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怒海狂涛 他捧起路从辜的脸,手指捂住……
但他到底没说出口, 毕竟还有英语可以沟通。工作后他就再没碰过英语,眼下只能硬着头皮,磕磕巴巴地组织语言:
"Listen… Im a prosecutor, and… taken here by criminals. I need to send a distress signal to the shore. I… hope you can cooperate. "
轮机舱全力运转, 发出的噪音震耳欲聋, 刺鼻的柴油味也熏得人直欲作呕。应泊强忍着不适感提高音量, 日本船员被他死死压制着, 不敢出声,听了他的话, 眼神从惊恐渐变为疑惑。
正当应泊要怀疑这人听不懂英文时,对方点了点头, 示意他接着说下去。应泊吞了口唾沫, 接着撑出一副强硬态度威逼道:
"Satellite phone, now! Dont make a fuss, or youll be considered an accomplice… and face legal sanctions under Chinese law."
他扯着对方的领子, 指指那身制服。船员怔了一下才会意,向轮机舱内部努努下巴, 那里挂着一件同样的制服。应泊挟持着船员走过去,三两下套上。后脑的伤已经麻痹了大脑神经, 头皮突突地跳, 应泊完全是用意志力支撑着自己保持警惕和思考。趁船员拨通卫星电话的间隙, 他斜倚在管道上, 用吞咽来缓解晕眩和剧痛。
船员见状,从控制台下翻出一个医药箱和一瓶饮用水。应泊捂着后脑,说了声谢谢,翻出一盒止痛药吞了下去,手扶着头等待电话接通。
然而, 船员的脸色明显越发苍白,卫星电话也迟迟没有打出去。应泊注意到了异样,狐疑地紧盯着船员,生怕他搞什么猫腻。
船员皱着眉头,又一次挂断卫星电话,向他摊开两手:
"The signal cant be sent out. Its been blocked!"
应泊花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什么意思,顿时如遭雷击。
信号被屏蔽了?
*
与此同时,码头,大雨倾盆。
码头的探照灯穿过密如水帘的雨幕,映得所有人面色都惨白没有血色。距离应泊被劫持已经过去将近五个小时,据跟踪路从辜的桑塔纳司机供述,应泊所在的集装箱最低温度能达到零下四十度,他身上除了一件薄外套没有任何保暖衣物,最悲观的情况下,只要一个小时他就会被活活冻死。
路从辜站在码头集控中心,握着对讲机,手背青筋暴起,几乎要把对讲机捏碎。
码头集控中心在与警方对接后第一时间就封锁了码头,但还是慢了一步,“金海鸥”号在他们封锁码头前就出海了。
彼时应泊的那一通紧急呼救电话的确打通了。接线员听到人的痛喘和推车滚轮的声响,意识到事情不对,并没有急着挂断电话,随后又从行凶者对话中听到“东疆码头”这一关键词,立刻通知最近辖区的民警出警,却因为不知是哪一艘船,也不明具体情况而耽搁了时间。
信号屏上,代表金海鸥号的红点最后一次闪烁是在一小时前,随后整艘船的卫星信号在离岸20海里处彻底消失,再无踪影。尽管不大了解海事,路从辜也明白一艘船失去联络可能意味着什么。以往听闻的那些海难的惨烈景象和哭嚎在脑中不住闪回,万箭穿心一般几乎将他绞碎。
他不敢想应泊那五个小时里都经历了什么。重伤、低温、恐惧,身处茫茫大海,在风浪中四面楚歌,就算能侥幸捡回一条命,也会被吓疯吧?
假如,是说假如,应泊没能撑过去,路从辜很有可能连他的遗体都见不到。
怎么办?
路从辜望着空空如也的信号屏,又望向窗外的雨夜。大海撤去了白日温柔的假象,暴露出残酷的一面,浪头拍打着岸边的防波堤,仿佛要将天地间的一切都尽数吞噬。
就这样等待噩耗降临吗?说不定……应泊还在苦苦支撑着等他。
“不能再等了!”
他披上警用雨衣,转身要冲出集控中心。肖恩马上明白他要做什么,眼疾手快地扒住大门,用身体把他拦在屋里:
“头儿,风浪太大了,连渔政船都返航了!”
路从辜揪着他的衣领把人甩到一边:“替我守在这里,现在你是支队长。”
虽然集控中心已经调了数艘救援快艇,直升飞机也在筹措,但岸边还是聚集了大批得知情况后自发集结的渔民,都坐在自家的渔船上,随时听候调遣。他们早早就预备着出海救人,都被民警和码头工作人员拦下——不能让群众冒这个险。
见路从辜急匆匆地赶来,渔民们纷纷拥到他身边,七嘴八舌地围住他:
“警官!坐我的!我家船快!”
“警官!我是开船的一把好手!这点浪头没在怕的!”
大雨扑在脸上,路从辜终于禁不住红了眼眶,向渔民们深深鞠躬:
“情况紧急,拜托各位了。”
他清点了几个民警配枪跟自己一同出海,渔民们跟在救援快艇后准备接应。金海鸥号算是一艘小型货轮,速度通常在10-15节,救援快艇的速度集中在40-80节。哪怕金海鸥号已经离港两个小时,按照其原本的航线行进,救援快艇也能在半小时内迅速追上。
快艇如离弦之箭,刺入漆黑的海面,被浪头抛起,又向下扎入海中。海水被船头碎成飞溅的浮沫,目之所及处只有翻滚的墨色波涛。路从辜紧紧抓着扶手,脑海中反复响起的是应泊那句话:
“人总要信点什么,才能活得下去,要是连鬼神都不信了,那才是真的万念俱灰。”
如果世上真有神佛,他愿意牺牲一切诚心谒拜,只求苍天放过他失而复得的爱人。
快艇已经驶出三十海里,还是没有见到金海鸥号一丝一毫的踪影。快艇又一次在浪尖高高跃起,路从辜半跪着保持平衡,举起望远镜远眺,前方有一团模糊的阴影,货轮的轮廓如同一只浮在海面的巨兽,甲板上的起重机就是它嶙峋的骨刺。
“是金海鸥号!”
不幸中的万幸,金海鸥号没有出事,还在正常行驶。
快艇关闭了马达,慢慢靠近货轮,船体约有四层楼高,一条锚链从甲板上垂下来。路从辜不会游泳,面对脚下一眼看不到底的海水,四肢仿佛都使不上力气,本能的恐惧几乎要将他淹没。
以防打草惊蛇,他决定先独自上去探探情况。他把手电筒咬在嘴里,踩着船头的救生圈,纵身一跃,张开双手去够锚链环。环上都是雨水,还挂着海藻和藤壶,他左手一滑,差点掉了下去,只有右手还紧紧抓着铁环,身体在夜雾中摇晃。
锚链前方三米有软绳舷梯。他摇晃着身体,借助惯性向前一荡,抓住了舷梯。他贴着舷梯向上攀爬,终于在力竭前翻上甲板。
来不及缓口气,两个船员晃着手电筒经过,路从辜屏息缩在液压阀的阴影里。等脚步声消失,他探出身子,茫然地扫视甲板上的集装箱,正思考该如何找到应泊时,甲板旁的救生艇支架上现出两个人影,似乎在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其中一个虽然也穿着与船员无异的橙色制服,但那身形路从辜再熟悉不过。
是应泊。
他抽出手枪上膛,静步上前,把枪口抵在应泊身旁那人的后脑,另一只手则捂住了应泊的嘴。
不出所料,两个人全身都是一僵。应泊缓缓转过身,嘴唇冻得青紫,牙齿还打着颤,却在看清路从辜的五官后扯出一个既惊又喜的笑:
“……是你?”
路从辜脱下雨衣披在他身上,又把他护在身后,双手持枪瞄准那船员。船员把手举过头顶,用不熟练的中文说:
“我是好人!”
应泊一愣:“你会说中文啊?”
没时间再耽搁寒暄,路从辜仍旧用枪指着船员,示意应泊从舷梯爬下去:“还能走吗?”
应泊靠在围栏边向下望,救援快艇上的民警远远地向他招手。他一条腿才跨出去,船舱的广播系统却突然启动,尖厉的警报声撕破风吹雨打的夜色。
“全体船员请注意!全体船员请注意!”广播声近乎嘶吼,“我轮主机发现定时炸弹!我轮主机发现定时炸弹!请全体船员在二十五分钟内乘坐救生艇离开货轮!”
定时炸弹,半小时……应泊瞥了眼手表,现在是晚上十点零五分,十点半会爆炸。炸弹安装在主机上,一旦爆炸,整艘船的动力系统都会瘫痪。燃油还会助长火势,把痕迹烧得一干二净。
所以,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打算让这艘船上的人上岸,要连被劫持的应泊一同毁尸灭迹。
短暂的诡异的静默后,甲板瞬间沸腾。在船长和大副的指挥下,船员们撞开舱门,纷纷涌向救生艇,动作快的已经把救生艇丢下海面,跟着从救生梯上滑了下去。二人望向救援快艇,那些民警和渔民显然也听见了警报,正在拼命挥舞着手电筒,示意他们赶快下来。
可二人不约而同地停在原地,转身指挥被堵在后面的船员向救援快艇撤离:“那里也有船,不要挤!”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起初还算得上有秩序的队伍,渐渐被恐惧笼罩。船员们争先恐后地抢夺上船的位子,甚至为此大打出手;已经上船的船员不想再停留等候,抡起消防斧要砍缆绳,斧头却被应泊用船上的灭火器砸落。路从辜向天连开数枪,警告剩下的船员:
“妇女和年纪大的先走!再打谁都走不了!”
最后一批船员终于滑下救生梯,十二艘救生艇已经全部占满离舱,正在慢慢驶离货轮。
留给他俩唯一的办法是跳海。
路从辜抹了把糊住眼睛的雨水,应泊正把最后一件救生衣往他身上套。他怎么也不肯扣上救生衣的安全扣,抓住应泊的手:
“那你呢?”
“来不及了!”应泊说着,要把他往海里推。路从辜含着泪拼命摇头,应泊气极了,指着手表给他看:“只剩一分钟了!”
话音落地,两人同时意识到,只剩一分钟,现在跳海也已经来不及了,同样会被爆炸的气浪撕碎。路从辜反倒松了一口气,回身倚在围栏上,定定地望着应泊:
“怕吗?”
不待应泊回答,他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
“……那十三年我过得很痛苦。”
“我知道。”应泊径直上前,把他揽在怀里,带着哭腔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所以我不想再失去你。”路从辜紧紧抱着应泊,已经掩盖不住哽咽,“我爱你,那些我都可以既往不咎。哪怕今天就是末日,我也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应泊愕然。舱内已经传出炸弹尖锐的警报声,他捧起路从辜的脸,手指捂住他的耳朵,用尽全身力气吻下去——
彼此唇瓣的温度都在舌尖化开。预想中掀天揭地的气浪却没有出现,整艘船也没有在响彻云霄的巨响中化为乌有。二人惊慌失措地环顾四周,一切都保持着原样。
奇迹般的,爆炸没有发生。
第72章 劫后余生 “因为我是你男朋友,这下满……
路从辜膝盖一软, 差点就要瘫坐下去。应泊一把将他捞在怀里,泪倏地滑落:“别怕,别怕……”
可应泊自己也只是强弩之末罢了。长时间高度紧张的神经像断了的弦一样崩开,他啜泣着收紧双臂, 几乎要把路从辜揉进身体:
“……要是就这么连累了你, 我下地狱都不会放过自己。”
“我上船的时候就没想过一个人活着回去。”路从辜捧起他的脸, 两人的粗喘交错在一起, “亲眼看着货船信号消失,怎么也接收不到, 那一刻我是真的怕了,可是还有那么多人等我做决定, 我又不能崩溃……”
应泊泪中带笑, 歪头蹭着他的掌心:“别怕, 没事了, 我就在这里。我去看看, 你留在这里……”
他忽地住口,把路从辜护在身后, 紧紧牵着手:“算了,跟紧我。”
货船上的众多设备依然在正常运转。两人每一步都迈得小心翼翼, 生怕惊扰了那枚不知何时就会突然爆发的炸弹。主机室位于集控室前方, 应泊在窗外向内张望, 那作为船舶心脏的庞然大物还在轰鸣, 看不出半分异样。
他又一次把路从辜推到自己身后,拧开门把手,缓缓迈入室内。主机室灯火通明,两人绕着主机走了半圈,路从辜把着应泊的腰, 压低声音提醒:
“在这儿!”
应泊向身侧看去,纵横交错的管道上,绑了一个四四方方的装置,最上方是一个显示屏计时器,虽然屏幕光亮已经暗淡下去,但依然能看出时间停在了00:00:01,
距离死亡只差1秒。
两人都不由得想到了方才的绝望,心有余悸地对视一眼。这还是应泊第一次见到真的炸弹,他不大敢上手,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路从辜:
“你会吗?”
