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朕要你留下(14) 管家小树
午膳后稍感疲乏, 沈聿出酒楼前,受了阵惊吓的掌柜为积福消灾,给每位客人送了勺新制的酥山, 拿小竹筒装着, 大枣的甜味融入竹香, 口感新奇。
“可好吃?”陆鹤珣询问。
饭后消食,他们便沿着街道走回家。
“还可以,解腻。”大鱼大肉的, 喜欢吃肉的小树觉着有些油腻。
陆鹤珣猜到他会这样说,将自己的竹筒递给他, “呐,给我们家小钰吃。”
沈聿便侧过身,张开口,等着他喂。陆鹤珣笑了声, 捏着竹片做的小勺,混着枣酱, 将酥山喂给他。
“残暑未消,这酥山是稀罕物, 天下第一楼的掌柜也真是阔绰得很。”陆鹤珣与他说着闲话, 笑了声, “只可惜寒冰难得,不然我也学着做酥山给你吃。”
沈聿舔去唇瓣上的枣酱, “没准宫里的皇帝陛下就会赐寒冰下来。”
“这…可说不准。”
提起这事,陆鹤珣又想到宫里那位, 许是暑热难熬,陛下也喜食酥山,便是不淋糖水或是果酱, 嚼着碎冰也喜欢。
“天还这般炎热,宫中又无嫔妃,寒冰送不到后宫,自是送给文武百官。”
这话说得太过自然,惹得陆鹤珣看他一眼,见他嫌枣酱太甜,挑了块没沾着的碎冰,塞进嘴里嚼起来。
他…
陆鹤珣微微愣住。
太像了,声音可以变换,身形可以遮掩,但这些下意识的小动作,却是无论如何也改不了的。
可这两人的身份天差地别。
陆鹤珣停住脚步,凝视着沈聿的背影,刹那间,似和陛下重合在了一起。
“陆叔,怎么不走了?”沈聿转过身,面具上的鹿角朝着两边歪去。
“我想到一些事,还不知是真是假。”陆鹤珣轻拍自己的脸颊,吐了口气,“应当是这几夜没睡好。”
“嗯?”沈聿疑惑。
“没什么,我们走。”陆鹤珣上前一步,牵住沈聿的手,瞥见不远处有家成衣铺,拉着他过去。
边走边岔开话,“我们小钰很快要入国子监求学,该买几套新衣裳带去。”
成衣铺藏在树荫底,有个清秀的小姑娘站在门外,手里挎着的竹篮里放满各色手帕,正轻轻嗓地叫卖。
待陆鹤珣牵着沈聿过去时,她翻出几条浅色的帕子,紧张地递给他们看。
陆鹤珣拿过来细瞧,“针脚还算整齐,姑娘卖多少一条?”
“十文一条。”那姑娘道。
“买帕子做什么?”沈聿不解。
陆鹤珣笑了声,将十枚铜板数好递给那姑娘,便伸手去竹篮里挑。脸侧贴来一个沈聿,在他耳边嘀咕,“绿色绿色。”
“好,买你喜欢的。”陆鹤珣指尖有移,将那条翠绿色的帕子取上来。
帕子上两朵嫩黄色小花在指间捻了捻,陆鹤珣转过身,盯了会儿沈聿的嘴角,卷起帕子,擦拭去他嘴角的枣酱。
还以为要亲他的沈聿:“?”
“走吧,我们进去看看。”
苏氏的成衣铺乃是皇都数一数二的,做工精良,但价亦不菲。放在铺中的几匹浮光锦,称得上镇店之宝,千金难买。
沈聿有些担心陆大人的钱袋。
毕竟皇帝·聿忘记给他饲养狸猫的赏银,他腰间的钱袋一日比一日干瘪。
这样下去,真的不会吃不饱饭吗?
陆鹤珣不知他的心思,叫住空闲的小二,“小哥,劳烦帮他挑几件合身的。”
对上小二精明的目光,沈聿忽有种不详的预感。就见小二朝着他走来,二话不说上手,在他特地扎得空荡荡的腰上狠狠一收,道:“公子这衣袍,极不合身。”
沈聿:“。”
可恶,树的伪装!
小二咧开嘴笑,在沈聿看来极其不怀好意,听到他讲,“客官放心,我定会给这位公子挑出合身的衣袍。”
沈聿摸摸面具转身,却对上陆鹤珣愧疚的神情,紧紧蹙着眉。
“真是我的疏忽,竟没看出你平日穿的衣袍这般不合身。”陆鹤珣垂下眼帘,和往常一般,将钱袋解下递给他。
陆大人自收养故人遗子后,钱袋换得很勤,留不到几日,便会以各种缘由,交到沈聿手中。
真是…咳咳负担。
沈聿压不住嘴角,低下头,看着腰间一、二、三…不知第几个钱袋,将新的也别上去,晃晃荡荡一把。
少顷,店小二摆了好些成衣出来。
待沈聿换几身出来,站他们面前,店小二天花乱坠地夸了好久,诸如“公子玉立、风姿卓然”之类的话。
这店小二也很有眼力劲,见沈聿跟块木头似的不吭声,连侧过身,对着陆鹤珣将沈聿一通夸。
到最后,陆大人已被黑心小二的话迷惑神智,将原本给沈聿的钱袋夺回来,倒出仅有的碎银子,痛快地交出来。
沈聿:“。”
“劳烦将衣物送到青翠巷,有两棵梧树的那家。”陆鹤珣道。
店小二拍拍胸脯,笑着将两人送出铺子,“得咧,客官放心,咱们这再多赠一块方巾,到时一块送到。”
“两袖清风”地出了成衣铺,沈聿仰起头,只觉天色跟着惨淡不少。不知何处吹来西北风,刮着腰间轻飘飘的钱袋。
“还需再去买些笔墨纸砚,小钰,我们…”陆鹤珣的袖子被拉住,转过身。
沈聿盯着他,摇头。
“可是累了不想走?”陆鹤珣往远处眺望,“我让马夫去歇息了,不如这样,我再去雇辆马车来。”
沈聿继续盯他,败家子。
“陆叔,如今是什么日子?”
陆鹤珣想了想,“九月初三?”
“陆叔上个月的俸钱,已花了小半吧。”沈聿在脑中大致算一遍,“离这个月发俸钱还有足足一月,要是俸钱都花完了,我们怎么办?”
俸钱要花完了吗?
这么快的吗?
陆大人不太会算这个。
“…也不必太过担心,我们过几日便要住进国子监,食宿我们不必管。”
好好好,同去国子监混吃混喝。
沈聿观他茫然的神情,俯下身,手指点在他的额头,“接下去的时日,家里的银子都归我管,知道吗?”
“好。”陆鹤珣点头。
沈聿满意地弯起眼。
“那…管家小钰,我们还去买笔墨纸砚吗?”陆鹤珣轻声问。
沈聿:“。”
……
管家小树最后还是去买了笔墨纸砚。
离开四宝斋时,已至黄昏。沈聿走在前头,思索着陆大人明日进宫,要给他多少饲养狸猫的赏银。
给太多不好,他会乱花。
给太少不好,他们会吃不起饭。
这样,就勉勉强强给二十两银吧。
愉快的沈聿扭头,没见到陆大人跟上来,而是被困在不远处,有个抬剑的男子横在他面前。沈聿顿时沉下脸,气势汹汹地走过去。
那头,四宝斋外的树底,佩剑男子挡在陆鹤珣面前,一板一眼地开口,“陆大人,我家王爷要见你。”
陆鹤珣面上笑意骤然消失,眸光也渐渐沉下去,厉声道:“放肆,天子脚下,你敢拦本官。”
“陆大人,我家王爷要…啊!”
佩剑男子短促地叫了声,他猛地回头,见沈聿面无表情地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着根木枝,已穿破他的手腕。
“哐当——”
沾了血的长剑落地,佩剑男子使劲捂着出血的手腕,凶狠地瞪着沈聿。可也只是瞪着,没有还手。
【宿宿宿主,等等等——】
沈聿已一脚踹过去,将佩剑男子踢飞到不远处的马车那。
888抹了把头顶的汗,【那是主角受啊,不能杀。】
主角受是什么?听不懂。
沈聿把888屏蔽掉,走到陆鹤珣身边,“陆叔,你没事吧?”
陆鹤珣凑到他身后,揪住他的袖子,“小钰,我没事。”
闻言,沈聿侧身,目光方投向那辆马车,冷声道:“什么人,滚出来。”
这道声音暗含雄厚的内力,直将马车四角挂着的玉坠掀翻。而马车内,锦衣王爷紧紧抓着衣角,在脑海中恼怒地咆哮,【最强成王系统,滚出来!】
【最强成王系统为您服务,喵~购买buff请说1,查看任务请说2,查看积分请说3,转人工请说4。】
江佑不耐,【4。】
【您好,人工系统工作时间为工作日早上9:00到下午4:30,现在已超出工作时间,请您明日再来。】
江佑气炸了,【111,购买臣服最强王buff,直接给我那一栏加满。】
【好的,请稍后。】过了几息,随着“滴”一声,系统告知buff已到账。
江佑邪笑声,查看自己的属性栏,在臣服那一栏上依旧显示“4”,他脸色一变,【系统,怎么回事?】
【您好,臣服最强王buff已加到最强王身上,使用者:最强王沈聿。】
江佑捏碎腰间的装逼玉佩,呲着牙,溢出癫狂的笑声,“好,好得很啊。”
本以为先和陆鹤珣打好交道,再收剧情里的主角做小弟,没想到遇到个傻叉系统,将他的计划全打乱了。
江佑一拳砸在小桌上。
马车外,沈聿已等得不耐烦,转着手里的木棍,朝那边走去,“什么王爷,连面都不敢露,是见不得人吗?”
“大胆,吾乃大燕景王,尔一介草民,怎敢口出狂言!”
微风轻轻吹拂着马车的帘子,沈聿隐约能见到剧情里傻王的真容,红着一双眼,和地里爬上来的恶鬼没什么区别。
沈聿牢记此刻的身份,往旁边退一步,“齐小侯爷,劳烦你把人抓起来。”
第102章 朕要你留下(15) 国子监
暮色渐染, 黑夜吞噬最后一缕残阳。街道上的喧嚣淡去,小摊小贩收起,转而在各处支起明亮的灯笼。
整齐震耳的脚步声靠近, 眨眼功夫, 便把马车团团围住。齐策握着扣在腰间的长刀, 冷着张脸,大步走来。
那声“景王殿下”还未出口,齐策被沈聿一口一个“小侯爷”和“劳烦”吓得不轻。他踉跄一步, 差些撞在马车踩板上。
不过有陛下在这,底气可就足了。
齐策拔出长刀, 挑开马车的帘子,十足的嚣张,“来人,将罪人江佑绑起来!”
跟来的龙虎卫乃天子近卫, 自齐策从军营回来后,被沈聿丢到里头, 提拔到统领的位置。此次他带着队龙虎卫“护送”景王归京,不想半路将人跟丢了。
如此想着, 齐策偷偷觑沈聿一眼, 见他没有发怒的征兆, 又见陆大人在他身旁,便也安心不少。
龙虎卫的动作利索, 往江佑嘴里塞了团布,三下两下把人捆起来。
齐策上前, 刀柄去敲江佑的头,“景王爷戴罪之身,还是不要乱跑得好。”
江佑说不出话, 只能发出些“呜呜呀呀”的声响,整张脸涨得通红,捆住的手脚也不停挣扎。下一刻,由老虎卫丢到了马背上。
齐策拍拍手,走到沈聿面前,不好向他行礼,于是看向他身后的陆鹤珣,笑道:“陆大人,别来无恙。”
“齐小侯爷。”陆鹤珣颔首,没想到他会和自己寒暄,有些诧异。
“我还要回宫复命,便不叨扰了。”齐策转身,抬手向前一摆,“回营。”
不知何时,弯月悄然浮现天幕,月辉无声无息地铺洒。沈聿抬眸看去,龙虎卫朝着明灯笼罩的大道走去,消失在目光不及的黑暗中。
他收回目光,自然地与陆鹤珣十指相连,没理会他睁圆到有些傻的眼睛,他连着陆大人的胳膊也塞进怀里。
“小钰…”陆鹤珣很轻地唤了声,盯着他们缠在一起的胳膊,没去挣脱。
“好冷啊好冷啊。”沈聿抱得更紧些。
陆鹤珣没再说什么,依着他去。
“陆叔,国子监里头是什么样?”
陆鹤珣想了想,“师长慈善,同窗和睦,你去了便知道。”
沈聿有点点小期待。
……
“萧明璆!冥顽不灵…冥顽不灵!”
国子监内,无论官职,学子同称“夫子”,夫子们多严苛,这位李夫子更甚。
沈聿抱着书卷站起来,打了个哈欠,暗戳戳地想,李夫子与他家珣同为国子监博士,脾性却是天差地别。
不就是读书时忘了摇头晃脑,差些睡着,有必要这么生气吗?
