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二十朵薄荷
◎小栀,苦尽甘来吧。◎
中秋放假通知是在军训结束的那一天早上发出的。
最后军训检阅仪式结束后,再给表现优秀的学员颁发一些奖,大一的军训就算彻底结束了。
被摧残了十几天的豆瓜秧子们克制不住兴奋,满操场都是叽叽喳喳的声音,跟麻雀扎堆似的。
“不是,你咋还这么白净呢?”许闪闪凑到陶栀身边,望着她依旧白嫩的皮肤啧啧称奇。
陶栀抬头望一眼太阳,用手在额前搭出小小一檐,干脆把功劳推给防晒霜:“应该是我的防晒很有效果,我把链接发给你好不好?”
两人边聊边跟随涌动的人流往主席台前去。
悬在云层后的太阳破开天光,将细碎的光芒铺满塑胶跑道。九点多的光景,热气从脚底开始升腾,跃跃欲试地点燃空气。
主席台上的总教官开始整饬队伍,此起彼伏的私语声在口令里渐弱,却像退潮后残留的浪花,仍在人群缝隙里若隐若现。
教官们早已被这群皮猴子折腾得心力交瘁,此刻都默契地揣着手臂,任由新生们藏在队列里咬耳朵。
再熬半小时就能解甲归田,最后关头不讨人嫌,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毕竟,放假对谁来说不是一件好事?
“马上放中秋节了,小栀你是不是放完假才回学校呀?我听小宜说你家离学校蛮近?”许闪闪隐在人群里,小小声地问陶栀。
陶栀被太阳刺得微微眯起眼,闻声抿了抿唇,没有立刻回答。
中秋节,三天。
三天见不到邬别雪。
许闪闪见她似乎有些犹豫,立马道:“你要是提前回学校,就和我们一起去玩呗,我和小宜打算趁着中秋节逛逛学校附近。”
陶栀眨了眨眼,轻轻偏头靠近许闪闪的方向,放低声音问:“小宜也要提前回学校吗?”
许闪闪摆摆手,“我家在川渝嘛,我懒得回。她说她呆在家超过两天就会被骂,不如提前一天回来,刚好和我一起去玩。”
主席台上的金属支架蹭出刺耳嗡鸣,似乎在示意下面讲小话的同学们收敛一点。
总教官掏掏耳朵,等噪音过去,又接着走流程:“接下来颁发优秀标兵的奖,请念到名字的同学依次到主席台领奖合影。”
陶栀抬手捂唇,用气音回应许闪闪:“那我要是提前回来,我就联系你们……”
“……陶栀。”
自己的名字被电流挟裹后透过扩音器震荡,劈进耳膜,把陶栀吓出一身鸡皮疙瘩。她还以为自己讲小话被抓包,立马绷直后背,站得直愣愣,堪称标准军姿。
许闪闪看她反应,忍不住笑着推了她一把:“上切领奖噻瓜瓜。”
陶栀这才反应过来,急忙跟着领奖的人流走到主席台前,从颁奖教官手里接过奖状。
“来,看镜头——”
领了奖的学生们按照指令站成一排,抬起奖状,齐刷刷望向校讯社的镜头。
三、
二、
一、
“咔嚓”
穿着迷彩服的年轻面庞洋溢着独属青春的笑容,镜头定格永恒,大学的第一课落下帷幕。
天依旧蓝,微风掀开沉闷躁意。翠绿的树影开始摇晃,叶片被阳光镀得熠熠闪烁,翩跹响动。
不知名的花香又开始浮动。绿荫道上,已经陆续出现拎着行李箱往校门口涌去的人流。
陶栀和许闪闪躲在树叶汇聚的阴影下小心前进,回寝室的一路上叽叽喳喳地讨论学校附近有哪些地方好玩。
“周围有好几个大商场,未来几年肯定吃喝不愁啦。”
“真假的?我今天就好想吃烤肉耶……”
“我听别人说,这几天雁息湖开放免费划船了,那边景色特别好。”
“对!我有听别人讲啦。”
“对哦,之前还在论坛里看到说,附近有家新开的酒吧,只让女生进,店老板好像是个175的长发御姐……”
“……”