路从辜摇摇头:“学校没教过拆弹。”
“我还以为警校什么都教呢。”应泊有意逗路从辜开心,苍白的脸上连笑容都显得格外虚弱,“看来是被人为打断的,应该是岸上的人想到了办法。”
主机室外,除去大雨和浪涛声,又多了几声快艇的鸣笛。二人当即夺门而出,趴在货轮围栏边,货轮后跟着一艘渔船,仿佛是海面上漂浮的一片枯叶。
救援来了,比想象得还要快。
渔民还带来了食物和干洁衣物。应泊的状态却比在货轮上更糟,他里三层外三层裹成了粽子,一直抱着路从辜打冷战,谁问话也不答,只在路从辜问他“冷不冷”“饿不饿”的时候稍稍点头或是摇头。
渔船加大马力驶向岸边,路从辜一面用自己的体温帮他取暖,一面柔声安抚,轻吻他的唇角:
“……没事了,我们回家。”
救护车和警车陆续抵达岸边,现场鱼龙混杂。而在所有人都不会留意的暗处,徐蔚然撑着伞,远远眺望海面出神。
有民警路过她身边,不慎撞了她一下,匆匆道歉后擦肩而过。徐蔚然如梦初醒地回过神,低头瞟了一眼手机,屏幕上是无数个来自路从辜的未接来电。
*
“这是几?”
路从辜板着脸,伸出三根手指在应泊眼前晃晃。应泊头上缠着纱布,呆滞的目光随着他的手游移,最后吐出一个字:
“五。”
“别闹了。”路从辜不信邪,又指了指自己,“还记得我是谁吗?”
“你是……”应泊定定地端详他,嘶了一声,“名字就在嘴边,想不起来了。”
从急诊出来,应泊就变成这副样子了。他脑后的伤缝了十几针,还确诊了脑震荡,相比起来,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冻伤都算不了什么。医生嘱咐脑震荡可能一时看不出毛病,需要时刻有人在旁边陪护,监测症状是否恶化。再加上应泊本身有偏头痛的病史,很可能留下长时间的后遗症。
此外,一连五个小时的折磨和煎熬,还差点被炸飞,大悲又大喜,也可能留下心理阴影,产生应激反应。两者叠加起来,医生猜测应泊大概会出现一段时间的失忆症状,至于具体时间长短就不确定了。
病房里没有其他病患,路从辜起身关上门,又回来侧坐在应泊床边,执拗地问:
“除了我,你以前的朋友、同事,你还记得多少?”
应泊转转眼睛,最终还是摇摇头:“不记得,一个都不记得。”
“那你自己呢?”
“我叫应泊,是个检察官。”这一次应泊倒是答得很快,不过后半句又把路从辜的希望扑灭了,“肖警官告诉我的。”
连自己是谁都忘了,说明那些拗口的法言法语也都忘了个一干二净,想到这儿,路从辜不由得握紧了拳头。爱情友情都可以再慢慢相处培养,可要是因为这一劫误了应泊的事业,他真的会清空弹匣跟那些歹徒拼命。
应泊见他这样,往后退了退,眼神茫然得像只初生的羊羔:“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是谁了吗?”
“我叫路从辜,是……”路从辜停了停,垂着眼睛说,“是你的发小。”
这番说辞没有把应泊糊弄过去,他将信将疑地盯着路从辜:“发小会顶着那么大的浪头来救我吗?”
“怎、怎么不会?”路从辜有些口不择言了,“我从小到大只有你一个要好的朋友。”
“那……其他民警也在场,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上船来救我?”
“因为……”路从辜话未出口,先叹了一声,“因为我是队长,必须身先士卒。”
“可是,我记得……”应泊五官都挤在一起,努力回想。他急得抬手想敲敲自己的脑袋,却被路从辜按住手,只好皱着眉说:“我记得你说,你爱我。”
“对,我爱你。”路从辜也不回避这个话题,直视着他的眼睛:
“因为我是你男朋友,这下满意了?”
反正傻子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噢……”应泊恍然大悟地点点头,不再追问下去,嘴角勾起一丝不明显的笑,“原来如此。”
路从辜当然发现了这点不对劲,眼底的忧虑有所动摇,又在应泊压不住笑后立刻烟消云散。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咬牙切齿地质问:
“你耍我?”
“有么?只是确认一下。”应泊硬生生挨了几下路从辜的重拳,又不由分说地笑着把人拥到怀里。等到路从辜撒气撒够了,他才收起了笑意,认真问:
“刚刚说的都算数吗?”
“不算数,说着玩的,别当真。”路从辜狠狠剜了他一眼,却装不过三秒,扶着额头掩饰嘴角的弧度:
“我有时候真的很佩服你,这种时候还有闲心贫嘴。”
应泊为自己辩解的话还没出口,就被一阵手机震动声打断了。路从辜摸出手机,起身要往外走:
“我去接个电话。”
“就在这儿接。”应泊叫住他,“我想看看你。”
路从辜坐回他身边,在他灼灼的目光下接起电话。电话那边是民警简单短促的汇报,路从辜凝眸听取良久,最终微微颔首:
“好,我知道了,局长和检察院那边我来想办法。”
一听提到了自己,应泊立刻来了兴趣:“说什么了?”
“拆弹很顺利,所有涉案人员都控制起来了。”路从辜缓缓道来,“如果不是你及时报了警,警方也没办法这么快展开行动。十点左右,也就是我登船以后,集控中心又发现了金海鸥号的卫星信号,但只出现了五秒。侦查员觉得奇怪,继续审问几个犯罪嫌疑人,这才知道船上有炸弹,遥控器在城东库房。”
他颇有些自得地扬起一个笑:“好在我提前安排了人手去了城东库房守着。肖恩一通电话打过去,他们冲进去搜查,抢在最后一刻按下了遥控器,再加上卫星信号有0.8秒的延迟,炸弹没炸。”
应泊敏锐地察觉到猫腻:“只是审问?”
“用了一些非常手段。”路从辜被问得不大自在,但还是坦诚相见,“关了监控,也没有见伤。”
在自己和许多船员的性命都危在旦夕的情况下,还要考虑嫌疑人的人权,应泊自认不具备那么高的觉悟,因而没有深究。他了然地点点头,但还是有所怀疑:“你为什么要提前安排人去城东库房?得到什么情报了?”
路从辜空了片刻,故作高深道:“如果我说只是巧合,你会信吗?”
“随你便咯,我又没有非常手段可以用。”应泊也不多问,转而又陷入了沉思,随即自行开口道:
“你觉不觉得,这一次反而会是一个突破口?”
路从辜似懂非懂,听他继续往下说。
“我在想……如果单单为了杀掉我,他们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一榔头敲死再分尸扔进臭水沟也未必有人发现。可假如炸弹真的炸了,那么大的事故,一定会引来广泛关注和调查,是什么让他们敢冒这么大的风险呢?”
这话让路从辜想起了《资本论》里那段关于资本家的经典名言,他便试探着问:“利益?”
应泊不置可否,抬眼轻声道:“会不会……那艘船本身就是他们要销毁的罪证,我只是顺带被解决的那个?”
他把被子往身上提了提:“而且,试想一下,一艘货轮在海上出了重大事故,船上还有个曾经帮助陈年冤案翻案的检察官,事发后首当其冲被调查处理的会是谁?应该就是包括司法机关在内的这些管理者了。”
路从辜沉默以对,许久才说:“你就不好奇,我是怎么得知你人在码头吗?”
第73章 相邀 “……我刚刚说,我喜欢你。”……
应泊细想了想, 逻辑确实连不上,便问:“怎么知道的?”
“徐蔚然,你的那个小助理。”路从辜不再卖关子,“是她告诉我的。”
他话说得急, 身体也不自觉地向前微倾。应泊笑容渐渐变冷, 无言思索一会儿, 沉声问:
“她还说什么了?”
“没有, 我也没来得及问。”路从辜轻叹一声,“毕竟她是你的人, 我特地嘱咐了其他人,暂时不要动她, 想留点时间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太多的信息同时涌入脑中, 应泊一时只觉脑袋更痛了, 他扶额摇了摇头:“先随她去吧, 现在还不是时候。”
路从辜沉吟以对, 闭眼低着头不知在酝酿什么。应泊歪头看他,他把两手覆在嘴前, 胸膛起伏两下,憋出一个喷嚏来:“阿嚏!”
穿着单衣在大雨里淋了那么久, 一定是感冒了。应泊哑然失笑, 掀开自己的被子, 把他和自己裹在一起:“怎么样, 暖和点了吗?”
“没、没……”路从辜还在嘴硬,才张开嘴,又是一个喷嚏,“阿嚏!”
鼻梁的酸胀感终于稍稍退去,路从辜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应泊笑意清浅的双瞳,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他抽了抽鼻子,别开眼睛:“打喷嚏有什么好看的……”
“转过来。”应泊捏着他的下巴,两人目光又一次相接。
“信念有时候真是个奇妙的东西,从被绑上车到出海,我都觉得自己死定了。可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又马上坚信我们能活着回来。”
应泊漫漫地说着,目光试探地在路从辜五官之间挪移,仿佛在描摹轮廓。只是端详还不够,他又抬起手,却在马上要触碰到路从辜脸颊的一刻被抓住手腕。
路从辜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腰间,身体又贴他近了些:“……我一直都坚信我能带你回家。”
话音落地,应泊瞳孔中的光亮倏地一颤,却又终究苦笑一声,不经意地抽开身: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应泊是个彻头彻尾的烂人,你会不会……”
“不会。”路从辜把食指抵在他唇上,“别说这种话,应泊很好很好,他对谁都温柔,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他。”
路从辜顿了顿,接着说:“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至少……我也愿意给他一个辩驳的机会。就像他对那些犯罪嫌疑人一样。”
“总有人比我更好的。”
“要是能遇到比你更好的……我早就遇到了,何苦等到现在,是不是?”
应泊低低地笑了,眼中恢复些许光彩。
“我喜——”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他的话截了回去,应泊懊恼地望向房门,张继川大喇喇的声音传了进来:“泊啊,开门!你爹来了!”
随后又是陈嘉朗的笑语:“睡着了?”
应泊探询地看向路从辜:“你叫来的?”
“我只叫了张继川。”路从辜也不知所措。
“……我刚刚说,我喜欢你。”应泊飞快地在他脸颊落下一个吻,“好了,帮忙开下门。”
等到路从辜带着门外二人回到床边时,应泊已经裹着被子侧躺在床上,嘴里不停地哀嚎:“哎哟——”
“哟,这么严重啊?”张继川自然而然地凑上前。陈嘉朗依然西装笔挺,半伏在床边,余光瞥见路从辜满是警惕的眼神,便夹枪带棒地反击道:
“干嘛这样看我?又不是我把他弄成这副样子的。”
应泊心里暗道不好,睁开一只眼谨慎地观察剑拔弩张的二人。好在张继川举着手里的塑料袋及时解围:“我们课题组聚餐呢,我一听你进医院了,还吃什么饭,桌子一掀我就跑了,顺便给你打包两个菜。”
“还有一碗粥。”陈嘉朗无视路从辜,径直坐在床沿,“我扶你坐起来,小心。”
应泊拘谨地避开他搀扶的手,自己撑着床艰难坐直。在冷冻集装箱和大雨里挣扎了那么久,应泊的体力已经逼近极限,被食物的香气和热气一勾,肚子立刻抗议地咕咕叫了起来。
低笑声此起彼伏,他皱着眉环顾几个人一圈:“看什么?还不许人饿了?”
“我本来想叫上蔚然一起来的,给她打了好几个电话,一直没打通,不知道她去干什么了。”张继川叉着腰。路从辜已经对徐蔚然生疑,便问:
“你和徐蔚然……”
“女朋友。”张继川冲他笑笑,“刚确定关系没多久,是我追的她。”
路从辜颔首沉思。陈嘉朗打开保温桶盖,用勺子轻搅两下熬得粘稠的粥,头也不抬道:“你们出去吧,这里有我就够了。”
不待路从辜张口,张继川直接一口答应下来:“好嘞,那我们先出去了。”
“别……”应泊暗暗腹诽,他有点不好意思跟陈嘉朗单独相处。自从上次那个差点擦枪走火的吻后,他一直没联系过陈嘉朗,两个人虽然没有明面上划清界限,但也默契地保持着还算体面的距离,不至于让关系变得太难看。
至少应泊平心而论,对他而言大部分人都是过客,很少有人能长进他心里,而习惯成自然,他还不想就这么丢掉将近七年的感情,哪怕对彼此而言这段关系都有些不可控地变质了。
想到这儿,应泊局促地抱着膝盖,既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也不知道陈嘉朗会说什么。陈嘉朗倒没有表现出一样的紧张感,反而大大方方地查看他的伤势,仿佛之前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我……真的没事,不用担心。”应泊忍不住出声。
似乎就是为了逼他主动开口,陈嘉朗打住了审视的目光,夹了一口菜放在粥上,喂给应泊:“慢点吃,粥还是有点烫。”
应泊顺从地抿了一口。他终于有机会细细观察陈嘉朗,那张俊美的脸比上次见面瘦削苍白了几分,嘴唇也泛着不健康的灰色,整个人憔悴得仿佛是一具披着华袍的骷髅。
几天而已,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应泊心里一紧,讪讪又小心地问:
“最近忙什么呢?看你……好像瘦了。”
总不能是因为我吧,应泊想。
“赚钱。”陈嘉朗慢条斯理道,眼里没什么情绪起伏,语气却冷了几分,“……谁动的手?”
