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初刻,春夜的凉意尚未褪尽。
晨雾如淡烟薄纱,悄无声息地漫过宫道,沾在张立德的青纱宫灯上,晕开一片朦胧的光晕。
他提着宫灯踏过湿漉漉的石板路,鞋履碾过草叶上的露水珠,发出细碎的声响,一路行至紫宸殿前。
道边几株西府海棠开得正酣,重瓣叠蕊压弯了枝头。夜风穿林而过,簌簌抖落几片粉白花瓣,轻轻巧巧沾在他深褐色的暗纹袍角,像落了几点胭脂。
张立德立在朱漆殿门外,侧耳听着里头匀长软糯的呼吸声,显然是睡得正沉。他指尖在灯笼柄上摩挲片刻,终是屈起指节,极轻地叩了叩门板。
“陛下,寅时了。”
声音压得极低,却还是惊动了廊下守夜的宫人。那小太监从朱红廊柱后探出半个脑袋,慌不迭冲他摇手,眼里满是求他再轻点唤的恳切。
陛下年纪尚轻,起床气却足得很,每日清晨起身,总要闹上一阵脾气才肯罢休。
张立德暗暗叹了口气,拢了拢被雾气浸得微凉的袖子。安静等了片刻,正待再唤,殿门内侧忽传来“砰”的一声闷响,像是被枕头狠狠砸上一样。
“滚!”
少年的嗓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尾音还黏着几分稚气,更多的却是翻涌着的不耐。
张立德鬓角沁出细汗,一摸便是一片凉,后背的衣料也仿佛悄悄沾了晨雾般贴在了身上。
他硬着头皮,声音压得更低:“陛下恕罪……只是卢太师已在偏殿候着了,说是今日与陛下晨读诗经。”
每日这般早早来候着,还要他来负责唤醒这位有天大起床气的小陛下晨读,张立德只觉得这总管太监的差事,比当年当小太监时还要难上三分。
殿内静了片刻,隐约能听见被褥摩擦的窸窣声。
乔昭拥着堆到下巴的锦被坐起身,春末的夜风从半开的窗棂溜进来,带着海棠花混着沉水特有的甜香,混着檐角铜铃偶尔的轻响,倒有几分惬意。
床檐下悬着的银线香囊轻轻晃动,幽幽散出沉水香的醇厚暖意。里头是皇姐常用的香料,熟悉的气息漫过来,倒让他翻腾的睡意稍稍平了些。
他抬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开口时那点不耐却忽然转了调,尾音微微发颤,漾出几分虚弱来:
“朕……朕梦魇了,梦见好多青面獠牙的恶鬼追着朕跑,惊出一身冷汗,此刻头还昏沉着呢。”
张立德在门外听得清楚,无奈地闭了闭眼,隔着门板回道:“陛下,前日您说梦魇,用的也是这个由头。”
乔昭手一顿:“……”
“那就是朕做了同一个梦。”他小脸一板,“那你让卢归帆他自个儿拿着诗经过来,朕乏着,起不来。”
“这……”张立德猜是乔昭想多拖一阵子,但他也只是个侍候的,如今话也带到了,主子意思也明了,便没拒绝的道理。
“诺,奴才这就去请卢太师。”
他应着,眼角的余光往廊柱后瞥了瞥,给那缩着脖子的小太监递了个眼色。意思是让他再多软磨硬泡两句。随后便提着宫灯,脚步稍快地往偏殿去了。
廊下霎时只剩那小太监一人。他本就缩手缩脚不敢吭声,此刻望着紧闭的殿门,眉头拧成个疙瘩,显然是犯了难。
谁都知道里头那位主儿最是不耐烦旁人催。
他眼珠一转,忽然抬脚往西侧的阴影里探了探,不轻不重地踹在一团灰扑扑的影子上。那团影子猛地一颤,“哎哟”一声弹坐起来。
原还有另一个小太监正歪着脑袋靠在柱子上打盹,发髻都睡得松了半缕,手里攥着的拂尘滑落在地。
他揉了揉眼睛,面上带着困意,茫然四顾。
“卜子安,张公公让你去叫陛下呢。”踹人的小太监挑了挑眉梢,下巴朝殿门一点,满脸事不关己的模样。
被唤作卜子安的小太监吸了吸鼻子,鼻音浓重地应了声“晓得了”,爬起来时膝盖还磕在柱础上,却顾不上揉,手忙脚乱地捡起拂尘。
他抬头望了眼天际,见天还蒙蒙不见亮,忽然“嘶”了一声,后知后觉地拍了下大腿。
“可是……催陛下去晨读的?”