刚才还积极响应的陶栀哽了一下,一时没接上话。
“这种酒吧叫什么来着?”许闪闪率先进了电梯,挠挠头,一下子没想起来那个词。
陶栀按了楼层,垂着眼没说话。
电梯门缓慢合上,许闪闪刚要把搜罗来的一些攻略发到三人小群里,手机就没信号了。
她把手机收了,抬起头,瞥见陶栀迷彩服的衣领有些歪斜,瘦削精致的锁骨露在外面,晃悠得人心痒痒。
许闪闪有严重的强迫症,当下没忍住,小心翼翼伸出手,帮她理了理衣领。
这时,电梯间顶灯闪烁一下,“叮”的一声,铁门再次滑开。
穿黑色吊带的高挑身影站在门前看着两人,顿了一秒,随即移开眼,神色自若地进了电梯,重新把门摁上。
三角形具有稳定性。电梯里三个人,气氛也陷入稳定的沉闷。
陶栀缩到角落,手指捏紧衣料下摆,小心翼翼抬眼去看邬别雪的背影。
黑色布料把她露出的皮肤衬得比雪还白,在电梯顶灯的刺白光线里,清透得像盏白瓷。
显得她更加疏离,更加冷清,好像摸也摸不到,好像用带有目的的眼神多看一眼就算亵渎。
陶栀收回视线,觉得电梯里实在太安静,正犹豫着要不要出声打个招呼,就听到旁边许闪闪“嘶”了一声,兴奋的声音在密闭空间里格外清晰:“想起来了小栀,那种酒吧叫拉吧。我们有机会一起去吧?”
陶栀忍不住猛吸了一口气,心虚般瞥了邬别雪一眼。
而邬别雪从始自终背对着她,她看不到对方任何的情绪波动。
好像永远从容。好像永远不会失控。
八楼到了。
“闪闪,下次见。”她仓促地对许闪闪笑了笑,跟着邬别雪出了电梯。
“拜拜!记得给我发消息哦!”许闪闪丝毫没察觉到电梯里微弱的暗流涌动,乐呵着向她道别。
密码门刷开,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门。
邬别雪进了卧室换衣服,留陶栀在客厅,再没有多余的交流。
手机震动三下,陶栀拿出来一看,是陶娇的消息。
妈咪:之前约好的那位演员朋友说明晚过来拜访!「期待」
妈咪:餐厅新到了松叶蟹,俄罗斯运过来的,我把最大那只留给你。「眨眼」
妈咪:宝贝你在学校等等我,我下午点来接你吼!餐厅有一些忙~「爱心」
陶栀看了这三条消息半天,又听到掩起的卧室门后传来衣料滑动的窸窣声。
脑海里又浮现出瞥见邬别雪换衣服的那一幕,雪白的脊背,好像在她心里也下了场飘飘扬扬的小雪。
陶栀捱住口渴,动动手指打出一行字:妈咪,我明天早上再回去好不好?
想……再和邬别雪呆久一点。
还没来得及发送,卧室门吱呀一声轻启。
邬别雪换了身干净衣服,月灰色的长裙,雾霾蓝的短衫,搭得很好,身段出挑,看上去似是要出门。
邬别雪没看她,一边在手机上不断打字,一边提着包到玄关换鞋。
“师姐,你要出去喔?”陶栀急忙问了一句。
“嗯,明天回。”邬别雪垂着眼换鞋,没解释要去哪。
“哦……中秋节……”
密码门合上的余震惊起满室浮尘,把陶栀未尽的话音隔断。
陶栀愣愣地移回视线,轻轻把最后两个字吐出:“快乐。”
师姐,中秋节快乐。
半晌后,她抬起手指,把对话框里那行字删除,僵硬着指尖重新打出一句话:好喔,谢谢妈咪。
发送。
邬别雪出了宿舍楼,再一次拨了裴絮的电话。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她抬手摁了摁额角,无端觉得莫名烦躁。
她抬头望了眼天,干净纯粹得像在水里淘洗过。可她觉得这天好吝啬,怎么连一朵云也不愿意接纳。
抵在耳边的电话,终于在漫长的嘟声后接通。
裴絮的声音哑得很,还有点被酒精磨过的干涩:“别雪?”
