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月亮⑩ 试用期约会


    28号零点零分, 岑拾接到连睿廷的电话:“睡了吗?男朋友~”


    岑拾呼吸不自觉放缓,轻声说:“还没,你怎么还没睡?”


    “老——”东子走上前, 想跟老大汇报仓库已经准备好了, 却接到岑拾警告的一瞥,话赶忙吞回去。再看老大的神情酿着从来没见过的柔情, 似乎还有点甜蜜?那声音也是见鬼的柔情, 活脱脱陷入爱河的愣头青。


    难不成上次成功了?


    难怪老大没揍他。


    东子喜上眉梢,跟自己谈上恋爱似的,立马掏出手机跟人炫耀。


    岑拾没理会东子的行为, 从他身旁擦过, 全心倾听电话那头说话:“临睡前看了眼手机,发现已经28号, 情侣之间可是要道晚安的, 立即就联系男朋友送上晚安。”


    夜深人静,他站在仓库外, 望着初夏的星空,耳旁情人呢喃低语不断搔着痒,从脚底升腾而起的酥麻, 诱使灵魂飘出体外,坠入十四年前的夏夜迷幻梦境。


    那是个蝉鸣初醒的夏,他在泥淖里痛苦挣扎,一个明媚少年向他伸出手。他站在岸边短暂喘息, 幻想着与少年有关的未来。


    整整十四年, 年少的梦在耳边亲昵地对他说:“晚安。”


    “晚安。”他听见自己开口,声音遥不可及,不太真切, “我爱你,睿廷。”


    那头顿了顿,笑说:“今天我也爱你,岑拾。”


    死也值了,岑拾心想。


    十点四十五分,岑拾匆匆赶到约定地点,“对不起睿廷,我来晚了。”


    连睿廷从倚靠的车头站起来,抱着胸,面无表情开口:“明明已经提前和你约好今天,为什么不安排好工作?”


    “我——对不起,今天比较特殊。”岑拾有点哑口无言,小心翼翼握上他的手臂,满脸的懊恼和歉疚。


    连睿廷盯着他看了会,忽地笑出声:“吓你的,看你这样子,我都不好意思继续开玩笑,走,吃个早午餐,去看电影。”


    岑拾一阵怔忪,不知所措地由着连睿廷牵他向前。掌心传来另一个人的体温,将他的心思吸引过去,直愣愣地停在中间交握的两只手。


    他恍惚片刻,收紧五指,大步跟上连睿廷,与他并肩进入餐厅。


    还没到饭点,西餐厅内没几个人。他们坐在靠窗的位置,点了两份套餐。


    菜端上来,岑拾一声不吭地拿过连睿廷的牛排,迅速切成小块放回去。


    连睿廷就这么看着,忍俊不禁:“你是不是上网查过攻略,又是拉椅子,又是切牛排。”


    岑拾噎住,刚想帮他倒酒的手悻然收回去,清了清嗓子:“没这方面经验,找个参考。”


    连睿廷瞥见他的小动作,故意执起酒杯伸过去:“那上面有告诉你要斟酒吗?”


    愣了几秒,岑拾忍不住笑起来,为他斟好酒,放下酒瓶时好不容易憋回去的笑再次冒头。他暗暗深呼吸,努力让自己不至于看起来像个没有定力的毛头小子。


    但他的控制力,每每遇到连睿廷就不太管用,一餐饭下来,脸都笑酸了。


    十二点十三分,电影院门口,赶上岩井俊二的《情书》重映,他们便选择观看这部电影。


    工作日又是中午的缘故,人不算多,坐得相当零散。他们在后排角落位置坐下。


    入场灯光熄灭,屏幕光线伴随音乐缓缓流淌。岑拾看着连睿廷不皦不昧的侧脸,心中浮起隽永的安宁。片刻连睿廷察觉到他的注目,偏头一笑,抓来他的手,插入五指紧扣,做出口型:“看电影。”


    岑拾盯着他翻动的嘴唇,心不在焉地嗯了声,木讷地转头面对屏幕。


    演的什么,他没太在意,满脑子都是那张口,似乎那不是嘴巴,而是紫金红葫芦,连睿廷说的也不是“看电影”,而是他的名字,然后他整个人就被吸进去,只剩下无形的架子。


    掌心越来越热,热度蔓延到身体,昏暗隐秘的角落,暧昧与欲望总是很容易滋生。岑拾解开最上面两个扣子,视线不安分地乱瞟。不经意发现侧面有对情侣抱头接吻,脑子里那根弦嘣地断了。


    他侧身靠近连睿廷,动作招来对方的侧目。他凝着那两瓣唇,心中默念,我今天是有身份的,是男朋友,可以亲吻,可以深入。


    于是他印上去,试探地伸出舌尖。光线忽亮,半掩在黑暗里的瞳孔星星盈盈,没有丝毫拒绝的意思。


    勾缠,水声,喘息,心跳,隔绝了电影音效,在黑暗里愈演愈烈,又逐渐趋于缱绻。手不由自主撩起衣服下摆,没有遮挡的肌肤宛如岩浆,烧穿了理智,发狂地抚摸。


    在岑拾濒临失控前,连睿廷及时抓住他的手,从他口中退出来,咬耳朵:“公众场所,注意影响。”


    岑拾深吸口气,紧紧抱住他,嘴唇细密吻着连睿廷的耳朵,“换个地方?”


    “那你是想和我在床上度过一天,还是继续约会?”


    岑拾眼底闪过挣扎,捧住连睿廷的脸,从亮的一侧慢慢吻到暗的一侧,额头,眉毛,眼尾小痣,鼻梁,嘴角,下巴,没有遗漏任何一个地方,用亲吻丈量烂熟于心的模样。


    “约会。”他最后亲了亲唇,做出选择。


    无望的余生里,他想制造更多属于两个人的回忆。


    有人爱三分,能表达出十分,有人爱十分,能表达出七分。连睿廷在岑拾克制住汹涌的欲望里,感受到超出十分的爱。


    他再次遗憾,如果岑拾不是岑拾就好了。


    后半程的电影,岑拾依旧没怎么上心,搂着连睿廷,隔几分钟嗅吻他的脸侧脖颈。连睿廷很是纵容,歪着脑袋,任他湿乎乎的气息扑满皮肤。


    电影尾声,他们等所有人离开影院,留下来接足一个吻,才姗姗退场。


    影院大厅,连睿廷勾勾岑拾的下巴,故意问:“你做的攻略接下来应该去哪?”


    岑拾把手搭在他的腰际,捂唇咳了咳:“我搜的好像都是年轻人约会常的事,逛街游乐园什么的。”


    “我们很老吗?”连睿廷撇撇嘴,“什么年龄应该做什么事,纯粹人类给自己设置障碍,难不成六七十就得守在棺材面前等死吗?”


    他拉着岑拾走出影院大厅,坐上车扣好安全带,问:“你害怕过山车吗?”


    “不怕。”


    “好,那我们就去游乐园。”


    十五点二十八分,进入游乐园,连睿廷脱缰野马似的,拉着岑拾直奔最惊险的几个项目。年轻时五千米高空说跳就跳,眼不带眨,区区垂直过山车大摆锤,下来跟个没事人,转头就上了另一个项目。


    岑拾虽然没玩过极限运动,到底是个见惯生死的大佬,全程面不改色地陪同,还有闲情趁着空隙偷个吻。


    十九点三十七分,随便吃了点简餐,他们没再玩刺激的项目,坐了圈旋转木马,下来后手牵手慢慢悠悠地前往实景表演剧场。


    连睿廷头上带着岑拾买的猫咪发箍——先斩后奏买的,他向来乐于满足恋人的各种需求。“开心吗?”他往前一步背过身问。


    “嗯,永生难忘。”岑拾噙着笑说。


    “那就好。”


    “你呢?”


    连睿廷停下脚步,在他脸侧亲了口,“你开心我肯定也开心。”


    说完转身继续走,手却被身后的人拉住。他狐疑地回头,岑拾站着不动,眼里闪烁着明显的光点,嗓音不知为何哑了:“睿廷,我爱你。”


    连睿廷笑道:“你说过很多次了。”


    “嗯,我总担心说少了,说爱你,好像也没能为你做什么,反而一直在向你索取。”岑拾拧了拧眉,莫名的难过袭上心头。


    连睿廷走近抱住他,“我什么都不缺,你能为我做什么,陪伴就是你的付出,别想那么多,今天可快结束了。”


    快结束了……


    是啊,开始倒计时了。


    岑拾眉心挤出深深的沟壑,埋头在连睿廷颈部咬出压印,浅浅的,“谢谢你,睿廷。”圆了我一场梦。


    连睿廷没说话,只是抚了抚他的背。


    二十一点零三分,走出实景表演剧场,岑拾从里面就开始响个不停的手机,仍孜孜不倦地提醒来电。


    连睿廷看他再一次按掉手机,看向自己的目光欲言又止,主动问:“有工作吗?”


    岑拾涩然:“嗯。”


    连睿廷双手插进兜里,身后剧院的红灯和透出来的昏暗光线,为他镀上一圈光晕,背光处的脸敛去笑意,看上去有些冷淡,“一定要去吗?”


    岑拾张了张口,除了握拳,实在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是,不是,两个选择,其实殊途同归。


    “你之前问我如果一个人非出于本心做错事,值不值得原谅,”连睿廷继续说,“做错一件事和做错两件事,对那人来说可能没什么区别,但对无辜的人而言,却可以少遭受一次无妄之灾,所以回头,永远来得及。”


    远处的喧闹,剧场里的哄笑,好像隔在玻璃之外,岑拾刚刚和连睿廷一起经历过,即使听不见也能想象到它们的存在。他陷进混乱的自我世界,无数如恶鬼的叫嚣撕扯着他,饮血啖肉,拨皮抽筋。


    月亮说回头吧,来得及。


    可他回头,只看到没有尽头的黑暗。


    “算了,”连睿廷笑了下,“你走吧,工作重要。”


    话里的失望似利剑,将岑拾扎得千疮百孔,身体险些站不住了。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嗓子似磨出血,声线颤抖,不断重复着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我,”连睿廷岿然不动,事外人一般,淡淡道:“快去工作吧,三儿就在附近,我叫他来接我。”


    “至于差在哪,找没找到,”他弯了弯眼,“等你结束工作,我再告诉你。”


    岑拾再也维持不住表面平静,一把抱住连睿廷,仍旧重复道歉。这次连睿廷没有抬臂拍他的背,也没有挣脱怀抱。


    爱和恨在他沉默的那一刻,泾渭分明了。


    二十一点十六分,连睿廷一个人站在哄笑声不断的剧场门口眺望夜空。今夜星星不多,孤零零缀着几颗,月亮也不见踪影,明天天气大概不太明朗。


    他轻轻叹了声气,掏出手机准备叫薛三来接人,一通陌生来电抢在前头。


    “连连检?”


    连睿廷一愣,拿下手机看了眼号码,边大步朝园外走边说:“小奇?”


    “是我,我本来想找跟我联络的警官,但是电话一直占线,今晚收网,他们大概很忙,之前他们给了我你的号码,我就想试试,没想到还真打通了。”


    连睿廷发觉小奇声音不对,背景隐隐的闹哄,连忙问:“是出什么事了吗?你现在在哪?”


    小奇沉默几秒:“我家乡叫禾河村,可以麻烦您抽空去看看我父母吗?”


    连睿廷脸色一沉,健步如飞,差不多跑起来了,急切追问:“你现在在哪?如果有地方躲,先躲着别动,我马上来找你。”


    “奇哥好了没?”那头背景传来一句问话,小奇高声回复句好了,低声飞快地说:“谢谢你连检。”


    嘟——


    连睿廷停顿了几秒,拨通薛三的电话:“三儿,来接我。”


    第23章 月亮11 仓库对峙


    连睿廷一坐进车, 薛三立马启动引擎,偏头看他一眼,说:“我知道他在哪。”


    上次连睿廷进入岑拾的办公室, 将一枚微型军事信号接收器放到休息间床缝, 辐射范围差不多包含整个月亮城,只要有电磁波波动, 便会无差别复制传送回军部, 经过一星期从无数杂乱信息里筛选,他们已经确定几处仓库的位置。


    小奇前脚刚离开月亮城,后脚破解信号便发到薛三手里。


    连睿廷嗯了声, 撑头看着窗外连片的重影, 面容沉静。越是紧要关头,他越是能从惊险中脱身出来冷静旁观。


    全程时速最高, 仍旧花去一个多小时, 才抵达一处山坳腹地的几排平房。黑黢黢的大山中间卧着散发出亮黄光的房子,门前几个人影晃动, 四周虫鸣声不断,掩盖了里头的动静。


    “砰”车门关上,前方几个男人持枪走近, 电灯一照,皆面面相觑,“大大嫂?”