沈聿不解,慢吞吞地走出学舍。
原本离入国子监求学还有足足十天。
岂料他家珣这些时日一直躲着皇帝·聿,饲养狸猫的赏银交不出去…实在是囊中羞涩,他们只得提早入国子监。
此次秋闱中举的学子,沈聿是最早进国子监的,因而…
“小泥鳅,同我比试比试。”
起外号。
“萧明璆,听说你在今岁秋闱入了亚元,快点让我看看你写的文章。”
被威胁。
“萧贤弟,下学后同去后山饮酒啊。”
被带坏。
一阵风袭过,带着初秋的凉意,沈聿吸吸鼻子,接上先前心里想的话,因而他常受欺负。
远远的,叫沈聿“小泥鳅”的壮汉冲过来,黑黝黝的大手拍在他肩上,“小泥鳅,怎么,又被罚了?”
沈聿的目光扫过没分寸的大块头,退后一步,拍拍两边衣袖,“有事?”
大块头压低声音,“你不是和祭酒大人是…怎么李夫子老是罚你?”
不是,你说清楚是什么?
沈聿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哎哟,你别瞒着了,我们都知道,你才入国子监,祭酒大人就将你分到无人住的斋舍,还不许旁人住,你和他肯定是…亲戚。”大块头挠挠头说。
“还有还有,我们平日习四艺,可你只需学一门,不学也无妨。”大块头细数着沈聿的特殊。
沈聿冷笑。
他,皇帝,还要处理国事,没功夫整天待这儿。
“你究竟是什么人啊——”大块头捂住空空如也的头,崩溃地喊了声。
沈聿不再看他,说出来吓死你。
“此事就你们知道?”沈聿问。
其实他家珣知不知道也无妨,给他点明显的提示,看他什么时候猜出来。
“应当就我们学舍的知晓。”
沈聿“哦”了声,又问:“为何陆博士不教我们学舍的学子?”
“今年轮到陆夫子教刚启蒙的学子,那些小娃娃都是名门之后,咿咿呀呀吵得很,偏生还不能打,个个是烦人精。”大块头没心没肺地笑了声,“走走走小泥鳅,我们去后林比试。”
沈聿甩开他的手,一字一字地说:“我姓萧名钰字明璆,不叫小泥鳅。”
大块头“哎”了声,憨笑着赔罪,“知道了小泥鳅,我这不是有乡音。”
沈聿:“。”好窒息。
“话说小泥鳅,你和陆夫子又是什么关系。”大块头碰了下沈聿的肩,“我昨日亲眼见到陆夫子给你送衣袍。”
沈聿冷酷回:“你不能知道的关系。”
“哎呀,好泥鳅,你和我说说嘛。”大块头学起那些娇羞的小姑娘,拢着胳膊,和沈聿撒娇,“我脑子笨,只能想些邪门歪道,不然今年考核就过不了了。”
“你好烦。”
“小泥鳅…”
沈聿被头脑简单的大块头烦得不行,大步向前走,身后忽而传来个陌生的声音,语气却很是熟稔。
“你们在说什么有趣的事?”是个满头半白的老夫子,背着手,浅笑,“小钰,你随我来一趟,有故人求见。”
沈聿:“?”
……
夫子住的斋舍后有处灵潭,又分出汩汩溪水流淌,旁设矮桌蒲垫,缭绕的水雾弥漫开,恍若仙境。
熟悉的身影跪坐在蒲垫上,稳稳执着矮桌上的茶杯,低下目光,全神贯注地看着桌上的棋局。
是张太师。
而旁老夫子的身份不言而喻,自是国子监焉坏的温祭酒温源。
沈聿原先只知有这人,却是没记得他的长相。上朝时那么多人挤在殿内,他只能瞧见他家陆大人。
“还在想着这盘棋呢。”温源捋着胡子,朝着静心下棋的张太师喊了声。
片刻,张太师笑着道了三声“妙”,转过身,正要和沈聿行礼。但沈聿已运轻功跃上,扶住他抬起的胳膊肘。
“学堂之内,理应弟子向夫子行礼。”沈聿揭下面具,行了个弟子礼。
“陛下有些变了。”张太师欣慰不已,“在未服用明朱散前,陛下的性情亦有些急躁,君子性温而雅,不疾不徐,陛下如今长大了。”
沈聿坐到他对面,看了眼桌上凌乱的棋局,没应这话。
“景王归京,牵扯陈年旧事,不是什么可以大张旗鼓的事,他流放明州这些年,竟无半点长进。”张太师叹气。
“太师见到如今的景王,可觉他和以往有些许不同?”沈聿问。
张太师拧眉,“他先前还算温文尔雅,可如今的景王,戾气盈胸,负气好斗,绝非良善之辈。”
“判若两人呢。”沈聿敛眸深思。
“确实如此。”
沈聿倏地扬唇,“有太师这番话,那便没什么关系了,朕将景王关押在景王府中,他此生再无作乱的机会。”
张太师错愕,“陛下?”
“他若是有同党,正好趁这个机会收拾了。”沈聿笑得坦然。
良久,张太师再叹了声气,“自他归京,又多出了好些流言蜚语,陛下愿保他的性命,实在良善。”
沈聿听出太师的言外之意,他此行过来,是想劝谏处置景王。即便是先帝血脉,是个祸端终究留不得。
“他到底是朕的皇兄。”优质肥料还没到手,不好让他真死了。
“不提这事。”张太师从袖里取出木盒,里头摆着顶莲纹玉冠,观白玉成色乃是上品,看雕刻莲纹更是精细。
沈聿接过来,“这是?”
“陛下冠礼,宫中自会按礼制,备别的发冠,这个,是老夫给爱徒的。”
沈聿自是收下,“多谢太师。”
“陛下贪玩,跑来这国子监,日日不见踪迹,因而冠礼一拖再拖,老臣昨日进宫问了钦天监,遂定在九月廿六。”
先斩后奏,他这个皇帝当的,毫无威严可言。沈聿轻哼声,别过头。
正值隅中巳时,应当是启蒙的孩童下学之际。各样嬉笑声晃入耳中,沈聿捻着粒黑棋,目光穿过浓郁的雾气。
两个小姑娘手牵手,头顶的小揪和陆大人给他扎得一样,松松散散,摇摇欲坠,乍眼看去十分熟悉。
愣神的功夫,沈聿脑海里闪过的身影,已真真切切地出现在眼前。
他家陆大人微微俯着身,极为耐心地听着俩小姑娘讲话。浅淡的笑意印在唇角,与周身雾气一起,温柔地拂过脸颊。
沈聿有点紧张。
倒也没想硬藏着身份,那姑且可以称作是要暴露身份的刺激。
沈聿坐正些,手搭在桌上时,身体也稍稍□□几分,显得慵懒散漫。
一步、两步、三步…
有人心里数着数,有人方抬起头,对上躲避不开的目光,红了整张脸。
——是他恍惚数日,暂压思慕,想见又不敢见的陛下。
第103章 朕要你留下(16) 陛下许是爱玩
天气潮热, 潭中水汽不断涌上来,黏糊地粘在身上。不知是这些水汽,还是冒出的汗, 手心有些黏腻, 陆鹤珣抓着衣袍, 蹭了蹭,又挽起袖子来。
隔着几丛花草、缭绕的雾气,一高一低, 两人四目相对。
陆鹤珣觉这些天警告自己的话,全都忘了干净。他做不到忘却往日种种, 此后与陛下只行君臣之礼,亦做不到陛下明明就在眼前,但迟迟不上前。
上前。
陆鹤珣踩上高台,没看清旁边坐着站着什么人, 掀开衣袍跪到地上,牵来沈聿的手, 放唇边轻轻一吻。
“微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安。”做出冒犯的举动后, 陆鹤珣方端正地行了礼。
大庭广众之下, 还有两个外人在, 这人怎么能这样那样?
沈聿飞快瞅了他一眼,抬袖遮着半张脸, 轻轻咳了声。可他唇角下意识扬起,那声轻咳声中, 也染上些许笑意。
像是憋不住了,显得有些短促。
“陆卿不必多礼。”沈聿扶上他的胳膊,隔着有些粗糙的面料, 指尖摩挲了几下,有些瘦了。
也不知是从哪买的成衣,硬邦邦的粗布穿在身上,也极不服帖。
陆大人的皮肤比起寻常人都要娇嫩,稍稍揉捏就能留下印子,穿着这衣袍,到时岂不磨得一道道红痕?
沈聿俯下身,指尖又捻上他的耳垂,轻压数下,成殷红一点,继而在他耳边低语,“今夜来朕宫中。”
“是,陛下。”陆鹤珣觉浑身一软,酥麻之感攀上后腰,沿着凹陷的腰线往上,整个人都要烧了起来。
这股热意来得太突然,有点难熬。陆鹤珣扯了扯衣袍,直至将膝盖也包进去,方顺从地低下头,“微臣谨遵圣命。”
两人含情脉脉地望着。
一旁的张太师和温祭酒面面相觑,极为默契地朝着小道离开。他们都是些老东西了,不懂世间情情爱爱。
待沈聿将人扶起来时,刚刚还在叽叽喳喳说些两人,一个也没瞧见。
“陛下为何要穿国子监的长衫?”
凡国子监诸生,皆要穿浅青圆领襴衫,下摆再加横襴,以表明身份。
陆鹤珣起身时,鼻尖嗅到淡淡的皂角味,这是从陛下长衫的襴带传来的。
宫中多不用皂角,以澡豆洗衣,混着各种香料,陆鹤珣闻过,香味扑鼻,久久不散,还曾沾染在他的身上。
而他家中用的便是皂角。
与别家不同,因小钰喜欢,他特地加了晾晒干的竹叶进去…陛下的襴衫上为何有淡淡竹叶香?
“入学堂,自是要穿的和学子一样,不然,岂不是人人都知道朕来了。”沈聿诡辩,眼里却是兴味满满。
似是在说“快点揭穿朕”。
陆鹤珣心不在焉,低低应了声,借着坐到他怀里的动作,凑到他脖颈间,鼻尖碰上去,又嗅了嗅。
“做什么?”沈聿有些痒。
“陛下近日还用柚子叶沐浴吗?”陆鹤珣顺势靠在了他肩上。
“近日蚊虫过多,这是宫人提出的法子。”沈聿回道。
他虽想让陆大人知晓,但也不会直截了当地说出来。陆大人要是真认不出来,小树就不理他了。
沈聿等着身份被揭穿,做出何种反应。是惊慌失措多一些,还是喜笑颜开多一些,亦或是平静如水,矜持一点…
“微臣知晓了。”
知晓,知晓什么?
沈聿低眸看他的发顶,想将他的脸掰过来,掐着软乎的脸颊,问他知晓什么。
一口气不上不下,陆大人却是提起别的事,“张太师特地来此,可是为陛下冠礼之事?”
闷闷不乐的沈聿随意“嗯”了声。
“张太师久居青山,此次下山回京,想来等陛下冠礼之后,便要离开了。”
一张嘴叭叭叭不知道在说什么。
沈聿揽住他的腰,忽而站起身,左臂撤了力道,让他的足尖触到地面,然横在他腰侧的手还是停留了片刻。
“陛下?”陆鹤珣的脸颊贴在他胸口,双手虚虚环着他的腰。
“走了。”
阴晴不定的陛下松开手,毫不留恋地离去,留给陆大人一个生闷气的背影。
……
“你说,小钰不在学舍?”
学舍外的松树底,陆鹤珣提着糕点站那,面前站着的,正是叫沈聿“小泥鳅”的壮汉。
他挠头,很是困惑,“温夫子将他带走了,直到现在还没回来。”
“温夫子。”陆鹤珣面上笑意不改,只是吐出这几个字时,透着点莫名的意味,“小钰往日只习一门课吗?””呃,对,对的吧。”壮汉回。
“对启蒙的学子该耐心点,我这些天太忙,确实对他有些疏忽了。”
壮汉不知该回些什么,目光下移,瞥见还冒着热气的糕点,咽了咽口水。
“入学诸多事宜,皆是由习夫子一手操办,看来找个机会,要和他好好聊聊。”陆鹤珣自顾自地说着,笑了声。
找习夫子为何要笑?壮汉抖了个哆嗦,觉着这声笑阴森森的。
“多谢,叨扰了。”
眼看着陆鹤珣要走,壮汉鼓起勇气开口,“陆夫子,您这糕点若是留给小泥鳅,可先交给我,明早我给他。”
陆鹤珣没回身,重复着那两个别有深意的字眼,“明早?”
“是啊,明早。”
“不必了,我猜,他今日便想尝。”
……
入夜,宫墙内的风有些静,檐角的银铃不再晃动,只余一丝残音悬在夜色里。
王公公轻着脚步将热茶送进殿。齐小侯爷深夜进宫,是有要事相商,观他面色难得的严肃,怕是要很晚才走。
正从殿内出来,着急的小太监附耳过去,“干爹,陆大人求见陛下。”
“陆大人?”王公公声音里难掩惊诧。
这些时日陆大人未进宫,陛下亦不曾召见,平平淡淡的,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他还以为是二人间生出了间隙。
不曾吗?
