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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隔阂 应泊已经三天没有回家了。


    铁门一开一合, 两名中年民警夹着孙国纲来到讯问室。孙国纲在防撞软包门前停顿半秒,长出了一口气,一个民警按住他肩膀往前带。


    “解除戒具。”应泊习惯性地开口,忽地想起今天是徐蔚然主导讯问, 默默闭上了嘴。


    “怎么是你?”看清了应泊的脸, 孙国纲大吃一惊, “批捕的时候不还是祝检吗?”


    “只是帮她提审, 开庭还是由她负责。”应泊摊手道。他向徐蔚然使了个眼神,示意她可以开始了。


    徐蔚然清了清嗓子, 学着应泊的语气道:“我们是望海市人民检察院的检察干警,现依法对你进行讯问。孙国纲, 龙德集团董事……确认一下身份信息。”


    孙国纲嗯嗯啊啊地敷衍过去, 眼里带着挑衅的调笑。徐蔚然也明白是自己镇不住场, 他欺软怕硬不屑于与自己交流, 窘迫之余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应泊:


    “师父, 能先打个样吗?”


    应泊轻叹一声,抬眼盯着孙国纲, 将对方的调笑逼了回去:“最近睡眠不好?看守所的大通铺确实不如家里的床舒服。”


    “说笑了,我现在就是个等死的囚犯, 有什么好挑的?”孙国纲嗤笑。


    “不至于, 职务犯罪和经济犯罪基本不会判死刑, 大可放心。”应泊知道他是负隅顽抗, 倒也不恼,“如实供述和认罪认罚,可以考虑从轻。这个量刑建议的权力在我们手里,希望你能好好把握。”


    他有意无意地岔开话题:“令嫒在波士顿的留学生活很精彩,她还什么都不知道。”


    孙国纲脖颈鼓出青筋, 张口良久,却没挤出半个字。应泊用笔帽点点徐蔚然的手背,意思是可以继续了。


    “孙国纲,说说鑫海地产那笔土地转让金吧。”徐蔚然的手指在案卷的字眼上悬停,“前年3月15日,你从公司账上划走两千三百万,收款方是……”


    “建材采购款。”孙国纲不耐地用皮鞋尖点着地面,“赵董亲自批的条子,财务部都有存档。”


    应泊忽然轻咳一声。徐蔚然明白他的暗示,后颈当即渗出薄薄的一层冷汗,手指将案卷捏出褶皱:“赵董……指的是赵玉良董事长?”


    “不然呢?”孙国纲嗤笑着往后仰,“还能是那个吃牢饭的赵玉生?”


    最后三个字甫一落地,讯问室里陷入诡异的死寂。徐蔚然吞了口唾沫,照着应泊给的讯问提纲继续读下去:“赵玉生来作证的时候,说当年你打给他的欠条……该兑现了。”


    只听了前半句,孙国纲立刻悚然一震,面如土色,眼底一片慌乱,拔高音量问:


    “赵玉生?作证?放你妈的屁,他不是都死了吗?”


    “死了?”应泊大骇,马上追问。他有意在讯问提纲中插入假的证言,目的就是从孙国纲口中套出赵玉生的去向;要徐蔚然代为主导讯问也是为了试探,观察她是否会趁机向孙国纲传递消息。


    但不论是孙国纲的答案还是徐蔚然的反应,都让他疑窦丛生。


    难不成是自己的推理出了问题?


    “你不知道么?”孙国纲显然比他更困惑,“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关于赵玉生出狱后的去向,你都知道多少?”


    “应检察官,这跟案件无关吧?”见应泊方寸大乱,孙国纲面上又呈现出那副嘲讽的笑。徐蔚然突然出声,声音绷紧如琴弦:


    “有没有关系,你说了不算,配合讯问。”


    孙国纲斜睨她一眼,不情愿地一件件道来:“在监狱里查出肺癌,办理了保外就医,跑了好几家私人医院,后来死在医院,骨灰在哪儿不知道。”


    应泊有意散布的线索,此刻正从孙国纲口中一件件抖落,看来他们先前的确一直在被自己牵着鼻子走——可为什么会出现“赵玉生已死”的结论呢?消息源是哪儿?


    身侧传来徐蔚然不经意撕开案卷纸的声响。应泊瞥见她的手在发抖,稳了稳心神,重新掌握主导权:“孙国纲,你先前在监察机关的供述是否属实?”


    “操,一提我就来气。赵玉良那个老东西把老三余泽龙撸下去了,余泽龙笼络着几个大领导,这下全得罪了。”孙国纲口无遮拦,“不然你以为轮得着你们在这儿审讯我?”


    “今天先到这里吧。”应泊心下有了新的猜测,按铃提醒管教来提人。收拾好案卷和电脑走出看守所,天色已晚,徐蔚然忽然叫住他:


    “师父。今天的案子,不会是你从三部抢来的吧?”


    应泊拎着电脑包走在前面,闻言停住脚步,却并未回头:


    “只是替他们分担罢了。”


    *


    刑侦支队已经对着彤彤现身的建筑废墟附近监控看了一整天,由于不确定彤彤是哪一天被丢弃在那里,他们只能划定一个大致的时间范围,再用肉眼查找每一个方位的每一帧是否出现可疑人员。


    肖恩瞪着满是血丝的双眼,整个人状态堪忧。方彗乍看上去还算精神抖擞,但若是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她脚边的垃圾桶里堆了一大团纸巾,全都是擦眼泪用的。


    又是两行清泪从眼角奔涌而出,顺着脸颊流下。她伸手摸卫生纸,袋子里却已经空空如也,她只好用手抹掉,突兀地问:


    “你们发没发现,应检好多天没过来了。”


    “人家忙呗,指导侦查,又不是亲自侦查。”肖恩一脸不足为奇的神情。方彗“啧”了一声:“是这个理,但下周一专案组例会不还得他和头儿两个人汇报吗?现在不串串词,难道到时候临场发挥吗?”


    “你操那个闲心干什么,先操心操心你自己吧。”肖恩摆摆手。


    “不只是应老师,路队这两天也一直魂不守舍的。”卢安棠仰倒在椅背上,一手扒着眼皮,一手滴眼药水,“我昨天叫了他一路他都没听见。”


    为了看住卢安棠不让她乱跑,在路从辜的指示下,卢安棠的实习单位从派出所直线升级到刑侦支队。说是实习,但也不会让她一个大学生参与过于危险的行动,只是装订案卷跑跑腿而已。而肖大队长的任务除了侦查案件、照顾“局长”,又多了一项带孩子。


    “吵架了?”方彗立刻捕捉到几件事之间的关联。


    “不至于吧,他俩能因为什么吵架?之前头儿被检察院的人数落,不也没怎么样,一晚上就好了。”


    “搞不懂,君心难测。”方彗起身伸了个懒腰,“不管了,吃饭去。”


    队长办公室里,路从辜愣愣地望着天花板,也不开灯。走廊传来民警们下班的谈笑声,卢安棠清脆的“应老师”三个字刺得路从辜心头一紧。


    一个民警看见办公室门开了一条缝,便向内探头:“头儿,还不吃饭?”


    “不用管我。”他用翻动案卷的声响掩盖嗓音的干涩。等脚步声彻底消失,他才放任自己瘫进椅背,少有的独处时刻,终于给了他一点放空思绪的机会。


    应泊已经三天没有回家了。


    他不知道应泊这些天都在哪儿,酒店吗?可他又没带身份证,连手机充电器都没带,那晚就那样不由分说地走了。他原本以为应泊第二天就会回来,可一连等到现在,连条消息都没有等到。


    是……真的动怒了吗?


    这个猜测让路从辜打心眼里慌乱起来。应泊很少发火,尤其是面对他,最多只是假装生气,冷静下来也就过去了,不会留隔夜仇。路从辜当然也清楚,一个一向好脾气的人爆发,后果往往更恐怖。


    他就那么抵触向自己坦白一切吗,路从辜想不明白。


    “你真的那么在乎那些过去吗?你甚至不在乎他是不是杀过人,那他经历过什么隐瞒了什么,又有那么重要吗?”路从辜转而一句接一句地质问自己,“你只是想跟他心贴心罢了,想让他眼里心里只有你一个,把他的一切都交给你,只跟你交心。”


    “他连被打都是一个人做手术,一个人住院。陈嘉朗认识他那么多年都没能让他搬进自己家里,难道是不想吗?你明知道他就是这样一个……一个什么都要自己撑的人,为什么还要逼他呢?”


    “说不定,他连陈嘉朗和张继川都没坦白,你又有什么不甘心的呢?”


    他不敢直接给应泊发消息,鬼使神差地点开通讯录,一直向下翻,停留在张继川的名字上。拨号音随后响起,一声、两声……路从辜的拇指悬在挂断键上颤抖。


    电话终于接通,背景音里有离心机的嗡鸣:“哪位?”


    叫张博士好像不好听,张法医也不合适,他已经辞职了,直呼大名更没礼貌。路从辜思来想去,只好省去称呼,只留自我介绍:


    “刑侦支队路从辜,那个,应泊这两天……在你那里吗?”


    电话那头突然沉默,他听见张继川转椅的滑轮声。张继川思考了好一会儿,才谨慎地反问:“呃,应泊为什么要在我这里?”


    应泊一直没告诉其他人自己搬家的事。路从辜坐直身子,局促道:“就是随便问问。”


    “他好几天没主动给我发消息了,我最近忙着做实验和写论文,也没去他家打游戏。怎么了?”张继川品出了些许异样,想再追问,路从辜却已经挂断了电话。


    “所以应泊为什么要在我这里?”张继川还是觉得莫名其妙,“不对,他为什么要关心应泊去哪儿了?”


    他越想越不对劲,刚打算给应泊发个消息问问,又担心应泊忙着加班看不到,直接一通电话打过去。应泊那市检察院统一定制的电话彩铃响了几遍,马上就要自动挂断时,应泊终于接听:


    “嗯?”


    声音听上去没比路从辜精神多少。张继川怕打扰其他同学,脱下白大褂走出实验室,声音在实验室走廊里引起阵阵回声:


    “你小子躲哪去了?”


    “怎么了?”应泊冷淡反问。


    “那小警察刚打电话找你,语气跟死了老婆似的。”


    第52章 孽债 “我会亲手剖掉这身脏血。”


    应泊那边极静谧, 连爬楼梯的脚步声都是轻轻的。他在某一楼层停了下来,把钥匙往锁孔里捅:“……我回老房子收拾东西。”


    话出口他忽然想起,张继川不知道他搬走的事。张继川顿了几秒,犹疑问:


    “你要搬家?”


    “还、还在观望。”应泊的手腕僵在门把上。所幸张继川并没有怀疑, 只是劝道:


    “我觉得你那房子挺好的, 这个价位能租到这样的房够不错了, 还搬什么?”


    应泊没作声, 打开房门,抬脚踢开玄关处当初忘记带下去的盒子。他虽然搬走了, 但这间房一直没有退租。路从辜那句问话确实一语中的,他就是怕路从辜容不下他。


    多疑又患得患失的人永远会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他懒得再拉开电闸, 摸黑躺倒在沙发上, 动作荡起皮面落下的的灰。张继川感受到他的异样, 收起了戏谑的语气:“我来帮你?”


    “太晚了, 过段时间再说吧。”应泊搪塞过去,


    “东街烧烤还开着,喝两瓶?”张继川突然转了话头, “今天导师没来实验室,我可以提前跑。”


    “今天……”


    “我已经出实验室了。”听筒里适时传来收拾东西的声响, “你欠我的两瓶乌苏, 该还了。”


    推辞的话在舌尖转了几圈, 最后变成闷在喉咙里的“好”。应泊挂断电话, 漫无目的地刷了一会儿社交软件,最终还是兴致索然地关上手机,用脱下的外套蒙住头。


    他这几天找了个酒店过夜,手机里有身份证照片,今天趁着路从辜白天不在家, 他又偷偷潜回去拿了身份证。也不知是因为睡觉认床,还是因为心事重重,他一连几个晚上都没睡好,睁眼到天明,然后踩着晨露回到单位。


    办公室的衣柜里除了制服,还有几件换洗衣物。案件量大的情况下还要保证办案质量,他又习惯对律师事事有回应,每一份辩护意见都会仔细地书面回复,无形之中工作量翻了几番,所以被迫养成了随时准备在单位熬通宵的习惯。


    应泊也不知道自己在躲什么,他似乎已经形成了产生矛盾就逃避的习惯。是愤怒路从辜滥用职权调查自己的底细吗?可应泊扪心自问,这反倒说明他很在乎自己,所以“不择手段”了些。


    他虽然不希望路从辜无底线地袒护自己,但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渴望、贪恋这种“就算我是个彻头彻尾的烂人也永远有人撑腰”的感觉。有那么一个瞬间,应泊觉得自己就快撑不住,想要将一切和盘托出了。


    窗外的路灯恰好在此时亮起,斜斜照进茶几下方。他把手伸进口袋,取出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纸,展开来看,是一份探监的派出所证明,探视的对象依然是褚正清。


    应泊按捺着把证明揉成废纸的冲动,闭上了眼。


    烧烤店的油烟裹着晚风扑在脸上,应泊固然还处于低落的情绪中,胃部却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张继川还在市检任职的时候,他俩下班后经常会到这里吃晚饭。因为来得勤,每次又都是点那几样,老板都记住了他俩的菜单。


    “牛羊肉、鸡脆骨、牛心管、烤茄子,不够您再叫我。”


    张继川从冰箱里拎了两瓶啤酒,转身离开,应泊又拿了一瓶绿茶藏在怀里——他不喜欢酒的味道,也不喜欢喝醉的感觉,每次都趁张继川喝醉了偷偷换掉,傻喝的只有张继川。


    店里人少,菜陆续上齐。张继川起开啤酒瓶盖,拿一根筷子撇去烤茄子上的蒜末,絮絮叨叨:


    “老头前两天又发火了,问我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找对象,我受不了,就把跟蔚然的事告诉他了。嘿——您猜怎么着?”