    托东子炫耀的福,岑拾大半手下都知道连睿廷是老大的人。


    连睿廷听到这个称呼, 冷笑了声, “那我可以进去吗?”


    男人收起枪让路:“老大说你来等同他,他在另一个仓库,马上就到。”


    连睿廷眸色微闪, 一言不发地朝敞亮的平房走去。离得越近,明显的化学制品气味扑鼻而来,走到门口,刺鼻气味中夹着凝重的血腥味。


    他顿时产生不太妙的预感,加快了脚步。越过垒高的木制箱子,一具倒挂的面目全非的尸体引入眼帘,地上积起大块深红血洼。


    他一动不动地望着那具尸体,下巴处沾血的痦子,像一颗子弹正中心脏,掠走了浑身的力气。


    薛三皱了皱眉,撬开他青筋暴起的拳头,插进手指握住。


    “那个,他犯了点事,您要不去旁边房间等老大?”跟在后面的手下摸不准大嫂是不是吓到了,提议道。


    “谁动的手?”连睿廷哑声问,他不知道自己问这个问题有什么意义,必然是岑拾吩咐的他们才敢动手,非要得到确定答案才死心吗?


    对一个人浓烈炙热的爱,和对其他人冷血无情并不冲突。


    “惘哥。”一个手下回。


    谈不上宽慰,只觉得脊背发凉,连睿廷朝那具尸体走近,没走几步,门外窸窣的说话声叫停他的脚步。


    “谁在哪?”李惘带着几个手下进门,一眼便看到尸体前面的两个背影。


    “大嫂。”


    他睁大眼睛,抬手重重拍向回话人的脑袋:“谁tm让他进来的?”


    “老大说过见大嫂如见他啊。”那人委屈地说。


    李惘暗自骂了句,快步走到连睿廷跟前,瞥了眼不断滴血的尸体,沉声质问:“连检是怎么知道这的?”


    连睿廷转过身面向他,眼神充满不屑,似笑非笑道:“当然是岑拾告诉我的。”


    李惘咬了咬牙,胸中涌起浓浓的愤怒,踹了一脚倒挂的尸体泄愤,血线在地上来回画圈,很快将地面的血洼扩大一倍的面积。


    “没想到岑拾也会有为爱昏头的时候,还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啊。”他嗤笑道,阴鸷的目光仿若水蛭牢牢吸附在连睿廷脸上,“那连检呢?想必连检真心不浅吧。”


    连睿廷看着那具摇晃的尸体,向他投去冷若冰霜的一瞥,转身朝旁边几个人招手,待人走近,冲尸体抬了抬下巴:“把他放下来,或者给我一把刀。”


    李惘脸色铁青,眼看那几个手下犹豫片刻还真听话,怒气冲上脑门,差点把他炸死。岑拾的威望深入人心,一句见大嫂如见本人,这群人还真屁颠屁颠当回事。


    知道他是谁吗?一群傻逼。他无声骂了句,死死瞪着连睿廷的背影。


    待小奇平躺下,那滩血洼再次蔓延,流到了离脚尖不足一指长的地方,连睿廷闭了闭眼,整个人愈发冷静。他把手插进兜里,看向李惘:“为什么杀他?”


    “连检人道主义还挺强,死都死了问这么多,你拿什么身份问我,检察官?还是大嫂?”李惘把两个身份念得格外重,尤其前面那个,称得上咬牙切齿。


    一句检察官,在场其他手下纷纷变了脸,听连睿廷话和放他进来的几个,更是慌了神。


    “有区别吗?”连睿廷淡淡反问。


    “当然,”李惘压着眉头,冷声道:“我总不能对检察官招供吧。”


    连睿廷笑了笑,能屈能伸:“行吧,你都叫我一句大嫂,那我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


    李惘放松紧绷的腮帮,走到小奇尸身面前,毫无顾忌地踢了一脚,歪头说:“处置叛徒而已,大嫂别大惊小怪。”


    他眯了眯眼,勾着莫名的怪笑走回连睿廷跟前,“以前就隐约觉得底下有警方的线人,可惜对方藏得很好,一直没发现,上周几个仓库附近发现蹲点的痕迹,岑拾下令彻底排查,一不小心就让我发现了,他几次鬼鬼祟祟爬上五楼,在岑拾办公室外走来走去。”


    “然后我就借机把他叫过来,一刀一刀往他身上刮,这小子嘴还挺硬,到死都没承认,岑拾说宁可错杀不能放过,那没办法咯。”李惘露出个玩到有趣玩具的笑,见连睿廷撇了脸,一副不忍心听的模样,啧啧道:“这就听不下去了,你要是知道岑拾折磨人的手段,再看他会不会想吐?欸,到时候岑拾不会找我算账吧。”


    薛三紧蹙眉头,眼藏心疼地看着连睿廷,摸到腰侧的枪,动手的欲望剧烈膨胀。


    满是血腥味的空气焦灼,绷着一根随时断裂的弦,屋顶白炽灯将每个人的人脸照得惨白,仿佛一具具站立的尸体。


    连睿廷盯着前方的木制箱沉默不语,拳头将裤兜顶起狭长的褶皱,长而密的眼睫投下阴影掩住里头的情绪。所有人聚焦到他身上,等待这个检察官大嫂表态,不在乎或者愤怒。


    一声轻笑戳破死寂,连睿廷重新把视线拉回来,舔了舔后槽牙,嘴角扬着无畏的弧度:“好一出招供。”


    李惘眯起眼,狭小缝隙里吐出毒蛇信子般的目光,“看来你对岑拾不过如此,这样的话,你今天可不能活着从这里走出去。”


    上膛声紧跟在他话后,一个带着翡翠圆珠手环的男人朝李惘走了几步,其他人左右环顾,在对方眼里踌躇不定。


    “你刚刚说岑拾善于折磨人?”连睿廷面不改色,“说来我听听,想着你即将被他折磨,死也死得痛快。”


    在场人不约而同想到某些骇人场面,打了个寒噤,往后退了一步,唯独手环男,眉心闪过一丝惊恐,握紧枪,仍旧毅然不动,等待李惘指令。


    “吓唬谁呢?”李惘只迟疑几秒,朝手环男伸出手,枪还没到手上,太阳穴先顶上枪口。


    他斜眼看向先前没怎么注意的薛三,对方影子似的,悄无声息就到他身边。


    啪嗒,上膛声在耳边炸开。


    他放下手,剜着连睿廷:“原来早有准备,什么时候检察官能配枪了?”


    “你猜?”连睿廷笑着反问,顷刻敛了笑,走到血洼边缘,看着全身没块好肉的人,叹息道:“其实我只是想带走他而已。”


    仓库附近蹲点的人大概是检验信号接收器破解的信息,他做的事,没想到间接害死了小奇。


    只是想回家打鱼晒网的人,永远回不了家了。


    “你跟他什么关系?”李惘语气不善,太阳穴顶着上膛的枪,他一动不敢动,斜出大半眼白,“该不会是你安排的吧?”


    “见过一面的关系,”连睿廷眼底爬上忧伤,眨了眨眼,神色如常地转过身,冲那几个瑟缩的手下说:“帮个忙可以吗?”


    几人互相看一眼,又看向场上顶着枪的李惘,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抓你们那是警察的事,我不会抢功。”连睿廷补充了一句。


    这才有两人动了。


    李惘大翻白眼:“有区别吗?你回去一带路,我们全死翘翘。”


    连睿廷歪头笑眯眯:“可我要是回不去,你们也得死翘翘。”


    李惘想吐血,心里把岑拾骂了几百遍,眼看那具尸体离开,招惹岑拾和对上警方,两种后果在脑子里打架,横竖都没好下场,还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带个检察官下去,也值了。


    他瞟了眼身旁持枪的薛三,抬起手示意投降,缓慢挪动步子,退向手环男,“别冲动,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能做什么。”


    薛三不为所动,枪口直直对着他,手指扣上扳机。


    李惘心颤个不停,盯着那个黑洞,小心吞咽着口水。脚跟撞上手环男的一刻,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走他手上的枪,抬臂对准连睿廷。


    “砰——”


    他的眼珠快把眼眶撑爆,写满不可置信,僵硬地转身望向枪声来源,意识最后只剩岑拾冰冷的面孔和冒烟的黑洞。


    “梆”人连同枪支一起倒地。


    “惘哥!”手环男大喊,扑到李惘尸体前,手颤抖着抚上他死不瞑目的眼睛,咬紧牙关,冲岑拾怒吼:“你个疯子,为了一个要害死所有人的检察官,对惘哥下手,你对得起所有兄弟吗?”


    岑拾当即上了第二次膛,枪口对准他,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那你去陪他吧。”


    两声枪响,他环视其他人,冷冷开口:“还有人替他叫屈?”


    众人鸦雀无声,用眼神交流片刻,低下头默不作声。


    岑拾等了几秒,没人出声便收起枪,暗自呼出口气,兜着忐忑的心,迈向连睿廷。


    薛三睨他一眼,磕出子弹,把枪别回腰侧束带。


    连睿廷面无表情看着岑拾走近,耳边突然响起小奇的声音“有机会请连先生去我家玩,浮潜捞珍珠”,那股兴奋劲和期待历历在目,不住地冲击脑子里的某根弦。


    他眼神一凝,抬腿重重踹向岑拾胸口。


    第24章 月亮12 他似乎应该感动。


    “老大!”


    “十爷!”


    数道吧嗒声迭起, 紧随其后的是岑拾的大喊“不许开枪”。


    岑拾捂着胸口从地上爬起来,咳嗽几声,眼睛闪烁, 不敢正面与连睿廷对视, 缓了半天才开口:“睿睿廷,你先出去, 听……听我解释。”


    “解释?”连睿廷冷笑, “行,我给你解释的机会,不过你最好快点, 没剩多少时间。”


    “好。”岑拾轻轻应了声, 连目送他离开的勇气都攒不起来。很快厂房重回寂静,他闭上眼, 回想着今天和连睿廷相处的点滴画面, 电影院隐秘角落里险些失控的吻,游乐园抛去所有顾虑的畅玩, 美好得他压根舍不得睁眼。


    可现实冒着热乎的血气燎着他的眼皮。


    许久他呼出口气,一睁眼,地上那滩血洼刺痛了神经。他本来想赌一把今晚能躲过去, 再偷来几日苟且,再看看月亮。


    李惘却没等他来便直接杀了小奇。呵,连苟且都没了。命运啊命运,你可真待我不薄。


    岑拾扯了扯嘴角, 面向一众跟他许久, 此刻依然保留信赖的手下,张口:“你们应该已经知道其他仓库都被警方抓了个正着,这是最后一个, 不过也快了,趁现在还有时间,走吧,能走多远看你们的命。”


    东子上前两步:“老大你跟我们一起走吧。”


    “是啊,一起走吧。”


    “一起东山再起。”


    一石激起千层浪,本来互相顾虑的人顿时燃起新的斗志。


    “东山再起?”岑拾轻笑,眼里浮起一股如释重负,“我等这天等得快干枯了,为什么要东山再起?”


    从他得知连睿廷进入检察院,就幻想着有一天被他亲自审判。通过冰冷的监牢,近距离看看他。


    可现在连睿廷施舍了他一段如此美好的时光,值了,千刀万剐也值了。


    “老大……”众人安静下来,东子看了眼外面,不解地问:“你就这么喜欢大嫂吗?喜欢到甘愿赴死?”


    岑拾闷笑了声,斩钉截铁地吐出一个是字,随后不耐烦地催促:“不想坐牢就快滚,下半辈子老实做个人,给自己积点德吧。”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仓房,没有再管身后的人。


    不远处的车前伫立着一道背影,暗蓝天空黝黑山影,衬得那道蒙着昏黄的身影如此渺小,山风呼啸肆意,他的头发翻飞似野鸟的绒羽,好像随时都能腾风而起,谁都抓不住他。


    一股悲凉漫过心头。


    今晚没有月亮,岑拾放空所有思绪,一步步走向他的月亮。


    他在连睿廷旁边停下,浓郁的血腥味从车里飘出来,压得他抬不起头。


    连睿廷失神地眺望远山,糊成一团的树叶哗哗作响,隐在黑夜里,热烈又寂寥,合唱着没人听懂的歌。


    就这样静默许久,岑拾抬眸看着连睿廷朦胧的侧脸,说:“我没想对小奇动手,我还记着暑假一起去海边度假。”


    连睿廷偏头问:“如果没有那个约定,你会动手吗?”


    岑拾僵住,垂下了头。


    “所以我应该感动吗?”连睿廷的面容融进夜色,风吹得嗓音飘忽,“我应该感动,心狠手辣的十爷,为了我留下一个叛徒的命,为了我甘愿跳进陷阱自投罗网?”


