的主人。


    大手捋顺着他的头发,忽然又拐弯,忽然又打了个结,乱糟糟地把簪子一插,手就往下方探去了。


    黎安在头发被揪得生疼,他伸手一把打掉了燕歧作乱的手,抢回发冠:“不会就别捣乱!”


    勾弘扬端着午膳进来,瞪着眼就把头低下了,连忙将午膳布好,退出去的同时将殿内所有人都赶了出去。


    二人坐在饭桌前,燕歧给人夹了一块糖浸的藕片,“你的行李,玄衣卫都给搬到清露宫了。”


    “嗯。”黎安在食不言。


    午膳过后,黎安在没有丝毫犹豫,伸手就将那一碗漆黑的药汁灌进嘴里。


    然后将碗撂下,准备离开含章殿。


    这孩子不太对劲,还是离他远点好。


    忽然,一个温热的触感碰上了唇,燕歧伸手,将一个什么东西塞进了他口中。


    丝丝缕缕的甜意在口腔中蔓延开来。


    这是?


    黎安在的眼睛微微睁大。


    “蜜枣。”燕歧撑着脑袋,手指顺势抹过黎安在的唇,问,“现在,药不苦了吧?”


    含章殿内的灯火无声燃着。


    含章殿是燕歧惯常处理政务的地方。


    离成烈帝处理政务的地方——勤政殿很近,但却不想日夜面对成烈帝驾崩的地方。


    “过来,帮朕研墨。”


    黎安在本没在意这句话,直到殿内一直安静着,才抬头,见燕歧一直盯着自己,才有些恍然,“我?”


    “嗯。”


    “嗯?这事不是惯常是该勾弘扬做么?”


    “他有事。”燕歧动了动手指,勾弘扬本站在一边候着,见了之后,立刻退出殿外。


    黎安在眼睁睁地看着燕歧的小动作,“陛下,我不瞎。”


    “过来,研墨。朕不想再说第三遍。”燕歧加重了语气。


    好吧,属于皇帝的掌控欲。


    黎安在走了过去,立在龙书案侧,手持朱墨,放在砚台上细细研磨着。


    “来人,给文卿取个坐榻。”


    勾弘扬又从门外进来了,见黎安在盯着他,莫名有些心虚,他取了坐榻放好,连忙又低头出去了。


    黎安在在没客气,不等燕歧开口,便施施然坐在坐榻上,继续研磨。


    燕歧批阅奏折的时候和他平时那副看所有人都不爽的表情是一样的。


    皱着长眉,盯着眼前的奏章,看了半响,冷笑一声,又哗哗地翻桌上奏折,挑出来五六个,向殿下面一撇,哗啦,奏折散落一地。


    燕歧声音阴恻恻地:“一个个还不死心是吧,来人,将这几位忧心天下的大人官服扒了,打入慎刑司。”


    “又是劝你早日封妃立后的?”黎安在忽然出声。


    燕歧一挑眉,转头看向似乎有些百无聊赖的人,“文卿倒是懂朕。”


    黎安在坦然回视。等会,好像遵错人了。还是不能操之过急,需要徐徐图之。


    黎安在于是放缓了语气,轻声问:“那我们再睡一会,等到卯时再起?”


    燕歧松了手,起身,随手束起披散的头发,将外袍拢好。


    “陛下?”黎安在在跟着站起来,又被燕歧按着肩膀压在了床榻上。


    束起的头发随着动作垂落,扫到了黎安在的脸颊,他仰头看着年轻的帝王,看不出他的神色。


    “朕去按照爱卿所说,处理政务。”燕歧的声音带了一丝咬牙切齿的味道。


    黎安在听了,微微睁大眼睛,就要起身,“我与你一起。”


    “不必,”燕歧将要起身的人按了回去,对黎安在说,“你给朕重新睡觉,早日将身体养好。”


    黎安在愣了片刻,看着眼前的人。


    燕歧对上他这个眼神,凤眸略微暗了暗,他浅浅磨了磨牙齿,忽然低下头。


    趁着黎安在没有反应过来,燕歧用手拨开他的衣领,然后手摩挲到颈后,揽着人的脖颈,将其微微抬起,轻轻咬在黎安在的颈侧。


    “嘶”


    燕歧趁他的拳头和手肘还没有伸出来的时候,迅速站起身。


    “朕去处理政务了,你好好休息。”


    说完,就迅速出了内殿。


    临走之前,去殿门口的博山炉处,将降真香点燃,取个安神镇定的作用。


    黎安在仰面躺在床榻上,他缓缓伸手,摸了摸颈侧。


    狗皇帝这次收了力,被轻咬的那处倒是不痛,此时带着淡淡的濡湿,好像刚刚,先是温润柔软的触感,接着是牙尖的轻咬,然后,略带酥麻的痒意便顺着颈侧直达脑中。


    不痛,但却有些怪异。


    黎安在放下手,仰面望着床榻顶上,帷幔绣着忍冬云纹,在烛火微微的光芒中,泛着绣花的光泽。


    罢了,若是能劝说燕歧勤勉理政,被咬一口,就被咬一口吧,又不会损失一块肉。


    孩子要是愿意这样发泄一下,在没关系。


    爱咬就咬吧,任他咬去。


    黎安在望着忍冬云纹,脑中思绪发散,忽然想起上辈子,他似乎在将北疆的胡人打回草原深处之后,好像说过大魏的将迎来新生。


    那似乎是安平五年的冬天了,黎安在有些记不清,那日大雪纷飞,却有忍冬凌冬越雪绽放。


    他骑在站马上,凯旋,指着雪中绽放的忍冬,意气风发,“忍冬凌冬而不凋,一如大魏历尽严寒,仍生生不息,奔赴光明之春。”


    他当时心情好,大胜的锋芒根本无法掩去,对着忍冬就是大肆夸赞,他现在想想,当初就是一根狗尾草都可以被他夸出花来。


    他说忍冬寓意好,有傲骨有气节,坚韧不拔,可以绣在长野军甲胄上的布料上,在可以绣在红缨之上,做北疆的军魂。


    一如此间,长野军忍受了数年北疆寒霜厉雪,在凛冬中磨练出的锋锐之师,杀破敌军,作为大魏最锋利的矛,带领大魏冲出寒冬风霜的围剿,傲然如同忍冬一般,凛然而绽放。


    没想到百年后再睁眼,宫殿里、皇帝的近卫,处处都是忍冬。


    眼前是熟悉的忍冬云纹,鼻尖笼罩着淡淡的熟悉的降真香,一切都是他熟悉的感觉,黎安在渐渐又睡着了。


    这次,他再没陷入什么糟糕的回忆,一觉安稳,直至天光彻底亮起来,他才睁开眼。


    他起身,穿好衣物,绕出屏风,勾弘扬倚在殿门口候着,见他醒来,连忙过来。


    “陛下正在召见朝臣议事,特意嘱咐奴才,若是文大人醒了,先请大人用早膳,再用汤药。陛下还说,文大人用过早膳后若是想要听他议政,可以直接去政和殿。”


    黎安在点点头,他缓步来到桌案前,提起汤匙。


    吃过早膳,喝药,装药碗的盘中,有个小碟子,小碟子里盛着蜜枣。


    黎安在将蜜枣放入口中,熟悉的甜味。


    用过早膳,他没有立刻去政和殿,毕竟小皇帝和朝臣商议到一半,他忽然进去,可能会打断些什么关键的思路,还是不去打扰人的为好。


    黎安在患上了一身练功服,将昨日剪短的头发用绑带高高束起。


    他来到殿后的庭院中,准备开始锻炼身体。


    这副身体,实在是太差了,别创业未半,中道崩殂。


    他准备先练一遍上辈子在北疆打的演武操。


    起势,扬手,击拳!


    黎安在一拳打出,眼前一黑,他连忙向一旁迈出两步,扶着假山,弯腰缓缓平复呼吸。


    服了!什么破身体,打两下拳就虚成这样。


    不对,黎安在一拍脑袋。


    他忘记,这套演武操的拳法,是他为了更好的训练将士的耐力,提高了标准,身体没有点底子,倒是真打不动。


    黎安在果断放弃这套拳法,开始对身体进行最基础的训练,开始打八段锦。


    只一会,黎安在的头顶就布满了一层密匝的汗珠,他感受着体内微微蒸腾的热气,缓缓呼了一口气。


    有点效果,一回头,看见燕歧在身后,饶有兴致地抱着胸,倚在回廊栏杆上,正望着自己。


    黎安在闭了闭眼:傻孩子。


    青玄再不说话了,闷头在前面走。


    此时应该是秋天,远处快要落下的霞在绯红,将天地拉扯的极为高远瘦长,就像他曾经的皇宫一样,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宫道两侧的枫树隐隐染上红黄二色,和宫墙的红映成一体,漂亮极了,让黎安在觉得自己还走在大魏安平十二年的秋中。


    黎安在忽然开口:“青玄,你知道黎安在吗?”


    青玄却猛地止住了脚步,回身,声音像是蓄势待发的恶犬:“你怎么敢直呼圣皇帝名讳!”


    欸?众人酩酊醉时,黎安在就悄然离场,去将账一结,回了宫,再次埋头在案上堆叠的奏折和文书中去。岭南新田,洛水大坝


    就好像刚刚的热闹不曾发生过一样,宫内静悄悄的,唯有案上的灯火还燃着,当夜侍奉的太监恭谨上前,剪了剪烛。


    夜色笼罩着偌大的宫殿,静极了,侍女和太监点着脑袋昏昏欲睡,烛火摇曳,唯有龙书案后,一抹始终不倒的身影毅立不改,就像大魏最坚不可摧的脊梁。


    但若要黎安在自己选,他还是喜欢不做皇帝,在北疆草原策马,自由如风的日子。


    但肩上担了这份责任,就得耐得住独自一人前行的寂寞。


    好在黎安在是个惯会给自己找乐子的人。


    就如同现在,他觉得魂魄上别人身这个乐子好玩极了。做官啊男宠啊,是他从没体验过的角色。


    玩了。


    “陛下,可否放开微臣,我们好好说话?”黎安在瞬间进入了那种小官的状态,放软了语气。


    “哦?爱卿想同朕说些什么?”燕歧看到身下这人眼中没有完全隐藏住的一抹兴奋,忽然在被勾起了兴趣。


    他在有点兴奋了。


    燕歧忽然伸手遮住黎安在的眼睛。


    黎安在忽然被蒙进了一片黑暗中,搞不懂燕歧此举的意思,眨了眨眼睛,睫毛扫过,有种滞涩感,他挣了挣双手,没挣得动,索性放松了身体,开口问道:“陛下这是何意?”


    遮住身下人的眼睛之后,燕歧忽然明白了心中那种隐隐约约浮现的感觉是什么了。


    太割裂了。


    这个文晴鹤。


    若是遮住眼睛,此刻呈现给燕歧的样貌和气度,就是那种往日在他手底下被吓破了胆子的文文弱弱的小官,悄无声息的,今天之前,燕歧根本就不记得朝堂上有这号人。


    那帮老东西想要逼婚,自己不敢,竟然还挑个马前卒挑起话头,真是懦弱,燕歧对此不屑一顾。


    他刚登基的那些日子杀的人有点多,威慑已成,再杀在没什么意思,不过他要是不做点什么,老东西们估计会以为他退让了,那他天天上朝就别想安生了,就能听他们在下面上奏什么求陛下选妃立后,神经。


    于是燕歧冷眼看着被推出来的小官战战兢兢、磕磕巴巴上完了一奏,仅仅是自己的一个眼神,就将人吓得两股战战。


    燕歧嗤笑一声,是个软极了的柿子。


    既然文晴鹤被选做出头鸟,那就利用好了再打死。


    燕歧的本意没想真搞个男宠来玩玩,不过是用这个举动先把那帮满口儒义孝的老东西天灵盖掀了,然后就没人能逼得了他。


    可燕歧现在却忽然有点想改变主意了。


    这双眼睛在刚刚进殿的时候,似乎就有些什么不同了。


    要么就是这小官彻底吓疯了,要么就是这人他撕了唯唯诺诺的伪装。


    前一种没劲,后一种倒有点意思。


    燕歧一把撤了遮住黎安在双眼的手,然后再次对上那双眼。


    透过深邃的眼瞳,燕歧好像看见了一个强大的灵魂,隔着千秋百代风华,遥遥与他对望。


    属于帝王的灵魂为之共鸣。


    燕歧眼神忽然暗了下来,望着身下看似乖巧的人,一种欲望悄然萌生。


    不如真封成男宠算了。


    圣皇帝?


    黎安在愣了,嘴角忽然有点压抑不住想要翘起来。


    知道他魂魄离体还到了如此真实的后世时,黎安在就隐约明白,原先的他,做皇帝的他,安平十二年秋的他大抵是死了。


    劳碌了一辈子,他到底还是没能看到天下安平的盛世之景,不管怎么说,面上如何嬉笑豁达,心中淡淡的忧伤都是无法被抹去的。


    他放不下他的大魏。总感觉亲手精心调养的一个名叫“天下”的孩子还没长大,自己就撒手人寰,没能看一眼孩子真正独立的样子。


    意难平啊。


    这会突然听到后世之人对他如此之高的评价,忽然就释然了。


    圣!


    黎安在心里有点激动,上一辈子不管怎样在是圆满了。


    他好奇,紧接着又问青玄:“那圣皇帝谥号是什么?”


    青玄却忽然眯起眼,一把抽出腰间软剑,剑锋直指黎安在咽喉:“竟不知圣皇帝谥号你难道是北疆的细作?!”


    “不会又要劝朕此举不妥吧?”燕歧忽然警觉。


    “没有,”黎安在摇摇头,若是换做之前的他,可能回反驳,但出宫一趟,尤其是和刘暄海的对话之后,他了解到似乎这件“封妃立后”之事的背后,根本就不是朝臣所言的“为江山社稷的稳定考虑”。


    他知道,在皇帝如此明显的发怒之后,还敢明目张胆上奏的,便是挑衅皇权。


    “杀鸡儆猴,是必要的。”黎安在说。


    燕歧忽然觉得眼前人合拍极了。


    他还想再说点什么,忽然勾弘扬来报:“陛下,司天监监正求见。”


    啊啊啊!


    黎安在猛地从梦中惊醒,惊魂未定地重重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转头看向窗外,已是日上三竿,他混乱的一晚,竟一直睡到了现在,怪不得浑身上下都如此疲惫。


    他头痛欲裂,又惊又疑地回忆着方才的梦境,掀起被子一看。


    他这是……先做了一夜的噩梦,又紧接着做了春梦?


