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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口不择言 他单膝压上床沿,手掐住路从……


    希望又一次落空, 路从辜攥紧拳头,手背青筋暴起,伤口也因为用力又渗出鲜血。应泊在桌下捏住他的手腕,要他放轻松:“你们把她带哪儿去了?送回红楼了?”


    高信歪倒在座位上, 单边手肘撑着扶手, 面上竟然露出一个不屑的笑, 仿佛是在嘲笑应泊的天真, 轻飘飘说:


    “卖了。”


    “卖了?!”二人不约而同震声问。


    “任倩不是第一次想逃了,上一次她跑到了派出所, 把事情跟警察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高信身体前倾,讥讽地眯起两眼, “二位不如猜猜, 后来发生了什么?”


    一个念头如芒刺般扎入脑中, 应泊和路从辜对视一眼, 脸色都泛着苍白。他们的反应似乎让高信心情大好, 他扯动粗粝的嗓子,发出几声干涩的大笑:


    “派出所的所长亲自联系了红姐, 又把任倩送回去了。”


    即便早有心理准备,这句话真真切切地爆裂开来时, 却还是让二人悚然一惊。高信舔舔自己的嘴唇, 又得意地咧嘴:


    “那天晚上龙哥把那婊子丢给了哥几个, 只说别玩死……操, 他玩剩下的才能轮到我们。”


    路从辜差点一脚踹过去,被应泊和另一个民警拽住。应泊深呼吸几次,尽可能让自己保持镇静,继续问下去:


    “卖到哪儿去了?”


    “买和卖是同一条线,上家牵线, 下家运货。我们只负责交给对应的人,至于具体卖到哪里去,我们也不清楚,可能是山区,也可能是东南亚,具体的就看她造化了。”


    那些被害人在他们的交易链条里,甚至连“人”都不算,只是一个个可以被随意转手的货物。应泊抱臂冷眼看着高信,问:


    “从你开始跟于泽龙,一直到现在,总共卖过多少个?”


    “十多个了吧,记不清了。”高信仍旧目中无人地哂笑。


    “你知道拐卖妇女罪的最高量刑吗?”


    没有得到回答,应泊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死刑。虽然现在都讲少杀慎杀,但死在这个罪名上的也不少。更何况,你身上还有强/奸罪、妨害公务罪……数罪并罚一下,你觉得自己会是个什么下场?”


    高信的哂笑愈发僵硬。沉默半刻,他才再次开口:“如果我——”


    “你以为自己还有资格跟我们谈条件吗?”他没说出口的话被应泊不耐地打断,“如果我猜的不错,于泽龙没了靠山,自己都朝不保夕,更顾不上你一个替死的小喽啰吧?”


    像一个被戳破的气球,高信打了个寒战,吞下一口唾沫,方才强撑出的嚣张都在恐惧之下化作齑粉:“接手任倩的人是……”


    终于告一段落。负责记录的民警把签完字的笔录交给路从辜,三步并作两步退出了审讯室,顺手带上了门,屋里只剩下应泊和路从辜两个人。


    应泊装模作样地环顾着室内的陈设,有意无意地问:“大夫怎么说?”


    审讯室顶灯太亮,路从辜用胳膊挡住眼睛:“死不了。”


    “我知道死不了。”应泊稍稍加重语气,“可是很疼。”


    他用脚尖把路从辜的椅子勾到身边,指尖虚虚悬在那肿成茄子的膝盖上:“怎么会伤到膝盖呢?”


    路从辜取下椅背上的外套,用完好的腿做支撑,企图站起来:“说了死不了。”


    很可惜,伤情不是总能被意志力克服的,他一个没站稳,又跌坐回椅子上。应泊叹了一声,背过身去,半跪在他面前:“走吧,我背你回家。”


    “不用。”


    “那就抱你回去。”应泊半点跟他商量的意思都没有,起身转向他。路从辜的姿势刚好方便应泊打横抱起,路从辜惊呼声还没出口,应泊已经稳稳将他托在怀里。


    “胳膊,搂着我。”


    “别这样,影响不好。”路从辜的手不大自在地抵着他的胸膛。


    “现在知道影响不好了?那你下午就不该冲在最前面。”应泊的手越收越紧,额头贴额头,话音里满是诱哄:


    “别生气了,好不好?伤口要紧。”


    知道路从辜好面子,应泊特意走了消防通道,防止被其他民警看见议论。路上去超市买了些菜,到家时天色已晚。他把路从辜背下车,一手拎菜,一手掌心陷在路从辜大腿内侧的软肉里,又可疑地攥成拳。


    路从辜发觉了他的小举动,有意把脸埋在他颈侧呼热气,挑衅也似地说:“电梯坏了。”


    应泊当然清楚他什么意思,毫不露怯:“那就爬上去。”


    起码在前六层,应泊还没意识到自己这话的后果。他在第七层踉跄了一下,耳边随即响起路从辜的轻笑。


    “有、有个豁口绊我。”应泊试图给自己找补。


    “逞什么能?”路从辜拍拍他的肩膀,“我可以自己走。”


    事实证明,激将法对文官也管用,尤其是在某些情形下急着表现自己的文官。应泊不仅对这番好言相劝充耳不闻,反而还加快了脚步。


    楼道的感应灯随着踢门声骤亮。防盗门一开一合,应泊用腿带上门,轻轻地把路从辜放在卧室床上,又拿起挂在门上的睡袍扔过去,转身离开卧室:


    “衣服脱下来,穿睡袍。”


    上衣袖子被刀划烂了,裤子膝盖也磨出了破洞,被一起丢到地上,沦为了这次行动唯一的牺牲品。等路从辜换好衣服,应泊也拎着冰袋回来了,还带回来一袋葡萄味冰球。他单膝压上床沿,手掐住路从辜的脚踝:“别动。”


    冰袋贴在青紫的膝盖上,暂时缓解了钻心的疼痛。路从辜也摸不清自己现在的情绪,只好把脸埋在枕头里,声音隔着羽绒变得闷闷的:“你有时候很烦。”


    “我知道。”应泊一副滚刀肉似的态度,像哄小孩子一样把冰球塞进路从辜嘴里,“好好躺着,我去做饭。”


    抽油烟机的声音给这间冷清了许多天的屋子增添了些许家的烟火气。听见碗筷碰撞声,路从辜不请自来,扶着墙单腿跳,一瘸一拐地走出卧室,被应泊扶着坐好。两个人以一种诡异的沉默吃完这顿饭,应泊收拾好碗筷,翻出医药箱,又把路从辜抱到沙发上,拍拍自己的膝头:


    “把腿放上来。”


    路从辜侧坐在沙发上,局促地并拢双腿:“对了,我还没问——谁告诉你的?”


    “不重要。”应泊撩开碍事的睡袍衣摆,“听说,你被投诉了?”


    “汪蔓父母,说我们态度不好。”一听这话,路从辜立刻来劲了,向他告状,“他们要把女儿遗体带回去配阴婚,我让他们滚出去,就……”


    “那确实该骂。”应泊拧开药瓶,用棉签蘸了些碘伏按在伤口上,控制着力道来回擦涂。路从辜吃痛蜷起膝盖,又被应泊捏着小腿拉直,后腰陷进沙发靠垫:


    “嘶……你手劲儿也太大了。”


    “忍着,下午翻墙抓人的时候怎么不嫌疼?”嘴上这么说,应泊手上却收了力气。路从辜自知无话可说,瘪瘪嘴。他旋即想起两个犯罪嫌疑人,忍不住把自己的担忧问出口:


    “你觉得,任倩现在……还活着么?”


    “难说。”应泊仔仔细细地帮他蹭掉伤口上的死皮,“最好的情况是她自己跑出来了,但不太可能,那群人不可能放过她。哪怕是卖到山里,跨省麻烦是麻烦了点,但也在可追查的范围内。要是被卖到东南亚……”


    他没有接着说下去,隐匿了都心知肚明的内容,又冷不丁道:“你还记得咱们跟着小棠去筒子楼那天,我捡了一张任倩留下的招聘广告吗?”


    “你还留着?”


    “嗯哼,就在我办公桌上。”应泊点点头,换了根棉签,“胳膊给我,帮你重新缠一下纱布。”


    路从辜老老实实地照做,脑子里还在思索对策:“你说,可不可以试试钓鱼?”


    “我想过这个方法,可行,但人选可能是个大问题,筛选条件比较苛刻。”应泊用镊子挑开被血黏住的绷带,碘伏棉签探进去,在伤口边缘擦过。路从辜思及这个问题,一时之间也犯了难:


    “支队里女孩子不少,但大多是文职,经常出外勤的……方彗算一个,但她最近结膜炎,需要养病。”


    应泊保持沉默。路从辜揣度着他的心思,越想越不对劲,立刻警告说:“我不可能让小棠上的,她还是个孩子,要是出了什么事,我怎么跟卢经武前辈交代?”


    “我说什么了?”应泊头也不抬,“不过,你现在该操心的是自己的伤,其他的容后再议。”


    他驾轻就熟地把路从辜抱回卧室,被子掖得严严实实:“早点休息,有事随时叫我。”


    他把工具和药瓶都拾掇整齐,拎起医药箱打算离开,还没站直身子,衣角却被从后拉住。应泊随即回头,眼睛微微睁大,探询地看向路从辜。


    “你……要不留下来?就一晚。”路从辜有些难为情,“我晚上如果有事起床,可能需要有人照应。”


    非常合理的理由。应泊刚才还真没考虑到这一点,被路从辜一提醒,几乎没有犹豫,马上接上话:


    “呃,可以吗?”


    可以吗?不对,在说什么……


    话一出口,应泊马上意识到有问题,但已经来不及收回了。路从辜听了也是一怔,在应泊惴惴不安的注视中,谨慎地点了点头:


    “可以……你去把被子抱过来?”


    听了这句话,应泊如获大赦,拎着医药箱,逃也似地离开了卧室。


    第62章 同眠 他轻轻掀开自己的被子,膝盖缓慢……


    如果催眠也有伪科学, 那数羊一定是其中之一,这是应泊的最新发现。夜太静了,只能听见空调外机的水珠滴在窗台上,像个走不准的钟。应泊盯着床头插座, 身后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路从辜又在微调睡姿了。


    他一定以为自己动作足够轻巧, 应泊什么都没发觉。实际上他从侧卧改成平躺, 又从平躺改成侧卧, 每一次翻身、抬腿、扯被子,应泊都觉察得清清楚楚。


    什么都要比赛是小朋友才会玩的幼稚游戏, 可现在应泊无比希望自己能早一点入睡,被人一拳打晕也好, 这样他就不会被胸腔里砰砰的心跳吵得心焦了。


    用各怀鬼胎来形容这两个人现在的状态也不为过。睡是睡不着, 又不好意思玩手机, 只好硬熬。思绪从今天都干了什么, 现在几点了, 飘到明天早上吃什么,最后一齐落在:“他在想什么呢?”


    应泊已经不想再猜路从辜为什么生气了, 在感情中装傻充愣虽然像个懦夫,但实在舒服。今晚夜色很好, 不该浪费在互相猜疑上。


    “唉。”不知是谁的轻声叹息, 或许两个人都有。应泊和路从辜同时翻身, 从背对背变成面对面, 僵持了一会儿,应泊首先默默转了回去。


    真奇怪,他竟然能明显地感知到身后有两道目光沿着自己的脊柱向上游移。路从辜不小心压住了他的被角,又迅速退回分界线那侧。应泊闭上眼,打破粘稠的沉默:


    “腿疼就搭过来。”


    路从辜的呼吸停滞了半拍, 许久都没有动作。正当应泊以为他要用装睡拒绝时,他轻轻掀开自己的被子,膝盖缓慢地、试探性地压上应泊腰窝。


    为了保持平衡,他不得不再靠近应泊一点,腰腹快要贴在应泊后背上。路从辜拼命把控呼吸的轻重,压制腹部的起伏幅度,留出最后的一点缝隙。


    应泊始终没有动。大腿上的软肉在腰间磨蹭,带着从下到上愈发滚烫的体温,分量重得像块铅,却又轻得像片羽毛。应泊咽了几口唾沫,总算收住了脱缰野马一般的念头。他反复乞求自己转身抱一抱身后的人,哪怕被推开也无所谓,可那点可怜的自尊又扼住摇荡的心神,像根绳子一样捆住了他。


    这样也够了,他转念一想。


    可紧接着,应泊的后颈被鼻尖抵住,一只手从后环住了他。


    应泊微不可察地战栗了一下,腰线随着触碰绷成拉紧的弦。


    谁都没有说话,放任身体之间的缝隙渐渐弥合,最终紧紧贴在一起。他们仿佛在暗潮涌动间达成了默契——把这一切当做一场梦吧,明早醒来就忘掉。


    身后的呼吸声终于平稳了,应泊的指尖也终于敢触碰横在腰间的手腕。他极缓慢地翻身躺平,侧过脸去。天光已经有些泛白,足够他看清路从辜睡梦中微微颤动的眼睫。


    上下眼皮在打架,应泊实在有些熬不住了,束缚着神智的绳索也缓慢地放松。他一手抚上肩膀旁边的那张脸,指腹摸索着脸颊,低头在额头上落下一个吻。


    “嗯……”回应他的只有一声模糊的鼻音。


    应泊心满意足地闭上眼。


    悬而未决的昨夜纷纷溃散在熹光里,那些未尽的诘问与答案,全都属于今天的朝霞。


    *


    路从辜是被腿上冰凉的触感激醒的。他困得睁不开眼,用力把眼皮扯上去。屋里没开灯,他向下看去,盖住腿的被子被掀了起来,小山似的堆在他肚子上,后面若隐若现的是应泊的脑袋和脊背,吓得他猛地掀开被子:


    “你干什么?”