应泊被问得一愣,继而无奈摇头:“还能是谁……整个望海市想要我命的人,也就那几个了吧。”
他顿了顿,又接着说:“老陶头还有四个月就要退休了,一定会在退休前把那些烂账都处理干净,我必须得赶在他前面行动了。”
“龙德集团的资金链出了问题。”会意的陈嘉朗流露出一个轻蔑的笑,直接言明,“靖和的大部分非诉律师都被赵玉良拉过去干活了。”
这就是应泊狠不下心与陈嘉朗一刀两断的另一个原因——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但凡长点脑子的人都不可能在斗争最艰难的时期因为一点私情与战友决裂。靖和作为望海市内最有影响力的律师事务所,本就是各大企业法律合规的座上宾,陈嘉朗能掌握的人脉和信息往来都远远超过应泊。
简单的两句话,应泊便意识到事情有了突破口。他不便再对“战友”甩脸色看,识时务地换上了一副讨好的笑,问:
“赵玉良还想挖你去他们公司做法务?”
“嗯哼,开价不低,我甚至有点动心了。”陈嘉朗耸耸肩,又喂了一口,“这一次再拒绝大概就会放弃了吧,我也说不好。”
“法务比律师清闲多了,考虑一下?”应泊有意打趣。陈嘉朗也不傻,直接白了他一眼,应泊笑着缩了缩脖子。等到笑够了,陈嘉朗才清清嗓子,似乎在压制着咳嗽,抬头直视着应泊:
“应泊。”
“嗯?”
“害怕吗?”
应泊不明白这话的用意,便问:“什么?”
“条子把事情经过都说了。”陈嘉朗把保温桶放在床头,“在集装箱里,在海上漂流的时候,害怕吗?”
“这……”应泊不大愿意暴露自己软弱的一面,习惯性地想用俏皮话搪塞过去,却除了苦笑硬是挤不出一个字。怎么可能一点不害怕呢?甚至有那么一刻,他觉得如果能活着回来,自己不如辞职去做个老师,什么权力、名望他都不要了,至少还能安安稳稳地平安度过一辈子。
“怕。”他轻声道。
但人是好了伤疤就忘了疼的动物,他甚至没办法与几个小时前的自己共情,才刚缓过神来,又开始复盘事件脉络,思考有没有翻盘的可能。
“你是不是以为我要劝你放弃?”陈嘉朗帮他拂去睫毛上的浮尘,“我曾经以为你是被那些宏大叙事哄得昏了头,真的愿意为了虚无缥缈的所谓公理正义献祭自己——实在太傻了。可后来我发现,你的动机好像跟我想的不太一样。”
“哦?你觉得我是为了什么?”应泊忽然来了兴趣。
“你自己知道,不用问我,小野心家。”陈嘉朗带着笑,看了眼时间,悠悠道:
“等你伤好了,陪我去一次鹿野寺吧。”
鹿野寺是望海市郊、鄢山景区里的一座寺庙,香火还算旺盛。应泊下意识想拒绝,毕竟公职人员不太方便跑到那种地方去,但陈嘉朗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又补充一句:
“只要陪我去一次,从此以后,我们回到从前。”
应泊闻言一怔。他不清楚这句“回到从前”是不是自己所想的那个意思,试探地追问:“从前?”
陈嘉朗点点头,干脆把话说得更明白些:“嗯,从此以后,我们还是好朋友,只是好朋友。”
“……没诈我?”应泊难免起疑心。
“信不信随你。”
一笔非常划算的交易,尤其适合应泊这种既要又要的性格。他很快打消了疑心,向陈嘉朗打了个响指:
“成交——不过,我得先跟警官先生报备一下。”
第74章 沉沦 “对,就这么抱着我,把我绑在你……
陈嘉朗离开病房时, 刚好与路从辜擦肩而过,两人不免又互不相让地对视几秒,最终为了彼此的面子还是选择偃旗息鼓,作为战利品的应泊先是把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随后松了口气。
关上病房门, 还不等路从辜问, 应泊便主动招供:“嘉朗要我伤好以后陪他去一次鹿野寺, 那个……你看?”
“……去吧。”路从辜不看他,低头用塑料盆接水, 又折返到病床旁边,捏着应泊的下巴要给他擦脸。应泊乖乖地仰起头, 眼睛转了转, 问:
“你真不介意?你要是介意, 我就不去了。”
“去吧, 再怎么样, 我也不能干涉你社交。”路从辜依然无所谓。应泊只好打消了顾虑,可又打心眼里觉得空落落的。路从辜把毛巾洗干净晾起来, 斜睨他一眼,笑着问:
“怎么?不让你去你肯定不高兴, 让你去你也不高兴?”
应泊撇撇嘴, 向门口扬了扬下巴, 示意他把灯关掉。
“……在搞什么。”路从辜照做, 摸着黑回到床边,“要说什么?”
应泊几乎是在他靠近的一瞬间就拉住了他的手,把他拽进自己怀里。
“别说话。”应泊解开他衬衫的第一颗扣子,把鼻尖埋进去,“就这么陪我一会儿。”
衬衫还有点潮, 专属于他的气息混着海水和雨水的腥味,却并不刺鼻。应泊忽然想起了什么,手揽住路从辜的腰身,又贴近了些,问:
“我刚刚说,我喜欢你,你还没有回应我。”
“答案你不是早就知道了?”路从辜把玩着他的发梢,话说得轻轻的。
应泊不置可否,只是闷笑:“但还是想再听你亲口说一遍。”
路从辜拿他没办法,面对着他,手扶在他肩膀上,慢吞吞地说:“我说过,我爱你,哪怕今天就是末日,我也不会丢下你一个人,满意了?”
这份顺从反而助长了应泊的胆子,他得寸进尺地继续解着路从辜的衣扣,一边解一边观察路从辜的表情。路从辜攥着自己已经大开的领口,问:
“你的伤……”
“不碍事。”应泊打断他,“就一会儿。”
越是表面上不显严重的伤越要小心,拼死拼活把人救回来,路从辜可不想出什么岔子,只好敷衍地吻吻应泊的唇角,权当安抚。应泊却食髓知味,扣着路从辜的后脑作势要吻,警告似的鼻尖相蹭:
“……太敷衍了,重新来。”
一个深重又绵长的吻封住了应泊的口,他终于满足地喟叹一声,合上眼睛,细细品味着这个吻。他不由得想起《永别了,武器》中男主角亨利在战地医院与女主角凯瑟琳重逢的场景,初读时他只笑这人小头控制大头,腿断了也要执拗地索求一刻欢愉,眼下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呢?
可四溢涌流的只是情欲吗?不,还有那种鲜明的活着的滋味,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希望全牵系在怀中人身上,足够剥夺一个人所有的自矜——整个世界只剩下怀里的他,爱他要爱到发疯了,什么身家性命、礼义廉耻都不想再顾及了。
应泊向后仰倒,后脑被身后的墙磕了一下,不觉吃痛:
“呃……”
他压抑着喉间的闷哼,但还是被路从辜敏锐地捕捉到了。方才被勾起的那点冲动退去,路从辜心下一慌,忙要查看应泊的伤势。可还不等他挣脱出来,应泊猛地收紧臂弯,用蛮力将他又一次牢牢困在怀里。
一改有来有往的温柔缠绵,这一回应泊肆无忌惮的攻取占了上风。路从辜迷蒙中睁眼,直直撞进应泊那双看不到底的眼中,意识到了情况的不同寻常。
他想要的,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吻了。
“……就在这里?”路从辜有些惊惧地向四下瞟一眼,按住应泊作乱的手,“不行,这里是医院……”
说不上是欲迎还拒,但路从辜犹疑着,还是让应泊费了些心思安抚,才把手探进衣摆上下游走。发烫的呼吸扑在肌肤上,随之而来的每一个吻都撬动着路从辜摇摇欲坠的理智,将他一点点推向崩溃。
“紧张就闭上眼睛。”
应泊扶着他的腰,让他跨坐在自己腿上,随后发觉他无意识的索取与迎合,打消了最后的顾虑:
“……可以吗?”
“可、可以……”
“我是问……”应泊低低地笑了,“我可以一直这样毫无顾忌地爱你吗?”
“可以,都可以。”路从辜捧着他的脸,腰身随着他的抚触而战栗,仿佛是在纵容他的侵占,“要是不舒服,随时告诉我,我们……停下来。”
风雨从窗缝漏进来,扑簌簌地打在脸上,恍然间又都变成了路从辜落在他脸颊上的吻。应泊只觉自己快要在这份爱中窒息了,可窒息又有什么不好?抛开无谓的怨憎会苦,在步步紧逼的疯魔中攀上极乐,所有的感触都在欢愉的最顶点戛然而止,任由残存的意识不知足地反复回味——他甚至兴奋得开始发抖了。
他是个喜欢权衡利弊得失的人,对爱尤其吝啬。可偏偏这时,他就想大破悭囊一回,把自己打烂了敲碎了喂给怀里的人,还要对方连骨头带肉尽数吞下,断不可拒绝:
“对,就这么抱着我,把我绑在你身边,永远不要放我走……”
冷风抚过光裸的脊背,抹掉了顺着脊柱向下流的汗水,两个人同时打了个寒战。应泊把路从辜抱得更紧,一定要那双腿死死地缠住自己的腰才好。
“我爱你爱得快要死了。”应泊说,“现在就是要我的命,我也认了。”
“不……不行……”余韵未过,路从辜还在紧紧抓着应泊的后背,含含糊糊地说,“谁都不能要你的命……”
应泊不再说话,轻快地吻个不停,感受着那具躯体在自己胸膛上渐渐放松,软软地挂在身上,愈发勾得心眼里发痒。可他到底没有再混账下去,爱怜取代了欲望:
“累了吗?”
“嗯,好困……”
“那就别走了,我们挤一挤。”应泊诱哄着,用被子裹紧两个人,“对不起,是我让你太累了。”
此刻的天色是褪了漆的搪瓷底子,深灰里泛着蟹壳青。东边天际倒悬的墨色渐次稀薄了,晕染着夜露的潮气,一寸寸往灰砖墙上爬。医院外,街角路灯还吊着半口气,黄澄澄的光晕被夜露浸得发软,倒映在积水里,像是新出嫁的姑娘,既熬不过长夜的冷,又怕见晨光的真。
就这样睡去吧,你与我都只是夜幕里要坠不坠的两颗星子,指不定何时熄灭,沉沦一晌也不碍黎明。
路从辜是被心头一阵当头棒喝似的不安的预感惊醒的,他睁开眼,应泊就在臂弯里静静地睡着,呼吸平稳,他不由得轻出了口气。
他一手托着应泊的后脑安放在枕头上,一手撑着床沿坐起,披上衬衫来到窗边。现在是凌晨四点半,起得早的摊贩已经开始了一早的活计,天青色便在这叮当声里簌簌剥落,露出底下鱼肚白的底子。
真是遗憾,天亮了,又要去面对那些糟心事了。
他叹了一声,打开手机,给昨晚那个境外号码回了个电话。虽然暂时不清楚为什么对面给他的情报出了差错,但路从辜目前还不打算放弃这条线。
手机嘟嘟地响了一分钟,对方迟迟没有接起。路从辜心里那点不安又加深了些,便再一次打过去,依然没有接通。正当他盯着手机屏幕发呆时,病床上应泊忽地开口,带着笑和困意打趣:
“我还以为你会累得一睡不醒呢。”
“没那么夸张,就是……还有点酸痛酸痛的。”他回到病床边,在应泊额头落下一个吻,“我得回单位了,不知道这一晚他们都审出了什么。”
应泊不满地哼了一声,挑着他的下巴深吻片刻:“……去吧,路上注意安全,有事及时给我打电话。”
话音才落,应泊又马上反应过来:“哦,我手机丢了。”
路从辜忍俊不禁,帮他掖好被子:“我下班去给你挑个新的,在这里乖乖等我。”
天亮得越来越早,路从辜回到单位时,朝霞已经漫出地平线。刑侦支队显然又是一夜灯火通明,民警们轮流值班,看到路从辜回来也只是抬头瞥一眼,连打招呼的力气都没有了。
卢安棠躺在他办公室的沙发上,盖着他的制服外套,睡得正香。路从辜不想打扰她,没有开灯,压轻步子坐回座位,借着熹光翻阅着民警放在桌面上的案卷材料。
就这么静默了半个小时,卢安棠翻了个身,冷不丁开口问:“应老师没事吧?”