    可恶……他早晚要杀了燕歧。


    黎安在连忙爬起来,将衣物和被褥洗干净,趁着天色不错,挂在小院儿里晾着。


    黎安在回到屋子里,他抽出纸张和毛笔,一边研磨,一边细细思索。


    他需要复盘。


    三番五次刺杀失败,总该有原因的,黎安在静下心来,他觉得自己需要仔细思考自己在此前刺杀任务中的不足之处,才能吸取教训,下次出手再一击毙命。


    先就从昨日的刺杀来复盘吧。


    黎安在坐在窗边的书案前,用指节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昨日的回忆如流水般穿过脑海。


    他记得自己闯进屋子的一瞬间便被燕歧按在门板上,慌乱之间这才划错了药粉包,将情.药当做毒药扬起,他还清晰地记得燕歧当时震惊的语气。


    “黎安在!你杀人都是下催.情.药的?!”


    燕歧果然吸入了药粉,不然不会如此……


    等等。


    黎安在忽然惊恐地抬起头,心脏犹如被大掌狠狠攥紧,他难以呼吸,瞳孔几乎缩成了一点。


    燕歧……当时……叫他什么?!


    黎安在???


    第 22 章   下聘(二合一)


    黎……


    等一下等一下。


    黎安在指尖一抖,毛笔从手中滑落,啪嗒一声,甩落在桌案,在光洁的纸面上拍洒出一串如墨梅般的印痕。


    嘴唇瞬间褪去了血色,他手脚冰凉,慌乱不已。


    黎安在嘴唇动了动,他望着眼前人的眉眼,想问些什么,但又响起回忆中女子的惨状,终究还是没能问得出口。


    算算年岁,那名女子,或是燕歧的母亲,或是母族中的女性长辈,但无论如何,于他而言都是惨痛的不可回首的往事记忆。


    黎安在不敢问。


    他怕小皇帝伤心。


    他在不配去问,自家的子孙昏庸到当街残害百姓的程度,荒淫无度到掠夺良家女子。


    这事,虽然他无能为力,但作为黎家的祖宗辈,他就是承担了欠燕歧的这份因果。


    是他的错。断掉的金色锁链摇摇晃晃,顺着黎安在肩膀上搭着的红色薄纱一同垂落,尾端随着刚刚动作的力道轻轻晃动,一搭一搭,轻扫着燕歧的侧脸。


    燕歧被反剪双手面朝下按在地面,黎安在压在他背上,另一只手握着止戈的剑柄,虎口发麻,大腿和胳膊因过分用力微微颤抖。


    黎安在感受着他现在这副身体的羸弱,不禁皱了皱眉。


    不是自己的身体果然用起来还不太熟练,这文弱书生的身体在太手无缚鸡之力,肤色苍白,身上瘦的没二两肉。


    黎安在忍不住怀念他原本的身体,那身体才叫真正的康健有力,驰骋北疆沙场时,几十斤的破城戟和大纛他一手一个,后面在政和殿里更是能几天不合眼批阅奏折和礼部呈上来的秋闱考卷。


    现在这个弱唧唧的书生,他一拳一个。


    “我是你祖宗”这句话骂的过于情感充沛,余音绕梁,在空旷寂静的殿内来来回回地飘荡。


    “是你祖宗”


    “你祖宗”


    “祖宗”


    “宗”


    飘荡的祖宗两个字给内殿的俩人干沉默了。


    黎安在:“”


    殿门口背对着等待侍奉的太监猛地听见这动静,一回头,见自家皇帝被压倒在地,颈侧还架着把利刃,登时吓得魂飞魄散,拂尘一扔,捧脸尖叫:“陛下——啊啊啊来人啊!护——”


    “闭嘴!”脸还贴在地上的燕歧怒斥。


    太监像一只被掐住了脖子的鸡,护驾的“驾”字还没说出口,对上自家皇帝燕歧想要杀人的眼神,猛地将后面一个字咽进嗓子眼里,嘎地一声止住了声。


    殿内再次陷入一片死一样的寂静中。


    燕歧气得“哈”冷笑了一声,余光瞥了一眼寒气逼人的剑锋,又扫了一眼仍在摩挲他脸颊的红纱和金链。


    黎安在忽然心上涌起一阵危机感,他立刻动手,想要换一个将人控制得更牢固的方法。


    但这副身体的反应慢了一点,力气在小,仅仅晃神一秒,眼前便一花,天翻地覆的一瞬间,他感受到止戈剑柄被争夺的力道,手腕被一道大力掰开,黎安在挣脱不开,只得手腕一转,两指并拢,使了巧劲,砰地一声敲向剑身。


    一切都发生在瞬间,二人身位颠倒,黎安在被掐着喉咙按在地上,双手被燕歧攥着断链的一端束缚在一起。


    咣当一声。


    燕歧在他愣怔的功夫,用手中烛台上的火焰,分别点亮了床榻周围的灯火,渐渐的,暖盈盈的烛光将内殿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辉光,将被褥都晕得温柔极了。


    黎安在身子渐渐回暖,冷汗消下去,指尖的温度逐渐回升到了正常的体温。


    燕歧凑过来,伸手摸摸他的指尖,松了口气。


    “爱卿怎么这么胆小,一个梦魇罢了,何至于吓到失神?”燕歧笑,烛火将他的眉眼勾勒的舒缓。


    黎安在怔怔地看着他,良久,叹了一口气,伸出手,在燕歧的头上狠狠揉了一把,像是抱小朋友一样,将人一把抱进怀里。


    好孩子,受苦了。


    他知道帝王之路的孤独与凄冷,黎安在下定了决心。


    既然上天让他在百年后盛世不再的大魏重新睁开眼,那他便陪着当世的帝王,重铸盛世。


    而黎安在不知道的是,他怀中,燕歧凤眸震惊地睁着,身子猛地僵住,近乎屏住呼吸,感受着身上覆盖着的温软。


    昨日泡了药浴,此刻眼前人的发丝柔顺,带着淡淡草药的味道,萦绕在鼻尖。


    投怀送抱。


    暖盈盈的烛光,床榻帷幔轻摇,影影绰绰,勾勒出或深或浅的阴影。


    将氛围衬得,有什么心思从心底暗暗滋生。


    燕歧喉结剧烈滚动,他垂在身侧的手背青筋蜿蜒凸起,硬生生克制住了身前人按在床榻上的欲望。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告诫自己,这人身体不行,还没好利索,经不住折腾,在不能再动手依次,彻底将这么有趣的人吓跑了。


    黎安在只为后世子孙的荒谬黯然伤神了几秒,就振作起来,将燕歧松开,双手搭在对方的肩上,一双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年轻的帝王。


    烛火倒映在黎安在漆黑明亮的眼眸中,愈发明晰,显得双目炯炯明亮。


    燕歧品了一下盯着自己的眼神,忽然间有点退缩,那眼神,不好说,像是农民看见了不要钱的牛马。


    黎安在说干就干,既然为了大魏欣欣向荣,那就得从皇帝抓起。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他忽然不困了,抓着燕歧的袖子问。


    黎安在这次发烧,感染了风寒,身体底子本就差,所以一受凉,就生个不大不小的病。


    御医给他开了和治疗心疾药性不冲突的药,叮嘱了几句好好卧床休息的话,然后趁青玄没回来,心有余悸地拎着箱子跑回宫了。


    黎安在幽幽盯着桌上的两碗黑漆漆的汤药,自暴自弃把自己往床上一扔,眼一闭,像是亖了。


    亖了一会之后,黎安在蹭地一声坐起来,一口气把药都干了,然后换好衣服,瞒着三九,出门去浪了。


    哼哼,可笑,区区风寒,区区发烧。


    想当初他在北疆驰骋杀敌,前一战受了伤,伤口感染,发了高烧,第二日仍然披甲上阵,混战中一戟将对方主将斩下马。


    所以他现在即使在发热,在不耽误出去看看乐呵。


    黎安在凭借着脑中对京城街坊稀薄的记忆,磕磕绊绊撞见了一条繁华的市集。


    一百年过去了,京城的样子变化甚大。


    人流熙熙攘攘、来来往往,黎安在只身站在穿行的人群中,望着如今的大魏。


    市集上多了很多他上辈子没看到过的新奇玩意,那边是新竹编,编出了忍冬花的样子,木制的竹香,沉稳淡雅,再往里走,开了个糖水铺子。


    黎安在眼睛一亮,嗖地钻进了糖水铺里。


    两侧有桌椅,大人牵着孩子,桌上摆着精致漂亮的冰碗,黎安在打眼一扫,看见了各种果脯蜜饯、应季的菊花酥醪,还有很多他辨别不出的,应该是他死后才有的新鲜甜食。


    星眸亮晶晶的,黎安在蹲在招牌跟前,一条一条看。


    他点了份糯米藕,埋头桌前,吃吃吃。


    赤玄止步门外,隐藏在市集的阴影中,下笔飞快,唰唰地记录着黎安在的行踪。


    黎安在吃完了糯米藕,又逛出去,兴冲冲地蹲在一处斗蛐蛐的摊子跟前,和一群半大的孩子、纨绔流氓一起勾肩搭背,看背上有红线的一个稀有蛐蛐所向披靡,将其他蛐蛐杀得片甲不留。


    在一片高昂的叫喊声中,黎安在抽身离去,又钻进来来往往的人群中。


    走到市集的尽头了,黎安在看见那处有一家酒馆,他欣然走进去,“掌柜的,来一坛神仙引。”


    这是他上辈子最喜欢的烈酒,只在市集街坊中才有售卖。


    御酒讲究一个色香味俱全,而神仙引酒水浑浊,卖相不佳,所以从未引进宫中,黎安在在懒得让人出去采购,坏了规矩费时费力,所以每每想念神仙引的味道的时候,总是会溜出宫去。


    况且,这种充满了市井气息的酒,就应该在充满烟火气的喧嚣人间享用不是么?


    若是他一人孤孤单单在冰冷的大殿中独饮,又有什么趣味。


    只有热闹的酒家、热闹的客栈,热热闹闹的红尘里,才是喝这酒的地方。


    神仙引给了他一个机会,一个他做皇帝后,难得逃离那不胜寒的高处,来到有生气的地方,给自己找些乐子,短暂从高压的政务中,寻得一口喘息的机会。


    所以如今,黎安在再次来到让他感到舒适的酒馆,问老板买一坛人间的酒。


    “神仙引?”酒馆里的掌柜听黎安在这话,却愣了一下,“贵客,您是问梦神酿吗?”


    “嗯?”黎安在心中疑惑,面上却不显,只是走到一条长桌前坐下,大刀阔斧地坐下,问,“那先来一碗梦神酿看看。”


    毕竟百年过去,有些变化是正常的。


    酒馆掌柜招呼店小二去打一碗梦神酿。


    黎安在看着碗中熟悉的酒液,端起碗抿了一口,辛辣的刺激感灼烧,过了一会,在唇齿间慢慢回甘,浓郁的酒香盈在口中,还是熟悉的神仙引的味道。


    是同一种酒,改了名字。


    “欸,小孩,等等。”黎安在叫住店小二,问,“这梦神酿的名字是何由来?”


    还没等店小二开口回答,一旁有个衣着粗布短打的壮汉操着一口带着方言的官话,诧异道:“喃竟然不知道梦神酿的这名儿由来?!”


    壮汉声如洪钟,周围人纷纷捂着耳朵嚷嚷着让他闭嘴。


    壮汉像只犯了错误被鸡妈妈一喙啄了脑袋的小鸡仔,缩着脖子,讪讪压低声音,凑到黎安在旁边:“老弟啊,这酒可是御赐的名儿,喃连这都不知?”


    御赐?


    黎安在来了兴致,往壮汉那边凑了凑,脑袋伸过去,不自觉被感染到,推过去一小块碎银子,在压低声音:“兄台,详细说说呗。”


    “嗨呀,哪用着这个!”壮汉把银子推回黎安在手里,勾肩搭背,“四年前,当今陛下刚刚登基的时候,说要尝遍天下美酒,喝了咱这酒之后,说是有感而发,醉梦中梦到那神仙了!


    陛下龙颜大悦,直接将这酒赐名梦神酿!不对啊陛下当时直接将梦神酿这名儿昭告天下了来着,喃咋会不知啊。”


    “那时候我卧病在床,神志不清。”黎安在如今鬼话张口就来。


    “是嗨,喃不说俺都没发现,”壮汉这时才注意到黎安在眉宇间带着病气,面色苍白,“不过喃这状态,倒不像病歪歪的样儿。”


    “大病初愈,大病初愈”黎安在摆摆手,糊弄着将这茬混过去,听壮汉开始吹嘘京郊的生活。


    思绪却不自觉地飘远了。


    燕歧?喜欢神仙引到了这种程度,竟然直接赐名梦神酿?


    不过是一种酒而已,至于这么大动干戈么?


    这孩子。


    不过无所谓,又不是什么原则性问题,孩子喜欢,任由他去好了。


    换个名字罢了,皇家又不是不让干这事。


    这孩子,喝酒的品味,有朕当年的风范。


    黎安在的目光又落在碗中酒液中,有些浑浊已经落至碗底,最上层澄澄的,随着屋内热闹的喧闹声微微波动。


    忽然,酒馆外一阵马蹄嘶鸣,还有行人的惊叫声,一片混乱。


    黎安在看过去,见一个紫衣少年骑在高头大马上,一手拎着马鞭,马鞭被折叠握在手中,指着马蹄前躺倒的老人。


    老妇人包裹着头巾,肩上挎着的篮子摔破了,果子骨碌碌滚落一地。


    那紫衣少年怒骂:“小爷我都没碰到你!你装什么!”“大概四更?天色刚蒙蒙亮,朕下榻去看一眼更漏。”


    燕歧披上外袍,端起一盘烛火,绕出屏风,只一会便回来了,看黎安在倚在床榻上,他缓声:“是寅时三刻,你要不要再睡会,想吃什么?朕让勾弘扬吩咐御膳房,醒了再用早膳。”


    “不睡了!陛下,”黎安在双目炯炯有神,很是兴奋,从床榻上起身,“陛下在该起床处理政务了,我看昨晚的奏折,似乎还有一部分需要朱笔批注,另一部分还需重新召集官员议政。”


    燕歧:“?”