    全貌展露出来。应泊半跪在床尾,两个指头还捏着医用棉签,懵懂地看着他:


    “上药啊……还能干什么?”


    大脑里反复播放刚才浮想联翩的片段,路从辜顿时懊恼自己都联想到哪里去了。他用手肘支起身子,酸痛感袭上四肢。昨天打架打得太狠,休息了一晚,每一寸肌肉里都攒了不少乳酸,正在用自己的方式声嘶力竭地喊痛。


    “你、你不会开灯?”路从辜攥着被角。


    “开灯你不就醒了?”应泊活动了一下脖颈,“别动啊,还没完呢,结痂裂开了。”


    他伏在床边的上半身又往上探了探,路从辜踩住他的肩膀,阻止了他的动作。再往上挪,下半身的光景都要被一览无余了。应泊很快会意,顺从地退了回去:


    “好,好,我不动。”


    路从辜用被子蒙住头,困意又一次占领了意识的高地。不知睡了多久回笼觉,他被应泊摇醒:


    “七点二十,再晚要堵车了,我送你。”


    “不用。”路从辜翻了个身,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抓着电线悠过去……”


    应泊穷尽自己毕生所学思考,试图理解:“那你怎么上楼呢?”


    路从辜被问得烦了,皱了皱眉:“……我可以骑着肖恩上去。”


    都说一想二骂三念叨,不知道被念叨的肖恩有没有在城市的另一侧打喷嚏。应泊抽了抽唇角,哑然失笑:“好主意,那我给他打个电话问问。”


    “嗯嗯。”路从辜敷衍地应和。数秒后,他猛地睁开眼,坐起来问:“等等,我刚才说什么?”


    “你说你要悠着电线去上班,到单位再换乘肖恩。”应泊精准总结。看路从辜手扶着额头张了张嘴,他又欠欠地问:


    “还需要问问肖恩的意见吗?”


    “闭——嘴——”路从辜抓起枕头作势要打。应泊笑着躲了过去,离开卧室:“不闹了,我去打点水过来,洗漱完送你去上班。”


    路从辜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明明自己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那个,应泊看上去却比自己还快活,甚至有点得意忘形了。他盖着外套在副驾驶补觉,应泊趁等红灯的间隙跟着路边店铺的大喇叭哼歌,他勾了勾嘴角,忍不住问:


    “你很开心吗?”


    应泊把自己的外套团起来垫在他腰下:“不然呢?老话说得好,生存一分钟,快乐六十秒。”


    把路从辜送上楼,回到检察院,应泊刚好赶上食堂最后一次加菜。他匆匆填饱肚子,来到一楼,走廊尽头的控告申诉窗口炸开一声愤怒的咆哮:


    “上次来你们让我回去补材料,这次材料带来了,怎么还不行?!”


    不用想,一定是又有人来闹事了。应泊联想到一些不太好的过去。他还在基层院的时候,曾经有一个犯罪嫌疑人的家属举着横幅来闹事,保安和法警以及承办干警好说歹说对方也不肯听,最后甚至泼“硫酸”,把干警们吓得蜂拥而逃,最后发现其实是胶水。


    胶水还好,只是不太好洗,他还听说过有人当众拉屎,捡起屎往干警身上扔。从那以后,应泊不仅自己很少凑热闹,还会叮嘱关系要好的同事遇事离得越远越好,可以惹火上身,惹屎上身就不妙了。


    听声音,这次来闹事的应该是个老头,老头最难缠,又倔又暴躁,个别的嘴巴还脏。也就只有这种时候,应泊会庆幸自己人在刑事检察,不用天天赔着笑跟这种人打交道。他才打算装作没看见,接着往上走,却又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无奈地安抚说:


    “您先冷静一下,我们也有规定。”


    是他上一个助理董宇博的声音。


    董宇博被调走后,连应泊的联系方式都删除了,这让应泊感到莫名其妙。按理说,他在自己身边的时候,自己是一点也没亏待他,以后几十年还要做同事,为什么不能好聚好散,非要断个一干二净呢?


    动心起念间,应泊已经穿过走廊,来到控申窗口。窗口前的大爷身材微胖,穿一件老头衫,脸憋得通红:


    “我管你有鸡毛规定!我问你,我儿子被人打成那样,你们凭什么说不起诉就不起诉?”


    窗口后,一个年轻姑娘直往后躲。董宇博擦着额头的汗,还在试图解释:“我跟您说了,我们不是业务部门,具体案情我们也不清楚。您得把材料完完整整交给我,我才能去联系业务部门了解情况啊,您说对不对?”


    “你甭跟这儿打官腔,说一千道一万,你也不是管事的。”大爷拍着材料,“找你们公诉科管事的过来!”


    “公诉科?现在已经没有公诉科了。”


    应泊好整以暇地上前。董宇博捏着太阳穴抬头,镜片后的瞳孔倏忽收缩:“应、应科……”


    大爷闻声回头,上下打量应泊一眼,狐疑问:


    “嘛玩意儿?什么没有了?没有公诉科你们怎么打官司?”


    “现在捕诉一体,公诉批捕不分家,都改名叫第几检察部了。”应泊向他点点头。大爷的目光来回观察着窗口内外,发现窗口内的小伙子似乎有点怕外面的这个,于是走上前来,把自己的材料转交给应泊:


    “你真是管事儿的?”


    “算不上管事。”应泊接过他的材料翻看,语气不疾不徐,“发生什么了?您先跟我说说,坐着说,不用着急。”


    大爷虽然认知还停留在过去,但表达能力相当不错,三言两语就把案子讲明白了,中间还插了不少牢骚。应泊一直没打断他,哪怕听见些不中听的话也只是笑着点头,插一句“我理解”。大爷把该说的都说了一遍,拍着应泊的大腿总结道:


    “小伙子,你说这叫嘛事儿!”


    “我明白了。”应泊思考了一下措辞,“家里出了这种事,谁都着急,听您这么一说,我都跟着着急。我们的干警也不是有意为难您,但咱有理也得把理摆在明面上,材料齐全好办事,是不是?”


    伸手不打笑脸人,大爷没再跳着高地反驳,只是为难说:


    “我知道要材料,可是就为了一个鉴定意见,我就觉得不值当再折腾一次。我还找了律师,律师张口就要几万块。我老头每个月就两千块钱退休金,你说……”


    “不用找律师,我们就能帮您办了。”应泊满口答应下来,“您啊,按照我们干警说的材料,回去一件件补上,下次再来您直接找应泊,就是我。我陪您把这事儿办成,保证不让您再白跑一趟,您看行不行?”


    “行,行。应泊,应检察官,办成了我给你送锦旗。”大爷抓起材料。应泊目送着他蹒跚着走出大厅,回头看向董宇博。


    董宇博讪讪地一笑。


    第63章 风声鹤唳 可惜他一直没机会兑现这个承……


    应泊的视线停留在控申窗口电子屏滚动的值班表上。主任一栏暂时空缺, 副主任一栏嵌着董宇博的名字,他不由得玩味地眯起了眼。


    不论是入额还是提拔,刑检的几个部门竞争一直相当激烈,从办案、竞赛再到写作, 挑选的都是一等一的人才, 想尽快入额还要下基层待上几年, 但能不能回来就不一定了——应泊当年也是赌了一把。


    相比起来, 其他部门虽然相对边缘化,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往上爬的可能, 相反可能比刑检更容易一些。


    他冲董宇博微笑颔首,对方犹豫半晌, 缓慢地从窗口中挪出来, 坐班的干警忙低下头忙自己的事。应泊走在前面, 将董宇博带到角落:


    “董主任?”


    既是打趣, 也是试探。董宇博苦笑一声, 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来:“您就别笑话我了,再怎么说我也是后辈, 担不起您敬称。”


    连指代词都从“你”变成了“您”,看来确实是生疏了, 应泊想。他含着不达眼底的笑, 看董宇博点上烟。


    “怎么还抽上烟了?不学好。”他摆手拒绝递烟, “在这里还习惯吗?”


    “不忙, 就是糟心,总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同样的话说一百遍对方也听不懂。”董宇博把烟吐到另一边,向应泊疲惫一笑:


    “谢谢,帮我解围。”


    应泊宽慰地摇摇头:“群众都是这样, 很多时候未必是来解决问题的,只是为了发泄发泄情绪。情绪发泄出来了,问题反而都是小事。”


    董宇博把办事流程告示牌踢正,喟叹道:“哪儿都一样,各有各的难处。真要比起来,好去处还得是法警队。”


    “我倒是一直想去法警队,乐得清闲,工资也不低,可领导不愿意放人啊。”应泊自嘲说。董宇博但笑不言,末了,没头没尾地问:


    “那个姓褚的女人后来又找过你吗?”


    褚永欣第一次来检察院时,就是不明情况的董宇博把她带到应泊面前的。事后应泊从来没跟任何人主动提起过褚永欣,也不想再因为她生出什么事端,听到问话眼神不自觉冷了几分:“为什么问这个?”


    “没什么,只是当时看你好像跟她不太对付,怕她再来给你添堵。”董宇博错开目光,搪塞地解释,语气竟有些心虚的意味,“……没事,我跟我姐关系也一般,少来往就是了。”


    姐姐。


    不知是有心敲打还是无意说漏,董宇博就这样平静地把这个不该出现的秘密吐露出来。应泊大脑“嗡”地一下,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你什么意思?”


    “应泊。”“董宇博忽地连名带姓叫他,“纸包不住火,小心行事,你还年轻。我……只能说这么多。”


    碾灭的烟蒂被丢进垃圾桶。应泊还想再说什么,董宇博却已经迈开脚步离开。他盯着董宇博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暴起的青筋从手背一直蔓延到小臂。


    他心乱如麻地回到办公室,一直到坐下来处理工作时,脑子都是麻木的。他机械地反复刷新邮箱界面,却始终没看到徐蔚然发过来的审查报告,便出门来到她的办公室门口,工位空空荡荡,徐蔚然不知去哪里了。


    常静雯咬着饼干探头探脑:“应科,蔚然在陶检办公室呢,有事交给我吧。”


    “陶检?”


    “嗯。”看他脸色不太对,常静雯谨慎地点点头,“叫走半个小时了。”


    应泊没再多说,在她惴惴不安的注视下慢慢转身,站定后又沉声问:“她走之前有没有说去做什么?”


    “没有。看样子,她自己也挺懵的。”


    他折返回办公室,三下五除二换掉制服,清点了下物品打算离开。侯万征在饮水机处接水,看他行色匆匆,不觉一怔:“一大早的,去哪儿啊?你今天有庭要开吗?”