“……受了点伤,不严重。”路从辜轻描淡写道。卢安棠揉着头发凑到他旁边,简单把一夜的进程都向他汇报了一遍,余光却直往他脖子上瞟。路从辜很快察觉,抬眼问:
“怎么了?”
然而,卢安棠径直离开了办公室,几分钟后回来,把一管遮瑕膏扔给他:
“遮一下,很明显。”
路从辜摸着自己的脖子,也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脸颊不自觉地泛红,岔开话题问:“嫌疑人呢?”
“审讯室,审了一晚上,据说是什么手段都上了,你要不还是过去看看。”卢安棠打了个哈欠,“走了,吃早饭去了。”
一晚没睡好,路从辜也没什么胃口吃饭,去食堂倒了杯咖啡灌进肚子里,强打起精神来到审讯室。他拉着椅子坐下来,两个民警张张嘴想说些什么,都被他摇摇头打断:
“去休息吧,这里再留一个就够了。”
船上和岸上的其他嫌疑人都交给几个分局大队处置,只有这个主犯被带回了支队单独审讯。路从辜已经同应泊确认,这就是当时劫持应泊的人,并且与马维山案中那个潜伏暗杀蒋威母亲的人高度相似。
审讯室顶灯开到了最亮,这也是审讯手段之一。路从辜眯了眯眼,开门见山:
“你是赵玉良的人?”
第75章 昭然若揭 “斗争不是为了胜利,那太功……
对面那人被迫硬熬了整个晚上, 眼周充血泛红,眼底全是细密的血丝。路从辜瞥了一眼电脑屏幕,简单扫了一遍基本信息和讯问记录。
“裴江……”他调整了下灯光,直射入那人眼里, 逼迫对方抬头, “我见过你。蒋威母亲被害那天晚上, 我跟你交过手。”
名叫裴江的犯罪嫌疑人不说话, 本能地偏头躲开针尖似的光线,眼睛止不住流泪。
“你早该落网了, 手下人办事不力,白白让你逃了这么久。”路从辜向后仰倒, 双手抱胸问:
“你昨天下午为什么会出现在地下车库?”
候了几秒, 对面没有开口的意思, 路从辜正好继续提醒:“想好再回答, 赵玉良要是想捞你, 昨天晚上就捞出去了。到了今天,就算你死撑着不说, 他们也只会忙着灭口——已经有先例了。”
“把……把灯关了。”
“什么?”路从辜蹙眉。
“把灯关了!我说,我说……”裴江已经完全耗光了耐力, 两手被束缚着, 只能任凭脸上涕泗横流。路从辜挑了挑眉, 关掉了对面一侧的灯光:
“说吧, 挑重点。”
“我是赵玉良的打手之一,算是个头头,也是他的心腹,一般有要紧的事,他都会交给我或者狗哥处理。”裴江用力吸着鼻子, 路从辜示意身旁的民警递一张卫生纸给他,“那艘船究竟是干什么的,我也不清楚,我们收到的命令是炸沉它,顺便把那个姓应的一起干掉。这不是我们第一次对他下手了。自从他替马维山翻案后,赵董就盯上他了。”
他低下头,用脸去蹭桌上的卫生纸:“如果不是马维山自己大嘴巴,再审那天把什么都告诉记者了,我们也猜不到这里还有应泊的事,毕竟陶海澄检察长说,这小子刚回来不久,成不了气候。陶海澄怀疑过他跟之前的夏怀瑾有什么关系,但暂时没拿他当回事,还特意提拔了他,一是为了收买,二是为了挑拨他和部门里其他人的关系。他所在的是他们单位最强的部门,那么多的老人,肯定有不服他一个毛头小子的,很快就能把他挤兑下来,算是借刀杀人。”
信息量比自己预想得要大。路从辜面上依然保持着波澜不惊的神情,顺着他的话问下去:
“赵玉良和陶海澄是什么关系?”
“蛇鼠一窝,做官的跟经商的,能是什么关系?”裴江终于抬头直视着他,“当年龙德集团总经理沈东升全家被杀的案子,就是赵玉良托陶海澄办的,保了蒋威一条命。”
沈东升,这个名字几乎要被磨灭了,但路从辜屏息回想,还是想起了大概——蒋威就是这起灭门案的凶手,当时前辈卢经武不肯草草结案,顶着压力追查,脱下警服后也不曾懈怠,直到失踪,或者说是被害。路从辜和应泊都感到为难的一点是,就算推测出卢经武已经被害,也没有证据能够证明,眼下也许是一个突破口。
他不紧不慢地问:“所以,他们俩就结成同盟了?”
“以黑养商,需要保护伞,你们应该比我们更清楚。”裴江冷哼一声。
“赵玉良为什么要杀沈东升?”虽然早就有了推论,但路从辜还是想得到精确的口供来印证。
“龙德本来是赵玉良的弟弟赵玉生的产业,后来做大了,全国闻名,赵玉良在国企没吃饱,自然也想分一杯羹。”裴江慢慢道来,“但赵玉生比他想得狡猾,虽然借着国企的资源和人脉,但始终没让赵玉良插手,赵玉良有些心急了,就……”
路从辜续上他的话:“就诬陷赵玉生职务侵占等一系列罪名,把亲弟弟送进了监狱?而沈东升不愿跟赵玉良同流合污,所以惨遭灭门?”
裴江不置可否,只是说:“这些也是我听来的,不保真。据说本来没想杀人见血,只是吓吓他们,是蒋威那小子下手没轻重。”
“那马维山强/奸杀人案呢?也是赵陶二人的手笔?”
“那个时候赵玉良的势力还没有现在这么大,做事总要小心点,所以一直在保蒋威,花钱帮他办了零星犯的手续,让他别把不该说的都说出来。谁能想到这小子在监狱里也不消停,杀了个女的,求赵玉良再捞他一把,巧的是赵玉良发现龙德之前的财务总监马维山也在这个村子里,马维山还给沈东升的案子作证过,说了些不利于赵玉良的话。赵玉良一想,刚好嫁祸给他,让他闭嘴,这事又找到了陶海澄的头上。”
他叹了口气,不知是惋惜什么:“陶海澄陆陆续续收了赵玉良不少钱,想收手也来不及了,只好又帮了一把。马维山也是被打怕了,没提起上诉,就这么蹲了十几年,偏偏碰上了应泊,给放出来了。”
“那……”路从辜终于提及了那个最想审的问题,“调查沈东升案的卢经武呢?你们应该知道他的去向吧?”
“卢经武?”裴江费劲地思索良久,“你说那个老警察?要是没记错,好像是我们弄死的。”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是一记重锤砸在路从辜心头,他开始庆幸卢安棠不在这里。裴江看不懂他的神情,自顾自说下去:
“最开始想过收买他,用女色,用钱,都试过了,没用,这人不当警察了还是不死心,迟早是个隐患。那时候蒋威也出狱了,对赵玉良来说已经没什么价值,就想了一石二鸟的办法。”
接下来的事情经过,路从辜和应泊大体推理出了来龙去脉,因而他有些不忍再听下去,缓缓闭上眼睛。
“赵玉良给了蒋威一大笔钱,还准备了一辆车,要他跟着卢经武,找个机会做掉,再一把火烧了车,这样没人看得出尸体是谁,只查车牌号就会自然而然认为死的是蒋威,蒋威之前背的那些案子也就一笔勾销了。蒋威当然乐意,于是照做——”
“路队,这儿有市局的加急文件,需要您亲自签收一下。”
一声急匆匆的请示从门缝中传进来,是卢安棠的声音,审讯室的门是虚掩着的,卢安棠直接推门而入。路从辜脸色一白,想向裴江使眼神要他闭嘴,可已经来不及了,裴江就这么看着卢安棠,说出了后半句:
“……那天晚上,他把卢经武撞死之后抬到车上,一把火烧了。”
路从辜回过身,入目的是卢安棠剧烈颤抖的躯体。他嗫嚅着嘴唇请求说:
“小棠,你、你先出去……”
“你说的是真的?”卢安棠不为所动。
裴江别开眼不看她,也不言语。
路从辜向另一个民警努努下巴,扶着卢安棠的肩膀出了审讯室。他稍稍弯腰,匆匆忙忙地摸出一张卫生纸,帮她擦拭脸上的泪痕:
“小棠,你听我说,我——”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卢安棠红着眼眶质问他。
“我……”路从辜张张嘴,到底只有一声叹息。他抬起头,把卢安棠拥进怀里,咬了咬牙坦白:
“是,从见到你第一天,我们就意识到卢警官……”
“那为什么不说啊?!”
“怎么说?死不见尸,就凭我一张嘴吗?”路从辜话说得强硬,语气却是柔软的,“我们不是有意要瞒你的,但也确实不清楚该怎么让你接受……毕竟,真相很残酷。”
见卢安棠不言语,他又收紧了臂弯:“原谅我好不好?振作起来,卢警官也不希望你难过。”
“可以。”卢安棠回抱住他,声音打颤,“不过,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说,只要是我能力范围内的,我都答应你。”
“让我跟彗姐一起卧底。”卢安棠咬紧牙关,“她一个人太危险了。”
“不行……别再胡闹了!”路从辜不假思索地拒绝。卢安棠一把推开他:“万一出了什么事,她不就是下一个我爸爸吗?你们就真的一点都不怕?”
“还有,倩倩现在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我答应过她要把她带出去,我不能说话不算话。”她蹲下来,抱着膝头,“我不想做一个手足无措的局外人,我想跟你们并肩作战,哪怕是为此牺牲我也不在乎。”
她流泪仰头看着路从辜:“路队,我求你了,你就当……就当是满足我爸的一个遗愿好不好?”
路从辜半跪着,抚摸着她的头发,良久才苦笑道:“小棠,你还年轻,不明白生命的意义,牺牲总是说说容易。”
“就像你和我一样,我也有一个前辈,是刑侦支队的上一位队长,姓田。”他望向窗外,澄澈的阳光泽被大地,黑暗仿佛无处遁形,“两年前的一次行动,他亲自带队,我和肖恩都在。行动很顺利,但还有一个嫌疑人在负隅顽抗,而且手上有武器。就在我们聚起来讨论下一步战术时,一颗手榴弹被扔了过来,就在我脚边,田队下意识地扑了过来……”
闻言,卢安棠止住了啜泣:“路队……”
“你知道吗?我一直以为他是因为我而死的,甚至觉得现在的位子是我从他那里偷来的。”路从辜凄然一笑,“我没有亲眼见过他的遗体,组织也没有为他举行追悼会,只在表彰大会上提了一句,一切从简。温队给我看过他的尸检照片,他的脸上被弹片划出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口子,整张脸,还有他的胸膛都被炸烂了……”
他的笑容变得愈发讽刺:“后来呢?我们抓到的人,要么是证据不足不起诉,要么因为是从犯被轻轻放下,主犯势力盘根错节,铲不动,一问起来,检察院的人都只会用‘这是规定’来搪塞我们。以至于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思考这种牺牲到底有什么意义……谁在乎呢?上级拿他的功勋当做吹嘘的资本,敌人对他的坚守不屑一顾,而他的战友连他的最后一面都没见过……”
沉默像块浸了水的海绵,坠在两人之间,越胀越大,压得人喘不过气。卢安棠挪到他身边,与他并肩,闷闷地问:
“可是路队,您说田队扑倒您的那一刻,想的是立功,还是救人?”
路从辜愣住了。
“那天,应老师跟我说,正义是条地平线,你追它就跑,可总要有人看着它赶路,不能丢了方向。”卢安棠把头枕在他肩上,接着说,“斗争不是为了胜利,那太功利了,斗争本身就是目的,正是对抗黑暗这件事定义了我们是谁,不是吗?”