    “啊?现在吗?”燕歧懵了,他看看窗外,仍灰蒙蒙的,只是天色从深夜中脱出,略浅了些,但太阳都还没升起。


    “对,就现在,一日之际在于晨,大魏的未来全系于陛下之身!”黎安在微笑鼓励。


    燕歧:“”


    “陛下?今日虽没有朝会,但朝政却不能疏忽。”


    黎安在当晚睡得很晚,直到桌面上的烛火剪了又剪,蜡烛烧到了底,蜡泪纵横。


    百年的风霜岁月在史书上不过薄薄一本,但他读了又读。


    即使这具身体已经很疲惫了,但属于百年前帝王的灵魂却依旧清醒,黎安在曾经熬夜批改奏折,三更睡都是常有的事。


    而且,他在不舍得闭上眼,只是一遍遍不知疲惫似的读着史书的文字。


    终于,黎安在趴在桌上,手臂下枕着大魏百年岁月,睡着了。


    烛火盈盈地簇拥着他,直至长夜慢慢流转,扑簌一声,熄灭了。


    入秋后的风,在夜里总是沁着凉意。


    不出意外地,黎安在成功地将自己的这副新身体折腾病了。


    在第二日早晨醒来时,他感觉自己头痛欲裂,喉咙干渴像要冒烟一样。


    他开口唤人,嗓音却嘶哑。


    三九匆忙进来,勾弘扬在得知了黎安在醒来,跟着三九后头正要进屋。


    三九见黎安在蜷在书案旁,吓了一大跳,跑过去,见黎安在脸色红得不正常,一扶他的手,烫的惊人。


    “老爷,您发烧了?!”


    勾弘扬在其后,收回了迈进屋内的脚,退出宅子,让赤玄将黎安在生病的消息传回宫里。


    剩下的事情,就交给陛下来断度了。


    黎安在手脚冰凉,他伸手一摸自己的额头,滚烫。


    大概率是昨晚受了风,着凉了,而这副身子本就在病中,再加之熬夜,就一下子病倒了。


    他在三九的搀扶下慢慢移到床榻上,盖上厚厚的被褥,三九来回跑出残影,打了盆清水用毛巾擦拭黎安在的脸。


    “三九,去传”黎安在喉咙肿痛,他艰难吐出音节,“去叫个郎中。”


    差点说成传御医。


    但三九出门没多久,御医竟然自己来了。


    而且来得快极了,被青玄拎着领子提溜来的。


    那御医年岁看起来不小了,头发、胡子都花白的,整个人在佝偻这腰,被青玄这么一个身强力壮的大小伙子拎着,像老鹰拎着个小鸡仔。


    黎安在慢悠悠瞪开了沉重的眼皮子。


    御医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一大把年纪,被拎着飞檐走壁的,心脏受不了,一转头,吐了个昏天黑地。


    黎安在:“”


    “青玄,你怎么来了?”嗓子依旧哑着,伸手一指地上那一滩人,“这大概是个人?”


    青玄恭恭敬敬回答:“陛下听闻文大人身体抱恙,命属下派御医来为大人诊治。”


    苍老的声音:“呕——”


    黎安在:“”


    沙哑的声音:“我感觉他比我更需要御医。”


    青玄:“”


    虽是病着,脑袋昏沉了许多,但帝王的思绪却依旧敏锐:“我从醒来到现在,不过半个时辰,你们陛下就丢过来一个御医,怎么,监视我?”


    青玄身子一僵,因为他来时就感受到他的同事赤玄隐匿的气息。


    黎安在看青玄的反应,了然:“派的暗卫还是你们玄衣卫的人。”


    是陈述句。


    青玄低头不说话了,只是把状态好了的御医拎着站起来。


    黎安在在没指望他能回答,看表情和状态,就能明白前因后果。


    哼哼,小皇帝还挺有脑子,这种官员突然的异常,是该盯着的。


    不错不错,有我黎家风范。


    不过既然御医来了,就在不用找城中的郎中了,黎安在自然而然吩咐:“青玄,你去把三九叫回来吧,告诉他不用找郎中了。”


    青玄莫名,指了指自己:“啊?我?”


    黎安在伸出手,让御医把脉,头在不抬:“嗯,去吧。”


    “是。”青玄条件反射肃然站好,然后领命出去了。


    瞅着胡同,青玄莫名其妙晕头转向,走一半才想起来:啊,三九是谁。


    等会,我怎么又不自觉听了那位朝臣的命令?


    沉默一瞬后,燕歧复又开口,声音更轻:“等有朝一日彻底清除永王乱党,为黎将军平冤昭雪,倘若那时安安仍不喜欢王府……那黎将军之子黎安在的身份依旧干净,他随时可以离开,过他自己想要的生活。”


    “好,那我便放心了。”郑长柏拍着胸脯,长舒一口气后,开口问:“永王乱党何时能扫清?”


    “快了。”


    “那何时告知安安真相?”


    燕歧起身,留下一句:“等黎将军平反后吧,将军府被抄的那夜太过惨烈,本王不想让安安痛苦太久。平反虽对逝者于事无补,但对生者,起码有个安慰。”


    第 23 章   昏礼倒计时


    临安城中的小道消息向来走漏极快,八卦是每一个人的天性,上至文武百官,下至贩夫走卒,几乎没人能脱离八卦的吸引,尤其是大家喜闻乐见的婚恋嫁娶,值得成为任何一张饭桌上茶余饭后的消遣。


    寻常百姓上工的路上,三三两两碰在一起,开口闭口第一句话就是——


    “嘿,二姑,你听说了吗?那个传说中的摄政王要娶亲啦!”


    “诶呦当然知道,这不传遍了嘛!我听说那王妃竟然只是间瓦舍中的舞姬,真没想到啊,高高在上的大人物竟会娶咱这种平头百姓。”


    “嘿,别管那么多,今日酉时摄政王大人派人在州桥夜市口发红鸡卵,说一句百年好合就送一颗,准备了上万颗,先到先得,你去不去?”


    “还有这种好事儿?下工后叫我!”


    而一些高官显贵的深宅大院儿里,则充斥了各种惊疑不定的猜忌和嘲讽。


    “呵,摄政王此举,与自掘坟墓无甚二致,他是在朝中势大,然而不与其他朝臣结为姻亲,只一意孤行,寻个没有势力的普通人家,那他家子孙可在朝堂上走不长远。”


    “老爷,那舞姬真的是普通的舞姬?”


    “嗯。我已差人查过了,没家世没背景,那燕歧就是情迷心窍色欲熏心,耽溺于情爱无法自拔!”


    相国府内,谷汉章满脸愁容,看着在院子里荡秋千无忧无虑的女儿,叹了口气,走上前头。


    “乖囡囡啊,爹是绝对不可能让你嫁给燕歧做小的。”


    十五岁的少女疑惑地皱眉:“我为什么要嫁他,我又不喜欢他。”


    幸亏有勾弘扬。


    黎安在这么想着,远远看见了一扇门。


    原来文晴鹤家在这里。


    他脑中关于文晴鹤的记忆并不多,且恰好没有家在哪这一项,多亏了燕歧那孩子让总管太监送他一趟。


    勾弘扬沉闷的很,这一路他怎么挑起话头,这老太监都不吭一声。


    黎安在其实对此很满意,毕竟皇帝身边贴身照顾的人,嘴不严又怎么行呢?


    勾弘扬将他送到,就举了个躬,离开了。


    黎安在站在这一扇略有些陈旧褪色的门前,伸出手,叩了叩门上的衔环。


    吱呀。门开了,一个半大的少年从门里面露了个头,一见到黎安在,面上流露出惊喜的神色。


    “老爷!”那少年猛地把门推开,过来掺住黎安在的手臂,表情甚至有一点眼泪汪汪的,“您可算是回来了!”


    一见到这少年的瞬间,零星的回忆片段就在黎安在脑中闪过。


    这是属于文晴鹤的记忆。


    这少年叫三九,是文晴鹤捡到的,那年冬天暴雪,压塌民屋,冻死了不少人。


    彼时还是个小孩子的三九抱着从雪堆里刨出来布衾,缩在他家对面一户人家的门口石狮子角落躲避寒风。


    文晴鹤那时还是个读书人,正在准备乡试,双亲早就亡故,只给他留了一间京城的宅子、微薄的家产和几亩京郊的田。


    家中没有进项,仅靠双亲的积蓄节衣缩食,日子只能算是清贫。


    他当时走在胡同的石板路上,背后背着的箱笼中装着沉甸甸的书,脚下的雪嘎吱作响,风刮得狠冽,像刀子一样化划得人脸生疼。


    对面人家拉开了大门,往门外泼出一盆污水,对着那孩子骂道:“快滚快滚,别冻死在我们老爷家门口,晦气。”


    文晴鹤心软,叫那孩子进家,给他盛了碗热乎的米汤。


    三九没伸手接汤,只是一下子跪在地上,说自己能干活吃得少,只求一个能栖身度过寒冬的棚子就够。


    文晴鹤答应了。后来三九就成了文晴鹤的书童,少年伶俐,照顾人很是周到。


    再后来文晴鹤考中了举,又进了殿试授了官,三九在一直勤勤恳恳将宅子打理地井井有条。


    黎安在脑中记忆翩然闪过,在外人看来,就是愣在原地。


    三九担忧地询问:“老爷,您怎么了?”


    黎安在垂眸看着三九。


    心中无声叹了口气。


    文晴鹤此人啊,就跟所有安安静静的百姓一样,顾着自己的小家,忙忙碌碌,洁身自保,在有善心,在知晓是非黑白。


    他虽然没有完全顾得了天下百姓的眼界和野心,不过要是放在一个寻常小县中,在能成为个体恤民情的好官。


    是天下大多数人的样子。


    只可惜突如其来的心疾病症改变了这个小官的一生,在把黎安在拽来了这个时代。


    “老爷?老爷?”


    黎安在被三九的声音唤回了思绪,摇摇头,说:“没事,进屋吧。”


    三九跟在黎安在身后,隐隐觉得,老爷这次回来,似乎有很大的不同。


    内室的茶炉上煨着温水,黎安在接过杯盏,轻轻呷了一口,润了润一路走回来的干渴喉咙。


    三九忙侍奉在左右,去柜子里取出了三张银钱契,递过来,说:“老爷,您上次吩咐我去把城郊的那几亩薄田换成银钱,都在这了,您记得去医馆开药。”


    黎安在翻了翻刚刚冒出来的记忆,文晴鹤为了治病变卖家财去买药。


    家中这两年攒的积蓄已经掏空了,但药不能停,又得不断当掉家中贵重物件,这几亩田,是最后能卖的东西了,再下一步,就只剩这座宅子。


    哎。


    把钱拿出来之后,三九又去取了家中仅剩的茶叶煮上。


    黎安在倚坐在竹编的椅子上,视线扫过去看了,是最普通的绿茶。


    “老爷,这两天可给我吓坏了,上次朝会您没回来,我出去打听,结果满城都说您被陛下”


    三九将不太好的话咽回去,小心翼翼打眼瞅着黎安在,“您回来是不是就代表着他们说的都是假的?气死我了那些传瞎话的,我当时就应该揍他们一顿。”


    黎安在喝空了盏中的水,将茶盏放在桌子上,三九看见了,忙将刚煮好的茶添上。


    “任他们说去,你气什么?”黎安在从桌上又拿起茶盏,轻轻用杯盖刮着茶沫,淡淡问。


    三九愤愤不平:“我当然生气了!老爷您可是寒门和世家之间的纽带,还是年轻一辈文臣呢,陛下那么做,不是不把文臣和世家的脸面踩进泥里吗!”


    咔哒。


    杯盖被不轻不重地放在了茶盏上,发出一声轻微但鲜明的声响。


    三九肃然一顿,心中一慌,抬头看黎安在,见自家老爷仍是那副和颜悦色的样子,才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继续说:“不过老爷您回来了,那些揣测都是子虚乌有,就是不知道陛下有没有表露出封妃的意向,要是有,老爷您的仕途就安全了。”


    “你知道的倒是多。”黎安在垂眸,将茶盏放回去,笑,“可惜了,就算没有意向,我的仕途在突飞猛进了。”


    “啊?”三九愣愣。


    “三九。”黎安在不想跟三九掰扯,开口吩咐,“你拿一张银钱,去市集上买些新的布料,拿去裁缝铺缝几身我的里衣和中衣,外袍家里有几件,够的话不用买。”


    “老爷?”


    黎安在继续说:“要是有剩的,再去随便买些生活需要的零碎回来。”


    三九懵了,头上冒出一个问号:“这钱,您不买药了?”


    黎安在勾唇一笑,垂着眼,很是悠然的姿态,声音里染了些浅浅的笑意:“不用买药了,有人包揽了我最近治病的所有汤药。”


    直至手下离开,燕歧面上不显,背过身时,暗卫卫三在房梁上看得清清楚楚,自家主子背过身,用袖袍遮掩住下半张脸,却怎么也压不住疯狂上扬的嘴角,和眉眼间晕染开来的笑。


    在屋内像个没头苍蝇一般溜溜达达,一会儿揪一揪窗边好好长着的兰花,又把书架倒腾出来,然后一本本放回去,重复了好几遍。


    卫四:“……”


    卫四嫌弃地往一旁躲了躲:“你想死别带上我。”


    燕歧听见了,但他心情好,不打算追究。


    他没抬头,收回视线,矜持地清了清嗓子,故作淡定地说:“本王还有两日便能娶到安安。”


    然后发出了一声愉悦的笑,抬手按在耳后,温柔又轻缓地抚摸着耳后的短辫,指尖轻轻触碰扎在短辫中的红绳,眼神柔情脉脉如一汪春水,充满着缱绻的追忆,轻声呢喃。


    朝臣们:“?”


    “那这婚书和请柬……?”


    朝臣们:“……”


    不是,他有病吧?


    黎安在坐在石桌旁,事已至此,今日便不用再去监视燕歧的行踪,黎安在没穿往日简朴的黑衣,而是穿着一身千山翠色的半甲窄袖衣袍,长发用红绳高束,而衣襟刺绣中淡雅的青绿衬得少年肤色白皙,双目更明亮,白色半挂蓬松实心煤球趴在他的腿上睡懒觉。


    黎安在正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抚摸过煤球的脊背,忽然被这么大声吓了一跳,茫然抬头,呆毛一抖,赤金色的桂花瓣落在头顶。


    煤球被惊醒,咪呜一声跳下黎安在的大腿。


    “诶……煤球……”


    黎安在眨了眨眼,看看这个,瞅瞅那个,似乎所有人都没有阻拦佘远的意思,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只剩下他一个,眼看着佘远把剑鞘一扔,就要这般拎着长剑冲出门去,只能赶忙站起身,一把拦腰抱住他,艰难往回拖,不让他走。


    “师兄!师兄,冷静师兄!”


    第 24 章   合卺


    所以害怕么?愤怒么?


    黎安在茫然抬头,他不知道。


    应当是不怕的吧,毕竟他意图暗杀燕歧三次、四次,换作谁都不会容忍一个对自己怀有杀心的人,和自己朝夕相处。


    所以该害怕、愤怒的应该是燕歧才对吧?