    应泊脚步不停:“去见个人,有事记得帮我处理一下。”


    他没有开公车,上车后还特地把头探出窗外观望,所幸没有人跟上来。车载导航目的地定在距离市中心五十公里远的一家私立医院,专攻心脑血管疾病,算是望海市内最“高档”的一家医疗机构。


    根据孙国纲的供词,龙德集团上一任董事长赵玉生,就是在这家医院宣告抢救无效死亡的。彼时应泊只是想诈一诈对方,但孙国纲的反应令他至今都想不通。


    仿佛自己本就应该知道赵玉生的死讯一样。


    既然董宇博已经清楚自己和褚永欣的关系,褚正清的存在大概也已经暴露了。对于董宇博是如何探知自己掩藏了十三年的秘密,应泊并不在乎——于他而言无关紧要,他更想知道这唯一的破绽到底泄露给了多少人。多年来,他所有的如临深渊、如履薄冰,都是为了给不堪回首的过往打补丁。


    巨山将倾,他只能指望风雨来得再晚一点,再给他留一点时间。


    至少让他给那个苦苦等了自己那么久的人一个交代。


    推荐路线经过滨海高速,应泊打开前座的两扇车窗,风裹着咸腥的海风灌进来,浮光在海面翻滚,把海天之间映得亮堂堂的。望海没有天然的沙滩,沿海一带大多是碎石和泥泞,很少人会来这里看海。


    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绞尽脑汁思索,才终于在海浪和汽笛声中回忆起来。那年晚自习,他偷偷给全班放《肖申克的救赎》,看到影片结尾安迪与瑞德在海边相视一笑时,他转头跟路从辜说起了悄悄话:


    “我们可以坐最早一班的大巴,四点半就发车了。冬天天亮得晚,到海边的时候还赶得上日出。”


    可惜他一直没机会兑现这个承诺,以前是,以后或许也一样。不过,谁知道路从辜还记不记得呢。


    白色建筑群突兀地矗立在荒滩尽头,巴洛克式的拱顶上爬满萌芽的藤蔓。东篱心脑血管疾病医院,这里相对市区的三甲医院清静很多,许多有钱人都会选择在这里疗养。应泊有意把车停在医院停车场的角落里,用灌木丛挡住车牌号,下车前又一次警惕地四下观察。


    就连门诊大楼的挂号窗口都是冷冷清清的,皮鞋跟踩在地砖上的声响清晰可闻。应泊第一次来这里,愣愣地站在指示牌前,导引台后的护士冷不丁开口提醒他:


    “您好,现在还不到探视时间哦,每天下午一点到三点才可以探视。”


    “我……找个人,不是病人。”应泊局促地来到导引台,“柴美兰,应该是这里的护工。”


    住院部走廊,应泊一间间数着病房,导引台的护士只给他指了个大概的方位。他茫然地一路搜寻,一个穿淡紫色制服的中年护工拉着车从卫生间倒退出来,差一点撞到他。


    他先是被那张沧桑的脸吸引了注意,又瞥了眼对方的胸牌,抬手把人拦了下来:“柴美兰女士?”


    女人狐疑地端详他的五官:“您……哪位?找我有事吗?”


    应泊摸出证件出示给她,问:“您应该……还记得赵玉生这个人吧?”


    一种困兽般的惊惶在女人浑浊的瞳孔里涌动。她扯着胸牌挂绳扔到背后,推着车拧身要走,打算绕过他:“不记得,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先别急着否认。”应泊抬腿卡住车轮,用身体挡住去路,“据我所知,令郎的学籍,好像有点问题。”


    柴美兰手一抖,嘴唇发白。应泊用不容置喙的语气问;“借一步说话?”


    葱郁的翠浪被拦在几栋主楼后,树木的枝条伸出栅栏,柴美兰扯着袖子擦拭石凳,向应泊伸出手:“您坐。”


    “不必紧张,只是有几个问题想问问您。”应泊微微颔首,“听说赵玉生董事长之前就是在这里养病的?”


    “是。“柴美兰迟疑着,”他不爱说话,戴个眼镜,一看就是文化人,我儿子的学籍就是他帮忙解决的,找了很多人脉。”


    “你们知道他坐过牢这件事吗?”


    “知道,但不知道为什么坐牢,他很少跟我们这些人提起他的背景。我们也听说过,龙德集团以前算是本地的一个龙头企业,好像是因为出了什么安全隐患,引起了很大的舆论,后来没落了,再多的也不方便打听。不过有个女人经常来看他,有一次,我听见他流着泪说,都是他哥哥害了他,为了抢他的企业联合当官的诬陷他,让他进了监狱。”


    应泊第一次听到新的细节,敏锐地追问:“女人?是哪位,您还有印象吗?”


    “叫翟敏,是个记者。”


    应泊暗暗记下,沉吟半晌,才接着问:“那赵玉生后来去了哪儿?你们清楚吗?”


    柴美兰叹气:“老实说,我也不确定。有人说他死了,还有他的死亡证明,也有人不相信,说他是躲了起来,我们也很久没听过他的消息了。”


    “有其他人来调查过赵玉生的去向吗?”


    “有。不过那些人没来问过我,只找过他当时的主治医生,没过多久那个大夫就被调走了。”


    离开医院时已经是正午。应泊坐进车里,发现手机上多了好几个来自路从辜的未接电话,忙打了回去:“喂,怎么了?”


    路从辜开门见山:“帮我个忙?”


    这倒稀奇,应泊一时想不出来什么事值得他特地打电话来问,便没急着满口答应:“什么忙?”


    “反正这些天出不了外勤,不如抓个内鬼。”


    “我自己这边的内鬼还没抓到呢。”应泊耸耸肩膀,“说吧,打算怎么做?”


    第64章 雨幕 隔着湿透的衣衫,彼此的体温却更……


    计划是惯用的钓鱼。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毒杀伪装成病发身亡, 说明此人一定精通药理,路从辜把目标锁定在了刑警队的法医中。温鸿白首先被排除——路从辜宁肯相信自己是内鬼,也不相信她是。


    直接由路从辜本人开展调查,很难不打草惊蛇。应泊只听了一句就把他的算盘猜了个大概:


    “你搞大清洗, 让我来做恶人?”


    “怎么, 不愿意?”路从辜一点也没有求人办事的态度, “不强求。”


    “以前加班的时候领导也说不强求。”应泊哑然失笑。


    于是, 两个人在刑侦支队最显眼的一楼大厅演上了一出周瑜打黄盖。应泊难得摆出了盛气凌人的态度,指责支队草菅人命敷衍了事:


    “那么大个活人, 在夜总会又嗑又嫖疯了一夜都还活蹦乱跳的,结果白白死在你们审讯室里, 你告诉我是突发急病?是不是我平时太惯着你们了?”


    路从辜拄着法医实验室好心赞助的人体模型腿骨当单拐, 挫伤的腿不敢着地, 悬在半空晃悠, 气势上却一点不输:


    “都说了是病死的病死的, 尸检报告都给你了,还有什么可怀疑的?要不把尸体拉出来, 你亲口问问他怎么死的?”


    “你……你简直是无理取闹!”应泊把案卷摔在墙面上,震得其他人都是悚然一惊, “审讯室监控录像呢?怎么就坏得那么巧?”


    “你什么意思?”路从辜把拐杖往地上重重一杵, 单腿蹦着快速行进。应泊原本下意识地伸手要扶他, 忽然想起现在是在吵架, 不仅缩回了手,还故意学着他的样子往后跳。


    “怎么着?还想打我是吗?”应泊也单腿站定,“那您可得小心点,别把好腿也摔瘸了,明天就真得悠着电线来上班了。”


    这下从案件探讨发展成人身攻击了。路从辜瞪大了眼睛, 两颊肉眼可见地涨红,他一手扶墙,另一手挥着拐杖就要往应泊身上抡:


    “打你怎么了?打你怎么了!轮得着你教刑警队办案吗?”


    应泊被打得抱头鼠窜,嘴上还不依不饶,却一直没还手:“行!你行!正好让大伙看看,某些人把活人审成死人,说都不让说了!我看刑警队是装不下这尊大佛,得请高人了!”


    领导当众斗殴给大伙看,这好戏实在可遇不可求。保洁阿姨举着拖把愣在原地,民警们鱼贯而出,几乎都涌出来围观。还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抓了把瓜子挤过来到处分发。到最后,路从辜竟然扔掉了拐杖,健步如飞,引得众人纷纷感叹:


    “应检真是妙手回春啊……”


    应泊跑到一半想回头,却被路从辜扯住衣领往后拽,他一把抓住路从辜的领带,两个人扭打在一起。


    “停!”温鸿白连白大褂都没脱就冲了出来,强按怒火,“重新尸检就是了,多大人了,也不考虑考虑影响。”


    “再验!”路从辜骑在应泊腿上,一手揉着膝盖骨,一手还死死掐着应泊的脖子,“验不出毛病你把我拐杖吃了!”


    应泊开始后悔自己长了张刻薄的嘴,往上顶了顶:“松手……憋死我了!”


    吵归吵,闹归闹,别拿下班开玩笑。上午“打成一片”,下班还是要背着所有人鬼鬼祟祟地一起回家。应泊把路从辜搀到车上,接过他手里的腿骨,皱着眉头看了看,说:


    “还回去吧,回头去买个正经拐杖。”


    “用不着,反正也快好了。”


    “那哪行,癞蛤蟆落脚面——不咬人,它恶心人啊。”应泊啧了一声,“而且打人是真疼,给我打出一身红印子。”


    接着,路从辜放出消息,诈称自己已经知道谁是内鬼了。他轮流把几个法医叫到自己办公室,对每个人都语重心长地告知诸如“组织很信任你”云云的话,以利相诱挑拨离间。不出几天,就有人来到办公室报告说:


    “验血本来是我的任务,但吴启明非要跟我抢,我怀疑……”


    “我清楚了。”路从辜垂眼沉吟,“很好。你去吧,有新情况接着汇报。”


    他们在深夜的法医实验室把人抓了个现行,当时这个名叫吴启明的法医正在调换血样。路从辜一手扶墙,一手叉腰,目光如刀锋抵在吴启明脖颈。应泊虚虚把着路从辜的腰,在旁边探头探脑,还不忘拱火:


    “这么晚了,还不下班吗?”


    路从辜记得这个人,他的女儿前段时间刚查出罕见病,以国内的医疗手段很难根治,就算治好了,费用也不是这样一个家庭能够承担的。


    一直到被按在审讯室里,吴启明都没说过一句辩解的话。路从辜一瘸一拐地走在前面,同样一言不发。同行的人都知道,路队如果暴跳如雷,说明问题还算不上大,可要是铁青着脸不说话,那就不好说了。


    “速战速决吧。”应泊扶着路从辜坐好,“然后回家换药。”


    “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吴启明垂头不言。


    “我再问你一遍,也是最后一遍。”路从辜加重了语气,“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想想孩子吧。”应泊悠悠道,“不能因为一时冲动,就不计后果,对不对?”


    “药……是我换的,我真是一时糊涂了。”吴启明嗫嚅着嘴唇,空了半刻,继续说道:


    “他们叫他狗哥。”


    “狗哥?”应泊觉得这个名字格外熟悉,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路从辜倏忽抬眼,紧紧盯着吴启明,微抬了抬下巴:


    “接着说。”


    “我不知道他真名是什么,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找上我的。毛俊臣被捕那晚,你们还没回到支队,我就已经收到了最后通牒,要赶在毛俊臣招供前杀了他,用什么手段都可以,必须要快。事成之后,我女儿的病他们来想办法。”


    “狗哥特别提醒我毛俊臣有冠心病,那时我就想好了计划。可当时您看得太紧了,如果我就这么靠近,一定会引起怀疑。”他干咳了几声,“我本来都打算放弃了,谁能想到毛俊臣背后的能量太大,连局长那边都撬得动。您前脚刚走,我后脚就调低了审讯室内的温度,毛俊臣在夜总会疯了那么久,身体本来就在强弩之末,没过一会儿就有了反应,也就给我制造了机会。”


    “我以为会有人来拖时间阻止尸检,但死掉的毛俊臣已经没有任何价值,其他人自保都来不及,根本顾不上他。以温队的水平,一定能看穿我的小伎俩,但我还是抱着侥幸心理——每个犯罪的人都一样。”


    “你见过狗哥吗?”应泊问。


    “见过。有一次,我下班后被他们带上了一辆车,拉到城东的库房。我看到狗哥脸上有一道疤,应该是动过手术的。”吴启明把疤的大小和位置都指了出来。


    刀疤脸这个特征总算唤起了应泊的些许记忆。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忽地想起来年前在朝阳监狱逃杀时,那个被喽啰簇拥的高大魁梧的男人。他一直都想不明白,明明只差一点就可以取他和路从辜的性命,那个男人却莫名其妙地放走了他们。


    他侧脸看向路从辜,对方却毫无反应,仿佛并未察觉:


    “想过后果吗?”