    一个多月的来往,处处透着不寻常,多问一句窗户纸将不复存在。一个按捺不动收线,一个装聋作哑咬钩,这场心照不宣游戏的背后,是一个人长达十五年的深情。


    他似乎应该感动。


    “不用,”岑拾猛然抬起头,哽着嗓子,艰涩道:“你不用感动,也不需要感动,是我得谢谢你,给了我美好的一天,你本可以不用这么做。”


    连睿廷重新看向远山,沉默片刻说:“大概还有点时间,这时候是不是该说说你的故事?”


    “你想听吗?”岑拾轻声问。


    连睿廷跳上车头,双手撑着车面,“说吧。”


    岑拾低垂着头,扯起一抹怀念的浅笑,释然地叹了声气。


    故事。


    故事的开篇是一位初入社会的女人被h老大□□生子。善良淳朴的女人,没有将对h老大的憎恨转移到孩子身上,反而倾注所有悉心照料。母子两相依为命了十七年。


    最近h老大频频找上门,美名其曰重续父子之情。


    岑拾听着想笑。


    但很快笑不出来。他所在的中学一般,教学一般管理一般,岑闽东轻易便能插进手。


    在第不知道多少次被人扰乱教学,学校委婉劝退,一尊惹不起的大佛,除了送走别无他法。


    母亲得知后一句话没说,辞去高档饭店的工作,托关系托人情进入远洋中学,那所聚集官富上流子弟,全市最好的中学,做起食堂阿姨,恳求管理睁只眼闭只眼,允许儿子进出学校。


    岑拾不知道母亲究竟付出多少,才求来这个通融。所谓进出学校,不过留在图书馆学习,躲在教室外听听课。


    但这所随便拎个学生都不太普通的中学,岑闽东无法再随意骚扰。他能获得稍许喘息,像个正常少年一样读书识字,机会难得。


    “第三题应该选c。”


    头顶突然传来说话声,窝在树下做题的岑拾猛然仰头,一个过分精致漂亮的少年坐在树干,两条长腿晃啊晃。


    他睁大眼睛,一瞬记起这个令人过目难忘的男生。


    上周回家路上,遇到来找他的岑闽东手下,谈不了两句,一言不合就干上架。


    他一个人对三个人明显吃力,很快就被揍趴下,他们揪起头发要他服软。


    怎么可能?岑拾当即朝那人吐了口带血的唾液,因此招来更狠的毒打。


    就在他以为要被打死时,压在他身上的人突然掀飞出来,一个少年不知道使的什么招,轻松将那三人打得滚地哀嚎。


    “还好吗?”


    一道清脆带着点变声期独有沙哑的嗓音唤回他的愣神,头一抬,一个唇红齿白,漂亮得不像真人的男生弯腰递来纸巾。


    想到自己此刻必然鼻青眼肿,相形见绌下,岑拾别开了头,没好意思看他。


    男生也不在意,将纸巾放到他怀里,又问:“需要帮你叫救护车吗?或者送你去医院?”


    岑拾立马摇摇头,哑声拒绝:“谢谢,不用了,我没事。”


    “走了。”打架的男生走过来,看也没看地上的人。


    岑拾却叫住他:“多谢。”


    男生浑身散发着冷冰冰的气息,依旧没有施与丝毫眼神,“不用谢我,他要帮忙,我没打算多管闲事。”


    岑拾有些尴尬,重新看回递纸的男生,对方弯起眼眸:“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应该的,不用谢,你真的不需要去医院?”


    “不用。”岑拾抿了抿唇,小声说了句谢谢。


    男生耸了下肩,没再说什么,和另一个男生一起离开。


    岑拾望着他们的背影,捡起那叠纸巾擦脸,淡淡的虞美人花香扑鼻而来。


    信息素吗?他拿下来看了眼,那两道身影已然不见踪迹。他当时心生后悔,应该问个名字。


    没想到后悔这么快就得到结果。


    岑拾抓紧笔,仰头问:“哪道?”


    男生借着树干轻巧跳下来,身形矫健,像一只飞扑下来的燕子。然后燕子转眼便到他面前,指着书上的一道题说:“这里,这是固定搭配,应该选c。”


    岑拾顺着手指看去,呆呆地哦了声,划掉答案填上c。填好,再看男生:“你……你在树上干什么?”


    男生大咧咧地坐到他身边,煞有其事说:“我在跟知了商量个事,希望它们在午休时间暂时消停会,但它们说那是天性,它们控制不了,我想了想确实,天性应该得到释放,所以只好算了。”


    ……这是童话故事吗?


    岑拾脸上浮现欲言又止的神情,嘴唇启又抿,最后回了个硬邦邦的哦字。


    “哈哈哈,”男生突然笑起来,那笑容比春夏之交的阳光还灿烂,暖洋洋,没有难解的燥热。他拍上岑拾的肩膀,双眼弯弯,“你的反应也太可爱了。”


    可爱……岑拾脸咻地一红,这是正常意思吗?不过男生的眼眸亮晶晶,应该是本意吧,还是第一次有人说他可爱,真奇怪。


    “你叫什么?哪个班的?”男生托着下巴,笑眯眯问。


    “岑拾。”


    “你还有个弟弟叫守信吗?”


    岑拾微窘:“没有,我我是独生的。”


    “好的,”男生又笑了笑,手臂搭上他的肩膀,“很有趣的名字,我叫连睿廷,一班的。”


    突如其来的靠近,岑拾呼吸凝滞了几秒,结巴起来:“哦嗯,挺挺好听听的名字。”人与人之间是可以靠这么近的吗?


    “你呢,还没说你哪个班的,我好像没见过你。”连睿廷歪着头,眼里流露出困惑,“你怎么呢?中暑了?不至于吧。”说着他上手去摸岑拾的额头。


    岑拾大惊,猛地往后避了避,片刻意识到反应过度,尴尬得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对对不起,我不太喜欢和别人接触。”


    连睿廷悻悻收回手,“不好意思,我唐突了。”


    “睿廷!”不远处有个男生叫了一句。


    连睿廷重新绽开笑,扔下一句“走了”,脚步轻快朝男生小跑过去,临近张开手臂,扑到那人身上,勾肩搭腰走远。


    真亲近啊。岑拾望着,认出那人就是那天出手的男生,心里涌起丝丝羡慕,原来朋友是这样的。


    他没有朋友。槐花路三号,人口密集,一点八卦风似的迅速席卷到每个角落,他们说他妈是做鸡的,爸是h老大,所有人对他避如蛇蝎。上了学,同班同学有不少槐花路三号的人,风言吹到学校。


    到中学,同学思想成熟些,看待他不至于牵连,但岑闽东出现了,把好不容易缝起来的人际来往,撕得稀烂。


    想到某个人,岑拾忍不住咬牙,撇去越来越深的恨意,抬起头看了眼刚才连睿廷坐过的树干,低头在练习册空白处写下“连睿廷”三个字。


    他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光荣榜常客。经常旁听的那个班级,ao口中的常客。


    Alpha多数长相英气俊朗,论漂亮精致Omega偏多,他第一次见alpha能用漂亮来形容,甚至美。


    想到那张脸,岑拾又忍不住叹气,老天真是偏心,赐予优秀又赋予美貌。他是被老天遗忘的人吧,没一样拿得出手。


    一声叹息过后,岑拾恍然发现自己今天有点多愁善感,人与人对比,真的会气死人。他自嘲一笑,拿好练习册准备去图书馆。


    他偶尔会产生像他这样的人学习有什么意义的埋怨,不如趁早去打工赚钱,庸庸碌碌过完一生。


    但母亲觉得他才十七岁,尚未成年,应该和普通孩子一样上学读书,按部就班走正常的人生路。


    他只有母亲,自然得满足母亲的心愿。


    但没过几天,他唯一拥有的母亲,被人撞死在眼前。


    第25章 月亮13 年少如梦


    医院太平间。


    岑拾跪在盖着白布的母亲前, 双眼红肿,后背挺直好似一块棺材板,整个人仿佛被掏空, 只剩一具空荡荡的躯壳, 四面八方漏着风,意识灵魂全无。


    “是你?”


    他如同生锈的机械转动头颅, 爬满血丝的瞳孔微微放大, 看起来异常瘆人,呆傻地看着三人走进。


    连睿廷看了看床上的白布,轻声对岑拾说:“原来你是周阿姨的儿子, 我很喜欢你母亲做的芋饺, 出事的时候我刚好在旁边,那个肇事逃逸的司机已经抓住了, 听说周阿姨家里只有个还没成年的儿子, 就过来看看。”


    他冲旁边一位西装革履的男人偏了偏头:“他会帮你料理后事。”停顿了会,语气更显温柔:“节哀顺变。”


    岑拾脑子里一阵蜂鸣, 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对方说的是什么。他瞟了眼男人,开口如拉磨:“为什么?”


    连睿廷噙起浅笑:“为了芋饺。”他朝床上的白布鞠了一躬,伸手想拍肩安慰下, 想起他似乎不喜欢和人接触,遂只好作罢,“希望你能振作。”


    转身前忽然想起什么,又回头说:“你之前进出学校是因为周阿姨吧, 现在你还想留在学校吗?”


    岑拾睁大眼睛:“我我还可以吗?”


    连睿廷点点头:“你母亲毕竟是学校的员工, 又在校门口发生意外,学校理当给予抚恤,但只能旁听, 会在班上给你加张桌子,作业考试以及书本,得靠你自己,你愿意吗?”


    愿意吗?岑拾回头看向床上的母亲,他觉得没必要,但这是母亲的心愿。“谢谢,我我愿意。”


    “嗯,加油。”


    十来天后,在男人操持大部分的情况下,岑拾料理好母亲的后事,从浑浑噩噩中挣脱出来,想请对方吃顿饭感谢一下,谁知男人推辞,说只是听从少爷的话做事。


    少爷。


    岑拾没再强求,一股强烈的倦怠和无力袭上心头。谈不上意外,那样一个烂漫善良的少年怎么可能是普通人。


    他按照母亲的方法做了一份芋饺,写了一封长长的感谢信,收拾好心情回到学校。


    连睿廷不在班上,他请同学帮忙放到对方位置,紧盯着饭盒和感谢信落到桌面,然后前往学校安排的班级。虽然是末班,但和他之前学校所谓的好班相比绰绰有余。


    同学对他这个突然插进来的人没有太在意,许是老师提前打过招呼,许是校门口那场车祸太过触目,他们看向岑拾的目光里总带着一丝同情,简单来往同样友好。


    老师找他谈话:“本来校长一开始只打算给你补偿金,刚巧睿廷来办公室打探情况,他就提议不如允许你继续留在学校学习,比只给钱更突显人情关怀。我隐约听说过你家里的情况,一路挺辛苦的吧,但你看,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希望你带着大家的善意,打起精神继续向前。平时作业我就不帮你批改了,每个期末你做一份综合检测,我帮你看看。”


    岑拾热泪盈眶地连声感谢。


    原来继续留校都是连睿廷帮的忙,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只为一份喜欢的芋饺便给予诸多帮助,真奇妙。更奇妙的是,遇见他,生命里开始出现很多好人。


    这让身无所长的他如何还得清。


    岑拾就这样继续留在学校学习。虽然学校给的补偿金足够支撑他正常上到大学,但休息时间他也没闲着,会去食堂做兼职,批发些零食来卖。


    尤其是大太阳上体育课,拎着一提矿泉水到操场,比食堂小卖铺有市场得多。


    偶尔会遇见连睿廷。他身边总有人簇拥,笑容无忧烂漫,离他那么遥远。他望着他,仿佛望着另一个世界的人。


    “嗨岑拾?”


    某天体育课,岑拾依旧蹲在操场阴凉处售卖矿泉水。入了夏,温度直线上升,很快就只剩下一半的水。就在这时,连睿廷出现了。


    “嗯,你还记得我?”岑拾仰面挤出笑道。


    “这么有趣的名字,我当然记得。”连睿廷看了看地上的水,说:“这是你的吗?我全要了。”


    岑拾一愣,慌忙站起来,手心擦了擦裤缝,语气迟疑:“你,你不用……”


    连睿廷指向操场上那群踢球的人,笑道:“想什么呢,我请他们喝水,能帮忙搬过去吗?”


