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朕要你留下(4) 软声软语
沈聿让齐策当书童原因有三。
一是无需陆大人付那昂贵的买身钱。
二是侯府小侯爷, 无需自家养。
三是他武力高超,还可当个护院。
勤俭持家的陛下打得一手好算盘,越看齐策越满意, 随意摆摆手, 让“高兴傻了”的齐策先退下。
转眼到了用午膳的时候, 御花园的小径抬来一顶步辇。
换上身青衫的陆大人坐上头,眼睛瞄来瞄去,时而理着衣袖, 时而将腰间的玉坠摆正,双手落不到空闲。
还未到亭前, 掰荔枝吃的小沈覃已挥起手来,“皇兄,漂亮哥哥!”
一声“漂亮哥哥”,陆鹤珣身体歪向右侧, 差些从步辇上摔下来。
他瞥见不远处的沈聿,斜倚着朱栏, 半身卧于软塌上,慵懒地支起手撑着头, 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陆鹤珣也说不清是不自在更多, 还是惶恐更多, 连与宫人低语吩咐声,待步辇落到地上, 他急匆匆离开。
“微臣见过陛下,见过长乐王殿下。”陆鹤珣跪下行礼。
“过来。”沈聿朝他招招手。
陆鹤珣此刻思绪杂乱, 垂着眸却也不看路,脚下绊到最后一层石阶,竟是直接朝前摔去。
殿前失仪, 大过。
陆鹤珣脸色白了些,下意识闭上眼,心中已然想到,他待会儿会怎么被宫人架起胳膊,然后直接丢出宫去。
“闭着眼做什么?”
嗯?
手腕那被牢牢握住,帝王指尖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布料,烙在了皮肤上。
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沈聿将人扶起来,拇指在他的腕骨轻轻摩挲了下。
有些像刻意的撩拨,陆鹤珣脑海里空白一片,就这样任由陛下抓着他的手,又往衣袖里探了些。
“躲什么?”
低沉的嗓音擦过耳畔,陆鹤珣连抬起头,将自己的胳膊往前推了推,“没躲。”
沈聿:“。”啊?
陆鹤珣深吸口气,跪到地上,膝盖一点点挪到沈聿身前,将自己的头小心翼翼枕在他的腿上,“陛下,微臣没躲。”
见沈聿没反应,陆鹤珣咬着下唇,又将自己的脑袋送到他掌心,生疏地蹭了下,“陛下,微臣…”
“做什么?”沈聿将人提起来。
旁边还有个小娃娃看着呢。
再说大庭广众之下调情…不太好吧。
王公公总算反应过来,抱起坐椅子上的小沈覃,一把捂住他的眼睛。暗想,陆大人很有天分啊。
“陛下恕罪。”陆鹤珣低着头,不将红透了的脸露出来。
沈聿拍拍身侧的软塌,“坐。”
“谢陛下。”
陆鹤珣看了眼软塌,坐了个离沈聿不近不远的位置,待坐正后,偷偷往那边看了眼,试探着慢慢挪过去。
该如何侍奉陛下?
昨日小册子没买着,陆鹤珣连伸手都不知道要停到什么地方。
书上言,行而后知真…及之而后知…履方知曲直…纸上终觉浅…
陆大人一向是好学之徒。
他悄悄凑过去,嗅到了陛下身上淡淡的青草香,混着一点晒过太阳的暖意,仿佛全身置于暖泉之中。
呼,没有发现…
陆鹤珣又伸去指尖,想去捏住一角金黄色的衣袍,不想人心里有鬼时,连衣料的摩擦声也觉得震耳欲聋。
再往前一点——
“嘭!”是玉盏掉落的声音。
是短胳膊短腿的小沈覃挣扎时碰倒。
王公公抱起小沈覃,不知何时站在了亭外,“陛下,长乐王殿下吵着要去别处扑蝶玩,奴才这就带殿下过去。”
小沈覃连张口,“覃儿没有,覃儿…唔唔唔,你不要,不要捂覃儿的嘴。”
“长乐王殿下,您快看看那边,好大一只飞蝶!”王公公飞速带人离开。
……
离小沈覃离开,已过了一刻。
亭中只余他们二人。
沈聿从软塌上起来,盯着脑袋低着、双腿并着、胳膊拢着、将自己缩成一团的陆大人,不由笑了声,将人拉起来。
“从永州进贡来的荔枝。”
待将陆鹤珣带到椅上,沈聿坐到他身边,敲敲装满荔枝的白玉果盘。
陆鹤珣瞥了眼红中透点青的荔枝,很快会意,三下两下给荔枝去壳去核,递到了沈聿嘴边,“陛下请享用。”
说着,陆鹤珣抬眸,目光从沈聿抿起的唇瓣掠过,又迅速收回去。
半响,沈聿终于有了动静。他并未接过,而是微微俯身,就着他的手指将荔枝含入口中,舌尖舔去汁水。
柔软的、温热的…陆鹤珣久久盯着自己的指尖,耳根窜起红意。
“今年永州进贡的荔枝,颗颗皆是精挑细选,御膳房又将其放入碎冰中,味道不错,你可去尝尝。”
“甜。”未等尝颗荔枝,陆鹤珣愣愣藏起指尖,脱口而出。
沈聿挑眉,笑意跃至眉梢。
“进贡到宫里来的,自然是甜的。”沈聿挑挑拣拣,选了个最红的,丢给陆鹤珣,“国子监的人,都像你这般傻?”
“陛下恕…”
话被打断,沈聿道:“这句话听你说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陆鹤珣剥开荔枝,往自己嘴里塞一颗,又给沈聿剥三颗,莹白如雪的果肉放入小瓷碗中,“是。”
“这宫里最不缺蠢人,只有装傻充愣才能活得久,不过——”话音一转,沈聿侧身,将他几缕头发缠绕指间,“朕喜欢聪明人。”
“那…陛下眼里,什么样的人是聪明人?”陆鹤珣问。
沈聿看着他答:“无所畏惧,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
陆鹤珣眸光微敛,喃喃,“这样的人,在陛下眼里是聪明人?”
“于你,是。”
陆鹤珣心头一跳,喉间发紧,错不开的视线黏在沈聿身上。他忽觉口干舌燥,荔枝入口也尝不出半点滋味。
他揪紧自己的衣袍,直至那块成了皱巴巴的模样,“微臣记下了。”
“如此,你昨日想给谁求情来着?”
“明州司马方将离。”
沈聿拍拍衣袖,继而站起身,望向御花园中锦簇的百花,语气不轻不重,“你知道他犯的是什么罪吗?”
“监察使称,方将离借权谋私,克扣赈济粮饷,实乃大罪。”
陆鹤珣跟着站起身,“陛下,方将离与微臣乃是同窗好友,微臣了解他,绝非此贪饕成性之人,求陛下明鉴。”
“你的意思是,有人诬陷他。”
轻飘飘地问话,陆鹤珣心头一凛,想跪又不想跪,注视着沈聿的背影,轻声道:“微臣不知。”
“便是有人诬陷,监察使也该有所察觉。”沈聿转过身,“陇西一道的监察使严胜,为官三十余载,勤勤恳恳,从未出错,你该信他的。”
“微臣自是信严大人。”
还能怎么求情?
陆鹤珣突然想起昨日王公公说的“软声软语”,要声音软,语调也软。
他往前跌了步,伸手揽住沈聿的腰,软声撒娇,“求陛下,求求陛下了。”
沈聿揉揉撞进怀里的脑袋,唇角勾起来,“朕会派人去查。”
剧情里,方将离也确实是冤。
不过原主和萧钰的记忆里,对此事都很模糊,并不知背后真凶。前者早落水而亡,后者忙着给爹娘报仇。
故而只提到一句,明州司马受绞刑亡故后,真相大白,水落石出。
……(小树准备遛出宫)
“陆叔!”
步辇方停下来,戴着面具的少年已扑过来,面具下的眼睛亮晶晶,“陆叔,你可算出来了。”
“小钰,你怎么来了?”陆鹤珣连忙下步辇,握住少年的手。
怎么来了?
自是因为跑到陆府,路程实在太远,有马车不坐是傻子。
沈聿抱住陆鹤珣的胳膊,“我整日没见到陆叔,想陆叔了。”
“果然还是个孩子。”陆鹤珣拍拍沈聿的手背,“宫里有些琐事,让你久等了。”
“孩子?”沈聿露出玩味的笑,“我与皇帝陛下一个年纪,在陆叔眼里,皇帝陛下也是个孩子吗?”
“萧钰!”陆鹤珣抬高声量,伸手捂住他的嘴,往四周瞧了眼,见步辇已被抬走,周围没什么人。
等等,那个是谁?
陆鹤珣皱起眉,语气带上几分严厉,“不可说这样的话。”
沈聿轻哼声,“知道了,陆叔。”
“你身后那人是谁?”
“身后的?”
沈聿转身,将浑身僵硬的齐策扯了过来,朝陆鹤珣笑道:“陆叔,这是我的新书童,在街上捡到的。”
说罢,沈聿用力打了下齐策的肩。
见状,齐策连笑呵呵起来,抬起胳膊,展示自己结实的肌肉,大喝几声,往半空中挥出几拳。
陆鹤珣盯了他几秒,问:“书童为何也要戴面具?”
“他面相丑陋,不好见人。”沈聿道。
齐策敢怒不敢言,使劲点头。
陛下这又在玩什么?
“那你呢?”陆鹤珣轻声问。
“我?”沈聿扶正自己的面具,“我仪表堂堂,丰神俊逸,有人见到我的脸,就会喜欢上我,我嫌麻烦,就戴面具。”
齐策嘴角抽抽,不敢狡辩。
陆鹤珣扭过头,抬袖遮着半张脸,不由笑出声,“好,我们家小钰仪表堂堂,丰神俊逸。”
“当然。”沈聿抬抬下巴。
“好了,天色已晚,我们回去吧。”
沈聿喊了几声“书童”,让他来赶马车,便和陆鹤珣一同坐上马车。
昨日买来的零嘴还在马车内摆着,陆鹤珣将盘往沈聿那边移,“先垫垫肚,我带你去外头用膳。”
“不用了陆叔,我这书童什么都会,他已在府中做好晚膳。”
赶马车的齐策:???
第92章 朕要你留下(5) 不是偷
月色如洗, 清辉漫过小院低矮的土墙,又落在桌面几道家常小菜上。
四四方方的木桌是正搬出来的,桌角旁还有几丛野花蜷着叶片, 并不曾精心打理, 瞧着别有一番景象。
陆鹤珣的宅子是前年置下的单进院, 不过是一道正门,一方庭院,一排正房, 因银钱不丰,地段偏了些, 院子也狭窄。
如今三人往这小院一坐,好似就满了,抬头望天,月光举在头顶。
“这…我有意买新宅, 就这两天的事。”陆鹤珣咳了声开口道。
原本一个人坐这儿并未觉得,加上两个人, 这宅院实在有些寒碜了。
齐策站着,主要是没他坐的地儿。
沈聿坐的那条椅子, 是陆鹤珣新买回家的, 和其他桌椅的成色都不同。其余椅子, 要不裂缝,要不缺条腿, 不能坐人。
这陆大人确实没有结党营私的嫌疑,别说请什么“同僚”在家中小坐, 他连家里会不会来客人都没想过。
五品官啊,混成这样,啧啧啧…
沈聿给陆鹤珣舀了一勺肉汤, 十分贴心地回道:“不换也无妨,这里就很好。”
“理是这个理。”陆鹤珣看了眼书童,压低声音道:“可现在家中多了一人,实在没多余的地方住了。”
沈聿跟着压低嗓音,“无妨,让他在屋顶打个草铺就好。”
齐策:拜托,我习武之人,能听见。
“这怎么行。”陆鹤珣坐直身,指了指桌角踩着的泥地,“里头埋着个木箱,我这些年所有的积蓄都在里头。”
沈聿瞥了眼踩得扁平的地面,夸道:“陆叔藏得真好。”
“我托人去问了牙行,离这不远有处二进院,约莫三百两银子,我们明日同去看看,若喜欢,便定下。”
“这价钱…挺公道。”
一两银子一千文钱,三百两银子,放到几千年后的现代社会,也不过六十万。
“可不是,熟人所托,价钱自是公道的。”陆鹤珣笑道。
“那咱们搬去新宅,将这旧宅卖了能值多少?”沈聿又问。
陆鹤珣思索起来,“这宅子不值几个钱,能卖到五十两,已是不错。”
“怎么就不值几个钱了,少说也能卖到…一百两。”沈聿拍拍桌板,侧过身,“你说是不是,书、童。”
冤大头齐策低下头,咬牙道:“是。”
看上他的人还不够,现如今又看上他的私房钱,一百两买个小破烂,要让他爹知道,铁定打断他的腿。
陆鹤珣失笑,“小孩子心性。”
沈聿嘴角压下,脸上的面具跟着动了动,“虽是我叫一声叔,但陆叔你也没比我大多少吧。”
“是,是。”陆鹤珣低下头,笑起来时,连带着肩膀一抖一抖,“我是夸你赤子之心,难能可贵。”
果然还是小孩子,喜欢争论这种事。
不能和他唱反调,不然要恼了。
沈聿盯着他看了会儿。到时以皇帝的身份站在他面前,看他还会不会把“小孩子”挂在嘴边。
“小钰,小钰莫恼,尝尝这道小炒,味不重,你定会喜欢的。”
陆鹤珣心思细,单单和沈聿用过一次膳,便知他的口味喜好,此刻不断夹菜,在他碗里堆得很高。
“你是从何处捡来的书童,厨艺这般好?”陆鹤珣忍不住赞叹。
齐策打个哈欠,翠玉轩买来的吃食,能不好。
“他无家可归,在路上见到我,不要工钱也硬要跟着我,甩也甩不开。”沈聿又拍拍桌,“书童,是不是有这回事?”