    “想过,但已经顾不上了。”吴启明自嘲地勾起嘴角,却是笑中带泪,眼泪砸了下来:


    “我是个大夫啊,我上了八年学,走上社会却只能拿一份勉强糊口的工资,连自己的孩子都救不了,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人生就是这样,我想不通。我前半生说不上算个好人,但该做的事我做了,该尽的职责我都尽了,我就是想安安稳稳地过完这辈子,想不通为什么会走到今天,凭什么万分之一的概率偏偏要砸到我们头上。我告诉自己,反正杀的不是什么好人,没什么好愧疚的。”他情绪越发激动,“可我也想过,如果让孩子在一个杀人犯父亲和死路一条之间做个选择,她又会怎么选呢……”


    “这样的选择太残酷了。”应泊轻轻道。他很少会站在制高点评判嫌疑人或被告人,一是他精力有限,二是很多时候他意识到,如果自己身处在那样的境遇中,还能不能做到岿然不动,实在难说。


    泾渭分明的黑与白之外,多的是一片灰。


    “……她还小,还是由我来替她做这个主吧。”吴启明似乎已经释然了,“爸爸或许不是个好人,但爸爸很爱她。”


    应泊和路从辜是最后离开支队大楼的,路从辜还是非要拄着他那拐杖。外面飘起了淅沥的小雨,应泊打个伞的工夫,路从辜已经摇摇晃晃地走下台阶。


    可大理石的台阶沾了水变得湿滑,拐杖尖在湿漉漉的台阶上打滑,路从辜没支稳,差点栽倒下去。应泊一个箭步冲上前拦腰拽住他。


    “没、没事,松手。”路从辜后撤半步,仍旧顽固地踽踽而行。应泊扯过他的拐杖扔到一边,揽着他的腰把他拉进怀里:


    “你到底还在气什么?”


    隔着湿透的衣衫,彼此的体温却更灼烫。应泊揪着他的领口:“就因为我什么都不说吗?如果你真的那么想知道,我可以坦白一切,告诉你那十三年我是怎么被人践踏、羞辱,自尊剁碎了喂狗,还非要腆着脸回来找你。”


    强装出的咄咄逼人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乞求:“……我宁肯你打我,骂我,只要你把情绪发泄出来,我都愿意接受。现在这样算什么?惩罚我还是惩罚你自己?”


    “那你觉得我现在应该是什么情绪?”路从辜抬头看他,雨水顺着睫毛滑下来,像是一滴泪,“心疼?还是嫉妒?该以一个什么立场,什么身份?”


    雨幕中,路从辜凄然一笑:


    “应泊,你连恨都不肯给我个痛快。”


    第65章 密钥 唇齿交缠的水声混着窗外渐密的雨……


    “恨我?”应泊不自觉地收紧了攥着路从辜领口的手指, 却在路从辜皱眉的一瞬间泄了劲。他转而抚上路从辜的脸颊,拂去扑在面上的雨痕:


    “你当然可以恨我,我从来没敢奢求你原谅我。”


    “我做不到,应泊, 我做不到。”路从辜反握住他的手腕, “我想恨你, 可每一次……每一次我想的都是, 如果我能在你身边,你一路走来会不会好过一点。我狠不下心来怨你, 只能怨我自己。”


    仿佛有什么哽在喉间,路从辜贪恋地蹭蹭他掌心, 重新调整了下呼吸才继续说:“其实我过得也不好, 一夜之间我又变成一个人了。你走之后, 我一直没有新的同桌, 课间经常望着窗外放空。我习惯了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放学, 有时也会害怕还有毒贩堵在我们常走的那条小路上,担心如果我又受伤了, 你知道之后会不会急得团团转。”


    “我想告诉你我的英语一直在进步,想告诉你我考上了警校, 还通过了公安联考, 每一个成就我都想分享给你, 让你为我骄傲, 每一次受委屈也都想向你倾诉,可是你已经不在我身边了,我只能自己全都吞下去。”


    光芒在他眼中流转,又黯淡下去。路从辜垂着眼,声音轻得像是讲给自己听:“我扪心自问, 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愿不愿意等你,答案是我愿意——哪怕无法预知你会不会归来。”


    陈年旧伤在回溯中苏醒,应泊逐字逐句地咀嚼着,竟觉得从满腔苦涩中品出了一丝回甘。雨滴落入眼中,灼得他想流泪,又或许跟雨滴无关。


    “所以,所以我才要骗你放下,我不值得。”他词不达意地说。


    “不,我不仅仅是为了你。”路从辜缓缓摇头,“放下你,就是放下曾经那个还抱有希望的我自己。”


    应泊怔住。路从辜怅然地抬眼:“这算是爱吗?我不知道,甚至连我自己都觉得只是执念。可你又一次出现,我发现我不仅忍不住靠近你,还会吃醋,会反复试探你,证明你还在乎我。”


    吃醋……应泊如梦初醒般地回过神,小心翼翼地开口问:“你是不是……”


    “开例会那天,我跟踪你到了陈嘉朗家,看着你扶他上楼。”路从辜终于坦白,像是拔掉了心中的一根刺。他看着应泊欲言又止的神情,将沾着雨水的指尖按在应泊唇上:


    “你不用跟我解释什么,不管你做了什么没做什么,都是你的权利。我只是……我只是,管不住自己的心。”


    他笨拙地向后退了几步,手撑地面坐在最后一级台阶上,望向远方已经寥落的城市霓虹:“不得不说,其实你和他很相配,你们有共同的理想,也有共同的话题。最重要的,不论他对其他人怎样,至少他很爱你,独一份的爱。连我都看得出来,如果要他把所有一切都交给你,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我早该想到的。人生能有几个十三年呢,我们都大变样了。”路从辜蹭掉挂在鼻尖上的雨水,“我没尝过那种得不到回应的苦,但我想也许他比我更煎熬,至少我还有回忆可以麻痹自己。他白白地付出了太多感情,不该被亏欠。”


    “那你呢?”应泊擎着伞慢慢踱到他身前,半跪下来,伞面向他倾斜,“你就应该被亏欠吗?”


    路从辜身子微微晃了晃,却只是低着头,良久都没有作声。应泊扯着衣袖帮他擦干净脸,把垂落眼尾的湿发归到耳后:


    “我从来没想过你会这样觉得。”


    指尖从眼尾流连到下颚,应泊轻轻地问:“就这么放我走,真的甘心吗?”


    “我……不在乎。”路从辜别开眼。


    “可我在乎。”应泊定定地看着他,捏着他的双颊让他正视自己,“我在乎,所以想要回来给你一个交代。”


    路灯被细雨折射出一道光帘,在地上投下两人的影子,像是两株从根系到枝叶都纠缠在一起的沉默的葛藤,早已在日复一日的依偎中将彼此同化,分不清你我。


    “算了,一个注定没有未来的人不该奢望太多。”应泊叹了一声,向路从辜伸出手,“起来吧,地上凉,我们回家。”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叫人猜不透就中含义,听来却没来由地心慌。路从辜没有忽略直觉,忙拉住他的手:“等等……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没有未来’?”


    应泊故作神秘地撇撇嘴角,狡黠一笑:“回家洗个热水澡,吃顿夜宵,我就告诉你。”


    “我要是答应了你,你转头就会食言。”路从辜根本不上当,“你必须在这里说清楚,刚刚那话什么意思?”


    “你不答应我,我更不可能说,选择权在你,主动权在我。”应泊挑眉。


    路从辜扶着应泊的肩膀,借力站起身来,又甩开了应泊的手。他一瘸一拐地捡起刚才被应泊扔飞的拐杖,耀武扬威地晃晃:“记住你的话,不然我就……”


    “老天爷啊。”应泊扶额,“我非得挨顿打吗?”


    车后备箱里有应泊的冬季防寒制服,他觉得款式太老土,很少拿出来穿。眼下顾不上太多,保暖要紧,他拽出来抖了抖,披在路从辜身上:“傻站着干嘛?上车啊。”


    路从辜:“我要把拐杖扔进去。”


    应泊闭上眼:“我和它,留一个。”


    虽然实在舍不下这根当拐杖和武器都很顺手的“棍子”,路从辜为难地嘶了一声,不情不愿地把宝贝腿骨抱在怀里,还是屈服了:“明天早上还给温队,行了吧?”


    车前挡风玻璃上的水雾汇成溪流蔓延,应泊打开空调暖风烘了一会儿,用抹布仔仔细细擦拭。路从辜把自己打理好,扯过半湿的毛巾,恶作剧似的在应泊头上一通乱揉。


    “头儿,这是我的脑袋,不是面团。”应泊虽然抗议,但还是乖乖把头歪向他。


    路从辜低低地笑了,放松了力气,用手帮忙分好刘海,视线却从应泊两眼间下滑,最后落在微张的唇上。应泊把着他的手腕,含笑道:


    “盯着我做什么?”


    “你不也在盯着我吗?”路从辜反问。


    暖风不仅没能烘干潮气,反而将空气搅得越发黏腻。空白持续了半晌,彼此的鼻息越缠越紧,应泊托住路从辜的后脑,看他睫毛随着眨眼的动作垂下来,在眼下投出一片颤动的阴影。


    “你在发抖。”应泊说,“可以靠我近一点。”


    吻落得比窗外的雨丝还轻,温柔而又恣肆,双方都毫无抵抗便缴械投降。起初只是唇瓣相贴,辗转间却扫地俱尽地将彼此的理智收割殆尽,厮磨的力道像是幼兽试探着撕咬。应泊大起胆子加深这个吻,唇舌寸寸深入地缠上,步步为营的攻占藏着温柔谨慎的试探,路从辜的呼吸骤然乱了。


    “别走神……”应泊一手手指插进路从辜后脑潮湿的发间,完全把他困在身前狭小的空间里,“闭眼。”


    唇齿交缠的水声混着窗外渐密的雨,路从辜后腰被应泊垫住,也小心地把掌心贴上应泊的脊背,隔着湿透的衬衫一节节地摩挲凸起的脊椎骨,像是护着一件珍视的易碎品,又像在确认归属似的。


    应泊闷哼一声,呼吸加重,忽然退开半寸,鼻尖蹭着路从辜的脸颊。路从辜膝盖发软,却仍扯住他的领带,将人拽回来,主动咬了上去,吻得毫无章法。


    末了,应泊才留恋不舍地撤去,又留下一个收结的轻啄。


    “有一句话,一直忘了说。”


    他笑得烂漫,依稀是彼时的少年模样:


    “我回来了。”


    *


    雨稍稍停了,路从辜揉着头发走出来,系好睡袍带子,骤然离开温暖的浴室,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时间不早了,夜宵只能勉强对付一口,餐桌上是已经煮好的挂面,里面加了几个三鲜馅饺子,应泊躲在自己的书房里,鬼鬼祟祟的不知在做什么。


    他刚用筷子尖挑破溏心蛋的蛋黄,应泊的拖鞋声从身后传过来,随后一张对折的便签纸擦着他耳畔飞过,精准地掉进他碗里,马上被面汤浸得皱缩起来。


    “哎呀。”应泊懊恼地拍着额头,“不好意思,再来一次。”


    路从辜挑起那张浸透的纸片,努力识别着上面的字迹,那是一串数字,他推测问:“……银行卡密码?”


    “是密码,不过是加密文档的密码。”应泊坐到他对面,看了眼手机日期,“我把你想知道的一切都写在了文档里,设置了密码,大概四个月后会自动发送邮件给你。但不排除计划有变的可能,那我会亲自告诉你。”


    实话实说,路从辜方才倒并没有把应泊的话当真,就算应泊又一次蒙混过关,路从辜也拿他没办法。但应泊突然主动起来,这就有些反常了。路从辜放下筷子,试图从应泊的表情中找出些许端倪。


    “多大的文档?”


    “不大,不到1M,后面也许还会有补充。”应泊神色如常,“密码输错三次会自动销毁。”


    “为什么一定要是四个月?”路从辜隐隐觉得不安。


    “为什么?”应泊自己也茫然地皱眉,“我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有什么事情是一定要通过这种方式来说的?既然愿意承认,为什么不现在亲口说呢?路从辜暗暗记下来那串密码,把便签纸扔进桌下的垃圾桶里,打探问:


    “不会是遗嘱吧?”