    “怎么着?”应泊心不在焉问。


    “他老人家还怪高兴,说公务员好啊,还是你助理,知根知底,到时候正好让你做证婚人。”


    “算盘打得挺响,我不仅得随份子钱,还得给你们俩打工。”应泊把剔掉肥肉的羊肉串推到他面前,“对了,她管我叫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该管我叫什么?”


    “没劲。”张继川白了他一眼。


    “川儿。”应泊转着酒杯开口,“要是你喜欢的人瞒着你特别重要的事,你能忍多久?”


    这个类比应该比较妥当,应泊想,毕竟徐蔚然是真的有事瞒着他。


    这话问得突兀,张继川“嘶”了一声,推了推眼镜,思索良久才道:“那可能得分情况讨论。她要是背着我买A货包,我就再给她买十个,但要是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我就说不好了。”


    说了跟没说一样,应泊心下暗叹。他仰头灌下半杯啤酒,给自己的话找补:“不是这种……是更私密的,比如……比如家庭。”


    “家庭?”张继川茫然皱眉,又恍然大悟道,“我前任,你应该记得,我跟你说过。她爸肺癌晚期,那段时间特殊,她买不到回国的机票。直到下葬那天我才知道,她每天都是在实验室走廊哭完再对着我笑。”


    “我回国后没多久,我俩就分手了,很难说是不是与这件事有关。我倒不是对她隐瞒我有什么异议,说与不说都是她的权利。我只是觉得,异国他乡,她能依靠的只有我,却连这么大的事都不愿意让我帮她分担,会让我觉得……很失落,好像我们之间注定要隔着一堵墙一样。虽然人家说白首相知犹按剑,我还是觉得,戒心太重伤感情。”


    他重重地放下酒杯:“最痛苦的不是隐瞒,是看着对方独自吞下秘密时,却发现自己连伸手的立场都没有。”


    应泊的筷子悬在半空。


    “要不你还是给他发个消息吧。”张继川压低了声音,“他听起来……不太好。”


    出租车驶过跨河大桥,应泊把额头贴在冰凉的玻璃窗上,横亘湾河之上的摩天轮“望海之眼”在河面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传说每一对坐过望海之眼的情侣最后都会分手,应泊曾经把这个传说告诉路从辜,问他有机会要不要去试试,对方头摇得像拨浪鼓:


    “我不要,试试也不行。”


    今天破天荒地多喝了几杯,醉意上涌,应泊跌跌撞撞地回到租住的房子,掏出钥匙开锁。醉眼朦胧地捅了几次,他才意识到拿的是路从辜家的钥匙。


    这个空当让他稍稍清醒了点,而后看见门把手上挂着一个布袋,打开一看,里面除了一些吃的,主要是自己落在路从辜家里的日用品。


    “张继川……”应泊用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你小子。”


    *


    应泊又一次向单位请了假,起早赶到北港监狱。探视室里的温度比外面低了许多,阴冷渗入骨缝。铁门发出刺耳摩擦声,褚正清被推了进来,应泊条件反射地绷直腰背——这是他面对这个男人习惯性的防御动作。


    “我问你。”应泊摘下话筒,在对方落座前抢白,“最近有人来找过你吗?”


    褚正清浑浊的眼珠动了动:“狱警问过……保外就医的事。”


    应泊当然明白他的心思,他在这里蹲了十三年,很有可能会死在监狱里,眼下就是想要自己帮他办保外就医趁早出狱,在死前再过几年舒服日子。不过应泊并不打算成全他,继续问:“谁问你这个。我的意思是,有人来问过你关于我的事吗?”


    “没、没有。”


    闻言,应泊总算松了口气,许久没再开口。褚正清用指节蹭蹭鼻尖,低下头问:


    “欣欣……怎么样了?又去找过你吗?”


    “她委托律师提起了上诉,应该已经开完庭了。”应泊咬着下唇,思考着措辞,末了急切叮嘱道:


    “要是有人问起来,你就说,你是我的远房表舅,入狱后所有亲戚都和你断了联系,我念着小时候被你资助读书的旧情,每月给你500块买烟钱,记住了。”


    褚正清不言语,正当应泊要问他听没听见时,他才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她恨我,所以也教会了你恨我,我都明白,我也理解。”


    应泊清楚这个“她”指代的是自己的母亲。他恨透了褚正清这副永远油盐不进甚至算是高高在上的态度,冷笑一声:“你以为她恨的只有你吗?”


    “还有,钱是买你闭嘴,不是买你可怜。”应泊生怕引起他误会,又补充道,“但凡我小时候每月真能有500块资助,都不至于过那样的日子。”


    “可你骨髓里流着我的血。”褚正清紧盯着对面,不知是看自己倒映在玻璃上的皱纹,还是看应泊的眉眼,“小泊,你永远不可能摆脱我的。”


    应泊攥紧了拳头。


    轻飘飘的一句话,在他脑中却有如千钧压顶。这是他拼命掩盖了十三年的秘密,如今呼之欲出,他好像有点藏不住了。


    隔着一道铁窗,垂垂老矣和风华正茂的两张侧脸,竟然从山根到下颌的折角都无比相近。


    “你半夜左腿会抽筋吗?我三十五岁之后……”


    “闭嘴!”应泊突然暴怒,语气近乎歇斯底里,“我跟你不一样,跟你们都不一样!我已经逃出来了,档案上跟你们半点关系都没有,别想用狗屁的血缘绑架我!”


    “纸包不住火的,孩子。”


    “再说一遍,你是你,我是我。”应泊咬牙切齿。


    褚正清似乎很享受应泊的怒容,不仅不恼,反而扯着嘴角笑了:“……我当初也没想到会东窗事发。”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应泊扶着桌面站起身来,眼底浮起决绝的戾气,“我会亲手剖掉这身脏血。”


    第53章 咫尺 两个人就这样沉默以对,近得能听……


    刑侦支队法医实验室, 温鸿白屏退了其他法医,办公室中只留自己与路从辜两人。待所有人都离场后,她取出一份检验报告,却没有急着递给路从辜, 而是率先问道:


    “你离开前, 审讯室的空调温度是多少?”


    “25度。”路从辜立刻回答, “穿外套的时候, 我扫了一眼。”


    “但毛俊臣身亡时,审讯室的空调温度是16℃。”温鸿白紧跟道。她把检验报告递给路从辜, 接着说:


    “硝酸甘油的给药方式是舌下含服,应该在口腔黏膜上形成高浓度区, 但毛俊臣的颊粘膜刮取物药物浓度仅为胃部浓度的1/200, 证明真实的给药途径是吞咽而非含服。”


    一连串的医学术语让路从辜听得晕头转向, 他直接询问结论:“所以?”


    “所以我怀疑他当时服下的是血管扩张剂硝苯地平缓释片, 而非硝酸甘油。”温鸿白笃定道, “硝苯地平能够使冠状动脉过度扩张,引发‘冠脉盗血’现象——硬化血管供血区被健康血管抢走血流, 造成急性心肌缺血。如果我没猜错,看守民警给毛俊臣的也是冰水, 刺激迷走神经导致心动过缓, 与药物性心率加快形成矛盾冲突, 最终触发心室触动。


    她顿了顿, 总结说:“简言之,有人换了药,就是为了利用他的冠心病,伪造他心梗而死的现场。”


    “然后,再抢在我回来之前把药换回原装硝酸甘油。”路从辜续上她的话, 又不免疑惑,“难道不怕法医检验吗?”


    温鸿白早预料到他会这么问:“硝苯地平在体内代谢为硫氰酸盐,常规毒检不会单独筛查。即便血液浓度消退,心肌中仍然可以检验出异常峰值的硫氰酸根离子。”


    两人的思路不约而同地导向了同一个结论。路从辜沉吟半晌,轻声问:“你怀疑是谁?”


    “我不知道。”温鸿白叹了一声,“谁都有可能,如果不是因为你不懂药理,我可能连你都会怀疑。”


    的确,她的担忧不无道理。路从辜曾经以为刑侦支队即便算不上铁板一块,至少还不至于出现如此明目张胆的叛徒,但眼下的证据已经足够证明他手下很有可能已经成了筛子——此举无异于众目睽睽下直接杀人。


    相顾无言,温鸿白犹豫着,终于小心翼翼问:“承平他……”


    “上次被我打伤之后,赵玉良没有怀疑,反倒更倚重他了,也算是个好事吧。”路从辜垂眼回忆,面上现出些许笑意,“他跟我说,老二和老三相继落网,再不收网,他就要混成二把手了。”


    “你……有没有叮嘱他注意安全?”


    “他嫌我啰嗦。”路从辜无可奈何地耸肩,“你也知道他的脾气。”


    温鸿白微微颔首,转过身去,看不出情绪起伏。路从辜拿上检验报告,才迈开步子,又听温鸿白问:


    “你下午要去开例会?”


    “嗯,人不多,大概一个小时就能结束。”


    “那个检察官呢?”


    “大概……会来吧。”路从辜微不可察地苦笑。


    候了几秒,温鸿白不再多问,路从辜才逃也似的离场:“我走了,有事随时联系。”


    关上实验室大门,路从辜在门外站定,借着玻璃反光整理了一下制服和头发,心下却不由得因温鸿白的问话生出波澜。


    听应泊的助理说,他上午请了假,那下午还会来参加例会吗?


    很多天不见,他现在是什么样子呢?


    吉光片羽的思绪纷纷涌进大脑,路从辜甩甩脑袋,又一股脑地抛出去。


    总要去看看才知道。


    例会在市局会议室举行,主要是汇总一下“春雷”行动的线索和进展,再讨论表决后续安排。路从辜停好车,因为不想跟其他人寒暄,等到电梯将说笑的人群都送上去后才单独乘下一趟。


    他对着电梯不锈钢墙面又一次整理领带,手指因为紧张有些发凉。


    各路人马都基本到齐了,交头接耳者有之,但大多是低头翻阅自己的材料。路从辜双手交叠在一起,掩饰着自己搜寻的目光,却始终没发现最想见到的那个人。


    距离会议开始还有四分钟,他有些心焦了。


    “路队,汇报材料。”民警将文件夹推过来。路从辜刚翻开扉页,后门发出开合的轻响,一个穿白色衬衫,扎红领带的身影贴着墙根溜进来。


    应泊猫腰钻进最角落的位置,公文包撞到椅腿,闷响引得前排民警纷纷回头。路从辜不需要细看都知道是他,心弦被他向其他人道歉的气音轻轻拨动,笔尖在“行动总结”四个字上停得久了些,洇出一大团墨,嘴角不自觉地漾起一抹笑。


    “喂喂、喂——”领导们拿着秘书写好的稿子先开场。


    “行动中捣毁的会所,涉及保护伞问题。”副局长的烟嗓震得话筒嗡嗡响,“在检警协作方面……”


    轮到自己汇报了。路从辜深吸一口气,望着幕布上跳动的数据图表开口:


    “本阶段的行动中,我们陆续捣毁了金樽夜总会及兴峰招待所两个涉黄、涉毒窝点,拯救被困人员68人,其中八成为犯罪团伙通过网络婚恋中介、虚假招聘广告等方式拐卖来的女性,四成为未成年人……”


    应泊突然咳嗽,手背抵着唇压抑声音。路从辜的汇报卡了半拍,忍不住看过去,应泊抿着唇拧开杯子,匆忙喝下一口水压住咳嗽。


    “路队?”副局长敲了敲茶杯盖。


    “抱歉。”路从辜下意识道歉,目光却不舍得挪移开去,“……但据线人汇报,金樽夜总会还有一名叫做‘任倩’的失踪人员被转移到了一处黑话称为‘红楼’的窝点,我们调取了任倩失踪路段各方位的监控摄像头,力争在最快时间内找到并制定解救计划。”