“是。”书童齐策假笑,“少爷骨相清奇,额藏日月,目藏山河,他日必致青云,我跟着少爷,求往后温饱。”
被夸的沈聿扯动陆鹤珣的袖子,在他看过来时,指着自己。
陆鹤珣…不疑有他。
在他眼里,他家小钰顶顶好。
……
夜深,沈聿秉着孝敬长辈的心意,推开了陆鹤珣的卧房门。
彼时,陆鹤珣坐在床边的矮椅上,抱着个大瓷盆,拿着木筷,正费力地搅合着里头的东西。
听到开门的动静,陆鹤珣连将大瓷盆往身后一藏,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问:“小钰,你怎么来了?”
沈聿往他身后看,“陆叔,你在藏什么?”
“被你看到了。”陆鹤珣讪讪笑着,犹豫片刻,还是将大瓷盆移出来。
家中仅剩的大瓷盆,里头装着雪白的粉末,混着点水,由木筷这样一搅,成了细碎的粉块。
沈聿:“?”
“小钰,你快来看看,这像什么?”陆鹤珣抬眸,期待地等着回应。
沈聿眨了下眼,“这像做胡麻饼的粗面?”
“啊?”陆鹤珣低头,“颜色是不太对,那样子呢,样子可像?”
“像什么?”
陆鹤珣声音轻下去,“明朱散。”
沈聿:“!”
“陛下整日服用明朱散,到底对身子不好,我便想出这个法子,想将陛下殿中的明朱散替了去。”
沈聿:“!”
陆大人似乎还没意识到,这是大逆不道要被砍头的大罪,还在那嘀嘀咕咕。
好一会儿,沈聿才开口道:“明朱散是陛下服用的尊贵之物,我平生从未见过,不好分辨。”
“小钰,你靠过来些。”
沈聿依着他的话靠过去。
便见陆鹤珣从衣袖里掏出小瓷瓶,打开盖,往手心倒了点明朱散出来,和他搅合的那些已所差无几。
沈聿:“。”
沈聿:“这是陆叔…偷来的?”
“不,不叫偷,我是取,是取。”
错开目光时,陆鹤珣的耳根先烧起来,随即蔓延到脸颊,在昏暗的烛光下,那层绯色更加鲜明。
陆鹤珣深吸口气,细声细语,“是陛下说,叫我什么事都敢做。”
沈聿:“。”呜呼——
“这些白粉乃是用茨实、莲子、怀山药、茯苓、薏米研磨而成,对身体无害。”陆鹤珣向他解释。
沈聿:懂,养胃套餐。
陆鹤珣又搅合了会儿“明朱散”,想起还未问清他的来意,“小钰,你可是书中有什么不懂的来问我?”
“没有。”沈聿退开一步,俯身作揖,“吾家旧俗,每晚就寝前,需和长辈请安,陆叔,您早些睡。”
陆鹤珣放下木筷,摸摸沈聿的头,“好,你也早些休息。”
……
门外夜风习习,沈聿出门后,转身将房门关严实。
他随手接住飞来的落叶,反使上内力,朝着屋顶掷去。
叶片成了锋利的刀锋,在耳边划过破风声。不消半刻,熟睡的齐策在屋顶滚了圈,睁眼时已往下坠去,勉强平安着地。
沈聿背着他站立,听到动静,没等他清醒,自顾自地往前走,“跟着。”
离开陆宅,在小巷中七弯八绕,已到了繁华的街道上。沈聿摁住齐策的肩,将人带到了伞铺后头。
“陛下,您又在玩什么?”齐策摘掉面具,揉揉眼,打了个哈欠。
“别问,让你做什么,你做便是。”
齐策苦哈哈地应下。
“明日要去做什么知道吗?”
“知道知道,花一百两将那处宅子买下,陛下放心好了。”齐策道。
沈聿轻笑声,“瞧你没出息的样,那一百两,你到国库取。”
齐策耷拉一天的眼睛终于提起来,屁颠屁颠地跟在沈聿身后,“所以陛下,我猜测的那些都是真的!”
“什么?”
“陛下您看上了陆大人,结果陆大人誓死不从,您便想出这个法子,伺机靠近陆大人,嘿嘿嘿…”
笑声戛然而止。
沈聿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
“蠢货。”沈·阴晴不定·皇帝冷冷道。
见到沈聿秒变脸,齐策倒也不怕,捂着后脑自言自语,无非是些“肯定是这样”之类的话。
“陛下您放心,我肯定会帮您的,不过陆大人在家,您带着我出来做什么…”
齐策倒吸了口气,双手环胸,扭扭捏捏地说:“陛下,我不喜男子,便,便是您,我也宁死不从。”
沈聿翻了个白眼,停在一处客栈前。
“清风客栈。”齐策仰头,将客栈的名字念出来,“来这儿做什么?”
“查一个人。”沈聿道。
齐策的脸色正经不少,“查谁?”
“近来皇都议论纷纷的明虚真人。”
闻言,齐策的脸一下垮了,仰头“哎哟”声,“陛下,您怎么又迷上这种东西了,乱七八糟的仙丹吃不得啊。”
“你以为,朕查他,是为了丹药?”
齐策怂怂回应,“不然呢?”
难道不是来查明虚真人有没有真本事,再思索要不要把人接进宫吗?
“当然不是。”沈聿望向没什么人来往的客栈,“朕要知道,他背后的人是谁,有人胆子大了,野心勃勃。”
“不是为了丹药?”
沈聿无语,“不是。”
齐策拍拍胸脯,“那成,陛下放心,我保证把那江湖骗子查得清清楚楚,乃至他以往所穿亵衣之色,也能查出来!”
“恶心。”沈聿睨了他一眼,满是嫌弃,拍拍衣袖往别处走。
齐策招着手小跑过去,“欸欸欸,陛下,您不查了吗?”
“朕说的是,你查。”
“可是…您出来做什么啊?”
沈聿往书肆走去,“买书。”
“啊?”
“赴秋闱。”
齐策连忙捂住嘴,堵住自己的惊呼。
莫非是有什么胆大妄为的人,试图搅乱秋闱,致使惊动天子,要亲赴秋闱?
如此勤恳的陛下…
第93章 朕要你留下(6) 微臣没学好吗?
勤恳的陛下还未天明, 便穿着朴素的长衫,跃上屋顶。他闭着双眼,但前往皇宫的路已牢记在心, 运起轻功往那赶。
早点回去, 还能睡个回笼觉。
至崇德殿前, 天将亮未亮,皇帝寝殿的轮廓在天幕下渐渐显形。廊下微风拂过,悬挂的琉璃盏发出清脆响声。
待沈聿推开崇德门, 进入庭院中,屋顶几个黑影悄无声息地跪下, 低头行礼。
沈聿抬手,掌心带起阵风,将崇德门关了去,随后从正殿绕过, 在其后,乃天子寝居之所。
——天子赐名, 束(树)阁。
推门入内,沈聿从呈暖黄色的镜前走过, 对着镜子仔细端详着自己的龙颜, 甚悦甚惬。
如此仪表堂堂、丰神俊逸的树皇, 更别提身长八尺有余,宽肩窄腰, 没有一丝赘肉,大长腿…难怪有人一见钟情。
“陛下, 明朱散到了。”王公公轻缓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这般早,便要吃乱七八糟的东西?
沈聿正思索着,还未开口, 听见王公公的脚步声远去,窸窸窣窣的谈话声若隐若现地传进来。
“干爹,不在多问几句吗?”
“不必,一句即可。”王公公眯眼笑起来,声音又低许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若陛下不提,咱们也无需提起。”
“是。”
原主的下人皆是忠心耿耿啊。
偷听的沈聿走至木架旁,从底下层找到精致的小木盒,打开一看,同样分量的明朱散装在同色的小瓷瓶中。
少了一瓶。
沈聿微微歪头轻笑起来,将小木盒合上,继而举起来,放到了最顶层。
若如陆大人一般身量的人,要拿到顶层的明朱散,恐怕是有些困难。
到时候换药,肯定很有意思。
沈聿往后退了步,满意地望着不好拿但显眼的木盒,拍拍衣袖,前去换身干净的里衣,往龙榻上一窝。
难得偷闲的天子并不想听朝堂上谈论猫猫狗狗的事,宽袖一挥,告知文武百官今日不必上朝。背地里,却是将国子监陆大人偷偷带到宫里。
巳时将至,一顶步辇停在崇德殿外,王公公含笑着将人引进去,“陛下还未醒,陆大人先在里头等等。”
“陛下昨夜安枕否?”陆鹤珣问。
“想来是陛下处理朝政国事,一时忘了时辰。”王公公这般说。
在转角时陆鹤珣看了他一眼,见他欲言又止,便压低声音问:“王公公可是有话要与下官说?”
“陆大人切莫一口一个下官,实在折煞咋家。”王公公拉住陆鹤珣的衣袖,左右瞧瞧,十分警惕,“不过确实有事。”
“嗯?”
“陛下久服明朱散,恐已成瘾,这两日倒未曾见陛下服用,恐怕是这个缘由,故致龙颜倦怠。”王公公轻声道。
陆鹤珣忽地收拢五指,眉间微蹙,一双清目隐隐含着担忧之色,“王公公与我说这些是…”
“咋家想让大人劝着陛下。”
“此乃我分内之事。”
谈话时,两人已停在束阁门外,王公公俯身伸出手,“咋家先前劝过陛下好些次,可陛下不听,咋家想,陆大人的话,陛下或许会听。”
王公公接连叹气,“陆大人脚步轻些,陛下好些时日没睡过安稳觉了。”
食明朱散常生恶魇,陛下不觉得,他们这些做奴才的,却是察觉得到。可陛下沉迷长生之术,脾性愈发暴戾,他们不敢多言。
戾气侵扰心神,虽疲怠但精气难养。
长久以往,病根已生,明朱散能令人神思暂时亢奋,变成了“良药”。
这两日陛下平和许多,不过到底是生瘾之物,还得多防着。
陆鹤珣推门的手一顿,“好。”
……
窗外传来幼鸟的啼鸣,来得突然,陆鹤珣不由紧张起来,踩着过长而堆在地上的帷幔,差些绊倒。
忽如其来的晨风掀起帷幔一角,露出层层叠叠的罗帷后,那团起薄被、闭眼熟睡的帝王。
天子的睡姿该是端端正正。
可…
沈聿全身几乎趴在薄被上,半张脸陷进柔软的软枕中,半张脸沐在照进的晨光里,似有所感,他轻轻皱了皱眉。
鸦羽似的长发披散在枕上,有几缕蜿蜒过颈侧,滑落到半敞的襟口。
陆鹤珣盯了几秒,连错开目光,往上游移,掠过沈聿高挺的鼻梁,在他抿起的唇上停驻。
——那唇色不淡,是被被窝里热气熏的,显出几分嫣红来。
陛下曾用这里吻过他的…
君子…非礼勿视…
陆鹤珣心里默念几句,眼睛还是钉在那一处。
太放肆了。
陆大人此刻像个毛头小子似的,紧张又心慌,失了往日的理智和冷静。
他的目光艰难偏了几寸,落在枕上绣得大片的绿团上。
嗯?
金灿灿的龙盘在小树上?
陆鹤珣伸手过去,在那片绿团上轻轻摩挲着,不知不觉,就碰上了沈聿的鼻侧,指尖小心滑过去。
“!”
