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 91 章 “省检缺个调研员,我推……
应泊从手机中找出留存的举报信扫描件, 递到秦衡眼前,秦衡只是一眼便确认了信件归属:“对,这就是赵玉生写给夏怀瑾检察官的那封举报信,我记得很清楚。”
而他似乎也因此意识到了什么, 抬起头, 又一次仔细端详应泊的脸:“您是……应泊应检察官?替马维山翻案的那位?”
“好事不出门, 坏事传千里啊……”应泊自嘲道, 他不大愿意在人前提起这件事。秦衡像是见到了救命稻草,一把抓住他的双手, 双眼泛红:“谢谢您,谢谢您, 终于见到希望了。”
“不, 不用这样, 职责而已。”应泊一愣, 失笑着抽回手。秦衡手心黏腻的冷汗让他实在不舒服, 趁对方不注意,他悄悄在衬衫上蹭了蹭手。
翟敏父母不明就里, 见女婿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二老也连忙同应泊握手, 姿态放得很低:“应检察官, 求求您一定明察秋毫, 还我女儿一个公道……”
就在应泊窘迫得无以复加之际, 一旁浏览着那篇报道的路从辜终于开口帮他解围:“所以,按你们的意思,翟敏失踪前确实没有任何精神问题?”
“对……对。”秦衡赶紧回答,“小敏是个非常坚韧、善良的人,不然也不会选择做调查记者。”
“秦先生。”应泊唤了他一声, “我问一些跟案子没太大关系的问题,希望你不要介意。”
秦衡略有迟疑:“好,您说。”
“我们提前摸底过您的资料,发现您曾经有一段时间被宣告死亡,后来又重新出现,这期间,您在做什么?”
“我……”也许是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秦衡一时语塞,还是他的岳父岳母代为回答了这个问题:“这个我们知道,小秦当时在国外战场上做采访,结果被流弹击中了头,重伤失忆了,还是国际友人带他治疗,他康复后才回国。”
“失忆了?”应泊露出了一个颇有些促狭的笑,目光始终落在秦衡身上,“现在呢?都想起来了吗?”
“想起来一部分,但还有很多记忆找不回来了。”秦衡难为情地低头,头顶白发稀疏。应泊了然地点点头,给了他一个台阶:
“没关系,也算是新的开始,新的人生。听说您的金融公司做得风生水起,您一个人做老总吗?”
“规模太小,我一个人就够了。”秦衡更加局促了。
“我以前是经济犯罪部门的,这种金融、经济一类的生意,看着简单,其实最吃知识和经验,稍微有个决策失误,很容易触犯法律,或者赔个底掉。这么看来,秦先生虽然是学新闻出身的,在这方面比许多内行人还要专业。”应泊面上笑意更浓,目光深邃得看不到底。
“您过奖了……”秦衡额头上已经冒出了冷汗,“活到老学到老,既然应检察官是内行人,以后我还要向您多请教。”
“请教算不上,都是交流。”几轮交锋下来,应泊差不多探清了对方的底细。他说得口干,喝了口水,转向路从辜:“还有其他要问的吗?”
“暂时没有了。”路从辜还在研究那篇报道,“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后续有任何进度我们都会及时告知你们,有需要你们协助的地方,希望能够配合。”
他才起身打算送客,又想起温鸿白托付给他的事还没做:“对了,我们要对翟敏展开解剖,这里是同意书,麻烦签一下字。”
将三人送出支队,应泊站在门口,还是没有回自己单位上班的意思:“那篇报道都讲了什么?”
“跟我们掌握的信息差不多,就是加了些情绪性的用词。”路从辜眯着眼看三个背影消失在远处,忽然开口问:
“你对秦衡很感兴趣?”
“你不觉得他的人生很……跌宕起伏吗?”应泊思考着措辞,“从记者到老总,中间死过几年,就像换了个人一样。”
“他自己可能不这么觉得。”路从辜摇摇头,听见应泊在掏车钥匙的声响,有些不自在地问,“这就要走了?”
应泊冲他做了个哭脸:“去转一圈,起码让他们不要扣我钱。”
过了早高峰,路上已经没什么车了。应泊回到单位,把车停好,才从侧门走进办公大楼,迎面撞上一个年轻干警。对方匆匆抬头,一见是他,立刻兴奋地拍掌:
“哎,应科,我正找你呢。”
来者是检察长陶海澄的秘书。业务部门的干警鲜少与这种行政岗的来往,平日里仅仅算是点头之交,因而应泊不大明白他找自己的用意,遂问:
“找我?”