    应泊在这时抬头。隔着几个座位和翻飞的浮尘,他们的目光在投影光束中相撞。路从辜看见他眼底泛着疲惫的血丝,是又熬夜看案卷了吗?唇边也多了道结痂的细痕,大约是剃须时手抖划的。


    “检察机关派员参与公安机关案情分析会,针对证据薄弱环节提出了13条补证建议,并指导公安机关区分刑事犯罪与治安违法,明确案件定性标准。批准逮捕涉嫌组织□□罪15人,因证据不足不捕2人,监督公安机关立案1起。”应泊起身接上汇报。


    两人的声音在静谧的会议室里此起彼伏,最终齐齐收束:


    “报告单位:望海市公安局刑侦支队。”


    “望海市人民检察院第二检察部。”


    “关于跨部门协作机制……”副局长捏着发言稿,为例会做总结。午后的光穿过窗户,分隔开两张欲言又止的脸,一在光辉下,一在阴影中。


    散会人流如潮水一般裹着两人往门口涌。路从辜已经尽可能加快了收拾材料的速度,可还是比应泊慢了一步,追赶的脚步被人流阻塞。等到其余人各自散去,走廊拐角只剩孤孑的一个背影。


    “应泊。”


    思念的冲动快于理智,路从辜脱口而出。应泊的步伐猛地一滞,最终缓缓停下,却并没有回头。


    两个人就这样沉默以对,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又远得难以触碰。应泊一只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捏着那张不敢随意丢弃的探监证明。


    “你的骨髓里流着我的血。”褚正清的话还在脑海中回荡,“你永远不可能摆脱我的。”


    我永远不可能摆脱他的,应泊在心底默默重复了一遍。他仰起头,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辛苦了。”


    路从辜默不作声,看他几乎是落荒而逃地转向楼梯,眼尾眉梢渐渐浮上一丝苦涩:


    “胆小鬼。”


    应泊一路飞奔跑出市局大楼,既庆幸身后迟迟没有传来路从辜的脚步声,又莫名地有些失落。他钻进车里,刚挂上挡,口袋里的手机嗡嗡振动,他手忙脚乱地掏出来查看,来电显示是陈嘉朗。


    “又怎么了?”这是应泊的第一反应。他揉捏着鼻梁,做了十几秒的心理建设,才接了起来。


    “喂……喂,应检察官。”是陈嘉朗律师助理的声音,“那个……打扰您一下,陈律师在应酬,有点喝多了。”


    背景音里有人说了句什么,律师助理随即赔着笑改口:“陈律师快喝死了,您看方不方便……”


    “让他自己打车回家。”应泊一口回绝。


    律师助理也为难道:“这……您就过来看一眼,就一眼。我只是个传话的,您要是不来,陈律师一生气,我这个月的提成又……”


    应泊很清楚陈嘉朗的脾气秉性,不敢对着自己发火,他时常会拿手下的律师助理和实习律师出气。拇指重重碾过方向盘,应泊心一横,终究还是心软答应下来:


    “好吧,让他等着我。”


    按照律师助理给的定位,应泊一路开到这家公馆,霓虹招牌刺得他本就疲劳的双眼发疼。推开VIP包厢的瞬间,雪茄烟雾混着酒气席卷而来。陈嘉朗歪倒在丝绒沙发上,衬衫领口大开。三个醉醺醺的公子哥正用手机拍视频,镜头晃过应泊的脸:


    “朗哥不是说最烦条子吗?这人谁啊?”


    在这些人眼里,穿制服的都是条子,应泊已经习惯了。陈嘉朗剜了几人一眼,大着舌头纠正:


    “什么条子,叫应检——把视频删了。”


    “你刚开完会吗?”他染着酒液的指尖划过应泊紧绷的下颌线,“真性感。”


    应泊钳住他的手腕,语气生硬:“你助理电话里说你快喝死了,我才来的。”


    “死不了。”陈嘉朗一头栽进他怀里,“我教他那么说的,不然你不一定能来。”


    第54章 破绽 你办案雷厉风行,怎么上床就变成……


    几个公子哥的哂笑让应泊顿感一股恶寒涌上心头。他一向习惯站在高位审视他人, 极少被他人用这样赤裸裸的眼神审视。不想在这是非之地久留,他按住陈嘉朗在身上乱摸的手,把人打横抱起,径直向外走去:


    “抱歉, 先走一步。”


    陈嘉朗的双臂自然而然地攀上他的脖颈:“你每次抱我都这么熟练。”


    入夜, 起风了, 风掀起陈嘉朗的衬衫下摆, 露出一截劲瘦的腰。应泊有意避开两道直勾勾注视自己的炽热的目光,心却又被陈嘉朗透过布料传来的冷汗和体温揪了一把:


    “冷就靠我近一点, 停车场有点远,别着凉。”


    打开车门把人扔进副驾驶, 陈嘉朗瘫在座位上, 哼唧着系好安全带, 再玩闹似的解开。应泊俯身替他扣上, 又解下自己的领带绑住他的手, 防止他再对自己动手动脚。陈嘉朗倒也不反抗,安安静静地任他摆布, 像只猫一样观察他的神情:


    “你生气了?怕我醉昏了头把自己卖给他们?”


    “那你就去卖。”应泊气极了,口不择言, “谁管你。”


    “不管为什么要来?”


    “因为我是贱骨头。”应泊绕回驾驶室, 挂挡起步。陈嘉朗品出了些许异样的味道, 笑容少了几分揶揄:


    “跟路警官吵架了?”


    应泊打方向盘的动作有一刻的卡顿, 但也只是一刻。他拙劣地掩饰自己的不自在,嗓音生涩:


    “没什么。”


    “为什么吵?”陈嘉朗直接问。


    “我跟他之间有十三年的空白。他一直想知道这十三年我去了哪儿,为什么要走。”鬼使神差地,应泊几乎没怎么犹豫就坦白了。陈嘉朗蹙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儿,认真道:


    “我好像也从来没听你提起过去。”


    “因为……很丢人。”应泊盯着前方红灯, 眼中毫无波动。


    “担心我会嘲笑你?”陈嘉朗垂眸轻笑,“不想说也没关系,我不在乎——跟他不一样。”


    话虽如此,陈嘉朗仰在颈枕上,很快从记忆中寻找出了端倪:“应丽娜,你的母亲?前些年手机支付还没这么发达,你每个月都会跑到银行给她汇款,我在宿舍看见过你的汇款单子。”


    应泊无言,算是默认他的推测。


    “你们感情不太好么?我从来没听过你们打电话。”


    “一般。”应泊略停了一刻,“她对我很严格,或者说是苛刻。我一直觉得,她是希望我走出去,不要困在和她一样的境地里,也可能是我自作多情想多了,她只是单纯恨我而已。”


    “她有时也会说,如果没有我,她的生活会是怎样怎样的好。我那时小,不明白她这话的用意,只知道自己听了委屈。有一次我反驳她说,就算没有我,她也会有别的孩子。她突然沉默,然后咆哮着说,换成任何一个孩子都比我好。”


    陈嘉朗一改放荡的态度,轻声道:“奶奶生前……也一样,每次我没考好,她都会拿沾了水的柳条打我,打完也会含着眼泪帮我上药,跟我说要是不好好读书,以后就会像我的亲生父母一样,年纪轻轻进了社会,生下孩子也只能扔在厕所。”


    虽然陈嘉朗一直没跟别人提起过身世,但应泊很清楚:陈嘉朗是个弃婴,父母也许是哪对偷吃禁果的年轻男女。他被遗弃在厕所里,是保洁发现了他,觉得他可怜,带回家自己抚养。


    陈嘉朗研二那一年,老人突发急病,手术需要一大笔钱。当时的陈嘉朗翻遍了身上的每一分钱,可还是凑不够,傲气如他也尝试拉下脸来向学校求助,得到的却只有“爱莫能助”四个字。应泊知道后,拿出了身上仅存的四千块钱,让他见到了老人最后一面。


    应泊空了半晌,接着说:“后来她可能是认命了,也会跟我说一些贴心的话。她说她知道自己做得不对,伤害了我,也很庆幸生下的是我,换作其他孩子,可能早就被逼得长歪了。”


    “这些你跟他说过吗?”


    应泊摇摇头。


    “因为他一直活在光下,太干净了,跟你不是一路人,对吗?”


    “或许吧。”应泊不置可否,却有另外的声音在心底质问:


    当真如此吗?


    他的眼前闪过许多片段。十七岁的路从辜躺在手术室里生死未卜,应泊和路项禹守在手术室外。他看着那位面对毒贩枪口都面不改色的父亲把头埋进双/腿/间,呓语夹杂着啜泣:


    “怪我,是我让你在这个年纪看到了太多黑暗。”


    “她现在怎么样了?”陈嘉朗打断他的思绪。


    “她再婚了,现在有一个继子一个继女,男方做苦力活。一家四口日子捉襟见肘了点,但起码跟她以前的生活比起来好多了。”应泊努力让自己的叙述听上去轻松,“……人总要各奔前程,家人也一样。”


    车拐进陈嘉朗居住的小区,这一片是有名的富人区,陈嘉朗当时买下时几乎掏空了钱包。应泊也劝过他留一点应急款,但没办法,陈嘉朗根本不听。


    忽然意识到陈嘉朗很长时间没说话,应泊顿觉不太适应,扭头看过去,发现他已经自行解开了领带,额头抵着车窗呵气画圈,不由得扬了扬嘴角。


    “送我到电梯口就行。”


    应泊沉默着将人架进电梯,按下按键。电梯不锈钢墙面映出两人交叠的轮廓,陈嘉朗挂在他身上,鼻尖贪恋地磨蹭着他颈侧,发烫的呼吸全喷在那处敏感的皮肤上:


    “为什么留下来?是因为意识到路从辜给不了你的,我能给吗?”


    没得到应泊的回答,他一手撑着电梯,一手拉着应泊的领子,逼他面对自己。应泊后撤半步,后背撞上轿厢壁:


    “你喝醉了,嘉朗。”


    “我知道。”陈嘉朗稍稍踮起脚尖,“清醒的时候我不敢这么对你。”


    电梯开门的提示音如同审判,应泊如蒙大赦地架着人走出电梯,颤抖着手按下开门密码,转身踹上门。陈嘉朗却在瞬间挣脱桎梏,将他反压到玄关柜旁的墙面上。


    “别开灯。”陈嘉朗擒住他的手腕,又贴他近了一点。


    他抬眼凝望着应泊,眼底泛起玩味又惊喜的微光。伸手继续摸索时,却反被应泊掐住手腕束到背后。


    应泊不敢直视他,深呼吸几次,用一种近似于哀求的语气艰难吐出几个字:


    “去睡觉,求你了。”


    仿佛是落入杂草丛生的火星,压抑已久的渴求得到了助长,越烧越旺,陈嘉朗不愿放过这来之不易的破绽,使尽解数想要将应泊最后的理智倾翻。应泊喘着粗气将人扔到床上,陈嘉朗不由分说地勾住他的脖颈,柔软的、温热的唇就贴了上来。


    应泊瞳孔骤缩。


    所有声音都戛然而止。带着酒气的吻横冲直撞,两种截然不同的温度在唇齿间厮杀,直到甜腥的液体渗进交缠的呼吸,大概是仓促中咬破了嘴唇。


    “你有时候和他很像,一样蛮不讲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应泊长叹一声,偏头躲过了他的第二个吻,“但也只是有时候。”


    陈嘉朗肩背一僵。应泊抹去唇角的血渍,支起上身,帮他掖好被子,坐在床沿重新系好领带:


    “睡吧,等你睡着了我再走。”


    陈嘉朗随即换上得逞的笑,双腿交叠搭在他膝头,脚踝放肆地蹭着他的腰腹,从床头柜上抽出一根细烟:“他也吻过你吗?”


    应泊略一迟疑:“嗯。”


    “只是吻了?”


    “他不想要,把我推开了。”


    这句话滑出唇缝,应泊自己都惊得一颤。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像是从胸腔挤出来的:“因为我不想说实话。”


    耳边传来一阵不带嘲讽的笑,应泊半恼地看向陈嘉朗,对方看上去莫名地开心:“你办案雷厉风行,怎么上床就变成温水了?”


    “我们……需要时间。”


    陈嘉朗笑够了,碾灭烟蒂,向他勾勾手指:“要我教你吗?”


    不明白他的用意,应泊眼中闪过一丝迷茫:“怎么教?”