陆鹤珣呼吸滞住,膝盖一软,收回手按在床边,跪到了地上。
迟迟没有斥责声传来,陆鹤珣慢慢往上看,陛下转了个身,继续抱着薄被睡。
还没醒啊。
陆鹤珣松了口气,一连在心里念了好几遍“陛下恕罪”,就像是无罪了般,继续盯着沈聿的背影。
仗着沈聿背着身,也还未睡醒,陆鹤珣又伸出手,描摹着沈聿的背影,比对着自己,脸缓缓被熏红了。
他靠过去,隔着些距离,吻在了沈聿散在床榻上的墨发。
“陆卿。”
偷偷亲人的陆鹤珣:“!!”
沈聿的嗓音里还带着初醒的沙哑,转过身时直接扣住了他的手腕。眼眸流转,他看过去,“你刚刚在干什么?”
“微臣…”陆鹤珣低下头,手指搅着衣袖,“方才在为陛下驱走蚊虫。”
“蚊虫?”沈聿思索,拉着他的手往自己的身上去,“应该是有的,你且看看朕身上,何处有蚊虫叮咬的痕迹。”
陆鹤珣的手被带着,到了沈聿的胸膛,紧紧贴着,感受到的心跳声,连带着他的心口也一颤一颤的。
“后颈、肩、胸口,亦或是…腰腹?”沈聿笑起来,“陆卿,你快帮朕看看,朕可怕痒了。”
对上沈聿藏满笑意的眼眸,陆鹤珣的脸烧起来,脑袋也变得晕乎。
他成了傀儡木偶,那只敏感的手,被陛下随意带到各种地方,按照陛下说的,很快到了腰腹附近。
“这里有吗?”沈聿问。
“没…有,陛下,有。”
沈聿挑眉,“真的?”
“真的。”陆鹤珣身体前倾过去,掀开薄被往里看,视线霎时昏暗起来,“陛下,有处蚊虫叮咬的痕迹。”
沈聿懒洋洋地靠着软枕,垂下眸,“那怎么办呢?”
陆鹤珣撑起僵硬的身体,脑袋探进被窝中,一点点往里挪。
有几缕碎发扫过腰腹,没有蚊虫叮咬,沈聿也觉得有些痒。正要将人揪出来,温热柔软的感觉扫过腰侧。
沈聿:“。”
“陛下可喜欢?”
声音从被窝里飘出来。
沈聿:“……”
“那些小册子上有写,男子…喜欢这样的…微臣不知陛下喜不喜欢。”
沈聿:“……”
“可是微臣有哪里没学好?”
“…朕,岂会是那种凡夫俗子。”
大清早,不太好,要拒绝。
“这样…”陆鹤珣探出红透的脸,钻进被窝里,像小册子里写的那样,揽住沈聿的腰,将脸也贴了过去。
沈聿舒了口气,下巴蹭蹭胸口变得乱糟糟、毛绒绒的脑袋,“喜欢的。”
“陛下?”
“你做什么,朕都会喜欢的。”
……
龙榻上一耽误,待两人起来时,已临近午时,外头烈日升至最高处,庭院里摆着的花草变得软塌塌。
沈聿趴在镜台前,等着陆鹤珣来为他梳发。
有人的手法并不娴熟,不过胜在有耐心,一点点将小结疏通,待他将一般头发绑成个小揪,沈聿已昏昏欲睡。
“好了。”陆鹤珣望向镜里的陛下,以及陛下头顶不歪不斜的小揪,满意极了。
沈聿揉着眼睛,往镜子里看。
许是小揪绑得有些高,与以往不同,沈聿的脑袋往后一倒,有些松散的小揪就往右边倒去。
陆鹤珣眼睛睁大,将小揪扶正。
“陆卿,换一个。”沈聿不太喜欢这个傻乎乎的发型,有失龙威。
“陛下还未及冠,眼下只能这样。”
沈聿:“?”
“怎么了?”
“朕,没有吗?”
虽说男子二十及冠,但他是皇帝,可提早行冠礼,以昭告天下亲政,而后大赦天下。他,还没有吗?
“此事…礼部和钦天监许是忘了?”陆鹤珣不知怎么安慰陛下,便翻出好些玉簪给他挑。
沈聿…很不高兴。
不能因为他是剧情里早死的皇帝,周围人就都忘记这件事吧。
再说他还未及冠,在上朝时,在各种国宴上,就给他戴那些不符合未及冠身份的奇怪东西,这个皇帝当的,是不是有些太粗糙了。
“陛下莫恼,莫恼。”陆鹤珣连放下木梳,抱着沈聿的胳膊安慰,“想来礼部很快会提起此事。”
下朝后找个机会,要去礼部问责,正巧有礼部官员是他同窗。
沈聿慢吞吞地“哦”了声。
“陛下,心有郁气,要说出来。”陆鹤珣满眼焦虑,也顾不上什么君臣礼节,上手揉着沈聿的胸口。
发呆的沈聿:“?”
“陛下,要如何能让您高兴?”
沈聿抿唇,“…你自己想。”
第94章 朕要你留下(7) 他,凶树!
初尝情爱滋味, 陆大人并不知该如何哄人,还是哄当朝皇帝。
沉默那会儿,耳里钻进陛下的嘟囔声, “胸口疼, 想服用明朱散。”
不可!
话还未说出口, 陆鹤珣的双手已先行一步,捧住沈聿的脸,让他看过来, “陛下,可要出去走走?”
“朕要服用明朱散。”脸上的力道不重, 但沈聿的嘴巴还是嘟起来,不满的声音“嘟嘟嘟”吐出来,“陆卿,去取。”
“陛下, 服食明朱散损伤龙体,不可多用。”陆鹤珣蹙起眉, 秀气的眉毛成了朝下的两撇,连带着嘴角也压平。
说这话时, 陆大人情不自禁用上在国子监中斥责学子的嗓音, 略带着点严厉。
叹声气, 陆鹤珣扶着沈聿的胳膊,在他的注视下跪到地面, 软下嗓子,柔声商量着, “陛下,今日不用,可好?”
沈聿盯着他, “你凶朕。”
他,凶树!
凶树!!
“陛下,我…微臣错了,任凭陛下处置。”陆鹤珣竟是从袖中掏出根戒尺,放于沈聿腿上,随后摊平自己的双手。
——这是国子监学子受罚时常有的姿态,等着夫子打掌心。
沈聿提起小臂长短的戒尺,放眼前仔细端详片刻,落下戒尺,在他的掌心轻轻一打,“朕定要罚你。”
“陛下想如何罚微臣?”
“嗯——”沈聿思索起来,“到庭院里跪上两个时辰,让宫人打几十板子,还是罚你三日不可用膳?”
“不如这样…”沈聿话音一转,又实在想不出什么,正好瞧见他脖颈间一截雪白的里衣,笑道:“罚你这几日穿朕的里衣,入夜也不许脱下来。”
穿陛下的里衣?
陆鹤珣觉着有些呼吸不畅了。
他的目光触及那抹金黄的衣角,便仓皇逃开,脖上泛起红,似要将那雪白里衣也染上绯色。
窗柩漏进的日光忽然烫人起来,他攥紧衣袖,指尖慢慢泛起白。
偏生眼尾不听使唤而扬起,毫不掩饰,将沈聿面上神情偷来眼底细细地品。
陛下…神色如常,全然不知他说出了何等亲昵的话,叫人心里难耐。
直至沈聿拍下桌,陆鹤珣才反应过来,低眉顺眼的,道了声“是”。
“叫你取个明朱散如此慢,罢了,朕自己去拿。”说罢,沈聿要起身去拿。
陆鹤珣连道:“陛下,微臣去取。”
说着,也不给沈聿拒绝的机会。陆鹤珣飞快起身,借着转身的遮掩,将自个儿做的“明朱散”握在手心。
做坏事难免心虚,且今日装明朱散的木盒实在高,陆鹤珣踮起脚尖,伸手捞了好几次,也没碰着木盒的角。
哪个胆大的宫人放那的?
心满意足地见到陆大人焦躁的背影,沈聿忍着笑,起身朝着他走过去。
有人显然是没有做过细作的,手里抓着个小瓷瓶,还在那捞木盒,旁人一眼就能瞧见。
陆大人全身用力往上时,朱色官袍勾勒出细腰,沈聿虚虚比划着,又往前靠住,理直气壮地抱了上去。
“陆卿。”沈聿在他耳边轻笑。
“陛下?”陆鹤珣手一松,小瓷瓶往下掉,被沈聿抓在手里。
“这是什么?”沈聿故意问他。
陆鹤珣手心冒着冷汗,但腰间横着的手,又让他整个人烧起来,强装镇定,“陛下,是明朱散。”
“明朱散啊?”沈聿装作恍然大悟的模样,带着他的腰往自己身上靠,“既然已经取到了,陆卿,你来喂朕。”
……
日光显出几分炽热,穿过庭前楠木的枝叶,在青砖地上留下细碎的光斑,门口吹进风,带得树影晃动起来。
躺椅搬到树底,还撑起把巨大的伞。两个小太监立于躺椅后,拿着宽大的蒲扇,上上下下扇着风。
沈聿躺在躺椅上,侧目瞧着愣神的陆鹤珣,瞧扶手,“陆卿,傻站着做什么?”
陆鹤珣紧握着小瓷瓶,“是。”
天子服用明朱散极为讲究。要先倒出一瓶放入瓷碗中,加入清晨甘露,净手,不断揉搓,成可入口的小丸。
陆大人太过心虚,加甘露时,手猛地一抖,将制的“明朱散”泡开了。
沈聿瞥了眼,“这是什么?米糊糊?”
陆鹤珣虽手上常常失误,但面上神情却是如常,“回陛下,是明朱散糊糊。”
“陆卿,香味这般浓,你当朕是傻子?”沈聿夺过瓷碗,将里头的养胃糊糊一饮而尽,还拿帕子擦拭唇角。
陆鹤珣:盯——
“陆卿胆子可真大。”
“陛下允过微臣,可做想做之事。”陆鹤珣掀起衣袍,已跪得相当娴熟。
便是世人皆说,帝王之心难测易变,他也想赌这一场,不计后果。若真落了个满盘皆输的下场,他也唯愿陛下龙体康健,万岁万岁万万岁…
“是朕允你的。”沈聿笑了声,将瓷碗放到他手心,“起来,别跪着。”
沈聿抬手,身后的小太监端来把椅子,随后眼神示意,让陆鹤珣坐下。
“我来即可。”陆鹤珣轻声吩咐小太监,让他退下,接过他手里的蒲扇,慢慢给沈聿扇着风。
“陆卿常说同窗好友,是在何处求的学?”沈聿问道。
“青衡山上。”陆鹤珣回。
“倒是个好地方,听说青衡书院的夫子乃当世大儒,持身以正,诲人以诚。”
陆鹤珣想到求学时的场景,“是,夫子极好。”
“想来他的学生也做不出谋私之事。”
陆鹤珣聪慧,听得出他的言外之意,“陛下,可是方大人的案子有了进展?”
“你倒是对你的同窗好友看得极重。”沈聿将“同窗好友”四个字咬得重。
“微臣年幼时遭逢家难,性情孤僻,方大人洒脱之人,常蒙他照拂,故而微臣感激他,也信任他。”
“真令人艳羡的同窗情谊,听说陆卿还有个至交好友,意外遭难,如今还收养着他的孩子。”
陆鹤珣眨眨眼,愣住。果然,世间任何事都逃不过天子的眼睛。
“那少年也该有十七八了吧。”
好生阴阳怪气的调调。
陆鹤珣僵着身体看过去,轻声道:“陛下何需这般猜疑,微臣身心早付,不会生出二心。”
都是小树,他肯定会生出二心。
沈聿拉长调,别有深意地问道:“真的?”
“自然。”陆鹤珣答道。
……
不会生二心的陆大人正出宫,便在街道上碰到他挚交好友的遗子。
微风拂过朱雀街口,卷起地上几片落叶,飘散在踩实的泥地上。
沈聿一袭月白色长衫,腰间系着一条靛青色的丝绦,步履从容地穿行于各色书摊之间。
陆鹤珣拉开帘子往外看时,堪堪瞥见他挺立的背影。
朱雀街上的行人很多,沈聿的身影很快被各种人淹没。陆鹤珣仔细寻去,就只能找到那个书童的身影。
“将马车停在路边。”陆鹤珣吩咐马夫,匆匆从马车上下去,追着书童的身影,伸手按住他的肩。
嘴里嚼着根草的齐策只当有人挑衅,冷着脸,“什么人敢拦小爷的路…陆陆大人,您怎么在这?”
嚣张气焰瞬间消散,惊得齐策扶稳脸上的面具,“陆大人?”
“小钰去何处了?”
“呃,少爷去…”
齐策话还未说完,不远处传来争吵声,小贩的大嗓门传得很远,“十两银子,一分都不能少!”
陆鹤珣跟着看过去。
白衣少年傻傻立在书摊前,拿着几册破旧的残页,低下头时,散开的几缕发在额前弯下,成了乖巧的弧度。
“这是三十年前的抄本,宫里都未必有这样的好东西。”沈聿说着,翻开发黄的纸张,往后看去。
“公子好眼力。”小贩道。
“便宜点,五两。”
哪有砍价砍一半的!