    第66章 温存 尾音被吞没在唇齿交融中。应泊一……


    “随你怎么想, 信不信也随你。”应泊不置可否,走过来端起碗,“这碗脏了,我再给你盛一碗。”


    他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进了厨房, 打开燃气灶加热锅里的面条, 把碗里的面倒掉, 又仔仔细细把碗刷了一遍。路从辜手肘支在餐桌上, 转过脸看他的侧影,忽然觉得这个人让自己又爱又怕。


    爱没有原因, 爱就是爱,没有人能说清楚自己到底是为什么爱上另一个人, 但只是斜斜地瞥一眼都能感受到心脏的悸动;怕是因为这个人的影子变得越来越模糊, 自己有些看不透他了。


    到底是他变了, 还是自己其实从来都没看透过他呢?


    应泊依然哼着他的歌, 在灶台前忙活, 偶尔偏过头来与路从辜对视,笑一笑又转回去。洗完还没来得及吹的头发倒伏着, 削弱了整个人平日里那种意气风发的锋锐感,衬得面部线条和神情温柔而乖巧。路从辜的父亲路项禹第一眼见到应泊, 便夸赞这个孩子“长得就一脸正气”, 以后是个搞司法的好料子, 应泊听了也只是笑, 说自己还是更想做个教书育人的老师。


    或许当时谁也没想到无心之言能一语成谶,算是一种命运弄人吗?


    讯问犯罪嫌疑人的样子见多了,路从辜还从来没见过他开庭的样子,大学时围观过法学院的模拟法庭,双方针锋相对你来我往, 只是言辞上的交锋就足够让在场所有人为之屏息。


    不过,一想到模拟法庭,路从辜很难不联想到先前在陈嘉朗办公室看到的那张合照。那时的应泊身形比现在单薄,不大合身的西装穿在身上松松垮垮,唇边含着若有似无的笑,眼底却同现在一般波澜不惊,仿佛周边的一切赞美、爱慕都与他无关似的。


    一直到回房,路从辜都默然不开口,斜倚在床头软包上,定定地看应泊低头帮自己换药。应泊指尖轻扫他膝盖上新长出的粉色的皮肉,突兀地问:


    “想什么呢?”


    路从辜垂下眼睛,犹豫许久,终究还是忍不住:“我还是想问……那天晚上,你们都做了什么?”


    应泊涂药的动作缓了缓,眼底暖融融的笑意也不着痕迹地冷却。路从辜心里一紧,又紧跟了一句:


    “别骗我,我亲眼看见你上楼,一个小时后才下来。”


    “查逃犯呢?”应泊无可奈何地侧脸看过来。


    “查离家出走的小朋友。”路从辜坐直身子,凑他近些,把头埋在他肩窝,声音闷闷的。


    应泊失笑,继续手上的活计:“你只比我大半岁。”


    “那也是大。”


    应泊打开手机,拨通一个电话号码,打开免提,把手机递给路从辜:“你自己问他。”


    备注是陈嘉朗,路从辜一惊,忙挂断电话:“你疯了?”


    “怎么?不好奇了?”应泊没有半分心虚,反而被那副慌乱的样子逗笑了,坦诚道,“那天晚上,他喝得烂醉,吻了我,被我推开了。除此之外,什么都没做。”


    他迎着路从辜审视的目光看回去,拉起一只手搁在领口:“还是不信?自己找找线索?”


    “……没必要。”路从辜有意放慢解开扣子的动作,仿佛是报复似的。应泊一手与他十指相扣,另一手顺着腰线下滑,扯开他的睡袍系带。


    “那里的疤,一到阴雨天就发痒。”路从辜牵引着他的手,覆在右下腹的伤疤上,“帮我揉揉,好不好?”


    应泊衣衫大敞,把人往怀里带,指尖在腰腹那处紧实的肌肉上流连。路从辜双手环住他的脖颈,主动仰头迎上去:


    “他的吻和我的吻,一样吗?”


    “不一样……”应泊本能地追逐着他的唇,解释的话断断续续:


    “真的……什么都没做,我满脑子都是你……”


    “想我什么?”


    “什么都想……”尾音被吞没在唇齿交融中。应泊一手揽着他的腰,两人一同倒在枕头被子里。吻从唇角滑到下颌,再落到突起的喉结,路从辜的喘息漏出一声呜咽:“你也……”


    “……幻想过,很早就幻想过。”应泊续上他没说完的话,“好奇接吻是什么滋味,真的尝到了,又开始好奇接下来的事情……”


    他的手慢慢探进睡袍上下游走,摩挲和抚触带起躯体细微的战栗:


    “就像这样。”


    手在彼此仅存的遮盖上逡巡,两人都可疑地飞红了脸,直到厨房里迸出一声尖锐的“叮”,是微波炉不合时宜的提示音。


    “咳、咳咳……是我热的奶。”应泊眼中凝上的一层水雾迅速褪去,他不自在地清清嗓子,“已、已经凌晨了,喝完早点睡。”


    路从辜拉着已经滑到了腰际的睡袍,面上欲言又止。应泊踉踉跄跄地离开卧室,屋里屋外,两个人同时懊恼地闭上了眼睛:


    “闲得没事,热什么奶呢?”


    *


    二部的几个参加大比武的队员都通过了初赛,但比起欣喜,几个人更多是不胜其烦的厌倦和疲惫,应泊也一样。每天把案子办完,他还得帮忙改辩论稿,最开始只是指点,到后来完全是亲自上手代写。不仅要想办法在有限的时间里把自己一方的观点表述出来,还要想办法预判对手的观点和论据,应泊焦躁地把各类工具书和教材往桌上一推,嘀嘀咕咕:


    “这出的什么破题……”


    侯万征坐在他对面审查案卷,时不时地看一眼自己写作业的女儿。他的妻子今天上夜班,父女俩约好晚上去外面吃。应泊听见孩子肚子已经咕咕叫了,便从抽屉里摸出几包旺旺雪饼:


    “先垫垫肚子,别饿坏了。”


    小姑娘很有礼貌地跟他说了声谢谢,侯万征倒是毫不客气地直接往嘴里塞,几口就吃完了一包,被应泊剜了一眼。侯万征缩了缩脖子,不再跟孩子抢吃的,得寸进尺地凑到应泊旁边,自己打开抽屉拿了一袋面包:


    “你们那专案还得多久才能结束?”


    “说不好,入夏前差不多。”应泊仰倒在椅背上,用手背揉眼睛,“兴许还得出趟远门,愁死了。”


    “你以前又不是没出过远门,一千多公里,从北跑到南。”侯万征被面包噎住,拿起应泊的水杯灌了几口。应泊顺着他的话回忆,咋舌说:


    “哎呀,那一次真是折腾人,下了飞机倒高铁,下了高铁倒绿皮,下了绿皮倒大客,一连几个晚上都没睡好。那时还是冬天,宾馆里又潮又冷,有空调但不给遥控器,被子还不贴身,回来就感冒了。”


    “我有时也挺佩服你的,年轻人身体就是扛造,要是我,这一趟下来就得病倒了。”侯万征听他絮絮叨叨,挑挑眉,“绩效还不够治病的。”


    应泊愤愤不平:“用内网给应勇发邮件,给我涨工资!”


    小姑娘懵懂地抬头看着侯万征:“爸爸,应勇是谁啊?”


    “这可不能瞎打听。”侯万征捂着女儿的嘴。应泊忍俊不禁,揉揉她的脑袋:


    “你们先走吧,太晚就要排队了。”


    “宝贝儿,跟应叔叔说再见。”侯万征帮女儿收拾好书包,叉腰看着面对电脑愣神的应泊,“你也早点下班吧,今天干不完明天再说。”


    应泊起来活动身子,靠在窗边看父女俩手拉手在暮色中嬉戏,不由得勾了勾嘴角。连轴转久了,他们很少会想起来自己和身边的同事都是活生生有情绪的人。


    每天只是围着审查报告和各种各样的意见书忙碌,连罪名也只有那几样,生活也被案件期限卡成一节一节的片段。日复一日的重复劳动早就把入职宣誓时的一腔热血耗干,公平正义的信仰是对外人说的,自己人问起来,这栋大楼里九成的人都会说:


    “要上班养家啊。”


    “家……”应泊咀嚼着这个字眼,思绪又飘到了别处。


    他时常觉得自己脑子有病,非要跟别人对着干。路从辜让他把老房子退租时,他不肯;让他接着续租,他又瞒着路从辜二话不说就退了。好像只有这样破釜沉舟地逼自己一把,他才能不再回避自己的渴望。


    他也想要一个有人在等的家。一间具象化的屋子没办法概括他的愿望,他想要的更像是一个心安处,或者是……一个人。


    从基层院到市检,很多领导都曾为他明里暗里撮合了许多次相亲,都被应泊婉言谢绝了。体制内的拉红线无非是人情往来,没人真的关心被撮合的两个人是不是真的合适,只是做个资源交换罢了。


    他既不迷恋荷尔蒙带来的激情,也不屑于把细水长流的爱情描绘成无趣的“搭伙过日子”,甚至他不无偏激地想,仅仅为了家世背景的合适就稀里糊涂地交付一生,那跟配种有什么区别?


    仿佛是心有灵犀,他盯着手机屏幕看了一会儿,果真有一个电话挤了进来。他滑动按键接听:


    “嗯?没在忙。”


    “你过来,现在,我有东西要给你看。”路从辜闪烁其词。


    二十分钟后,应泊环顾着围在自己身边的所有人,指着手机屏幕问:


    “把我叫过来,就为了让我看这个?”


    手机正在播放年轻女孩搔首弄姿跳舞的视频。肖恩挠挠后脑,说:


    “我们看了一下午。”


    “这是我们根据任倩留下的招聘广告找到的短视频平台账号,账号介绍还是正经的招聘,招的是文员,而且性别限女。”方彗点开账号头像,向他解释,“不过,点进主页里,发布的内容都是这种擦边视频,评论区还会回复一些让人看不懂的暗号。”


    第67章 瞒天过海 怎么是个男的!


    账号的几百个视频内容大同小异, 但看身材、发型,出镜的女孩至少也有几十个,全都戴着口罩,看不清楚神情。账号本身的流量一般, 点赞、评论都只有个位数, 但总有几个账号追着评论一些表情, 回复也很统一:私信详谈。


    路从辜点开一个视频, 推到应泊眼前,应泊念叨着“非礼勿视”别开眼, 却被强按在椅子上,一连看了一串, 播放完了就划到下一个。


    “我不想看了行不行?”应泊如坐针毡, 回过头, “领导不知道我在外面干这个。”


    “不是让你看跳舞。”路从辜暂停视频, “你看瓷砖上的影子。”


    仔细观察他手指的地方, 就在跳舞的女孩身后,背景的瓷砖上影影绰绰地投着一个高大的人形, 手上还颠着一根柱状物体。然而,没有一个女孩把视线挪移到那个未出镜的人影身上, 不知是看不到, 还是不敢看。


    “她们都是被胁迫的?”应泊脑子转得很快。


    路从辜颔首。划到最后一个视频, 下方的更新时间停留在一个月前, 方彗双手抱胸,冷哼一声:


    “这些评论的账号都是那种中年老男人,想想就知道什么意思。”


    “你怎么知道都是男的?”肖恩多了句嘴。


    “女的会点赞这种内容吗?”她随手点开一个账号的点赞历史,内容不是年轻女孩搔首弄姿,就是顶着一大堆头衔的讲师故作高深地大谈人生哲理:“社会没有真相, 只有认知。”


    肖恩哑口无言。


    “账号虽然不更新了,但每天晚上还有直播,已经通知技侦去定位了。”路从辜看了眼时间,“如果可以,我想把人钓出来,抓个现行,也方便取证。”


    他把目光投向了肖恩,其余人随即会意,也不说话,都直勾勾地盯着肖恩。肖恩背后发毛,抱着案卷刚要溜,后领子就被路从辜揪住:“就你了,今晚当一回榜一大哥,不委屈吧?”


    “领导不知道我在外面干这个……”肖恩咽了口唾沫。


    “我知道就够了。”路从辜拍拍他的肩膀。


    在众人的威逼利诱下,榜一大哥肖恩成功加上了对方的联系方式。他哆嗦着点开聊天界面,无措地环顾:“我该说什么?”