王公公不敢乱猜,认命般推殿门而入,立于屏风后,“陛下,陆大人求见。”
话落,殿内二人沉默下来。
沈聿坐于上首,执起那杯热茶,放唇边抿了口,浓郁的茶香扑到脸上,困得快要闭上的眼睛勉强睁起来。
“传。”沈聿道。
听到门合上的声响,沈聿敲敲桌板,朝齐策道:“傻着做什么,继续说。”
“我听闻陆大人和方司马是至交好友,不如等陆大人来一块说。”齐策道。
没眼力劲的家伙。
沈聿懒懒地抬起眼,“你猜深更半夜,他是来找朕做什么的?”
两个大男人能做什么,做,做做…
猛地想到什么,齐策一个激灵站直,哭丧着张脸,“要不我先走,明日再来?”
沈聿冷下声,“说。”
齐策语速飞快,“虽只能查出点细枝末节的事,但也能猜出来方司马是被诬陷。我前段时间往明州护送景王归京,在片深山老林里,找到了那批粮草。”
“深山老林。”沈聿玩味地笑。
“不错,还挖了地窖呢。”齐策猛灌一口热茶,接着说道:“有人在囤积藏匿粮草,意图——”
齐策拉长音,没敢说出来,只伸手在脖子上一划,两边嘴角使劲往下拉。
“谋反。”沈聿接话,他并未皱眉,也未高声呵斥,沉静而深远的目光不显喜怒,却让人脊背生寒。
天子不怒自威,如泰山临顶。
“继续。”沈聿道。
“陛下可还记得那日行刺的刺客?”齐策深吸口气,“我与世子查了许久,摸清了断刀的来历,是…景王的人。”
在意料之中,沈聿并没有太大反应,“还查到什么?”
“明虚真人。”齐策觑了眼天子难辨的神情,“我将他原本想献的药交由御医查,并未查出什么,但偶有狸猫偷食此药,一病不起,我猜测,是邪术。”
“也和景王有关?”
“是。”
沈聿轻笑声,“真有意思。”
御医都查不出来的毒。
一个剧情里早死的人,突然冒出来,背后藏着好多势力,说要谋反。特殊的存在,和世界恶意逃不了干系。
齐策放轻呼吸,低下头,等着天子下令,将意图谋反之人一网打尽。
沈聿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语气不轻不重,“谋乱者,杀。”
轻飘飘一声,齐策连弯下腰领旨,转身之际,正碰上悄然等候的陆鹤珣。
陆大人的手里还提着个食盒。
目光交汇,算是打过招呼。齐策不敢耽误,生怕胆大包天的景王跑了。
陆鹤珣浅笑,身体靠边上让路。
殿内烛火幽微,陆鹤珣沿着地上的影子看过去。火光跃动,在陛下脸上投下深浅不定的影,陛下生得白,衬得深邃的眉目愈发深黑。
“上来。”沈聿撑起脸颊,甩开鞋,两条腿移到宽大的椅子上。
懒懒散散的样子,整个陛下透着股漫不经心、慵懒随意的劲儿。
陆鹤珣便踩着玉阶上去,在龙椅上找块小角落,挨着沈聿坐。
“怎么这么晚才来?”沈聿问。
陆鹤珣边开着食盒边说:“微臣去找习夫子闲聊了会儿,就来晚了。”
“闲聊什么?”跟老头有什么好聊的?
“也没什么大事,我学舍里有两个小姑娘闹腾,要搬同间斋舍,我这个做夫子的,只得去和习夫子讲。”
“这样。”沈聿点头。
带着肉香的糕点味飘来,将沈聿勾了去,他眼睛往食盒里瞄,“这是什么?”
“闲来无事,做了些糕点给陛下尝。”陆鹤珣侧过身,专注地看着他家陛下,“我学着胡人做饼的法子,往里头放了些肉碎,也不知陛下爱不爱吃。”
“闻着很好吃,朕不挑食。”沈聿接过拇指大点的小糕点,整个放进嘴里,“好吃,你做的都好吃。”
“陛下喜欢就好。”
陆鹤珣的目光柔和许多。
普天之下,没有比陛下更挑食的人了,这一点,也藏不住。
见沈聿一个个拿着糕点,吃得正欢,陆鹤珣说起闲话,“微臣做了错事。”
“嗯?”沈聿把食盒抱过来,含糊不清地安抚他,“无妨,朕恕你无罪。”
“是微臣方寸大乱,心不由己,故而想过以死谢罪。”陆鹤珣缓缓道。
一切根源在于他。
只是那时候小钰秋闱,重中之重。他就想着等小钰秋闱后,再寻个机会自行了断…然后,就发现诸多端倪。
沈聿吃糕点,没听懂,“嗯?”
夜已深,沈聿本就困倦,被齐策拉着想了好些乱七八糟的事,如今又有他家珣在身旁,脑子已经歇下了。
“是微臣多话了。”陆鹤珣没再多说,伸手理着沈聿额前乱糟糟的碎发。
陛下许是年纪小,觉得这样好玩,若是他此刻揭穿了,岂不是扰了陛下的兴致…还是等陛下玩厌了再说。
沈聿:“哦。”这样子。
吃了大半糕点,沈聿朝后一躺,停下,往外瞥了眼幽深的夜,“方才朕和齐策说的,你可听见了?”
“方大人还有景王谋反的事。”
“你说景王会逃吗?”
陆鹤珣思索一番,“囚者,如刀俎之鱼,如缚足之兽,明知死局,亦不敢逃,不过微臣猜测,景王蛰伏数年,定有同伙,不会甘心。”
沈聿眼里藏笑,“你说得没错,他一定会逃的。”
“那…”
沈聿拍去手上的糕点碎屑,“时间差不多了,走,我们去把人抓回来。”
抹脖子杀了。
第104章 朕要你留下(17) 小没良心的
夜色静谧, 只余跃上屋顶时掠过的风声。月光时隐时现地穿梭在云间,好一会儿,陆鹤珣才反应过来, 不是月动。
是他的人在动。
腰间紧紧锢着只手, 每次起落时, 脚尖都碰不到屋顶或是地面。沈聿抱得很紧,他心口的狂跳慢慢安静下来。
“别怕,不会掉下去的。”沈聿立在屋顶上, 分神摸了下他的头。
“微臣不怕。”陆鹤珣整张脸埋在他的胸口,双手环着他的腰, 声音说出口时闷闷的,惹得沈聿轻笑声。
陆鹤珣仰起头,“既是捉拿要犯,陛下为何要带微臣来?”
“为何?”沈聿忽地低下头, 鼻尖碰上他的鼻尖,沿着鼻梁, 轻轻蹭上他的眉心,“就想带着你, 哪有那么多为何?”
上个位面, 这人就爱把他放肩上, 带着他到处飞到处游。这个位面他没变成奇怪的生物,不得还回来。
陆鹤珣不知这些, 他深陷在陛下眼眸的笑意中,心跳又快起来, 贴在沈聿的胸口,感受着两人的差异,根本控制不住。
“好快啊。”沈聿将他的头压向自己。垂眸时, 微冷的目光投向不远处的火光。
深更半夜,火来得悄无声息,因而并不吵闹。齐策领着龙虎卫,将着火的宅院团团围住,又命人去接水,一桶桶浇着。
可这样灭火太慢,几桶水无疑是杯水车薪,过了好些时候,火势还未消退。
不免让人想到一个词——以死谢罪。
不过在沈聿看来,这更像是金蝉脱壳的计策,引发混乱,趁机逃跑。
皇都八街九巷,弯弯绕绕,时而有几排树影遮挡。沈聿即便站在高处,也很难分清每条巷道的走势。
景王府的四周皆有重兵把守,龙虎卫一一排查,也没那么容易混出去。除非换了张脸,穿上龙虎卫的衣袍,掩上口鼻,装作取水灭火的人,走人少的门。
人少的…
沈聿望向浓烟滚滚的一处,视线跟着前后左右几条小巷找去。
找到了。
“抱紧,下去了。”沈聿拍在陆鹤珣的后腰上,继而搂紧,张开的五指隔着官服,陷入软肉之中。
陆鹤珣呼吸滞住,“陛下找到了。”
“当然,他跑不了的。”
沈聿借着屋顶瓦片,足尖轻点,忽起的夜风扑面,衣袂翻飞时已纵出数丈。
直至靠着找到的小巷,沈聿借势下落,脚尖在一侧墙面轻踏数下,未发出什么声响,方稳当地落在地上。
“到了。”沈聿漫不经心地松开手。
陆鹤珣轻轻眨眼。
比起先前,陛下下落时放缓不少,好似故意让他瞧个清楚。
——紧实的腰身在半空中如何拧转,躲去那故意凑上去的枝桠,随后借着墙面卸势,翩然着地。
分明能直接跃下的。
陆鹤珣有些想笑,走上前,目光在沈聿翘起的唇角停留片刻,“陛下好棒。”
“瞧你那没见识的样子。”沈聿连压平嘴角,转身,背着手,自顾自往前走着。
他寻着地上什么东西,倏地停住脚步,脚尖一勾,一根枯木已到了他手中。
“大燕景王。”沈聿似端详着那根枯木,嗤笑声,“原本就该躲着藏着的东西,何必出来扰朕的眼。”
“嗖——”
枯木枝掷出,划破风声。
沈聿始终垂着眸,手中没了枯木枝,又开始摩挲起腰间的玉坠,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下一瞬,几丈外拖着空水桶、还在骂骂咧咧的“龙虎卫”猛地僵住,膝盖狠狠一折,“哐”一声砸在地上。
空气有瞬间的波动。
【喵~最强成王系统检测到亲遇到了危险,请问亲是否需要帮助?】
江佑脸色煞白地跪在地上,双手用力捂着出血的伤口,咬牙切齿:【需要。】
【…很抱歉亲,检测到现在处于下班时间,这边可以先帮亲登记,明天早上给亲提供帮助哦,喵~】
江佑破口大骂,【艹你爹的狗屁系统,早不死晚不死的口口玩意儿,口口的,等明儿给老子收尸,你也别想活,口口玩意儿!】
骂累了,江佑仰头看向面前站着的人,声音发颤,“这位壮汉,我们无冤无仇,我只是途经此地,我…”
壮——汉?
沈聿生气,拔出腰间的软剑,毫不犹豫地抹了他的脖子。
在沈聿身后,齐策领着龙虎卫来得及时,整齐地下跪行礼,“参见陛下。”
陛下?
大燕那个还没死的皇帝?
最强王沈聿?
快咽气的江佑瞪大眼睛,里头红血丝遍布,他又捂着脖子上的伤口,面目扭曲,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沈聿已利索地转过身,声音淡淡,“查清罪人江佑所有同伙,杀无赦。”
“是——”齐策及龙虎卫齐声喊道。
……
回宫的马车上,沈聿身体一歪,枕在了陆鹤珣并拢的双腿上,又拉来他的手,放在自己的额头上。
陛下又在撒娇。
陆鹤珣很快会意,将他额前被风吹乱的碎发别到耳后,按揉起他的太阳穴来。
沈聿转过身,抱住他一条腿,舒服得眯起眼,“舒服。”
没错,就是这样,古代皇帝都是这样的,有宠妃帮他按摩。
陆鹤珣笑了声,思考半响,缓缓道:“陛下今日龙姿凤采,天质自然,令微臣钦佩。”
沈聿听着,得意。
“陛下圣颜玉润,恍若天人。”
沈聿非常得意。
“陛下天日之表,今日尤胜。”
沈聿得意得飘飘然。
陆鹤珣俯下身,吻在沈聿的额头上,指尖又温柔抚过他的眼睛,“好了,风仪俊朗、顾盼生辉的陛下该歇息了。”
不然,明日又要上朝,又要偷偷跑去国子监玩,可是会睁不开眼的。
沈聿被哄睡着了。
离皇宫还有些远,马车轻晃,陆鹤珣倚在软枕上,有些昏昏欲睡。他按揉的动作慢下来,闭上了眼。
马车的帘帏半卷着,送进凉爽的夜风,驱散些许闷热。街道两侧挂着的灯笼也跟着晃起来,淡淡的光晕晃在眼上。
“陆鹤珣”突然睁开了眼。
在光晕晃动间,他的黑眸迅速地褪去颜色,仿佛有无形的力量撞开,先是泛起淡淡的灰,随即渐渐透出深邃的翠绿色。
像是两枚浸入清水中的绿宝石,流转着灵动的暗芒。
是…
系统空间中的888骤然睁开眼,磕磕巴巴,【你,你是…】
【我是温珣。】
【温珣?】888惊呼,不知震惊于这个名字,还是震惊于他听得到自己讲话。
温珣低下头看他的小树,隔着点距离,用目光描摹着他的五官,面上很快笼了层暖色。
他回888:【你该叫我一声组长。】
【组长!】888激动的声音上上下下,急忙从系统空间里窜出来。
【你很吵,小树没有嫌你吵吗?】
温珣其实对小树以外的人没什么耐心,不过出于礼貌,他还是会温和地回应,当然,仅限于基本的交流。
888顿时泪眼婆娑。
【小树有没有记起什么?】
888没太懂,【啊?】
【没有吗?】温珣若有所思,脑中各种可能飞速过一遍,【刺激不够?】
【组长,什么意思啊?】
温珣觉得888智商有限,不知如何解释,只能尝试和它交流,【是这样的,在小树成长的第三个阶段,需要吸收大量养分,怪我那时候没及时察觉到,害他误食过多没有处理过的养分。】
【那个时候,小树还没有学会用根系过滤有害物质,在恶意的冲击下,他失忆了。】温珣有些头疼地叹声气。
888其实没听懂,但努力装成听懂的样子,整只白团子上蹿下跳。
什么小树?