    “可以。”岑拾微囧,自作多情闹了个乌龙。他低下头,赶忙搬起剩下的十来瓶水送到球场,分给来领水的人,听着那些人围着连睿廷玩笑打趣。


    烈日把每个人晒得闹烘烘。


    有一就会有二。连睿廷在一班,他在最后一个班,体育课刚好撞上,对方经常光顾他的小水摊,说的话呈指数上升。


    他在操场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水没了就蹲在阴影里玩石子,时不时向人群投去目光。


    那种鲜活自在的状态看了徒增烦恼,但还是想看,看那个人金灿灿的笑容,被热风吹得鼓囊囊的后背,运动幅度大时泄露出来的少年身姿。


    人好像很容易被与自己相反的事物吸引,他追逐那人的身影,不由自主,心魂难控。


    “你在玩什么?”一道黑影落下,岑拾抬起眼眸,正对上连睿廷的眼睛,深茶色的瞳孔透出一点蓝。他拢起五个石子,小声说:“我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就捡石头……”


    “怎么玩,我没见过这种游戏。”连睿廷兴致盎然地盘腿坐下,盯着他手上的石头,眼里充盈着好奇。


    岑拾会心一笑,给他示范起来:“抛出一个石头,然后捡起地上一个再接住,同时不能碰到其他石头,每次个数累加,加完再变阵,一抛一换,再撇到固定的地方。”


    连睿廷认真学习,待岑拾全部演示完,跃跃欲试地接过石头。


    一抛一捡,石头升起又落下,两双眼集中在空中的小小石头上。渐渐地,其中一双眼偏移了目标。


    初夏蝉鸣稚嫩,风里热浪还不算蜇人,阴影下带着丝丝凉意,从他们中间穿过,额前发丝玩起跷跷板。


    “还有别的玩法吗?我通关啦!”啪地一声,连睿廷将五枚石子收入掌心,扬起得意的笑看向岑拾。


    视线交汇,岑拾心头一颤,略显狼狈地低下头,“没没了,后面都是重复的玩法。”


    “好的,”连睿廷把石子还给他,没急着起来,手肘搁在膝盖,说:“你好安静啊,每次都一个人玩。”


    岑拾哑然,不知道怎么回答,瞥向他的脸,只是嗯了声。


    “猛兽总是独行,很酷。”


    “怎么老是乱跑?”一只手揉上连睿廷的头。


    岑拾和连睿廷同时仰头望去,薛三勾起无奈的笑,伸出手:“起来。”


    “我刚学会了一项游戏。”连睿廷抓住薛三的手站起来,回头朝岑拾挥了挥:“走啦。”然后揽着薛三的肩膀炫耀起刚玩的游戏。


    小臭屁的话音融进风里,扑到岑拾脸上。他看着那两道身影越来越小,拢紧手里的石头,起身离开操场。


    原来一个人不是孤独,是酷。


    自从母亲离世,岑闽东骚扰越发频繁。岑拾不堪其扰,大部分时间都躲在学校,走出校门就免不了要遭到围堵。


    他实在难以理解:“h老大还缺儿子吗?不是会施暴吗?去找其他人很难吗?还是他已经老得不中用了?”


    十多年没管没问,突然找上门说叙父子之情,可不可笑,谁tm要和一个败类叙父子情,想当个普通人怎么这么难。


    岑拾抛出一堆问题,对面的人鲜见没有骂回来。他灵光一闪恍然大悟,嗤笑:“真不中用?哈哈哈哈,天道好轮回,老天还是有眼的。”


    一人叹道:“你何必呢?你回去就是唯一的继承人,天上人间那么大,你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上什么学,累死累活,毕业后拿个几千块钱工资。”


    岑拾冷笑,昂起头嚣张道:“行,让岑闽东跪下来求我,我考虑考虑要不要接他的垃圾。”


    “你——再怎么说,他也是你爹,那有老子跪儿子的。”


    “现在有了,回去告诉他,除非他下跪,不然有本事直接打死我。”


    岑拾撂下狠话,撞开拦路的几人。


    母亲不在,家,终日死气沉沉,没有一点人气。他望着墙壁上母亲的遗照,想到紧逼不舍的岑闽东,浓浓的厌倦没过头顶,“妈,我不想活了,你就不应该生下我,活着有什么意思。”


    说完他瘫到地板,睁开眼直到天亮。阳光驱散屋里的黑暗,抛进一线金光扎向他的眼睛,他下意识阖上涩痛的眼,蒙昧混沌中闪现一张金灿灿的脸。


    岑拾倏地睁开双眼,挺身坐起发了会呆,收拾收拾回到学校。他想,还是有一点意义的。


    他开始越发放任自我追逐连睿廷的身影,孤独枯燥的日子里,给自己找一点赖以为继的意义。他看着他,安宁美好不由填满空洞的内心。


    “这么巧?”


    这回是岑拾先看到连睿廷,但他没先开口,直勾勾地把目光粘在他身上,等他发现自己,朝自己走来,向自己问好开口。


    真卑劣呢,岑拾。


    然后他扬起浅笑嗯了声,看了眼旁边依旧冷酷的薛三,嫉妒一闪而过,快得他来不及品味。


    “你去画画吗?”岑拾瞅着连睿廷背后的画板问。


    “嗯嗯,”连睿廷抬了抬眉,退后一步,打量捧着书本,坐在虬劲树根上的岑拾,边解下画板,“不错的素材,你就这样别动,我画张速写,很快。”


    岑拾一听这话,全身肌肉僵硬得不知道怎么使力,表情也不知道怎么摆,该笑还是不笑?


    很快一张速写递来,黑色炭铅寥寥几笔就将他的形象勾勒,重点是画上的人勾着唇角。


    “擅自给你换了个表情,黄历说今日宜开心,走啦。”连睿廷收好画板,挥了下手准备离开。


    “等等,”岑拾叫住,把速写递回去,“可以签个名吗?”他尝试开玩笑:“等你哪天成大画家,这幅画可就值钱了。”


    “那你可得好好收藏,等着以后大赚一笔。”连睿廷龙飞凤舞写好名字还回去,“拜拜。”


    “拜拜。”岑拾再一次目送他走远,低头看向纸张,三个潇洒的行楷。他把画纸捧到胸口,宛如捧着绝世宝藏,快速跑回家,小心地没有弄出一点折痕。


    画上的人是连睿廷眼中的自己,附着连睿廷三个字的自己,是他又不是他。


    他把画纸盖在脸上,细细地嗅,隐约闻到似有若无的花香。


    听班上Omega讨论,连睿廷的信息素气味是虞美人花香,而且还是红色的,因为有次连睿廷画过一副红色虞美人花田。


    无聊的猜测和讨论,他却竖耳听得很认真。听他们说着越来越放肆露骨的话,情爱对刚分化不久的少年确是说不腻的话题。


    嗅着炭笔的味道,回想着那些露骨的话,一朵红色虞美人在脑子里摇曳,岑拾将手探进了裤子。


    第26章 月亮14 天上月


    知了声声, 把夏日叫唤得躁动不安,一日长过一日。在学期结束前,岑拾已经将连睿廷牢牢记住, 闭着眼睛都能描摹出来。


    离校那天, 他特意路过一班教室,没见人, 又往返走了一遍, 目光在教室里寻找。


    然后差点与连睿廷撞个正着,“不看路啊,岑拾同学。”


    岑拾露出个羞窘的笑。


    “睿廷, 快点, 要放学了。”教室里有个人喊了句。


    连睿廷看了眼那人,撇撇嘴, 神秘兮兮往岑拾手里塞了个东西, 说:“假期愉快,下学期再见。”


    说完便朝刚才喊话的人走去:“我已经好了, 一直在等你。”


    岑拾抬手一看,是一颗草莓味的硬糖。


    他含着这颗草莓味的糖,心满意足地离开学校。


    没着急回家, 在槐花路三号附近找了一份暑假工。许是嘴里甜蜜,他全程心情很好,两个台阶两个台阶地上,到家的时候, 糖果只剩小小一点。


    推开门, 里面坐着三个不速之客。外面的天一刹那暗下来。


    “怎么不进来?”岑闽东叼着根烟问,“不是要我给你下跪吗?怎么,不敢受?”


    岑拾吞掉那点糖, 砰地关上门,立在门背剜着座椅上的人,拳头不自觉握紧。


    岑闽东已然六十七,老态尽显,半年前又受了场重伤,伤了根本。贪权恋势的老人,不亚于蛮横悭吝的守财奴,抱着往昔的风光不撒手,想起还有个遗漏的血脉,能继承并发扬他的荣耀。


    可惜对方实在太不听话,竟然忤逆他老子。


    岑闽东杵着拐杖走进岑拾,挥棍欲教训这个不孝子,却被岑拾眼疾抓住拐杖,用力推了回来,害他险些摔倒。


    两个手下不等他开口,立马制住岑拾,各拉着一条胳膊,用力掼跪到地上。


    岑闽东看着那双瞪向自己,充满怨恨的双眼,一股被挑衅的怒火冲上头,他举起拐杖狠狠砸向岑拾肩膀,没听见声音,又是一棍,岑拾硬生生扛了下来。


    “好好,不愧是我的种,真够硬。”岑闽东愤怒之下升起一点欣赏,缓缓蹲下,和声说:“小拾啊,咱父子这么多年没见面,实在没必要闹成这样,父子哪有隔夜仇,现在你妈妈死了,我就是你唯一的亲人,爸爸找你,也是看你过成这样不忍心,回到爸爸身边,爸爸的东西都是你的。”


    “呸,”岑拾朝他脸上吐了口唾液,恨得咬牙切齿的面容显出几分狰狞,“别tm自认爹,我妈死了,我就是个孤儿。”


    岑闽东擦掉脸上的唾液,反手就是一巴掌,力道之大,岑拾脸上顷刻肿起鲜红的手印,“不孝子,看来你妈的死没给你教训,骨头越来越硬了。”


    岑拾怔了一秒,眼珠突然暴出,奋力挣扎,“什么意思,那个司机是你指使?”


    岑闽东站起来,用拐杖抵住他的后背,不以为意地说:“我只是想吓吓你,她自己慌神撞上去的。小拾,这不能怪爸爸,半年了,好声好气邀请你见一面,你硬得跟茅坑里的石头似的,爸爸的耐心有限。”


    “啊啊啊岑闽东,我要杀了你。”岑拾目眦欲裂,爆发出一股强烈的愤怒,扭脱了身后两人的禁锢,冲到岑闽东跟前,拳头砸向他的太阳穴,只差半寸的距离,却被那两人及时抓住,钢筋般绞着胳膊。


    岑闽东气不打一处,揪住他的头发拖到墙边,狠狠砸上去,一下不够,又砸了第二下,拽起他鲜血糊满半张脸的头,语气狠厉:“又是要我下跪,又是要杀我,你的命都是老子给的,狗东西。”


    他把岑拾扔到地上,重新坐回座椅,信手捡起桌面一张保存极好的画纸,含着意味不明念出上面的字:“连睿廷。”


    身心遭受巨大折磨的岑拾陡然一惊,视线甩向岑闽东手里的画纸,顶着血流不止的额头,匍匐到座椅扶手边,欲抢回:“别动我东西。”


    岑闽东躲开他的手,勾起玩味的笑:“你喜欢他?你知道他的是谁吗?”


    他压低头,闪着精光的瞳孔射向岑拾,一字一句说着令岑拾心颤的话:“连副部长的独生子,那可真的是天上月金疙瘩,眼光够可以。不过你猜,一个簪缨世家的小少爷,要是知道你是个h社会头目的儿子,他会怎么看你?”


    “啪”岑拾瞬间跌坐到地上,盯着那张画着他肖像和连睿廷三个字的纸,心跳呼吸同时静止。


    “你以为自己远离我就能撇清关系,你身上流着我的血,你出生的那刻就已经不干净了,古代还有连坐诛九族呢,你怎么会天真地以为不认我就能逃出去,你们母子两这么多年龟缩在这,风言风语少了吗?他们认可你们的清白吗?”