    “就说……宝贝儿,哥哥想跟你学跳舞。”应泊灵机一动,“再加一个龇牙的表情。”


    “应检,这味儿也太冲了。”方彗低头憋笑。


    肖恩叹口气照做,单单是把这句话原封不动地打在聊天框里,都几乎耗尽了他的勇气。对方秒回一句甜腻的语音:“哥哥好直接呀,要交200块诚意金哦。”


    “打过去。”路从辜当机立断,“回头我报给你。”


    对方收到红包后,连用词都变得大胆起来:“那哥哥喜欢什么姿势啊?”


    肖恩念到“姿势”时直接吓破音了,连呼“这不对吧”。方彗笑得站不稳,搡了他好几下:“你快回啊!”


    他又一次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应泊。应泊恨铁不成钢地“啧”了一声,只好接过来帮他续上话:“哥哥常年工地打灰的,有劲儿,什么姿势都行。”


    “哥哥,那地点定在兰溪酒店好不好呀?”对方又一次问,“房费需要哥哥自付哦。”


    “好,都听你的。”应泊回了最后一句,把手机踹进肖恩裤子口袋里,学着那甜腻的声线,“哥哥,今晚看你了。”


    肖恩绝望地闭上眼。临走前,他拽着路从辜的衣角,可怜巴巴地问:


    “头儿,我能不能带警用喷雾呢?”


    “干脆给你配枪得了呗,大大方方的。”方彗直接把他塞上了车。


    兰溪酒店的旋转门像是一张血盆大口,把无助的肖恩吞了进去。其余人守在门外,只等肖恩一传出信号就立刻冲进去。等了约莫有一个小时,马上接近约定的晚上九点,路从辜忍不住给肖恩发消息问:


    “还没来吗?”


    “没有。”肖恩很快回复,“她让我再给她转1000块钱过去。”


    路从辜跟副驾驶上的应泊对视一眼,犹豫了片刻,最终默默地给肖恩打了一千块赞助费。


    三分钟后,肖恩发来一张聊天截图:“她说不行,还需要两千。”


    这时候,应泊已经意识到有些许不对了,但他还是没拦住路从辜转账的手:“……两千就两千,今天晚上必须把人约出来。”


    可惜,世事难料。他们没等来及时赴约的佳人,只等来了肖恩发来的语音。才刚点开,肖恩的大嗓门就震得他们耳朵疼:“不是,她把我拉黑了?!”


    路从辜把着方向盘,呆愣愣地傻了几秒才反应过来遇上了什么情况。应泊打开车窗,手肘搁在窗边扶着额头,脸转向窗外,唇角的笑容怎么也藏不住:


    “我就说只靠下载国家反诈APP没办法彻底防诈吧。”


    他越发放肆的笑声被路从辜一记肘击打断。应泊捂着胸口,断断续续地边笑边安慰说:“没关系,我也被骗过钱。之前有个犯罪嫌疑人要取保候审,没人来给他交保证金,我就先垫上了,他哭着跟我说一定会还给我。”


    “嗯,然后呢?”


    应泊收起了笑容:“然后他跑了,保证金白搭。”


    计划暂告破产,目前只能寄希望于技侦定位了。路从辜耳提面命地督促他们加快进度,终于抢在信号消失前锁定了一处烂尾楼。肖恩喘着粗气坐在后排,还是想不明白前因后果:


    “不是,为啥啊?这钱还能追回来吗?”


    烂尾楼的骨架在夜色下像具被剥了皮的巨兽,獠牙似的钢筋从混凝土里支棱出来,裸露在外。他们举着强光手电筒往烂尾楼里晃,光束到过三楼窗口,竟然有几件挂起来的粉色女式内衣。应泊一脚踢开脚下的石子,自言自语地笑道:


    “我好像明白大概是怎么回事了。”


    路从辜一个手势,其他民警一同涌入楼中,应泊搀着他走在队伍最后,摸黑爬上摇摇欲坠的楼梯。三楼平台堆着发霉的床垫,几个食品包装袋被风卷着飞出来,明显是有人生活过的痕迹。二人走到楼梯口,走廊里的脚步声倏忽间变得密集,继而是民警们齐刷刷的呵斥:“不许动!”


    半晌的静默后,他们听见肖恩的失声惊呼:


    “我操!怎么是个男的!”


    “别过来!过来我就——”黑暗中,一个高壮的身影飞奔向天台,却被一拥而上的民警死死压住。路从辜举着强光手电缓缓上前,先是对准了这人的脸,虽然带着假发,但棱角分明的轮廓已经足够认出是个男人。


    “干什么……你们干什么!”男人还在试图挣扎。


    应泊绕着四周转了一圈,如数家珍地清点着此人的作案道具:“假发、内衣、变声器……你准备得还挺齐全。”


    他拿过男人的手机,把着男人的手解锁,翻看着收款记录,果真从中发现了肖恩方才打给他的转账,不由得失笑:“你有这个技术,干点什么不好?”


    意识到自己诈骗了警察的钱后,嫌疑人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他时不时瞟一眼脸色铁青的路从辜,还不忘为自己辩解:“这……我哪能想到碰上了条子呢?”


    这句话更是触碰了逆鳞。应泊用指节轻叩桌面:“说话之前过过脑子。”


    “说说吧,你和你的账号,还有那些女孩是怎么回事。”路从辜暂时也不想追究自己打水漂的钱了。


    嫌疑人扭扭捏捏地招供:“我本来是给人家打工的,负责把女孩都骗到我这儿来,我再转手给人贩子。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文员工作,一个月开五千,又双休,又五险一金,又不卡学历,哪有那么好的事呢?有人上钩之后,我们会把她带到一个酒店里迷晕,人贩子也在,交易就算成了。不过,这活我干了一年就不干了。”


    “为什么不干了?”


    “钱太少了。以前是骗来一个人给我提2000,后来可能是效益不太好,降到1000了,我气不过。你们想想,我一个月能骗几个过去?再干下去连饭都吃不起了,还不如自己出来单干。”


    “单干指的是诈骗?”应泊插嘴问道。


    “那我又不能真的卖沟子。”嫌疑人耸了耸肩。


    “那些落到人贩子手里的女孩最后会去哪儿?你清楚吗?”


    “他们分两条线。女人卖给别人当媳妇或者拉去关起来卖/淫,还有一条线是小孩。”嫌疑人解释道,“小孩比女人好卖,缺老婆的光棍不一定舍得花钱买媳妇,但缺孩子的夫妻一定舍得花钱买孩子。”


    “孩子?”应泊捕捉到异常的地方,“可就算买到了孩子,领养手续怎么办?”


    “嗐,这就不劳您操心了,他们有关系和手段。”嫌疑人一脸高深莫测,不待细细盘问,他便自己和盘托出,“他们会把那些小孩先带到望海市儿童福利院,就是民政局局长他老婆弟弟管的那家,靠这层关系,从民政局办假的收养手续,这就成了。”


    果然与毛俊臣脱不开干系。讯问笔录停在望海市儿童福利院,应泊察觉到路从辜的注视,侧过脸探询地看过去,交换了个眼神。嫌疑人小心翼翼地问:


    “警官,青天大老爷,我都说了这么多,能、能……轻点吗?”


    “我们不打人。”路从辜看都没看他。


    “我知道,我是说能不能判轻一点,钱我都可以退,倒贴钱给你们都成。”犯罪嫌疑人一脸谄媚的笑,“能不能别让我坐牢?之前坐过两年,在看守所被打过。”


    “我们暂时不会收押你,你现在就可以走。”路从辜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你还有用。”


    第68章 病入膏肓 后脑炸开一阵剧痛,应泊身子……


    “求你了路队, 让我跟彗姐一起去吧。”


    卢安棠像块狗皮膏药一样死死搂着路从辜的腰不让他走,应泊从一旁轻盈地飘过,也被她腾出一只手拉住:


    “应老师,你替我求求他啊!”


    应泊看看她, 又看看路从辜, 爱莫能助地摇摇头:“你觉得我胳膊拧得过大腿?”


    “我马上就快毕业了, 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卢安棠泄了气, 一屁股坐在地上,“你们真的放心彗姐一个人跟人贩子打交道吗?”


    “不放心, 但带上你更不放心。”方彗正巧听到对话,便探头进来, “头儿, 我先走了, 回去准备一下。”


    嫌疑人把自己曾经的上家都供了出来, 那些被招聘广告骗去的女孩会经过转手运送到有需求的各处。据嫌疑人所说, 现在拐卖年轻女孩到大山里的变少了,一是因为大家警惕意识加强, 不好骗了;二是因为追踪技术日渐进步,很多时候得不偿失。


    目前更多是收了买家的钱, 再从越南、缅甸等东南亚国家挑选女孩, 尤其是那些贫困家庭, 一家通常有好几个孩子, 父母十分乐意把女儿低价卖给人贩子,人贩子从中赚取差价。而后他们再把女孩偷渡到国内,明面上是跨国婚姻,实际就是人口拐卖。一旦被侦查机关发觉,这场交易就可以用说媒和彩礼作为幌子。


    “他说的是事实, 我办过这样的案子。”应泊说,“一个母亲给自己患有脑瘫的儿子买了个越南媳妇,花了三万。询问那个女孩的时候,她却咬死了不肯承认自己是被拐卖来的。”


    “为什么?”


    应泊喟叹一声:“我也想过问为什么,但很快就想明白了。要是承认下来,她就会被送回越南,继续过吃不饱饭还要遭受父母虐待的日子。望海也算个大城市,物质水平与她在越南的生活完全不是一个量级,丈夫虽然脑瘫但生活能自理,两相对比之下,连我都开始理解她的选择了。”


    见众人不言,他曲起手指敲了敲桌面,似是在提醒:“不过,不能用个案概括整体。”


    “至于那些人贩子,他们算的不是法律账或者道德账,而是纯粹的经济账。”应泊眼神一凛,“甚至他们还会觉得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成人之美的媒人,撮合了一桩皆大欢喜的婚事——哪里是犯罪,明明是积德。”


    权衡之下,卧底取证似乎是一网打尽的最好办法。彼时还不等路从辜开口,方彗直接主动请缨:“我去吧,我身手好一点。”


    “我也要去!”卢安棠跃跃欲试,却在瞥见路从辜锋利的眼刀后打蔫了。她趴在桌子上滴溜溜地转着眼睛,仍然愤愤不平:


    “我跟他们打过交道,这里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们。”


    “小棠。”路从辜转过身来,“这是侦查行动,不是儿戏,我们要面对的是人贩子。那群人为了钱什么都做得出来,你就一点都不怕吗?”


    “我不——”卢安棠话未说完就被打断。路从辜把着她的双肩:“但凡你现在是个正式民警,我都不可能阻拦你,给你这个立功的机会,因为我也是这样爬上来的。但你现在还只是个学生,我不仅要对组织负责任,还要给你爸爸一个交代,明白吗?”


    “路队。”卢安棠反握住他的手,“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我是支队长,这里一切听我调遣,你也一样。”路从辜摆出了强硬姿态,软硬兼施,想要让卢安棠自己知难而退,卢安棠撇着嘴不作声,时不时闷闷地斜他一眼。


    小孩子的心事总是藏不住,应泊揉揉她的头发叮嘱:


    “别想打什么鬼主意。”


    按照计划,他们用嫌疑人做饵,帮助方彗靠近人贩子,从而混进被拐妇女群体;而另一条拐卖儿童的线同样也由钓鱼执法展开,这一次他们扮演的是要买孩子的父母。


    在嫌疑人的从中联络下,他们很快与卖家搭上了线,专案组提出能否先看看孩子,对方虽然有所犹豫,但在巨大的利益诱惑下还是放松了警惕,约定好交付地点——望海市儿童福利院下辖的一家私立福利院。


    他们将福利院的活动周期和日常后勤供给来源都调查了一遍,确认每三天就会有两辆车拉着必需的生活用品进入福利院。考虑到收网地点特殊,且内部人员很有可能持有枪支弹药,为了避免伤及孩子,收网计划斟酌了很多遍才正式定下:由一男一女两位侦查员假扮为夫妻深入福利院内部探查,其余民警混入供给车埋伏起来等待信号,伺机行动。


    专案组则守在福利院对面的茶楼上负责指挥。路从辜举着望远镜观察福利院内部的一举一动,内部人员似乎一直没有对侦查员产生怀疑,供给车也已经缓缓驶入了福利院,行动还算顺利。


    应泊好整以暇地啜饮着茶水。如果不是他耳提面命,路从辜根本不可能这么乖巧地坐守后方,早就不顾伤势,一脚踹开福利院的铁门,大喊:“警察!别动!”