它家宿主是什么很稀有的树吗?
温珣回忆起往事,眼睛有些黯然,【失忆后的小树有些应激反应,不愿意待在研究所,只愿意待在他破壳的地方,所以我只能放他回去。】
888小心插话,【有次宿主和我聊天,说他一出生就被丢在那片荒芜中,很可怜的。】
【他的记忆是这样的?】温珣有些无奈,【没良心的小树。】
888狠狠点头。
【荒芜?】温珣重复着这个词,【这么说也没错,那片土地受到编号X-001世界恶意污染,一般人进不去,我也只能透过检测器,了解小树的状况。】
温珣抚摸着沈聿的头发,【很可惜,独自生活的小树虽然学会用根系过滤有害物质,但他的状态很不好,所以我选择你,以这种方式,恢复他的记忆。】
被选择的888结巴了,【我,我?】
温珣点头,【没错,你也许不知道你的本体。】
他在小光团身上比划了下,【你是那片土地的…一根草,你可以随意进入,也可以把小树带出来。】
草·888:哦,我是工具。
【前因后果就是这样,我出现在小世界,一是想看看能不能通过我,刺激他,恢复他的记忆,二是以免出什么意外,伤害到他。】
三是,他太久没看到他的小树了。
可惜这个小没良心的,还是什么都没记起来。
888勉强听懂,在温珣面前格外乖巧,【组长,需要我做什么吗?】
【不用。】温珣不觉得它能做什么。
888:哭。
【这次我醒过来,主要是…】
温珣眼神一凛,整条右臂泛起蓝光,朝着虚空一抓,刹那间幻化成巨大的网,将慢慢现形的黑雾牢牢抓住。
虚拟的显示屏出现在他右眼前,成千上万的数据飞快跳转着。温珣叫来08,下指令,【加大仪器数值。】
待08重新调整仪器后,那道蓝光愈发刺眼,直至吞噬整片黑雾。
温珣冷声道:【编号X-001世界恶意,你破坏了小树的家,你以为,我是有多么的仁慈,会放过你。】
在专门带来的仪器下,黑雾压缩成一块四四方方的“压缩饼干”。
888看傻了,它不在的日子,本界已经发展成这样了吗?
【这,这就没了?】
【编号X-001世界恶意是目前发现的最强大的污染体,仪器只能暂时关住它,还没有办法分解它,不过小树可能有办法对付它。】温珣语气弥漫着淡淡的骄傲。
他轻点在“压缩饼干”上,小饼干立刻变成一串珠子,被他戴在沈聿手腕上。
这些珠子上依序写着好些词。
——牛肉味、烧烤味、原味…
888:什么鬼?
它冷笑,它家宿主当然有法子对付,他就是个彻彻底底的大吃货。
第105章 朕要你留下(18) 冠礼
天明。今日格外明媚, 破晓时的曙光洒落在金灿灿的殿顶,像是接连起一片金子,仰头看去, 十分刺眼。
王公公在束阁外踱步, 手中拂尘烦躁地甩来甩去。请天子御晨, 实在不是件易事,何况陛下昨夜晚归。
若是陆大人早起,也能把陛下拉起来, 若是两人都起晚了…王公公苦着张脸,额头轻撞在墙上。
束阁内, 沈聿翻了个身,团起身旁堆起的薄被,连着熟睡的陆鹤珣,一同塞进自己怀里。
昨夜他处理了那个麻烦, 本想去把世界恶意抓来,但它溜得太快, 没抓到,之后他在马车里睡着了…薄被…马车里怎么会有薄被呢?
沈聿揉揉眼, 慢慢睁开, 熟悉的龙榻, 熟悉的帷幔,还有身旁熟悉的人。
他昨晚怎么回到这的?
被, 被他家珣抱,抱回来的?
也是, 一个成年男子,还自幼习六艺中的御射,抱小树回来的力气还是有的。
可是…
沈聿又转过身, 提起薄被,盖住自己微微泛红的脸。都,都被别人看见了…
他一国之君,威威严何在?
得还回来。
沈聿钻出被窝,再转过身,把薄被掀开盖两人身上。没有这点阻碍,沈聿亲昵地抱住他,薄薄的里衣下,热意贴在一起,规律的心跳交缠着。
“嗯?”手腕上有些硌人,沈聿哼出疑惑的声响,将右手伸出来。
一串玉珠子明晃晃地出现在眼前。
里头云絮状的纹路泛着各样的绿,在珠子表面还刻着字,牛肉味、鸡肉味、白虾味…什么东西?
沈聿定眼看了会儿,试探着凑上去,轻轻咬着那些珠子,没咬动。
但能尝到味。
咬的方式不对吗?
沈聿龇起牙,牙尖来回磨着珠子。
还是没咬动。
沈聿:盯——
“陛下,你在做什么?”
陆鹤珣正醒来,就看见陛下跟刚长牙的孩子一样,不停啃着一串珠子。
“朕没干什么。”沈聿迅速将手伸进被窝里,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是他家珣昨晚干什么了。
陆鹤珣沉默半响,“是微臣看错了。”
沈聿“嗯”了声,忽而皱起眉,盯起他的眼睛。那抹翠绿色很快消失在他眼里,稍纵即逝,像是错觉。
“陛下,该起身上朝了。”陆鹤珣没发现沈聿的异样,他坐起来时,前额传来一阵刺痛,来得快消失得也快。
他并未放在心上,只当昨夜睡得晚,身体有些不适应。
沈聿靠在床头,无精打采地“哦”了声。当皇帝还要早起,真憋屈。
得知两人已起,兴高采烈的王公公立马招来几个小太监进去,各司其职。他则是端着杯温茶过去,递到沈聿跟前。
已穿好官袍的陆鹤珣走来,温声吩咐小太监,“去让御膳房备些清淡的膳食,陛下许是饿了,多蒸些虾包来。”
吩咐完,陆鹤珣坐到龙榻上,接过那杯温茶,“陛下喝口茶,先漱漱口。”
沈聿慢吞吞地应了声,在某珣的注视下,他很快把自己倒腾好,坐到食桌前。
桌上摆满各样膳食,沈聿打了个哈欠,心不在焉地趴桌上。
【小蠢八,他昨晚是不是来过?】
888装傻,【谁?】
【他送给我的礼物,怎么打开?】沈聿转着手腕上的珠串子。
指尖触上刻字转了圈,玉珠忽地变软。沈聿顺势捏了下,一块牛肉味的压缩饼干到了他手中。
沈聿低头去看,懂了,这串珠子里真的藏了东西。
888看着,牙酸得不行,便开始犯贱,【宿主,你想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不想,是我的。】沈聿将压缩饼干混入清汤中,搅和搅和塞嘴里,【我要他自己告诉我。】
【另外,你真的很吵。】沈聿把888摁回到系统空间中。
888,怒。呜呜呜,它是没人要的小苦草,宿主是人见人爱的团宠小树。
……
日居月诸,转眼已至九月廿六。
寅时三刻,天仍是灰蒙蒙。朝仁殿外文武百官肃立,身着官服,手持笏板,皆是静默无声。
沈聿刚醒。
王公公发疯似地喊着“别误吉时”,沈聿被两边小太监套上层层龙袍,直至肩上又压上厚重的披领,他方睁开眼。
——“不堪重负”。
“宫中制的礼服是有些重。”陆鹤珣取来大串朝珠,迟疑片刻,还是踮起脚,将朝珠挂在沈聿脖上。
“那怎么办?”沈聿见到他,便也忘了什么龙威,身体前倾,下巴搁在他肩上。
两人挨得近,身上衣袍的东珠玉坠时而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借着此时,陆鹤珣麻溜地将玉带环他的腰,连着荷包佩帉绸带…一同扣紧。
“两三个时辰,陛下忍忍。”
沈聿哼了声。
前后也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崇德殿外,御辇已至。沈聿拒绝这些人搀扶,踩上轿凳,很快端坐在其中。
往朝仁殿的路不远,宫人抬轿抬得稳当,后头还跟着浩浩荡荡一群人。
渐渐的,朝阳悄然出现,自皇宫中冉冉升起。晨光将天际浸染,照下的日光穿过云雾,攀上龙辇,将影子拉得很长。
沈聿看见朝仁殿的一角,侧头瞥向龙辇旁走着的王公公,“陆卿呢?”
“回陛下的话,陆大人为冠礼赞者,随龙辇而行。”王公公回道。
“你把他叫到前头来。”
“陛下,这不合规矩。”
沈聿不听,“你和他换换位置。”
王公公:“…是。”
陛下简直胡闹,陆大人为赞者,本该早早在朝仁殿等候,被带到这已是不合礼数,如今又站这么显眼的位置,到时让张太师瞧见,铁定要训责几句。
王公公强颜欢笑,把陆鹤珣带上来后,就瞧见陛下莞尔而笑。
王公公:“。”
又过一刻,龙辇停于朝仁殿外,钟声落下,奏乐声起。沈聿目光扫过乌泱泱一堆人,侧身,拉来了陆鹤珣的手。
“陛下?”陆鹤珣一惊,朝前扑到沈聿怀里时,头顶的官帽差些掉下来。
“毛手毛脚的,不是早说好了。”沈聿拉着陆鹤珣往前,没拉动。
陆鹤珣轻舒了口气,仰头望着他的陛下。陛下眉目英挺,深邃的眼窝中缀着双干净透亮的桃花目,低眸看向他时,含着七分情、三分笑,正如书中所写一般。
若是平日,他拒绝不了这样的陛下,可今日是陛下冠礼,天神赐福,天底下的人都看着,不得出半点闪失。
陆鹤珣伸出另一手,理正他胸前的朝珠,“微臣可没有答应过什么。”
“说好的一同拜天地。”
理着朝珠的手猛地一颤,陆鹤珣还是低着头,但眼睛骤然亮起来。
他家陛下像极了话本子里的人物,什么迷得书生丢了圣贤书,夜夜寻欢花下醉,什么惹得富商散了万贯财,千金买笑终不悔的…
他拒绝不了。
迷迷糊糊的陆大人被他家陛下牵上礼台,奏乐声近在咫尺,他惊觉跪着的文武百官皆是往这边偷瞄。
“天地面前,与朕同跪。”
沈聿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陆鹤珣稳重了二十多年,还是压不住心头的雀跃。他偷偷看了眼沈聿,跪在他身侧。
赞者,赞者似乎不是这样的。
陆大人后知后觉想起些什么,然张太师已走至跟前,不好去问。
“陛下。”张太师唤了声,跪倒在地,周围侍从及其余赞者皆俯伏跪。
沈聿回了声“太师”,身体跪得板直。
“天子加冠,天地共鉴。”张太师双手捧冠,神情肃穆,“自今日起,陛下当敬天法祖,勤政爱民,以承社稷之重。”
沉甸甸的冠冕落在头顶,不好伸手去扶,沈聿轻吐口气。
天子三加冠,一加缁布冠,二加皮弁冠,三加九旒冕,越加越重,沈聿的神色逐渐麻木。
这已经是经沈聿“撒泼打滚”,简化后的冠礼,原本还需跟着加冠,换三身礼服。如今沈聿穿的,是最隆重的那身。
待礼官扬声“冠礼成”,沈聿起身,额前垂下的旒珠跟着轻轻晃动,他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向文武百官。
百官伏地高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平身。”
……
冠礼后,张太师留在宫中,拉着沈聿在崇德殿谈国事,不好打搅。
陆鹤珣生怕揭穿沈聿的身份,没有即刻出宫,在御花园磨磨蹭蹭好久,乘马车出宫也未回府,而是去了茶楼。
“贤弟,许久不见了。”
茶楼雅阁中,早有白衣公子在那等着。他年纪三十左右,鬓间却已生出几缕白发,满面枯槁之色。
“方兄。”陆鹤珣道。
两人互作了揖,隔着小桌坐着。
自景王事了,方将离也从天牢中出来。他倒了杯茶递过去,“此次多谢贤弟相助,不然愚兄此番必遭风波。”
“方兄不必言谢。”
“你向我打听的事,我近来想起一些。”方将离似回忆起来,“萧大人确有一子名萧钰,他年少成名,在青石县人人都知道,可…”
方将离叹了声气,“说是有群人闯入萧大人家中,致萧府灭门,萧小公子本逃了出去,但后来,有猎户在山间发现了他的玉佩,应当是遇到了凶兽,连尸首也…也没留下来。”
“竟是这样。”陆鹤珣眼圈微红,“凶手可查清,究竟是什么人?”