    “人的命,一生下来就注定了,何苦挣扎,爸爸给你提供康庄大道,多少人求之不得,你不感恩戴德,还想弑父,天理难容啊,老实回到爸爸这,别想这些有的没的。”


    岑拾木愣愣听着岑闽东喋喋不休的话,过度失血令他意识越发模糊,头脑发昏,眼前一片白茫茫。啪嗒,他受惊似的转向声源,张大双眼:“不要,别——”


    两个手下按住他。


    岑拾被压在扶手上,眼睁睁看着火舌燎上画纸,须臾将他的肖像吞没,飞到空中,掉下几片灰屑。


    什么都没有了。


    瞪如铜铃的眼眶滚出分不清是血还是泪的液体,胸前衣襟爬满血水,一阵刺耳的蜂鸣持续不断,他瞥见岑闽东的嘴在动,可一个字都听不见。身后的人放开他,失去支撑的身体,一骨碌滚到地面,像一坨烂泥。


    “小拾,别固执了,爸爸需要你,爸爸叱诧风云这么多年,打下来的东西不能拱手让给别人,你是我儿子,延续我们岑家的血脉,理所应当承担这份责任。”


    呵,呵呵呵……


    岑拾内心狂笑不止,笑岑闽东,笑他自己,笑逃不过挣不开的命运。


    “是不是一定要我?”他听见自己说。


    “我就你一个儿子,用科技手段再生太晚了。”岑闽东叹出一声充满不甘的气,一场重伤终究给他留下后怕。


    “行。”


    岑闽东一愣,反过来大笑:“好好好,好儿子,你说说你,早这么多好,”他示意手下给岑拾包扎,起身拍上他的肩膀,“不过现在也还来得及,好孩子,爸爸在天上人间等你。”


    岑拾一动不动,任由两人包扎伤口。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恍若未知,直到关门声响起,屋内重归了无生气。


    额头不断散发着疼痛,提醒岑拾刚才发生了什么。他艰难爬到掉落灰屑的地方,用指尖沾到舌尖,苦涩充斥口腔。


    他牵扯嘴角,分不清是笑还是哭。


    月上眉梢,敞开的窗户投进一片银辉,明亮如白昼,看着不太真切。


    岑拾掀起眼皮,原来没开灯,难怪这么亮。


    他手脚并用爬到银辉里,骤然曝于光亮,眼睛有些受不了。闭了会,他仰起头,眺向高空悬挂的月亮,周围没有一丝云,月晕朦朦胧胧,眩出清淡的虹光。


    月亮,连睿廷,原来你这么高不可攀。


    可笑我还心存幻想。


    岑拾伏下头,枕着手臂,哈哈呜呜,又笑又哭。


    良久他感到一点阴冷,挣扎着爬起来,站立的一瞬,巨大的眩晕和蜂鸣冲撞大脑,他跌撞地抓上窗沿,缓了缓,最后仰望了会圆月。


    下学期再见。


    抱歉啊月亮,我要失约了。


    啪,他把月亮关在外面,置身于无边的黑暗中。


    “然后我花了四年时间独揽大权,把天上人间牢牢控制在手里,”夜晚的山风清凉入骨,岑拾的声线不受控地哆嗦,“岑闽东住进疗养院,我把他带出来,亲手挑断他的手脚筋,割开身上几处大动脉,耐心等待全身血液流干,再把他尸体扔进疯狗堆里,看着那些狗啃得干干净净。”


    岑拾露出个诡异瘆人的笑,维持几秒换上了比哭还难看的表情,眼底泛起泪光,他抬头看向连睿廷,艰涩道:“我想过就此收手,可你出国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做什么,只好继续待下去,直到我收到你回来的消息,紧接着进入检察院。”


    岑拾深吸口气,挤出苦笑:“来不及了,我,我有什么颜面再出现在你面前,怎么能让你和一个满身脏污的人沾染关系。”


    他在黑暗里走得太远,与月亮背道而驰,再回头,连一片光辉都看不见。


    可最开始,他只是想做一个被月亮照耀的普通人。


    长久的沉默在山风里发酵出迷人眼的气息,满山树叶狂啸,似呐喊,似悲鸣。


    连睿廷从车头跳下来,朝驾驶位的薛三伸手。


    薛三顿了顿,将一枚窃听器放进他手心。


    连睿廷走到岑拾面前,发丝纷飞,迷乱了眼。他把窃听器塞到岑拾手里,带着一股说不清的滋味叹息:“去自首吧。”


    岑拾一把抓住他欲收回去的手,闭了闭眼,“可以再抱一下吗?”


    连睿廷没动。


    岑拾用力将他拽进怀里,埋入颈间深深呼吸,片刻印上他的唇,就这么静静地贴了许久,睁着眼四目凝视。


    “留下胸针可以吗?是干净的。”放开连睿廷前,岑拾最后祈求道。


    连睿廷没有一丝迟疑地回了个“好”,同样没有一丝停顿地拉开车门坐进去,一句“我永远爱你”伴随呼啸的山风,灌进缓缓升起的车窗,片刻世界寂静无声。


    那道脊背弯成枯木的身影在后视镜里化成一个微茫的点,只剩远山暮色。


    第27章 月亮15 永恒不熄的火种


    一场轰轰烈烈的扫黑行动持续了两个多月, 牵扯人数之多,罪行罄竹难书。


    一审判决,连睿廷坐在堂下听着, 一道灼灼目光从被告席射来。他面容冷静, 丝毫不为所动。


    念及岑拾自首,认罪态度良好, 主动坦白罪行, 供认保护伞,最后判了死缓一年。


    从法庭出来,连睿廷马不停蹄地投身工作。那点掀起心湖涟漪的不知名情绪在两个多月忙碌的工作中早就烟消云散。


    一个休息日, 他和薛三窝在房里厮混, 有位律师找上门。


    来人姓杨,是月廷岑总的律师。


    “我来是应岑总的要求, 送来一份股权转让合同, 岑总拥有月廷百分之百的股份,股权转让不需要走股东大会流程, 您签个字就能立即生效。”杨律师说。


    连睿廷看着桌上那份股权转让,两个多月前发生的事走马灯般在脑子里流转,现在回想, 他们似乎没有经历多少,但时间是个奇妙的东西。


    它是酝酿爱的温床,也是抹除爱的利器。


    抱爱求生的人,给了不缺爱的人, 一场过于沉重偏执的爱。


    而这份赤诚浓烈的爱意没有因为那人的离开而消失, 反而延续到这份合同上。


    “什么时候?”连睿廷没头没尾地问。


    杨律师愣了一秒,琢磨会说:“五月二十六。”日期一出,他看见连睿廷的眉头皱了一瞬, 长睫遮住眼里的情绪,他不太确定对方是否有所动容。


    “我和岑总认识挺久,算是最了解他的人,”沉默片刻,杨律师忍不住开口,“岑拾犯的错已经定罪,我不做任何评价,只是说说月廷的岑总,这家公司初始资金是岑总一拳拳打出来的,一场一万,他打了三年。很矛盾,那时候的他已经拥有数不清的财富,却还是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换取钱财。”


    “我问过他为什么,他说月亮不能沾染乌云,而且他需要这种方式发泄。月亮不能沾染乌云,我当时没听懂,后来有次我们约见面,地点是检察院对面的一家餐厅,当时你从里面走出来,他说着话,立马就断了,直直地注视你。”


    杨律师观察了几秒连睿廷的反应,依旧是垂着眼面无表情,他暗自叹气,说不上什么滋味,继续说:“我问他,月廷这个名字是不是你。他笑着反问我,一个涉黑的人爱上检察官是不是很讽刺?没等我回答,他又兀自嘀咕了句,可我爱上他的时候,他只是月亮。”


    “确实挺讽刺的,”杨律师无奈地笑笑,“准备这份合同的时候,他说这是他唯一能给你的东西,总不好拿一份空荡荡的爱去你面前现世。说这么多,不是想替他辩解什么,就是觉得有必要把我知道他的另一面告知一下。月廷效益不错,一直有职业经理人运作,你可以不用操心。”


    话说完,客厅陷入长久的静默,墙壁上的挂钟,咯嗒咯嗒地转着圈,桌面的茶水已经冷却,茶叶浮在最上面,不见底下的水味道有多浓烈。


    “不如,”连睿廷抬起眼眸,弯起温和的笑,“设立一个基金吧,名字就叫拾年,岑拾的拾,用于信息素干渴症、腺体衰败的医学研究、贫困助学,以及诱导素瘾症患者的治疗救助金,发起人,岑拾。”


    杨律师完全怔忪,心中泛起莫名的酸涩,喉咙失去了作用。他看着连睿廷那张秾艳的脸写满真挚,不禁冒出一个问题,你对他动过心吗?哪怕片刻。


    可他终究没有问出口,没什么意义,即使没有被爱,被这样温柔善解地对待过,也值得了。


    岑拾知道后会疯吧……


    “麻烦你了,杨律师。”


    一份合同空着来,最后空着去。


    连睿廷卸劲靠上沙发,仰面望着天花板发呆,头脑空空心也空空。


    突然一张人脸出现在上方,他噗地一笑,懒洋洋地朝薛三抬起手,腾空的一刻,双手环上他的脖子,闭上眼蹭蹭脸,嘟囔:“累了。”


    薛三吻了吻连睿廷的脸颊,稳步上楼:“那是先运动再睡觉,还是先睡觉再运动?”


    连睿廷认真思考起来,踏进房间前,做下决定:“先运动吧。”


    合同的事过去不到一个星期,监狱那边联系上连睿廷,说岑拾闹着要见他一面。


    连睿廷猜到杨律师跟对方说了基金的事。只犹豫小半天,他决定去一趟监狱。


    判刑那天,他从头到尾没有和岑拾有过一丝眼神接触,他们的故事已经结束在那场山风里。但没想到还有合同的后续。


    探监室,岑拾穿着囚服,头发剃到见皮,眼下青黑胡子拉碴,相比连睿廷的体面,他实在愧于见人,可偏偏杨律带来一个令他承受不住的信息。


    见面的欲望时刻折磨着他,在那间方寸囚牢,时间漫长到一秒都会让人发疯。


    人真到面前,他凝视着连睿廷淡然的面容 ,满腔的话顷刻消散。什么都不重要,什么都不想说,原来他只是单纯地想看他一眼。


    “还好吗?”终是连睿廷率先挑起话。


    “好。”一张口,声音粗粝不堪,像拿磨砂反复擦拭过,岑拾都觉得惊讶,生怕吓到连睿廷。


    连睿廷眉头微蹙,起身走到门边,找警员要来一杯水。


    杯子放到面前,岑拾的心理防线彻底崩盘,无数热泪滚出眼眶,他颤巍巍地抓起杯子,就着掉进去的眼泪,一口气喝个精光,再开口,嗓音似乎好了些:“谢谢。”


    脸上泪痕清晰,睫毛还挂着泪珠,他吸了吸鼻子,哽咽道:“那个答案,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连睿廷抿了抿唇,叹息:“差在,你是岑拾。”


    果然。尘埃落地的心死,岑拾自嘲一笑,又问:“如果我们顺利下学期再见,如果多年后我以一个普通人来见你,有可能吗?”


    连睿廷凝着他的眼,点头微笑:“有可能。”


    “谢谢,”岑拾又吸了吸鼻子,“谢谢你还愿意哄我。”


    “不是哄,”连睿廷语气认真,“如果你不是岑拾,我们在十五年后重逢,我会爱上你。”


    他笑着说:“一份十五年的爱慕,怎么会不心动呢。”


    人们歌颂爱情总会赋予时间的期限,天长地久,海枯石烂,一万年,不过人心易冷易变,显得时间弥足珍贵。


    为这样一份执着珍贵的爱心动,当然有可能,很有可能。


    岑拾双手捂住脸,呜呜的声音从指缝流泻,肩膀颤抖,像是笑又像是哭。


    空荡的探监室持续着呜声,直到人各自离开,没有再出现其他字语。


    门口等候的薛三见连睿廷出来,走上前牵住他的手,“回家?”


    连睿廷默不作声,仰起头望着高空的太阳,久久伫立。


    上一次这样看太阳是因为一个女孩,此刻竟有种异曲同工的微妙心境。


    薛三什么也没说,握紧他的手无声陪伴。


    “连检。”里头一位警长匆忙走到跟前,神色迟疑,“你还没走呢。”


    “怎么呢?”连睿廷盯着他的脸问。


    警长搓搓手:“就在刚刚,岑拾自杀了,用磨尖的牙刷柄,捅穿了喉咙。”


    “是我们的失职,竟然没发现他磨尖了牙刷柄,主要进来也没多久,他一直表现得还算配合,唯一闹事就是说要见你,这一见完,立马就……当然我没别的意思,从磨牙刷柄来看,他肯定早有预谋……”


    警长絮絮叨叨说了一连串,连睿廷耐心听着,似无动于衷。


    “看你还在,顺便跟你说下。”警长意识到自己话太多,急忙刹住,又搓了搓手,瞅着连睿廷。


    连睿廷微笑:“我知道了,感谢告知。”


    “小事小事,那什么,那我先进去了,这后头的事还得处理。”


    “好。”


    人一走,薛三眉心微皱,唤了声“睿廷”。


    连睿廷冲他笑笑,再次把目光投向太阳,面容沉静,看不出多余的情绪。


    即将晌午的太阳如万亿倍的白炽灯泡,眼前眩出虹光闪烁的白蒙,刺得眼球隐隐不适。


    不知过去多久,他深吸了口气,突然拽着薛三跑起来,一路狂奔上车,安全带一扣,油门猛踩,车子转瞬飞出去。


    全程一百八十码的时速飙上高速公路,薛三眼底浮起一点担忧。


    太阳从高空逐渐西斜,沉到天际,整个世界浸在橙红的夕阳里。


    海边公路停着一辆奔驰GLC,一人坐在车头,眺望海边落日,深茶色的瞳孔剔透出橙红色泽,眉心似蹙非蹙,染着黄昏的忧郁。


    一人在他边上环胸倚靠车身,披着落日余晖,头一偏,半边脸便处在靛蓝色的阴影里。


    半个落日浮在海面,近海深沉,荡开暗蓝偏红的浪潮,头顶天空倒映出海水的颜色。


    “如果我那时候发现他的处境,将他拉出来,是不是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他会顺利考上大学,过普通人的生活,塞勒涅将不复存在,更不会有那么多陷入诱导素瘾症的人,小奇也不会死,他或许会做着一份和鱼有关的工作。”连睿廷突然出声。


    “那或许会有李拾王拾,代替他做后面的一切事。”薛三抚上他的脸,轻声说:“大道理你比我懂,睿廷,这一切和你没关系,你不必承担。”


    “我本来也没承担。”连睿廷笑了下,勾过薛三的脖子,在最后一线余晖里接起吻。


    海面将太阳彻底吞噬,漆黑的海水翻涌,浪打着浪,激起无数泡沫转瞬即逝。


    连睿廷与薛三分开,望向海天一线,那里只有深浅不一的蓝,像一道枷锁,将沉没的太阳囚禁在海底。


    “走了。”连睿廷轻快落地,转身拉开车门。


    “直接开回家?”薛三走到副驾驶,“就近找个地方休息吧,你开了一下午的车,要不换我来?”