“酒店地址发我。”
裴絮笑了两声,语气依旧欠扁:“干嘛,我不吃窝边草。”
邬别雪冷着声道:“你申请的项目明天截止提交。方导那边找领导协商了两天,过去三天,整个实验室都在通宵帮你赶数据,你知不知道?”
那头下意识说了一句脏话,愣了半天,才弱弱地应了一声,把地址发给了邬别雪。
半个小时后,邬别雪面无波澜地站在房间门口,目光浸冰,审视起面前的人。
裴絮一身酒气,满脸憔悴,头发毛毛躁躁的,身上衣服也很乱,松垮垮地套在身上。说是街边的流浪汉也不为过。
知道自己自暴自弃的状态令人生厌,裴絮也不太敢和邬别雪对视,只含糊着喊了两声“进来吧”,就转身回到床前。
房间里的窗帘被死死拉上,半点光都透不进来。邬别雪一进房间,差点被沙发前满地的空酒瓶绊倒,扑面而来的酒气熏得人脑子发晕。
脑中的神经依旧刺痛,从踏进这方昏暗的空间后愈演愈烈。
邬别雪冷着脸,眸子里却已蹿起星星点点的怒火,但还是忍住了没有发作,只皱着眉把窗帘拉开,寻了处还算干净的地方坐下。
“你最好抓紧时间,明早八点截止提交。”邬别雪从挎包里掏出裴絮的电脑,甩到床上,口吻极其冷淡。
裴絮没动,眼神十分空洞,自顾自从床头柜上抓起一包橙子爆珠,正要抖出一根,就被邬别雪夺走,扔进垃圾桶。
邬别雪的目光在她面上寸寸游移,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半晌没说话,最后只轻嗤了一声:“裴絮,你对得起谁?”
“你妹妹电话打到我这里来了,哭着要我看好你,不让你出事。”
“同组的师妹为了帮你对数据熬穿两天,犯了心肌炎进了医院。”
“大家都在为你想办法,你呢,你躲在这里酗酒抽烟,当个自怨自艾的懦夫。”
说到后面,邬别雪也快克制不住自己的怒火了。但她只是深呼吸了两口,就又把那些迸出的怒意压进冰冷眸底。
她恢复平常语气,对裴絮说:“现在,打开电脑,改论文。”
裴絮愣愣地听着这番话,睁着呆愣的眼,泪水控制不住地往下流,贫瘠,又苍白。
邬别雪默了会儿,伸手打开她的电脑,放缓语气道:“常乐也想看你前途顺遂。”
“别让常乐失望。”
裴絮沉寂的眸子这才有了点反应。她吸了口气,把自己的眼泪擦干净,颤着手接过电脑。
“我也不想这样让大家担心、对不起……”裴絮磕磕绊绊地说话,唇齿一直在抖,“我、我当时以为她只是不要我了……”
邬别雪目露不忍,抬起手极轻地抚了抚裴絮的脊背。
为数不多的好友都知道,裴絮只谈过一次恋爱,偏偏也是最刻骨铭心的一次。
裴絮的前女友常乐去年和她说了分手,给的原因是要出国深造。当时的裴絮完全不理解对方的用意,也不明白为什么只是出国,就一定要分手。
不过是异国而已,她可以等,可以熬,昂贵的机票和倒时差的视频都不算什么,她可以隔着距离继续爱她。
只是无论她的乞求挽留多么急切、她的目光多么恳求、她的眼泪多么汹涌,对方好像就只是,面无表情,冷眼旁观。
裴絮不明白,那个曾经连她皱一下眉都要心疼半天的常乐,在那一刻为什么可以无动于衷得那么无情,眼神冷淡得近乎残忍。
她已经放下所有尊严,狼狈地苦苦哀求,几乎快要跪地,可对方的眼神却连一丝波动都没有。就好像她是跳梁小丑,而对方是在看杂技团表演,甚至都不愿为这场滑稽的表演买一分钱的单。
裴絮终于死心。
飞机起飞那天,她没去送行,只是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指尖发抖地删光了手机里所有关于常乐的照片、聊天记录、甚至备忘录里记下的她爱吃的菜。
恋情在沉默中翻篇。
一年多,两人没有任何联系。
直到前天,两人的共友打来电话,说她在美国抗癌一年后去世了。
裴絮这才意识到,原来不是她不要自己了,是世界不要她了。
裴絮边哭边在键盘上敲字,而邬别雪坐在一旁,只剩无言,垂眸看到她的手一直在颤,一串术语名词打了好几次,都没打对。