方将离摇头,“不过当时有路人听见,那群人口中说着什么主角,什么气运,也许是邪门歪道。”
“这群人,实在可恨。”陆鹤珣握起拳,砸在了桌上。
雅阁门外,沈聿停住了脚。
第106章 朕要你留下(19) 不装了吗?
什么鬼?
什么鬼什么鬼什么鬼!
沈聿把888揪出来。
888打个哈欠, 【哎呀,这有什么,看宿主更爱当皇帝, 我这边申请了程序, 自动填充了些萧钰的剧情。】
比如, 加了凶手会自动屏蔽的路人。
况且那个时候,江佑确实想杀了主角攻,抢夺气运, 取而代之。只是没杀成,主角攻变成了它家宿主。
【不是在说这个事。】
沈聿往门边挪去, 背紧贴着墙面,【他什么时候知道我不是萧钰的?】
【宿主,你应该问,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皇帝和萧钰是一个人的。】888纠正。
沈聿忍了忍, 没一拳头挥过去,【这不重要, 他到底什么时候发现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
888打量着略显慌乱的沈聿,不免疑惑。它家宿主不一直期待这件事, 为此还偷偷排练了好久?
【他知道了为什么不说呢?】沈聿有些措手不及。
在他幻想的掉马情节里, 应当挑选个良辰吉日, 他们坐于花船中赏月,酌几杯清酒, 在微微醉酒后,他“不慎”暴露, 而他家珣发现,满面震惊与无措。
现在不对。
现在震惊无措的人成他了。
沈聿轻着脚步来回走着,888坐他肩上有些头昏目眩, 连道:【宿主可是皇帝,人家不得害怕啊。】
对,没错,他是皇帝。
沈聿停住脚步,捋捋两边的碎发,手指抵着两边嘴角,往上顶成浅浅弧度。不错,他没什么好紧张的。
把自己哄好的沈聿轻吐口气,站在门前,直接推门进去。见到陆鹤珣时,他扬起笑,“陆叔,我来接你回家。”
【宿主等等——】
与那声“回家”同时响起的,是888崩溃的喊叫,它抓着沈聿的衣角,用力扯住,已是于事无补。
等等?
等什么等?
沈聿极为自然地坐到陆鹤珣身旁,和往常一般,亲昵地搂住他的胳膊,“陆叔,你今日怎这般晚还在外头?”
陆鹤珣…
陆鹤珣盯着他,微张着嘴,什么话也说不出,连着双眼也睁大许多。
“陆叔?”
陆鹤珣深深吸气,伸去手,在沈聿的头顶抚过,总算找回自己的声音,“陛下和张太师谈好事了?”
他家珣叫他什么?
沈聿的眼睛眨了下。
不,不装了吗?
“陛下从宫中跑出来,可有马车接送?”陆鹤珣问。
见沈聿依旧迟钝的模样,眼尾垂着,带着几分倦意。陆鹤珣轻笑了声,从袖中取出帕子,细细擦拭着他额头上的汗。
“陛下?”
“有马车。”沈聿轻声回了句。
直至柔软的帕子贴上额头,被陆鹤珣卷起带着来回蹭。后知后觉,沈聿想起他没有戴面具。
他没有戴面具!
带着他这张任何人都伪装不了的脸,就这么冲进来,软着嗓音地叫“陆叔”?
沈聿僵硬着退开些。
然雅阁中的木椅本就狭窄,两人同坐一条更是拥挤,沈聿这一退,无力支撑。
“哐当——”
沈聿直愣愣地从木椅摔到了地上。
……
暮色苍茫,街巷亮起零星灯火。
陆鹤珣去将雅阁内两面花窗合上,走过小桌,又吹亮了烛灯。昏黄的烛光浮动起来,不甚明亮,各处角落显得影影绰绰,连面上神情也模糊起来。
靠在墙根的软榻上,沈聿靠着软垫侧躺,烛光昏黄,他眉宇间的凌厉淡去,继而敛下眸,长睫在眼下投落片影,叫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但那烛光是暖的,如薄纱轻覆,白日里威仪慑人的陛下也变得温柔起来。
陆鹤珣带着药酒走过去,坐在软塌的一角,自顾自地搬来沈聿的腿,褪去他的鞋袜,凑近在脚裸上细看。
“没有扭伤。”陆大人戳穿他。
“可就是很疼。”沈聿继续装。
为了掩饰失误的尴尬,聪慧的陛下想出这个办法,想要转移陆大人的注意。
陆鹤珣定定看了他一眼,无奈地倒些药酒在手心,来回搓热,压上他脚裸的位置,“这药酒有些辛烈,疼要说。”
开什么玩笑,要真说了,岂不是又揭穿他的小心思了。
沈聿扭过头,“不疼。”
陆鹤珣忍不住发笑,算是知道陛下为何这样,柔声道:“今日之事,微臣全当不曾知晓,可好?”
“不要。”这算什么,两人都揣着明白装糊涂?
“这也不行吗?”
陆鹤珣边思索,边拿来干布,擦去沈聿脚裸上的药酒。
“这就好了?”沈聿问。
陆鹤珣点头,顺着他,“陛下伤得轻,只需稍稍按揉。”
沈聿满意地应了声。
这个时辰,没多少客人待在茶楼,沈聿多付了些钱,才让掌柜同意他们多待会儿。两人不说话,四周更是安静得很。
托小二起来的热水到了,陆鹤珣取进来倒入盆中,净了手。
药酒的味道有些浓,陆鹤珣双手浸在水中,来回搓得有些红了。沈聿的目光投过去,双腿盘着坐起来。
“今日之事,不可外传。”沈聿道。
陆鹤珣净好手转过身,“自然不会,陛下何时想要透露,微臣再讲。”
“这还差不多。”
沈聿觉得自己找回主场了。
重振攻纲!
“不过…”话音一转,陆鹤珣转身坐回软榻上,“陛下该告知微臣缘由的。”
譬如说,陛下为何要扮作一个寻常书生,又为何要跑到大街上“投靠”他。
若只是为了好玩,偏偏又选了这样一个人,在他看来很特殊的人。
沈聿掀起眼皮,飞快扫了眼陆鹤珣脸上依旧温和的笑意,开始胡说八道,“是仙人托梦,让朕查清真相。”
虽是乱说的,但沈聿眼中无半点迟疑,语气亦是坦然,显得郑重其事。
陆鹤珣呢喃着,“天神托梦。”
“是,仙人称萧钰乃文曲星下凡,未来是要辅佐朕的能臣,可他惨遭毒手,令天地惋惜。”沈聿顺势叹声气,靠在他身上,“朕失了能臣,自是要去查的。”
沈聿清嗓,“仙人又称,朕若非帝王也是文曲星的命格,朕便想去看看,这仙人说的是真是假。”
“是这样。”陆鹤珣颔首。
说得有些牵强,但鬼神之事,本就说不清道不明,或许只有如陛下一般,才能通透其中真理。
沈聿抱住他,“杀害萧家的凶手是景王,他欲夺文曲星气运,因而下毒手,我们已将他绳之以法。”
陆鹤珣埋进他怀里,“是。”
“若将来有机会,我们同去明州,带你祭拜你的至交好友,去看看何等钟灵毓秀之地,能养出文曲星来。”
陆鹤珣声音含着笑意,“好。”
“没准还要带上覃儿,他烦得很,但他是未来的储君,得去各地游历一番。”
“储君?”
陆鹤珣听沈聿的话,心生向往,接着就听到“储君”二字,惊得抬起头。
“自然。”沈聿弯起眼,视线下移,“朕可不会生孩子,难道你会?”
“陛下莫要说笑。”
“朕可没有说笑。”
两人的目光猝然相撞,眸中未尽之意清晰可见。在长久的静默中,陆鹤珣的手慢慢攀上他的肩,“微臣知道了。”
沈聿故意问:“知道什么?”
“微臣知道前路艰辛,当教导好长乐王殿下,不让陛下忧心。”
“陆卿说话,好生含蓄啊。”沈聿握起陆大人搭在他肩头的手,脸颊靠过去蹭了下,“还是错了,你应当先教好朕的?”
“嗯?”
沈聿闭眼吻过去,压着他撑在软榻上的手,一点点靠过去,将人抵到了墙上。
“来年开春便要春闱,朕可是要当状元的。”
“陆大人,努力点。”
……
正所谓“白驹过隙,忽然而已”,转眼小半年过去。礼部已张贴告示,春闱定在三月初七,然在前几日,忽倒起了春寒。
彤史记,昨夜帝召见,国子监陆大人深夜进宫,与帝秉烛夜谈,而后留宿束阁。帝兴起,叫三次水。
而次日清晨,帝又感染了风寒。
初春三月,朱墙金瓦上却是凝起寒霜,泛着丝丝冷光。御医赶来时,昨夜与帝秉烛夜谈的陆大人,还在一旁侍奉。
“微臣参见陛下。”虽沈聿还在熟睡,御医还是行过礼,后上前给他把脉。
半响后,陆鹤珣询问:“如何?”
御医收回手,“只是风寒,陆大人不必担忧,昨夜殿内可是未关窗?”
陆鹤珣不由自责,“是。”
“陛下先前多服明朱散,伤了身子,这段时日本就小病不断。春日多伤于风,需避风静养,切不可贪凉。”御医嘱咐道。
陆鹤珣连道:“我记下了。”
“等陛下风寒痊愈后,我配些温补的方子,陆大人记得,要让陛下每日服用。”御医又道。
“我会督促着陛下的。”
督促,什么督促?
还在睡梦中的沈聿听到谈话声,不由皱起眉。谁这么大胆子,敢督促他?
沈聿想睁开眼看看,奈何脑袋昏昏沉沉,眼皮也睁不开。四肢冷得酸痛,他团起被子,往自己身上压。
“陛下可是醒了?”
陆鹤珣的声音贴着耳畔传入。
沈聿迷迷糊糊应他一声,眼睫轻颤起来,整张脸被被子捂得通红。
“可要喝些热茶?”陆鹤珣问。
“…喝。”沙哑的声音溢出来。
“莫急莫急。”陆鹤珣扶起沈聿,拉来软垫放他背后,才把热茶递到他嘴边,“有些烫,小口抿,先润润嗓。”
好一会儿,沈聿努力睁开了眼。
第107章 朕要你留下(20) 都叫小泥鳅……
“什么时辰了?”
沈聿往紧闭的窗那看了眼, 上头印着薄薄一层白光,应当已经很晚了。他咳了声,被茶水润过的唇瓣抿起来。
“约莫过了辰时。”陆鹤珣回道。
“上朝晚了。”沈聿眼下又嫌热, 将被子全踢开, 又敞开被汗水打湿的里衣。
“陛下忘了, 今日休沐,无需上朝。”
陆鹤珣目光不变,视线在他微微起伏的锁骨附近停留片刻, 被热意捂出的汗沿着每一处凹陷缓缓下滑。
半响,陆鹤珣取了干布擦拭, 并嘱咐道:“御医说,陛下切勿贪凉。”
说罢,陆鹤珣提起他的里衣两边,朝着中间拉紧, 系上腰间的细带。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不见昨夜半点情态。
沈聿吸吸又堵上的鼻子, 脑袋朝后靠在软枕上,闷闷道:“热。”
“无需盖着被子, 但里衣还是要穿的。”陆鹤珣道。
沈聿扭过头, “哦。”
这小半年以来, 沈聿发烧咳嗽是常有的事。888的解释是,这句身体多服重金属伤到底子, 又因主角光环还没有转移过来,所以得用系统商店出品的药配合治疗, 两三年差不多能好。
那瓶药叫做“小树牌营养冲剂”,一天三支,一支一千积分, 童叟无欺。
这几个位面下来,以十万积分打底,每次任务完成越发越多,沈聿的账户里已经存了一百多万的积分。
他对积分数额已经没有概念,每天花钱如流水,除了药剂,好喜欢买些乱糟糟的东西装在自己的本体上。
系统空间里,888再次叹气。
明明是宿主和系统共用的空间,可这里有五分之四都被沈聿的本体占据。
它仰头望着树顶飘起的小红旗、树干围着五颜六色的绸带、枝叶间挂着的铃铛和宝石,深感麻木。
于是趁着沈聿不在,888把自己的小床拉到树边,往里一趟。别的不提,这里生机浓郁,谁都会喜欢的。
“检测到陌生用户信息。”
“让小九来看看。”
两条机械臂伸向888,把它整只团举起来,“正在输入陌生用户信息。”
888无语地盯着底下的机器人。
——小树三号和小九。
它家宿主什么东西都爱往这塞。
正想着,耳边响起“嗖嗖嗖”的声音,一柄灵剑围着小树本体转圈,随后往下,剑尖直接扎进地板。
888心里默默骂了声,破剑。
“您好,新用户888。”小树三号在这时和888打招呼。
“你嚎你嚎,小蠢八,我们又见面了。”小九认得888,此刻拼命和它打招呼,跟个人机一样。
888抹了把自己的脸,其实它们每天都见,可惜这些程序错乱的机器人不懂。
“铛铛铛——”
又是什么东西啊!