路从辜沉吟半晌,突然笑出声:“我当了这么多年警察,第一次有人点醒我。”
“组织没有给田队办追悼会,那我们就自己办嘛。”卢安棠顿了顿,“跟我爸爸一起。”
“案子结束后,我们会想办法安葬卢警官的。至于我的老队长,虽然不可思议,但我很确定——”路从辜摇摇头,唇边浮起一个笑,“他还活着。”
第76章 第 76 章 警官先生气喘吁吁地回到……
“嘶——”
应泊捶着额头坐起来, 他又是一夜未眠。后脑伤口的钝痛与偏头痛重合,一呼一吸之间都牵着神经颤动,让他的大脑几乎连最基本的生理反射都无法处理了。
他把手探进柜子里,摸出止痛药, 却失手把床头的空矿泉水瓶打落了。眼下还早, 值班的护士大概在补觉, 他不好意思打扰, 可又没办法自己下楼去买水,身上也没有手机, 他只好直接把药片塞进嘴里,囫囵吞下去。
生怕一粒不够, 他又吞了一粒, 而后颤巍巍地躺回床上, 把脑袋埋进枕头里, 紧闭着眼等待止痛药起效。
好疼啊。他死死抓着床单, 手臂上青筋暴起。
疼得厉害时,他也迷迷糊糊地想过打开窗户跳下去, 不论死后还有怎样的轮回报应,至少断气的那一刻是安宁的, 什么痛苦都没有。很多时候死需要勇气, 活着也需要, 每每这时, 人总是习惯堆砌许多关于未来虚幻的想象来诱惑自己撑下去,全然不顾那些把自己压垮至此的苦难。
“你本来差一点就死成了。”应泊想,“可你现在还躺在这里,还要想想怎么面对以后的日子。”
他抬起手,视线停留在横贯手腕的浅色的线条上, 那并不是人人都有的腕横纹,那是疤痕。他清晰地记得刀片划上去的感觉,最开始是凉,继而是火辣辣的刺痛,叫人本能地不敢再继续下去,可他咬咬牙,反倒狠狠一刀飞快地落下,暗红色的血很快流出来,浸透了周围的皮肤。
相当畅快。只可惜没有如他所想的那样,生命随着血液流逝,最后脑袋一歪就不省人事。一觉醒来,伤口结痂了,仿佛是命运对他开的一个玩笑。
十三年过去,血痂剥落,疤痕也不再明显,用手表遮上谁都看不出来。但只有他自己清楚,那些与疤痕同存的记忆始终未曾远去,也同样见不得人。
止痛药终于找到了病灶,开始起作用。应泊的神经放松下来,在晨曦中慢慢睡去,直到病房外来往人声渐盛,护士端着盘子进来。
“嘿,醒醒,换药了。”护士拍醒他。
应泊撑开眼皮,艰难地适应光线,涣散的瞳孔逐渐回缩,小声地叹了口气。护士扶着他坐起来,帮他拆头顶的纱布。
“能借您的手机用一下吗?我需要给家人报个平安。”应泊撑着头问。
虽然他昨晚已经托张继川向夏怀瑾说明情况,但转述难保不会遗漏信息,最好还是亲自谈谈。电话很快接通,他试探地呼唤:
“师父?”
“哥!”是夏卓尔的声音,“你怎么样了?我和老夏马上过去!”
“不用来,小伤而已。”应泊一怔,虚弱地笑笑,“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别耽误。”
“哎呀,你就别嘴硬了。”电话那边传来抖钥匙的声音,应泊甚至能想象到夏卓尔此刻的表情。她“噔噔噔”地跑下楼,问:“你有什么想吃的吗?我现在去给你买。”
“想吃……油条和豆腐脑。”应泊鬼使神差地说。
“就想吃这个?还有没有别的?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快点说。”
“没了。”应泊含笑,笑里却有点苦涩,“你们能来已经很好了。”
挂断电话,他对着通话记录发了好一会儿愣,护士唤他才回过神来:“我再发个信息,不好意思。”
他打开短信界面,信手输入一个电话号码,是他的母亲应丽娜。光标移到消息框,应泊手指悬在键盘上,踌躇了几分钟,只打出了一句“我住院了”。
“算了。”他摇摇头,又把文字和号码都删掉,手机还给护士。
虽然平日里应泊总是表现出一副对路从辜事事顺从的样子,但两个人都很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像宽容的养宠人和倔强的比格犬,细水长流的爱困不住向往自由的心。
不过,就算应泊悄无声息地从医院跑出来,让路从辜下班后在医院里上蹿下跳地找了他半个小时,警官先生气喘吁吁地回到家,看到一桌子好菜后还是忍不住心软了。
“你都瘦了。”应泊是这么说的,“我想着提前出院,做点好吃的给你补一补,也给你个惊喜。”
所幸没留下什么后遗症,应泊在家休息了几天,又回到了岗位。他不在的这几天,侯万征一个人挑着大梁,在二部既当爹又当妈,整个人累得像个佝偻的小老头。
电梯门开,应泊刚好同蹲在垃圾桶旁边抽烟的侯万征打了个照面。侯万征皱了皱眉,掐灭烟头:“这就回来了?再养两天呗。”
“不养了,回来接着拉磨。”应泊摇摇晃晃地走回办公室。侯万征跟在他后面,随手带上门,一屁股坐在他办公桌上:“到底怎么出事的?我前几天怕刺激你,没好意思问。”
“就是……在那种地下车库,光线很暗,什么都看不清。再加上空旷,也什么都听不清。我当时又急,没怎么留心,等反应过来有人在跟踪我的时候,榔头已经砸过来了。”应泊倒了两杯水,压低声音说,“据说那个人从马维山翻案后就在盯着我了。”
“我还听说你被关进集装箱,送到船上去了,救援闹得还挺大。”
应泊来了兴致,笑眯眯地给他讲自己的遭遇:“挺好玩的。我碰上了个日本人,用英语跟他聊了好久,结果发现他会说中文……”
“打住。”侯万征不耐烦地打断他,又点起一根烟,拿应泊的陶瓷杯子当烟灰缸,“你少说这些,真折在上面就不好玩了。”
应泊死死地盯着他弹烟灰的手,周身杀气渐涨:“这是我跟我室友晚上去广场遛弯涂的杯子。”
“哎呀,你别小气。”侯万征只好抽回手,找了个空塑料瓶装烟灰,“我问你,你觉得这件事主谋是谁?”
他另一只手向天花板一指——楼上是陶海澄的办公室。
“说不好。”应泊耸耸肩,“我推测,应该不是他。他虽然忌惮我,但还不至于冒这么大的险。”
他把那个憨态可掬的陶瓷杯子捧在手里,思索一会儿,问:“蔚然这几天……”
“还是照常,该干嘛干嘛。你的案子都分给其他人了,她工作量也小了很多,基本不用加班。”侯万征一顿,“就是我总觉得她好像在躲着我,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多了。”
“直觉有时候很准,何况是你的直觉。”应泊笑意不减,“我知道了,下午亲自会一会。”
果然如侯万征所说,徐蔚然像条滑溜溜的鲶鱼,根本抓不到。明明上一秒还在办公室里对着电脑发呆,等到应泊再回来,又看不到她的影子了。应泊不方便直接堵她,只好等下一次再碰运气。两个人在这栋大楼里打着游击战,敌进我退,敌退我追,各有各的算盘。
应泊原本打算晚上直接回家休息的,这下也只好打消念头,等到晚上人少时再做打算。他点了份外卖,在路从辜的耳提面命中看卷,答应对方一定会早点回家。
一个单薄的影子从门口掠过,应泊警觉地抬头:
“蔚然?”
影子全身一震,停住了脚步:“师、师父,还不回去吗?”
应泊把外卖盒子收拾好,丢进垃圾桶,出门走到她身边:“你呢?怎么还不回家?我听川儿说你们今晚有约了。”
他上下打量徐蔚然一眼:“不会打算穿制服去约会吧?我都不这么干。”
“当然不会……”徐蔚然垂下眼。应泊看出她紧张,宽慰地笑笑:“时间还早,愿意赏脸陪我去天台走走吗?”
所谓的天台,就是连接大楼左半边和右半边的一个小小的平台,其上摆着一排排大小不一的花盆,都是干警们养在这里的。暮色像一滴蓝墨水洇湿了宣纸,从天际线晕染开来。钢筋森林的脊梁被将融未融的暮霭笼罩,玻璃幕墙折射出不刺眼的珠光,远远地能看清前方教堂尖顶上的铜钟。
在暮春与初夏的夹缝里,城市就是个精巧的走马灯。
应泊拎了两杯咖啡上来,递给徐蔚然一杯热的:“听老侯说,你也去参加大比武了?”
“嗯,改主意了,想试一试。”她半伏在围栏上,衬衫袖口随性地挽上去,露出一截小臂,“可能……跟那些厉害的同事比不了,但长长见识总是好的。”
“不用给自己太大压力,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应泊啜了一口咖啡,“……今天的半糖好甜,我不喜欢。”
“在控糖吗?”徐蔚然终于露出了一星半点不明显的笑意。应泊皱着眉头又咽了一口,嫌弃地撇嘴:“那倒没有,只是单纯不喜欢这种甜得发腻的味道。”
两人都没再出言,默契地保持沉默。末了,徐蔚然轻轻开口:“师父,你觉得入额值得吗?”
“怎么?现在就开始想入额的事了?”应泊打趣问。一般检察官助理需要做三年以上的司法辅助工作才能获得参加入额考试的资格,而能否入额还要看院里有没有足够的空位。如果名额都占满了,老人又不肯退,年轻人就得慢慢熬,很多熬到四十多岁也依然是助理。
某种意义上,“员额”两个字算是一座围城,外面的人想进来,里面的人想出去。
徐蔚然赧然地把碎发归到耳后:“我、我就问问。这段时间总听员额们抱怨压力大,我想,要是日子实在不好过,当一辈子助理也挺好的。”
“我知道,现在聊这些还为时过早,可人总得有个生活规划。跟张继川说再多,他也不了解,思来想去,最信任的还是师父你。你有足够多的经验,也愿意分享给我,更不会笑我杞人忧天。”
“如果你是我亲生的妹妹,我一定会阻止你入额,甚至还会替你另谋个不费力的出路。”应泊直视着她的双眼,“但现实是,你是我的徒弟,我没有立场替你做任何决定,能做的只有帮你把河里的石头都提前摸一遍,再告诉你哪一块是好的,哪一块要避开。”
“要是问我的感受,我只能说,大部分的工作内容我都不喜欢,这是实话。每个年轻人对自己的工作都会提前有个设想,我也一样。我当初设想的是每天威风凛凛地指控犯罪,可真穿上了这身制服,我才发现,我只是个端菜的,把公安做好的菜端给法院就好,而且每天除了端菜还得吹拉弹唱,只能从各种各样的调研、竞赛活动里挤出时间来办案子,案子还有各种各样的指标,我不愿意,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这里是检察院,又不是文工团。”
“可是不愿意也没有办法,规矩就是这样的,哪怕没有写在刑事诉讼法里。上边要求你把形式上的花活做好,那你就得听话。在这行摸爬滚打久了就能发现,真正的敌人不是犯罪,而是那种……温水煮青蛙似的妥协。”
有些起风了,徐蔚然护着领口,沉默不语,应泊脱下外套帮她披上:“我只能说……先想想自己要什么吧。人各有命,有人想通过晋升满足权力欲,有人只想领死工资混日子,不能说哪一种好,哪一种不好。虽然我经常开玩笑说想去法警队,但法警就很好做吗?做咱们这行的,不论体制内体制外,热爱、责任心和成就感一样都不能少,纯粹的理想主义很难坚持下去,人没办法一直骗自己的。”
徐蔚然怔怔地站在原地,观察着应泊的神情:“如果我说……想成为和师父一样的人呢?”
应泊手上动作一停。他睫毛微微翕动,随后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盯着徐蔚然,语气玩味:“你真以为师父是什么好人吗?”
天际最后一抹酡红褪成鸽灰色,霓虹灯也在这个当口矜持地亮起来。应泊帮她整理好衣领,拍拍她的肩膀:
“去约会吧,穿暖一点,我也该回去见想见的人了。”
第77章 第 77 章 还是会被母职、妻职捆绑……
“其实你没必要这么谨慎的, 我观察过了,附近没有人跟踪。”
地下车库里,应泊被路从辜紧紧拉着手腕,小心翼翼地对路从辜附耳说。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这一次, 路从辜不敢再让应泊一个人来看望彤彤了。从下车开始, 他就像只警犬一样警惕地守在应泊旁边, 用最快的速度离开阴暗处,闪身进了电梯。
“我上次就是在那里被偷袭的。”应泊还不忘给他指示位置, 结果喜提白眼一枚。
天气越来越热,应泊已经自动把他的春秋制服换成了浅蓝色短袖制服, 领带是深蓝色, 衬得人更显清爽挺拔。来到病房门口, 一众社区护工也在。二人像两个门神一般斜倚在门框上, 含笑看彤彤蹦跳着跟他们玩耍。孩子身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 原先皱巴巴的小脸也多了些肉,整个人都焕发了不少。
他们拍打着气球, 忽地窗外一阵风,把气球吹向门外, 应泊接了下来。屋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他一面把气球抛回去, 一面向刘奕玲歪歪头, 示意她借一步说话。
刘奕玲摸摸女儿的小脑袋,把她交付给护工,自己起身走出病房,关上了门。
“孩子爸爸还是不在吗?”应泊问。
“不在,这几天……也联系不上他。”刘奕玲勉强一笑。路从辜一手捻着眉心, 思索该怎么开口:
“您大概……也已经猜到我们想说些什么了吧?”