邬别雪缓缓倾身,接过电脑,指尖跃动,准确无误地将那个名词打出来。
“Receptordesensitization”
受体脱敏。
裴絮盯着那行英文看了半天,忽然咧开唇角笑了,眼泪顺着面颊往下淌,然后一滴一滴地渗进键盘里。
那些泪珠填满键盘缝隙,好像局部一场暴雨,隔着大洋的美国却也被淋湿。
感情,真的是很玄乎的一种东西。
邬别雪在鲜有爱意表露的环境里长大,久而久之,她甚至都不太懂感情的意义到底在于何处。
在见过各式各样的情感纠纷案例后,有一段时间,邬别雪觉得感情很像一种累赘。
它麻痹人的大脑,拖累人的行动,让一个志向远大的野心家甘愿为爱低头,放弃大好前程。
但邬别雪不是那种理解不了一个概念就对其贬低批判的人。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行为在任何时候都很掉价,在邬别雪这里就更不值一文。
所以,即使她难以理解、无法共情,但还是会为对方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前提是,对方是值得的人。
许多接近她的人都不怀好意。曲意逢迎的笑脸,别有用心的接近,伪善的面具友好得让人挑剔不出任何错。
带着目的而来,自然善于伪装。
邬别雪懒得去探究对方真正的目的是什么,也懒得分辨那些讨好的举动里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想要靠近她的人,大多数都抱着别的心思。她不想在沙里淘金,拨出寥寥无几的真心。太费时间、太费精力,结果也极其讽刺。
所以她习惯了拒绝,用一副冷淡面孔无声疏离那些凑上来的热切。
推开一次,推开两次,推开无数次,最后还不愿走的人,才令人相信对方是坦荡的。很病态的衡量尺度,但邬别雪*别无它法。
裴絮就是她推开了很多次,被时间淘干净后,留下的为数不多的人。
邬别雪记得,自己对裴絮说过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不要。
不要和你呆在一起,不要和你做朋友,不要和你一起做小组作业。
但裴絮只是乐呵呵地接受她的抗拒,然后无声拉开几分令她舒适的距离,下一次,再假装没听过那些拒绝的话,再度揣着热情朝她靠近。像个怎么撕都撕不下来的乐天派狗皮膏药。
事实证明,邬别雪这种残忍的筛选机制确实有用。高中到大学的几年时间,裴絮真的成了她为数不多的可靠好友。
——大多数时候可靠。
当然不是现在。
邬别雪看着裴絮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包抽纸悉数变成了纸团。
她默不作声地捻了捻指尖,开始思索。
在开放一点的国外,友人们相互亲吻面颊,剖心剖腹地深入交谈,情到深处再说一句“loveyou”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但邬别雪显然没办法提供这种程度的情感安抚。她能做的,只是陪在裴絮身边,帮她赶论文进度。
邬别雪一直不能理解,有些人在面对问题时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宣泄情感。在她看来,最重要的分明是先解决问题。问题解决了,情感自然就解决了,甚至都显得不像个问题了。
直到有一天,同组的师妹和她聊天时告诉她,如果不处理好情感,她就没办法处理问题。负面情绪会影响她,持久的、无法忽视的,让她分不出心思做任何其它事。
那时,邬别雪才懂了。
其实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处理问题时,感情排在第几顺位的细微差异。
那么裴絮是会把感情放在第几顺位的人?