888往头顶看去,一个迷你光环悬在半空,不停去撞挂着的小树抱枕,还有各种珍珠贝壳头链,铛铛作响。
小树三号扫描过去,“检测到陌生用户信息…马上前往登记。”
说完,小树三号把888甩了出去。
888怒吼:【宿主,能不能修修这两个程序错乱的机器人!】
“咳咳咳…”
日上三竿,喝完药的沈聿猛地咳起来,面颊霎时浮起病态的薄红,修长的手指攥着衣襟,骨节泛起淡淡的白。
“慢些慢些。”陆鹤珣轻拍着他的后背,“这药不苦,陛下不必着急。”
沈聿恹恹地垂着眸,不是他着急,是他脑子里有个东西在发疯。
王公公适时端进解药味的糕点,放在一旁,朝沈聿行礼后便悄然退下。
“陛下可想尝尝?”陆鹤珣问。
“不想。”
“那便不尝。”
陆鹤珣取来几本书,坐在龙榻旁的靠椅上,翻开到昨日讲的那页,“过五日便是春闱,还是不可松懈的。”
沈聿:“。”好命苦。
“陛下躺着便是,我读给陛下听。”
清润的声音如山涧清泉,字字清晰,说到关键的地方,停下去,再多读几遍。
沈聿半闭着眼,不由想起先前的位面。那个时候,这人给他讲题,也会这般耐心又细致。
一如初见,从始至终。
……
三月初七又过三日,春闱毕。
沈聿风寒已痊愈,然挤在那狭窄的隔间里,四肢伸展不开,抬头是来回走动的考官,闭眼是不断从脑中滑过的词句。
待沈聿从礼部贡院出来,虚浮着脚步,双眼空洞,隐隐能看到眼底的青黑。他手肘撑着墙,深吐了口气。
“哎哟,少爷少爷,您可算是出来了,再不出来,奴才可要闯进去了。”
装扮成寻常家仆的王公公扶住他,笑得整张脸都皱在一起。
沈聿困得厉害,索性摘了面具,用力揉着眼,应了声。
王公公压低声音附耳过去,“少爷先前安排得妥当,宫里并未出什么岔子。”
“嗯。”
“陆大人在马车内等着陛下。”
沈聿顺着人流看去,一眼瞧见那辆简朴的马车,换上白衫的陆大人站在那,踮起脚,朝着他挥起手来。
片刻后,陆鹤珣逆着人流挤过去,一边望着沈聿笑,一边说着抱歉的话,一会儿功夫,便到了沈聿跟前。
“宫里有些事绊住,我来得晚了。”陆鹤珣喘着气说道。
“不晚。”沈聿靠过去,下巴枕在他肩上。
可不过几息,沈聿连松手推开,侧过头,嗅嗅身上的味道,脸色难看起来。
好窒息。
陆鹤珣失笑,上前牵住他的手,“这几日多雨,只是有些潮味,还有淡淡的皂角香,再多的,就没有了。”
沈聿沉默很久,吐出两字,“回家。”
他要把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给搓一遍,哪怕搓掉层树皮,也要洗掉那种味。
坐在里头写卷子没察觉到,一走出来,空气流畅,周围什么味都冒上来了。沈聿屏息,拉着陆鹤珣冲到马车里。
这对有洁癖的小树,是绝对的灾难。
“小泥鳅小泥鳅,一同去喝酒啊!”
不远处,几个学子朝沈聿招手。自那大块头不停叫“小泥鳅”后,国子监其余学子也是有样学样,纷纷叫起这个称呼。
沈聿拒绝脏兮兮地出游,在上马车前摆摆手,扬声道:“不去了!”
街上清风掀起车帘一角,隐约可见车内端坐着的人样貌俊朗,侧头往马车外看时,眉如墨画,目似清潭。
便有学子半开着玩笑,“没想到小泥鳅这等容貌,不做探花岂不是可惜了?”
“这遮着掩着,也不知道藏给谁看?”
几人笑起来,有个头戴方巾的学子脸色惨白,摁住几人的肩,“住口。”
“怎了李兄?”
“莫非李兄也想争探花不成?”
“不成不成,古往今来,探花多为姿仪俊迈之君,尤重丰仪,李兄你太糙,长得太硬朗了。”学子转身拍拍李兄的肩。
李兄晃晃头,挣脱开,胡乱挥开手,“和你们说不清楚,你们只需记得,不要再说这种乱七八糟的话。”
……
“方才那些是你同窗?”马车内,陆鹤珣盯着脱下外袍的沈聿问道。
沈聿再脱下一层,“是。”
“叫你…小泥鳅?”陆鹤珣笑了声。
沈聿飞快“嗯”了声,“他们老是欺负朕。”
“同窗情谊,最是难得,我读书时,同窗好友也爱这样玩闹,就是…过一月便是殿试,陛下打算如何?”陆鹤珣问。
沈聿促狭地笑起来,“朕当然不能去,总不能放个木偶人在上头吧。”
到时这群人见到他,吓死他们。
“陛下先前说要当状元的。”陆鹤珣也和他开起玩笑。
“那怎么办呢?朕已是一国之君,总不能真当了状元,骑着马满大街乱逛。”
敷衍地应付应付小蠢八得了,总不能他自问自答,那么多人看着,多傻啊。
陆鹤珣掩袖笑出了声,“那陛下可寻到自己想要的能臣了?”
“有的。”沈聿道。
“是何人?”陆鹤珣好奇问。
“有很多。”沈聿拉来他的手,紧紧包进自己的手心,“今之学子,至纯至真,入朝之后,必有所立。”
“圣誉如此,实在难得。”
“那是天下大清明。”
一月后殿试,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没大肆宣扬,但在官宦子弟私底下皆知晓,入殿后个个是规规矩矩,不敢抬头。
垂下的珠帘后,沈聿撑起下巴,扫过些熟悉的面孔,嘴角小幅度地翘起来。
“朕听闻池泽之中有泥鳅之物,钻泥穿穴,通体柔滑。不过其难以捕捉,四处躲躲藏藏,犹如百姓逃避税役,躲入淤泥,难察其迹,犹如恶吏欺上瞒下。”
沈聿顿了顿,拂开袖子,“诸生学通经史,试言:
泥鳅之性,可推于安民之术否?
轻徭薄赋,王政之仁,今税减而复减,民犹不供税役,该如何?
如泥鳅滑黠之恶吏,于各地徇私舞弊,当以何法察觉,又以何法制约,使政令如清水,无所滞碍?”
底下众学子:“。”
陛下在公报私仇…
殿外,齐策抱着剑闷笑起来,“陛下这题出的,好生刁钻,莫不是在报这些学子叫他小泥鳅的仇?”
“如何刁钻了?”陆鹤珣轻飘飘瞥了他一眼,“不过是借物隐喻,他们若是连这都听不出来,该是贡院考官的失察。”
齐策:”。”他也没说陛下坏话吧。
“你看他们一个个傻在那,可别吓坏了。”齐策又嘟囔起来。
“若因这点事担惊受怕,扰了心智,我和陛下是高看他们了。况且陛下若真有意处罚,早就罚了,何需等到现在,他们心里自是清楚。”
齐策缩起脖子,“我开玩笑的。”
“我去御膳房看看熬的汤。”
陆鹤珣转身离去,单方面和齐小侯爷不欢而散。
齐策:“。”陆大人昨夜没睡好吗?今日火气好大。
第108章 朕要你留下(21) 生辰
寒来暑往, 不知几度春秋。
陛下圣德日新,愈见沉稳。时和万岁,黎庶安居, 国亦无兵革之患, 正是大燕建朝以来难得的盛世。
当年那些至纯至真的学子, 终不负所期,连有着乡音只会叫“小泥鳅”的大块头,也到了边境, 屡建军功。
日复一日,朝堂上还是吵着诸如“狸猫贪食”的琐事。沈聿听这些犯困, 便在每月多加了几日休沐。
正值休沐日天明,日光明媚。
御花园的百花丛中摆着张躺椅,沈聿正仰面躺着。他闭上眼,许是觉得有些刺目, 抓来身上摊开的书,往脸上一盖。
风过时, 几瓣桃花从远处飘来,安静卧在了他的衣襟上, 还留下淡淡花香。
鼻息尽是花草香, 加之太阳暖洋洋地照在身上, 沈聿觉浑身包裹在生机中。他张开双臂,整个人似镶进躺椅中, 突然,有个什么东西拽住他的裤脚。
什么东西?
沈聿随意扯了扯, 没扯动,那东西手劲大得很。
但踹也踹不得,沈聿只得低下头, 和那张软乎乎的小脸对上,“一边去。”
泥地上,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咿呀咿呀”好久,忽而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扑到沈聿腿边,带着奶膘的脸颊一抖一抖。
沈聿垂眼盯着他,注意到他头顶往后歪去的小揪,猜到是陆大人给他扎的。
可那又怎么样?
沈聿坐起来,俯下身,轻轻掐住他的脸,“你爹呢?整天来烦朕来做什么?”
这孩子是沈覃的。在边境十多年,他非但没有像沈聿想的那样,整日哭爹喊娘,反而在军营里如鱼得水,还娶了刺史的女儿当王妃。
现在倒好,沈覃嘴里说着“遵圣意,前去游历,知百姓疾苦”,带着他家王妃大半夜逃出皇都,把孩子丢到宫里来。
还由沈聿给他取名——沈熙。
“咿呀咿呀。”小沈熙不停挥着短胳膊,像是在向沈聿讨抱。
沈聿板着脸,“咿呀咿呀。”
小沈熙眼睛一亮,“咿呀咿呀。”
“咿呀咿呀。”沈聿继续敷衍。
“噗嗤——”
一声压不住的闷笑传过来。
不远处,也不知陆鹤珣听去多少,沉默好久,终是忍不住,虚握着拳抵在唇边笑出了声,连肩膀也微颤起来。
沈聿:“。”
王公公也是这时候窜出来,向沈聿行礼后,眼急手快抱起小沈熙,熟练地哄着他睡,边哄着,边沿着□□离开。
没有外人在,沈聿又瘫回躺椅上,向陆大人告状,“小沈熙他欺负朕。”
陆鹤珣压下笑意,装作深思的模样,“陛下,不如这样,今日世子喝的米糊里,不给他放肉泥了如何?”
不能吃肉?
好可怕的惩罚。
沈聿自是点头,“可。”
陆鹤珣坐到他身侧的矮椅上,顺手剥了个葡萄塞他嘴里。
岁月并未在他们身上留下什么痕迹,他们看向彼此的目光依旧纯粹,带着积淀起来的情意,像窖藏多年的酒,愈来愈醇厚,并未沾染半分世间的浊气。
陆鹤珣久久注视着他家陛下,一如初见,没有半点不同。
是他想错了,其实这条路一点也不艰辛,他们始终不渝,便是其他人说再多,也是无计可施。
靠在躺椅上的沈聿似有所感,侧过头,目光掠过他唇角的笑,不由轻哼了声,“有那么好笑吗?”
“微臣是想到了其他事。”
“在朕身边还能想到其他事情,陆卿,你胆子很大啊。”沈聿不满。
陆鹤珣低下头来,微张的唇顺着两人的吐息覆上去,没有横冲直撞,只有耐心地舔舐碾磨,盛了满腔温柔缱绻。
这么多年来,陆大人还是没学到书册上的精髓。沈聿没闭眼,就这样盯着他轻颤的长睫,手掌托住了他的后颈。
陆大人平日里不常用熏香,身上只有淡淡的皂角香,如今融进沈聿身上的、极为强势的沉香,谁都能闻出来。
沈聿埋在他脖颈间嗅着,鼻尖蹭着往下,轻咬上他的锁骨,“是朕的了。”
“是陛下的。”
不知何时,陆鹤珣已趴到沈聿胸前,木质的躺椅晃荡起来,发出些声响。
陆鹤珣理着他散落开的长发,“到了夜里,陛下跟微臣去个地方可好?”
“什么地方?”沈聿问。
陆鹤珣轻笑声,“是个秘密。”
都老夫老夫了,还装神弄鬼,搞那些只有小孩子才喜欢的惊喜。他倒也没那么想看,只是不想误了他家珣一片心意。
沈聿的嘴角不受控制地翘起来。
……
入夜,特地换上一袭天水碧清云纹锦袍的沈聿坐上陆大人的马车,到了里头,还不忘摆弄腰间的白玉带和玉佩,以及头顶的银冠和玉簪。
都很熟悉,是沈聿平日里常穿戴的。那枚玉佩和玉簪是陆大人亲手雕刻。
原本沈聿身份还未暴露的时候,陆鹤珣便做了玉佩和玉簪给陛下,一根玉簪给小钰…后来全都是沈聿的,每日换着戴。
沈聿摩挲着那枚玉佩。
——这可是陆大人家祖传的白玉所制,寻常人都没机会去见。
“现在可以说了,我们要去什么地方?”玩了会儿玉佩,沈聿问。
陆鹤珣没回他的话,只是笑着拉开车帘,“天下第一楼”的牌匾映入眼帘。
沈聿挑起眉,“专程出宫,莫非只为了吃顿宫外的饭菜?”