小贩气得满脸涨红,“不可能。”
“那就不成了,看着像,却是假的东西,还卖十两银子…”沈聿冷笑声,将残页随手丢到摊上。
被书虫啃咬的粗绳断开,残页散开,瞬间飞落各地。
沈聿转身离去,拂袖时透着点风流意味,即便戴着面具,也能从他那双明亮的眼中,窥出几分真容来。
似乎有些熟悉…
陆鹤珣望着朝自己走来的少年,捂着跳得过快的心口,他轻喃声“小钰”,被走近的少年抱了个满怀。
“陆叔,我等你好久了。”
良久,陆鹤珣方抬起手,拍了下沈聿的后背,“我下次早些出宫。”
“我方才想买册残本,可实在太贵了。”沈聿偷偷扭过头,瞄那小贩,“就是他就是他,一直欺负我。”
“那册残本多少银两?”
“十两。”
“随我去看看。”
陆鹤珣牵着沈聿的袖子,走至书摊前,捡起几张他看中的残页,“成色很接近,但小钰说得没错,这确实是假的。”
原来早听到了。
沈聿靠在他身后,下巴搁在他肩上。
“你们是什么人,说假的就是假的,这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小贩问。
“真正的残本在国子监藏书阁中,你不信,如今就可随我去看。”陆鹤珣道。
“这…”
陆鹤珣不再理会小贩,看了眼天色,转身问沈聿,“你若喜欢这册残本,我从藏书阁中借出来给你看,可好?”
“都听陆叔的。”沈·乖·聿回。
“该带你去看看我们的新宅,眼下还早,我们便不乘马车,沿着街道走去如何?”陆鹤珣问。
沈聿垂下宽大的袖子,探出指尖,勾住了陆鹤珣的手,继而牵在一起,“好。”
第95章 朕要你留下(8) 您中举了——
新宅不远, 也不过走了一刻钟。
陆鹤珣循着记忆,拉着沈聿的手,站在新宅的朱漆大门前。
这大门有些掉漆, 上头的门环也很是陈旧, 待牙人开锁领两人进去, 宅院内掀起层薄灰,有些苍凉。
牙人讪笑,转身时, 便见陆鹤珣抬起袖子,挡在他二人面前挡灰, 连道:“这宅子许久没有清扫,还望大人莫怪。”
“无妨。”陆鹤珣侧过头,“小钰,你可喜欢?这宅院花些功夫清扫过一番, 应当还不错。”
沈聿暂且没吭声。
他走在青石板铺就的甬道上,抬头看, 甬道两旁立着参天的梧树,枝叶交错成拱, 阳光在叶片筛下细碎的光斑, 落在底下的草地上, 根根绿草也顶起了光尖。
好大…好高的树…
宫里也有几棵高大的树木,远不及这两棵挤在小院里的震撼。
沈聿往树下走, 没听见身后的交谈声,想来是牙人带着陆鹤珣往屋内走了。
喜欢树的小树便不再顾忌, 抓起些长袍,往草地上一躺。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闭上眼, 眼缝舒服地弯起来。
夕阳西垂,余晖缓缓落下檐角,那片草地还笼在一层薄金中。那光并不灼人,温温软软地铺在身上,将整个人添上暖色和柔光。
“小钰,你怎不进来看看?”陆鹤珣从一侧厢房走出来,正好瞧见倒地的沈聿。
青草尖尖蹭过沈聿的脸颊时,他还不满地抿起唇,脑袋往边上移了移。
陆鹤珣失笑,走到他身侧,蹲下身,将他的手放掌心摩挲,“可是读书读累了,带你回家休息可好?”
沈聿模模糊糊睁开眼,“嗯?”
“睡着这里容易着凉,我们回家。”
借着陆鹤珣手上的力,沈聿坐起来靠着树干。他脸上的面具歪下一寸,露出光洁的额头来。
“看看,这儿都压出个红印来。”陆鹤珣抬起手,指尖擦过沈聿的额头,“你在家中,无需戴着面具。”
面具…面具!
沈聿急忙扶好自己的面具,嘟囔,“我就喜欢戴着面具。”
少年的嗓音一如之前带着点沙哑,陆鹤珣原本以为是他哭久了,可如今看,倒像是嗓子坏了般。
陆鹤珣不由想到少年说的那些事。莫非是有什么穷凶极恶之人,杀害那么多人还不够,事前竟毒伤少年的嗓子。
他侥幸逃过一劫,也不知吃了多少苦。而他,定是要给人夺回公道。
陆鹤珣心绪百转,也不好让年纪这般小的少年知晓这些阴暗的事,于是温柔抚过他的面具,“便是要戴,也该挑个舒服的。”
“那陆叔给我挑一个。”沈聿道。
“好。”陆鹤珣诺下。
沈聿站起身,往四处扫了眼,“那牙人去哪了?这宅院…”
“看你喜欢,定下了。”
“我喜欢…定下了?”
陆鹤珣拍拍他的肩,笑道:“你虽未说,但我心已明了。”
沈聿确实很喜欢这所宅院,并非是它有多精巧,只是此地是他们共同挑的家,高树大草坪…就是全天下最好的。
“走吧,带你去看看你的卧房,就在东厢房那边,旁边连着书房,还有两月便至秋闱,东厢房敞亮,你可安心读书。”
陆鹤珣在前絮絮叨叨地说着,沈聿跟在他身后,将他的新卧房看个遍。
“陆叔觉得,此次秋闱,我可能中举?”沈聿问。
陆鹤珣转身看去,照进的光将沈聿的身影拉得很长。
他说:“定然可以的。”
……
两月后,秋闱罢。
皇都学子秋闱设在国子监中,今岁秋闱,由国子监博士陆鹤珣大人亲自监试。
崇德殿内,齐策站在桌案前,俯下身,双手撑在了桌面上,“陛下,我跟着明虚真人整整两个月,终于逮着他的小尾巴了。”
沈聿头未抬,“整整两个月,你就查些这种东西,居然还没查出来。”
齐策脸上的笑僵住,尴尬笑起来,“这话不能这样讲,那江湖骗子警惕得很,整天都待在那个破客栈里。”
“查到些什么?”沈聿问。
“陛下,查出来的消息是,驻守在西南的那位,坐不住了。”
闻言,沈聿放下笔,抬眸看去。
齐策口中的那位,正是原主的皇叔,战功赫赫的璋王,常年驻守在西南边境,鲜少回皇都。
“陛下,可要召璋王入宫?”
沈聿却是很平静,眸若止水,波澜不惊,沉声道:“若璋王要反,早在先帝驾崩时,便可领七万西南军进攻皇都,何必等到现在?”
“这…”
“皇叔多年来镇守西南,威服蛮夷,屏藩王室,功在社稷,怎可随意猜忌?”
“可…”
“不必再说,朕信皇叔,正如他信朕一般。”沈聿声音又沉下去几分,“再去查,若有人栽赃嫁祸,不必留情面。”
“是。”齐策叹声气,“陛下,您将我的话听完,最近关于璋王各种风声,璋王为证清白,让璋王世子入国子监求学。”
“谁?”
“璋王世子沈修。”
门外一声铃响,与齐策的话同时响起,沈聿向外看去,便见王公公满脸喜色,踩着小碎步入内。
王公公朝着沈聿行礼,尖细的声音也是藏不住的喜色,“陛下,您中举了——”
沈聿:“?”
“国子监温祭酒得知陛下赴秋闱,先批阅了陛下的朱卷。”
沈聿:“。”
“温祭酒言,陛下写的文章出彩,精义独抒,卓见非凡,令温祭酒钦佩不已。”王公公继续拍马屁。
沈聿沉默了很久,“他怎么知道的?”
“瞧陛下这话说的,入国子监前,要先验明正身,陛下戴着面具,身边跟着个同样戴面具的小侯爷,国子监那边能不知道吗?”王公公道。
若真不知道,岂会让陛下进去。
沈聿目光幽幽地看向齐策,后者则低下头摸着鼻尖,很是心虚。
“陛下,可要设宴?”王公公满脸堆着笑,这模样在沈聿眼中很是猥琐。
“设宴做什么?”沈聿冷笑,“要真大张旗鼓地设宴,岂不是人人都知晓了此事,让温源管好自己的嘴。”
“陛下放心,您不发话,温祭酒可不敢到处乱讲。”王公公给沈聿抛了个别有深意的目光,“此事国子监就温祭酒一人知晓,陆大人并不知情。”
——自然也不会误了陛下和陆大人之间的情事。
沈聿:“。”
朕一世威名,毁于一旦。
“科举重中之重,朕此举,只为德才兼备之人进朝堂。”沈聿道。
“是是是。”王公公自是顺着他的话。
说起来,陛下也不过是十八的少年郎,活泼贪玩些也实属正常。
王公公想着,满脸慈爱。
沈聿吃不消这种眼神,这群人俨然忘了,他,阴晴不定还很凶的皇帝。
“出去,别在这扰朕的耳朵。”沈聿板着脸,很凶地说了句。
王公公憋笑,弯下腰退出去。
有陆大人在,陛下的脾气是越来越好了,真凶还是假凶,他们这些做奴才的难道还不知道吗?
“齐策。”沈聿继续凶道。
齐策无奈走至桌案中央,“陛下有何事吩咐?”
“璋王世子何时到皇都?”
“大概…三日后。”
……
晨光熹微,依旧是皇都最热闹的朱雀街,小摊早已摆上,行人络绎不绝。
沈聿站在茶楼二楼的雕花窗前,轻轻推开窗棂,带着青草树木清香的微风拂面而来,他深吸了口气。
“小钰,你来尝尝这茶饼,它浸了酥油,味道可好了。”
沈聿身后,陆鹤珣坐于四方桌旁,执杯品茶,唇角牵起浅浅笑意,“我时常听温祭酒提起,云锦轩中的茶能品出三味,如今一尝,果然妙。”
听到“温祭酒”三字,沈聿正欲转身,忽然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再往下看,街道上的行人纷纷侧目,随即惊慌失措地向两旁退开。
“闪开!快闪开!”一声清亮的喝斥夹杂其中,随后是:“不好意思,实在不好意思,小白它初到皇都,啊——”
只见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飞驰而来,马背上的锦衣少年紧拉着缰绳,头发全刮到后面,嘴巴张得很大。
陆鹤珣闻声赶到窗边,盯着底下的情景,眉头紧锁,“这是何人,敢在皇都如此放肆?”
沈聿瞥见底下少年腰间悬挂的短刀,通体银白,而在刀柄那镶着颗狼头。他沉思片刻,回道:“璋王世子。”
“璋王世子?”陆鹤珣诧然。
沈聿看他反应这般大,有些奇怪,“怎么,你认得他?”
“非也,近来大街小巷都在传一件事。”陆鹤珣蹙起眉,压低声音,“璋王有谋反之心。”
沈聿挑眉,靠在了墙上,“陆叔信这种捕风捉影的谣言?”
“非也,我虽不信,但此事危及陛下,不得不防。”陆鹤珣缓声道。
“那陆叔如今可以放心了,璋王世子入皇都,璋王念在此,绝不会谋反。”
“如此,我也担心。”
“哦?”
陆鹤珣摇摇头,“有人设局让陛下和璋王离心,若他计成,恐天下大乱。”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愈发凝重。陆鹤珣很快转身,“不行,我要进宫面圣。”
沈聿望着他急切的背影。
进宫…见谁?
第96章 朕要你留下(9) 是你的错
新宅离皇宫近许多。这两月以来, 风雨无阻,沈聿皆会赶到,这条路早已烂熟于心, 以至他的轻功跟着精进不少。
但听到陆鹤珣这句话, 沈聿头次觉得, 这两个地方犹如隔着天河。
待推门时“咔”一声,沈聿回过神,疾步而上, 抬手按在门上,继而刹住脚, “陆叔,今日休沐。”
“我知今日是休沐。”
“我意是,皇帝陛下在休沐日亦当憩息,不好拿这些小事打搅。”沈聿道。
陆鹤珣低下头, “这不是小事。”
况且陛下连着几日未曾召见,他心中思念难平。又听去许多传言, 如今在大街上瞧见张扬的璋王世子,更是急切。
陛下许是厌倦了他。
然他为臣子, 当时刻念着国事, 他为龙榻侍奉之人, 更需挂念着陛下的安危。
陆鹤珣抚上发涩的心口,觉浑身浸在黄连中, 苦意自喉间漫上。他叹声气,气却还堵在那块, 久久不散。
“陆叔,怎么了?”沈聿看他脸色不对,走上前几步, 轻拍着他的后背。
“还是要去的。”陆鹤珣这样讲。
“那便去。”小树可以的。
沈聿盯着他的后脑勺,暗想,这人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马车应当还停在下面,我这就要进宫,小钰你可在外面多逛逛。”说着,陆鹤珣将腰间的钱袋取下,直接塞进他手心,“想买什么便买,你喜欢就好。”
“…好。”
陆鹤珣匆匆下楼,仓促的脚步声传到雅间里。沈聿又走到窗边,看着底下钻进马车的人,开口叫了声“齐策”。
“怎么了怎么了,陛下您叫我做什么?”齐策的脑袋往下,探进窗里。一撇斜发跟着他的笑,左右晃起来。
沈聿往外看了眼。
齐小侯爷以一种古怪诡异的姿势,倒挂在外墙上,身体紧紧扒着墙面,双脚勾着屋顶的几块瓦片。
齐猴子。
沈聿在心里叫了两声,指向不远处的马车,“去,拦住他们。”
“啊?”