刘奕玲面上比纸糊的更脆弱的笑霎时有些撑不住了,她眼尾和嘴角都无力地向下撇,唇角颤抖着。应泊用眼神鼓励着她,轻声问:
“孩子失踪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良久的静默后,伴随着几不可闻的哽咽,刘奕玲倚靠在墙边,缓缓道来:
“彤彤一直想去那座新建好的游乐园玩一天,但家里实在捉襟见肘,不管孩子怎么软磨硬泡,她爸爸就是不同意,我又是家庭主妇,没什么话语权……”
“但那一天他突然松了口,主动提出要带孩子去玩,我只当他是涨工资了,或者是得了什么奖金,也就没在意。毕竟之前他对孩子还是不错的,算得上是个好爸爸。可那天直到晚上九点他才回来,期间一直不接电话,我问他孩子呢,他支支吾吾地说送到别人家去过夜,盘问了好几遍他才承认,孩子丢了。”
种种行为都足够可疑,路从辜双眉紧蹙,问:“那你就一点怀疑过他吗?”
话音刚落,他就被应泊拉到身边,转头撞上应泊制止里还有些哀伤的眼神。刘奕玲脸上淌下泪痕,话语既像是为自己辩解,又像是责备自己:“我只是个家庭主妇,我的生计,还有孩子的学费生活费都得依靠他……我不是没怀疑过他,可我不敢相信,如果是真的,那、那一切就都毁了……”
“在这之后,你发现其他异样了吗?”应泊一手虚虚揽着路从辜的腰,一手撑着下巴。
“我趁他睡着后,翻过他的手机。”刘奕玲揩去眼角的泪水,“发现他有几十笔不知道去向的支出,每一笔都在几千到几万不等,甚至还有很多网贷软件,我不敢看他借了多少……可他从来没跟我说过。”
听到这儿,应泊已经猜到了大概:“网赌?”
他一向是个相信直觉的人,从看到竺志强的第一眼,那人颓靡、麻木中又有一丝偏执的神情就让他想起曾经见过的那些赌徒。如果说毒瘾对人的侵蚀是肉眼可见的躯体上的衰败,那赌瘾则是从劫持头脑的奖赏机制开始,一点点摧毁一个人的意志——在那种即时反馈的大起大落的情绪面前,没有几个人能抵抗。
一个公司职员,因为机缘巧合落入了网赌的泥淖越陷越深,窟窿越来越大,连网贷都堵不上的时候,他会怎么办呢?
何况,他家里还有一个丢在大街上就会被人虎视眈眈的孩子。
人们总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可即便被亲生父亲亲手送进龙潭虎穴,那可怜的孩子依然会叫他一声“爸爸”。
“我现在开始怀疑他侵占过公司财产了,因为还不上,所以动了歪心思。”应泊习惯性地发散思维,“以前在三部办过的职务侵占案子里,很多都是拿去赌博了。”
“假设,假设真的是这样,是他把孩子卖给了人贩子。”路从辜这一回把话说得委婉了些,“你打算怎么办?”
“我、我……”刘奕玲的声音又开始打颤,“我不知道……”
“以出卖为目的,为非法获利,把孩子交给买家,构成拐卖儿童罪,不因他是孩子的亲生父亲而豁免。”应泊摆出了一副循循善诱的态度,“如果您不愿意做这个证人,我们也不会强求,毕竟……还是太残酷了,不论对您还是对孩子来说。”
“我唯一想要请求您的是……”他稍稍屈腰,让自己和对方处于同一高度,“不管您的丈夫怎样乞求、悔过,都不要出具谅解书,这并非是出于一个检察官的角度,我只是怜悯您的孩子,她能依靠的只有您了。”
“我见过很多像您一样的女性,包括我自己的母亲。即便在丈夫那里受到了一生都难以磨灭的伤痛,却还是会被母职、妻职捆绑,被自己无用的慈悲裹挟,违心地一次次原谅对方,直到为了那点沉没成本把自己和孩子这辈子的幸福都赔进去……”他又流露出那种对谁都温柔耐心的笑容,两眼弯弯,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强势,“您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不是吗?”
这是应泊第一次主动提起他的母亲,路从辜也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他不由得开始联想,怎样的经历会让应泊对母亲产生这样的评价呢?可他又答应过应泊,在四个月后的那封邮件到来前什么都不要问,眼下也只好把满腹的狐疑都重新安顿好,面上还得装傻。
“……我明白。”刘奕玲稍稍点头。应泊见状颇为满意地站直,望向病房内:“好,那我们也不多说了,您再考虑考虑。”
路从辜有时候控制不住地钦佩应泊,此人涉猎的领域实在有些过于广泛了,不仅能熬大夜跟张继川一起钻研新发售的游戏,就连翻花绳这种小游戏都能试上一试。路从辜皱着眉头看他跟彤彤用奇怪的咒语交流着,一时间也插不上话,只好悻悻地走到窗边,带上蓝牙耳机。
“头儿,上车了。”方彗的声音低低地响起,“很顺利,他们没起疑,在跟那个诈骗小子谈价钱。”
“小棠呢?”
“我在这儿!”卢安棠同样小声地跟他打招呼。
在先前那个诈骗了路从辜几千块的犯罪嫌疑人的帮助下,两个作为诱饵的姑娘伪装成找工作的年轻女孩,成功与人贩子交接上,她们身上都戴着隐形摄像头和隐形耳机,方便记录整个交易过程。临出发前,卢安棠向路从辜重复了几十遍行动暗号和“我一定听从组织安排”,这才让路从辜勉强放松警惕。
两个姑娘都是齐耳短发,身上也有常年训练留下的肌肉痕迹。唯恐对方生疑,她们只好穿了宽松的长袖裙子盖住肌肉,还特意化了一个显白显瘦弱的妆容。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对方并没有搜身,没有发现方彗后腰上藏着的陶瓷刀片。
为了保证两个姑娘的人身安全,路从辜安排了三辆车跟踪保护,一旦打头的侦查车辆被发现,就立刻换下一辆顶上。
“师傅,咱们去哪儿啊?”方彗有意套话,给随时待命的其他人听。听声音,车前座似乎有一男一女,年纪都在45岁上下,两人用听不懂的方言交谈,听方彗这么一问,有些不耐地回答:“到了你就知道了。”
“哦,那您开稳一点。”方彗不露声色地瞥了一眼后视镜,侦查员的车不远不近地咬在车后,“我妹妹有点晕车。”
病房里,应泊哄彤彤玩了一会儿,注意力又被路从辜吸引走了。他凑到窗边,取下一边耳机给自己戴上,中年男人大喇喇的声音随后钻入耳中:“小姑娘,哪里人啊?”
“本地人。”方彗爽朗一笑,“中专辍学了,打算尽早找个活干。”
“噢……”男人不再多问,专心开车。
“咱们现在是直接去干活吗?”方彗又问。
“不,还早。”前座的女人代为回答,“先带你们去验个身。”
“验身?”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注意到了这个词,路从辜不自觉攥紧了拳头。卢安棠趴在方彗身上,故意装傻问:“姐,验身是什么意思?”
“就是看你们合不合适,有没有什么病,没事,很快就好。”男人话音里有些诡异的轻快。路从辜把通话切给后车的侦查员,吩咐说:“跟紧了,不对劲。”
不久后一阵刹车声响起,方彗从车窗向外望去,喃喃地念出声:“平安宾馆?”
为什么要来宾馆?
还不等发问,那男人拉起手刹,解锁车门,示意卢安棠一个人下车,女人则留在副驾驶不动。方彗顿时有些慌神,想一起下车,却被男人一个眼神打住。她向车后望去,三辆侦查车都停在附近,等待命令。
乍一看,这也只是一家平平常常的小宾馆,连房卡都没有。男人在前台开了间房,叼起一根烟走在前面,不时回头打量卢安棠一眼。那赤裸的、肆无忌惮的眼神正像是一双肮脏的手,在她身上来回游走。卢安棠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问:
“304号房间?”她故意大声念出来,“叔叔,来这里做什么?”
“歇歇脚嘛。”男人打开房门,“进去坐坐,咱们先聊一聊,不要急。”
第78章 第 78 章 “你再挣扎一下,玻璃就……
“小棠……”路从辜屏住呼吸, 随时准备指示民警们冲进去,“别慌,我在这儿。”
门锁咔哒落锁,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卢安棠环顾整个房间, 这里不过十几个平方, 窗帘全掩, 房间正中一张单人床, 床单上的霉点和烟头烫出的大洞清晰可见。
结合先前说的“验身”,这人的意图很明显了, 她不由得护紧了裙摆。中年男人倚在门边,点起一支烟, 冲着床努努下巴, 满脸皱纹随着笑容不断蠕动:“坐啊, 当自己家客厅。”
“我姐姐还在下面。”她坐在床沿, 双脚一前一后着地, 方便快速起身。男人的神情变得愈发放肆,用目光掀着她的裙摆:“她有她的去处, 不用担心。”
饶是卢安棠早就见识过相似的情景,可那阴冷黏腻的目光还是让她瑟缩了一下, 脊背沁出了一层冷汗。她借着整理头发的动作调整藏在发丝里的微型摄像头, 让楼下的侦查车能将房间内的景象一览无余。
“听你姐姐说, 还不到二十岁?”男人指尖捏着烟头, 坐在她旁边,另一只手不老实地搁在她腿上。卢安棠尴尬地一笑,向一旁挪了挪身子:“嗯,快了。”
男人不仅不收手,还在她的腿上大肆摩挲起来:“那一定是还没开过苞了?”
“什、什么意思……我听不明白……”卢安棠的假笑变得更加难看。她半个身子都贴在了床头柜上, 可男人还在逼近,手指已经勾着她的衣服扣子:“早晚的事,与其便宜别人,不如让叔叔好好疼疼……”
卢安棠极力控制着自己一片空白的大脑,目光瞥见左手边的浴室,心里有了主意。她突然捂住嘴干呕,含住一口痰吐在男人身上,在对方愣神的刹那闪身钻进浴室:
“叔叔,我晕车……”
紧接着,她迅速打开花洒,背靠着瓷砖快速敲打耳机:两长一短,这是行动暗号。那男人也迅速反应过来,追到浴室门口,门被踹得砰砰作响:“臭婊子,敢耍花样!”
这道木门坚持不了多久。卢安棠在男人破门而入的一瞬间抓起漱口杯砸向镜子,被男人揪住头发往马桶方向拖拽,垂落的手正从碎裂的镜框上掰下尖锐的玻璃片。
“装什么清纯,臭婊子!”
另一边,路从辜听着耳机里传来的震响,已经顾不上会不会打草惊蛇,一声令下,埋伏的侦查员立刻行动。前台坐班的服务生愣愣地看着一群大汉拎着警棍拥上楼梯,隔着两层楼都能听见他们踹开门的巨响和怒吼:
“警察!抱头蹲下!”
不过,他们看到的是这样一幕:湿发贴在额角的少女跨坐在歹徒背上,用浴帘绳将人捆成了粽子,手上还攥着冒寒光的玻璃片。
“你再挣扎一下,玻璃就会割断你的喉咙。”她的声音冷静得不似二十岁的实习生,“别想耍花招。”
随后,她转向浴室外大眼瞪小眼的民警们,又变成了嬉皮笑脸。
“不好意思啊。”她挠挠后脑,“又把人家房子拆了,你看这事儿闹的,让路队打个报告吧……”
另一边,应泊面色依然凝重。他一面拍打着彤彤的后背哄她睡觉,一面放大耳机音量:“方彗被带走了。”
在男人将卢安棠带上宾馆后,副驾驶上的女人从后视镜里瞥了方彗一眼,随后打了个电话,从宾馆里叫出另一个年轻男人,再一次锁上车门,启动车辆。
方彗死死盯着那年轻男人,此人戴着一副劳保手套,生得圆头圆脑,耳垂格外肥厚,其上有一枚铜钱大小的暗色胎记,与牵线的嫌疑人供述中的上线特征完全吻合。
“咱们这是……”她撑出笑脸问。
男人不答,只是丢给她一瓶矿泉水:“天热,姑娘喝点水。”
“不能喝。”应泊低声提醒。怀里的彤彤今天也格外焦躁,怎么也睡不着,趴在他肩上不停乱动。方彗把大拇指按在瓶盖上,似乎摸到了一个针眼大的小洞,她自然猜到水里很可能有猫腻,可前座的男人一直在通过后视镜盯着她,分明是要看着她把水喝下去的意思。
“这水……味道有点怪啊,喝了不会拉肚子吧?”她似笑非笑地推辞。
“噢,可能是放久了。”男人依然不肯放过她,“没关系,水而已,不会喝出问题的。”
没办法了,演也得演出来。她将瓶口轻触下唇,假装喝得急被呛到,借着抬手捂嘴的动作让矿泉水顺着嘴角滑入袖口,又刻意让喉结滚动幅度夸张,睫毛却始终垂着,避免与镜中反射的视线交汇。
好在男人看得不真切,没有起疑,喉间发出满意的喟叹,像是屠夫看着待宰的羔羊自己走进笼子。车辆还在行进,只有一辆侦查车在跟踪,方彗数着自己的心跳默默计算药效发作时间,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在等红绿灯的间隙手撑着额头,顺势歪倒在车门上。微抬眼皮,瞥见司机戴着手套的手正伸向自己裙摆,她立即发出一声模糊的闷哼。
“操,这么快就晕了?”男人粗暴地拍拍她的面颊,带起令人作呕的烟熏和腐臭味,“这批货可比上回带劲儿。”
“要不是赶时间,我也想玩玩。”他哂笑着转向副驾驶的女人,“不是说有两个吗?那一个呢?”