之前在实验室,数据出错,被其它组师弟污蔑甩锅,她没有生气,只是熬了通宵去找原因,稳扎稳打解决问题。
可是现在呢?问题明明摆在眼前,她还是哭得不成样子,任由时间在一分一秒流逝。
裴絮把最后一点鼻涕和眼泪擦干净,一转眼,就看到邬别雪凝着眉在看她。
看得很细,很沉,眼神依旧算不上热烈,但又不算太冷,带着点揣度意味。像水面结了层薄冰,如果轻轻碰一下,应该会碎成漂泊的晶莹水块,露出冰层下的热流。
有关切、有担忧,但是藏得很深,几乎没有涟漪。
裴絮轻咳了一声,不动声色地往旁边移了移,喉咙都哭哑了,嘴上还要犯贱:“我承认你有点姿色,但是我不会接受你用身体安慰我的。”
邬别雪沉默许久,最后轻笑一声,点点头,“很好。”
她瞥了眼手机,口吻淡然:“还有八个小时的时间。你既然还能说出这种程度的玩笑,那应该是赶得完的。”
邬别雪交叠着双腿,手腕悬在电脑上方,将熄灭的电脑屏幕重新唤醒,随即自上而下凝视着坐在地上的裴絮,薄唇翕动,只吐出一个字:“做。”
裴絮望着她冷艳面庞,猛然吸了一口气,脑子里冒出点莫名其妙的危险想法。
她急忙移开眼神,接过电脑,开始从头核对修改。
邬别雪看她神色重新凝注起来,也把自己的电脑拿出来,帮她整理数据。
不知不觉中,窗外的江市入了夜,霓虹交错编织,渲染出瑰丽色彩。时间一深再深,夜色缓慢剥去浮华,露出直白寂寥的真实面目。
凝固的黑色天幕,星子都不肯光顾。
两个人窝在电脑前,偶尔交谈两句,但大多数时候都不说话,只把手下的键盘摁得噼里啪啦响,像是某种心照不宣的竞赛。
直到牛乳白缓慢浮出夜色,在遥遥的天际揭开一缕天光,把浓稠的黑夜稀释成青蓝色的寂静。
大街上已经有早点摊出现,勤劳的环保工人用扫把温柔拂过大地,刮弄出的声响夹杂遇见熟人的寒暄。
七点零五,最后一稿核对完成,提交到邮箱。
裴絮像是被抽干了精力,顾不得洗漱收拾,电脑一合就把自己摔上了床,开始处理堆积的消息。
先挨着给实验室的老师和组员道歉,又约好了去医院探望师妹的时间,给家里人报了平安。
处理完之后,手机一扔,彻底瘫倒。
邬别雪伸手按了按眉心,把自己的东西收拾了一下,就起身准备道别。
“就在这睡吧,我帮你再开一间房。”裴絮再次捞过手机,有气无力地朝邬别雪道。
邬别雪把外套拢上,声音发哑:“没事,寝室睡着舒服些。”
“好……谢谢你啊,别雪。”裴絮睁着困乏的眼,陷入昏睡的前一刻说了句:“回去了给我发个消息。中秋快乐。”
邬别雪停在门前,怔愣一瞬,随后才用相同的四个字回应她。
走出酒店,打了个车,邬别雪窝在后座闭目养神。对着电脑屏幕一夜,眼睛干涩,睁着都难受。
一闭一睁,半小时车程溜走。
将近一天一夜没吃东西,胃里空空如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消化。痉挛的痛苦已经是常态,开始胁迫她吃点东西果腹。
但她没胃口,一点都没有,什么都吃不下。
寝室密码门推开的一瞬,满屋的黑暗如潮水般挟裹而来。
寂静、寂静。空无一人。
邬别雪在门口了愣了一瞬,才捱着胃痛和头疼慢吞吞给自己换鞋。
养成一种习惯需要很长的光景,但只要被打破,就毫无骨气地忘掉那些不容易,倒向另一头和你作对。