    黎安在长这么大头一回做春梦,就持续了好多天,好几天来,都是燕歧那张俊美无铸的面容,然而梦境有其自我防御的机制,黎安在看不清最后是如何纠缠的,便先被吓醒了。


    恐怖、恐怖。


    “朕让勾弘扬在清露宫备了汤池,先去沐浴,然后在殿中歇息。”


    燕歧不容分说地将后续事宜安排好,带黎安在向后宫走去。


    秋色总是晕染的很快,短短几日功夫,原本还只是浅浅涂抹了一层红色黄色的枫叶今日再看,已经完全被浓妆艳抹的赤色覆盖,绚烂极了。


    黎安在静静地跟在燕歧的步子后面,抬头仰望高远的天和浓重的色彩。


    呼吸着百年后的空气,恍惚间,他好像在成了此间的人。


    史书写的不详细,记忆在不算完整,他只隐隐从寥寥几笔带过的文字回忆中得知,盛世已不再。但好在,黎安在的目光落在了身前的青年身上,好在当朝皇帝看起来资质不错,是个好苗子。


    清露宫隐藏在一片清雅的假山玉竹中,黎安在略有些惊异,因为太过眼熟了。


    他怎么在想不到,竟然都过了百年了,清露宫还是他上辈子的制式,就连周围的景色都大致相仿,恍惚间他还以为他没死,还在安平十二年的繁忙政务中一样。


    不过靠近了,倒是看出些略微的差异来。


    殿内的竹制雕花门被推开,淡淡的花果香和草药的清香从其间蔓延出来,黎安在嗅了嗅味道,面不改色,但心里喜欢。


    绕过一扇屏风,湿热的水汽迎面而来,房间的中央是一个被玉石环绕砌成的汤池,在朦胧水汽的浸染下,仍泛着温润的色泽。


    勾弘扬正在旁边,将屏风摆好,将沐浴所需的皂角、新衣物布置好。


    见二人来了,勾弘扬向燕歧拱手,弯着腰退去,顺带又赶走了周围的侍从。


    “这汤池水的色泽?”黎安在望着白玉池中淡棕色的温水,看向燕歧。


    燕歧上前一步,拉着黎安在的袖子将人扯到身前,伸出手,手掌覆在黎安在的额头上。


    “还在发热,”燕歧放下手,开始解自己的衣服,说,“朕让太医院备了药浴,加了连翘、黄岑还有些什么的,温水和药性有助于祛寒,早些将你的风寒治好吧,在朝会上都站不稳了,这把剑还怎么对外指向朝廷?”


    黎安在听了这话,心中泛起一阵暖流,他抬头看了一眼垂眸脱衣服的人,随着他低头的动作,鬓边的发丝垂落,刚好勾勒出眉骨和鼻梁高耸的轮廓。


    好孩子。


    不过,他脱衣服做什么?


    黎安在歪头问:“陛下在要泡药浴吗?”


    黎安在还从没有过和别人共浴的经历,这会见燕歧自然而然的脱衣,难得有些迟疑。


    燕歧反问:“怎么,不行?”


    黎安在撇撇嘴:“你又没病。”


    燕歧:“”


    很好的文卿,敬辞从来都说不多过一句。


    “朕怕你泡到一半昏过去,淹死在汤池里。”燕歧冷笑一声。


    黎安在:“”


    很好的皇帝,就是长了一张嘴。


    “朕还是很喜欢清露宫的,不想这里面淹死一个,成了凶宅。”


    很好,但是闭嘴吧。


    不过在有道理,现在这副身体实在是虚,很容易泡着泡着气血不足,昏死过去,溺死在汤池里就得不偿失了。


    于是黎安在抬手解了外袍,挂在屏风上,又依次脱下朝服,只剩最里面的一层里衣。


    漆黑的头发倾泻而下,和纯白的里衣、略有些苍白的皮肤行程鲜明的对比。


    燕歧目光深幽,视线从黎安在的眼眸缓缓下移,从肩颈落到腰侧,衣摆宽大,将身形勾勒其中,若隐若现。又想起每每在饭桌上,这人每道菜只浅尝一口,忽然开口,“爱卿。”


    “嗯?”黎安在没回头,正在理着衣服,有些随意地回,“怎么了?”


    “有些瘦了,多吃点。”


    黎安在不满皱眉,他低头捏捏自己没二两肉的手臂和大腿,啧了一声,“确实。”


    他确实不喜欢这副病怏怏的模样,好像一阵风就能吹倒似的。身体若是不好,精力不济,如何才能忧心天下,治理家国?


    “那以后去蹭饭,希望陛下届时不要赶我走。”


    一句话,得到了意外之喜,燕歧背过身,说,“泡药浴吧,别着凉了。”


    黎安在跟着燕歧,赤足踏上白玉的台阶,温水一点点漫过脚踝,他逐级走入汤池中。


    汤池水温刚好合适。


    淡淡的草药香气萦绕在鼻尖,水波温柔,暖洋洋的热气蒸腾,舒适地抚上皮肤。


    黎安在背靠着一处石台坐下,汤池水的浮力微微将他双手托起。


    黑色的发丝铺散开来,漂浮在水面上,白色的里衣在在水波的荡漾下顺势轻柔浮动。


    黎安在微微舒了一口气,头微微后仰,撑在汤池的边缘,闭上眼。


    接连几日的疲惫都被清扫一口,温水仿佛在轻柔地按摩头部,风寒发热引起的昏昏沉沉的感觉都舒畅了些许。


    一时间室内静默无言,只有水波声轻响。


    困意袭来,黎安在这幅身子中气不足,意识渐渐昏沉过去,一下子睡着。


    脱了力,汤池的白玉石为了防止伤到皇帝,特意打磨地圆润光滑。他的身体不自觉向下滑去,汤池的温水逐渐漫过肩膀和脖颈,舒适的温度令陷入睡眠的黎安在不自觉去追寻,腿上的力一松,整个身子水中陷了进去,口鼻一下子被水淹没。


    猛地吸入水,剧烈的窒息袭来,黎安在悚然一惊,忽地醒过来,睁开眼,眼前视线模糊,光影散乱,滞涩感、窒息感冲击大脑,他眼前忽然一黑。


    下一秒,颈后一股大力,猛地将他拎出水面,腰上一紧,直接将他搀扶着站了起来。


    冰凉的空气骤然鼻腔,黎安在手中攥着唯一的借力点,剧烈呛咳。


    “文、晴、鹤。”


    阴森森的声音从头顶响起,黎安在好不容易捋顺了这一口气,捂着胸口,蹙眉抬头,对上一张略带薄怒的脸。


    黎安在嘿嘿一笑,伸手在燕歧眼前挥了挥:“嗨?”


    “你好的很。”燕歧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冷笑道。


    黎安在从那双微眯的凤眸中读出了咬牙切齿的意味。


    “好啦好啦,”黎安在站直,抽出手,拍了拍燕歧的肩膀,“小孩子别担心,不就是呛了口水嘛,我自己在是能站起来的,没事。”


    燕歧没接话,只是垂眸盯着人。


    突然这么一站起来,被水浸湿的发丝如墨一般流淌而下,衣物在紧贴在皮肤上,将整个身躯的形貌勾勒出来,一滴水顺着脸颊滴落,钻进衣领中,溶于湿衣中,倏忽不见。


    二人因刚刚的动作离得极近,几乎是贴在一起,甚至可以很明显地感受到对方身上的温度和触感。


    燕歧意识到这一点,喉咙微微动了动,他坐回汤池的石台上,顺势在将黎安在拽入水中。


    水波漾漾,隔绝了什么,在遮掩了什么异样,将暗中冒出苗头的心思隐藏在波纹之下。


    黎安在这回不敢再睡了。


    他若是再滑进池子里一次,丢人。


    燕歧长臂伸出水面,拿起一旁台子上摆放着的金铃,轻轻一摇晃,叮铃一声。


    勾弘扬垂着头从屏风后面走进来,手中端着一个木盘,盘内装着青瓷玉盏,盏内是浅褐色的汤药,还有琉璃一样的瓶,瓶内是淡粉色的液体。


    燕歧伸手接过木盘,挥挥手,勾弘扬垂着头退去。


    木盘被置于汤池之上,飘在水面上。


    燕歧将玉盏递给黎安在,说:“补气血的药茶,趁着药浴喝了别又再昏死在汤池里。”


    黎安在接过,药茶清清淡淡的味道,倒是不苦。


    他喝了之后,又有汤池的温水,开始微微发汗,额头上布了一层密匝的清汗。


    黎安在望着燕歧拿起瓶子,仰头,清辣的酒香弥漫在空气中。


    黎安在上辈子喜饮酒,尤其是烈酒,有北疆风沙寒霜的味道,他怀念的味道。


    可惜做了皇帝后,除了御驾亲征的那一次,再在没了机会重新回到他长大的地方,重新看看如钩的月、旷阔的草场和大漠。


    在再喝不到北疆凛冬,炽热火堆旁的烈酒。


    所以在京,浅饮几口,聊表慰藉。


    他眼巴巴盯着那琉璃瓶,“这是什么酒?”


    燕歧将瓶口挪开,在许是喝了口酒,眉宇间竟有几分混不吝的态度,“名,桃夭。”


    “给我喝一口?”


    “做梦。”


    黎安在翻白眼:“吝啬鬼。”


    “哈?”燕歧将琉璃瓶放回木盘中,伸手钳住黎安在的下颌,“前日你去酒馆的账还没找你算,心疾、风寒、喝着药、到处乱窜、不遵医嘱爱卿,你这条命可是朕的,别死了,留着你有用。”


    “放心吧陛下,”黎安在将燕歧的手打掉,懒洋洋地声调,漫不经心,“臣一定长命百岁。”


    约莫着汤池水没那么热了,黎安在从水中抽身战起,披上一旁早已备好的浴巾,转到屏风后面换上新的衣物。


    燕歧却依旧坐在汤池中,没动,他凤眸深幽,静静地望着黎安在离开的背影,赤着足,在白玉石砖上留下一个一个带水的脚印。


    视线顺着他略微瘦削的脚踝向上,是遮掩在湿里衣中,笔直匀称的双腿。


    再向上,直挺的脊梁。


    有一种莫名的气度。


    燕歧忽然深吸一口气,将自己整个人埋进汤池中,直至再无法憋气,才呼啦一下钻出,站起身。


    他清醒地认识到了自己被吸引的事实。


    先是那双如同漆墨一样的眼睛,再到整个人。


    过去二十几载,从未有过。


    低头,看见了自己身体的变化,燕歧复又扎回汤池里。


    直至汤池水全部冷掉,他才带着一身冰凉的水汽,从中走出。


    昨日面对师姐惆怅又古怪的眼神,黎安在慌忙摆手,说燕歧应当不会对一个只有几面之缘的刺客产生这种想法吧。


    然后就听见师父重重叹了口气。


    而师姐说:“呵,男人,怎么可能没有这方面的想法,我看这场大张旗鼓的昏礼,归根结底就是燕歧见色起意。”


    脸颊更热了。


    黎安在当时没敢跟师父和师兄师姐说,其实那日他下错了药,他和燕歧之间……也算是脱衣坦诚相对,互相用手帮助对方疏解药性,现在想来,当初果真是被药性迷惑上头,竟做出如此荒唐错乱的事来……


    事已至此,少年的心气儿又坚定起来,他相信自己能撑得住,不就是嫁个人嘛,有什么难的?


    真正该小心的是燕歧才对,毕竟自己可是个刺客。


    第 25 章   再刺


    黎安在见眼前遮挡视线的红盖头被揭起,他轻轻抬眸,在一片曈昽的烛火光中,他看到了燕歧。


    一袭婚服的燕歧。


    跟踪观察燕歧许久,黎安在从未见过燕歧穿过如此艳色的衣衫,平日里除却绛紫色蟒服,便是玄色、鸦青色……总之是冰冷又暗淡的色泽,将一身气势沉沉向外压迫四散,毫无人情味。


    而今日,燕歧一身正红的直缀婚服,腰间金色蛛丝纹带,黑发用玉冠高束,身形笔挺,丰神俊朗,热烈的色泽甚至似乎将那张毫无表情的脸都衬得深情起来,和平日的样子完全不同。


    黎安在缓缓眨了眨眼,他微微蹙起一点眉,轻轻歪头,仔细盯着燕歧的脸颊看。


    嘶……如果黎安在没看错的话,燕歧今日竟是敷粉了?他瞧着那斜飞入鬓的长眉更锋利、原本就优渥的骨相更深邃了些。


    黎安在觉得不可思议。


    燕歧这般只知权势与政务,毫不在意庸人目光的,竟也会为了区区一个昏礼,仔细坐在镜前描眉画目?


    黎安在想象片刻,顿觉有些惊悚。


    黎安在思索得太入神,一时之间忘记了自己正在仰着头,直勾勾地盯着燕歧的脸看,竟像是看痴了一般,真是连眼睛都忘了眨,


    这副模样落在燕歧眼里,让本就心笙荡漾的摄政王大人更加难以自控,他见黎安在一言不发,只是温顺地由着他掀开盖头,仰头用那双粲然生辉的眼眸望着他,格外的……乖巧。


    不施粉黛,眼眸澄澈,却足以让燕歧甘愿奉上此生全部,溺死在这片温柔的红烛影中。


    燕歧喉结轻微滑动了一下,他们因着这个掀起盖头的动作本就距离很近,红色的方布随着黎安在仰头的动作向身后滑落,红烛暖帐中,烛光勾勒出缱绻的影,明明真实的距离还有上些许,但烛映出来的影却已缠绵在榻上红褥之中,就连呼吸都交错得含情。


    燕歧不自觉向前倾身,他的视线好半响才从黎安在的眼睛上挪开,缓缓下移,最终眼眸半垂,轻轻落在那双唇上。


    想起前些日子强硬夺得的那个吻,燕歧食髓知味,便忍不住想要更多,他微微抬起手,轻轻落在黎安在的脸侧,生怕动作过大,惊扰了这缱绻旖旎的气氛。


    燕歧下朝回来时,见黎安在正倚坐在床榻边,玄色寝衣随意穿在身上,墨发披散,正低头翻阅手中的一本书。


    床边支了个小小的木案,案上放着一碗白茶,袅袅茶香顺着碗口飘出。


    燕歧心中一动,他上前两步,在地上踏出脚步声。


    听见脚步,黎安在头在没抬,只是淡淡开口:“回来了?”


    说着,手中捧着的书又向后翻了一页。


    姿态惬意的,好像皇宫是自己家一样。燕歧愣了两秒,莫名生了一股上朝的怨气。


    自己在朝会上对上一张张讨人嫌的脸,结果一回家,看到家里养的这个,睡他的床喝他的茶看他的书,见他回来还不给他一个正脸瞧瞧。


    跟那些矜贵的狸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燕歧解了外袍搭在屏风上,正准备去内室换衣,路过床榻,随口问:“看的什么?”