“不是我找你,是陶检。”对方有意压低了声音,故作高深地把他拉到身边,“说有事要跟你谈谈。你也知道,快到人事变动的日子了。”
自己才被提拔没多久,就算有人事变动,也是坏事大于好事,应泊心里想着。像是有块大石訇然落在心头,他喉头一闷,神色渐渐冷下来,礼节性地拍拍秘书肩膀:
“嗯,我知道了,辛苦你通知我。”
检察长办公室在四楼,一旁是检委会会议室,因为同一层的办公室不多,所以比其他楼层安静不少,也更压抑。应泊信步踱至检察长办公室门口,犹豫再三,还是抬手叩响门扉:
“咚咚咚。”
“请进,门没锁。”
应泊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首先是窗边的一盆君子兰,陶海澄正修剪着枯叶,剪刀擦过叶脉沙沙作响。他背对着应泊,灰白的发丝在阳光下泛着银光。
“小应啊,坐。”陶海澄的声音中气十足,隐约还能听出年轻时当兵的精气神。他终于回过头看了应泊一眼,旋即皱起眉头:“脸色不太好啊,还有黑眼圈,又加班到凌晨了?”
应泊当然不能说是因为昨晚贪欢熬得太晚,只好勉强一笑默认了陶海澄的说辞。对方眉头稍微舒展,露出一个无奈又关怀的笑:
“年轻人拼事业是好事,可别学我,更别学老郑,我就是年轻时拼得太狠,老了落下一身病。”
“您和郑检都是楷模,看齐是应该的。”应泊翻开随身带的笔记本,奉承道,“前几天郑检还指导我办案来着,受益匪浅。”
那个律师离开检察院后的确发动了人脉,这位姓郑的副检察长在食堂外有意无意地“提点”了应泊两句,应泊仗着对方不敢把话说得太明白,便揣着明白装糊涂,打马虎眼把对方打发走了。
“楷模可不敢当。”陶海澄坐回办公桌后,“年轻人是该多历练,最近忙些什么呢?”
明知对方是在套话,应泊自然不能往坑里跳。他深吸了一口气,挑了个无关紧要的案子:“一起抢劫案,辩护人对加重情节有异议,还在讨论,打算等审查起诉后找承办法官聊聊。”
“法律条文是死的,办案人的手可是活的,随机应变就是。”陶海澄的银丝眼镜滑到鼻尖,目光越过镜片上方,“你办的案子相当扎实,综合素质也强,是个出挑的人才,不然我也不会向省检推荐你。”
此话一出,应泊顿时怔住,摩挲着笔杆的手指也停下:“省检?推荐?”
“省检缺个调研员,我推荐了你。”陶海澄从文件堆里抽出张调令申请,“历练两年回来,老人们该退的都退了,你刚好接班。”
接班?接谁的班?应泊接过调令,不由得想起了被借调走的夏怀瑾。彼时她是发觉事态不对自行离开,才勉强占据主动,可眼下这个调研员的位置虽然听上去是提拔,仔细一想便知是明升暗贬——陶海澄连提拔他做这个主任都抱着挑拨其他人一同打压他的目的,怎么可能真的为了他的前途考虑?
分明就是想借机把他架空起来。应泊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未来发展,而是自己走后路从辜该如何一个人面对那一系列的阴谋。他心头的那块大石又骨碌碌地滚下去,连带着整颗心都一沉:
“我资历尚浅,恐怕……”
“资历都是虚的。”陶海澄从办公桌后走出来,按住他肩膀,“你之前在研讨会上的发言,说检察干警办案时不可被指标绑架,我听了很赞同。偏偏是你们这种年轻人才有这样的魄力,你说是不是?”
“……您教导的是。”应泊一时语塞,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该如何推辞。他捏着那张调令,一片死寂中,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怎么办?
“没什么事的话,先回去吧。”陶海澄收敛了笑意,却又在应泊走到门口时再次开口:
“有时候,该放过的细节就该放过,死抓不放只会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
应泊握着门把手,手背青筋暴起。
路从辜刚从痕迹检验科出来,刚打算给应泊打个电话,手机直接亮起了对方的来电显示。根据现场勘查的结果,已经大体可以确定犯罪嫌疑人的体貌特征:男性,身高在一米九左右,体型健壮。而根据这一结论,民警们查阅了案发时间段的监控录像,果真发现了一个体型相近的男子。
而这个男人,路从辜只是看了一眼,便唤起了记忆。
手机震动了一声,他接起电话,电话两边同时出言。
“嫌疑人可以确定了。”
“从辜,我……”
“你先说。”应泊把话咽了回去,“我不急。”
“我说,嫌疑人可以确定了。”路从辜也没有在意他的欲言又止,继续说下去,“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605爆炸案只抓住了一个嫌疑人吗?另一个人叫彭建,同样是杀害翟敏的嫌疑人。”
第92章 第 92 章 “他这个人……简直无可……
应泊缓了半晌才从自己的心事里挣脱出来, 把路从辜的话消化进脑子里。他沉吟片刻,才说:“你的意思是,这个彭建也参与了那起杀害投标单位干部的爆炸案,这一次又疑似杀害了翟敏, 所以幕后主使依然是赵玉良?”