    “靠过来。”


    心中辗转过很多猜测,应泊最终还是放松了警惕,慢慢倾身下去。陈嘉朗拽着他的领带将他带倒,翻身把他按进枕头:


    “就说……‘嘉朗,帮帮我’。”


    亲吻、抚摸、揉弄,应泊始终毫无回应地承受,就在陈嘉朗的即将扯开他最后的几颗扣子时,应泊突然开口:


    “谢谢你,让我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陈嘉朗试图掰开他并拢的腿。


    “我比想象的更爱他。”


    应泊似乎是带着笑意说出了这句话,笑意甚至有些释然的欢愉。他从陈嘉朗身下坐起来,一手护着陈嘉朗的后脑,扶他躺回去:


    “我走了,早点休息,明天别耽误上班。”


    “给我一次,就当告别礼,好吗?”陈嘉朗揪着他的衣角,哽咽着,“只要我有的我都可以给你,我没有其他人了。”


    应泊将他凌乱的发丝一缕缕理好:“会有的,你还这么年轻,总会认识比我更好的人。”


    “应泊……”


    话音里带着乞求的意味,应泊闻声驻足在门口,侧耳聆听他接下来的话。但那也许只是一句醉梦中的呓语,应泊候了许久,陈嘉朗都没再出言,卧室中只有破碎的粗喘和些微抽噎。


    应泊咬了咬牙,终究还是狠下心来又迈一步。他冲进电梯狂按关门键,像个满盘皆输的败将。


    地下车库里,一个身影躲在角落的另一辆车里,将他从现身到关上车门的动作尽收眼底。


    路从辜握着方向盘,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


    第55章 断联 路从辜把他拉黑了?


    嘴角的血渍很快凝成血痂, 应泊筋疲力竭地走出电梯,孑然立在出租屋门外,勾着钥匙链的手稍稍脱力,钥匙向下坠落, 砸地的脆响在空荡的楼道中回响, 又裂成无数碎片, 消弭在寂夜中。


    应泊几乎连弯腰去捡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颓唐地倚在门边,脊背缓缓下滑, 最终垂头蹲坐下来。


    舌尖的腥甜味仍然若有似无。他不敢想陈嘉朗到底是一时冲动还是蓄谋已久,或者说, 他从来就没打算正视这份越烧越旺、越涨越高的觊觎。他仿佛是那个治水的鲧, 愚蠢地企图用沙土掩盖日高一仗的祸患, 以为看不到就是不存在, 直到轰然决堤。


    他失态了, 与背叛无异的失态。


    陈嘉朗会变成今天的样子,应泊也难辞其咎——都是他自己惯出来的罢了。他曾经有一万种办法让那个还没有疯魔至此的、尚且听劝的陈嘉朗知难而退断了念头, 而不是在对方提出要跟他一起来望海发展时,望着那双充盈着柔光的眼, 鬼使神差地应下一句“好”;更不是在提审到深夜时, 听着电话里陈嘉朗满是醉意的抽噎, 丢下一切也要赶去背他回家。


    他明知道陈嘉朗在世上举目无亲, 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他明明知道日复一日的依恋极易被占有欲滋长成爱欲,却还要大发慈悲地一次次给出希望,大度得像个圣人。


    只是因为不愿伤害陈嘉朗么?未必吧。应泊扪心自问,他分明也贪恋这种被人当做救世主一样无条件信任, 占据绝对高位的感觉——因为怕极了再被抛弃。


    算是……被害人自陷风险吗?


    应泊抿了抿唇,摸索着捡起钥匙,扶着墙踉跄站起来。黑暗中,眼前又浮现出路从辜十七岁的双眼,烟灰色的瞳孔盛着树叶漏下的碎阳。他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照片撕成两半,认准了应泊会信守重逢的承诺:


    “我等你。”


    “你对得起谁啊?”应泊自嘲一笑。


    他将钥匙捅进锁孔,用最后一丝气力拉开门。独处的日子里,他才有机会向内窥视自我,而后他惊愕地发觉,自己似乎有些……心力交瘁了。


    白日里他一切如常,力求事事面面俱到,不能出错,不能露怯。可一直追溯到很久以前,“应泊”就已经不再是一个鲜活的,有情绪的人,更像是一具被野心和不甘填充的行尸了。


    在这个位置上,该做什么说什么,能做什么说什么,都不由他自己做主了。


    花洒喷洒出的冷水激得他脊背发颤。应泊直愣愣地站在花洒下,等待冷水变得温热。他用力搓洗着方才被陈嘉朗抚摸、亲吻过的每一寸肌肤,仿佛这样就能让一切回到从未发生的样子似的。


    流水勉强冲刷掉了些许疲惫,应泊围着浴巾出来,一手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一手捞起沙发上的手机。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沮丧,两个人都没给他发消息,聊天界面里始终孜孜不倦的只有“哈哈哈哈”地转发短视频和新游戏发售预告的张继川——他也不在乎应泊会不会看,他只是单纯乐于分享。


    应泊躺在床上,面无表情地把张继川的新消息都看了一遍,回复“已阅”。人在深夜总是不清醒的,他又点开跟路从辜的对话框,借由睡意上头的那点冲动,主动问候:


    “还在忙吗?”


    然而,消息发出后,对话框旁边的红色感叹号像滴血一样刺眼。应泊打消了睡意,一下子坐直。


    路从辜把他拉黑了?


    怎么会……下午不还好好的吗?


    应泊大脑停在了消息发送失败的那一刻,放任的是他,逃避的是他,遇事就做缩头乌龟的也是他,可真到了一刀两断的地步,放不下的还是他。他颤抖着指尖,又试着重新发送了一次,仍然发送失败。他盯着红色感叹号看了许久,最终烦躁地关上手机,丢到枕边。


    不行,必须得找个机会见一面,探探原因。


    他叹了一声,又掀开被子下床,把笔记本电脑搬到床上来。打开一篇加密文档,光标在惨白的页面来回跳动,映出应泊眼底密密麻麻的血丝。他已经记录了十几页的内容,图片和文字都有,光标停住的这一页,是褚正清当年判决书的扫描件。那一年还没有电子送达,文书也不需要上网,这篇被他保存至今判决书是揭开真相的唯一线索。


    “迟早都会告诉你的,急什么呢……”他自言自语。


    *


    凌晨两点,路从辜用被子把自己裹紧,冷眼盯着手机屏幕上的照片——应泊站在陈嘉朗家地下车库整理衣领的抓拍,手机像素没拍出的是应泊当时潮红的脸色和嘴唇暧昧的红痕。


    事事留痕是一个刑警最基本的素养。他分明记得,应泊扶着陈嘉朗上楼时还是穿着整齐,可下来后不仅头发凌乱,领口也开了两粒扣子。


    一个小时,足够他们做点什么了。


    枕头被掀起来又砸回去,路从辜把鼻尖埋进枕头,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可脑海还是难以自制地一遍遍回想那些片段,回想应泊扶着陈嘉朗上楼时箍在对方腰上的手,从公寓下来时泛红的耳廓,还有上车前对着后视镜擦拭嘴角的指腹。


    他也不记得坐在车里的那一个小时是怎么熬过来的,朝思暮想的那副躯体也许正覆在豪宅的某个角落,也许压在真丝床单上,也许陷进按摩浴缸里,沉沦于爱欲汹涌,把无趣的初恋旧人抛之脑后。


    可是,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应泊又为什么要那样匆匆忙忙地离开呢?


    明明目睹了一切,明明嫉妒都快把神智烧得精光,他还在怀念那虚无缥缈的温柔。


    “呵。”路从辜讥讽地一笑。他不是没想过直接把照片发给应泊,可他又有什么立场兴师问罪呢?说一千道一万,过去的都过去了,年少时的情愫不能直接照搬到现在,他和应泊还没正式戳破那层窗户纸,还没有郑重其事地把“我喜欢你”说出口,谁都有临阵退缩的权利。


    可就这么把这口气咽下去,他又不甘心,更恼怒的是,应泊到现在都没有同他把话说明白的意思。哪怕直白地告诉他“我不可能坦白那十三年,你如果真的在意,那我们就分道扬镳”,路从辜也认了,还会掂量掂量自己是否承受得住,可将断不断最折磨人,偏偏路从辜又是个快刀斩乱麻的性子。


    人在深夜总是不清醒的,路从辜眉头一拧,点进聊天框,咬了咬牙,终于——把应泊拉进了黑名单。


    刑侦支队里,十几台电脑昼夜不停,播放着建筑废墟附近所有视角的监控画面,蓝光把办公室照成了一片水族馆。白板上是任倩失踪案的时间轴,尾端钉着彤彤的照片,被穿堂风吹得划拉作响。


    肖恩往太阳穴抹着清凉油,忽地听到身后有咬碎干脆面的响声。他回过头,正色斥责:


    “啧,怎么还吃上了?”


    两个民警收起了嬉皮笑脸,对视一眼,又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肖恩“嘿”了一声,叉着腰靠近:


    “没大没小,什么工作态度——给我一口。”


    民警明显不大舍得,迫于此人淫威,畏畏缩缩地把最后一包丢给他。肖恩把干脆面捏碎,走向沙发上的两个女孩子。方彗躺在卢安棠的腿上,两只眼睛都因为结膜炎发红发肿:“我的眼睛……”


    “别闭眼,别闭眼,一下就好了。”卢安棠全身都绷着力气,既要控制住方彗本能挣扎的肢体,又要扒着她的眼皮帮忙滴眼药水。肖恩幸灾乐祸地俯视着她,倒了些干脆面在手上:


    “张嘴,啊——”


    嘴比脑子反应还快,方彗眼睛跟着肖恩的手,注意力全被吸引走。卢安棠看准时机,用力捏了下眼药水瓶:


    “成了!”


    方彗也不敢再动,用最后的意志力让自己不要立刻闭眼。不料,办公区猛地炸开一声惊呼,她又一次下意识地眨了眼,药水全被眼皮挤了出来。


    “三号机位,倒回两分十七秒!”


    五六个脑袋瞬间凑了过去,聚成一朵食人花。其余民警踹开转椅,在后面探头探脑:“看到什么了?找到了吗?”


    “停!”一个民警用圆珠笔戳着屏幕。画面定格在坍塌的外墙,混凝土裂缝里闪过半片鹅黄色衣角,据彤彤所说,任倩失踪当天就是穿的黄色裙子。


    身影慢慢露出全貌,的确是个穿黄色裙子的女人,怀里还抱着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民警们把画面放大几倍,聚焦在她身上,仔细分辨:


    “身高、体态……就是她!是任倩!”


    欢呼声此起彼伏,几个民警把发现者团团围住抱着狂亲,发现者龇牙咧嘴推开他们,还不忘提醒:


    “快,去找路队——”


    路从辜不明就里地被拎过来,被欢天喜地的众人簇拥着坐在电脑前一起看监控。卢安棠扶着看不清路的方彗凑过来,视线跟随着任倩的动作,若有所思道:


    “她在躲什么?”


    屏幕里的女人一直在慌慌张张地四处张望,脚步也跌跌撞撞的。进入监控三分钟后,她猛地缩进承重柱阴影,进入了视角盲区。


    路从辜的关注点却不在任倩身上,他又倒回进度条,手指停在监控一角。三分钟前,一辆车停在这里,并关闭了车灯。


    “在躲这辆车?”肖恩明白了他的意思,“可这也看不清车牌号啊,只能看出是辆车。”


    “……去走访附近群众。”路从辜按着眉心,他一夜未眠,实在打不起精神。肖恩发觉他的异常,指指另一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方彗,打趣问:


    “头儿,你黑眼圈好重,也要变写轮眼了?”


    第56章 愿者上钩 去杀个人,你坐其他人车回去……


    “没事, 有点失眠。”路从辜定了定神,强打起精神。肖恩把报告卷成筒,轻轻敲了敲路从辜的后背:“您老人家失眠?稀奇,您不是一向倒头就睡的主儿吗?”


    路从辜不理会他的戏谑:“组织人手, 通知大队, 立刻去走访周边群众。”


    “一队, 愣着干嘛, 走啊?”肖恩转身吩咐,又伸手去拽路从辜胳膊, “走吧,一起去。”


    “我还有事, 就不去了。”


    看出他是在敷衍自己, 肖恩干脆不走了, 一屁股坐在办公桌上, 拨弄电脑旁的仙人掌, 眼睛紧盯着路从辜眼睑下方的两道青灰:“走吧,不差这一会儿。今天外面天气可好了, 就当晒晒太阳。”


    在肖恩软磨硬泡下,路从辜终于肯跟他们一起出这次外勤。肖恩倒也没有别的意思, 只是想让这些天来一直闷闷不乐的路从辜散散心。


    望海市虽然财政有些吃紧, 但总是莫名其妙地常年在修路。警车吱吱嘎嘎地开过碎石路, 副驾驶车窗映着路从辜轮廓分明的侧脸, 肖恩忍不住开口缓解气氛:


    “头儿,笑笑呗,咱这眼眉都能夹死苍蝇了。”


    路从辜瞟了他一眼:“你第一天认识我?”


