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夷的手悬停在清澈的水面,看着慌乱挥舞四肢的新娘剪纸:“你是何物?”
新娘剪纸见她没有再往下之意,连忙抱住她十指往上爬,刀刻的眉头劫后余生地舒展。
待缓和后,它开口:“回道君,小女名唤裳儿,乃明家长女,方才与你讲话的那男子是我父亲。”
“所以你就是新娘。”明月夷重新提起来她,转身坐在藤椅上:“说罢,为何要祸害云镇上的人。”
裳儿抱紧她,掐着细软的嗓子道:“道君冤枉,并非是我,你也瞧见了,如今我就是个小纸人,连水都怕,哪有那般大的能耐祸害云镇上的人啊。”
明月夷神色不动,并未相信她。
裳儿见状,又道:“害云镇的另有其人。”
明月夷拨弄她乱动的五官:“何人?”
裳儿顺着她的手,爬上她的肩膀坐下后才慢吞吞开口:“我弟弟,明翊。”
明月夷靠在藤椅上,“嗯?继续。”
裳儿道:“我本是明府小妾所生的庶女明小姐无聊时剪的纸人,她剪完我,用血点睛,我便有了神识,明小姐后来意外跌落下荷塘死了,我就附身在她的身上,借了身份来做人。”
“你是精怪,为何想做人?”
裳儿正说着,闻女人如此问,撇嘴道:“做人有什么不好的?多热闹,做妖才不好呢,冷冰冰的。”
明月夷虽不能理解做妖的想当人,没再追问,让她继续。
裳儿继续:“明小姐死的时候年岁小,我借了她的身份,成了明家庶女,有个异父异母的弟弟,小五岁,因是明家主唯一的儿子,千百分地疼爱,我与姨娘过得实在清贫,就想着讨好这位弟弟,我也待他百般的好,孰料这人脑子有病,竟然在死后莫名要我与他冥婚,还将云镇变成这样。”
她很不能理解,她虽占了明小姐的身份,但她一向待这弟弟不差,到头来,这混蛋病死了却要拉她去陪葬。
明月夷侧首,目光落在她的身上,若有所思开口:“同父异母?”
裳儿摇头:“不是,明小姐并非是明老爷亲生的,而是姨娘为争宠,抱了其兄的遗孤,明老爷一直都不知晓,自然是异父异母了。”
明月夷对这则关系无兴趣,简单了解实情后扬眉道:“所以你在路上出嫁的路上,看见了我,就将我拉进了花轿?”
裳儿简单的五官一顿,随后脸上略带讨好的弧度,“我这是见女道君气度不凡,修为应是极高,想让道君收了明翊嘛。”
明月夷轻笑:“你怎就确认是明翊,他不是人吗?”
裳儿解释:“他生前当然是人,不过死的时候,明家主不用了什么来护他尸体,导致他现在人不人鬼不鬼,妖不妖的。”
“总之。”她抱住明月夷一缕垂在肩上的黑发,可怜道:“女道君,你可一定要救我们于水火之中啊,我是好精,从未害过人。”
明月夷将她从头发上取下来,遗憾道:“这可能帮不了你了,我现在体内没有丝毫灵力。”
裳儿不甚在意,颇有些咬牙切齿:“无碍,我知发生了何事,这些人记忆错乱,还有道君灵力尽失,一定是因为明翊体内的宝物。”
听闻宝物二字,明月夷眼皮轻抬了一下,随后恢复如常。
“这话如何说起?”