比如你坚持去了99天图书馆,但在最后一天,暴雨瓢泼、阴云密布的最后一天,你选择了躺在柔软被窝,那么接下来的时间,你可能都不会再去了。
坐在冰冷坚硬的座位时,你会怀念被窝的柔软舒适。
邬别雪一个人住了好几年,只不过和陶栀住在一起十几天,现在回到最初,她居然就有些不适应了。
说来可笑,几年的惯性,居然抵抗不了十几天的强制介入。
邬别雪有些烦闷,干脆没开客厅的灯,摸着黑走到卧室里。
床铺收拾得很整洁,只是看着少了些痕迹,显得很陌生。身体乳浸出来的香味也淡了很多,几乎快消散。
陶栀书桌上的一些东西被带走了,木质桌面空空如也。
邬别雪瞥了一眼,收回视线,去浴室里洗澡。
脱下衣服后,她没忍住把衣兜里的手机拿出来,点开微信,去查看新消息。
除了群里的消息,几乎都是一些认识的师弟师妹发来的节日祝福。
她往下滑着,找到那个薄荷糖果头像。和陶栀的聊天记录因为没有新内容,已经被顶到很下面。
说不出什么感觉,好像更闷了。
之前不是说了吗,出门也和自己说一声吧。
虽然是放假,但说一声:“师姐,我回家了。”
很难吗。
邬别雪用指尖摩挲着手机边框,正准备把手机放回去,突然又听到一声震动。
她滑上去查看,是婷婷发来的消息。
婷婷:我约好餐厅了~明天见姐姐!「小狗亲亲」
邬别雪盯着她发来的那个表情包,许久才回:好。
年轻女孩,似乎总是喜欢发一些可爱的小表情包,看上去朝气蓬勃,又柔软可爱。
邬别雪不受控地想到陶栀最喜欢发的那套表情包。
一只粉色的卡通小猪,看起来笨笨的,但是很多时候都笑得很可爱。
下一秒,她面无表情地把手机熄屏,放到洗漱台上,进了淋浴间洗澡。
中秋节假期的第一天,邬别雪在寝室里睡了一整天.
中秋节假期的第一天,陶栀在餐厅里帮忙了一整天。
客流量迎来小高峰,西餐厅被订得座无虚席,连带着后面几天,都被排满。
按理来说,陶娇坐到那个位置,已经完全是撒手掌柜的程度。但江市市中心这家餐厅生意实在太好,陶娇已经在规划扩展店面的事宜,所以这两天难免对餐厅更加上心。
祁挽山又在外地谈生意,中秋节那天才能赶回来。
陶栀见妈妈妈咪都忙得团团转,觉得自己一个人呆在家也不好玩,干脆去餐厅帮陶娇干干活。
她十四岁的时候,陶娇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育儿经,说不能直接给孩子打钱,要培养她们用劳动赚钱的本领。陶栀自己也乐意,于是就经常去餐厅帮忙端盘子,差点干成店里的员工标兵。
陶娇眼看着她越干越起劲,越干越熟练,总觉得事情走向不对劲。
直到后来,她给陶栀转生活费,对方一脸正气义正严辞地说:“妈咪,你转多了,我工资没有这么高。”
陶娇这才发现大事不妙。
在她和祁挽山的眼里,女儿就是要富养的,让陶栀去店里帮忙本就是奔着锻炼她的目的去的,哪会料到这般过犹不及。
陶娇和祁挽山愁坏了。特别是女儿成年之后有了自己的账户,很多转账都会原封不动地退回来。
祁挽山有时数落她两句:“这下好了,女儿都不收钱了,说不定再过几年就不认妈了。”
陶娇一脸不服:“不认妈,但肯定会认妈咪啦。毕竟人家陪着她长大的耶。”
祁挽山笑着点点头:“小栀学说话也是你陪着的,怪不得一口枱南腔,和你一摸一样。”
陶娇更不服了:“枱南腔怎么了?比你们这发音奇怪的江市话好听太多了好不好?”