    “路队,看到了。”耳麦里传来信号,侦查员的声音却在下一秒颤抖,“天啊……”


    她没有详说自己看到的景象,等待的二人也就越发心焦起来。福利院院内首先迸出一记枪的爆鸣,妇孺的哀叫此起彼伏,供给车上埋伏的民警有序地涌入,耳麦里是一片脚步声和电流杂音,数分钟后才重新传来汇报:


    “成了。”


    路从辜夺门而出,应泊跟在后面。福利院的铁门旁,锈蚀的门牌上“慈爱之家”四个大字被风雨冲刷得歪歪斜斜。侦查员带头领二人走入内部,扑面而来的首先是尿骚味,一时之间叫骂声与呵斥声接连不断。


    “抱头蹲下!”


    情况比他们想象得还要复杂一点。这座福利院分为上下三层,虽然从外部装修来看还算精致,但也只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内部年久失修,墙面黏着青苔和霉斑,脚下不知什么东西流了满地,发出刺鼻的恶臭。几十个犯罪嫌疑人被民警控制起来逐个盘问,回应大多是听不懂的方言脏话。几个纹身男人趁民警不注意,踹开后门想逃,却被民警用防爆叉卡住脖颈按在地上。


    左手边还有个虚掩着的房间。应泊从门缝里向内望去,看陈设像是厨房,灶台边堆着几个半人高的大铁桶,里面盛着泔水一样的吃食。长毛的边角料只是简单清洗就被切碎,连同糠米一同丢进锅里,也不知做没做熟。


    他抓着勺子舀了几下,一时只觉反胃,回身质问门外的嫌疑人:“你们就给孩子们吃这个?”


    嫌疑人嘴里叽里咕噜的,听不懂在说什么。


    二人掠过吵吵嚷嚷的人群,向二楼而去。二楼是育婴室,门上都挂着铜锁,里面隐约有猫叫似的哭声。民警用破门锤砸开门锁,腐臭味弥漫的黑暗里,陆陆续续睁开大约十多双眼睛,都是不到三岁的幼童。


    几张木板床挤在不到三十平的房间里,满墙满地都是排泄物,三四个稍大点的孩子像狗一样被铁链拴在床头,手腕磨出一道道血痂。


    角落中,一个孱弱的小女孩茫然地瞥了他们一眼,继续用指甲抠着墙皮往嘴里塞。


    “路队,应检,这边还有。”后方的民警呼唤。


    他们循着民警指示的方向看去,那里是厕所。逐个踹开隔间,密密麻麻的塑料盆堆在蹲坑旁,每个盆里都蜷着个用黑塑料袋包住的新生儿,有的甚至脐带还粘着母体组织,看样子出生不超过五天。最外侧的一个男婴正啼哭着不停抽搐,嘴唇发青发紫,皮肤溃烂处爬满蛆虫,嘴巴还在无意识地拱动。


    “那里的有传染病。”有人喊了一声,“还有毒瘾。”


    应泊伸出手试图触摸一个婴儿,孩子却突然咬住他的手指,所幸还没长出牙,并没有见血。应泊心一软,任由那孩子把自己的手指当奶嘴吸吮,背着身询问方才出声的人:


    “都是哪儿来的?”


    “有的是从医院垃圾桶捡来的,有的是亲生父母卖过来的。”男人抱着头,“男婴四万,女婴两万,畸形打折。”


    “亲生父母?”


    “都是十几岁就生了孩子的,养不了,很多母体就有性病和毒瘾,传给小孩。还有孕妇直接到我们这里来生孩子,生下来直接拿钱走人,市福利院会帮忙办假的收养手续。”男人接着解释。


    听得此言,应泊和路从辜对视一眼,想到了一处:“彤彤……”


    如果这些孩子都是被亲生父母卖给人贩子,那彤彤会不会也一样?假若的确如此,她为什么会那么害怕自己的父亲,也就说得通了。


    “……你留下来善后,我去跟孩子妈妈沟通。”应泊起身,努力避开身侧的满目疮痍。他提前给刘奕玲打了个电话,确认彤彤现在还清醒,立刻驱车前往医院。


    车停在医院地下停车场,应泊匆匆关上车门。行至无人处,身后不远处的承重柱后隐约有鞋底摩擦水泥地的轻响,像是毒蛇游过枯叶堆一般,一下子在心头勾起莫名的慌乱。他不由得望着前方指示方向的凸面镜,镜面似乎映出一个戴着劳保手套的影子,正贴着承重柱移动,只是一刹就没了踪影。


    应泊心下一沉。


    他不敢细想,连忙加快脚步,手指才触到手机开关机键,脑后已经响起撕裂的破风声。


    后脑炸开一阵剧痛,应泊身子晃了晃,无力地向下倒去。晕倒前的最后一秒,他看见了袭击者的样子:一身清洁工的打扮,戴着口罩,鸭舌帽帽檐压到眉骨。那人从身后摸出一张棉帕,一股□□独有的刺激的甜味立刻弥漫开来,那人捂住他的口鼻,拖着他往电梯井而去。


    停车场重归寂静。


    第69章 抉择 再耽搁下去,应泊必定凶多吉少了……


    福利院内, 几十个犯罪嫌疑人前胸贴后背连在一起,被民警押解着上了警车。肖恩站在路从辜身边,掰着手指头一个个数:


    “六十五、六十六、六十七……”


    身后的三层小楼里,还有上百的孩子, 光是传染病和毒瘾就是个棘手的难题, 叫来的救护车几乎堵满了本就不宽敞的路口。三两个孩子在院子里嬉戏, 手腕和脚踝都有被铁链磨出的血痂。他们不明白这群身着统一服装的大人为什么严阵以待地围在这里, 只知道自己脱离了牢笼和铁链的束缚,想要沐浴着阳光痛痛快快地撒欢闹一场。


    他们把塑料瓶踢来踢去, 其中一个力气太大,直接踢到了路从辜和肖恩脚下。肖恩冲他们吹了声口哨, 把塑料瓶踢了回去。路从辜看了一会儿, 终究还是没有加入他们的游戏, 只是招手吩咐说:


    “把这些孩子全部登记, 逐个找到孩子父母, 能抓的一个都别放过。”


    临近的几个派出所都被揪出来干活。路从辜把任务都安排下去,一直守到所有嫌疑人和孩子都被妥善安置好, 派出所所长纷纷上前来跟他寒暄,邀请他“大驾光临”, 一时之间竟像争宠似的:


    “路队, 辛苦了, 来根尝尝?”


    路从辜看都没看所长甲递来的烟, 就推了回去。所长乙见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立刻来凑这个热闹:


    “路队,去我们那儿坐坐?我新买的茶叶。”


    “不用了,我也不喝茶。”路从辜本来就被案子搅得心烦意乱,再加上站久了腿疼, 说话也没好气。两个所长显然是不太对付,互相翻了个白眼,闷闷不乐地回去继续干活了。


    回到支队时天已经黑了。路从辜努力纠正自己的步态——这些天总是一瘸一拐地走路,哪怕膝盖的伤已经好了大半,他还是习惯跛着脚走,实在不雅观。


    他摸到自己的办公室,懒得再开灯,直直地往屋里撞。黑暗里,一个细微的声音骤然唤他:


    “嘿。”


    路从辜没留神,被这声音吓一跳。他后退几步打开灯,手已经攥成了拳,差点挥出去。定睛一看,是卢安棠坐在他的办公桌上,怀里抱着奶茶和小蛋糕。见他一副防御姿态,她连忙换上笑容:


    “是我,是我,别打,我可承受不住您老人家一拳头。”


    她向路从辜晃晃手里的奶茶和蛋糕:“饿了吧?不吃一点吗?”


    “干什么?”路从辜警惕地绕回办公桌后,“糖分太高,我在控制体脂率。”


    “不、不干什么,就是担心你嘛。”卢安棠笑得有些过于假了。路从辜已经把她的意图猜了个大概,故意装傻:


    “那……吃的留下,你可以下班了。”


    “就这么不想看见我嘛?”卢安棠干脆盘腿坐在办公桌上,“那个……就是彗姐卧底的那件事,您看……”


    “不看。”路从辜直接截断话头。


    “再考虑考虑呗?”


    “不考虑,除非……”路从辜拉长了尾音。听见有松口的可能,卢安棠眼睛一亮:“您说,什么条件?”


    “等我死了。”


    希望又一次落空,卢安棠没忍住翻了个白眼,把吸管插进杯子,自己大口喝了起来。她百无聊赖地环顾办公室一圈,又向门外探探头,皱起眉:


    “咦?应老师呢?没一起回来吗?”


    “他……”路从辜一时语塞。距离应泊离开已经过了三个多小时,就算做家长的思想工作需要时间,以应泊的性格,现在也该发来消息告知情况了。


    他心中忽然浮起一丝不详的慌乱,脸色微变:“我给他打个电话。”


    手机“嘟嘟”的提示音响了半分钟,每一下都像是重锤抡在心头。路从辜等得越发焦躁,最终却也只等来一声:“您拨打的用户,目前不在服务区,请稍后再拨。”


    不在服务区?


    路从辜不信邪,又拨通一次,依然是同样的机械女声。那股不详的慌乱又一次袭来,他接连给应泊发了好几条消息。卢安棠不安地看着他,吞了口唾沫:


    “说不定是信号不好呢,待会儿看见就回了。”


    但谁都知道这话只是自我安慰,且不说现在还有什么地方接收不到信号,试想应泊连开庭关机都会提前告知路从辜,让他不用担心,怎么可能独自一人不声不响地跑到没有信号的地方呢?


    “你先回去。”路从辜已经方寸大乱。卢安棠也意识到事情严重性,退了出去:


    “我就在外面,有事及时叫我。”


    现在唯一可能知道应泊去向的,应该就是医院里的彤彤和刘奕玲了。他忙给刘奕玲打了个电话,刚接通就急急地问:“喂?打扰您了,想问问应检察官还在医院吗?”


    刘奕玲怔了片刻回答:“我是接到了他的电话,他说有事情要跟我谈,但一直没过来。”


    “好,我知道了。”路从辜来不及多说,挂断之后又给应泊打了好几遍电话,还是同样的回复。他关上手机,心急如焚地来回踱步,还在犹豫要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发动所剩不多的警力找人。


    思绪停在那一晚,应泊听见他那句“是不是遗嘱”的疑问,不仅没有否认,眼底还闪过了一丝决绝,仿佛真的打算赴死似的。


    不行,他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路从辜三两步冲向办公室门口,手机却在这个时候震动,他心中燃起希望,却又在看清来电显示后被浇灭。


    是一个来自境外的号码,虽然地点总在变动,但足够他确认是谁了:


    “……承平?”


    “人被绑走了,我得到的消息是会送到城东库房,那里是我的地盘。”电话那边沙哑的声音夹杂着电流,“库房附近有埋伏,我会想办法救人的。”


    “确认是应泊?”


    “应该不会错,他们盯上他很久了。”对方没有多说,迅速挂断了电话,似是在戒备什么。路从辜才稍稍安下心来,手机又一次接到新的电话,这一次的来电显示却让他倍感惊异。


    竟然是徐蔚然。


    他手指悬在接听键上,稍一犹豫,终究还是接了起来:“嗯?什么事?”


    “去码头。”她斩钉截铁道,“他被带到了码头,马上就要出海了。”


    只是一句话就足够让他头皮发麻。路从辜只觉自己如坠冰窟,凉意从四肢漫上来,他扶着墙,颤抖着问:


    “……谁?”


    “就是你找的那个人。快!再晚就来不及了!”


    手机从掌中滑落,只余挂断后的提示音。路从辜斜靠在桌角,脑中反复盘旋着同一个问题:


    该相信谁?


    办公桌对面的挂钟秒针一刻不停地走,留给他踌躇的时间不多了,路从辜闭上眼睛,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想想对策。两通电话虽然指向了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却揭示了幕后指使是同一群人。从替马维山翻案,再到追查赵玉生的过往,最后落在赵玉良的发家史,应泊一直是站在风口浪尖的那一个。如果对方蓄谋已久,再耽搁下去,应泊必定凶多吉少了。


    路从辜睁开眼,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他要亲自闯一闯码头。


    民警们大多被派去继续摸排拐卖上下游交易链,支队里只有几个常出外勤的民警正在一楼大厅闲聊小憩。他们见路从辜行色匆匆,随口问道:“头儿,你去哪儿?”