    “哎,头儿,上次咱俩搭档走访是什么时候来着?”肖恩摇下车窗, 裹着柳絮的春风从车窗灌进来,吹散了他刻意轻松的尾音。路从辜闭目养神,用指节抵着太阳穴:


    “……不记得了。”


    也许再想一想也能想起来,但路从辜现在没那个心思。肖恩转动方向盘避开坑洼,眼角眉梢带着不易察觉的苦涩:


    “我记得那时候你还在一大队,老田也在。田承平……多久没提起过这个人了?”


    两年前,仍然是那起爆炸案,曾经的刑侦支队队长田承平在一次任务中失踪,至今下落不明——明面上是这样。


    路从辜正在检查执法记录仪的电量,听他这么一说,指尖在开机键停顿半秒,轻描淡写道:“也没多久,一年半,或者两年吧。”


    柏油路面被暖阳照得晃眼,一直到建筑废墟出现在眼前,二人都没再出言。路从辜突然开口,喉音更哑了:


    “前面左转,停下吧。”


    “荣发烟酒”,这是附近唯一一家正在营业的小店,其余的不是正在休息就是已经倒闭了。烟酒店的玻璃柜台落满浮尘,穿玫红针织衫的女老板正用扫帚清扫着柜台,是很典型的望海卫盘头大姨。大姨戴一副老花镜,盘得油光水滑的发髻纹丝不动,上面撒着小金点,整个人活像尊泥塑的妈祖像——望海人民虽然也供妈祖,但很少有人信,或许是望海人本身就足够神神叨叨的缘故。


    一见这群不速之客,大姨声音高了八度:“怎么又是条子,我还做不做生意了?”


    走在前面的民警刚要摸证件,肖恩已经把半个身子探进柜台:“姐姐,您这金鱼养得真俊,凤尾龙睛吧?”


    余光瞥见大姨嘴角不自觉扬起笑容,他把手搭在玻璃缸上,惊得红白花色的金鱼甩着尾巴钻入缸底:“我爸上月买的鎏金全养死了,您给指点指点?”


    “嗐,介有嘛,水温得恒着二十六度,换水得困三天。”大姨被哄得喜不自胜。


    “姨,跟您老打听点消息。”肖恩一向嘴甜,把任倩和车辆的照片拍在烟酒店玻璃柜台上,“见过这姑娘和这辆车吗?”


    大姨从老花镜上沿斜睨过来,金耳环晃晃悠悠的,在阴影里闪着光:“哟,介似个嘛案子?情杀?仇杀?”


    肖恩忍俊不禁:“您当是《都市报道六十分》呢?就问问见没见过。”


    “监控自己拷,密码四个6四个8。”大姨涂着红指甲油的手指往门外的摄像头上一指,“上个月扫黄的也是你们的人吧?小bk的,拷完监控顺走我一包玉溪。”


    得到了准许,路从辜按开监控主机,把视频调到任倩失踪的时间段,民警们纷纷聚在他身边,聚精会神地观察。监控画面辐射的范围囊括了连带废墟在内的整片街区,而案发当晚十点零七分,一辆粉红色富康车正从店门口掠过,直向建筑废墟而去。


    “哟,这色儿真扎眼,我记得这车,那天晚上就过了这么一辆。”大姨也留意到了,“自打平舒那边改装厂查封后,多少年没见着这么艳的车了。”


    这一片一向人烟稀少,谁会在这么晚开车路过呢?


    她的话给了路从辜思路。他掏出手机搜索,快速滑动:“……原厂富康从没出过粉色款。”


    根据这一点,完全可以定位嫌疑车辆了。路从辜指了指柜台下的烟,示意大姨帮忙拿一条出来,扫码支付后追问:“劳驾问下,这车后来往哪边去了?您记得吗?”


    大姨把烟递给他,红唇努向西北:“没记错的话,奔老纺织厂方向了,开得跟让狗撵似的。”


    “拿去,谁爱抽谁抽,”路从辜撕开烟盒外包着的塑料薄膜,把整盒烟抛给身后的民警,“去车管所,富康这车不多,改装成这样的也不多,应该……”


    手机嗡嗡地震动,打断了他的指示。路从辜不耐地瞥向屏幕,来电显示上“应泊”两个像火星一样溅入眼中。


    手机号还没来得及拉黑。


    一股夹杂着愤怒、委屈的复杂情绪在胸膛激荡,路从辜死死捏着掌心皱成团的塑料薄膜,拇指在红色的挂断键上悬了半晌。肖恩也不抽烟,叼了根棒棒糖凑过来:“检察院催命啊?”


    “去查改装车。”路从辜没什么好气,转身钻进墙根。他盯着屏幕上的名字,终究还是把绿色的接听键划了上去:


    “说。”


    电话那边传来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应泊用笔尾敲着案卷。也许是没想到他会接电话,应泊空了几秒才开口:“没什么,就是我要下补充侦查决定书了。”


    最不爽的人说了一件最不爽的事。路从辜用鞋尖碾着脚边的石子,尽量压着怒火,让自己不要当场发作:“……让人送补侦提纲过来。”


    “必须你来。”应泊的呼吸突然变轻,“有个案子,证据出了点问题,直接定组织卖/淫可能不太妥当。”


    石子被一脚踢飞,两只麻雀从电线杆上扑棱棱飞起。路从辜看着它们掠过房檐:“几点?”


    “现在。”笔尾的敲击声停了,“就你一个人。”


    民警们三三两两地聚成一堆抽烟,肖恩糖才吃了一半,正撞见路从辜脱下外套甩进驾驶位,忙问道:“头儿,去哪儿?”


    路从辜连系安全带的动作都带着杀气:“去杀个人,你坐其他人车回去。”


    好在一路上没什么车挡路,没有把路从辜的怒气彻底点燃。车停在检察院后院,路从辜一边给应泊打电话,一边往一楼大厅走。巧的是,应泊才把一个地中海发型的律师送到检务大厅门口,两人在门口撞个正着。


    “三分钟。”路从辜摔上门,大厅里的其他检察干警被他的动静吓了一跳,“哪个案子有问题?”


    应泊望着他,喉结上下动了动:“先上楼……”


    路从辜话说得斩钉截铁:“就在这儿说,我还有线索要追。”


    大厅里的干警们都放下了手上的工作,毕竟少有公安倒反天罡对检察火力全开的事情。应泊被同事们玩味的神情看得有些无所适从,放软了语气请求他:“可是案卷在上面。”


    五分钟后,路从辜被应泊按在办公室的沙发上。他盯着应泊挂外套的背影,一字一句问:


    “案卷呢?”


    “尝尝,蔚然带的果茶,酸酸甜甜的。”应泊装作没听见,仍然顾左右而言他,把沏好的茶摆在他手边,“单位新换了净水系统,应该没有铁腥味了。”


    同一个问题路从辜不想问第二遍。他脸色愈发难看,应泊却凝视着他眼底的乌青,在打太极的路上越走越远:


    “没睡好吗?还是任务太重了?”


    “我问你案卷呢。”路从辜咬牙切齿。


    “案卷……大概在蔚然那儿吧。”应泊终于把话题拐了回来。他给徐蔚然发了条消息,不一会儿,徐蔚然抱着案卷进来了:


    “路队好。”


    出于礼貌,路从辜并没有迁怒他人,收起了怒色,同样向徐蔚然颔首致意。徐蔚然放下案卷,才打算离开,应泊却在这时清了清嗓子。她回过头,刚好对上应泊满是求助的眼神。


    她挑了挑眉,意思是“我要留下来吗”。


    应泊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知道自己只是一个缓解气氛的吉祥物,徐蔚然很有眼色地打开应泊桌上的笔记本电脑,装成在工作的样子。路从辜也不方便再摆臭脸,只好翻开案卷。


    案子本身他并不陌生,嫌疑人是一个帮卖/淫/女看病的黑诊所医生,涉嫌的罪名也是组织卖/淫。毕竟案子都是自己一手办成的,怎么看怎么周密,他大惑不解地看向应泊:


    “有什么问题吗?”


    “这案子在定性上有问题,可能没办法认定组织卖/淫。”应泊把书面的辩护意见递过去,“辩护律师的意思是构成非法行医罪,我觉得有点扯淡了——毕竟这人有乡村医生的从业资质,而且非法行医罪要求‘情节严重’才构成,最高法有相关的司法解释,规定了怎样才算‘情节严重’,他既没造成卖/□□残疾或是传染疾病,以前也没有因为非法行医被行政处罚,肯定是不构成非法行医罪的,最多是个行政违法。”


    “很明显,他是听从了老鸨的吩咐,上门为这些“卖□□”看病、打针,还从中牟利。但问题在于‘看病’本身是一个中立行为,还是一个帮助行为。医生给人看病是天职,难道‘看病’有错吗?”


    路从辜蹙着眉思索:“可是他明知道这些女人都是被控制起来卖/淫的,他事后为什么不报告呢?”


    “是,他明知道那些女人都是卖/淫/女,医生也有强制报告的义务,但强制报告的义务仅限于取得执业医师和执业助理医师资格的大夫,乡村医生不包括在内。”应泊摊手道,“而且,他不报告有错,但不代表有罪。”


    第57章 人面兽心 “下次再玩这种把戏,我就不……


    聊到这里, 路从辜脑子已经发胀了,他有时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这群书呆子非要抠字眼。应泊倚在沙发上,翻着自己的笔记:


    “我跟万征也聊过,万征觉得可能更符合刑法上的另一条‘协助组织卖/淫罪’。这一条是单独从组织□□罪的共犯行为中剥离出来的, 让原先组织□□罪中的帮助犯正犯化, 不再是一般的共同犯罪。最高法、最高检有司法解释, 明知他人实施组织卖/淫犯罪活动而为其招募、运送人员或者充当保镖、打手、管账人等的, 以协助组织卖/淫罪定罪处罚。”


    “那就按这个定。”路从辜的耐心耗到了极点。应泊顿了顿,壮着胆子又一次否决了方案:


    “还是那个问题, 医生给人看病就算有罪吗?”


    “说来说去,他什么罪都没有了?”路从辜拍案而起, “你要我怎么补充侦查?”


    “我、我也还在考虑这个问题。”应泊的心虚彻底暴露出来, 话也说得结结巴巴的。路从辜叹了一声, 又坐了回去:


    “补充侦查提纲呢?”


    闻言, 徐蔚然默默打开了文档模板——补侦提纲还没一个字都没写呢。


    “先不急, 我再想想办法,如果实在不行, 我会下不起诉决定。”应泊搪塞过去,“别担心, 案子都到我这儿了, 不会让你们背责任的。”


    话已至此, 路从辜差不多已经明白个大概了。他把杯子里的果茶一饮而尽, 拎着外套走到门口,又停住了脚步:“下次再玩这种把戏,我就不客气了。”


    心思被看穿,应泊反倒坦然了。他一直小心翼翼的神色终于轻松下来,起身追问道:


    “那个……周末要跟我一起去看彤彤吗?”


    “莫名其妙。”路从辜暗忖。但更莫名其妙的是, 他居然一点断然拒绝的冲动都没有,或许因为是个心软的人都不可能不记挂那个可怜的孩子。他回过身,盯着应泊看了好一会儿,才说:“她很怕人。”


    应泊一脸高深莫测:“我有办法。”


    *


    “这就是你的办法吗?”


    路从辜的闷声从头套里传出来,他正在和兔子头套的两只长耳朵较劲,这双耳朵总是不受控地耷拉下来遮住视线。


    对,这就是应泊的办法——扮成没有性别的玩偶,彤彤就不会害怕了。


    彤彤的伤情好转了很多,换了新的病房,这一栋的病房里都是不到十岁的孩子,连消毒水的味道里都混着彩色蜡笔的气息。徐蔚然也自愿牺牲了周末,跟他们一起来了医院,正在病房里给彤彤讲故事。


    熊猫玩偶的绒毛领口卡着应泊的下巴,几十斤重的填充棉压得他脊背发酸。他摸黑把几包小孩子都爱吃的软糖塞进肚子前的口袋里,里面还有一把迷你尤克里里和其他道具。他有些后悔自己选了这个密不透风的头套,从头套的缝隙看出去,路从辜套着垂耳兔玩偶服,身后的兔尾巴一颤一颤的,但是有些秃了,粉白绒毛间露出制服裤子。


    “操……”粉白色的兔子发出了不太和谐的低沉声音,“比防弹衣还难穿。”


    应泊倒是玩了起来,他拍打着熊掌,摆开功夫熊猫的架势,仿佛是要跟路从辜过两招似的。路从辜没心情跟他打闹,避过了几式情意绵绵掌,兔爪伸向背后——他的一绺头发被玩偶服的拉链绞住了。


    彤彤妈妈推门而入,见二人这副尊容,憔悴的脸上多了一丝诙谐。她的目光在熊猫的大肚子和兔子裂开的秃尾巴之间游移,嘴角抽搐两下,突然背过身去,肩膀抖得像筛糠,憋着笑说:


    “两位,孩子午睡刚醒。”


    应泊艰难地挪动着,岔开两腿,端坐在活动室的折叠椅上,头套搁在膝头。他用熊掌帮路从辜从头套的桎梏中挣扎出来,向刘奕玲招手:“您坐。”


    小小的折叠椅不仅要承受成年男性的重量,还有他们身上的几十斤棉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路从辜的兔爪搭在椅背上,问:“孩子最近还做噩梦吗?”