    “不,”坐进车前,连睿廷抬起手,嚣张又随意地朝透不进光的大海开了一枪,无形的子弹射入海底,炸开如同钻石般闪耀的火种,在冰冷黑暗里永恒不熄,随时迸溅出燃烧一切的火星。


    “我们去拯救太阳。”


    第28章 渔村游① “我叫薛四,他叫连三。”……


    “呼~”


    从船上着地, 连睿廷和薛三互相扒着肩缓了会,“我对海上漂果然还是敬谢不敏。”


    交换开了一夜的车到港口看日出,等人送东西的间隙里勉强睡了几个小时, 紧接着踏上旅程, 先是两个小时的飞机,再两个小时的大巴, 最后一个半小时的船, 饶是alpha体质好,这会也遭不住。


    薛三叹道:“熬了一整夜,铁打的都受不了, 先找个地方休息一晚吧。”


    禾河村是一座独立的小岛屿, 四周分散着大大小小七八个类似的小岛,渔船半个小时通航, 每个岛的布局大差不差, 整齐排列的灰白平房,几乎每户门口都晒着鱼网, 岛上树植很多,分割成四通八达的水泥小路,上空横着小彩旗肆意飘扬。


    他们抵达时已近黄昏, 岸边停满蓝色渔船,在橙粉浪花里跳起探戈,海鸟乘着夕阳呀呀长鸣,惊破渔村即将入夜的宁静。肩背鱼篓的男女悠闲归家, 路过还能听见篓子里活鱼蹦跶的声响。


    “要住宿吗?”突然一个皮肤黝黑, 双眼发亮的男生走过来问。


    连睿廷与薛三对视一眼,笑说:“你家民宿?”


    “不是,”男生比他们矮了整整一个头, 腰板挺得很直,回身指了一个方向,抬头看着他,一板一眼道:“但我家悬海而建,躺在床上就能听见海浪拍打的声音,早上起来推窗就可以看见洒满朝霞的金色大海。”


    他停顿小会,语气弱了几分:“八十一晚。”


    “八十?”连睿廷惊讶。


    “那五十……”


    “五十?”


    男生揪住T恤下摆,脸上浮起做错事的心虚,嗫嗫道:“四十也行。”


    连睿廷笑得不行,搭在薛三肩上的手把笑意传递过去。


    男生把衣服卷得皱巴巴,面露不知所措,不太明白这两个外来人笑什么,四十还贵吗?他们一身面料质量上乘的休闲服,大书包看起来也很好,应该不差钱吧……


    连睿廷停下笑,瞅着男生一头板寸,瞳孔如墨,穿着泛黄白t,中间鲨鱼印花边缘褪色,黄短裤洗得发白,夹着人字拖,在他们的笑声中露了怯。


    他问:“两百一晚,能包导游服务吗?”


    男生睁大双眼,激动得结巴起来:“可可以,当当可以。”


    “行,”连睿廷低头看了看他和薛三的衣服,指着少年身上的T恤短裤问:“哪里可以买到你这种衣服,入乡随个俗。”


    “前面有卖衣服的店,我带你们去。”男生上前想拿过薛三肩上的背包,却被他避开:“不用。”


    连睿廷又笑,抬起手往他和薛三头上比划:“他比你高这么多,你拿什么包。”


    男生挠了挠头,瞥了眼薛三,不好意思地说:“应该的,服务要到位。”


    连睿廷:“不用,我付的是住宿和导游,你先带我们去买衣服吧。”


    “好!”


    路上连睿廷顺口问起男生的名字。


    “林守屿。”男生回道,“我怎么称呼你们?”


    林守屿黑曜石般的瞳孔写满纯真,连睿廷顿时起了坏心思:“我叫薛四,他叫连三。”


    薛三轻挑眉稍,把头侧到另一边偷笑。


    林守屿:“……不愿意说算了。”


    “跟你的名字相比确实不正经,”连睿廷憋着坏,面上故意露出受伤的表情,“但老话说贱名好养活,我们没少因为这个名字被人笑话,现在你也要歧视我们吗?”


    林守屿抿了抿唇,少年老成的心性令他第一时间观察起连睿廷的神情,似乎还挺真的……他这才道起歉:“不好意思,我没有歧视的意思,其实还好……”


    “嗯,我也觉得还好,大道至简嘛。”连睿廷笑道,笑容下埋着一丢丢玩笑被人当真的讪然。他朝薛三挤了挤眼,招来鼻梁一刮,轻轻哼了声,提步跟上林守屿。


    一家小小的服装铺,门梁扯了块红布,沾染脏污的烫金大字“奇美服饰”,里头只有一个端着铁皮饭盒吃饭的大娘,一见来客,立马盖上铁盖,往衣服上擦擦掌心,暗暗打量着两位外来客,堆起笑脸:“要啥,我这衣服布料都好得很,啥款式都有。”


    连睿廷晃了一眼,盯上一排衣架,翻出一件红底碎花衬衫和一件柠檬黄底碎花,往薛三身上比划:“怎么样?”


    “好好,人帅就算套麻袋都好看。”没等薛三开口,大娘忙不迭送上称赞。


    林守屿嘴角抽了抽,没想到这位人长得这么好看,审美堪忧。


    “行。”薛三倒是不在意,再接过连睿廷挑的一件卡其色裤衩,进到帘子后面换衣服。


    不一会两人出来,林守屿直接愣住,默默收回先前审美堪忧的评价,为大娘的马屁点了个赞——两位皆身形颀长体魄健美,手臂腿上的肌肉不夸张,线条恰到好处,留着干净利落的碎盖,这么一身土里土气的碎花配短裤,硬是穿出模特质感,鲜艳颜色将他们的年龄拉低几分,站在林守屿面前,说是年长几岁的哥哥也不夸张,恣意的不羁迎面泼来。


    “你你多大?”他忍不住问。


    连睿廷瞅了瞅自己的装扮,再看看薛三,相当满意地颔首,听到问话,冲他俏皮地wink:“你猜?”


    林守屿审着他们两的脸,迟疑地说:“二十六七?”


    “二十二三吧。”大娘又凑过来拍马屁,打量他们的形象,连连啧声:“真帅,大城市来的就是不一样,几块花布都这么好看。”


    “噗,”听大娘越说越夸张,连睿廷瞟了眼男生,正色道:“我们两都四十多了,你们也太会说话,夸得我都不好意思。”


    林守屿&大娘:“……”


    林守屿想到他们的名字,立马回过神,这家伙嘴里没一句实话。


    薛三捏捏连睿廷的脸,眼里漾着无奈又宠溺的笑意,问:“多少钱?”


    大娘收拾好表情,眼不眨地说:“我们这布料好,本来七百八,你们第一次来玩,给你们打个折,五百。”


    林守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以为自己说八十一晚够离谱,大娘直接上天。“顶多一百五,你这么狮子大开口败坏我们村的名声。”


    “你这小子,是我卖衣服还是你卖,你懂啥,”大娘不高兴地瞪他一眼,“一百五我运来的船费都不够,别在这掺合,你不打拳了?”


    “他们是我的客人,今晚住我家,我总不可能让我的客人吃大亏吧。”


    “嗐你小子越来越精,还学人拉客。”


    “有什么问题,我家位置就是好。”


    “得得得,四百,不能再少了。”


    “三百。”


    “你也太过分了。”


    ……


    连睿廷和薛三静静看着这两个本地人起内讧砍价,眼看林守屿砍到一百,大娘眼里冒火隐隐有动手的趋势,他们赶紧出声:“五百就五百吧。”


    林守屿&大娘:“……”


    “好好好,还是你们识货。”大娘三百六十度大变脸,笑得跟朵花似的,举着五张红票子看了又看,塞到胸口拍拍,麻利地翻出一个纸袋子,将他们换下来的衣服装好,双手还回去:“你们住几天啊,要不要再买几件换洗啊?”


    “不用,再买也不在你这买。”林守屿气冲冲地夺过袋子,一手拖一个,带着他的客人快速远离这家黑心店,把大娘的骂骂咧咧抛在脑后。


    这么一闹腾,天色已然完全暗沉,路灯宛若一条巨龙盘卧,将小岛护在黑蓝天空和大海的包围里。


    林守屿把他们拉到路灯下,看傻子似的看他们:“人傻钱多,就这几件衣服,我买块布都能做,加上手工也要不了五百。”


    连睿廷扯了扯碎花衬衫,笑说:“那我们的换洗衣服在你这买咯。”


    “啊?”林守屿呆了呆,跟不上他的脑回路,只是个夸张的比喻而已啊。但有钱不赚是傻子,“行,我我回去就给你们做,三三百五。”


    连睿廷又笑了笑,这小孩挺好玩。他爽快地应下:“可以,你会不会做饭,干脆我们吃也在你那吃,一体服务,不便宜其他人。”


    林守屿的墨色瞳孔瞬间比路灯还亮,暗暗算了笔账,嘴角压抑不住上翘:“会!我我会做海鲜,我们这海鲜最好,绝对比你们城里的好。”


    他说不多说,当即领着他们回家,踩在地上的脚步轻巧得像一串铃铛。


    “这小孩也太可爱了。”连睿廷不禁笑出声。


    薛三笑了下,牵住他的手,趿拉着人字拖,悠哉游哉地迎着夜晚的海风,跟在男生后面。


    林守屿的家是一栋两层楼的木头房子,一层客厅只摆放着一台老式电视机,两把木椅,一条堆放杂物的长桌,东西不多显得很宽敞,入户正对厨房,左边一间房,房间边上转弯楼梯延升到二楼,三间连一起的房间,敞开的是卫生间。


    他们在中间房间入住,刚好对着大海。门一开,一张不大不小的木床悬挂白色纱帘,床边一副桌椅,另一侧是简易衣柜,再无其他布置,靠海一面窗户向外支出,窗台宽厚,很适合坐上面欣赏海景。楼下开着灯,照在海面上的光反射到窗板,金色浪纹小鱼般游弋,很是好看。


    “你们先休息,我去准备晚餐。”林守屿见他们只选择一间房,心里怪异但也没问,扔下一句话便匆匆跑下去。


    那噌噌的踩踏声格外响亮,连睿廷听着直乐,走到飘窗前,双手撑着窗台眺望暮色中无垠的海面,浪声不断,喧闹又安静,“真有种住在海上的感觉。”


    薛三小心放下包,从后面搂着他,下巴枕上肩头,偏头一吻:“多住几天?”


    “我怕韩检夺命狂call,”连睿廷突然惊疑:“我们只走了请假流程,怎么没接到韩检的电话?”


    “没信号。”薛三回头看了眼搁在床面的手机,无奈道:“海上一半就没信号了。”


    “那岂不是美滋滋。”连睿廷反身面向薛三,挠挠他的下巴,咬上唇:“没人打扰我们的二人世界。”


    薛三弯起双眼,收紧手臂加深亲吻。


    一个多小时过去,林守屿再次噌噌跑上楼喊他们吃饭。一碟炸小黄花鱼,清蒸皮皮虾,炒花蛤,酱油水黄翅鱼,一大盘牡蛎鲜虾炒饭。


    还没吃,光是香味已然口齿生津。连睿廷着实惊讶:“你这水平可以去应聘米其林大厨了。”


    林守屿羞赧一笑,给他们各盛一碗炒饭,自己不急着吃,剥起皮皮虾,“我十岁就开始自己做饭,做饭很简单。”


    至今只会一道番茄炒蛋的连睿廷舀了一口炒饭,竖起大拇指:“厉害。”


    他这会实在饿,饭菜不错,没工夫多说什么,闷头大口塞饭。


    一餐饭很快结束,他们想帮忙收拾桌子,林守屿急忙阻止:“别别,你们是顾客,不能动手。”撇开人,他手脚麻利地收拾起碗筷。


    连睿廷倚靠楼梯扶手,好奇问:“你多大了?”