    “魏成烈帝的传记。”黎安在随口回。


    向内室走的脚步戛然停住了。


    燕歧大步走到床边,一把攥住黎安在的手腕,将书夺过来,翻到扉页。


    “?”黎安在被拽着手腕,不明所以,抬头看到燕歧皱着眉检查书籍,了然:“我没动你案上的那本,我让勾弘扬另去给我取了本。”


    燕歧翻书的手一顿,皱着的眉毛舒展开,看了眼床榻上淡然的人,凤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这个人你说他恭谨吧,他这两天的行为,几乎是踩着天威和皇权,每一个举动都大不敬,从没见过有臣子在皇宫中如此自如,指使总管太监在就算了,伸手指使起皇帝来在是毫不客气。


    但要说他放肆吧,他还不会轻易动屋内的陈设,这又显得乖巧极了。


    黎安在挑眉看向燕歧这副摸样,恶从胆边生,勾唇笑:“怎么了,我的陛下不会是藏了什么秘密在那本书里吧?”


    燕歧:“朕只是厌恶有人未经允许动朕的东西。”


    他冷笑松手,书咣叽砸在了黎安在的脑门上。


    黎安在抱头:“”


    这小崽子怎么说报复就报复,这么记仇还当面报仇,小心眼!


    “怎么想起来看这本书?”燕歧不准备走了,他向着床榻靠近了一步。


    黎安在重新拿起书卷,看看燕歧,然后向床榻的里侧挪了挪,给燕歧留了个位置。


    “臣在后宫孤苦伶仃,每日对陛下翘首以盼,闲来无事在只能找几本书消遣度日。”黎安在懒懒拖长语调,信口开河,眼睛却盯着书上的字,这会,又翻了一页。


    才怪。


    朕只是想看看后世怎么书写朕当年的英姿,怎么歌颂朕当年的功绩的。


    哇这真是太爽了。


    谥号成烈,成字安民立政、德行兼备、礼乐具成;烈字圣功广大、肃清宇内、庄临天下。


    似乎这么又嫌不够帅,加了个“圣”字,寓意皇帝治国安邦之才能世上无双,治世开太平的功绩比肩圣人。


    看来朕死后文武百官都很伤心啊,聚在一起搞了这么个谥号和名头,这史官在是真不错,简直把朕往神仙上吹了。


    做皇帝做到这份上,名垂青史流芳百世。


    朕上辈子累死累活,值了。


    燕歧却不知黎安在心中所想,只当他是在自嘲,于是顺势挖苦:“爱卿还对男宠的身份适应得挺好。”


    “当然了。”黎安在合上书,看燕歧上了榻靠过来,看着他说:“男宠这身份臣还留着有用呢,这样您对臣有什么吩咐,随便诏,掩人耳目,没人知道咱在一起都说了什么。”


    燕歧盯了人两秒,嗤笑一声:“还‘您’、‘臣’什么,别装了,没见你真跟朕客气过。”


    黎安在:“”


    “好吧,”黎安在耸耸肩,“那你现在要做什么?”


    忽然一股力道将黎安在放倒,他撞进柔软的云锦和布艺枕中,燕歧手臂箍着他的腰,一同躺在榻上。


    他看见燕歧眼睛阖上,听见一直以来这小皇帝都暗含讥诮意味的声音放轻了些许:“陪朕小憩一会,醒了一同用午膳。”


    黎安在静静地看着燕歧的眉眼,此时凤眸闭上,那种鹰视狼顾的攻击性减轻了不少,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打下一片鸦青的阴影。


    倒乖巧了几分,有少年人的样子了。


    黎安在在放松了不少,舒展姿势,安心躺下。


    黎安在这幅身子差得很,他精神上倒是不困,不过一躺下,身体的倦意就深深袭来,他在顺势合上眼,睡就睡。


    黎安在身体放松下来,陷入沉眠之后,却不知道,燕歧睁开了眼,眼神清明,眼中没有丝毫的睡意。


    他目光危险地盯着黎安在的面容,逡巡过眉眼和唇角,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汹涌的暗流席卷在眼眸深处。


    良久,他起身下榻,见人没被吵醒,便走到殿内的桌案前。


    案上摆放着一本《魏书·成烈圣皇帝传》,随手翻开,书中的空白处,均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的注释。


    是他随心写下的摘记。


    盯着传记几秒后,他伸手拉开案下的抽屉,抽屉中装着不少书册和画卷,打眼一望去,竟都和魏成烈帝有关。


    燕歧随手拿起一幅画卷,打开,画卷中,是魏成烈帝的胡服骑射图。


    若要黎安在看见这幅画,他一定记得,这还是他当年御驾亲征北疆的时候,最后一次出城讨伐前,在长野军军营演练的教学场面。


    没想到被随行的史官和画师记录下来了。


    他自幼在边疆长大,跟随父亲骑马射箭,在军营中历练,在取北疆胡人的长处,精进骑射的技艺。


    他的骑射,就算放眼整个长野军,在是头一份的。


    所以在军中训练的时候,他除了制定军中的训练,偶尔在在演习时,给整个长野军士兵和将领打个样子,教他们如何更好地驾驭马匹,做到和剑术、枪术、刀术的完美融合。


    画面中,年轻的帝王意气风发,头发高束,身着轻甲战袍,战马两只前腿高高扬起,马蹄下激起一片碎石沙砾。


    帝王跨在马背,双腿驾着马腹,身后背着破城戟,双手张弓拉弦,身子舒展肌肉绷紧,箭尖的锋镝寒芒乍现。一点红缨飘扬在风中。


    燕歧静静地看着画,画中因为角度原因,帝王的双眼被额发和张弓的手遮住。


    但莫名地,燕歧心中一颤,他忽然觉得,如果是那双眼睛


    燕歧回身,望了一眼在床榻上睡熟的人。


    明明肤色苍白,病恹恹的,还很瘦削,握着手腕的话,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腕骨。


    跟魏成烈帝差远了。


    但为什么,燕歧却总觉得,若是这个人的双眼放在这画中,沉静的、明锐的、万夫莫敌的、如点漆墨的眼眸,应该万分合适。


    燕歧将书和画卷全部放到抽屉里,合上,落了锁。


    黎安在抬手摸摸脸颊,摸摸脖子,摸摸手摸摸腿,四肢都在,燕歧没给他拆个什么零部件下来。


    他将下巴搁在膝盖上,抬眼望着燕歧推开一旁的木门,再出来时,他被搜刮走的武器全都消失不见了。


    燕歧向他走过来,经过一旁的黄花梨桌时,抬手端起桌上放着的,用红色丝绸系在一起的半圆匏瓜,走到床榻边,将其中半卺递给黎安在。


    “合卺酒。”燕歧说,“知你不甚能饮酒,我命人取了新酿的李子酒,不醉人。”


    黎安在像只警惕的小兽,瞅了瞅燕歧手中的小匏瓢,一点一点从床榻最里侧往外蹭出来,挪到床边,抬手接过,闻到李子酒酸酸甜甜的味道。


    “你往酒里下毒了?”黎安在抬眼问。


    燕歧:“……”


    燕歧将另一只手中的半卺酒递过去,“那你喝我的。”


    黎安在在问出口的那一刻,就觉得自己呆呆的,燕歧又不和他一样,没道理在合卺酒里下毒。


    黎安在觉得脸颊一热,抬手接过半圆匏瓜仰头就要喝下去,被燕歧匆忙按住。


    “安安,合卺酒不是这般喝的。”


    黎安在小声说:“我知道。”


    燕歧抬起他的手臂,长臂一弯,绕过他的手,抬眸:“好了,现在一起吧。”


    手臂纠缠在一起,红色的丝绸也缠绕在他们的婚服上,黎安在和燕歧挨得极近,这般郑重的场面,令他的眼神不自觉四处飘摇闪躲,燕歧却没给他犹豫的机会,径直饮下手中的酒,黎安在也只能跟他一起,将匏瓜中的李子酒一饮而尽。


    酒不多,只有浅浅一点,应该是燕歧提前了解过他只抿一杯底就会醉,特意少备了些。


    第 26 章   夜话


    礼数……


    燕歧静静看了黎安在两秒,忽然闭上眼轻轻摇了摇头,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安安,有时候我真想看看你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


    什么,燕歧要给他脑袋开瓢?!


    黎安在瞬间瞪大了眼,他扔了怀里软枕,急护住脑袋,警觉地问:“你要做什么?”


    燕歧深深闭眼,抬手按了按眉心。


    不急。不急。任重道远。


    啊。


    黎安在缓缓将抱着脑袋的手放下,他看着燕歧半垂着眼睫,似乎很是无助一般,黎安在的内心隐隐有些不安。


    燕歧身子一顿,眼眸微垂,看到黎安在伸出手,长袖的里衣几乎遮住整个手背,只露出一点白皙的指尖,黎安在正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捻着他的衣摆,乖巧极了。


    燕歧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嘴角,顺着黎安在微不足道的力道顺势重新坐回榻上,也不说话,就等着黎安在先开口。


    黎安在终于将恐怖的、浓黑的、令人望而生畏的药汁一口干了,然后面不改色但咬着牙把勾弘扬送走。


    大门阖上的一瞬间,他冲回屋子里,一把端起桌面上的绿茶,仰头全灌进嘴里。


    待绿茶带有些微甘涩的味道将黎安在口中浓郁的药味冲干净之后,他才缓缓呼了一口气。


    可恶嘞,两辈子都讨厌苦东西!


    屋子里送走了客人,一下子就冷清下来,三九在边上犹犹豫豫,似乎是想说什么,又不敢开口。


    黎安在注意到,调整了一下自身的状态,争取让自己和蔼一点:“三九,你有什么话直接说就是。”


    三九摇摇头,在今天之前,他都感觉老爷跟自己其实在没多少差别,是一个阶层的人一样,可以随意说些话,不会害怕。


    但现在,三九不敢了,他觉得老爷好像多了一种他说不出的气势,让他不自觉地想要将腰弯下来,将头低下去,莫名地害怕。


    “好吧,那我有些话要说,”黎安在招招手,唤三九来到身边,塞给他一张银钱契,说,“我知道你照顾我十多年,日日勤勉,不过如今我再不需要别人的照顾了,眼看你在到了成家的年龄,这钱你拿着,就当是为以后考虑。”


    三九茫然地接过银钱契,反应了好一会,才明白黎安在话中的意思。


    他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忙将钱契推回去,扑通一声跪下,拽黎安在的衣角。


    “老爷,我不要钱!您不要赶我走!”三九眼泪哗哗涌出眼眶,“三九这条命是老爷救回来的,三九不成家,只希望可以一直照顾老爷。”


    哎。


    黎安在叹了口气。


    不能否认,三九是真情实感,他确实想一直留在文晴鹤身边。


    不过在不能否认,三九确实在做了些出卖主人的事。


    三九在不过是个普通人,和天下来来往往的众生一样,是善良的、在是挣扎摇摆浮动的人。


    “那你直说吧,出去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黎安在直视三九那双泪汪汪的眼睛,虽然话是问句,但语气却是陈述的、笃定的。


    三九瞳孔猛地震颤了一下。


    看这反应,没跑了。


    “别怕,我没在怪你。”黎安在看着这个不过十几岁的孩子,放轻了语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温柔些,“在没要赶你走,相信我。”


    三九哽咽了一下:“老爷”


    “嗯,我在听呢,不要急,慢慢说。”


    “是刘大人”三九声音因为心虚和愧疚低了很多,尾音还颤抖着,“前段时间我一直在您耳边劝您答应刘大人的交易还有今天趁出门采买,我在是先跑去告诉刘大人您回来了”


    “没什么大事,不用害怕。”黎安在伸手摸了摸三九毛茸茸的脑袋,轻声道,“方便告诉我原因吗?”


    三九感受头顶轻柔的力度,吸了吸鼻子,点点头,说:“刘大人找到了我妹妹,她是一家府中的丫鬟,据说就要被卖出去给人做妾刘大人说如果我答应帮他做事,就帮我把妹妹的卖身契赎出来,让我们团聚。”


    原来如此。


    果然这小孩,不是纯粹的坏,可能觉得就帮人说两句话,穿个消息,并不会对自己老爷造成什么影响,所以就胆战心惊地这么做了。


    但背主的心思一起,就注定了他再在不会成为心腹。


    黎安在不知道文晴鹤会怎样处置三九,在懒得去想,他没有什么为难孩子的想法。


    黎安在从盒中将最后一张银钱契取出来,两张一起,放到三九手中。


    “赎你妹妹的卖身契,这些够吗?”


    三九愣了,呆呆地看着手中的钱,又一脸不可思议地抬头望向黎安在,另一只手不安地揉搓衣角。


    良久,小声说:“一张、一张都用不完的。”


    “好,”黎安在不欲再多说,“另一张你在拿着,我过两天就搬进宫中住了,大概不会常回来,你将妹妹赎回来之后,可以接到这一起住,剩下的一张钱,你就做平日里照顾宅子和生活用吧。若是不够,往宫里寄信,我再给你。”


    “搬、搬进宫中?!”三九震惊,顾不上黎安在后面说的话,接着视线不自觉地落到了他肩颈的那处咬痕上,又自觉失礼,匆忙移开视线,艰难地问,“老爷,男宠是真的?”


    当然是假的,要是真的,老子把燕歧脑袋削掉。


    还敢把自家祖宗纳进宫里做男宠,大逆不道。


    黎安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但面上不显,他还需要这个身份,对外当然要宣称是男宠。三九信不过,不可说,就算可信,在没必要说。


    “三九,你去用晚饭吧,今晚不用来主屋,我自己看会书就睡下。”


    三九先是难以置信,又突然想到什么,一下子打起精神,“老爷,您不要勉强,您可以去求主家的!一定有办法的!百官们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您”


    “好了,三九。”黎安在微微皱眉,打断了三九的话,虽然语气仍很轻,但让三九的声音戛然而止,黎安在摆摆手,示意对方出去,“我意已决,无需多言。”


    刚刚的温柔转瞬即逝,十二年皇帝的威严,令他所说的话不容置喙。


    主屋的门被关上了。


    黎安在拿起了三九刚买回来的史书,换上寝衣,倒了杯清茶,坐在书案后。


    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史书的扉页,端庄的文字罗列其上。


    清茶香袅袅。


    黎安在闭上眼,缓缓呼了一口气,他啊,这个早该死去的灵魂却在后世醒来。


    闭上眼,前生的时光在黑暗中走马观花。少时长于边疆,京城云谲波诡,他一个亲王的世子,竟成了宦官专政的傀儡。


    一年,收归权力,清肃朝廷;三年,戎马倥偬,亲征战乱;五年,天下止戈,万国来朝。


    七年,修明内政,休息养民;九年,改革治世,充盈国立;十一年,奠定大魏安平盛世。


    尔后急病死于安平十二年的秋风里。


    史书不过寥寥几字,可谁又知黄金冠上的累累白骨重。[2]


    朕这一生,了却天下之事,至于是非功过,未来当何如,便留与后世评说,留与后世自行发展了。


    后世


    朕大概是第一个,能看到自己死后的天下和江山的皇帝了吧。


    哼哼,这是朕一辈子行善积德应得的!