    刘奕玲的手指绞缠在一起,轻轻点头:“偶尔,比之前好一点了。社工经常来看她,还有专业的心理医生,一直在开导她。”


    路从辜松了口气,应泊看向他,发现他乱发间还粘着化纤绒毛,忍不住挑了挑嘴角,又转而问道:“后续治疗计划定了吗?还需要多久?”


    “下周要拆胫骨的外固定架。”刘奕玲用指甲刮着帆布包上的卡通贴纸,“时间……不知道。医生说,情况乐观的情况下,至少也要休养三四个月。”


    “我朋友的导师是一中心医院的大拿,有人脉。要是恢复效果不好,我可以帮忙打听打听。”他忽然住了嘴,意识到好像不只是医院的问题,“治疗费用有困难吗?”


    “医保能报一大部分,也有好心人捐款,但还是不够。孩子他爸把房子挂中介了,我们俩在医院附近租房陪护也行。”


    先前的几次手术已经花了不下数十万。应泊想找手机,想起手机在制服裤子口袋里,只好作罢,承诺说:


    “我回头去问问未成年人检察的同事,也许可以申请司法救助金。”


    “给您添麻烦了……”刘奕玲压抑着哭腔。应泊起身给她倒了杯水,从玩偶服口袋里摸出一包软糖,递了过去,问:


    “我之前听您说,孩子喜欢吃这个?”


    “住院之后就不肯碰了。”刘奕玲捏着软糖,摇了摇头,“吃过坏人给的糖,哭着说自己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应泊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她还是什么都不肯说吗?”


    “心理医生来的时候,给了她几个玩偶,让她难过的时候把心事说给玩偶听。”


    角落的饮水机突然发出咕咚一声,跟刘奕玲喉间的哽咽重合。她停了半刻,接着说:


    “那天,我躲在门外,听她跟玩偶聊天。她问,为什么爸爸要丢下她……”


    应泊突然反应过来,这一次,孩子爸爸竺志强依然不在场。直觉告诉他孩子的话和表现都有蹊跷,因为那段惨无人道的经历害怕男性,这很正常,可为什么连爸爸都怕呢?


    他犹疑着,不知这话该不该讲:“您知道,目前孩子是关于‘红楼’唯一的线索……”


    其他犯罪嫌疑人不是没提起过“红楼”,但无一例外,统统表示“不知道在哪里”。目前唯一能确定的是,红楼是于泽龙及其妻子曹可红的藏身窝点。


    没有人舍得反复撕开孩子的伤疤,但情况迫在眉睫。刘奕玲嗫嚅着嘴唇,说:“我会再做做她的功课。”


    门外传来孩童的笑声,三人同时望向声源。穿病号服的小女孩骑着玩具车掠过门口。车筐里塞着个歪嘴笑的泰迪熊。刘奕玲盯着那孩子,把手里的软糖塞回应泊怀里:“留给……留给其他孩子吧。”


    走出活动室,奇装异服的两个人被孩子们围成一团。应泊撕开软糖包装,半跪在地上分发给他们,才总算让孩子们心满意足地离开。


    306病房门口挂着折纸星星,透过门缝能看到徐蔚然正把竺雨彤环抱在怀里,把着她的手叠千纸鹤。推开病房门,应泊摇摇晃晃地迈开步子,大肚子却差点被门框卡住,只好侧着身进来,但也只是勉强能过。病床上的被团骤然缩紧,彤彤把自己裹成了一个颤抖的茧,只留了两眼从被缝里向外窥视。那双原先淤紫得像摔烂的葡萄的眼睛已经消肿,鼻梁的齿痕也结痂了。


    “咳咳!”在应泊的怂恿下,路从辜捏着嗓子发出诡异的童声,“小兔子乖乖……”


    徐蔚然立刻把孩子护在怀里,看向二人的眼神里满是戏谑。刘奕玲推着两个巨大的玩偶往前走了半步,介绍起来却结结巴巴的:“彤彤,这是……是……”


    玩偶服比想象得还要重,应泊努力保持着平衡,笨拙地转圈跳舞,刻意捏出甜得发腻的声线说:“我们是星星派来的使者,熊猫警卫和兔兔特工。”


    兔兔特工没办法,生怕露馅,只能配合着比了一个打枪的手势。


    空气凝滞了几秒,徐蔚然第一个鼓起掌来。垂耳兔撞到输液架发出哐当巨响,路从辜手忙脚乱去扶,彤彤见状终于把手探出被沿,发出极轻的笑声。


    阳光穿过纱帘,在女孩指尖投下跳动的光斑。应泊拍着熊掌表演他排练了好几天的魔术,要从一条道具丝巾里变出一支玫瑰花。然而,出师不利,他很不巧地把道具丝巾缠成了死结,急得满头大汗。彤彤歪着头等了他好一阵,伸手戳了戳熊猫肚皮:“星星使者都这么笨吗?”


    应泊感觉后背汗湿的衬衫贴在皮肤上,头套里的热气模糊了视线。他笨拙地盘腿坐下,熊猫脑袋撞到床头,震得头痛,却也只能强扯出笑意替自己解围:“……因为我们把聪明都变成星星啦。”


    小孩子总是很难保持专注,彤彤细瘦的手指穿过绒毛缝隙,抓着熊猫头套的两只圆耳朵,注意力又马上被垂耳兔毛茸茸的尾巴吸引走了。她掀开被子,用完好那只脚碰了碰兔尾巴,咯咯地笑起来。


    “熊猫警卫和兔兔特工长得好高好大哦。”她说。


    应泊又打开一包软糖,递到她嘴边:“彤彤好好吃饭,好好锻炼,也能长得好高好大。”


    彤彤从他身上爬下来,打开床头柜,抱出一罐纸星星:“给你们。”


    “彤彤好厉害。”应泊给足了面子,“是蔚然姐姐教你折的吗?”


    孩子摇摇头,打开玻璃罐,彩纸折成的星星在阳光下闪着光:“是倩倩姐姐教我折的。她说,小朋友要懂得感恩。”


    头套里面实在太闷,应泊只觉有些呼吸不畅了。趁孩子不注意,他转过身,轻轻抬起头套,想喘口气,彤彤却在这时跌坐在他的肚子上,被棉花弹了一下,笑了起来。应泊下意识揽住她,头套却整个滚落下去,彤彤的笑声戛然而止。汗湿的额发贴在眼前,应泊看见彤彤的瞳孔猛地收缩,嘴唇开始颤抖。


    徐蔚然本来在剥橙子,下意识用怀抱遮住她的视线,却不小心带翻了床头柜的星星罐,纸星星洒落满床:“彤彤别怕!”


    女孩却在这片星光中伸出手,一手勾住应泊的熊猫爪子,另一手伸向他的脸:


    “叔叔,你的睫毛上有棉花。”


    应泊慌忙去扶头套的动作一滞。彤彤搂着他的脖子,脸颊贴上他的脸颊:“我知道你们是假的。”


    时间仿佛停在了这一刻,应泊把孩子托在怀里,红着脸介绍说:“其实……兔兔特工是警察叔叔,熊猫警卫和蔚然姐姐都是检察官。”


    也许是无法理解词语的含义,彤彤效仿着他的口型和音调重复:“检、察、官……”


    “对,检察官,替国家打官司的人。警察叔叔和警察阿姨会把伤害彤彤的坏人交到我们手里,我们再把他们送上法庭,接受审判。”


    “大楼里,也有跟你一样的……检察官,是穿黑衣服的叔叔,经常来。”彤彤盯着他的眼睛,认认真真地说,“每次黑衣服叔叔生气的时候,红姨就会给他大包大包的钱。她说,他是保护神。”


    童声裹挟的惊天秘辛如巨雷般炸开。应泊如遭重锤,呆坐于地,只觉玩偶服的填充棉吸饱了空气中的压抑,沉得像是要压垮他绷紧的脊梁:


    “彤彤……你说什么?”


    第58章 叫魂 十三年前,这人也是这样抱着吉他……


    (55、56、57三章全部推翻重写了, 建议重新食用哦)


    在场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神色变得如临大敌般凝重,病房内瞬息间隐匿了所有声响。盛星星的玻璃罐滚落在地,碰撞声打破了诡异的寂静, 也唤回了些许神智。


    红姨……如果猜得不错, 就是于泽龙的妻子曹可红, 此人是于泽龙拐卖、强迫卖/淫等累累罪行中最初也是最“得力”的帮凶。彤彤不理解大人们为什么骤然变了脸色, 用力揪着应泊玩偶服上的绒毛,声音细弱:


    “红楼的大房间里, 也有被叫做检察官的叔叔。”


    阳光像一把锋利的刀,劈在应泊瞬间苍白的脸上, 分割出一半光明一半晦暗。他喉结微动, 挤出沙哑的追问:“黑衣服叔叔……长什么样子?”


    “他跟倩倩姐姐差不多高, 有一点胖, 脸, 方方的……”彤彤比划着那人的身材和体型,又拍打着自己的脸, “眼睛小小的,离得很远, 戴着眼镜……”


    仿佛是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 却找不出合适的字句吐露出来, 彤彤的小脸憋得通红。徐蔚然轻抚着她的后背, 拿过彩色蜡笔和画本:


    “彤彤可以把那个叔叔画下来吗?”


    她尽量让自己充斥着不敢置信的眼神变作温和鼓励,彤彤接过纸笔,一边描摹一边喃喃道:


    “那天,我看见他的口袋里掉出一个徽章……”


    “徽章?什么样的徽章?”应泊忽然想起自己钱夹里还有一个随身备用的检徽,他扯开玩偶服, 取出别在领口:“是这样的吗?”


    “金灿灿的!”彤彤把蜡笔往应泊锁骨上戳,“跟熊猫警卫的一样!”


    “矮胖,国字脸,眼距宽,戴眼镜……”应泊自言自语,思绪开始不受控地在大脑中搜寻对应的形象。有那么一刻,他希望自己从来没见过这样一个人,更希望这只是孩子不懂事理凭空捏造出的假人,但真相鬼魅般从脑海中浮现而起,令他不寒而栗。


    他和徐蔚然对视一眼,原本是想探探她的反应,不料,徐蔚然却做出了一个令他始料未及的举动——她掏出手机,找出一篇望海检察的公众号推文,点开其中的领导发言照片,放在彤彤面前:


    “是这个人么?”


    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应泊攥紧了拳头,怒火一触即发:


    “他对你做过什么?”


    彤彤的蜡笔开始疯狂涂抹,最终“咔嚓”折断,她缩进徐蔚然怀里:“我不要说了!”


    “混蛋……”应泊一拳捶在地上。路从辜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示意他不要在孩子面前失态。彤彤被他的爆发吓得突然噎住,喉咙里断续漏出嘶哑的哭腔。孩子妈妈不敢上前安抚,只能用无助的眼神恳求他们不要再说下去。


    应泊死死地反握住路从辜的手,仿佛这是他濒临崩溃前唯一能抓住的东西,掌心还是滚烫的,汗水却已经变凉。他掏出那把早就准备好的尤克里里,拨弄着琴弦,低声道:


    “对不起,彤彤,刚刚太激动了。我唱一首歌给彤彤当赔礼,好不好呀?”


    吉他弦迸出《小星星》的前奏,彤彤半信半疑地看着他,哭声渐弱。


    “一闪一闪亮晶晶……”应泊的童声模仿得蹩脚却又认真,塑料琴钮在阳光下泛着廉价的金光,“满天都是小星星。”


    女孩挂着泪珠的睫毛颤了颤,沾着蜡渍的手指敲敲跟着节奏敲打。路从辜看着应泊被琴弦磨红的指尖,不由得想起十三年前,这人也是这样抱着吉他坐在自己病床前,每走一次调,脸就更红一分:


    “If you missed the train Im on,You will know that I am gone.”


    这么多年了,有些东西好像还是没变过。


    一曲终了,应泊观察着彤彤的表情,托着她的肋下,把她抱到窗边,看远处建筑工地的塔吊:“酷不酷?叔叔工作累的时候,经常站在窗边看塔吊。等彤彤好了,我就带你到近处去看。”


    彤彤终于破涕为笑。徐蔚然把抱枕扔到应泊身上:“喂,哪有带小朋友看塔吊的?”