    “十七,还差两个月到十八。”


    “家里就你一个人?”


    “嗯,你们是想看看夜景散散步,还是直接休息?”


    “今晚先休息。”


    “好,楼上卫生间有热水器。”


    “好的。”


    闲聊完他们便上楼洗漱休息,赶了一天一夜的路,几乎沾床就睡着。


    第二天睡足睡饱,两人精神抖擞。推窗欣赏了会海景,一下楼,林守屿正将一盆海鲜粥放到桌面。连睿廷笑眯眯和他打招呼:“早上好,林导游。”


    林导游愣了愣,搓搓手指,脸上浮起羞涩的神情,指着海鲜粥说:“你们快吃吧,吃完我带你们去岛上玩。”


    等林守屿坐下,两人才开动。连睿廷用勺搅弄滚烫的粥散热,不经意问:“你从小在岛上长大?”


    “对。”


    “那应该对岛上的人事很了解吧?”


    “嗯嗯,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问。”


    “你知道林奇吗?”


    第29章 渔村游② 光背影分明是两个来度假的热……


    林守屿抬起头, 目光在两人脸上来回晃了圈,放下勺子说:“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不是你们想找的人,他离开村子很多年, 一直没消息回来。”


    连睿廷看向他, 轻声问:“那他的父母呢?”


    林守屿沉默几秒,语气里夹着深深的哀伤:“三年前出海没能回来, 那场风暴太大, 很多人没有回来。”


    话毕,三人同时低下头,专心又好像失神地不间断往嘴里送粥。屋底下的海浪声透过木头缝隙钻进来, 加入到这场弥漫着淡淡哀悼的沉寂中。


    最先走出来沉寂的林守屿开口:“他是你朋友吗?是不是……”


    连睿廷一顿, 抬眸只说:“等下麻烦带我们去他父母家看看?”


    一切尽在不言中,林守屿黯然神伤:“好。”


    上午的海岛处处是热闹, 出船的吆喝, 来往游客的说笑,海鸟的啼鸣, 头顶彩旗的呼声,明明近在耳边却又很遥远。


    前往林奇家的路上,气氛异常沉闷。这股不寻常的沉闷在抵达一栋大门紧锁杂草丛生的房子, 达到窒息的顶峰。


    林守屿暗自叹息,看向一脸肃穆的连睿廷,张口想说安慰的话,想了想又憋回去。


    静默许久, 连睿廷一言不发地调头, 朝最近的海岸走去。


    林守屿一怔,拔腿跟上,注意到他们牵在一起的手, 明白了只选一间房的缘由。原来他们是情侣啊,可不都是alpha吗?


    岸边,薛三把书包里的密封罐子取出来。连睿廷看了眼罐子,望向广阔起伏的海面,高空的太阳,在海鸟穿行的鸣叫中,轻之又轻地说了声“回家了”。


    林守屿在后面默默看着罐子沉入海底,浓郁的难过侵占心头,泪花没来得及在眼底积攒便被无情抹去。他带着一点哭腔倾诉:“我爸也在那场风暴中。”


    岸边的两人缓缓起身,垂目注视他。


    林守屿咽了咽口水说:“那天其实天气不太好,但很久没开张,大家还是决定冒险去一趟,不走远,可惜风浪来得又猛又急,最后只回来两个人。”


    “你母亲呢?”连睿廷柔声问。


    “生我的时候难产死了。”林守屿像是终于找到可以说心里话的机会,只缓了会继续说,“我爸是村长,代代守护着岛,他们走了,现在轮到我,村里其实已经没几个年轻人,留在岛上的一部分不愿意折腾,一部分是折腾完回来的中年人,我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前几个月刚走,他约我一起出去看看,可我觉得要是我们都走了,村子怎么延续下去,有年轻人才有活力。”


    林守屿,守护岛屿,名字是信仰,也是枷锁。


    连睿廷心里泛起莫名的滋味,眺向林守屿的家,那幢悬海而建的房子,昨晚没怎么注意,屋顶竖着一根高耸的柱子,柱子顶端挂着一盏灯。


    孤独的瞭望灯塔困着一条为守护而生的生命。


    “外面是什么样啊?”林守屿问,迎着太阳,眼眸倒映着金光粼粼的海。


    “高楼林立,马路上永远川流不息,灯光彻夜通明,照得天空昏亮,星星都看不清几颗,白天有时候也是雾蒙蒙的,很难吃到原生态的海鲜。”连睿廷温声回道。


    林守屿硬邦邦哦了声:“听起来也就那样。”


    “嗯,就那样。”


    逆着光的面容蕴着温柔笃定,林守屿心头一热,不安悲凉渐渐平息。他侧头飞速擦了擦眼睛,清清嗓子说:“要去玩吗?”


    连睿廷弯了弯眼:“听你的,林导游~”


    林守屿还是不太习惯导游这个称呼,抿着羞赧的笑,多看了他们几眼,“上午不太热,先环岛骑行吧,下午可以赶海,坐船去隔壁岛,回来刚好可以看日落,晚上可以去看表演。”


    “好~”


    很快林守屿借到两辆自行车,还想再去借一辆,薛三制止了他:“不用,我带他。”


    “啊?哦。”林守屿愣愣地应了声。


    连睿廷坦然坐上后座,单手搂着薛三的腰,另一手冲他勾了勾:“走啊导游,你不带路吗?”


    “带……”他连忙踩上踏板追过去。


    海风吹拂,将宽松的衣服灌满咸热的空气,飘逸的发丝在阳光中翩翩起舞,连睿廷眯着眼,脸贴上薛三的后背,伸出手臂张开五指,感受着风从指缝缠绕而过。


    后面蹬着踏板的林守屿看见这一幕,不禁腹诽,偶像剧少女吗……


    不过还挺好看的……


    在饭店吃了一顿招牌海鲜餐,稍作休息他们便乘船前往隔壁岛赶海。


    几个小时下来,林守屿觉得自己有点多余。两人之间的亲昵无形流露,别人压根掺不进。他几次想讲解一下,眼一转,那两人勾肩搭背不知道窃语什么,视线交汇笑容不止,眼里只有彼此。


    船上黏糊,下了船手也没松开。碎花衬衫短裤衩,一双人字拖踩得慢悠悠,光背影分明是两个来度假的热恋情侣。


    林守屿暗暗叹气,第一次尝试接待客人就遇到两个感情这么好的alpha伴侣,以后是不是应该少接待情侣。


    两人在海滩捡虾贝,他没凑过去,到附近商店给他们买水。再回来,远远地瞧见他们盘腿坐在沙滩,头抵着头,研究手上的东西,随后撇下东西,嘴巴张合几下,又笑起来,勾着脖子开始接吻。


    临近黄昏,硕大光球挂在上空,喷射出深深浅浅橙红紫蓝的光芒,海面漂着无数金灿灿的珍珠,沙滩边缘粉白潮水持之以恒往陆地爬,好像想给那对缠绵亲吻的恋人送来一捧捧应景的花。


    林守屿望着望着,不知怎地渐渐脸热。他躲进阴影里,别开眼,片刻又忍不住投去一瞥。岛上年轻人不多,情侣更少,他对爱情的认知来自碟片书籍,第一次面对不加掩饰的爱,胸腔好似跑进一只发情的兔子,七上八下地狂跳。


    和我没关系啊,他暗中纳闷,又往海滩瞟了一眼,亲吻已经结束,只留下相互搂靠的背影,守着黄昏来临。


    胸口的兔子突然在眼前一幕里安静下来,他产生了丝丝倾羡,碟片书籍里描绘的相约黄昏的美好爱情,不正是这样吗?


    即将迈进十八岁门槛的少年不由心怀憧憬,我也会拥有这样的爱情吗?


    很长一段时间过去,落日大半沉入海面,夜幕将将落下,连睿廷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揽着薛三的肩膀往回走,“在岸边看日落果然比海上舒坦。”


    “你还没从那次海上流浪走出来吗?”薛三搭上他的后腰。


    “一说胃里又要反酸水了。”连睿廷嫌弃地努努嘴,视线一晃,对上来找他们的林守屿,“嗨,导游~回去吗?咦,这是给我们的?”


    林守屿捧着两杯冰块化光的奶茶,挤出尴尬的笑:“是,不过冰块化没了,可能不好喝。”


    “没关系,刚好解渴。”连睿廷接过奶茶,含着吸管往船边走:“你上午说晚上有表演,什么表演?”


    “拳击。”林守屿不用他们问,自觉解释,“早前为了增加娱乐项目搞的,搞过很多,就这个勉强活下来,可能跟押注形式有关吧,谁都可以上去打,打赢了就有钱,一开始挺火热,单注最高上过百万,现在落寞了,上千都不多,但几百也比卖鱼好挣,所以每周还是会有人去玩。”


    他顿了顿,带着一点骄傲开口:“我也能打,几乎没输过。”


    连睿廷挑眉:“那你应该很有钱吧。”怎么会一副很缺钱的样子。


    “村子建设需要钱。”林守屿说完这句话便沉默下来,好一会才接着说:“等下我打给你们看,你们可以压我。”


    “好。”连睿廷点点头,把目光投向薛三。


    薛三一触上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啧了声,凑过去咬耳朵:“那你压谁?”


    “当然是导游~”


    薛三哼笑,捏了捏他的脸:“那你输定了。”


    “你会让我输吗?”连睿廷眨巴眼看着他。


    薛三不为所动:“你又不压我。”


    连睿廷勾起坏笑,瞄了眼旁边的林守屿,用气音在薛三耳边说:“在别的地方压你。”


    “嘶,”薛三斜他一眼,“还是不行。”


    拳击场内坐着三三两两的人,一半场地都没占满。林守屿安排好他们的位置,便去前头准备上场。


    过去两个人就到他进八角笼。


    连睿廷看了会,歪头问:“怎么样?”


    薛三语气淡淡:“野路子,全是破绽。”


    连睿廷忍俊不禁,抓起他那只纹了虞美人的手指咬了一口:“我压他十万。”


    一阵稀疏的欢呼,和林守屿对打的人下台。


    薛三睨着连睿廷傲娇的表情,脱下衬衫盖到他脸上,咬了咬耳廓:“求我,不然让你输得血本无归。”


    连睿廷拉下衣服,只露出一双盈盈的笑眼,隔着布料无声说了两个字。


    薛三俯身在他眼睛落下一吻,噙着满足的笑走进八角笼。


    “连连先生?”林守屿满脸惊愕,看着薛三拿过不趁手的拳套带起来,“你也要玩吗?”


    薛三转了转手腕,往连睿廷那一瞥:“他压了你十万。”


    林守屿瞪大双眼,还没反应过来,播报正好响起激动不己的呐喊单注十万,场下一片哗然。


    太久没出现过这么高的押注,如同往热油锅里滴水,所有人开始四处寻找押注人,激情地讨论,甚至有人奋起追注。


    林守屿呆呆地转向连睿廷,对方大声冲他喊了一句加油。


    “快点。”薛三不耐烦地催促。


    林守屿深吸口气,胸中燃起一团亟需释放的火,眼前什么都看不见,只剩那两个字的口型。


    就算不为钱,他也不想让为自己加油的人输。


    连睿廷处在讨论中,丝毫没受影响,凝着笼里的人。视线在薛三裸露的上身攀爬,结实有力的背部肌肉,饱满的胸肌,壁垒分明的腹肌,动起来线条充满美感,凹陷的脊椎尾部红色虞美人犹抱琵琶半遮面,与左胸肋骨处另一朵虞美人交相辉映,搭上他那张冷漠的脸,应付裕如的挥避姿态,有种说不上来的性感。


    相比林守屿的身板就显得稚嫩青涩许多。


    他没在意比赛过程,反正结果已定,欣赏欣赏三儿的□□。


    没多久随着声声喝彩响起,薛三从地上挺身跳起,甩掉拳套,头也不回地离开八角笼,徒留林守屿对他没事人似的离场产生自我怀疑,是我赢了吗?


    第30章 渔村游③ 转头便念上yin词艳曲。……


    连睿廷把衬衫递给薛三, 得了便宜还卖乖,故意促狭:“三哥竟然输给一个处处破绽的野路子~”


    薛三穿上衬衫,双手撑在他座椅两侧, 弯腰啄他的唇:“不是你先求我的吗?”