他当即反应过来,转头哀怨地看向同伴,仿佛已经预见了殿内即将炸开的火气。
*
乔昭如愿在床榻上拿起《诗经》。
今日要习的是《小雅·常棣》,往常都是卢归帆先给他念一遍,再简述大意,而后带着他逐句诵读。
紫宸殿内本就有与大臣会面的宽敞处,张立德早已让小太监取来张红木圈椅。椅脚裹着防滑又减噪的锦缎,被轻轻放在床榻前三尺远的地方。
引着卢归帆进来后,他忙弓着腰掸了掸椅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赔笑道:“太师委屈些,陛下这几日精神不济,就请在此处授课吧。”
捧着书卷进来的男子瞥了眼椅子上铺着的厚厚软垫,转头又留意到角落里两个沿壁罚站,显然是挨了训的小太监,不由得叹了口气。
昨日才带着习完《南山有台》,陛下也分明会背了,却还是学不会乐只君子,民之父母的道理。
“有劳张公公费心了。”
他收回目光,语气温和地朝侍立一旁的张立德颔首道谢,将暂不用的书卷轻放在侧案上。
落座时,只沾了圈椅沿二分之一的位置,脊背挺得笔直,绛紫朝服垂落椅边,衬得那双手执卷的手指愈发清瘦,偏偏身姿里透着股说不出的从容气度。
张立德忙不迭躬身应着,受宠若惊的退到一边。
旁人只瞧着御前太监风光,但这体面也是分三六九等的。他在五品以下的官员面前尚能挣几分脸面,真到了高官重臣跟前,不过是个端茶递水的伺候人罢了。
太师可是正儿八经的从一品,更是帝师,顶上除了陛下和剩下那几位大人,谁都担不起他一声客气。
卢归帆却没留意他这满腹心思。他目光落在床榻上,只见小皇帝半倚着引枕,锦被滑到腰际,乌发散在枕上,姿态散漫得没半分君王模样。
方才对张立德的温和不禁敛去几分,他微微颔首,语气带上了几分讲学的郑重:“陛下,晨安。”
榻上的乔昭却只懒洋洋歪过头,掀了掀眼皮瞥了他一眼,连句应付的话都懒得说,分明还没从睡意里挣脱出来。
卢归帆也不介意,缓声问道:“昨日习的《小雅·南山有台》,陛下可还记得?”见乔昭眉峰微蹙,他又稍作退让:“若是背不全,简述其意也无妨。”
“……何不先教今日的?”
乔昭终于开了口,目光瞥向一侧:“昨日那篇着实乏味,朕只记得南山北山各长各的草木,然后便是‘乐只君子’、‘乐只君子’地反复念叨。”
他记东西快,忘得更快。昨日听卢归帆念过一遍,便能像唱小曲似的朗朗上口,可这匆忙过去了一日,那些字句早被他抛到了脑后。
卢归帆无奈地摇了摇头:“陛下,为君者当明诗中深意,而非只记音律辞藻。”
乔昭闻言,忍不住轻哼一声:“朕是天子,为君的道理,长大了自然会懂,又何须靠这几句诗来教?”
他说着,大概意识到自己语气重了,目光重新落回卢归帆手边,语气软了些,“今日这篇名字好听,太师为何非要考较昨日的,不先讲新的?”
卢归帆太了解他的性子,这般说辞出口,便是打定主意要将事情扭到自己想走的路上了。
“……罢了。”他终是叹了口气,从案边取过今日要讲的书卷,“既然陛下想学《常棣》,那便先讲《常棣》。”
乔昭眼睛顿时亮了,不待高兴,又听卢归帆补充道:“但午后需将《南山有台》抄写三遍,明日臣要亲自查验。”
“……”
卢归帆对乔昭那满脸写着“不情愿”的怨念视若无睹,只自顾自翻开书卷,清俊的眉眼此刻绷得端正,褪去了平日的温和,添了几分讲学的肃穆。
“棠棣。”
温润的嗓音缓缓响起,先念出诗题二字。
依旧是往日的规矩,卢归帆先将整首诗从头诵读一遍。语速不疾不徐,每个字都咬得清晰,尾音带着些微书卷气的轻扬,像山涧清泉漫过玉石,清润得好听。
乔昭虽打心底里不爱这些之乎者也,但每到这时也不得不承认,听卢归帆念诗,倒真算件舒心的事。
一遍过后,便是逐句解说诗中大意。
“……今日所学《常棣》,陛下当知,此诗看似咏草木,实乃周王室以棠棣暗喻兄弟,意在警醒后世帝王之家,当重骨肉相连之谊。”
他指尖轻点卷页旁的批注:“‘棠棣之华,鄂不韡韡’,说的便是棠棣花开时并蒂而生,萼托着瓣,瓣偎着萼,正如陛下与长公主,本是同根同枝。”
乔昭是历朝历代少有的独子帝王,卢归帆便特意以长公主乔知意为例,免得他觉得诗中所言与己无关。
“‘兄弟既翕,和乐且湛’。”他抬眼望向榻上的人,语气愈发郑重:“周公特将此诗纳入礼乐,并非附庸风雅,而是盼着帝王家的手足亲情,能如这棠棣一般,同沐春阳,共承雨露,和乐相融。”
——萼托相承,风雨共担。
“自然,就如皇姐与朕。”乔昭小脸上扬起几分得意,方才被课业压着的郁气仿佛一扫而空。
他似是想起了什么,忽地一掀锦被,明黄色的里衬滑过肩头,露出底下月白单衣,赤着脚便往榻下踩。
“哎哟!陛下仔细着凉!”
张立德在一旁看得心都揪起来,忙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前,将搭在屏风上的云锦外袍展开,小心翼翼地往乔昭肩上裹。
他手指飞快地系着玉带,嘴里不住念叨:“这春寒还没褪呢,陛下怎敢赤足?仔细回头又闹头疼……”
卢归帆握着书卷的手指微微一顿,眸底掠过一丝疑惑。他原以为陛下听了这席话,顶多是随口应和两句,却没料到会是这般反应。
乔昭却没理会张立德的絮叨,只扬着下巴,清亮的嗓音里满是雀跃:“备马!”
他抬手推开张立德还在整理衣襟的手,兴冲冲转向卢归帆,眼里亮得像星子落了满眶:“去长公主府!这《常棣》说的这样好,朕定要背给皇姐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