陶娇在辟出来的办公室,透着单向玻璃门看到外面陶栀用流利的英语给客人介绍餐品,突然就想起那些和祁挽山娇嗔过的话,连带着那些年陶栀学说话的情景。
忽然就很想笑,又想哭。
想起许多年前,去枱南福利院挑孩子的那天,下着延绵细雨。
她和祁挽山撑着一顶大伞,淌过湿润水迹,进入老旧的福利院,来领回属于她们的孩子。
一众闹腾顽皮的小孩里,她们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的陶栀。
小女孩生得很可爱,脸颊也白生生的,唇红齿白,小小的一个,文弱安静,睁着好奇的大眼望向她们。
院长开始对孩子们介绍,说新的领养家庭以后回会去江市定居,愿意跟着走的小朋友可以到前面来,和阿姨们认识一下。
江市,大城市,象征着两人非富即贵的身份,象征着日后吃喝不愁的物质生活。
于是,面前的一众小男孩围了过来。他们把胸脯挺得很高,努力笑得可爱,装出来的懂事和活泼不需要火眼金睛也能一眼看破。
但那个女孩,她过分安静、始终安静,一个人缩在角落,稚嫩眉眼里好像凝着不属于她的东西,没有上来讨好,甚至都没有移动位置。
陶娇看不透她在想什么。但就是被她身上文弱安静的气质吸引。
院长看见她们紧紧锁定的目光,心下了然,将两人请进房间,颇为无奈地告诉她们,想领养这个女孩的人很多,但她一直都不愿意跟着领养家庭走。
祁挽山有些遗憾,想再重新挑一个女孩。但陶娇不愿意,她拧着祁挽山的衣角,说想再试试。
院长见她这么坚持,犹豫许久,又重新告诉陶娇,这个女孩,她不会说话。
二人哑然。
院长叹口气,笑意变得苦涩,说还有其她孩子,恳求她们能带一个走。
祁挽山知道院长不容易,口上迎合着,已经重新走到孩子堆里,把带来的零食分给他们,同时重新物色着合眼缘的孩子。
但陶娇没去。
她撑着伞,一个人去后院转了一圈,又看到那个小女孩。
她一个人坐在房檐底下,依旧是纯净的眼,安静地望着檐下坠落的细密水珠。
天空替她流泪。
灰败的场景里,她是不可多得的干净和鲜活。
她忍不住走到女孩身前,蹲下身子,风衣下摆蹭到地面,却毫不在意。她放轻声音,用亲切的笑意和她说话。
走近了,陶娇这才发现,女孩身上有一些不像是无意留下的伤。淤青、破口、血痂,在嫩白的皮肤上交织出惊心怵目的痕迹。
陶娇倒吸一口冷气,眸子里点起怒火,正想起身去寻院长,却发现陶栀正用澄澈的眼望她,羞赧地笑。
然后,她做了一个让陶娇未曾意料到的举动。
她小心翼翼从兜里摸出一张叠得很整齐的纸巾,动作很轻地捏过她的风衣下摆,细致又耐心地帮她把沾湿的污迹擦干净。
陶娇望着她认真的小脸,没来由地哽咽了。
没有人会不喜欢这个孩子。
她轻轻攥过陶栀干净却瘦弱的手腕,声音有些抖,却依旧温和:“你愿意……和我们走吗?”
许久、许久。
久到陶娇以为她不会回应的那一刻,女孩面颊浮出甜美酒窝,朝她坚定地点了点头。
陶栀成了陶娇和祁挽山的孩子,她们回了江市。
那几年,祁挽山和陶娇为了她的嗓子四处奔波,几乎把整个南方的医院都跑了一遍,但得到的诊断出乎意料的一致——
幼时未得妥善救治,女孩的嗓子被摧残到几乎不可能再发出任何声音。
连医生投来的目光都带着探究,怀疑她们是虐待儿童,故意不治,拖了这么多年又才良心发现,想着亡羊补牢。
小陶栀对这些情绪总是很敏锐,她会着急地向医生摆手解释,会用圆珠笔在白纸上一笔一画落下稚嫩的痕迹:她们对我很好、她们很爱我。
这种时候,陶娇和祁挽山总是不忍地别过眼去。
做了几次手术,又打了好多次针,药也不计其数地在吃,陶栀依旧没有能开口说话的迹象。
说不清治不好到底是谁更难受,但陶娇鲜少看见小陶栀露出失落的神情。她那时以为,孩子还太小,不懂治得好与治不好背后的深刻意义。
不过也好,难过和悲伤这些不美好的东西,留给成年人来感受就好。