    “那怎么了?”应泊刮刮彤彤的小脸,“我们彤彤不仅要看,还能开呢,是不是?”


    午后的暖阳透过窗棂,把几人的影子拉长在墙上。路从辜看着应泊被镀上金边的侧脸,忍不住插嘴说:“开不上塔吊,可以先开警车。”


    应泊转过脸看向他,眼里一半是惊喜,一半是试探。就算他没说话,路从辜也能猜出含义:“你原谅我啦?”


    “也许连我在气什么都不知道。”路从辜还是禁不住冲他翻了个白眼。


    一片温暖和煦中,病房门被砰砰拍响,两个男人拧动门把手,闯了进来。走在前面的是孩子爸爸竺志强,跟在身后的中年男人穿一件灰布衫,剃个板寸,怀里揣个布包,不知道都包了什么东西。那男人进来就说:


    “福生无量天尊,其余人都出去,不要打扰。”


    彤彤才被安抚好的情绪又被惊动,她把头埋进应泊的颈窝,吸着鼻子,哽咽起来,全身都在瑟瑟发抖。路从辜叫住举动奇怪的中年男人,蹙眉问:


    “干什么的?”


    “哦,哦……警官,我听我家大姑说,孩子这样指定是丢了魂,找个大仙来收收,说不定就好了。”竺志强赔着笑,“这位是我家村上那边有名的出马仙,都说灵,我就想请他来给孩子看看。”


    “什么……”路从辜一时没反应过来。应泊一颠一颠地哄着孩子,上下打量那大仙一眼,说:“我们出去可以,孩子家长得留下看着。”


    “不行。”大仙拒绝的话刚说了两个字,应泊又冷着脸接着道:“福生无量天尊也得听医生和警察的话啊,不然出了事你负责?”


    见大仙吃瘪顺从,他把彤彤放在床上,裹好被子。徐蔚然低头亲了亲她的脸蛋,安慰说:“别怕,我们就在外面,不会走远的。”


    三人躲了出去,徐蔚然匆匆去了卫生间。才把病房门关上,路从辜便急急地提高音量发牢骚,指节捏得咯咯响:“这不是胡闹吗?”


    “哎呀,随他们去吧,也算是个精神寄托。”应泊倒是看得很开,“我考研的时候,宪法学的指定教科书上有一句话,‘法学就是神学’。”


    他趴在门上,从窗口玻璃看进去。大仙正烧着符纸绕床疾走,彤彤蜷缩在妈妈怀里,偷瞄着飘落的烟灰。应泊随后倚在病房外的墙上,声音轻得像飘絮:“人总要信点什么,才能活得下去,要是连鬼神都不信了,那才是真的万念俱灰。”


    路从辜脱口而出:“想起陈嘉朗了?”


    那样刻薄的一个人,有什么可万念俱灰的?信佛单纯是因为贪得无厌吧,他转念又想。


    “跟、跟他有什么关系?”应泊当即否认,目光又被路从辜眼底的血丝和乌青吸引,“……几天没合眼了?”


    路从辜不看他:“结案前没空睡。”


    自讨了个没趣儿,应泊绞尽脑汁思考该怎么继续话题。末了,他眼睛一亮,故作神秘地转向路从辜:“你信不信?我有个朋友,也是干这个的。”


    “你朋友还真不少。”路从辜终于肯瞟他一眼。


    看来这个话题的确奏效。应泊解锁手机,把手机屏给他看,视频通话界面显示着“宁律师”的备注。路从辜哭笑不得:


    “你给律师打什么电话?”


    应泊“啧”了一声,要他别心急。电话很快接通,一个戴眼镜的年轻男人的脸出现在屏幕里:“咦,应检?你主动联系我?三个规定又缺人了?”


    手机屏幕朝向病房,年轻男人沉吟半晌,问:“什么症状?”


    “呃……特别讨厌男的。”应泊做了一个既不会透露案情,又足够简练的总结。


    “讨厌男的不是很正常?”宁绥一副何必大惊小怪的样子,“我是男的,我也讨厌男的。”


    话音刚落,背景音里就传来一声痛彻心扉的质问:“啊?”


    “我看着没什么大事,就是吓着了,养一养就好。那符水……你们最好盯着点,别让小姑娘喝下去。”宁绥忍着笑,又问,“坐在床边的,是孩子爸爸吗?”


    “是,怎么了?”


    “面相不太好,感觉要犯刑狱。”这位身怀绝技的律师掰着手指头一算,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如果有需要,可以把案源推给我,我跟别的律师不一样,一定会劝他认罪认罚的。”


    应泊本来也只是开个玩笑,顺便联络下感情,并没有当真,也没有多问。一番寒暄后挂断电话,他把头歪到路从辜耳边,小声说:


    “等结案了,我把在基层院发生的事给你讲讲——我还没跟任何人提过那件事呢,张继川都没听过。”


    “谁关心……”路从辜嘴上这么说着,却又不免担忧问,“你确信彤彤说的是……”


    “我也很想相信陶检是个好人,毕竟,是他把我提拔到这个位子上的。”应泊收敛了笑容,眼底浮起寒光。他喟叹一声,终结了这个话题:“现在……”


    “回单位看看,有没有新的线索。”路从辜已经没办法再保持那副漠然的样子,随口接上一句:


    “晚上见。”


    说完,路从辜才警觉似的抿住嘴唇。他转身的动作太急,耳朵尖还泛着欲盖弥彰的淡红色。


    住院楼外,一辆重型卡车飞驰而过,司机把喇叭按得震天响,刚好盖过了应泊的回答,尾音里的笑意也被声浪碾碎:


    “……好。”


    第59章 余温 应泊冲过去抓住他手腕,头发上的……


    傍晚的风已经有了凉意, 应泊坐在车上,把车窗打开一条缝,望着医院门诊部进进出出的人流出神。徐蔚然说什么都不肯让他捎她回家,应泊也不好再强人所难。


    车载广播里一男一女两个主持人絮絮地聊着, 应泊一向没兴趣听, 打开只是当做背景音, 显得自己还没那么寂寥。这种有人声又不算吵闹的氛围最适合他放空, 应泊敏感的思绪又开始自由发散。


    不论是今天,还是谎称退回补侦那天, 路从辜的情绪似乎都有些过激了。应泊不太相信只是因为自己铁了心要做谜语人,又不是审讯, 急着出口供结案, 他不至于为此大动肝火。


    应泊第一次觉得一个人的心思有这么难猜, 或者说让他不敢猜, 就连陈嘉朗吃醋发火也都是不管不顾地发一通火再说, 不会给他出题。虽然平日里应泊时常也会产生把诡计多端的犯罪嫌疑人统统当破烂卖掉的冲动,但不得不承认那些人相处起来还算简单, 滴溜溜的眼睛根本藏不住事,张嘴闭嘴就是“我冤枉”。


    至于那句“晚上见”, 大概率单纯只是说顺嘴了, 不必当真。虽然只要应泊愿意, 他完全可以厚脸皮地就坡下驴。


    他想发条消息问问路从辜晚上想吃点什么, 但一想到很有可能又会看到刺眼的红色感叹号,他发怵了。不过,仿佛心有灵犀似的,路从辜没头没脑地发来一个问句:


    “他快退休了?”


    应泊很快反应过来,这个“他”指的是陶海澄, 忙回了个“是”。


    陶海澄并非科班出身,而是半路军转进入望海检察的,在所有人眼里都是勤勤恳恳几十年。虽然法本、学硕出身的年轻法学生身上多少都会有些眼高于顶的书生意气,但平心而论,应泊还算是打心眼里敬重这位老前辈,哪怕他并不明白对方究竟为什么非要提拔他坐上领导层的位子。赏识也好,捧杀也罢,起码都是一份知遇之恩。


    更何况,投票选举出的一把手,和一个根基未稳,除了办案写文章打比赛什么都不会的毛头小子,在各种层面都不是一个量级的。


    “真的要争个你死我活吗?做得到吗?会是个什么下场?”他不是没考虑过这个问题。陈嘉朗的态度更直白:“有必要吗?”


    “管他呢……违法乱纪的又不是我。”应泊把手机扔到副驾驶,挂挡起步。他今天特意穿了制服出来,本来答应了未检的同事拍几张能发公众号文章的照片,被彤彤的话一吓,他把这茬给忘了。制服沾了一身汗,穿在身上不舒服,还要送回单位统一干洗。


    检察院地下二层还有个停车场,电梯直达办公楼楼上。感应灯有些接触不良,一闪一闪的,莫名地像恐怖片里危险到来的前兆,应泊直觉不大舒服,但也没有多想,按下电梯按钮。奇怪的是,电梯竟然是从三楼降下来的——也就是说,有人在他之前回了第二检察部。


    今天是周末,谁会来呢?


    这样想着,应泊的脸色不由得冷下来。他慢慢踱出电梯,办公室门缝漏出一道白光,他本能地停在楼道半人高的花瓶后。


    徐蔚然正背对着他站在书柜前翻找着什么,压低声音打电话:


    “……上个星期的会议报告,政治部说文件找不到了,要应科再发一份。”


    上周政法委来院里开了场座谈会,会后要写报告,作为单位笔杆子的应泊自然承下了这个任务。可是找文件为什么要翻书柜?


    徐蔚然拉开书柜最底层的抽屉,小心地捧出一本书,封面色彩很显眼,是《刑法一本通》。应泊当然记得那里面都有什么,但也没有急着揭穿她,只是双手抱胸立在拐角的视野盲区里。徐蔚然好像已经很熟悉了,一面匆匆翻阅着里面的内容,一面在一张A4纸上写写画画,最后撕碎了那张纸,纸屑全扔进了垃圾桶。


    他极有耐心地等她把所有事情做完,而后躲进消防通道里,打开手机,给她打了个电话,却在她接起前直接挂断了。不一会儿,一声关门的闷响后,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延伸向电梯,消息栏里跳出了徐蔚然的消息:“怎么了师父?刚刚不方便接电话。”


    “没事,钥匙不见了,想问问你看见没。”他诌了个谎。待楼道里所有声音都消失后,才钻出消防通道。回到办公室,灯已经被关上了,桌面和书柜也都恢复了原状。应泊把垃圾桶里那些大块的纸屑都倒出来,半跪在地上逐一拼好。


    “这是……”他蹙起了眉头。


    *


    搬出来总共也没多久,应泊这些天在出租屋里一直都是野外求生模式。要带的行李不多,他却刻意拖到了深夜才驱车回到路从辜的小区。站在门外深吸了一口气,他拧下门把手,推门进屋。


    暖黄色的灯光从厨房里漫出来,路从辜蜷在沙发一角,盖着那张墨绿色毛毯,身形在晦暗的光影中看上去比平日里单薄不少。他听到了应泊的动静,却没睁眼,话音里还带着朦胧的困意:


    “微波炉里有饭。”


    “哦。”应泊悻悻地应了一声。行李箱轮子卡在门槛缝里,他用力拽了两下才脱困。路从辜到底还是没有睁眼,放任应泊像个贼一样逃进卧室反锁上门。


    空气里的确弥漫着一股香气,还是荤腥的油香,应泊吸了吸鼻子,有点暗喜,却又觉得不该这么早得意忘形。他把行李箱丢到一边,磨磨蹭蹭地脱掉衣服,用浴巾围上,冲出卧室钻进浴室。


    好在路从辜没有叫住他。他把花洒开到最大档,这样就算路从辜说了什么他也能装作没听见,他小时候经常这样对付暴怒时骂骂咧咧的母亲,虽然洗完澡后很有可能会挨一顿毒打。


    浴室和厨房离得不远,水流声压不住一墙之隔的响动,是锅铲碰撞搅动的声音。应泊擦着头发出来,看见路从辜徒手去掀砂锅盖子,蒸腾的热气扑在手上,激得他下意识松了手。


    “别动。”应泊冲过去抓住他手腕,头发上的水珠甩在两人交握处。路从辜的食指和拇指关节内侧红了一整片,应该很快就会变成一个水泡。


    应泊抬起眼,眼神里都是责问。他关上了火,用抹布垫着揭开砂锅盖子,里面躺着几块焦糖色的排骨,汤汁咕嘟咕嘟地,冒出醇郁的浓香。应泊愣神的刹那,路从辜已经抽出手往身后藏:


    “失败了五次,只有这次成功了。前几次不是糊了就是腥,可能是肉的问题。”


    “没提前焯水?”应泊不由分说地拉过那只被烫伤的手,放到水龙头下冲凉,又从冰箱里取出冰袋敷上。兴许是疼得紧了,这一次路从辜没再挣扎,皱着眉头说:


    “焯了,葱和姜都放了。”


    “冷水下锅?”