“是拦,不是不让他进去。”
齐策恍然大悟,脚尖用力直起身,稳当地站在屋顶上,“陛下放心,我肯定拦住陆大人,让您顺利回宫。”
回宫自会顺利,没什么好担心的。
沈聿熟练地跃上屋顶,足尖在瓦片上轻轻一点,整个人便如轻盈的燕、翩跹的叶飘然而起,起落只留下不可察的微响。
皇都离江湖太远,但即便是这样,看到这般“踏雪无痕”的轻功,也会猜到是绝世的高手,亦或是顶尖的刺客。
沈小树嘴角翘起,嘚瑟。
直至看到自家寝宫金灿灿的檐角,沈聿方停稳在一块突起的飞檐上。
清风拂面而来,吹得他衣袂翻飞,脱去面具后,一张意气风发的俊脸沐浴在阳光下,十分夺目。
系统空间里的888,无语。
忧伤的888能想到,它家宿主转变成这样,有两个非常主要的转折点。
——修仙位面,让他学会了拽炸天的行事作风以及精髓,以至他现在站在这,浑然天成一种“装B”的气氛。
——上个位面,整天被某鱼夸,什么“我心爱的~”、“我最最最喜欢的~”、“世界上最英俊帅气的~”…导致它家宿主愈发飘飘然,不知天地为何物。
早有征兆,如今只是本性暴露。
888:纯恶意。
许久未出门的888拍下圆滚滚的自己,准备出去溜达一圈。
正飞到沈聿的肩上,谁料他运轻功跃起时,脚尖绊到底下碎开的瓦片,往下摔去,它整只统也以极快的速度下坠。
“扑通——”
沈聿掉进水里,炸开一圈水花。
和原主的剧情有些重合了。
888浮上水面,愉快地写下——
帝过矜,于八月十九失足溺水。
……
“啊——嚏——”
束阁内药香弥漫,宫人进进出出,脚步声很轻,生怕惊扰天子。
拖地的层层帷幔后,沈聿卷起厚实的被褥,窝在床角,听到有人来,他一点点扭过身,不想见。
鼻子有些痒,他低头蹭蹭柔软的被,闭上眼,又是打了个喷嚏。随后,他脖子缩起来,将半张脸也埋了被褥。
“王公公,快将药端来。”
陆鹤珣的声音传进来,沈聿的脸钻出来一些,将耳朵露出来,能把那人的声音听得更清晰。
下一刻,陆鹤珣掀开帷幔走进来。
“陛下,喝些药再睡好吗?”陆鹤珣端着黑乎乎一碗药,软声问道。
沈聿凑过去看了眼,摇头。
陆鹤珣坐到床边的矮椅上,空闲的手伸过去,温柔别开他被汗水打湿的碎发,指尖又滑到脸颊,“这药只是看着苦,其实味道是甜的。”
“你喝过?”闷闷的嗓音冒出来。
“我看过御医抓的药,里面放了些甘草和大枣,不会苦。”
听着就很难喝。
沈聿嫌弃地皱起眉,依旧矫情,“那你要喂朕。”
“好。”陆鹤珣先将小碗放在小桌上,起身过去,将手垫在沈聿的身后,“陛下,先坐起来好不好?”
“不要起来。”
“那怎么喝药?”
“你又凶朕。”
陆鹤珣:“。”陛下在耍赖皮吗?
“竹管来了,竹管来了。”王公公踩着小步赶来,送来根削好的竹管。
陆鹤珣松了口气,将竹管执于碗中递过去,“陛下,现在可以喝了。”
“这是小孩才用的。”
“陛下。”陆鹤珣又唤了声。
沈·作精·聿终于凑过去,嘬嘬嘬将碗里带着药味的甜水嘬完,在脑袋贴回软枕后,他又成了副恹恹的模样。
一看就是——
要人哄。
陆鹤珣俯下身,吻在沈聿苍白的脸颊上,见他没有斥责,小心掀开被褥的一角,心满意足地躺到了龙榻上。
“陛下今日怎会落水?”陆鹤珣问。
还不是怪你。
沈聿幽幽瞥了他一眼,开始胡说八道,“天暑炎炽,覃儿欲下水玩闹,朕不允,他便一直哭闹,不慎撞到了朕。”
“是长乐王殿下的错?”
“是你的错。”
还害他被小蠢八狠狠嘲笑了一番。
陆鹤珣侧过身,环住沈聿的腰,将脸埋进他发烫的胸膛,“陛下,微臣愚钝,又做错了何事令陛下不快?”
回应他的只是重重一声哼,陆鹤珣仰头看去,他的陛下虽回抱着他,但已闭上眼,显然是不愿交谈此事。
陛下…
陆鹤珣在心里又默念几遍,注视着陛下的睡颜,痴痴笑起来。
他家陛下习武之人,平日里鲜少生病。只是落水后,竟没瞧见什么宫人,全身湿漉漉走了一路,故而得了风寒。
陆鹤珣偷偷凑近些,探出指尖,擦过沈聿唇色极淡极浅的唇瓣,不禁上前,微张着唇贴了上去。
书上有小画,他学了三成。
于是陆大人照着书册上的,却是照猫画虎,舌尖舔舐过一圈,已然尝到其中滋味,便失了神,不知下步该如何做。
再看沈聿的唇瓣,洇着薄红。
“陪朕睡,能不能安分点?”
沈聿依旧闭着眼,原先贴在陆鹤珣腰侧的手往下,一下拍了上去。
软软的,还会弹。
“陛下…”陆鹤珣求饶。
“安分点,今夜与朕同寝,不许回去了。”他可不想生着病跑回陆宅。
……
帝受风寒次日,辍朝。六部臣子将奏折交由王公公,送至崇德殿。
沈聿在龙榻上睡了一天一夜,躺得四肢发软,着着素色中衣起身,往桌案上一看,整整齐齐堆着各部奏折。
翻开几页,无非是某地官员出缺,需要拟补,某地秋粮已征收,哪哪又进贡了什么好东西,马匹坏了弓箭坏了…
在里头,有份奏折混在其中,看似没什么特殊,可它参的是璋王世子沈修。
璋王世子当街纵马,行事张狂,到最后还扯上了藐视皇威的罪责。
“这折子,是御史台呈上来的。”沈聿喃喃,将这份奏折放到另一边。
门外站着王公公,有个小太监在他耳边低语几句,他甩开浮尘,扬声道:“陛下,璋王世子求见。”
“陆卿,你说见吗?”沈聿转过身,望向从龙榻上慢慢坐起来的陆鹤珣。
“陛下该见一面。”陆鹤珣披散着头发,走到沈聿身边,“不过陛下还病着,若觉得心烦不想见,便不见。”
说罢,陆鹤珣从一侧捧来金色常服,踮起脚尖给沈聿披上。
“微臣昨日去取了新制的玉带,陛下看看可喜欢。”
陆鹤珣立在沈聿身前,低下头,长睫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专注地将玉带绕过他的腰身,将暖白色的玉带一点点收紧他腰间的常服,移到前面时,缠了淡青色的穗子上去,继而扣紧。
两人靠得很近,彼此衣袍的摩擦声清晰地落入耳中,以及交缠的呼吸声,和缓缓相碰的心跳。
沈聿垂眸,“系得好紧。”
“微臣看看,这样可松些?”陆鹤珣附身去看,两人的身体更为贴合。
沈聿展开笑来,清朗的眉眼散去些病气。他悄悄伸手摸上陆大人的头,往前一按,整个陆大人都到了他怀里。
对陛下这样玩闹的行为,陆大人只是纵容地笑笑,“可舒服些?”
“舒服。”
沈聿学着话本子里的情节,转下拇指上的玉扳指,硬塞过去,“赏。”
陆鹤珣更为无奈,“谢陛下恩典。”
沈聿咳了声,“陆卿说得不错,璋王世子,还是要见的,你同朕一起去。”
第97章 朕要你留下(10) 你变了
“臣沈修参见陛下, 陛下万安。”
沈聿放下手中奏折,抬眸看去。昨日在街上肆意张扬的少年郎,今日倒变得谨小慎微, 低着头, 十分恭敬。
比起满皇都世家公子的华服, 他身上那件月白色素袍堪称寡淡,将锋芒藏进了骨子里。且他拾级而上时,脊背挺直, 步伐沉稳,颇有他父亲的风范。
沈聿摩挲着下巴, 怎的,他喜怒无常的“暴君”之名已传到边境去了?
除了原主杀几个偷奸耍滑的宫人,脾气差些,也没干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吧。
沈聿拂开袖子, “赐座。”
“谢陛下。”沈修起身,坐到下首的座椅上, 伺候的小太监连去倒上杯茶。
“皇叔这段时间身体如何?”
“回陛下,家父近日身体尚可, 精神健旺, 每日亦会读书习剑, 承蒙陛下挂念。”沈修回道。
“如此甚好。”沈聿执起茶杯抿了口,润润干痒的嗓子, “皇叔乃国之栋梁,常年驻守西南, 从未出错,朕心甚慰。”
如此一来一往说些寒暄的话,正午的太阳已升至最高处, 前殿逐渐闷热起来。沈聿擦拭额前冒出的虚汗,往下首看去,对上他家陆大人担忧的目光。
有外人在,陆大人说什么也不坐在他身边,只肯和宫人混在一处。
这有什么好躲的?
沈聿斜倚在御座之上,忽而低笑一声,撞破了前殿原本的肃穆。陆鹤珣急忙错开目光,耳尖窜起一抹红。
“陆卿。”沈聿噙着笑意唤一声。
陆卿是谁?
沈修沿着帝王的视线看过去,少年心性,让他有些好奇地眨眨眼。
两道目光下,陆鹤珣藏不住,只得站出来,“陛下有何吩咐?”
“朕要食酥山和冰镇虾蟹。”
“陛下不可,御医嘱咐过,风寒未愈,当忌生冷荤腥。”陆鹤珣无奈道。
沈聿抿起唇盯着他。
僵持——
还是陆大人先败下阵来,“只可略尝,若陛下应下,微臣便去取。”
沈聿欣然,并矜持,“可。”
“那便要说好,不许临时变卦。”
沈聿愕然,并生气,“可笑,朕岂是那种言而无信之君,说好了就不会变,你快去膳房取。”
陆鹤珣面露浅笑,朝着沈修作揖,“那便有劳世子作证。”
突然被点到的沈修:“。”
陛下和这位大人打情骂俏,为何要叫上孤苦伶仃的他?
两人都没有再理会沈修,待陆鹤珣离开,偌大的前殿安静无声。坐于上首的沈聿困倦地趴在桌案上,生闷气。
不多时,浓郁的肉香扑面而来。
精巧的小碟摆在沈聿面前,几块碎冰上,放了晶莹剔透的虾仁和肉片,浇上层酱汁,还在冒着水雾。
沈聿往前挪挪,下巴搁在手臂上,仔细数过一遍,一、二、三…就五片。
而在小碟旁,还有个更小的瓷碗,里头放着一勺酥山,在尖顶,陆鹤珣特地放了片干净的绿叶点缀。
“有必要吗?”专门找小的碟和碗。
再看小太监摆在沈修面前的,比脸还大的碟和碗,满满当当的肉和酥山。
“有必要的,陛下。”
沈聿不满地看向他。
你变了。
上个位面,这人百依百顺,他想要什么,这人就会给他找到什么,连天上的太阳和月亮都能用魔法变出来,包装成礼物送给他。
还有上上个位面,他喝不惯那些营养液,这人就会苦练厨艺,开着实验基地到处找优质的食材,做好吃的给他吃。
还有上上上个位面,沈家的库房钥匙早早交到他手中,什么上品灵液数不胜数,这人还会给他抓各种灵兽,烤着烹着煮着蒸着给他吃。
还有上上上上个位面,霸总珣会给他烤小饼干,会给他做全肉早餐,会在加班回来的时候给他带烧烤…小树被他养得非常非常非常好!