直到某天,她和祁挽山都因工作忙碌,没办法陪着孩子去打点滴。祁挽山联系了医院的朋友,专门开了间高级病房,让孩子一个人输液。
入了夜,她忙完了一天工作,悄悄赶去医院接孩子。
走廊的灯光惨白,病房里的小灯却暖黄。她站在病房门前,望向里面安静坐着的小孩。
那位医院的朋友害怕小孩输液无聊,给孩子准备了很多糖果和零食,在桌上堆成山。
电视机也打开了,放着某部动画片。
但是陶栀手里只有一张薄荷糖的糖纸,折的方方正正,小小一块,侧颊也鼓出糖果的痕迹。
其它的零食依旧孤零零地躺在桌上,不被光顾。
她也没看电视,她只是抬头注视着药液一点一点地往下滴落。
电视机里的卡通小人不断发出喧闹的声响,将反派打败的主角笑得热烈又张扬。
而偌大的病房内,陶栀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睁着那双依旧纯净的眼,就像在看天空流泪一样,她在看输液管流泪。
药瓶里的海洋在退潮,而她的难过在涨潮。
她的周围好像有一层低落情绪凝成的屏障,动画里的愉悦氛围侵入不了分毫。
鲜明的对比构出残忍的场景,陶娇几乎要不忍再看。
她颤着手捂住唇,瞥见女儿的神情。
干净的眉眼里蓄着一汪失落池水,泪意也摇摇欲坠,瞧上去脆弱又疲惫,如同摔碎的瓷。
陶娇这才反应过来,原来那些听到医生宣判后的可爱笑脸都是伪装出来的,孩子只是不想让她和祁挽山为她难过。
像一只被淋湿的小熊布偶,在寂寥雨夜小心翼翼藏好自己的悲伤,然后再熟稔地用温和笑意安抚别人。
原来她什么都懂,她只是不说。
陶娇又要哭了。
想起治疗的过程缓慢又煎熬,但孩子从不叫苦,也不喊疼。
有时连着几天输液,两只手背都遍布淤青,让护士快找不到地方下针,后面干脆换成留置针,让针头留在皮肤里。
医生说,喉腔成型手术可能会带来并发症,出血肿胀和呼吸困难之类,或者吞咽会像吞刀子,持续的痛苦都是正常的。
但陶栀从来没对她们说过这些。
但孩子脆弱的躯体留下难以磨灭的伤痕却藏无可藏,让陶娇的心也跟着受罪。
她实在心疼女儿,舍不得女儿再受苦,想说干脆算了吧,不治了。她的孩子不需要应付社会里的条条框框,她会让她一生无忧地长大。
但是陶栀却说,她想治。
她在纸上一笔一画地写:“妈咪,我想治。”
“我想会说话,我想学会喊你和妈妈。”
于是无数个深夜,陶娇一边流泪,一边祈祷孩子能健康无忧地成长。祁挽山时常出差在外,忙碌不已,但国内最有名的寺庙都留下过她祈福的痕迹。
上天似乎能够听到两人虔诚的祷告,能看见高高挂起的心愿结,于是让转机来得猝不及防。
陶栀十二岁的某个清晨,陶娇如常地走到女儿房门前敲门,打开。
那一天,是阴雨季后的第一个艳阳天。长久的潮湿把雨天染成灰蒙蒙,让捱过之后的晴朗显得弥足珍贵。
阳光透进玻璃窗,涌动一片琥珀色汪洋,空气里细小的浮沉成了海底生物,带着生机在空气里翩然,晃着尾鳍缓慢游过。
“早上好,小栀。”陶娇走到女儿身前,笑着抱了抱她。
把女儿拥进怀里后,她感受着娇小躯体的心脏颤动。温热的、脆弱的、坚韧的,生机蓬勃,是一颗春天的种子。
她抚了抚孩子的发顶,想着晴天难得,该带孩子出去晒晒太阳。正要分开拥抱的那一瞬,她却忽然听到了——
孩子喉腔震颤的声音。
沙沙的,像一片贫瘠许久的干燥土地,却依旧稚嫩,努力发出像是稚鸟的呼唤:
“早上好,妈咪。”
贫瘠土地里的种子,生出倔强的绿芽。
陶娇坐在办公室里,看着陶栀笑着和服务员打招呼,忽然又想哭了。
这个女孩,吃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才走到她和祁挽山的生命里,自然值得所有最好的东西。
她是上天送给她们的、最珍贵的礼物。
小栀,苦尽甘来吧。
苦尽、甘来。
【作者有话说】
小栀
苦尽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