    “去找人。”路从辜披上外套,把配枪挎在腰间。


    “找人?找谁?”民警们虽然不明就里,但看他配枪也能猜到事态严峻,忙制止他,“你身上还有伤,我们现在也不忙,还是我们去吧。”


    路从辜停下脚步,上下打量他们一眼,心里有了主意:“你们几个,去城东库房守着,今晚时刻原地待命。记住,没有我的指示,不准轻举妄动。”


    东疆码头距离市区约有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如果应泊是在去医院的路上被掳走,现在必定已经到了。路从辜把油门踩到底,不出所料的是,后视镜里一辆黑色桑塔纳如鬣狗般紧咬着。


    很熟悉的桥段。


    路从辜暂时没心思跟他们周旋,这路段车来车往,对方不会大动干戈。他在车流里腾挪穿梭,对导航急促的“您已超速”置若罔闻。


    终于,货船桅杆的探照灯高悬在正前方的夜空上。临近码头,路从辜突然急刹,先是倒车,又猛打方向盘,绕开岔路口堆放的生锈集装箱,把车开进渔民用脚开辟出的小路,尽头的防波堤上有条能抄近路的栈桥。跟踪车来不及转向,车头直接扎进铁皮箱子里。


    跟踪车放下车窗,对着他大骂了一句。路从辜怒从心头起,推开车门,从腰间抽出枪上膛,对天鸣枪示警。对方见势不妙连忙关上车窗,路从辜却已经快步来到近前,用枪托几下砸碎车窗。


    戴金链子的司机转身去摸副驾驶上的砍刀,还没握住,就被他拽着衣领拖出车窗。路从辜一脚把人踹翻在滩涂上的碎礁石上,把枪管塞进对方嘴里:“人在哪儿!”


    司机呜咽着说不出话,双手举过头顶。路从辜抽出枪,改作顶在司机额头,一拳砸在地上:“说!”


    “金海鸥号……”司机在枪下瑟瑟发抖,指向如墨的海面,“船上有冷藏柜。”


    咸腥的海风裹着柴油的刺鼻味道卷过码头,货轮的黑影缩成了海天之间的一个不起眼的污点。汽笛的嘶鸣撕破长空,探照灯微弱的光芒终被翻滚的黑云吞没。


    船出海了。


    第70章 潜行 “制服给我,你滴明白?”……


    好冷。


    后脑的钝痛随血管鼓动而蔓延, 像是有人拿了把铁锤在颅骨里敲打。知觉被从无尽的深渊中打捞起来,应泊睫毛微微颤动,抖落细微的冰霜。


    还好,还活着。


    冰凉的水珠一滴滴落下, 砸在他眉骨上, 仿佛是在催促他尽快醒来。他试着蜷起冻僵的手指, 这是他现在唯一能驱策的身体部位。他把手指探进裤子口袋, 摸到了一块薄荷糖——被拖上来之前唯一没被搜走的物件,也许是因为被手机压在最下面, 那些人没有发现。


    他撕开糖纸,把糖塞进嘴里, 甜辣味刺激着味蕾, 也逐渐唤醒混沌的大脑。意识随着痛感逐渐回笼, 硬生生撬开了应泊的眼皮。应泊支着身下的铁板试图坐起来, 手腕却使不上力, 身体微微仰起后又倒了下去。乙/醚的甜味还在鼻腔中萦绕不去,他大脑昏昏沉沉的, 只能凭借残存的五感识别所处的环境。


    周围很冷,大概在零下二十度, 望海市最冷的冬天差不多就是这个温度;身下传来规律的震动, 还有引擎的轰鸣声, 像是……正在运输的车辆?


    他缓慢地向身旁挪动, 借助墙面的支撑艰难地坐起。四面都被铁皮围得严严实实,只有焊接处漏进来些微的光线。他借着这缕光观察周身,内壁上结着厚厚的一层冰,大大小小的泡沫箱堆满了狭小的空间,头顶是冷冻机组, 正在嗡鸣着运作。


    大概是一辆拉着冷冻集装箱的货车。


    一呼一吸都带着白气,他把手覆在嘴边哈气暖手。记忆回到医院地下车库,穿清洁工制服的男人从承重柱后闪身而出,挥着榔头朝他后脑重重一击。剧痛让应泊来不及思考,踉跄着想逃,却脚步虚浮地抢倒在地。


    之所以没有任何反击,是因为他在对方腰间发现了一把匕首。


    他本来还想跟对方谈谈来拖延时间,可对方随后用乙/醚浸透的棉帕死死捂住了他的口鼻,确认他不再挣扎后才松开手,把他拖进电梯井的推车里,拿一块防水布把他盖了起来。


    动作行云流水,必定是个老手。被迷晕拖走至少还有逃生的可能,若是当场激怒了对方,自己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事实上,一直到被拖走,应泊都还保留着最后一丝自我意识,他接连按了几下手机侧边按钮,如果不出意外,紧急呼叫已经自动报警了。


    可现在手机不在身上,就算警方收到了报警,也不知道他遭遇了什么,更没办法追踪他的位置,大概率会被当成恶作剧忽视。


    好冷啊。他靠在铁皮边缘,用层层叠叠的泡沫箱围住自己,蜷缩起身子,这里比集装箱中心暖和很多。冷气如荆棘一般缠上他的四肢百骸,越缠越紧,尖刺挤入皮肉,注入寒意和死气。有那么一刻,应泊觉得自己已经出了幻觉,这密不透风的冰窖仿佛变成了蒸笼,极寒也骤然升为高温,逼得他喘不过气来。


    哪怕早就做好了粉身碎骨的准备,死亡真的迫在眉睫时,他还是恐惧了。


    路从辜在哪儿呢?会不会已经发现自己失踪了?应泊想起了十三年前深夜被毒贩报复重伤的路从辜,大概抱有跟现在的自己一样的想法,希望被发现,又不希望对方因自己涉险。


    他费尽心机从烂泥里爬出来,又一次堂堂正正地站在路从辜面前。可就算重来一次,他们还是没办法走到皆大欢喜的结局。


    不,不能这么想。应泊甩甩脑袋,试图把那些绝望的念头都抛出去。不论将要面对什么,至少现在还活着,活一秒就有一秒的希望。


    那人没有当场杀掉自己,或许是因为不想在现场见血留下线索,又或许是因为留着他还有用。他反复回想那人的体貌特征,很熟悉,就在脑海的浅滩,只要稍微想一想就能回忆起来。可车辆每一次颠簸,都会连带着后脑的伤作痛,打断他的思绪。


    恐惧倒逼着思维运转,应泊一遍遍搜寻着记忆,瞳孔转了几圈后猛地停住。


    那个人是他们前去拜访蒋威母亲那天,埋伏在楼道里的杀手。


    应泊扶着铁皮站起来,所幸这个集装箱不算大,他踮踮脚就能够到冷冻机组。应泊竭力伸直冻僵的手指,摸索到控制面板,上面有一层塑料盖板需要撬开。


    他摸遍全身上下,没找到任何一样趁手的工具,能用的只有手表。他只好卸下来,用表带金属扣沿着缝隙撬动塑料盖板。盖板本身扣得并不严密,难撬的是结在表面的冰层,他搓搓手,用手掌暖化冰层,再一点点掰下来,才终于打开了盖板。


    面板内部,数根彩色电线排布有序,却叫应泊犯了难。他忽然开始痛恨自己是个文科生,对电工一窍不通。


    扯断很可能会触电,不扯又会被活活冻死。他犹疑着绕到侧边观察,冷冻机组后方垂下来三根黑色的电线,连结着控制面板中的一个黑色显示屏。显示屏上的数字停留在-25,也许就是现在的温度,这个装置会是温感器吗?


    他抓住那三根黑色电线,咬咬牙,用力一扯,电火花在黑暗中炸开。头顶的嗡鸣声立刻减弱,最后彻底平息,冷气停了。


    应泊长出了一口气。就在他心有余悸地喘着粗气时,车速渐渐减慢,而后停了下来。远处传来模糊的汽笛长鸣,浪涛声混着吊机运转的轰鸣忽远忽近,咸腥的味道从缝隙渗透进来。


    这是哪儿?海边吗?


    他把耳朵贴在集装箱门锁旁,细听着外面的动静。车门一开一合,有人的脚步声渐近,两个男人立在集装箱前交谈:


    “那个公务员应该已经死了吧?”


    “说不好。”另一个人答道,“赵董让咱们跟上船,找机会把人扔下海去。”


    果然是赵玉良的手笔。应泊攥紧了拳头,怒火吞没了恐惧顶上头颅。


    他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葬身大海,必须得想个办法逃出去。


    货箱突然剧烈颠簸,他们在装货上船了。应泊没站稳,后背撞上堆放在一起的泡沫箱。他全身酸软地坐下来,拆开泡沫箱,里面都是运输的冻肉和骨头。他把泡沫箱倒转过来,尽力识别发货单上的字迹,收货方的地址赫然写着日本横滨港。


    如果他一直没有醒来,按集装箱的温度,大概还没出渤海湾,他就已经冻死了。


    撬锁并不现实,集装箱门锁需要液压机开启。但货箱铁皮内侧有纵向的波浪形凹槽,应泊试探着用指节敲了敲,估量凹槽厚度大约只有1-2毫米,如果能找到一个撬棍,也许可以破开一条口子挤出去。


    一道反光引起了他的注意。待箱外那两人走远,他把冻肉都搬下来,发现下面的木柜上安装着一排宽度约有5毫米的厚钢带。他脱下外套,垫在手上,抓起泡沫箱里冻硬的牛腿骨,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猛砸木箱与钢带连接处,一下,两下——


    钢带有了一丝活动迹象。


    他转而用手去掰,木刺扎进虎口也浑然不觉。终于,一根钢带被他破拆下来,应泊拿在手上掂了掂,不敢再耽搁,用钢带尖端沿着铁皮凹槽刻划出一条线,再拾起牛腿骨,刚要击打下去,又立刻收住了手。


    破拆的声音太大,把人引过来该怎么办?


    应泊屏住呼吸。不远处的岸桥上大概有一台起重机,正在吊装集装箱。他攥紧了腿骨,在起重机运作时用力捶打钢带,停息时就稍作缓冲。


    额头渐渐冒出了汗,又被残存的低温冻成一层冰霜,一记撕裂声后,钢带直接穿透了集装箱铁皮。应泊大喜过望,把钢带当做压杆,开口越撕越大,他从缝隙中看出去,天色已经黯淡下来,前方就是一望无际的海面,相邻的位置马上就有一个新的集装箱要被吊运过来。


    集装箱落地的一瞬间,应泊钻了出去,躲在相邻集装箱的后面不敢出声,手里还握着那根钢带用来防身。船上人来人往,夹杂着中文和日语,他不敢求助,更不敢冒险直接下船,那群人一旦发现他逃了出来,一定会立刻灭口。


    他需要溜到甲板下面,找到类似轮机舱一样的地方藏身,那里人少。这身衣服也得换掉,能装成船员混入其中最好。


    时间已晚,汽笛声长鸣,船员们进了舱内,甲板上停留的人不多了。应泊贴着集装箱,压着步子摸到通向底舱的扶梯,一直向下爬。


    底舱泄出的昏黄灯光里,他瞥见自己映在油污水洼中的倒影,跟水鬼没什么两样,不知水鬼有没有淡水鬼和咸水鬼的区别。


    两脚终于落地,他翻身滚进管道下,两个船员的胶靴声从上层甲板传下来,渐渐靠近扶梯口。


    “别吧……”应泊的心又一次提到了嗓子眼,他又往管道后面挪了挪,企图把自己藏得更深。两个船员交谈着,又在扶梯口告别,其中一个顺着扶梯爬下来。


    应泊从身后摸出钢带,仰头看着那船员,对方穿着橙色工装,身量不高,手上也没有任何工具。


    船员一只脚刚踩到地面上,应泊从背后用钢带勒住他的脖颈。船员口中迸出几句日语,随后被应泊捂住嘴按在扶梯旁,瞪着双眼看着他。


    虽然刑法研究领域少不了要和德国、日本等法律体系打交道,应泊被迫学习了零星的德语日语,但仅限于法律术语,何况也是很多年前读研的事了。眼下面对这个惊慌失措的日本船员,他绞尽脑汁,脑子里也只有一句:


    “制服给我,你滴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