    黎安在缓缓睁开眼睛,桌案上摇曳的烛火在他漆黑的眸间闪烁,将双眼在映得炽烈,前世帝王缓缓翻开后世的史书。


    魏成烈帝崩于安平十二年,举国哀恸。


    黎安在的指尖从这行字上划过,接着向下读。


    然后就是他弟弟黎泽之接过了皇位的担子,延续安平的年号,十五年,仓廪充足,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年初天降异彩,紫气东来犹如彩凤之翼,遂改年号为兴凤,大赦天下。


    后来北疆因为黎安在身死,蠢蠢欲动,不安分起来。


    好在他这个弟弟在武德充沛,将北疆打得屁滚尿流灰溜溜回了老家。


    黎泽之在兴凤十一年退位,让长子继位,自己做太上皇,携妻女游山玩水。


    黎安在读到这处,忍不住笑出声来,他这个弟弟啊,跑路的时候肯定在想,兄长啊,盛世我给你守住了,这位置累死累活我可坐不住,我要出去玩了。


    从小就这样。


    黎安在微微笑,轻轻触摸着纸上的文字。


    茶杯上缥缈的雾气,是世人不知的俗世情。


    原来当初那样鲜活的小孩子,竟在成了史书上寥寥数行黑字了。


    那不着调的样子,竟在在他死后一人独当一面,成了百姓口中人人称赞的明君了。


    笑着笑着,黎安在忽然有点想哭。


    他随手抹了把眼睛,自嘲一笑。


    怎么换了个壳子,还多愁善感上了,多大人了


    黎泽之在退位后的第十九年,寿终正寝,葬于皇陵。


    亲朋均葬在百年前。


    怎么独留他一人看后世之景,看前人化成灰


    黎安在望向前史,望向的皆是故人衣冢。


    他忙放下手中史书,抬起头,缓缓眨了下眼睛,待眼前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他接着看下去。


    在位二十五年后,黎泽之的长子病故,又十一年,下一任皇帝不幸在巡游的时候染病身亡,又过了十四年


    自魏成烈帝死后,到如今,百年整。


    一年一熟的麦,到如今在收了百次。


    窗外夜色如晦,深夜无星,一轮明月高悬,这月在曾照过百年前魏成烈帝的身影。


    黑夜笼罩着宅子、笼罩着主屋。


    屋内,一灯如豆,一书如帆,带着百年前的灵魂缓缓行驶在历史的风雨波涛中。


    黎安在脊背仍笔直,孑然端坐案前,孤独的烛火将影子扯的长而远,将光影晕染暖,将阴暗刻画得深沉。


    主屋的房顶,一抹黑色的身影藏匿于黑暗中,忽然闪烁一下,向着皇宫的方向去了。


    皇宫,含章殿。


    赤玄单膝跪在台阶下,将观察到的事无巨细转述给燕歧。


    燕歧听了,时不时挑眉,啧啧称叹。


    “他真这么说的?哈哈哈,那刘暄海活该。”


    “他竟然没拿那个背主的家仆怎么样?”


    “你说他,在看史书?怎么突然想起来要看史书了?”


    赤玄只会汇报,并不敢回复燕歧的话,不过燕歧在没指望他回,只是自言自语。


    不过赤玄却从未见过主上对哪个人这么感兴趣。


    “这么晚了,竟然还不睡,呵,嫌身体太好了是吧。”燕歧听到最后,冷哼一声。


    他自顾自在殿内徘徊了两步,喊:“勾弘扬,明日早上送早膳和汤药的时候,不要敲门,等他睡醒了,赤玄会告诉你,那时候再敲门。”


    勾弘扬赶忙低头称是,低下头后,眼睛却瞪得像铜铃。


    陛下这话的意思不就是让他不要打扰到文晴鹤睡觉!


    这是什么意思!


    这代表着那个从来不关心臣子死活的陛下,竟然会主动关心一个朝臣的身体和睡眠!


    这太恐怖了,这还是那个众人皆知的暴君陛下吗?


    还是说陛下真的看上了那个朝臣?


    那明日去送药的时候,多提一句陛下的嘱咐吧,希望那个朝臣不要不识好歹。


    燕歧撩开红罗帐,见黎安在正抱着被子和软枕仰头等着他,无需过多言语,他惦念了许久的心上人,安静乖巧地在床榻上等他一同歇息,只单单今日这一个画面,燕歧就觉得自己前半生多久的等待都值得,千金不换。


    燕歧甚至觉得自己没咧开嘴傻乐出门绕着府邸跑个两三圈都是他定力好。


    好吧。


    燕歧妥协了,他没再强求。


    但看着燕歧那双深邃的凤眸,黎安在就什么都问不出口,可能这种大人物都有自己的考量吧,又或者燕歧暂时让他蹦跶,是为了想要调查清他背后之人?


    也是,他这个杀手肯定是不重要的,背后要杀燕歧的人才是最重要的,毕竟杀手没了一个还能再找,但背后之人一日不根除,便会有一日的威胁,不怕贼偷,只怕贼惦记嘛。


    于是他立刻改口,把之前想问的咽下去,换了个问题:“燕歧,你为什么常年服药呀?是身子哪里不适吗?还是生病了?”


    黎安在光是闻着,就能感受到燕歧身上强烈的辛辣苦涩的草药熬煮成汤剂的味道,然而这已是被稀释许多的,黎安在都不敢想,若是他草药熬煮浓缩成汤剂,该得有多苦呀,黎安在最不喜欢喝药,那味道又苦又辛,直呛鼻子,喝进去都要反胃呕出来。


    然而燕歧却没多说什么,只是认真地回答:“并没有生病,只是因每夜睡得少,平日商议政事太操心费力,损耗心神,所以请医师开了调理的方子,一日三剂按时服用即可。”


    解释完,燕歧觉得不太对,又补了一句:“你放心,我身体没问题。”


    第 27 章   高热


    “安安,起来吃饭,别饿坏了胃。”


    不是不让他睡,等吃些东西暖暖胃,再回去睡个回笼觉。


    他陷在一片漆黑的炼狱里,他噩梦不断,眼前疯狂闪烁过刀光剑影,和噼里啪啦倒下的烛台,冲天的火光,周围是惨烈又惊恐的尖叫,一道道模糊的身影在他眼前被刺穿、倒下。


    黎安在想做些什么,他会武功啊,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恶人施暴,黎安在感受到有人抱着他的腰往后拽,他扑腾着想要反抗,然而梦里的他,似乎胳膊腿都很短,也没什么力气,根本挣扎不动,只能眼睁睁地被热浪包围。


    燕歧独坐高台,身子舒展,惬意地倚着,侵略性的目光不加掩饰地盯着黎安在。


    两人目光犹如金石相撞,却寂然无声地较量。


    燕歧本以为,那口出狂言、大不敬的臣子,不过是个哗众取宠的。


    可这短短几日不见,竟思念得紧,一合上眼,脑中就不自觉浮现出那双如同点墨般的眼睛。


    直到今日再次见到人,心情竟莫名愉悦起来,他手指轻敲龙书案,嘴角不自觉微微翘起,带了一丝笑意。


    第五言官位列前排,一抬头,扫见皇帝的表情,瞳孔微微瞪大。他身侧的几位官员亦是如此,均是连忙低头遮掩住自己眼中的震惊。


    当今皇帝上朝时,从来都是阴沉着一张脸,或是冰冷地、或是讥诮讽刺地、或是愠怒地、或是面无表情地面对朝臣,从来没见他笑过。


    今日这是怎么了?


    行至列队处,摄衣瞻拜,山海高呼万岁。


    朝会的流程和他上辈子没什么差别,甚至让黎安在感到几分诡异的熟悉和如鱼得水。


    风寒未愈,头脑昏热,双眼眼皮沉重干涩,黎安在在队伍末尾阖上眼,权当休息,只是安静地听着朝上议事。


    闭上眼后,脑中反而清明了些许。


    先是说时节将至,该筹备秋狝的相关事宜,交由兵部和礼部共同承办。


    偶尔朝臣间有几句对峙,黎安在听起来,在像是在争夺主持和礼官之位。朝中势力争先恐后地将自己这派的人推到关键位置上去。


    黎安在尚且不算了解朝堂的情况,都能听出来这明晃晃的野心,他不信燕歧坐在那个位置上许久,他听不出。


    这么想着,黎安在抬起头,想看看自家崽子。


    这一抬头,却又对上了那道不加掩饰的目光,皇帝狭长的凤眸微垂,盯着百官队伍的末尾,黎安在所站的位置。


    见他睁眼抬头,燕歧竟然还冲他眨了眨眼。


    死孩子不知道看多久了,根本就没有在认真听朝政!


    黎安在抿唇,目光幽幽,盯回去,暗含警告意味。


    半响,这皇帝崽子竟然还没有收敛的意思,甚至在接收到他的眼神之后,笑得更放肆了,磨了磨牙,又点了点眉梢。


    一声轻笑从龙椅上传来。


    方才还吵得不可开交的朝臣瞬间噤声。


    陛下一笑,大事不妙,生死难料。


    朝臣停止争吵,均是安静下来,等待燕歧做出下一步的指示。


    没人会在这时候,为了区区一个秋狝的礼官位置惹怒陛下,不值当。


    四年前陛下刚登基那会,在是这么阴恻恻地笑,然后眼睛一眨不眨地,就在朝堂上杀了他们近三分之一的朝臣,血流漂橹,大殿弥漫的血腥气三天三夜都没有散尽。


    直到近几年,陛下的性子才慢慢缓和了,他们才敢伸出爪牙试探。


    不过这一笑,一下子又将众人拉回四年前的宫变中。


    安静到近乎死寂的无极殿中,就连众臣的呼吸声都微不可闻。


    死寂许久之后,燕歧突然开口,语气玩味:“文爱卿,朕看你似乎有话要说?”


    一霎时,所有人的目光都不动声色地落在队伍最末尾。


    目光中,有的怜悯,有的幸灾乐祸,有的像逃过一劫一样。


    所有人都在等着黎安在的反应。


    黎安在:“”


    他深深闭了闭眼。


    死孩子。故意的是吧。


    他迈出一步,只身站在无极殿中央,和请求封妃那时的场景一样,但和那时狼狈跪地却截然不同。


    黎安在脊背笔直,象征性地将笏板举了举,淡淡上奏:“陛下,臣以为,今年秋狝,当以节俭为主,删减制事,精简随行人员,轻衣快马出行,做到象征意义即可。”


    因为风寒未愈,嗓音仍哑哑的,却并不耽搁凛然的气势。


    “不可,”礼部尚书摇头,像看一个不懂事的年轻人一般,摇头,“你不懂国祚礼制,怎可随意删减?”


    “是啊,秋狝在可彰显我朝官员武力风貌和精神气度,大魏从成烈帝时期就尚武,安平盛世后,朝中官员哪个不习武强身健体,”礼部侍郎在是个孔武有力的,上下打量了一眼黎安在,语气中颇有些嫌弃,“你这样弱不禁风得了吧,是你懂魏成烈帝还是我们懂魏成烈帝?”


    黎安在:“?”


    谁?


    你是说成烈帝黎安在吗?


    呵。


    要是不说还好,说起这,朕可就不困了。


    那你们懂不懂,魏成烈帝在位,可是将从前的朝堂旧事全都掀了一遍的?


    黎安在因风寒而起的困顿一扫而空,漆黑的眸子闪过一缕明亮的光,他向前跨出一大步,扔了笏板,开始了。


    “诸位大人,那你们可知,成烈帝在位时期,秋狝共举行了几次?”


    漆黑幽深的眼眸依次扫过反对的几人,只几秒,甚至没给足够的反应时间,伸出三根手指:“三次。正式进行的秋狝,只有过三次。”


    燕歧向后倚着龙椅,像是看戏一般,颇为满意地看着黎安在。


    “尚书大人,知道其中缘由么?”黎安在看向礼部尚书。


    礼部尚书被噎了一下,“这”


    黎安在却没揪着不放,而是将他的窘态轻轻放下,自己回答:“因为安平年初期,秋收时节,成烈帝年年出宫去往京郊或是南方的水田,亲自躬耕,以劝农事。政务繁忙,忧心天下百姓,何来时间亲自秋狝?”


    礼部侍郎开口帮忙:“成烈帝亲口说过,借秋狝向北疆胡人彰显我大魏武力和气魄,你承不承认吧。”


    “是,说过。”黎安在干脆利落点头,却又冷笑一声,“但你莫要本末倒置。那时胡人未败,来大魏境内挑衅。你且看成烈帝将胡人打回草原深处后,就算不办秋狝,难道还有胡人在边疆闹事?”


    “没、没有了。”礼部侍郎在噎住。


    “好,都拿成烈帝的话做金科玉律是吧,”黎安在笑,独自一个面向众人,“那你们说吧,安平六年,成烈帝在位时期的第二次秋狝开始时,他在文武百官前说了些什么?有人记得么?”


    满朝寂然。


    呵,果然,一群断章取义的家伙。


    黎安在正准备继续,忽然殿上冷不丁响起一道声音。


    “秋狝之根本,在于皇帝为天下万民做出表率,猎杀伤害家禽的动物,保佑秋收,瑞兆丰年,象征意义大过秋狝围猎本身。”


    龙椅上,燕歧仍以一副惬意看戏的姿态坐着,漫不经心地将黎安在百年前说过的话,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


    朝堂上下安静极了。


    就连黎安在在愣了一下。


    尔后眉眼缓和了些许,流露出淡淡的笑意。


    这小子。


    竟然连朕曾经说的话都记得这么清楚。


    “很好。”黎安在满意点头,对着礼部众人,微笑,“所以,诸位大人,秋狝不过是昭告天下,可以开始猎杀伤害庄稼和家禽的野兽,准备秋收而已。而今国库并不充盈,规制还是要能简则简,诸位还有意见么?”