“陛下,我们说好的。”
陆鹤珣见多了装可怜的学子,如今见到陛下这副模样,轻而易举就能联想到。
“哦。”沈聿不去看他。
“陛下,等您病好了,微臣让御膳房多做几道菜。”陆鹤珣绕到桌案后,试探着去牵沈聿的手。
“哦。”
“还是生气啊。”陆鹤珣思索起来,“陛下,宫外有家酒楼,里面的菜品有很多,味道称得上是一绝,待微臣过些时日进宫,带些给陛下尝尝可好?”
带他那个故人之子去尝过,现如今要带他去尝了?
“宫外的东西,如何能比得上御膳房?”沈聿道。
“自然是比不上,不过偶尔尝尝鲜还是很不错的。”陆鹤珣道。
沈聿压平的嘴角又扬起,“可。”
……
日正亭午,天光烈烈。
沈聿午膳时并未用多少,因着午后炎热,与璋王世子一同往御花园的亭中乘凉,顺带消消食。
满园牡丹耷拉着花瓣,早时浇的水已蒸干,连个影也没瞧见。沈聿伸手过去,扶起疲软的花茎,来回晃晃。
沈修跟在他身后,目光迷茫,直至现在,他还未摸清帝王的心思。
正愣神时,却是沈聿先开了口,“何时启程回去?”
“嗯?”沈修迟钝地发出个音,不由慌乱起来,“陛下,臣此次前来,是受家父之命,入国子监求学。”
街坊间谣言不断,陛下这般问,莫非是在试探?
沈聿瞥向他皱起的五官,面上有种要以身赴死证清白的悲壮,觉得好笑,于是抬手拍拍他的肩。
“你的大好前程在西南边境,何必困在皇都小小的学堂中?”
他有他的抱负,自小习武,也不是为了进皇都当质子的。
沈修眼眶微红,“臣…”
“想好了再答。”
“臣…想回家。”
“嘭”,沈修跪到地上,膝盖骨撞在石板,发出重重一声响,像是什么小兽在示弱般,“求陛下恩准。”
“起来,朕没让你跪。”
“陛下,璋王府和西南军忠心耿耿,绝无谋反之意。”
“朕知道。”
沈修仰起头,眼里闪着泪光,“蒙天颜信任,臣敢不竭股肱之力。”
沈聿俯下身,按着他的肩,将人拽起来,“朕信璋王,不必多虑,况且——”
“陛下小心!”
“嗖——”
两道声音重合。还没等沈修上前,沈聿已经动了,身体微微倾向右侧,躲去从远处掷来的毒刃。
沈聿接着不紧不慢地说:“况且,守不住的东西,你百般防着,也守不住。”
说罢,沈聿捡起地上抹了毒的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未转身,用上强劲的内力,朝着杀手的方向刺去。
锋利的刀刃划破几片落叶,漆黑的毒汁沾染在上头。沈修还未看清,树上的杀手已坠下重重倒地。
“齐策,查。”沈聿冷声道。
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齐策拱手,生无可恋地领命,“是,陛下。”
沈聿瞥向他,“天子近卫,这般懒散,成何体统。”
“陛下,要不您还是让我回军营吧。”整天宫里宫外两头跑,又当近卫又当书童,实在熬不住啊。
沈聿:“。”天子威严,荡然无存。
那边,齐策已将黑衣杀手提起来,扫过他手腕上的断刀纹,紧紧皱起眉,“敢来宫中行刺,实在胆大包天。”
“是断刀。”沈修喃喃。
“世子认得?”齐策问。
“看着有些熟悉,不过眼下我实在想不起来。”沈修有些羞郝。
【宿主宿主,这是灭你家满门的人。】888在系统空间里喊起来。
沈聿:“。”
什么玩意儿,又灭小官满门,又跑来皇都杀皇帝,这也能串上?
生病的沈聿不想干活,便沉声嘱咐齐策,“此事细查。”
观帝王严肃的龙颜,齐策狠狠点头,“是,陛下。”
沈修转过身,“陛下,臣认得这断刀,或可帮上小侯爷的忙,恳请陛下允臣协小侯爷共查此事。”
“可。”沈聿摆手,让齐策带上杀手先退下,与沈修道:“朕还有事与你说,去那亭子上。”
木亭半掩于翠荫之间,檐角悬着的银铃在微风中泠泠作响。一侧的软塌是专门摆在这的,沈聿见着,又盘腿坐进去。
桌上摆着各种冰镇的果子,凝着层霜摆在碎冰上,沈修想到陛下不能吃,便也不好去尝。
“陛下还有何吩咐?”沈修问。
“你离开时,将覃儿也带上。”
“长,长乐王殿下?”这话,让沈修惊上一惊,实在想不到带着个七岁稚童去边境能做什么。
“是。”
“陛下,边境苦寒,长乐王殿下怕是…”受不住的。
沈聿语气坚决,不可商量,“覃儿太过娇弱,你带他去历练一番,不必顾忌他的身份,将他当个寻常的孩童即可。”
“这…”
“覃儿自出生起,便在这皇宫之中,惯承雕玉之宠,遂养成个天真单纯的性子,亦不懂百姓之苦,这不好。”
沈修不解,“可长乐王殿下有陛下您这位皇兄在,得保他赤子之心,安享富贵,终其天年,这不好吗?”
沈聿摇头,又重复一遍,“这不好。”
他不会有子嗣,那沈覃当是未来的君主。此行,一为历练,二为让沈覃同璋王府交好,往后也有忠臣在侧。
前路,他作为皇兄,可以帮忙清扫得干净些,但后路,得沈覃自己去走。
沈修颔首,“既如此,臣领旨。”
第98章 朕要你留下(11) 荒唐
“圣人言, 孜孜不倦…”
沙哑的读书声在幽静的宅院内响起。隔着半掩的陈旧木窗,陆鹤珣执书卷站于一旁,含笑的目光朝里看去。
他坐得端正, 指节抵着竹简, 缓缓推移, 目光专注地聚在大大小小的字上。
盯得久了,陆鹤珣渐渐失神。面具藏不住他清晰分明的下颌,以及在光下若隐若现的身形, 却是和陛下有几分相似。
不该这样想,也只是有些相似罢了。
陆鹤珣平复好情绪, 正想着离开,脚下踩断干枯的枝干,引得沈聿倏忽抬眸,直直看向窗外。
面具下的眼眸澄澈如春水, 但暗藏锋锐,在看清是何人时, 漾起层层涟漪,将细碎的笑意揉进了里头。
“陆叔, 你可算是回来了。”
熟悉的心悸再次出现, 陆鹤珣轻舒着气, 推门而入,笑道:“圣人亦言, 张而有弛,弛而有张, 一张一弛。”
沈聿伸手过去,被陆鹤珣握在手中。
“我听书童说,你身子不适。”陆鹤珣俯下身, 手背贴在他的额头上。
“昨夜读书偶感风寒,陆叔不必担心,喝几贴药就很好。”沈聿道。
“你也得了风寒。”陆鹤珣低喃。
沈聿挑眉,“也?”
陆鹤珣不愿多说,便岔开话,从袖中取出用油纸包着的蜜饯,放到桌上,“路过时买了些给你尝尝。”
会下班后给小树带零食的陆大人。
沈聿满意地收下。
“离放榜日还有半月有余,你且宽心些,勿使身心疲倦。”陆鹤珣轻轻理着他额前的碎发,“去何处看的大夫?”
“一个江湖游医支的小摊那。”沈聿含糊地说道。
“江湖游医?”
沈聿“嗯”了声,“眼下已经走了,开的是寻常的方子,陆叔不必担心。”
“好,你若有不舒服的地方,一定要和我说,也不知你身上还有多少钱…”
陆鹤珣又开始解腰间的钱袋,看也没看,数也没数,都塞进沈聿手中,“你拿着,不够了再和我讲。”
“陆叔,我不需要那么多,你平日里还需要应酬,我…”
陆鹤珣打断他的话,十分霸道,还摸摸他的脑袋,“拿着。”
又道:“这段时间若无陛下召见,自国子监讲学回来后,我便不出门了,没什么好应酬的。”
沈聿:“嗯?”
“你啊,年纪还轻,不要整天闷在家中,平日多出去走走,交些朋友也好,皇都繁华,还有许多你未见过的景色。”陆鹤珣温声说道。
乖小树:“好。”
沈聿被陆大人牵手摸头,开始思索婚后的游山玩水计划,以皇都为中心,由近及远,正是二人行,游历天下。
在皇都西郊有面湖泊,夏有莲叶接天,是个乘凉避暑的胜地,过些时日还有几月一次的庙会,可以去看看…
对于一同出去游玩这件事,沈聿兴致很高,想要开口和陆鹤珣商量,却见他盘腿坐在地上,心无旁骛地在雕刻一块玉。
沈聿不高兴,盯他——
陆大人还未察觉,捧着毫无瑕疵的白玉,细细端详着。
须臾,他似灵光一现,从袖中掏出把手指长点的小刀,在白玉上刻下几道痕迹,看轮廓,是条龙。
“陆叔,你这是在做什么?”
陆鹤珣一慌,遮遮掩掩的,“没什么,闲来无事,便学起这雕刻玉石之术,可是打搅到了你?”
沈聿跟着盘腿坐到他身侧,凑过去,“这块白玉成色极好,陆叔打算拿来做什么?”
“一枚玉佩,两根玉簪。”
“哦——”沈聿拉长音,心中了然,未透露出半点,“这块白玉上又刻龙又刻竹,放在一块,岂不是…唔…”
沈聿被陆鹤珣捂住了嘴。
“好了小钰,别猜了。”陆鹤珣道。
沈聿拉开陆鹤珣的手,又往前凑,面具和他的鼻尖快贴在一起,“陆叔占了我的书房,我为何不能猜?”
两缕鼻息悄无声息地交缠,起先也只是试探着碰了碰,到后面黏糊在一块,谁也拉扯不开。陆鹤珣嗅到他身上的清香。
——是淡淡的墨香。
“我还想问呢,陆叔要忙着雕刻玉石,为何非要在我的书房,莫非是想一直和我共处一室?”
“啪嗒——”
陆鹤珣手中的小刀落地,另一只手却还是被沈聿拉着,架在他的肩上。
“小钰。”陆鹤珣急促地叫了声,仓促地将人推开,兀自喘起粗气。
沈聿唇角翘起,眼尾扬起时,似有满幕流星在睫羽间流淌着,连带着他脸上冰冷的面具也泛起柔光,面具上狰狞的凶兽大口成了咧嘴大笑。
“陆叔,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坏心眼的沈聿低下头,下巴轻轻蹭了下他的肩,“我也很喜欢和陆叔共处一室,多久都可以。”
……
夜凉如水,月光铺了层银霜。
陆鹤珣想到不久前的事,难免自责,便想去沈聿屋中看看。
少年不过是正逢家难,父母离世不在身侧,对他难免生出些依赖之情,想要亲近他,也…也实属正常。
就是这样,仅此而已,没有别的意思,小钰就更没有了…
陆鹤珣吐了口气,推门而入。
屋内只点了盏油灯,晕开昏黄的光。陆鹤珣没在桌边见着人,便往里走了几步,脚下踩到一滩水。
抬眼看去,床边摆了木桶,盛满的水还冒着热气,白雾缭绕而上,缠绕着沈聿裸露的肩颈。
陆鹤珣脚下踉跄,差些摔进水桶里。
“陆叔?”沈聿未回头,声音带着点诧异,没想到人会这个时候过来。
“小钰。”陆鹤珣不敢去看他。
说不清为何不敢,只是晚辈罢了。
“陆叔,既然你来了,帮我将架子上的香袋取来可好?”沈聿道。
陆鹤珣连应下,“好,香袋。”
素来晏然自若的陆大人,此刻却毛手毛脚的,拨乱好些架子上的干巾丝帕,又撞倒几瓶香露,方找到沈聿口中的香袋。
“小钰,可是这个?”陆鹤珣背着水桶,反手将香袋往沈聿身前递。
沈聿盯着近在咫尺的香袋,神情未变,开口道:“陆叔,你走近些,我拿不到。”
陆鹤珣往水桶那边挪一步。
“还是拿不到。”
心口的跳动逐渐盖过沈聿的声音,陆鹤珣只觉浑身被这雾气打湿,索性咬咬牙往后一大步。
不偏不差,手心贴到了沈聿湿漉漉的胸膛,裸露的、潮热的、上下起伏的。
一刹那,他整个人都呆住了。
香袋没入水中,溅起点点水花。
沈聿…
沈聿自在得很,他双手合拢,捧起温热的水,浇在浮起的香袋上,“最近蚊虫很多,这香袋里放了艾草、柚子叶和桃子叶,可以驱蚊虫,陆叔可要试试?”