女人似乎不愿多谈:“……老王说他要玩。”
“嫌你老了,皮松了,不好玩。”男人嘻嘻哈哈地,“姐,你真大方,亲手搜罗年轻小姑娘送到自己老公床上,要是我老婆也这么善解人意就好了。”
“开你的车。”女人语气更生硬了。
方彗把头抵在车窗玻璃上,用头发盖住脸,避免两人发现自己是在装晕,她把手附在耳边敲击,一长两短,这是告诉其他人不要轻举妄动的意思。顺便用藏在发丝里的摄像头记录沿途特征。车辆缓缓远离市中心,向着郊区城中村而去,沿途建筑渐次稀落,同方向的车辆也越来越少——这也就意味着侦查车暴露的风险越来越大。
所幸车辆最终平稳停下,方彗保持着昏迷的姿势,大气也不敢出。年轻男人走下车,打开后备箱,拿出一个麻袋,粗暴地套在她身上。方彗将计就计蜷成婴儿姿势,手摸向了后腰的刀片,又向下塞了塞。
即便隔着一层麻袋,她也能感受到从室外被拖到室内时那种天色骤暗的茫然。屋子里满是尘土的味道,男人两手拉着她的脚踝,把她拖到楼梯向下走,后背被台阶硌得生疼,她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终于,只听一声铁门的吱嘎响动,她被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随后铁门又被重重关上。方彗暂且没有爬起来,侧耳细听着周围的动静,这里并不空旷,也算不上寂静,隐约有铁链碰撞的声响,混杂着此起彼伏的抽泣。
“有人?”她既是惊叹,又是提醒耳机另一边的人们。
脚步声彻底消失,方彗扒开麻袋裂缝,入目是一片昏暗。这里大概是一间地下室,总共不到三十见方的狭窄空间里,密密麻麻挤了约莫二十多个女孩。她们用一种胆怯又关怀的眼神盯着她看,却没有一个人敢凑上前。
地下室本来就逼仄,这些女孩却执拗地挤在一起,仿佛能借彼此的体温取暖。方彗很快意识到什么,抬头望向天花板,角落果然有一个监控摄像头,红灯在有规律地闪烁,每隔十秒就半圈。她借着翻身的动作,将陶瓷刀从后腰抽出来揣进袖口,压低声音汇报说:
“地下二层,右手边第三个房间,里面都是被非法拘禁的女孩。”她环顾一圈,接着说,“光线不太好,但能确认整个房间都是蓝白色的瓷砖。”
“蓝白色瓷砖?”应泊立刻追问。他毫不客气地摸出路从辜的手机,打开短视频软件,切换账号,在先前那个嫌疑人发布的视频中快速搜寻,最终找到一个视频,背景同样是蓝白色瓷砖。
路从辜暗叹了一声这人记性真好,刚要说些什么,应泊怀里的彤彤刚好也瞥见了屏幕,竟然发出了一声惨厉的尖叫。
“彤彤?”应泊放下手机,安抚着孩子,忽然意识到不对劲,小心翼翼地问,“刚刚的画面,彤彤见过吗?”
彤彤把脸蛋埋在他颈窝里,眼泪鼻涕全都蹭到了他的制服上,啜泣着呓语:
“红、红……”
“红……?”应泊茫然地重复她的话,随即神经猛地一颤:
“你想说……红楼?”
此话一出,彤彤哭得更凶了,显然应泊说中了。他和路从辜对视一眼,几乎同时对方彗说:“你现在就在红楼!”
“红楼?”方彗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于泽龙的老巢?”
她一把掀开罩在身上的麻袋,挪到那些女孩旁边。生怕她们尖叫引来其他人,她抽出陶瓷刀,虚虚地抵在一个女孩颈侧:“别喊,告诉我,你们为什么会在这儿?”
“我……”被逼问的女孩瑟瑟发抖,“我们是被红姐丢下的……”
“红姐?于泽龙的老婆曹可红吗?”得到了线索,方彗也不忍再吓唬她们,稍稍收回刀刃,“他们现在在哪儿?”
“不、不知道……他们早跑了。”女孩连忙摇头,“……我们已经很多天没有东西吃了。”
还是来晚了一步。她叹了口气,半跪在地请示问:“头儿,应检,怎么办?”
“收网吧。”路从辜揉捏着眉心,“一大队,包围红楼,从上到下搜一遍。”
第79章 第 79 章 吸着被害人的血和精神,……
“鸿图大楼?”
路从辜低头看着此处的定位名称, 只一瞬就明白了“红楼”这个名字的由来——与颜色、习俗都没太大关系,他们过去的侦查思路太复杂了,只是一个简称而已。
红楼,鸿图大楼……现在想想, 像一个笑话一样。
警车在楼前排成一列, 算是刑侦支队少有的全员出警。收网行动从开始到结束只用了五分钟, 侦查员冲进拘禁女孩们的地下室时, 方彗正警惕地举着陶瓷刀,悍然将女孩们护在身后。
“是警察!”其中一个女孩当即痛哭失声, “有救了……有救了……”
经历过前面两次招待所和儿童福利院的搜查后,平心而论, 路从辜实在有点发怵了, 每一次都是对认知的挑战和颠覆。应泊也没有踏入的意思, 他和三两个社工守在车门外, 拿一包葡萄味软糖逗弄着后座上的彤彤。
他们征得了孩子母亲同意, 带彤彤来辨认现场,但又担心会引起孩子的应激反应, 需要提前做好铺垫工作。出发前,应泊特意跑了趟医院附近的商场, 按照这个年纪的小女孩的审美给孩子买了件蓬蓬裙和一双水晶鞋。彤彤很开心, 穿上后一个劲儿地转圈, 脸蛋重新染上天真的光彩。
应泊自然考虑过彤彤证词的必要性:且不谈她作为一个孩子言词证据的可信度, 既然红楼里也有其他被害人,也就不必强求从孩子口中问出什么了。可暂时还不能确定那些被害人是不是于泽龙和曹可红留下的烟雾弹,目前最可信的只有这个童言无忌的孩子。
又一次回到这个充满噩梦的地狱,孩子打着颤,紧紧抱着怀里那个任倩送给她的兔子玩偶。应泊慢慢蹲成与孩子平视的高度, 任由孩子把他的制服领带紧紧攥在掌心。
“彤彤,叔叔可能需要你……帮个忙。”应泊艰难地开口,嗓音有些难为情的滞涩,“叔叔知道你害怕,但……”
彤彤低着头不说话。技术人员捧着物证箱经过,她又开始发抖。应泊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块糖,塑料糖纸在掌心窸窣作响,岔开话题:
“猜猜是什么颜色?”
“紫色。”声音细若蚊蚋。一旁的护工将糖纸折成蝴蝶状,别在兔子玩偶的耳朵上。应泊感觉到抓着自己领带的小手松了些,便笑着说:“我们彤彤比天气预报还准呢。”
“叔叔有个妹妹,我们有着不同的爸爸妈妈,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比彤彤还要小一点,瘦瘦小小的。”应泊夸张地比划着,“每次打雷,她都害怕得直往我怀里钻,我跟她说,每打一次雷,就说明宝贝又长大了一点,等到宝贝不再害怕打雷的时候,就是个顶天立地的大女孩了。”
“彤彤就不怕打雷……”彤彤的声音稍大了些。
“哦?那彤彤比叔叔想得还要勇敢。”应泊笑眼弯弯地。数米外已经拉起了警戒线,应泊用身体挡住孩子的视线,她却突然指向大楼深处:
“她们……都还在里面吗?”
“嗯。”应泊点点头,“我们需要彤彤做向导,把她们救出来。”
孩子的小手握成拳头,似乎在给自己打气。应泊用手帮她打理着碎发,说:“彤彤不怕,里面都是警察叔叔和警察阿姨。”
“对了。”他把自己的检徽从左胸取下,别在彤彤的裙子上,“有了这个,什么坏人都不会再欺负彤彤了。”
“我要进去。”孩子说,“我要跟你一起进去。”
应泊稳稳地将她托在怀里,向路从辜微微颔首致意。路从辜原本就在举棋不定,见应泊打定主意,忙叫住他:
“等等,我也跟你一起进去。”
就这样,应泊怀里抱着一个,手上牵着一个,步履维艰地走进这座牢笼。
但,倘若不先入为主地获知这里是个卖/淫/窝点的话,还真看不出来。鸿图大楼内部并不像先前的现场那般狰狞,除去楼梯上落下的一层灰,昭示着早已人去楼空,定睛一看,这里完全就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
应泊茫然无措地站住,视线扫过每一寸砖瓦。每一层的穹顶都绘着壁画,提香《乌尔比诺的维纳斯》被完整复刻在金箔上,女神慵懒的胴体俯瞰着下方所有或窘迫、或贪婪的眼神。头顶的水晶吊灯不复明亮,发出风铃般的碎响,沿着楼梯拾级而上,连扶手都是鎏金的。
“上一次看到这么铺张浪费的装修……”他喃喃道,“还是在嘉朗家里。”
“那个大棍子是看守叔叔的,他们每天都会守在门口,但是大家都睡着后他们就会换一换。”彤彤一手搂着应泊的脖颈,另一手指点着大楼里的事物。
“他们会打人吗?”应泊问。
“不会,从来没打过。”彤彤笃定地回答,“但是大家都不会跑。”
行至三楼,彤彤的战栗变得更加剧烈。应泊抚摸着她的后脑,又将她抱得更紧:“我在这里,别害怕……”
脚下踩的是丝绒地毯,绒毛里还散落着钻石耳钉。推开眼前包着也许是鳄鱼皮的门,八面镜子将空荡的大厅切割开来,每一面都正对正中一张约有三米宽的大床,两角的床柱上各缠绕着丝绸束带,束带末端甚至缀着一枚祖母绿吊坠,下方却焊着拇指粗的钢环——想来是用来束缚女孩们,以供享乐的。
彤彤渐渐压抑不住哭声,像是害怕被抛弃一样,四肢都死死挂在应泊身上:“对不起,对不起……”
“没关系,彤彤已经很勇敢了……”应泊帮她擦去泪痕,“大声哭出来吧,哭出来就好了。”
“有个客人叔叔跟我说,把脚伸进那个圈圈里,就像天鹅的脖子,很好看。”她声嘶力竭地尖叫,“好痛,好痛……”
应泊轻拍着她的后背,顿时有些不忍再听下去,彤彤腿上的伤大概就是这么落下的。路从辜背对着两人,却把他们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两只手都握成拳头,指甲嵌进肉里也浑然不觉。
绕过这座大厅,后面则是女孩们平日里休息的房间。十多张雕花的上下铺铁床并列排开,每张床头都垂着暗红天鹅绒帷幔,另一侧是梳妆台和一个镶满水晶的衣柜,里面挂着二十多套不同风格的蕾丝睡衣,每一件的腰封内侧都用金线绣着女孩们的编号。
“没有客人的时候大家会叫名字,有客人的时候,红姨就会用编号叫我们。”彤彤说,“我是13号。”
“走吧。”路从辜突然出声,“女孩们在下面。”
地下则完全是与上方截然相反的景象。所有被控制起来的犯罪嫌疑人排成两列,抱头蹲在地上。据他们供述,区别于其他窝点,鸿图大楼则仅面向官员权贵,所以高度保密。
二人按照方彗给出的位置找到对应房间,那二十多个姑娘吃着警方临时准备的食物,眼泪止不住地流。
与彼时刚逃离魔窟的彤彤不同,她们除了多日饥饿导致的面黄肌瘦外,身上都没有明显外伤,甚至看得出是精心挑选和保养过的,一如笼中的金丝雀。
“彤彤……”
其中一个注意到应泊怀里的孩子,才稍稍安定下来的神色又是大变,而后失声尖叫,仿佛见了鬼一样。应泊蹙着眉头看看彤彤,又看看那女孩,想不明白缘由,便将彤彤交给路从辜,缓步走到女孩面前:
“冷静一下,已经没事了。能告诉我,您为什么会……”
“任倩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女孩自顾自喊叫着,开始用力撕扯着自己的头发,“你要索就去索龙哥的命,不要来索我的命!我也是没办法!”