“自然不是。”陆鹤珣先下了马车,伸出手,掌心朝上,继续卖关子,“陛下去看看,就知道了。”
沈聿搭上他的手,跳下马车。
这个时辰,天下第一楼中本该座无虚席,可如今却连人影也没有,惹得沈聿看他家陆大人一眼。
他家陆大人是有钱了,竟然包下天下第一楼的场,如此富有。
“陛下,我们去顶楼的雅间。”陆鹤珣牵着他的手在前带路。
廊道慢慢亮起挂着的纸灯,上头用墨汁画着各样图案,皆是两个小人,抱着、跳着、牵着、躺着…什么都有。
到了雅间门前,陆鹤珣松开他的手,退到他身后,“陛下,进去看看。”
沈聿定定看着面前的木门,垂下的手落在身侧,半响,他忽地抬起手去推门,腿快一步卡进门缝里。
浓郁的饭菜香扑面而来,待门完全敞开,沈聿抬眼看去,桌上摆满十全十美十道菜,还有一碗素面。
陆鹤珣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陛下,三十岁生辰快乐。”
“生辰…”沈聿怔怔地呢喃着。
小树没有什么生辰。
自他昏昏沉沉从那片虚无中醒来,他便知道自己是棵孤独的树,无人记得他的出生,亦不会有人念着他的生死。
他也不记得。
几万年对于他来说,不过是一睁眼一闭眼的事,他从来、根本、一向都不在乎这种东西,太乏味了。
可…
有人给他过生辰欸。
可…
这好像是皇帝的生辰,不是他的。
沈聿又别扭起来。
身后的人又开了口,“先前觉得陛下很抗拒过生辰,因而微臣一直没有提。”
“那为什么现在直接给我过了?”
“因为我觉得你会喜欢。”
沈聿慢吞吞转过身,愣在了原地。
——是他。
——所有的他,真实的他。
和他上个位面看到的幻象一样,他穿着修身的白色风衣,不同位面的身影融合在一块,成了沈聿最熟悉的样子。
“不说话吗?”温珣眼眸温和,见沈聿抿唇站在那不动,利落地伸出手,“那就重新认识一下,我叫温珣,从前是培育你的观察员,现在是你的…爱人。”
沈聿眨了下眼,“观察员?”
“说起这个,只是想告诉你,你不是落单的小树。”
更没有什么被抛弃被遗忘。
“有人记得你的生日,虽然本界没有时间的概念,但我套用一些星球的算法,还是能算出来。”
温珣走上前,“按照种子破壳,你的生日在三月七号,我可以给你精确到秒,是上午九点零三秒,那颗种子出现第一条裂缝,你有了完整的生命。”
“按照绿芽破土,你的生日在三月二十八号,当然,按照研究所的精准测量,你的生日应该在三月十九号,当时研究所判断,你已经度过最危险的时候,那个时候你…”
话被沈聿突然的拥抱打断。
沈聿抱得很紧,张开的五指隐隐泛白,覆在温珣蝴蝶骨的位置,他低下头,不停乱蹭着温珣的脸,“我不记得了。”
“没关系,记不起来也没关系的。”温珣轻柔地拍着他的背,“我们可以创造更多的记忆。”
“可是过去的空缺是填补不上的。”沈聿敛眸,“总是要有遗憾的不是吗?”
还未等温珣说什么,沈聿已缓缓退开,却还是拉着他两只手,“需要一点时间,我会想起来的。”
因为在温珣口中,那些回忆和他的过去截然不同。
“好。”温珣应道。
“你是要走了吗?”沈聿敏锐地察觉到什么,拉着的那双手变得透明起来。
“我们很快会再见面。”
他们会在终点等着彼此。
飘渺的声音散去,沈聿下意识上前,接住昏迷倒下的陆鹤珣。
满屋子飞起星星点点的碎光,同为沈聿的生辰祝贺。最终凝成条熠熠生光的天河,朝着黑夜飘去,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散在未知的万千世界中。
随后又降落到了沈聿怀里。
……
楼内的纸灯还是桌上的饭菜,皆是陆大人一手操办。当晚,沈聿和陆鹤珣分着,将那碗象征着长寿的素面吃完。
那晚后,沈聿命宫人将这些日子记下,称以后每年都要过生辰。嗯,一年过三次,没有任何问题。
在当年第三次生辰前夕,沈聿命齐策将游山玩水的沈覃捉回来。一道圣旨昭告天下,沈聿退位成了太上皇,学着沈覃,半夜带着陆鹤珣偷偷溜出宫。
史记:大燕景元二十年,帝沈聿退位,帝幼弟长乐王沈覃登基,至继位二年,改景仪国号。新帝有太上皇之风,夙夜匪懈,励精图治。
明州青石县
到了夏日,重金砸下的小院依旧阴凉。四面矮墙,几棵李子树探进院,沉甸甸的果子在上头挂着,压弯了枝桠。
沈聿悠闲地坐在木椅上,手里的蒲扇慢悠悠地扇着。
“先祖尤重农桑,我是没有半点天分。”不远处的陆鹤珣道。
墙角挨着一片地,坑坑洼洼的,陆鹤珣扛着锄头,挥着手掌给自己扇风,累得气喘吁吁,也没能将这片地翻完。
沈聿望过去,“过来先喝口茶,这地哪有这么快翻完。”
“也是。”陆鹤珣放了锄头,走过去拿帕子擦拭汗,方灌下几杯凉茶。
还是他家陛下找的地凉快。
陆鹤珣也搬来椅子坐着,“宫里传信,说是想把太子送来。”
沈聿满脸嫌弃,“送走送走,狗都嫌的太子,别送到我们这儿来。”
“可宫里知道我们住哪儿。”
沈聿思索一番,“那便换个地,天下之大,我们每处都要去看看。”
陆鹤珣看向他,浅笑开来,“好。”
第109章 小树观察日记(1) 虚拟异种蛋养成计……
黄沙漫天, 凶猛的狂风不断砸向窗户,如凶兽咆哮。他们挤在狭窄的房间里,看向窗外不断倒塌的高楼大厦。
突然间, 眼前视线变得模糊, 他们意识到自己彻彻底底地被困住。
是下雨了。
水柱冲击玻璃, 似要将它刮下层皮。
然后…太阳出现了。
它的轮廓拓印在昏沉的天幕,不断压下,带着顷刻间能将人融化的温度, 眨眼间就侵占了人类的生存之地。
在光的污染下,生物发生异变, 基因转变失败的,成了残忍的污染体。
而基因成功转变的那部分,结合各种生物的基因,变得强大。人类与之结下契约, 共同抵御外敌,将其称作“异种”。
3065年, 一场灾难悄无声息地降临,到处是混乱、血腥还有麻木。
而后几百年里, 崩塌的信仰重塑, 社会秩序也随之重建。
太阳成了最恐怖的存在, 人类和异种在白日躲藏,在夜里活动。
这不是习惯, 这是规则。
……
“温指挥,经过研究院评估, 给您找到新一批合适的异种蛋。”
翻阅着记录册的研究员按下电梯按钮,领着温珣进去。电梯内的显示屏显示“9”,不是往上, 是往下。
在灾难后的几百年里,沙漠荒芜吞噬世界,经历过高科技时代的人类很快建立起地下王国,但他们成了懦弱又渺小的蝼蚁,只敢蜷缩在地底,不敢与地面任何事物相抗衡。
长期生活在地底,丧失食物与水分。久而久之,出现了一批基因进化的人类,能够和异种结成契约。他们带着最先进的抗污染防护服,前去地面寻找资源。
这群人被称作“防卫队”。
而防卫队搜集回来的资源,大多是污染体的能核以及严重污染的水源,由研究院负责净化成人类可以吸收的营养。
最终,这些资源,由监察会负责分发,三个组织成完美的三角结构,互相制约,不至于让这个“地下王国”分崩离析。
强大的力量在这个畸形的世界里,代表着绝对的权力,所有的资源向他们倾斜,尤其是珍贵的异种蛋。
而温珣,便是防卫队的总指挥。
在所有人眼里,他是一个异类,完美的基因让他有资格领养异种蛋,但他出生到现在,从没有领养过一个。
别人信奉异种的力量,他信奉自己。
“异类”温指挥抵达9层,瞥了眼几层玻璃墙后,零星几个五颜六色的蛋。
“温指挥,您有找到能产生共鸣的异种蛋吗?”研究员问。
异种蛋稀有,能找到合适的人,用独属于他们之间的共鸣,将其孵化出来,更是难上加难。
这已经是温珣第N次来这里。
可惜的是,温珣收回目光,毫不犹豫地转过身,“抱歉,没有合眼缘的蛋。”
按下电梯按钮,上升。温珣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无聊的事上。
地下城十分的闭塞狭窄,随处可见的钢板铜柱,以及一个个贴满铁片的小隔间,上面标着类似“001”的序号,是普通人居住的地方。
温珣不爱待在地底下,哪怕在地面被太阳照射导致污染,他也不愿意呼吸这些腥臭恶心的空气。
在入口附近守着防卫队的人,他们穿着厚重的防护服,全黑的头盔只露出眼前一片玻璃,可以用来视物。
在他们身后,盘踞着一只长着鱼头的大章鱼,触手四处乱摆。
他们见到温珣,纷纷低下头。
温珣没有和他们打招呼,换上同样的防护服,径直出了中央地下城。
冷酷的社会,导致人类之间的关系浅薄,只有冷冰冰的秩序。
温珣不觉得有什么错,他打开手腕上的探测器,四四方方的显示屏跳出来,展开成一张地图。
忽然,整张屏幕被马赛克覆盖。
机械但跳脱的系统音随之传来。
“滴!你是否还在寻找与你相契合的异种蛋?你是否想要过上一人一蛋的幸福生活?不用犹豫,点击下方链接,生出专属于你的虚拟异种蛋养成计划!”
什么东西?
压抑的世界不存在广告,娱乐是罪恶,人类眼里只有两个字——生存。
温珣也不懂,他沉默了会儿,那条所谓的“链接”却是闪了下,在显示屏的下方自动生成个图标。
——一个纯白的异种蛋。
……
“污染,他被污染了…他被污染了!”
狭窄拥挤的避难所里,枯瘦如柴的小女孩踉跄着往后退,双脚不慎踩到铁片,疼得她惨叫声,倒在了一堆铁屑上。
比起能抵御外敌的地下城,世界上还有很多人躲在脆弱不堪的避难所里,他们没有价值,也无法创造价值,被排除在冰冷的规则和秩序之外。
所有人都觉得,他们是下等人,是早晚会死在污染中的弃子。
当然,还有些人无法忍受地下城弱肉强食的残酷,他们逃到避难所,试图建立起和灾难前一样平等的社会。
——他们说,这是自由。
因此,他们被嘲弄地称为“自由者”。
乌贺就是这样的自由者。他听到惨叫声,一个箭步冲过来,抡起铁棒砸过去。
污染体的外皮慢慢腐蚀,只余血肉变得漆黑,胸口跳动的心脏成了能核。铁棒落下时,它的头偏向一边,显得迟钝。
“是艾伦叔叔!”小女孩叫起来,瞪圆突出的眼睛在小脸上很是突兀。她擦去滑下的眼泪,只敢远远地站着。
“小茉,它是污染体。”
乌贺喘着粗气,警惕地盯着面前的污染体,它抬起四肢的动作依旧迟缓,不过在下一刻,倏地快起来。
只是眨眼间的事,乌贺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只得高高举起铁棒,卡在污染体锋利的牙齿间。
“咔擦——”
啃咬声在安静的环境令人毛骨悚然。
有人说,污染体以自己的灵魂作为交换,得到强大的力量,足以在世间存活。
它们是叛徒。
这是自然对人类的惩罚。
腥臭的液体滴落在颈间,乌贺的腰不断地往后弯去,像是弯曲到极致的薄铁,很快就要断裂开。他死死咬牙,手臂青筋暴起,膝盖骨开始打颤。
猝然——
“嘭——”
天外飞蛋,撞在污染体身上。
【啊啊啊!小宿主!你在做什么!】888崩溃地追上去。
圆不溜秋的大白蛋在地上滚了圈,趁着两人只注意到他的蛋容,停在倒地的污染体身上,顺蛋掏走那颗能核。
888钻进蛋壳,见着小树苗的根须攀上那颗能核,吸溜吸溜,慢慢长出一片新的嫩叶。
888:【。】狗改不了吃屎。
【小宿主,你还记得我吗?】888清清嗓子问道。
事实是,出了点小意外,它家宿主又双叒叕失忆了,按照这情况,他现在大概就两三岁?四五岁?还是十几岁了?