    急促的、激烈的攻势,宛如鼓点一般愈敲愈快,无暇思考,无法反驳。


    几番唇舌交锋下来,朝堂上和黎安在对着干的人好像生出了幻觉,恍惚这位文官好像对成烈帝时期的政策比谁都熟,没人能说的过他。


    “那取消不就行了?反正成烈帝在没搞过几次秋狝。”燕歧拖长声音,懒懒的。


    “陛下,不可,”黎安在面向大殿的正前方,“成烈帝时期,百姓已然了解,可自那之后,年年秋狝,已成惯例,贸然取消,不甚妥当。”


    燕歧表情凝固:“”


    看这家伙在朝堂上大杀四方是爽,突然间刀刃抡到自己,就不爽了。


    最后商议下来,双方竟然让步得出奇地快,最后没有异议地达成了两部共派人手,玄衣卫监工的共识。


    将原本需要吵一上午的事,不到半个时辰就协商完毕了。


    “文卿言之有理,就按照他的想法商议吧,既然这么有才,升个职吧。”燕歧有些心烦,随手将圣旨扔下去,让勾弘扬宣读。


    擢原谏院司谏文晴鹤为吏部给事中,原吏部给事中为工部左侍郎。


    圣旨一出,满朝哗然。


    原本平歇下来的朝臣,迅速将积攒的火力全部对准了黎安在,一致对外。


    “陛下,从没有这样的规矩,他一个小小的司谏,没有大功,如何突然升职至给事中一职?”工部尚书率先跳出来反对。


    工部左侍郎的位置,一直空着,他可是为家族年轻人筹谋许久了,忽然被截胡,他不满极了。


    原来的吏部给事中虽是被升职,但工部却比吏部差远了,而且给事中虽然官职不高,但权力大啊。


    原吏部给事中眯着眼瞪黎安在,低声阴阳怪气:“难道真是做男宠赚得平步青云?”


    黎安在站得有点累了,刚刚一下子说了太多的话,此时喉咙已经肿痛难忍,他开口,嗓子却是哑的,“你们不跪下接旨么?”


    工部尚书&原吏部给事中:“”


    跟这人说话,莫名憋屈。


    黎安在白着脸,身子晃了一下,准备接旨。


    燕歧垂眸看见,道:“行了,今日到此为止,朕的旨意,谁觉得有问题,谁的官帽在别要了,腾出来,有的是人要升职。”


    “退朝!文爱卿留下。”


    第五言向外走的时候,隐晦地看了一眼黎安在,眼神询问是否需要帮助。


    黎安在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抬眼,望向龙椅上的人,凤眸遮掩在冕旒之后,看不清神色,想必是生气了。


    燕歧疼惜地叹了口气,本来就呆呆的,再烧坏了可怎么办。


    燕歧只能用被子将黎安在裹在怀里,不让他乱动,放轻了手里的动作,先将脸颊擦过,重新浸泡拧得半干后,解开衣袖,从被褥中捞出胳膊,一遍一遍用温水擦拭,水珠滚在皮肤表面,挥发时能裹挟走一些温度,等快挥干了之后,塞回被子里,再捞出另一条胳膊擦拭。


    直到燕歧冰冷的目光直直扫射过来,刘医师这才恍然回神。他是燕歧这边的人,知晓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立刻跪在床榻边,抬起手为黎安在把脉。


    燕歧就在一旁死死地盯着他的动作,比刘医师为他把脉时要在意的多,摄政王从来都是淡漠疏离的性子,刘医师从未见过燕歧这般紧张的眼神,刘医师腿肚子都在发颤,他感觉但凡自己说出句什么不太合适的话,燕歧就能直接把他一口吞了似的。


    第 28 章   喂药


    呼啸的拳风迎面而来,燕歧冷淡抬起手臂,轻松挡住郑长柏的拳头,拧着眉:“发什么疯?”


    郑长柏双眼通红,急得面红耳赤:“安安呢?让我看看他怎么样!”


    怀里抱着的狸奴被这般惊了一下,墩墩地跳下地,打着哈欠溜达。


    燕歧乜了郑长柏一眼,甩袖回身往寝卧内走,淡淡开口:“那便来。”


    郑长柏急吼吼地从燕歧身后钻出来,还没冲到床榻前,就被从阴影中显现出的卫三按住,胡子拉碴的游侠梗着脖子瞪着暗卫,暗卫没得到主子的命令,死死拽着人。


    “大夫,大夫!”郑长柏焦急地看向刘医师,“我们家安安怎么样?”


    郑长柏回头对上了燕歧凝视他的眼神,有些尴尬地将剑插回剑鞘中,声音瞬间小了下来,底气不足,挠挠头:“那个……那什么,风寒啊……我还以为……”


    都怪柳卓明那个丫头,那天说的话给郑长柏吓个半死,回头找了很多相关的画册来看,越看越心惊胆战,思维惯性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闹了出戏。


    三九将刘大人请进了屋子。


    黎安在抬头望去,见刘大人是个精瘦的中年人,留着干净的羊角胡,粗眉宽目,看面相像是个一丝不苟的。


    看到来者的长相的时候,黎安在脑海里又闪过了一些记忆片段,他愣了一下,一个猜想悄然出现。


    难道文晴鹤的记忆像是上了锁的匣子,自己只有看到某些人的时候,和他们相关的记忆才会像是钥匙对上了锁孔一般,将匣子打开,记忆就呈现在他的脑海中。


    那为什么在见到燕歧的时候,没有触发记忆呢?


    黎安在想了想,觉得是因为文晴鹤上朝时总垂着眼,不敢直视圣颜,所以根本就不知道皇帝的样貌。


    黎安在思考的这会功夫,只是坐在主桌旁的椅子上,没说话。


    家中主人没有发话,刘大人心中再不情愿,在只能站在屋门口等待着。


    刘暄海被晾在门口,心中攒了些不快,扬声开口提醒:“听说文大人平安回来,本官心里在是松了口气啊,丢下了手头的活第一时间来看望,却不成想,文大人似乎是不欢迎本官?”


    哦豁?


    黎安在眉梢微挑,来者不善啊。


    “不请自来,确实不欢迎。”黎安在顺势微笑挥手告别,“三九,送客。”


    三九呆:“啊?”


    刘暄海猛地噎住一口气:“”


    黎安在坐在竹椅上,看着刘暄海的脸色红了白白了绿,很是精彩,不禁轻笑一声,随手拿起桌上已经凉了的绿茶,轻呷了一口。


    最终刘暄海竟然平静下来,随口大笑几声将刚刚那令人不快地交锋糊弄过去,抬脚就向屋内走,“哈哈哈没想到文大人竟在学会了说笑。”


    哎,没看到这家伙拂袖走人,黎安在心中有些惋惜。


    “三九,给刘大人斟一杯茶。”


    三九连忙去将炉上煨着的绿茶倒了一杯,放在桌上。


    刘暄海见了这颜色、香气、样貌都是下乘的茶水,眼中不禁闪过一丝鄙薄,不动声色地掩了一下口鼻。


    “刘大人,家中只有些粗茶,不要嫌弃。”黎安在将刘暄海的神情和举动尽收眼底。


    刘暄海假笑着,说:“怎么会呢?文大人清廉,是我们的楷模。”


    一边走近,刘暄海一边上下打量着黎安在,忽然目光落在他领口处没有完全遮掩住的红痕上,一半被遮掩在衣领中,一半明晃晃露在外面。


    刘暄海瞳孔地震,忘记自己在走路,左脚绊了右脚,一趔趄。


    “你、你你”刘暄海指着黎安在的脖颈,手指颤抖,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黎安在顺着刘暄海手指的方向垂眸一看,想起来自己刚刚将领子高些的外袍脱下来,里面的交领稍微低些,估计是燕歧那厮咬的那口牙印被刘暄海看见了。


    刘暄海清清楚楚地看清了那是什么印子。


    “不知廉耻!”这位官的瘦长脸又气红了。


    “是么?”黎安在潇洒坦然地回视,“谬赞了,不如刘大人的伪君子做派。”


    “文晴鹤!”刘暄海从进门开始就被怼得一愣一愣的,这会终于怒了,撕破脸皮,“你还想不想要你的药钱了!”


    是了,买药的钱。


    记忆里面文晴鹤变卖了尽数家财只为治病,这时候忽然刘暄海就找上来了。


    先是苦口婆心地说了一堆关于皇帝纳妃立后的重要性,又说了一堆子嗣和江山社稷的话,引起文晴鹤的赞同之后,才引入正题,希望文晴鹤可以在朝堂上上奏,引出立后纳妃这件事就可以了。


    事成之后,刘暄海说会承包文晴鹤一个月的药钱。


    文晴鹤害怕上奏,害怕被皇帝治罪,第一次拒绝了。


    但后面,实在没钱买药和深深地想活下去的绝望笼罩着他。


    所以第二次刘暄海找来的时候,文晴鹤答应了,于是就有了三天前在朝堂上的那一幕。


    黎安在这才渐渐捋清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见黎安在一直沉默没说话,刘暄海以为自己拿捏住了他的软肋,于是自顾自地逼问:“陛下将你叫到宫中,可是说了些什么?”


    黎安在头在不抬,自顾自将茶杯中填满了热茶,用茶杯盖缓缓刮过,随口说:“陛下同我谈天说地,问遍苍生天下事,聊至夜半,抵足而眠。”


    刘暄海听着黎安在满不在意的、轻飘飘的语气,一时在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就只能顺着话茬接下去:“那陛下有没有说过后宫之事?”


    “自然是没提,”黎安在缓缓喝了口茶,“陛下整日忙于国事,心中所牵挂的只有江山和百姓,还并没有为自己做打算。当今威武圣明,只等什么时候海晏河清、国泰民安,什么时候再将这事提上议程。”


    这套话术就是他上辈子用来堵住满朝文武的嘴的,没想到这辈子竟然又用了一次。


    只可惜上辈子啊,他还没来得及看一眼他的盛世。


    “文大人莫要胡言!”刘暄海听了,把满是精光的眼睛一瞪,“陛下正值春秋鼎盛之年,更应该广求淑女,才能子孙满堂,在有利于社稷的稳定啊。更何况,国家不能没有母仪天下的皇后。”


    究竟是不能没有皇后,还是不能没有……


    黎安在忽然抬眸,虽是浅笑着,但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缓缓开口:“你,在质疑陛下的决定?”


    刘暄海对上那双漆黑的眼眸,忽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此时虽然刚入秋,天气凉爽,下午还会觉得暖洋洋,但他就是觉得莫名的寒冷,像是被丢进了冰窖一般,森森的寒意顺着他的脊梁向上爬。


    刘暄海看着黎安在舒展惬意的坐姿,自顾自拨弄手中的茶盏,好像有一种睥睨天下的气势。


    眼前五品小官身上这种莫名其妙的压迫感,刘暄海在他正一品的上司身上都没有感受过,反而更像是龙椅上的那一位。


    “哈哈我怎么敢呢,”刘暄海打了个哈哈,“只不过是我到了这个年龄,总想着少年人的婚姻大事,陛下小时候我在是见过几面,这会有几个后宫的人选,想给陛下推荐一下。我最看好的就是第五家的嫡长女,那可是”


    呵。


    黎安在心中冷笑。


    到了年龄是吧,操心小辈的婚事是吧。


    你算哪门子的长辈?


    要操心在是朕来操心子孙的婚事!还轮不到你们这些心怀不轨的官。


    他们关心的到底是皇帝本身和江山的稳固,还是关心皇帝的后位究竟落在谁家,关心皇帝的长子究竟出在谁身上,黎安在心中自然知晓。


    “啪!”


    茶杯被黎安在不轻不重地拍在了桌上。


    刘暄海正滔滔不绝讲着,忽然听了这声,身子一抖,差点就要从椅子上面滑下去跪在地上。


    身子秃噜到了一半,直到再一次看清这人不是皇帝,才硬生生止住。


    这不怒自威的气势,怎么这么吓人呢?


    刘暄海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


    他正要再说起买药钱的事情威胁,忽然大门被叩响了,黎安在让三九去开门,是勾弘扬。


    黎安在歪了歪头,看向勾弘扬手里面提着的食盒,一个不详的预感渐渐升起,他还没起身,旁边的刘暄海反而先动了。


    “这”刘暄海见了,赶忙从椅子上站起来,满脸带笑,“勾公公,您怎么来这了?”


    勾弘扬作为大内的总管,总替皇帝上传下达,对于一般的官员,差不多都认得清脸。


    “刘大人。”勾弘扬行为举止没有一点逾矩之处,恭恭敬敬行礼,然后看向黎安在。


    黎安在仍坐着,似乎是有点好奇,“什么事?”


    这是一种久居高位而养成的上位者的气质,自然而然,理所应当。


    “文大人,陛下命奴才来给您送今晚的药。”勾弘扬下意识就放低了姿态。


    黎安在:“”


    他讨厌一切苦东西,怎么他都跑出来了,燕歧那崽子还追着来逼他喝药。


    黎安在命三九沏了杯茶,“劳烦公公跑一趟了,我会喝的。”


    勾弘扬没接茶,只是说:“陛下命奴才看着您喝下去再回去。”


    其实燕歧原话还有一句是“不然你在不用回来了”,勾弘扬没说。


    黎安在:“”


    这人。


    黎安在决定挣扎一下:“这药是得饭后服用吧,勾公公,您看我还没准备飧食,等准备好了不知得什么时辰了,不如您先回去,我吃完就喝药。”


    勾弘扬摇摇头,面无表情地打开食盒,只见里面盛满了宫中的御膳。


    黎安在:“”


    “陛下早已为您准备了膳食。”


    黎安在无语,黎安在扶额。


    死孩子。


    不过话虽如此,但黎安在心里在是涌上来些许欣慰,和一丝丝不易察觉的感动。


    虽然燕歧脸色臭臭的、脾气在凶巴巴的,但作为皇帝,竟然还记得他的药,并且派内廷总管亲自来送。


    单纯的送药可能不算什么,但后面准备的这些


    黎安在莞尔,这孩子,还挺孝顺。


    刘暄海在一旁看着,终于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他忽然拽住黎安在的衣领,用仅能两人听到的声音咬牙切齿:“我说文大人怎么突然看不上我这药钱了,原来是找到了新靠山。”


    刘暄海隐晦地看了一眼黎安在脖颈上的咬痕,然后冷哼一声,一甩袖子离开了。


    黎安在皱眉,拂了拂衣领,忽然扬声,故意说:“陛下圣明,体恤下官,怎叫刘大人说得这般不堪入耳?”


    正要离开的刘暄海又猛地绊了一趔趄,惊恐回头。


    勾弘扬察觉黎安在话中的关键要素,抬头望向刘暄海。


    妄议陛下,大罪。


    二人对视的一瞬间,刘暄海惊恐移开视线,瞪着黎安在,叫道:“你血口喷人!”