    路从辜转着眼睛回想了一会儿,不说话了,看来是热水下锅焯的。应泊忍俊不禁,用汤勺搅动浓汤,带着笑解释:


    “冷水下锅,血红蛋白慢慢就煮出来了,腥味会少很多,热水一下子把血水封在肉里,所以不好吃。”


    他舀了勺汤吹了吹,先是自己喝了一口,点点头,又送到路从辜嘴边。路从辜就着他喝过的位置抿了一口,咂巴咂巴嘴:


    “有点咸。”


    “我觉得还不错,咸一点刚好下饭。”应泊把汤勺搭在锅边,帮路从辜把围裙解下来,转身擦拭着流理台上的油点,“去沙发上等吧,我来收拾。”


    “应泊。”路从辜站着没动,忽然开口,“你是不是对谁都一样?”


    应泊擦灶台的动作一停,一时没参透话中含义。他隐隐觉得这个问题应该没有听上去那么简单,保持着背对的姿势,等待后话。


    然而,僵持半晌,谁都没有接上话的意思。应泊叹口气,回过身,把洗好的抹布挂好,斜倚在灶台上:“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些律师、嫌疑人被害人总是会挑各种各样的刺,把事情做得圆滑周到点总没错。”


    如果不出意外,路从辜下一句话一定是裹挟着情绪的“谁问你这个了”。不料,路从辜垂下眼,睫毛微微翕动,接着问:“不累吗?”


    “……习惯了。”应泊故作轻松地耸耸肩,“我知道,有点假。”


    但对你不一样,他想。


    路从辜没再问下去,只是平静地直视着他,眼底看不出情绪。应泊躲闪了一会儿,发觉路从辜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上下逡巡,不像是逼问,更像是搜寻着什么。他茫然地迎着目光看回去,路从辜却收回视线,换了个话题:


    “带走任倩的嫌疑人找到了,有两个。明天实施抓捕。”


    应泊张了张嘴,揣摩着这话的用意,问:


    “你亲自去?”


    路从辜颔首。不待应泊问,他便主动详细道来:


    “他们藏在西北边三不管地带的平房里,有点偏,涉毒涉赌都有,来往人员比较复杂,派出所反映那里之前还搜出过枪,我们制定战术的时候看了很久地图。一旦被发现,很容易被他们逃脱,希望一次成功。”


    应泊观察着他的神情,伸手捏了捏他的腕骨:“……注意安全,我等你回来。”


    话音落地,谁都没有再出言。路从辜慢慢走向门口,又忽然想起了什么,说:


    “对了,你那间房子,续着租金吧。”


    他停下脚步,后半句话说得轻轻的:


    “也算给你一点底气。”


    第60章 囚徒困境 “应老师!路队被人砍了!”……


    改装车信息筛查没用多久就出了结果。当所有可疑人员都被呈到面前时, 众人盯着身份信息上的照片,都为之一惊:


    “这不是当时开着垃圾车去处理汪蔓尸体的那个人吗?”


    车主名叫高信,无业,有前科, 围绕他的人际关系网展开排查, 还有一个名叫施浩的人引起了侦查员的注意。沿着建筑废墟附近的监控摄像头一路追踪, 警方最终在西北方的三不管平房里发现了那辆车, 但没有轻举妄动,而是派驻民警盯梢, 观察二人的一举一动。


    平房的铁皮屋顶在午后的日头下反光,路从辜手指敲打着方向盘, 望着远处的活动板房。晾衣绳上的床单随风晃动, 露出后面用红漆涂鸦的“拆”字。


    “东南角第二个门。”耳麦里传来民警小何压低的嗓音, “五分钟前拎着塑料袋进去, 目测有管制刀具, 没有枪。”


    路从辜固定了一下腰间的配枪,比了个包抄手势, 后座两个民警立刻推门下车,猫腰钻过被酒瓶子堆满的窄巷。他们侧身躲在侧面, 敲门三下无人应答。里屋传来玻璃碎裂声, 路从辜当机立断, 一脚踹开锈蚀的铁门, 昏暗里飞来的玻璃瓶被他侧头躲过。


    “操你妈条子!”


    两个黑影从木板床底窜出,撞破后窗,蹬着墙角垒砌的砖头翻出窗外,又分开逃跑。路从辜不假思索地追上去,单手撑着窗台, 紧跟着嫌犯一跃而下:


    “你们堵那边,这边交给我。”


    高信踩着隔壁彩钢棚顶狂奔,踩得棚顶不住晃荡。路从辜纵身跃过两米宽的巷道,前方横着堵塌了半截的矮墙,嫌犯刚扒住墙头就被飞来的警棍砸中脚踝。惨叫声里路从辜已经攀上墙头,拽着那人衣领往下一掼。


    “跑啊?”路从辜屈膝压住对方后颈,手铐刚扣上腕骨,一道寒光突然从腰侧撩起。他拧身避过匕首,布料“刺啦”一声撕裂,小臂火辣辣地疼。


    嫌犯趁机滚进一旁的污水沟,路从辜跟着跳下去,膝盖却磕在碎石上。他忍着痛扯住那人衣领往铁栅栏上猛撞。三次重击后挣扎渐弱,路从辜又一次从腰间摸出手铐,后脑勺却袭来一道劲风。


    砖头擦着耳际飞过,高信还打算再逃,路从辜就势前扑,一把将人按在地上,又一次用膝盖压住他后颈,耳麦里却爆出了混乱的杂音:


    “路队!施浩劫持了人质!”


    路从辜暗骂了一声,抬脚把高信踹给随后赶来的民警,赶往另一边。施浩目眦俱裂,正用匕首抵着个七八岁男孩的咽喉:


    “别过来!把枪放下!”


    “放了人质。”路从辜取出配枪,连同枪套一起踢到对方脚边,“让孩子先走。”


    施浩弯腰捡枪,路从辜蹬地借力扑过去,手肘连击对方太阳穴,男孩尖叫起来。路从辜把孩子抛给接应的民警,转身一个鞭腿扫倒挣扎起身的施浩,抢在最后一刻夺回了自己的配枪。民警们齐齐压住施浩,铐上了手铐。


    其中一个无意间瞥了路从辜一眼,惊呼着冲过来要扶他:


    “路队,你胳膊!”


    闻声,路从辜怔怔地看向民警手指的地方,一道狰狞的伤口横穿自己的小臂,血珠从皮肉间涌出,又汇成细流,滴落在地。


    他摆摆手挥开民警:“先押人上车。”


    接到卢安棠电话的时候,应泊正翻看着院里马上要举办的检察干警大比武赛题,给部门里的参赛选手当陪练。这样的比赛每年春天都会有一次,优胜者有机会被推举参加全市十佳公诉人竞赛。只不过,这一次应泊倒不是作为选手上场,而是坐在了评委席,毕竟也要给新人出头的机会。


    他合着眼睛听干警们自由辩论,眉头越拧越紧。真实法庭对抗与辩论赛完全是两模两样,庭审注重证据,是台下功夫,而辩论赛则是表演性质更强,谁能掌控赛场节奏,谁就能获胜。这些年轻人在法学院里闷头做题,大多没什么针锋相对临场发挥的经验,念文书的环节还好,一到自由辩论,情况立刻急转直下,嘴在前面跑,脑子在后面追。


    “呃……根据最高人民法院《全国法院审理金融犯罪案件工作座谈会纪要》,关于金融诈骗案件中如何认定非法占有目的的第一项、第三项作了如下规定:明知没有归还能力而大量骗取资金的,肆意挥霍骗取资金的,可以认定为具有非法占有的目的。”


    “打住。”应泊捻着鼻梁叫停,“赛场上没有人有耐心听你念法条,法庭上也一样,不要试图给法官讲法律,要讲证据。”


    干警瘪瘪嘴,稍稍泄气,喝了口水缓缓。徐蔚然坐在一边,她还在犹豫要不要参赛,应泊也不强求,只说要她过来学习观摩一下。


    “还有,稿子上的东西能记尽量记下来,赛场上最好直视评委和对手,不要一直拿着稿子念,那样印象分就不高。”他在白板上简要写下参赛细节。干警们却纷纷向他努下巴:


    “应科,您有电话。”


    来电显示是卢安棠,应泊不明就里地接听,这姑娘的大嗓门震得他太阳穴直跳:


    “应老师!路队被人砍了!”


    “被人砍了?”应泊心下一沉,手抓住白板边缘,音量也不觉提高了几分。卢安棠一听,更来劲了,绘声绘色地继续讲:


    “就是抓嫌疑人的时候,路队身先士卒一马当先,面对匕首的寒光也不动摇,结果……胳膊缝了九针,膝盖软组织挫伤。医生建议他静养,我们大家好说歹说劝了他半个小时,他也不肯回家歇着,非要接着审讯。实在是没办法了,我这才来联系您老人家嘛。”


    “知道了。”应泊把赛题材料还给干警,“看好他,我马上过去。”


    应泊一路上把车喇叭按得震天响,冲进支队大楼时甚至没来得及回应打招呼的民警。他径直来到审讯室,大门敞开,路从辜靠在椅背上,上身穿了件单薄的烟灰色高领毛衣,肩上披着外套,小臂潦草地裹着绷带,血迹渗出纱布。双腿交叠搭在桌沿,左腿裤腿被挽到膝盖上面,露出膝盖上肿成青紫色还有血痂的伤痕。负责记录的民警缩在一角,刻意保持着安全距离。


    对面的嫌疑人低着头,始终不发一言。路从辜好整以暇地从案卷中抽出那辆粉红色富康的照片,出示给他:


    “高信,这车是你的吧?”


    “是我的。”嫌疑人看都没看就承认下来。


    应泊象征性地敲敲门,拉过一个椅子坐在路从辜身边,端详着嫌疑人的五官:“嘶……我记得你,你上次说自己只是个收垃圾的,这次也来收垃圾吗?好巧。”


    他的嘲讽换来了对方的一个白眼。应泊挑了挑眉,是被挑起兴趣的意思。但这点兴趣转瞬即逝,他的视线落在路从辜的伤臂上,那抹暗红扎得他眼痛。他侧身靠近路从辜,低声道:


    “审讯就交给其他人吧,你该休息了。”


    “监控显示,任倩于失踪当晚的十点十四分出现在监控中,与此同时,你们也在这处建筑废墟附近停了车,三分钟后你们扛着个麻袋回到车上。”路从辜不理会他,抬头看着高信,说得慢条斯理,“痕迹检验已经接手了那辆车,希望你们能在出结果之前主动坦白。”


    高信盯着照片里模糊的身影:“遛弯儿捡废品不行啊?”


    “废品会动?”应泊追上一句,又锲而不舍地继续恳求路从辜,“……这里又不是缺了你就转不了。”


    路从辜总算抬头看了他一眼,应泊被那淡漠的审视目光盯得有些发毛,不大自在地挪开视线,转而接着给高信施压:“当时那辆垃圾车是套/牌/车,我们虽然因为证据不足没有批捕你,但公安扣下了车。经过排查,不仅是汪蔓,还有五个被困金樽夜总会的受害人的死亡或失踪都与这辆车有关联。”


    说完,他取下路从辜的一边蓝牙耳机,歪歪头:“那就一起啊。”


    他才把耳机戴上,里面就传来隔壁审讯室的怒吼:“放屁!高信跟我是过命的交情!”


    隔壁审讯的民警用笔尾敲着桌面,示意另一个嫌疑人施浩安静:“高信说主谋是你,路警官正在记他口供,你好自为之。”


    应泊马上反应过来他们用的什么策略,低笑一声,用口型问:“囚徒困境?”


    路从辜不置可否。听见隔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都没再传来施浩的声响,他预感计划即将成功,摸了下鬓边,故意露出耳机:“你同伙已经招了,还要嘴硬吗?”


    高信咬着牙,鬣狗似的怨毒眼神锁定在二人身上。应泊坦然地望过去,复述着耳机里的信息:


    “是于泽龙让你们去抓任倩的……你同伙该说的都说了,也许可以争取从轻。”


    手铐桎梏住了高信握拳捶桌的动作。他胸膛剧烈起伏几次,终究还是恨恨地道来:


    “我们只是替他干脏活的,那些死了的,残了的,不听话的女人,都归我们处理。那天晚上,那个女人趁看守不注意,从红楼里跑了出来。等到红姐发现的时候,她已经跑了一个小时了。”


    那个关键的字眼又一次出现在耳中。路从辜还抱着一丝希望追问:“红楼?具体位置。”


    “我不知道,除了龙哥和红姐,还有那些他们笼络的大人物,没人知道红楼在哪儿,就连里面的女人也一样。”高信同样摇摇头,“任倩出逃前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了另一个女人。那女人被关久了,昏了头,嫉妒任倩被龙哥偏心,直接把她的逃跑路线告诉了红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