裳儿继续说着自己猜测:“他控制了云镇所有人的记忆,导致现在明家主将你认成了我,将你那小师弟认成了明翊,记忆也停留在几年前明翊还没生病的时候,我觉得只要找到明翊,一切就能恢复正常。”
也不知裳儿的话是真是假,明月夷敛眉长思。
片刻后,她对膝上楚楚可怜的纸人颔首:“我尽量试试。”
裳儿眼前陡然一亮,嘴上吐出赞言:“女道君不愧为大慈大悲的修行之人,有你实乃我与云镇上所有人的福分。”
明月夷听着耳边风,取下耳珰,提拉起她的身体裹在耳珰上,“你暂且先在法器里待着。”
“好。”裳儿乖乖应下,提醒她:“对了,道君,明翊极为小心眼,不能让他发现你已经恢复记忆了,定要顺着当年要发生的事宴下去哦。”
“嗯。”明月夷在裳儿嘱咐声中,将耳珰装进了腰间的芥子袋中。
明翊,能篡改记忆的法器。
明月夷手搭在藤椅上的手指轻点,思索脑中的记忆。
奈何第一世距离现在实在太久了,她很难回想到具体发生过何事,只依稀记得当初她好像被人催动的法器影响心智,也当过明家庶女,鹤无咎也在此处被狐狸偷走过心脏。
后来全靠鹤无咎收了法器,她才恢复记忆。
而此处的法器乃几百年前,阿难佛修坐化时遗留下的本命法器,金刚杵,鹤无咎修为全无后便是靠的金刚杵打脸众人。
若是金刚杵能认她为主就好了。
明月夷托腮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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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被明家主下了禁足令,明月夷从醒来便一直在房中,也不知菩越悯何时会来。
直到天降暮色,门外忽响起一声很轻的敲门,少年的嗓音清冷含柔。
“师姐,我能进来吗?”
明月夷从沉思中回神,黑眸看向门口,许久未与人讲话的声音略带沙哑。
“可以。”
得了她的回应,少年缓缓推开门。
门外的天乌沉沉的,傍晚的春风卷起一阵香覆在整个闺房中,少年穿着红罩袍,身量纤美得仿佛冬日傲立雪上的红梅。
他目光直直地落在她的身上,见她揉着肩膀,拾步朝里走去。
“道君!道君。”
眼见少年一步步走来,为了方便讲话不被人听见,刚与明月夷临时结灵契的裳儿忽然开口不停唤她。
“先别说话,我师弟也是修士。”
明月夷面不改色在灵府中回她,看着少年不解问他:“这么晚了,你过来做什么?”
少年坐在她的身边,眉目温顺和煦道:“我离去前和师姐说过了,晚些时候要来。”
似乎是说过这样的话。
明月夷想起来了,恰巧神识响起裳儿的声音。
“道君,他现在来才是对的,他现在是‘明翊’,我当年被禁足悄悄让人捎去消息,叫他来的,没想到歪打正着,你师弟也来了。”
是吗?
明月夷看着眼前的少年,“你知道明府……”
话刚露出一半,神识中的裳儿尖声怪叫。
“道君!道君!别告诉他!”
经由她这般提醒,明月夷霎时止住话,神色怪异地盯着眼前的少年。
菩越悯见她忽而抿唇止话沉思,疑惑问她:“嗯?师姐要说什么?”
明月夷摇头:“没什么,我就是想问,白日在坟墓里昏迷前好像看见了大师兄。”
菩越悯闻言轻垂下长睫,映出长长的墨黑的斜影,平声道:“大师兄也在明府,但他似乎记不得我们了,将我们当成了明家姐弟。”
鹤无咎记不得也才正常,几年前她在外面做任务赚灵石,误入小幻境好许久差点出不来,最后还是被鹤无咎找到救出来的。
按他如今的记忆,现在应处在刚下山来寻她之时。
明月夷心知肚明,但对菩越悯露出了诧异:“怎会如此?”
许是因她脸上的诧异做得太过了,少年目光忽然定落在她的脸上。
明月夷面色不改的与他对视:“怎么了?”
菩越悯无端轻笑,摇首道:“我亦不知,所以这正是我今夜来找师姐的原因。”
明月夷两弯细长的眉稍有低垂,敛睫做出思虑,复而抬眸看向他道:“既然暂且找不到原因,你我先扮着明氏姐弟,先想办法让大师兄恢复记忆,能篡改记忆之人,应是第三层境界以上的妖物,说不定就是师傅要我们找的那大妖,先不要打草惊蛇。”
她将异常归咎于大妖上,掩盖了裳儿的存在。
菩越悯浅笑:“师姐所言与我所想一致。”
两人在房中商议了接下来的事,想法达成一致后,明月夷看了眼窗外的景色。
天已经完全黑了,房中的暗得已经只能依稀看见两人的身形轮廓。
明月夷有些困了,遂与他道:“天色已经不早了,师弟早些回去休息吧。”
他却坐着没动,似乎还在看她,而且看她的眼神很古怪。
明月夷不解问他:“师弟还有事吗?”