这话说得颇有些没来由。应泊定定地注视着这个女孩,忽地想起路从辜膝盖受伤的那一天,嫌疑人在讯问中提及任倩是被人出卖才导致出逃计划失败的。
如果是这样,那眼前这个女孩,就是把任倩的计划暴露给于泽龙和曹可红的那个人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应泊轻轻地问,“她逃出去了,不也能把你们救出去吗?”
女孩抬起头,两眼通红,像是一只发狂的野兽:“我恨她!因为我恨她!”
“我恨她比我年轻,比我漂亮,恨她一来就把龙哥对我的宠爱都抢走了!”她伸出手,近乎疯魔地历数着,“她能穿着最漂亮的衣服去接客,连吃的都比我们好,不接客的时候龙哥只要她一个人陪着睡觉,我们还得伺候他们……凭什么?我也想要,凭什么不能给我?”
已经完全被异化了,应泊想。她争的真的是一个男人的宠爱吗?或许也不是。只不过,当这个男人的宠爱物化为可感知的权力和规则,垄断了获取生存资源的唯一途径,还能使得被压迫者短暂转变为压迫者时,女孩们自然而然地就会把这种求生的本能扭曲成爱了。
一面是被迫出卖肉身换取生存资源的痛苦,一面是被纸醉金迷浸泡侵蚀的迷惘——即便不需要暴力,这些女孩也会被欲望的糖衣炮弹困在这里,就像《第一炉香》中用自己的血肉和爱供养乔琪乔的葛薇龙,看似有退路,实则完全没得选。
“鸿图大楼”,多么应景的名字,吸着被害人的血和精神,供养于泽龙一个人的壮志鸿图。
也许任倩也想过放弃吧,好吃好喝地做一只金丝雀有什么不好?就算逃出去了,难道在外面打拼,为了一个月薪三四千的工作累死累活就一定比现在强吗?
可总有些鸟儿是关不住的,她决不允许自己向欲望的深渊坠落,哪怕外面的天空满是阴翳。
“任倩还没死,我们也在找她。你有错,但罪魁祸首不是你。”应泊踌躇许久,也只能轻描淡写地安慰女孩,“我们想问的是,关于于泽龙和曹可红的去向,以及所有来过这栋大楼的官员信息。”
第80章 第 80 章 “她是把床单结……
“她是把床单结成绳索, 翻窗户出去的。她之前犹豫了很久,知道一旦被抓必死无疑,可那天晚上,领导们喝醉了, 把孩子玩得没人样, 龙哥又不肯找医生来看, 她忍不下去了, 才下定决心逃出去。”
被拘禁的女孩们你一言我一语,大致拼凑出了事情真相。原本对于任倩要出逃这件事, 所有人都保持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要是她成功了, 也许能回来救出所有人——毕竟她不是没成功过;要是没成功, 大家就装作不知道, 也能避免引火上身。
可偏偏出了岔子。
“三楼不高, 每一层还都有阳台, 她先把孩子放下去,自己再慢慢往下滑。那天晚上人多, 也吵闹,所以没人注意到她。”
她一路逃到建筑废墟, 在那辆粉红色的富康车如鬼魅般出现后, 决定弃大保小, 用自己引开追踪者的注意, 希冀上天保佑,能放过这个可怜的孩子。
“她们都是被于泽龙从各个窝点选出来的。”方彗处理好拖行中摩擦出的挫伤,一边系执勤服扣子,一边活动着脖颈,“因为要招待权贵, 所以必须保持细皮嫩肉。跑的时候来不及带上她们,就关在地下,让手下们想办法处理掉。手下们也得想办法吃饭,所以拐卖的生意没停过,照常继续。”
“任倩的位置问出来了,被卖进了西南部的深山。”路从辜关上审讯室的门,“我得给局长打个电话,商量一下跨省协作的事。”
那些出入红楼的官员藏得再深,身份也难免被枕边的女孩们探知一二,路从辜和应泊亲自且秘密整理出了一个名单,仅仅一个小时,上面的人员已经足够他们心惊肉跳了。级别并不局限于望海市内,拔出萝卜带出泥,必定是一场地震。
“我第一次觉得……我们可能要输了。”队长办公室里,应泊双手掩面。
路从辜坐在他对面,无意识地用笔在名单上画着圈,也只觉无处下手。
关于于曹夫妇二人去向,女孩们却一概不知,这也合理,事关身家性命,两个亡命徒自然要守口如瓶。但应泊摆弄着他的新手机,稍稍掀起眼皮,好整以暇地问:
“我记得……于泽龙是岭南人?有点宗教信仰的。”
路从辜默认,等他接着说下去。
“听他手下人说,他有个宝贝儿子死在望海市?在城郊买了块单独的墓地,年年都会找道士去做法。”应泊悠悠道,“放出消息,就说……政府征用那块地,要掘坟了。”
路从辜眼睛转了一圈,大略明白了他想干什么,失笑问:
“又要钓鱼?拿死人开刀,有点太毒了吧?”
“万一有用呢?”应泊耸耸肩,“我又不是第一次被骂歹毒了。”
在市局牵头下,跨省协作推进得非常顺利,电话里,当地公安机关的态度相当配合,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缺点,就是说话听不懂了。路从辜皱着眉头听电话那边絮絮叨叨,为难地“啧”了一声:
“还是挂了吧,见了面再详谈。”
随后,他看向为了腾出时间出差,拼命处理其他工作的应泊,清了清嗓子才说:
“你就别去了。”
“为什么?”应泊差点一蹦三尺高。
路从辜敲了敲后脑,意义不言而喻:“很危险。你知道,从那种地方抢人,很容易……爆发警/民/冲/突,我不一定顾得上保护你。”
“我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伤。”应泊急急地半蹲在他面前,拨开后脑的头发,把伤口给他看,“大不了不跟你们进山就是了,可你不能剥夺我作为专案组另一名指挥的权限,用完就扔。”
这一招似乎不大管用,路从辜不为所动,只是顺便揉了揉应泊毛茸茸的脑袋,在yes or no中选择了or。应泊还不死心,一屁股坐在他身边,耍赖也似地抱着他摇晃:
“求求你了,大不了我回来之后就跟你学格斗技巧,行了吧?”
正中下怀。路从辜一下子变了态度,回抱住应泊,语气有微微的轻快:“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可不准叫苦叫累。”
继应检死谏路队长之后,同样的场景在应泊和徐蔚然身上又一次上演。徐蔚然挟审查报告以令员额,威逼对方带自己一起出差,不然这篇几万字的审查报告就得应泊自己写了。
应泊一摊手:“很危险。你知道,从那种地方抢人……”
“你就很能打吗?”徐蔚然反问,“去了不也一样是添乱?”
“嘿,你这孩子——”应泊气急败坏了。
考虑到行动需要速战速决,他们出行时没有带多少行李,算是轻装简行。一向见了车就打怵的张继川亲自开车把徐蔚然送到机场,两人在安检口执手相看泪眼,一时难舍难分。
肖恩咋舌问:“他俩一直这么黏糊吗?”
方彗摇摇头:“这谁知道。”
“那边海拔高,紫外线强,我知道你不爱涂防晒,所以分装成小包装放在换洗衣服的夹层里了,你每天换衣服就能看到。”张继川仔仔细细地叮嘱,“出门一定要记得喷防蚊虫的喷雾,现在天气热了,被山里的毒虫咬一口很痛的。”
“行啦,又不是不回来了。”应泊忍不住发牢骚,“我跟你认识这么久,你从来没对我这么上心过。”
张继川冲他翻了个白眼:“咱俩很熟吗?”
飞机抵达目的地时已经将近下午五点,路从辜戴着耳机靠在窗边睡得酣甜,丝毫没察觉到飞机降落的颠簸。应泊坏心眼地捏住他的鼻尖,看他冷白肤色的脸颊一瞬间就憋出了红晕,忍不住笑出了声。
路从辜也不恼,或许是困得没心情打闹了,直接一脑袋栽进应泊怀里:“再让我睡一会儿,待会儿还要倒车。”
从飞机倒火车,再从火车倒大巴,大巴沿着山路盘旋而上,他们赶在天黑前来到了负责迎接的公安机关辖地。暮色像一绺湿头发,黏在锈蚀的铁皮招牌上,向窗外看去,靛蓝漆字“仪州客运站”剥落得斑斑驳驳。
大巴开进客运站的院落,泊在月台边,应泊远远地望着那房檐上系的红绸带,在黄昏里招魂似的飘。
“我们到了。”他这一次没再胡闹,附在路从辜耳边轻声说,“外面下雨了。”
下车前还只是零星的雨滴,下车后却越发有壮大之势。应泊曾在南方停留过一段时间,知道春夏之交多阴雨,特意带了好几把伞,分给其余人。几人茫然地望向客运站外空空荡荡的山路,不由得一怔:
“不是说好派警车来接吗?”
“啧,没信号。”路从辜烦躁地拨了几通电话,都打不出去。明明刚下飞机时负责接待的副局长态度还相当殷勤,可真到了他们的地盘上,就撕开伪装变成甩手掌柜了。
同车的乘客陆陆续续离开客运站,最终只剩下他们几个,原本还算轻松的氛围在等待中渐渐焦灼起来。眼见着天色愈发黯淡,就在几人商量着自行离开想法子的时候,站外终于传来警车鸣笛声,随后一个肤色黝黑的中年男人穿着皱巴巴的警服走进来,一张脸上挂满了笑,却在看见路从辜满是杀意的眼神后收起了龇着的牙。
看肩章上的警衔,这人大约就是副局长了。他赔着笑上前来,一番打量后敏锐地发现应泊和路从辜是头领,便首先向二人伸出手,嘴里叽里咕噜不知在说什么。
“不会说普通话吗?”路从辜脸色更难看了。
“他说,他叫泽旺,是仪州自治县公安局副局长,车在路上出了问题,所以来晚了。”应泊代为翻译,同样向对方回以微笑,笑意却只浮在表面,“我读研时在这附近做过关于卖血和吸毒泛滥的调研,大致能听明白意思。”
“你读研那几年到底做过多少事?”路从辜顿时肃然起敬。
“数不清了,反正非常充实。”应泊也沾沾自喜起来,“我导师还劝我接着读博呢,可惜我急着赚钱,毕业后直接上班了。”
几个人被滂沱大雨浇透,钻上车后却也顾不上取暖。自从得知任倩去向后,所有的行动都是争分夺秒,他们不想在临门一脚的时候出了岔子。泽旺副局长喋喋不休地说着接下来的行程安排:先回公安局歇脚,然后到城区吃顿饭,下榻的宾馆已经安排妥当,休息一晚再进山。
“打住。”路从辜连应泊的翻译都听不下去了,“马上召集人手,不能再耽搁了。”
再愚钝的人都能或多或少猜出对方有意拖延的意图:人口拐卖如此猖獗,必定有公安机关不作为的缘故,天黑后没法进山,也能为犯罪嫌疑人留出藏匿和销毁罪证的时间。但想要把案子办好,离不开当地公安的协助,明面上又不可能跟他们撕破脸。
泽旺面露难色:“这也不能急于一时,何况……因为下雨,三天前唯一的山路出现了塌方,根本进不去。”
“塌方?”应泊听了也是一愣,反复确认自己没听错,“你说山路塌方了?”
泽旺点点头。
“为什么不早说?”
“我们是今早收到通知的,那时你们已经出发了。”泽旺无奈回答。
“能不能带我们去看看塌方现场?”路从辜想的是,如果不算严重,就带少量人手上山。
拗不过他们,泽旺长长地叹了一声,调转车头又一次往山路开去。果然,进入山口不到三公里,原本蜿蜒的山路在半山腰被拦腰截断。塌方的山体一如被巨兽撕开的伤口,灰褐色的泥土裹挟着碎裂的岩石倾泻而下,将柏油路面彻底掩埋。断裂的护栏扭曲成狰狞的铁爪,半截悬空在百米深的悬崖边,随着山风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泥浆混合着倒下的巨木横亘在路中央,直径半米的树干被连根拔起,根系上还粘着成团的碎石。几处残留的路面鼓起蛛网状的裂缝,浑浊的雨水顺着缝隙汩汩渗出,不断蚕食着摇摇欲坠的路基。警车被迫停在路障前,几人纷纷下车,涌到泥石与巨木前,齐齐犯了难。
暴雨尚不确定何时能停,又遇上如此严重的塌方,短时间内是不能大规模进山了。
“不……不对。”路从辜蹲下来,用手拨弄着塌方废墟,“路障泥土很新鲜,折断的树枝创面也没有氧化,不像是三天前形成的。”
“而且……”应泊低声接上他的话,“这么平整的切面,更像是人为制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