试试,试什么?
陆鹤珣僵硬着手脚转过身,水汽浸入不清醒的头脑中,搅成了一团浆糊,他好似快晕倒在这突如其来的荒唐中。
“陆叔?”
“今夜,今夜我未叩门而入,实在唐突,你,你洗便是,我先走了。”
说罢,陆鹤珣匆匆转身离去,只留给沈聿一个异常慌乱的背影。
……
次日,崇德殿。
“陆卿。”
“陆卿?”
“陆卿!”
帝王抬高的声音牵回思绪,陆鹤珣伸手过去,想将剥好的荔枝送至陛下口中,然定眼一瞧,手里拿着的竟是荔枝皮。
一抬头,陆鹤珣对上面无表情的陛下,急忙跪下,“陛下恕罪。”
“虽说让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朕,不想吃果皮。”沈聿半开着玩笑。
这和生啃小树皮有什么区别?
“陛下恕罪。”陆鹤珣又重复这句话。
“昨晚干什么了,瞧着跟没魂似的。”
“昨晚,昨晚微臣没做什么。”
“心虚。”沈聿点出两个字,似笑非笑,“做贼去了?”
陆鹤珣定定神,熟练地岔开话题,“陛下,今日早朝,礼部提起陛下冠礼之事,不知陛下可还记得?”
沈聿“啧”了声,“不过是乌泱泱一堆人跪底下,这么无聊的事,记它做什么?”
陛下又口是心非了。
陆鹤珣失笑,“是,不过帝王冠礼重中之重,陛下可有想好何人加冠?”
沈聿没想好,不吭声。
“帝王三加冠,当选朝中德高望重之臣,亦或是宗室长辈,为陛下加冠,此外还需另设赞者三人…”
沈聿慢慢托起下巴看他,眼里笑意盈盈,“陆卿,你到底想说什么?”
陆鹤珣垂下脑袋,“微臣自知资质浅薄,又无甚功绩,不敢争这个位置,只愿近前观礼,以瞻天颜。”
“真的?”沈聿摩挲起拇指上新的玉扳指。
“微臣…确想争上一争。”
陆鹤珣小心去牵沈聿的指尖,“不过此事不能全凭心意,微臣也只是在心中想上片刻。”
“朕允你当。”
待沈聿声音落下,四目相对。陆鹤珣愣住,喉结滚了滚,手指在身侧蜷曲起,“赞者之事,不可如此随意…”
“朕是天子,天底下谁敢违朕的意。”
天底下自是无人敢违陛下的意。
陆鹤珣止不住地扬起嘴角,喜色跃于面上,十分明亮。似是生怕帝王反悔,平日细声细语也变得洪亮,“微臣谢恩。”
珣傻子。
沈聿也跟着他笑,俯下身,在他耳边低语,“冠礼高台之上,到时我们同跪于天地面前,是不是也算是拜了天地。”
第99章 朕要你留下(12) 他的里衣
是不是也算是拜了天地…
几个字重重砸在心头, 帝王的下巴轻轻抵在他的头顶。陆鹤珣觉浑身发软,无力的胳膊只得这般悬着,挂着, 在陛下的脖颈间, 无意识地揽着。
他的手腕在陛下掌中微微发颤, 因而能清晰地察觉到那点灼人的热意。
“陛下…”陆鹤珣的声音卡在喉咙里,他不敢抬头,视线低垂着, 落到两人交叠的手上。
陛下的手要比他大些,手指穿过他的指缝时, 更像是一寸寸地把玩。
“手有些凉。”沈聿忽而轻笑声,呼吸拂过他的耳畔,将他的手又握紧些。
凉吗?
可他怎觉得这般热?
陆鹤珣迷迷糊糊地将头埋下去,发烫的脸颊去蹭陛下的手, 一阵眩晕,眼前跟着模糊起来, 他瞥见地上纠缠的影子。
以及——
若有若无的柚子叶的清香。
单单艾草的香味很常见,但里头有柚子叶的清香, 柚子叶, 不常见的柚子叶…
宫里的汤泉里也会放柚子叶吗?
陆鹤珣迟钝地想着, 又听到陛下再唤他,“陆卿, 你在想什么?”
陛下似乎很不满他的走神,另一只手沿着他拱起的背往上, 托住他的后脑,趁他没反应过来,突然收紧。
他眼前晃过金龙绣纹的袖口, 微张的唇瓣被陛下含住了。
“书册上教的,可是这样?”
沈聿往前靠过去,下唇浸入他口中变得湿润,继而擦过他的上唇,慢慢带起他主动地舔舐起来。
“又不说话了,是还要继续吗?”
沈聿埋进他颈间,咬住他衣襟的一角,往下拉,发现他贴身穿着的、金灿灿的、绣着龙纹的里衣。
——他的里衣。
沈聿意味不明地笑了声,“书册里教了那么多,怎没见陆卿学会?”
“陛下。”陆鹤珣喘的气比往日重,紧紧抓住沈聿腰间的玉带,仰起头,“微臣当尽力,还望陛下莫怪。”
“那这个呢?”沈聿又过去,咬起他金黄里衣的一角,“惩罚应当早过了吧。”
“陛下未和微臣讲。”
“究竟是朕没讲,还是其他的缘由。”
陆鹤珣羞地钻进沈聿怀里,将烧红的脸颊埋进去,声音又变得软细,”是微臣喜欢,不愿去换。”
“没换洗过?”
“有,有换洗过。”陆鹤珣急忙狡辩。
“哦?”沈聿缠着他的长发,“朕记得,只给过你一件里衣吧。”
“微臣,微臣又拿了一件。””偷?”
“不是偷,是拿。”陆鹤珣闷闷道。
也不是拿了一件,是拿了三件。
这话似曾相识啊。
“不问自取还不叫偷?”沈聿揭穿他。
陆鹤珣解释:“微臣问过。”
“问的谁?”
陆鹤珣声音低下来,“王总管。”
真相大白,想来陆大人也知道,这种事情不好和当事人开口,偷偷摸摸去问了个无关紧要的人,结果这么快就被戳穿。
沈聿忍住笑,龙颜看着十分严肃,抬起陆大人的下巴。
说些什么好呢?
如此胆大包天,还是该罚。
日中午时,不想那无关紧要之人先冒了出来,“陛下,张太师求见。”
……
且说这张太师,乃先帝肱股之臣,又授当今天子经筵数载,朝中地位超然,纵是陛下见到,亦会执弟子礼,唤一声“老师”。
待王公公将人迎进来,但见他须发皆白,无半分颓唐之态。
张太师身穿着绛紫色官袍,步履稳健,却是连袍角也纹丝不动,因而常常有人见之便言——太师有浩然之气。
“老臣参见陛下。”张太师向沈聿躬身行礼,直起身时,平和的目光扫过两人。
“老师不必多礼。”沈聿稍稍抬手,门口站着的王公公很快会意,在座椅放上软垫,又倒了杯淡茶放一侧的桌案。
张太师执杯抿了口淡茶,开门见山地说道:“街坊间有谣言,称璋王有谋反之意,想来陛下已知晓此事。”
“老师特地从青山上赶回来,便是为此事吗?”沈聿反问道。
青山离皇都不远,乃是座灵山,太师很早前便上山休养,久不问世事。
如今下山,定有要事。
张太师捻着发白的胡须,喉间溢出了几声笑,“观陛下神情,是处理好了此事,如此,老臣便放心了。”
“就这一件事?”
“此为其一。”张太师满目慈爱,“其二,老臣下山,是为陛下冠礼。”
“其三呢?”
张太师微不可察地叹声气,声音沉下来,每个字拉得很长,“明朱散。”
“朕许久不食明朱散。”沈聿轻哼。
张太师“哎呀”了声,往后靠在软垫上,“老臣先前写了好几封信,劝谏陛下少服明朱散,陛下不仅不听,还将老臣的信撕碎了丢池里。”
沈聿:“。”那是原主的锅。
“如今,陛下身边这位…”张太师垂眸思索片刻,笑道:“国子监的陆大人,倒是将陛下劝住了。”
站在沈聿身侧、突然被叫到的陆鹤珣抬头,有些惶恐地拱拱手。
“果然什么都逃不过老师的眼睛。”
“所以这其三,老臣并非全然为此事。”
此话说罢,张太师却是沉默了半响,面染愁绪,方缓缓开口,“十年期满,景王该…回京了。”
景王,什么景王,景王是谁?
望着张太师独自回忆黯然,沈聿将系统空间里的888揪出来,【景王是谁?】
【宿主,一看你就是没有好好接收原主的记忆。】888打着哈欠说。
【原主的记忆里没有这个人。】
【我说的是萧钰的记忆。】
萧钰吗?
此人如失踪般,在萧钰的记忆里,也不过是街上有人提到,而他顺耳听见。
——罪人江佑,流放明州。
先帝长子沈佑,生母只是个卑贱的宫女,但他天资聪颖,勤奋好学,深受先帝喜爱,他生母母凭子贵,册封为淑妃。
据传言,自沈佑出生后,后宫嫔妃多年无所出,钦天监断定淑妃为妖孽转世。先帝下旨,赐淑妃绞刑。
沈佑救生母心切,怒而…谋逆。
结果自是失败的,先帝震怒,夺其姓氏,改名江佑,将其流放明州,十年不得归京。
沈聿:“。”
【当初沈佑谋逆,避开宫人,拿着把剑就冲进先帝寝宫了,加上先帝刻意隐瞒,所以知道的人并不多。】888说。
【所以连我也不知道?】
在原主的记忆里,他为嫡为长,顺顺利利地登基,可没有什么皇兄跑出来。这个人出现的,是不是有点太草率了?
888干笑声,【宿主,萧钰才是你的主要身份,这个皇帝只是个路人甲。】
沈·皇帝·聿:冷漠。
路人甲的待遇低得有点离谱了。
先帝为了让原主无后顾之患,一碗毒药将沈佑变成个傻子,却又心生愧疚,也只是让沈佑变成个傻子,不夺爵位,让他在明州平安度过了十年。
888操控着系统空间里的机器,【奇了个大怪,剧情里没有他的戏份,跟皇帝一样,只是个引出背景的路人甲,那碗毒药威力太大,他早该是个死人了,为什么到现在还活着?】
沈聿:【你问我?】
【有那味了。】888高深莫测地说。
【什么味?】
【傻王掌心娇,傻王夫君他一统天下,傻子王爷落魄暗卫,重生之傻王的小娇夫跑路了…】888高声大喊。
沈聿:“……”
……
安心等待自己冠礼的陛下,还是将傻王归京一事放在心上,特地让齐策领着队人去接,务必小心谨慎。
明州太过特殊,地处僻远,正所谓山高皇帝远,发生了什么,一时半会儿也传不回皇都。且有名声在外的青衡书院,四方学子皆慕名而去。
沈聿重温萧钰记忆时才发现,他出生的青石县也在明州境内。
如是数日,风平浪静。
沈聿没等到自己的冠礼,今岁秋闱却是先发了榜,已有士子聚于国子监门前。
陆鹤珣雇的马夫聪慧,早早将马车停在小道旁,占了个好地方。
赶到的沈聿望着乌泱泱一片头,不好动武,只得瞄准个空隙挤进去,等攀到马车的压板上,身上的衣袍已变得皱巴。
“小钰,小心些。”陆鹤珣从马车中探出身,抓住沈聿的手腕,将他拉上去。
沈聿理着衣袍,“好多人。”
“你怎来得这般迟?”
“路上有个老翁摔跤,我将他背回家,耽搁了好久。”沈聿面不改色道。
从皇宫赶出来,已经很快了。
“原来如此。”陆鹤珣没有多问,取出干净帕子,细细擦拭着他脖颈上的汗,又将水袋递去,“喝些茶,润润嗓。”
沈聿接过水袋,咕噜咕噜补水,有些急,水顺着脸颊滑下,很快没入衣领中。
喝得这般急,衣服都湿了。
陆鹤珣错开目光,放在膝上的手来回摩挲,提起要事,“我已让马夫去看榜,应当很快会回来。”
“陆叔猜猜,我可能中举?”沈聿凑过去问,面具下的眼睛眨着。
陆鹤珣点头,不厌其烦地重复着那个字,“能。”
“万一我没中可怎么办?”
陆鹤珣抬手,在他头顶轻轻地揉,“若是没中,且静心再学一年,大器晚成者,古来多有,况且你年纪还小…”
宽慰的话还未说完,忽然听到马夫在帘外高声喊道:“中了中了!少爷中了!”
沈聿清清嗓,“几甲?”
国子监那位祭酒将他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举世无双,直谓“文星降世,当今罕见”,俨然是百年难一遇的天纵奇才。
毫无悬念,定是第一名解元。
“恭喜少爷,高中亚元!”