黑暗中,少年似乎朝她俯下了身体,一缕冰凉柔软的黑发垂拂过她放在膝上的手背,勾起一股说不出的痒意。
“师姐。”
他惺忪的低柔腔调自黑暗中响起:“白日在客栈中,你说要试香的,还没有试呢,我将香也带来了,要试试吗?”
明月夷忍不住移开手,身子往一侧靠了些,道:“不用试了,我很喜欢,你将那盒香膏给便是,后面我自己用。”
他问:“后面是何时?”
不就是用香,她又不会跑。
明月夷耐着性子回道:“就明天。”
说完想起自己还在禁足中,又道:“等我禁足结束后再用。”
“嗯……好。”他将镶嵌灵石的香膏盒放在她的手背上,指尖不经意划过她的肌肤,温煦的腔调似含着莫名的笑,“我等师姐用香。”
明月夷下意识地颤了一瞬,旋即握住巴掌大小的香膏盒:“好。”
菩越悯直起身并未出去,而是拖着曳地长袍步履徐徐地走向灯托,为她逐一点亮房中的烛火。
微弱的烛光落在他长而黑的长发上,点在蜡烛上的手指惨白得毫无血色。
明月夷看着,越发觉得他鬼气森森的。
点完灯,菩越悯转过头对她道:“师姐没了修为,早些休息,我先回去了。”
明月夷正欲颔首,神识中的裳儿忽然开口:“道君先别让他走,先测他是不是明翊。”
明月夷不识明翊,也对菩越悯不甚熟悉,自不知如何测。
裳儿道:“我知道明翊,他的腰上有一块蛇首胎记,道君找个机会看他的腰,若真是明翊,道君现在就能收了他。”
明月夷应着裳儿,嘴上道出‘等等’,视线一壁厢落在少年的腰上。
菩越悯面露不解地顺着她的视线而垂乌睫,凝滞在腰间时轻密长的鸦羽颤了颤。
隔了好几息,他情不自禁出了声问:“师姐怎么了?”
总这般盯着人的腰看似乎也不好。
明月夷轻别过视线:“没什么,就是刚才你说香膏,我忽然又想起来,香抹在身上,每个人的肌肤会散发不同的香味儿,我有点好奇。”
说完后她看见菩越悯面上的迷懵更甚了。
其实明月夷也不知自己在说什么,虽然裳儿的话也不能全信,但现在身陷囹圄中,若眼前的人真是明翊,她可能都活不到找到法器就会道殒在此。
明月夷直接道:“我想在你身上试香。”
他诧异:“我身上试香?”
明月夷点头目光紧锁他:“嗯。”
少年欣然应允:“好。”
见他应下,明月夷心已凉下半截。
菩越悯与她一同进入云镇,在客栈中才提及要送她香膏,若此人是明翊,必定只知晓结尾,不知起因。
之前两人还没落云镇之前,她就已经闻过他身上的香,现在说想试不过是试探一下。
他半句话都不觉得诧异,反而还应下了。
明月夷只觉眼前看似纯粹无害的师弟,已有一半之多的概率为明翊了。
但她很是镇定。
烛光下的红裳少年朝着她走来,屈膝蹲在她的面前,昂起白艳的玉面问她:“师姐想要在何处试?”
明月夷目光从他冷色的薄唇移开,状似认真思虑后给出回答:“先试在侧颈罢。”
他也不扭捏,侧首将披至后肩的长发撩至一侧,露出白透得能窥血丝的耳畔与她。
明月夷拿起香膏,打开盒盖,原是想寻个物件儿挑白膏子涂匀在他的耳畔上,可环视周遭连根适合的棍子都没。
他都没这般讲究,她也不能把挂床幔金钩取下来。
思绪在脑中转圜几息,明月夷用食指挑起黏腻乳白软膏,轻点在他耳畔那块极适合试香的肌肤上。
不知是他太敏感了,还是因乳膏的温度太凉了一时不适应,他喉咙溢出轻唔声,随后又薄又脆弱的那块后颈竟以肉眼可窥的速度变得通红。
明月夷见他垂首蹲在面前的身子轻颤,指尖不免抬起来凝滞着问:“你没事吧?”
少年未曾开口讲话,但应声却很轻地传来。
“嗯……”
沙哑的嗓音似从喉咙闷出来的。
在她看不见的角落,他乌睫上坠着一两滴晶莹的泪珠,颊边又潮又红,似舒爽得快失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