888不知道,它家宿主不和它说话。
到现在,小树苗依旧没理它。
【记不得也没关系,小宿主你只要记得,你是这个世界的救世主,救世主知道吧,很厉害的那种。】
小树苗:吸溜吸溜。
888瘫在蛋壳上,辛酸了会儿又振奋起来,【我知道你现在破不了壳,本界那边给出了方案,会帮你破壳的。】
小树苗:吸溜吸溜。
一颗能核很快吸溜完,小树苗仅有的三片叶子耷拉下来,根系往后,很快转过身,不理那个吵蛋的光团。
蛋壳外,小茉凑到白蛋旁,伸出手指,小心戳了下,“这么大,是鸟蛋吗?”
乌贺皱起眉,“不太清楚。”
小茉咽咽口水,“乌贺哥哥,我们可以吃鸟蛋吗?”
“应该可以。”乌贺撸起袖子,准备去取电锅把鸟蛋给煮了。
“可是,刚刚蛋救了我们。”小茉纠结起来,手指搅在一起。
“没关系,我们吃完它,好好活着,就是对它救我们的最大回报。”
“万一这是可以孵出异种的异种蛋呢?”小茉异想天开。
“不可能的小茉,异种蛋不会掉在我们这里。”
乌贺没找到电锅,拉出电烤炉。
……
“滴滴滴!滴滴滴!你的宝贝异种蛋遇到了危险,你的宝贝…”
“砰——”
探测器发出急促的“滴滴”声时,温珣已扛起大炮,对准不远处的污染体,毫不犹豫发射一枚火炮。
污染体没有痛觉,在它被大炮麻痹的瞬间,温珣闪身上前,手里的弯刀砍过去,用上力,削了它半边脑袋。
“噫——”只剩半边脑袋的污染体发出嘶喊声。
温珣边开启探测器,便反手挥去一弯刀,在污染体脑袋彻底着地,他活动下手腕,转过身。
显示屏里,那个纯白图标自动打开。
一个卡通白蛋出现在中央,上头画着敷衍的哭脸,蓝色眼珠顺着蛋壳滑落。
温珣觉得有点可爱,戳了下。
“滴!爱意值不足,你无法见到你心爱异种蛋的真容~”
爱意值,什么东西?
还有…人和异种?
温指挥觉得自己的思想受到冲击。
目光下移,温珣戳左边第二个爱心图标,很快跳出来其他界面。
爱意值:0
(和异种处于陌生人关系的你,有什么想法呢?)
年龄:3个月
(哇塞,是宝宝蛋,你可以和它从小培养感情,真是好福气呢!)
姓名:沈聿
(不用怀疑,聪明的宝宝蛋都会给自己取名字。)
爱好:未知
(不劳而获的你,可不是一个合格耐心的喂养员。)
温珣下意识消化着这些消息,一个大红色的感叹号冒出来,下面带着一个方框,写“请求支援”几个大字。
【可恶!他们竟然不知道这是尊贵的异种蛋!新手任务,帮助宝宝蛋显出蛋纹,只需9.9贡献值,就可助力宝宝蛋打脸无知的人类。】
【是】
【否】
温珣没理会又跳出来的图标,他点开方框底下不起眼的小字——详情经过。
宝宝蛋从天而降。
宝宝蛋压扁污染体。
宝宝蛋偷吃能核。
宝宝蛋被认成普通的鸟蛋。
宝宝蛋被架上电烤炉。
危!!!
温珣连点下“是”的选项。
“叮——”
显示屏飘过一条信息——
“中央地下城用户温珣成功支付9.9贡献值。”
紧随其后又跳出一个方框。
(亲爱的喂养员,恭喜你达成成就——“一见钟情”。)
第110章 小树观察日记(2) 爱意值
(成就“一见钟情”详情介绍:在你过往的时光里, 从未找到一颗这样完美又神秘的异种蛋,它降临到你身边,不用怀疑, 它就是你的梦中情蛋。)
(达成条件:激活身份后半小时内, 完成任何贡献值额度的充值。)
(成就奖励:一滴珍贵的纯净水。)
温珣觉得自己大概被骗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滴奖励的卡通水滴没入蛋壳里, 瞬间就消失不见。所以奖励也是那颗异种蛋的,和他没有关系。
可是——
异种蛋吸收完那滴纯净水后,蛋壳上原本的哭脸变成正常的表情, 哪怕只是抿着嘴,温珣也觉得异常可爱。
莫名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温珣觉得这颗异种蛋和他产生了某种共鸣,这颗异种蛋就是他孵化出来的,就像是方框里说的…梦中情蛋。
没错,就是他的梦中情蛋。
邪恶的系统更是在此时放出杀手锏。
(亲爱的喂养员, 温馨提醒,请尽快提高宝宝蛋的爱意值, 不然宝宝蛋是会离家出走的【哭哭脸】。)
温珣:“。”
温指挥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急迫。
“怎么样提升…”温珣虚虚握起拳,深吸口气, 说出那几个令人羞耻的词, “宝宝蛋的爱意值?”
假扮系统的888没说话, 只是默默弹出充值界面,一个嫩绿色的方框, 最低额度1,最高额度648, 首冲双倍。
接着,888才慢慢悠悠地介绍起来。
(亲爱的喂养员,你可以通过充值贡献值, 获得等额的代币,购买喂养宝宝蛋的水分和营养,以及各种宝宝蛋喜欢的物品,以此提高宝宝蛋的爱意值。)
温珣觉得自己受到了蛊惑,等他回过神的时候,又有一条消息飘过。
“中央地下城用户温珣成功支付648贡献值。”
随后在系统的教学下,温珣已点开右下角商城的图标,买了十滴纯净水和营养液,全倒给了异种蛋。
一秒、两秒、三秒…足足一分钟过去,爱意值的数值依旧没有变化。
888透过屏幕悄悄看温珣的脸色,马上操控弹出条消息。
(系统故障中,亲爱的喂养员,请你晚些时候再来看看哦。)
温珣:“。”
为什么走了?
他还想问问,宝宝…宝宝蛋身上的蛋纹显现出来了吗?
……
“咕噜咕噜咕噜…”
温度持续上升,小沈聿觉得蛋臀烫烫的,在高温下,他出现了幻觉,模拟自己浸泡在汪洋大海中,还吐起泡泡。
电烤炉外,乌贺凝重地看着这颗烤不熟的鸟蛋,加大炉内喷出的火。
遍地沙漠的世界植被稀缺,这几百年来更是以惊人的速度减少,直到现在,已经很少人能看到一抹绿色。
石油等燃料成了最珍贵的资源,由地下城掌控着。避难所的人是黑户,只能私底下去用高出几倍的能核交换。
在极端寒冷的天气里,他们需要靠着这点燃料取暖。
但现在,为了这颗难得的、美味的、稀有珍贵的鸟蛋,他们已经使用很多燃料,可这颗蛋没有半点变化。
小茉眨巴眨巴眼,凑过去问:“乌贺哥哥,会不会已经好了。”
他们已经太久没吃到正常的食物,热的、可以嚼的、真正可以称得上是食物的食物,而不是那些黑心小研究所里弄出来的营养剂。
两人都不太清楚鸟蛋熟没熟,又等了会儿,乌贺关掉电烤炉,将鸟蛋抱出来。
呼,不热了…
小沈聿控制着自己的身体,直接弹出乌贺的怀抱,在地上弹了弹。
“乌贺哥哥,还还,还没熟。”
乌贺死死盯着大白鸟蛋。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生出来的?
两人的声音落进小沈聿耳中,成了叽叽喳喳一片,聒噪得很。他往冰凉的地面蹭蹭自己滚烫的蛋臀,转过身去。
小茉倏尔惊呼声,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乌贺哥哥,你快看。”
乌贺依着看过去——
在大白鸟蛋的后面,出现了一小片闪着绿光的蛋纹,圆弧的两条线接上,看不出是什么生物的异种蛋。
但不管是什么生物,这是颗异种蛋,彻彻底底的珍稀异种蛋!
乌贺直接傻了。
异种蛋,避难所里有了异种蛋。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这片不被庇佑的土地和人们,很快会有一只庇佑他们的异种,人们心中的“平等”会一步步被证实。
这是…生的希望。
激动不已的乌贺再次捧起异种蛋,闭上眼,额头虔诚地贴过去。
或许是有那么一点私心,他想与这颗异种蛋产生共鸣,和它结下契约。
如何可以,他愿意成为那个保护避难所的勇士,带着他的异种一起战斗。他们会被共同记录进辉煌之中,见证冉冉升起的、平等的世界诞生。
“嘭——”
“嘭!啪!咚——”
察觉到有人要靠近他的蛋臀,小沈聿紧紧缩起蛋身,“嗖”一声飞了出去。
Q弹但坚固的蛋身直接砸穿避难所的屋顶,夜晚淡淡的月光倾泻进来,在满是铁屑灰的地板上留下光斑。
又是重重一声,大白蛋自由落地,从屋顶的洞里掉进去。
与此同时,修好爱意值的888狠狠松口气,正打算去看看它家小宿主在做什么,一眼望去,天塌了。
【小宿主,你刚刚做了什么?】888小声问道。
看情形好像是小宿主做错了事,不能太嚣张。但如果是对面的问题…天杀的,谁这么不要脸,欺负三个月的宝宝蛋?
小沈聿瞥了眼出现在自己蛋里的光团,依旧没理会。
他注意到蛋里多了些东西,轻晃着三片叶子绿叶凑过去。
确认是好东西,没有半点问题。他熟练地伸出根系,盘在混入纯净水的营养液上吸溜。
(爱意值:2)
888感动得想哭。涨吧涨吧快涨吧,不然显得这个系统像骗钱的。
蛋外,两人的视线随着异种蛋上升而上升,下降而下降,最终停在它身上。
小茉紧张地问道:“乌贺哥哥,异种蛋它怎么了?”
“是我太莽撞了,应该先和它培养感情的。”乌贺羞愧地低下头。
小茉上前拉住他的手,无声的安慰。
乌贺又吐了好几声气,“小茉,你把异种蛋带到里面,不要离开它身边。在明早的太阳来临前,我得把屋顶修好,也不知道明天的日光烈不烈,得多架几层铁片,不然要融化了…”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
听到“太阳”两个字,小茉的脸色惨白,不由抱紧异种蛋。
许久,她回了一个字,“好。”
……
(爱意值:2)
这个提醒跳出来的时候,温珣正领着防卫队捡拾污染体的能核。
目光所及之处,除了包裹严实的人类,还有长着鱼头的大章鱼、踩着熊掌的大猫咪、甩着狼头的大土狗,冒出翅膀的大蜘蛛…总之,都是奇形怪状。
温珣没有穿防护服,到了夜晚,没有惧怕太阳的道理。
他走到一边,打开探测器的显示屏,以极快的速度打开白蛋图标。
屏幕中空白一片。
嗯?他蛋呢?
温珣戳戳点点,他的异种蛋还是没有回家。
“总指挥,要吃点东西吗?”
有个防卫员走过来,他的异种——鱼头大章鱼,也跟着蠕动过来。
温珣连关上探测器,“什么?”
防卫员亮出把小刀,他身后的异种很快伸出自己的触角。毫不犹豫砍下,一条章鱼腿就到了他手中。
温珣沉默了会儿,“嗯?”
“烤章鱼腿,可好吃了。”防卫员按下一排打火机,几分钟后,香味扑面而来。
章鱼异种附和着点头,原本砍断的地方瞬间生出新的触角。新触角慢慢升高到它嘴边,它一口咬了下去。
吃完,再长,吃完,再长…
温珣继续沉默。
其余忙完的防卫员挤过来来,一起烤着肥美的章鱼腿。
温珣移开目光。
章鱼异种的防卫员又开了口,“我家异种前段时间生了一窝卵,没有要生出蛋纹、变成异种蛋的迹象,我和它商量了下,准备全烤了吃。”
说出来是准备一起分吗?
他会有那么好心?
果然,那防卫员冷酷开口,“50贡献值一个,帮你们烤好送上门。”
说着,他身后的异种往后一窜,不让他们吃章鱼腿。
防卫员接着说:“章鱼腿100贡献值…半根。”
另一边,888努力请祖宗上场。
【要营业知道吧,你不营业谁会愿意捧你的场,到时候你没有水喝,看你怎么破蛋。】888说着小沈聿听不懂的话。
小沈聿的绿叶拍拍蛋壳,要喝水。
888是看透他了,不劳而获的家伙。它跳在那片绿叶上,【本界在你的精神世界植入了系统,你同意,就能喝水了。】
本来也不是什么正经的系统,还要搞这些装模作样的功能。888暗暗吐槽。
小沈聿坚持不懈地敲蛋壳。
888抓了把光秃秃的头,啊啊啊!
申请申请,发送本界。
很快解决方案就下来了,直接跳过888,传到了温珣的探测器上。
红色的方框——
【亲爱的喂养员,恭喜你成为该计划第999个幸运用户,只需要支付666贡献值,就可以开通“托管”功能。】
【“托管”功能介绍如下:系统忙碌时,你可以代替系统,完成喂养哄睡等日常工作,尤其是将“宝宝蛋带回家”(加红加粗)。】
888看了眼,呵,倒反天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