沈聿:“。”
沈聿不死心,第一不行,第二也可,“亚元第几?”
“亚元第六。”
沈聿:“。”
第100章 朕要你留下(13) 我也喜欢你
“小钰, 怎么了?”
陆鹤珣半趴在沈聿面前,手心压着他的手背,温柔的注视藏着点忧色, 就这样不停抓着沈聿别开的目光。
陆大人没意识到他们现在有多亲昵, 因为他家小钰看上去快碎了。
“是觉得没有考好吗?”见沈聿不吭声, 陆鹤珣又道:“考得很好,比我那时候好很多了。”
沈聿顺势挂在了他身上。
“皇都人才济济,各方而来的学子数不胜数, 你能在他们中脱颖而出,可见你才智过人, 颖悟绝伦。”
陆鹤珣说着,有一下没一下顺着他未束起的长发,指尖轻轻点在他的后背。
“陆叔。”
“嗯?”
沈聿垂着眼,修长的手指绞起他的衣角, 在上头揉出好几道细褶。声音低低的,但又很直白地说出来, “我不高兴。”
“那要怎么样才能让你高兴些?”
陆鹤珣当然知道他家小钰不高兴。从面具画出的凶兽大口下,他的唇抿着, 嘴角向下撇出弧度, 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谁批的卷?”沈聿问。
“国子监祭酒以及礼部的几位大人。”
“那…我们把他们抓起来, 打一顿。”
陆鹤珣想也没想,“好。”
“嗯?”沈聿抬起头, 疑惑地歪到一边,“真的?我还以为陆叔会说, 小钰,你又说胡话了。”
岂料就着这事,陆鹤珣还真思索起来, “祭酒大人素来平和,想来不会计较小辈开的玩笑,但礼部那几位大人,我与他们相交不多,且待我去打探一番。”
沈聿对着他眨眼。
陆鹤珣笑了声,“可有高兴些?”
沈聿“嗯”了声,拉开帘子往外看。
黄纸黑字的榜文张贴在国子监外墙,挤满的学子或喜笑颜开,或哭丧着脸,而在最前头,有个儒雅的青衫男子。
他手执书卷,对身后向他各种追捧的学子,只回以淡笑,颇有荣辱不惊的意味,不多时,边道谢边挤出人群。
“那位想必就是今岁秋闱的解元,陆叔可认得他?”沈聿道。
陆鹤珣摇头,“不认得,但看他背后装书的竹箧,像是从青衡书院来的。”
沈聿若有所思,“青衡书院,果然如传言一般厉害,不虚此名。”
古代的书也真是难读得很。
待小沈覃从边境回来,就把他打包送到青衡书院,让他多读几年书。
陆鹤珣侧过身,摸着他的头,“好了,今日有喜事,带你去天下第一楼。”
“天下第一…”沈聿靠在他的肩上,装模作样地难过起来,“陆叔可会觉得,我方才为虚名太过执拗?”
“你怎会这般想?”陆鹤珣诧然,继而无奈地笑起来,“人生在世,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即便是为了虚名又如何?”
他拉来沈聿的手,轻轻拍了下,“旁人口中,上进也好,洒脱也罢,那都是旁人说的,你心中自清,无人扰你。”
沈聿盯着他,倏尔笑出声。
他一本正经疏导人的样子真可爱。
“开心啦?”
“只是觉得陆叔言辞,过于委婉了。”
“此话怎讲?”
“前者,旁人定会说终日乾乾,不过被名利所缚,后者,便会说自暴自弃,甘居下流。”沈聿说着,学着那些学子念经,摇头晃脑起来。
“那你呢?”
“我?”我不过是想逗逗你。
沈聿突然靠近些,又像上次,毫无征兆地碰上他的鼻尖,缓声道:“我心中自清,无人扰我。”
……
【嘎嘎嘎——】
沈聿坐在天下第一楼的大堂里,对着满桌的菜肴,挑了块肉排,对某统发出的魔性笑声,冷酷忽视。
【虽然任务的评分会下降,但我真的好想笑啊,嘎嘎嘎——】
原剧情里,主角攻连中三元,结果它家宿主出师未捷,已摔了个大跟头。
【你好吵啊。】沈聿把小蠢八屏蔽。
【滴咕滴咕,宿,滴主…】
程序升级了,没屏蔽干净?
趁着陆鹤珣不知为何事到了外头,沈聿俯下身,借着方桌的遮掩,将小蠢八揪出来,上下左右细细打量。
原本的小光团,很怪异地长出了四肢,短短一节,像是打肿成四个小包。
“宿主,有必要提醒你一下,别忘了邪恶的世界恶意。”888恶狠狠地说。
“怎么,你找到它的踪迹了?”可以加餐了,可以做烧烤味的小饼干了,可以用某珣给他研究的机器做优质肥料了?
“没有。”888沧桑。
世界恶意的出现,主角攻压根没有到皇都,而是死在半路,更别提崭露头角当大官。它家宿主已经完美地避开危险节点,它之前就没有提起这段。
谁能想到,它没有提,它家宿主就跟忘了似的,整天就知道疯玩。
沈聿淡淡,“哦。”
他直起身,将小蠢八塞回去。对力量的绝对掌控,让他很快摸清新程序,再一次屏蔽聒噪的系统。
正盛的日光投在纸糊花窗上,成了朦胧的光晕,隐约能分清固定的树影和走动的行人,晃来晃去。
沈聿没精打采地往后靠,没珣和他一块用膳,便是满桌肉菜,他也提不起劲。
这人离开这么久,到底做什么去了?
思绪飘远,沈聿又想起无聊时看的古装剧,这种纸糊的窗户,轻轻一戳,就能破开个小洞,清晰瞧见窗外的景象。
沈聿抓着身下的木椅,悄悄往窗户那边移过去,伸手——戳。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见半点慌张。
他们位置坐得偏,没什么人注意到。沈聿凑到窗边,隔着面具,将眼睛怼到那个小洞前,往外探。
陆大人清隽的背影立在高树下,抬起的右臂挽着半边袖子,垫着脚尖,正不停地张望着什么。
约莫过了一刻钟,马夫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他递给陆大人方方正正的木盒子,随后又匆匆离去。
沈聿:“?”神秘兮兮的。
眼看着陆大人要转过身,沈聿连将自己和椅子搬回去,拿起筷,托起半边脸,目光从几道菜肴一一扫过。
“小钰,我回来啦。”陆鹤珣脚步轻盈,坐下时,将捧着的木盒放到他面前。
沈聿往下瞥了眼,“这是什么?”
“哄你高兴的礼物。”
“真的?”那小树可要仔细看看了。
沈聿放下筷,又拿起帕子擦拭着手,方去开那木盒,眼睛跟着那条打开的缝往下,又往里,瞄见一副圆圆的面具。
——以轻木为骨,贴合着薄如蝉翼的素娟,压着脸颊的地方,又缝上层软棉。混了银粉的白垩勾勒着眼眶,再往上,伸出两根鹿角,通体雪白,不知是用何物打磨,十分轻巧。
小鹿面具?
鹿乃祥兽,其性恬和率真。
沈聿看着这副面具,觉得像极了他。
这人看向他的时候,目光无比直白,包容着一切,不需要凑近看,不需要说出来,那些无处掩藏的爱意会从他的眼睛里倾泻出来。
即便偶尔会口是心非,沈聿也能从他的目光、控制不住的焦虑中察觉到。
所以,他是把自己送给了小树。
他在向小树求亲。
沈小树理直气壮地想。
“鹿鸣春晓,福至心灵,我便给你做了这个面具,本想等你生辰时送你,但想了想,还是今日拿来哄你开心。”
陆鹤珣这样说。沈聿已转过身,三下两下换了新的面具。两根小鹿角挺在头顶,看起来还有点傻。
“是不是做得有些大了。”陆鹤珣伸手过去,指尖沿着沈聿的下颌到了下巴尖,“我头次做这种东西,尺寸有些没收住,这样,回去给你改改。”
沈聿按住他的手,面具撬开些,他柔软的手心贴到了脸颊上。
“小钰?”陆鹤珣有些不自在,但手依旧被他拉着,几乎要将他整张脸揉个遍,“好了小钰,你先松开,我——”
柔软的唇瓣在手心轻轻一碰。
陆鹤珣睁大眼睛,就看见他喜笑颜开的模样,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陆叔,我也喜欢你。”
陆鹤珣如遭雷劈。
他浑浑噩噩地想着,此喜欢非彼喜欢,不过是对长辈的敬仰,不过是小孩子收到糖以后的喜悦…
他是个不称职的长辈,少年正是爱慕怀春的时候,对周围一切善意持以温柔的态度,而他,未能早早察觉出。
“小钰。”陆鹤珣艰涩开口,勉强扯出一抹笑来,“你只是误把这些认成喜欢。”
“哦。”这样子。
听沈聿敷衍的语气,陆鹤珣深吸口气,又道:“世间百景百态,你窥得其中一角,或许连自己的心意都十分模糊。”
“陆叔不可以喜欢吗?”
“不是不可以喜欢,是…”
陆鹤珣说不下去了,他被欢欢喜喜的少年结结实实地抱在怀里。
垂下的手碰上沈聿的手,他小心避开,却被沈聿紧紧追着握住。
“陆叔不要这般紧张,你说我尚且不知自己的心意,那又有什么值得怕的?”沈聿十分体贴地说道。
“可…”陆鹤珣嗅着他身上淡淡的艾草香,安心无比,令他神思渐渐清明,慌乱跳动的心也平静下来。
小钰的心意如此明了赤忱。
如今不懂的…是他。
是他听到小钰的话,变得摇摆不定,生出二心。
更是生出些无比荒唐的想法,竟将小钰和陛下认作了同一人。
……
过了午后,天下第一楼的客人渐少。
陆大人不过失魂落魄了一小会儿,很快恢复往日温和的模样。他也没催沈聿,望着他慢吞吞地挑菜。
“过几日便要去国子监求学,你可有什么事想做,亦或是有什么地方想去?我都带你去。”陆鹤珣出声问道。
“去国子监求学,平日里不能去吗?”
陆鹤珣摇头,“国子监内设斋房,你需和其他学子一同住在里头,每过十日方能回趟家。”
也没人和他说需要住宿啊。
沈聿没了胃口,趴到桌上去。
陆鹤珣靠过去,手指点在他的鹿角上,“待你入国子监后,我平日也不回家,和你一同住在斋舍可好?”
“那我可以和陆叔一间斋舍吗?”
“这…不可。”陆鹤珣看他眼巴巴的样子,差些应下。
也没有哪处学堂,是夫子和学生住一间房的,实在不合规矩。
“我不可以每日回家住吗?”
“需向祭酒说明缘由,若祭酒同意,你便可每日回家。”陆鹤珣倒了杯凉茶喝,回应得比先前快,“不过自温祭酒莅任,整饬学规,便从未出现过这样的特例,众学子皆是规规矩矩的。”
“陆博士家的也不行吗?”
沈聿的嗓音无力起来,陆鹤珣听着,怀疑自己是否太过严苛。
他家小钰素来懂事,此番只是恋家。
“与其他学子同住在斋房很有意思,你或可得遇一生知己,为何不愿意?”
“我是中途才进去的,到时他们都欺负我。”没错,他是插班生。
陆鹤珣失笑,“有我在,他们不敢。”
如此,沈聿过些时日住在斋舍中,已是板上钉钉。唯一欣慰的是,国子监离皇宫很近,来回跑也轻松些。
沈聿心不在焉地想着,忽而一声巨响,紧跟利剑出鞘的刺声,顿感头皮发麻。他转身看去,一具肥硕的身躯自高阶上滚落,头破血流。
“还敢同本王争吗?”低沉的声音自带几分寒意,众人仰头看去,但见锦衣华服的男子缓缓走下,慢条斯理地整着袖口。
而倒地之人颤栗不止,鲜血糊了满脸,“你究竟是何人?”
那男子没再理会他,睨了掌柜一眼,“一应损失,报到景王府即可。”
掌柜磕巴,“景,景王府?”
皇都何时多出个景王?
江佑嗤笑,“看来本王确实离开得太久,偌大的皇都竟无人记得。”
“没关系。”江佑甩开身上的披风,掠起一阵厉风,随即大步朝外走去,余音依旧震耳,“很快,所有人都会知道,十年之期已满,本王,回来了。”
目睹全程的沈聿:“。”
【天呐!哇塞!】
沈聿往肩上瞥了一眼,【你怎么又出来了?】什么程序,这么厉害。
【这世上,竟然还有比宿主更装的人。】888感慨这大千世界。
【滚。】
【那个景王,刚刚是做出传说中才有的邪魅狂狷的笑吗?】888再感慨,【好有那味。】
沈聿还是好奇,虚心请教,【什么味?】
【神经病的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