    “有吗?我说的是没门。”连睿廷理直气壮地嘴硬否认, “你自己认错了。”


    “啧,坏小孩。”薛三稍稍用上力啮咬他的唇, 对旁侧射来各异的目光一点不在意。


    “连——薛——”跑过来的林守屿僵在座位边, 眼睛简直不知道往哪放。


    连睿廷听到声音,推了把薛三的胸膛,起身看向林守屿, 笑吟吟送上祝贺:“恭喜你赢了。”


    林守屿瞟了眼没什么反应的薛三, 有些不自在:“谢谢,不过你没必要押这么高, 随便凑个热闹就好, 个人和场馆六四分,到时候我把六万块钱还给你。”


    “还给我干什么?”连睿廷浑不在意道:“我就是随便凑个热闹, 你打赢了,这是你应得的,实在不好意思, 不如请我喝杯酒吧,哦不行你还没成年,那你给我买瓶酒吧。”


    “啊?”


    见林守屿仍一副犹犹豫豫的样子,连睿廷揽着他的肩膀走到场馆外的贩卖机, 选购一瓶易拉罐啤酒, “来来付个钱,庆祝你赢得胜利。”


    屏幕弹出付款界面,林守屿只好接受他的提议。啤酒取出来, 他看了看两人,为难道:“你们是继续看还是想去别的地方,我需要些时间分钱。”


    “没事,我们自己走回去。”


    “你们认路吗?”


    连睿廷牵上薛三的手,边往外面退边说:“灯塔会指引我们找到你家。”


    林守屿愣住,想起屋顶竖立的那根灯塔,眼眶忽然酸酸的。他急忙喊了句:“我很快回去。”


    “好!”


    两人离开,林守屿匆匆回到场馆找负责人结算赏金,然后匆匆往家赶,半路拐到小卖铺买了一堆零食。拎着一大袋零食,胸口火热地在海风里奔跑,闻了十七年的咸湿,第一次嗅到别的气味,说不上的,淡淡的香气。


    房门一开,他便迫不及待,两个阶梯两个阶梯往上越,脚步刚沾上二楼,隐约的歌声自门缝流泻:“红尘多可笑,痴情最无聊。”


    他愣了愣,拽紧手里的袋子,一动不动盯着那扇紧掩的门。


    “此生未了,心却已无所扰,只想换得半世逍遥。”


    嗓音磁性自在,隔着门,好似留了道毛毛的尾巴尖,勾着好奇,勾着他鬼使神差地拧开门。


    “对酒当歌我只想开心到老……”


    昏暗的房间,窗户大敞,海面反射出青白光芒,游鱼般的金色细纹浮在窗板,飘窗上两个人影,一人腿向外坐着,手里擎着易拉罐啤酒,一人屈膝横趟在他腿上,翘起的光脚随着节拍晃动,悬在外的手一声一声打着响指。


    “风在冷不想逃,


    花再美也不想要 任我飘摇,


    …………


    歌在唱舞在跳,


    长夜漫漫不觉晓将快乐寻找”


    歌声停止,林守屿摸不准要不要进门,却见坐着的人喝了一口酒,躬身喂给腿上那人,脖子上勾着一条胳膊,肩头露出小片脑袋,似乎是嘴对嘴喂,这一举动把他的脚步劝停。


    人家小两口喝酒唱歌,有情调着呢,不好打扰吧。


    林守屿心底不知为何涌起莫名的黯然,转身想走,一记响指又把他拽回去。


    “愿那风是我愿那月是我,


    柳底飞花是我


    醉酒当歌做个洒脱的我,


    不理世界说我是何,”


    粤语一出,他彻底粘在原地,盯着那只翘动的脚,脑子里瞬间浮现曾经看过的港片,翘起的脚尖,滚动的木桶,一群带笑簇拥过来的女人,林青霞歪着头肆意弹唱,旁边蓬蓬燃烧的篝火。


    那独特韵味的港式意境恍然重现,窗板游动的金色细纹嘭地蹿成火焰,人影憧憧,歌声和声憧憧。


    “对酒当歌莫记一切因果,


    风里雨里也快活赏心地过,


    重做个真的我,


    回问那假的我半生为何,


    …………


    谁是我我是谁,


    无谓理我是谁 更加好过。”


    林守屿渐渐失了神,一股难以的滋味冲上眼眶,打湿了睫毛。那个独自守望过无数个日夜的窗台,不该是冷寂的吗?怎么好像有团火在燃烧?


    啪嗒——


    他定神再看,瞳孔骤缩,手死死抠紧门板,一颗心跳到嗓子眼。


    里面的人已经落到地面。连睿廷举着易拉罐仰头灌酒,衣服堆到腋下,腰腹胸口爬满热烈的亲吻。喝空易拉罐,他捧起胸前的头,将口中的酒液渡过去,嘴角溢出的液体,亮晶晶地滑过脖颈。


    衣服,裤子先后掉到地上,两道暗沉的人影纠缠在一起,轮廓晕开青白光边,蜿蜒起伏,喘息水声四溅。


    林守屿觉得自己应该马上离开,可脚下却生了根,一点挪不动,瞪得圆溜的眼睛一错不错地注视,心跳愈来愈快,快盖过里头暧昧的动静。


    两人叠到窗前,连睿廷从后面掐着薛三的腰,光边开始晃动,与窗板上游弋的金色浪纹一唱一和。


    那极尽暧昧的声响砸在他耳边,仿佛炸开数不清的绚烂烟花,光怪陆离的景象渐渐被那精韧健美的身姿替代,鼓起,凹陷,再鼓起,张力又性感十足的肌肉线条迷了眼。


    嘭——


    玉山将倾,两人跌进床上,钻进雪白纱帘里,昏暗的身躯镀上一层灰白的釉。他们捧着脸按着脖子纵情深吻,腹部蹭上彼此湿黏的水渍。


    随后薛三跪坐,将纱帘支架扯得摇摇欲坠。


    一个辗转侧卧,欢愉的呻吟喘息分不清是谁的,与酣畅淋漓的碰撞交织成一首激昂的狂欢曲,听得人热血沸腾。


    那对仿若经由米开朗琪罗精心雕刻的灰白肌体,躁动着充满野性的韵律,胜过西方描绘神明诞生的油画,处处溅射出生命的原始和圣洁。


    林守屿不住地吞咽口水,他不明白汹涌的唾液从何而来,浑身发烫,不应该缺水吗?


    发烫……他突然捂上腺体,那里和其他地方一样只是皮肤发热,还好没有被诱导发情。他这才反应过来,空气中只有浅淡的信息素,花香勾着叶香,缠绵不舍。


    他们控制了信息素的释放,因为我吗?


    这一认知令他萌生做错事的愧疚,人家好心顾忌,他还在这偷看,太过分了。


    走……最后看一眼就走。


    连睿廷再一次翻到上面,扣着薛三的手支撑床面,嘴里说着什么话,西语俄语法语,他听不懂也分辨不出,就觉得那声音那语调又宛转动听又妖异鬼魅,把魂都要勾走了。


    他忍不住想听更多,却只能看到连睿廷的脊背,隐在臂膀后头的眼尾似钩,挑着一粒小痣,和薛三的脸,那张脸布满动情的痕迹。


    看,不光我一个人觉得这声音受不了。


    像是找到伴,他稍稍安心,想着难不成是话本里勾引书生的yin词艳曲?


    这人真怪,刚唱完红尘多可笑,转头便念上yin词艳曲。


    怎么会有这么矛盾的人?


    林守屿心里怪哉,眼睛又紧紧盯着。看得入迷,眼前好像出现幻觉,躺着的那张人脸越发熟悉,好像,好像被冲撞得动情的,是,是他的脸。


    他霎时口干舌燥,巨大的羞耻在身体里横冲直撞,撞得他站也站不住,慌里慌张,手里的袋子当地掉到地上,如一道惊雷,炸得他四处逃窜,噌噌下楼的声响响彻整个房子。


    他蒙头冲进冰凉的海风里。


    里面的人自然听到这哐天响地的动静,连睿廷直起腰望向门口,缝隙里透进小片楼下的灯光,“要教坏小朋友了。”


    “都成年了。”薛三趁机翻身将他压到身下,咬唇:“还念么?”


    “不念了,再念我怕你把我吃了。”


    ……


    次日整个白天林守屿都不见踪影,连睿廷猜测他肯定不好意思面对他们,也没在意,和薛三沿着海岸线悠闲瞎逛。


    直到晚上八点多,林守屿才出现。


    “你回来了,”连睿廷坐在屋外平台的栏杆上,朝他招手,“跟你说个事,我们明天就走了。”


    相比起他淡定得仿若无事发生,林守屿则扭扭捏捏,浑身不自在,但听到他们要走,还是呆了几秒,一股怅然若失袭上心头。


    他走到两人面前,栏杆下海水哗哗响个不停,隔着深蓝夜色,彼此的神情都不太辨得清,“就要走吗?”


    “假期结束,得回去工作了。”连睿廷含着笑意的话伴着海浪,字音有些模糊。


    林守屿默然,他们不是岛上的人肯定要走。他回头望向屋顶那根常年孤寂的灯塔,从未熄灭过,也从未多一盏,他也一样,热闹总是短暂又美好。


    连睿廷看着那道海风中单薄伫立的身影,缓缓开口:“你想出去吗?”


    “出去?”林守屿喃喃念着这两个字,把目光投向漆黑的大海,尽头隐隐发着光,诱惑人向往。


    “我不能走,”片刻他说,随后坚定地重复一遍:“我不能走,我生于海岛长于海岛,守护灯塔是我的使命。”


    “哗啦——”


    今晚的风格外大,卷起浪潮不止。


    连睿廷仰头眺向顶上那盏微弱又稳固的灯,和眼前的少年一样,不够硬朗的身躯却扛起了沉重的使命。


    “好。”


    气氛骤然沉默,只剩风声浪声。林守屿在这样的声响里滋生出不舍和落寞,相处不到两天的人,他们时刻牵在一起的手,融不进的亲昵,都无比令人羡慕。“你们不都是alpha吗?为什么可以在一起?”


    “alpha为什么不能在一起?”连睿廷狐疑道。


    “又不能生孩子。”


    连睿廷噎住,想解释爱情和生孩子没关系,只听林守屿又说:“繁衍很重要,没有后代,岛就会变成一座枯岛,离开的人再也回不了家。”


    他的话一下失去意义,顿了顿,沉吟道:“是,但我们不能要求所有人都这样想对吧,愿意的人支持,不愿意的人尊重。”


    他跳下栏杆走到林守屿面前,屈指弹了弹他的额头,“还没成年,不要想这么深奥的问题,等你遇到喜欢的人,说不定会延续观念,也说不定会改变观念,现在说这些都还太早,不如想想明天早上吃什么。”


    “我还有两个月就过十八岁生日,已经算成年了。”林守屿摸摸额头,不服气地说。


    “没过生日就还是小朋友。”


    “小朋友……你到底多大啊?还有名字,也是骗人的吧。”


    连睿廷搭上身边薛三的肩膀,玩笑道:“我们两努努力都能当你爸了。”


    “骗人,你明明长得……”林守屿瞅着他的脸欲言又止。


    “长得什么?”连睿廷凑近问。


    “好看……”


    “哈哈哈,谢谢你的夸奖,不过真是实话。”连睿廷拍拍林守屿的肩膀,“回屋啦,再吹要着凉了。”


    “才不会,我经常这样吹海风。”


    “我可能会,毕竟我都能当你爸了。”


    “别胡说,骗子。”


    “真没骗你~”


    林守屿还是不信,就没见过哪个和他爸同龄的人这么细皮嫩肉,他决定明天临走前一定要问清楚年龄和名字。


    但第二天过了寻常早饭时间,两人还没有下来。他跑到楼上叫人,门是开着的,里面空荡荡,早就没有人影。


    “怎么不和我告别啊?”林守屿异常失落,用力拽了把纱帘,瞥见堆叠处透着红。掀开一看,一沓百元大钞里夹着一张纸,潇洒飘逸的行楷写着:“十八岁的林守屿成年快乐^_^——连、薛”


    远处开船的声响摧枯拉朽般撞进来,他倏然回神,拽紧纸,玩命地朝岸边狂奔,拖鞋甩掉就赤着脚跑,用尽所有的力气,去追两个注定追不到的人。


    船走远了。


    他来迟了。


    “薛四,连三——”


    船舱里薛三隐约听到声音,探头朝窗外望去,拍了拍肩头闭眼休息的人。


    连睿廷趴到窗边,远岸立着一道渺小的身影。


    海鸟在晨雾里长鸣,浪花卷成绣球一蓬蓬滚向那个双手举过头顶不断挥舞的人,如同一座灯塔,单薄又□□地望着船舶远去的方向。


    他伸出手朝那人挥舞,直到船偏向,人影彻底看不见,才坐回位置继续阖眼假寐。


    薛三同样坐好,偏头吻了吻他的额头,“韩墨问我们去哪了,啥时候回来,他要请客,回个消息一直打转。”


    “这不得狠狠宰他一顿,别回了,我们直接找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