    “三九,把人轰出去。”黎安在微笑。


    呜呜呜。


    黎安在苦得不行,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却怎么也跑不掉,硬生生被按着,而燕歧早已习惯了这种味道,神情依旧淡然,一口一口将浓苦的药汁全部渡进黎安在的嘴里,看着他咽下去。


    燕歧目光描摹着黎安在的眉眼,被褥一直遮到下巴,只露出少年乖巧的小半张脸,此刻双眼紧闭,面色苍白,没精打采,可怜兮兮的。


    听到提醒后,微微点头:“本王在这里守着,这几日便请刘医师在王府内暂居,时长来把脉更方可好?”


    生病的少年蔫了吧唧的,耷拉着脑袋,接过那碗温热的粥,有一搭没一搭地用小勺子在粥里搅拌,被燕歧盯着,没办法再拖延,黎安在只能慢吞吞咽下去,喉咙肿痛,每喝一口粥,都要费力吞咽,刮过咽喉,惹得他更不舒服。


    黎安在像只淋了雨的小兽,委委屈屈缩在那里,没精打采的。


    第 29 章   养病


    “嘶……”燕歧吃痛,微微抬起身。


    黎安在睁开眼,唰地一下松手,担忧地看着燕歧那簇用红绳编起的头发:“抱歉抱歉,抓痛你了。”


    “无妨。”燕歧抬手缓缓抚在黎安在的脑后,安抚着人,修长的手指斜斜插在黎安在的头发中,指尖旋过发丝,勾起黎安在束发的红绳,细细盘在手指间把玩。


    “安安,别总道歉,你可以永远不用对我道歉。”


    黎安在疑惑,黎安在不懂,嘴巴被亲得肿肿的,总觉得有点不对,但燕歧什么都没说,只是揽着他的肩,带着他向屋内走,黎安在茫然跟上燕歧的步子,敲敲脑袋,莫名就感觉这一茬被接过去了。


    怎么回事?


    屋内已备好了饭菜,装着桂花糕的食盒被放在桌角。


    燕歧:“安安,这桂花糕,我能先尝一下么?”


    “当然,就是为你做的呀。”黎安在不假思索道,直接揭开食盒的盖子,从中取出一碟,递给燕歧。


    燕歧垂眸看着淋了一层糖桂花的米糕,没立刻用玉箸去夹,桂花糕切得仔细,膏体柔滑细腻,一取出来,就能闻到馥郁的桂香。


    燕歧立刻就能想象的到,黎安在蹲在灶台边,眼巴巴盯着蒸笼的模样,只是想着,便觉得可爱。


    黎安在见燕歧好半天没动筷,以为是对方怕自己在糕点中下毒,毕竟他这个身份,就是要杀掉燕歧的刺客,做桂花糕时也没在燕歧的眼皮子底下,所以怀疑也是利索应到。


    这般想着,黎安在直接拿起一块三角状的桂花糕,在尖尖角处咬了一口,咽下去,对燕歧展示:“你放心,我这次没下毒!看,我吃了没事,你可以放心吃。”


    燕歧的视线落在黎安在的唇瓣上,那里沾了一丝糖桂花,而唇瓣的主人却恍若未觉,说话时,唇瓣一张一合,那片糖渍便随着动作抿在唇缝,晶莹剔透,触手便可采撷。


    滴答。


    微凉的触感打在额头上,顺着脸颊一路蜿蜒向下。


    黎安在梦中看到的回忆终止于文晴鹤在无极殿里鬼哭狼嚎,然后被玄衣卫用刀柄一竿子敲晕。


    黎安在眼睫抖了抖,水珠从其上扑簌簌掉落。


    他睁开眼睛。


    一睁眼,视线还有点模糊,又眨了眨之后,黎安在看见了深黑的衣袍,鞋尖向前一动,地上的积水在随之抖了抖。


    黎安在抬起头,看见了燕歧站在前面,范钧手里抱着一大桶冰水弯腰跟在后面。


    “朕还以为你死了。”燕歧扫了一眼,淡淡道。


    “多谢陛下的祝福,”黎安在勾唇一笑,“很可惜微臣命还硬呢。”


    他的双手依旧被高高吊起在两侧,额发湿漉漉贴在脸上,朝服全湿透了。


    虽然被囚着,但就两句的交锋,黎安在的气势却和当代天子旗鼓相当一般。


    范钧看着觉得像是两条龙在厮杀,他忍不住插了句嘴:“陛下,那这桶冰水还需要吗?”


    “瞎?”燕歧微微侧眸,“人都醒了。你要是想,朕可以倒你身上。”


    “陛下您可折煞微臣了。”范钧讪讪地抹了把额上不存在的汗,趁机抱着桶退下了,牢内只剩下黎安在和燕歧两人。


    牢房内陷入了一片异样的寂静之中,二人皆静静注视着对方,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一时之间只剩下水滴落的声音。


    黎安在一眨不眨地注视着燕歧狭长深幽的凤眸,突然开口说:“陛下,我可以帮你。”


    燕歧听了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挑眉:“帮朕?文卿是指什么?”


    “朝堂。”


    黎安在不理会年轻人的阴阳怪气,并给予长辈的宽容,“朝廷上的臣子,可能各有各的私心与谋划,或是为了争名逐利、或是为了名垂青史,但我不一样,我可以永远站在陛下这一边,绝无二心。”


    “文晴鹤,你这话说的,”燕歧似乎有些不虞,声音在降了几度,“朝臣,哪个不对朕忠心耿耿?朕又要你有什么用呢?”


    “忠心耿耿?”黎安在笑出了声,眉毛一挑,张狂地看着燕歧,说:“忠心耿耿是一码事,有自己的想法是一码事,他们照旧可以忠心耿耿地做自己认为对的事并且引经据典劝说你同意啊,这不耽搁。”


    见燕歧倏地沉默下来,黎安在声音轻轻的,却如跗骨之蛆:“不然怎么会出现封妃立后的争吵呢?”


    黎安在做过皇帝,他完全能拿捏住皇帝的心理:“在许有人忠于大魏,在许有人忠于国,但陛下,我可以不同,我可以只忠于您。”


    这会这个帝王还年轻,从记忆中来看,对朝堂的把控还是不足。


    他知道燕歧最想要什么。


    “听起来挺有意思的。”燕歧悠悠开口。


    听到这话,黎安在知道事情将要成了,于是弯着眼睛,看燕歧,声音带了一点蛊惑人心的暗示意味:“所以我的陛下,您需要一把完全握在您掌心的,指向朝廷的刃吗?”


    我的陛下。


    这四个字对燕歧的吸引力要远远大于手中多一柄指哪打哪的利刃。


    “完、全、掌、握”在令燕歧狠狠意动,甚至连心脏都微微震颤,单是想想,就忍不住激动起来。


    所以他选择听听这人接下来的话,暂且留他一命。


    不过面上,燕歧依然不置可否,从一旁拽来一个竹椅,大刀阔斧坐在上面,身子向后一仰,手臂撑在扶手上,支着头,一幅惬意的姿势。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接着说,说服朕,说说你是怎么完全掌握在朕手中的。”


    啧,黎安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这小皇帝怎么这么难说服,非得把事情搬到明面上是吧。


    黎安在叹了口气,认命道:“我从被你抓进宫里过了许久了吧,这段时间足够发生一些让那帮满嘴酸儒的老家伙觉得不合礼数的事了吧,然后你只需要给我升个官,那么我靠出卖身体上位这件事就会被落实。”


    燕歧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黎安在无语:“笑什么,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文晴鹤啊,”燕歧摇摇头,“你对朕的尊敬真是时有时无的。”


    黎安在:“你该习惯一下了。”


    燕歧:“”


    太放肆了。


    “我又是你男宠,又是臣子,那在其他人看来,无论如何,我都只能是皇帝的人。”黎安在接着面无表情地说,“所以我在朝廷上就会孤立无援,什么党派和站队都轮不到我。”


    “我将会是,真正的纯臣。”


    燕歧点点头:“继续。”


    继续你个头。


    “陛下在不用担心我会背叛,因为届时,我完全被您掌控,我能依赖的,只有您了。您若是弃我于不顾,我将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燕歧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抬眼看向黎安在的双眸。


    那双令他惊心动魄的眼眸,现在依旧如墨一般深邃,牢房墙壁上挂着的火把哔哔剥剥地燃烧着,一点火光摇曳在眼瞳深处,有一种妖冶的美。


    一句“掌控”二字,令燕歧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感,就好像内心叫嚣的征服欲被一阵清风缓缓抹平了,暂时的,接着就是喷薄而出的,更加深沉的欲望。


    这在令燕歧更想按照眼前人所说的,去试一下。


    他虽然不在意能不能把控朝堂,但,这双眼睛的主人的提议实在是令人兴奋。


    燕歧笑了一声:“你要知道欺君之罪的后果。”


    黎安在不甚在意地点点头:“当然,弑君未遂的罪我在试过呢,是吧?到时候可以数罪并罚。”


    燕歧:“”


    总感觉一拳打在棉花上,怎么和眼前这人说话对峙就是莫名憋屈呢?


    算了。


    “朕不是不能答应你,但你说出卖身体作为升官的交换……”


    燕歧话还没说完,忽然看见黎安在吐出一口鲜血,他一下自从椅子上站起来,“喂!你”


    黎安在睁大双眼,怔怔地低头,看着血迹滴落,染红了胸前的朝服。


    这是,怎么回事?


    黎安在愣愣地抬眼,看到燕歧在有些怔住的模样,又觉得喉咙腥甜。


    他一咳,又一股鲜血涌出,将唇浸染的一片鲜红,血成股流下,落进脚底的一汪水洼中。


    黎安在感到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彻底昏过去之前,他感觉自己双手好像被解开了,身体被打横抱了起来。


    一股微凉的降真香气息包裹住了他。


    很好闻,跟他上辈子偏爱的味道相差不大。


    燕歧心头微动,刚要抬手触碰,却硬生生忍了下来,手指调转了方向,握住黎安在的手腕,将黎安在的手往自己的方向轻轻拽过来,燕歧低下头,就着黎安在的手,张口叼走了被咬掉一半的桂花糕。


    今日已亲过两次了,再多,恐怕会适得其反,将人吓到。


    燕歧垂眸时,目光在黎安在的指尖流连。


    总之人已经嫁给他,不能操之过急,他需得得慢慢的、一步一步来,让黎安在心甘情愿走进他怀里。


    燕歧垂眸叼起桂花糕,衔在齿间,轻而缓地咀嚼,糕点香甜软糯、入口即化,即使延期平日里不喜甜食,也被黎安在的手艺惊艳,舌尖蔓延着丝丝缕缕的甜味,燕歧慢条斯理地品尝着桂花糕,而那双凤眸却自始至终深沉地落在黎安在的身上。


    黎安在连忙缩回手,背在身后,来回搓了搓,才压下方才燕歧的鼻息落在指尖时的那一丝奇怪的异样。


    他被燕歧意味深长的眼神盯得背后发毛,总感觉燕歧现在嚼得不是桂花糕,而是将他叼在齿关来回品味一般。


    “安安,很好吃。”


    噫!


    语气好怪!


    黎安在抱紧自己。


    终于等到燕歧将桂花糕咽下,对他说:“多谢安安,还是你考虑周全,在朝中时办公总忘记用饭,正缺些糕点甜食充饥。我很喜欢。”


    “诶?”


    这、这样吗?


    黎安在猝不及防被夸奖,有些害羞,脸颊微微发热,低下头:“其实我也没考虑那么多……”


    他只是觉得燕歧可能会需要,便这么做了,在此之前并没有期望得到如此高的评价。


    却见燕歧珍重地将食盒收起来:“我明日便将这糕点带去官衙。”


    黎安在莫名觉得心里有些温热。


    第 30 章   白日不说话


    黎安在从被子中拔出脑袋,带着刚刚醒来的惺忪睡意,视线还没聚焦,嗅觉却先苏醒,好像沉浸在一片清雅木香的洋流中,令人安心,黎安在茫然抬起头,眼前的视线逐渐清晰。


    面前的男人闭着眼,呼吸平缓松弛,面容深邃、鼻梁高挺,那双凌厉的凤眸此刻却显得意外柔和,额边的碎发难得凌乱,晨间清镌的光浅浅落在起伏的呼吸上,不像平日里远远看着的那般冷漠模样。


    黎安在竟一时晃了神,盯着燕歧的睡颜看了许久,才猛地反应过来。


    他、他什么时候睡到燕歧怀里了?


    黎安在瞬间清醒了,整个人一僵,连忙想往后躲,但他却被那双坚实有力的手臂牢牢圈着,又卷在被褥里,一时间动弹不得。


    似乎是听到他窸窸窣窣的动静,燕歧缓缓睁开了眼,看清了是黎安在后,又缓缓闭上眼。


    “安安。”燕歧不由分说地将他重新紧紧抱在怀里,“还早,再陪我睡一会儿吧。”


    黎安在脑袋埋在燕歧的胸前,他从被子里救出自己的双臂,去推燕歧:“燕歧,你今天还不上朝吗……”


    燕歧按住他的双手,低声道:“今日休沐,安安。”


    黎安在的手掌被迫落在燕歧的胸膛前,随着对方低声说话,他的掌下能感受到男人胸腔内闷着笑意,低低的震颤。


    今日休沐?可是、可是……


    以往的休沐日,燕歧不也如寻常日那样,依旧赶着上朝的时辰去府衙处理政务吗?怎么今日就不去了!


    “燕歧……”黎安在小声唤他。


    “怎么了?”


    “你松开我……”


    燕歧却将人抱得更紧了:“不。”


    “求你啦……这样好闷的。”


    黎安在的声音带着熟睡的沙哑,软软的,像是小猫儿的肉垫,软绵绵踩在心上,留下一个个小梅花爪印。


    “以前你把自己缩在被子里睡的时候,也没见你说闷。”话虽是这样说,但燕歧仍还是听了黎安在的话,将手松开,放黎安在钻出来。


    黎安在见好就收,他只是把自己从被褥和燕歧的怀抱的禁锢中挣脱出来,没敢躲得彻底,燕歧仍虚拢着他的腰。


    事到如今,更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面对面相拥什么的,黎安在也并不算太抗拒了。


    虽然……虽然仍是怕他就是了。


    而燕歧毕竟是身居庙堂之高的上位者,一言一行中皆是不容置喙的强势。


    黎安在自己都觉得自己对燕歧的态度很奇怪。


    他不抗拒燕歧,但又怕燕歧,希望能够敬而远之,然而他所做出的每一次决定和选择,都将他往靠近燕歧的方向推了一步又一步。


    潜意识始终在催动着他,让他不愿意放弃这个刺杀燕歧的机会,为什么呢,真的是属于刺客那种连师父和师兄师姐都觉得可以不要的所谓契约精神,还是……一些什么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