“差不多……这个意思。”路从辜犹疑着, “但还是觉得, 不对劲。”
“等抓到了嫌疑人, 也许不对劲的地方就能疏通了。”应泊兴致缺缺地安慰道。路从辜有些疑心,可暂时想不通, 便自顾自说了下去:
“那条船,金海鸥号, 也有消息了。”
“哦?”一听这个名字, 应泊顿时感到后脑钝痛, “都说了什么?”
“海事部门的反馈是, 这条船的确是龙德集团的, 而且是条老船,已经很多年没有动用过。早年龙德集团靠海运赚来第一桶金, 随后转型到其他领域,至于那时候做的是什么出口贸易, 因为没有记录, 也不可知了。”
说到这儿, 路从辜住了口, 反问道:“对了,你刚刚要跟我说什么?”
被这么一打断,应泊本就吞吞吐吐的话彻底卡在了嗓子里,又艰难地滑进了肚子。他心里有一个计划,一直没有告诉路从辜, 也不打算坦白,这一纸调令也许是他开启计划的导火索。
自从在于泽龙和曹可红那里得到的与赵玉良有关的官员名单,他这些天总是如坐针毡。其中很多人是他或许穷尽这一生都见不到一面的存在,且很大可能已经结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网,想仅仅靠证据和法律扳倒他们,无异于蚍蜉撼树——不仅无济于事,还可能反伤自身。
从夏怀瑾那里接过这个担子时,他已经想好了自己的下场。在这行浸润久了,自然也耳濡目染了一些虽未落在纸面上但彼此都心知肚明的规则,不论是官还是吏,都自觉地为这一规则围成了藩篱,而打破规则的人是要遭报应的。
合法地祸害别人的能力,乃是官吏们的看家本领。张居正说:“人之所以畏吏而必欲赂之,非祈其作福,盖畏其作祸也。”可见历史似乎从未改变。
如果一定要遭报应,那就只落在自己一个人身上吧。
“没什么。”他强撑出一个笑,“就是……嘉朗确诊了癌症,晚期,我可能需要陪他去看病。你知道,他没什么可靠的朋友……”
每每在路从辜面前提起陈嘉朗,他都下意识地心虚,所以先前并没有透露陈嘉朗的病情。电话那边,路从辜显然被这个消息打了个措手不及,甚至有些结巴:
“怎、怎么会?上一次见到……”
那时他只顾着和陈嘉朗怄气,并没有留意太多细节,眼下回忆起来,才发现一切有迹可循。应泊忍不住叹气,斜靠在办公室窗边:“他一个月前就确诊了,一直瞒着不说。我想,他本来身体状况就不太好,让他一个人跑医院,我还是有点不放心。”
“去哪儿看病?”路从辜问。
“肿瘤医院。”头痛更严重了,应泊低头按揉太阳穴,“专家号不好排,川子做实验写论文压力大,我也不想让他操心,花了五千块钱从号贩子手里抢的。”
默然良久,路从辜又一次开口:“小棠妈妈也在那里治病,我跟那里的大夫比较熟,可以跟你们一起去,你忙不过来的话我也能搭把手。”
这下轮到应泊措手不及了,他原本纠结的是要不要瞒着路从辜偷偷走一趟,实在不敢想路从辜愿意陪他一起去。他心下五味杂陈地翻腾,最终只能怔怔地挤出只言片语:
“你……”
“没什么好置气的,毕竟……他也是你的朋友。”路从辜直接打破了他的踌躇,“就这么定了……你别提前告诉他,他一定不乐意。”
挂号窗口的日光灯嗡嗡作响,将人影拉长又揉碎在瓷砖地上,天气本就闷热,被医院门诊部熙熙攘攘的人气一蒸,叫人直欲作呕。
用不来高科技的老人杵着拐杖,杖头在地面敲出急促的顿点,却敲不破挂号窗口后那张麻木的脸;穿红毛衣的妇人怀里抱着一个哇哇大哭的大孩子,背上背着一个睡熟的小孩子,还要腾出一只手推轮椅上偏瘫的丈夫;裹白大褂的医生推开拥挤的人群,眼底泛着常年值夜班的青黑,踩着胶底鞋匆匆掠过;护工推着铁床碾过,车轮在地面犁出两道蜿蜒的疤,床板上蜷缩的人形活脱脱是具未盖棺的尸。
这医院里唯一鲜活的生灵,或许是窗外啄食面包屑的麻雀。
走廊的地板亮得晃眼,倒映着天花板上的灯管,一格一格将人群的影子钉在原地。陈嘉朗挂着点滴蜷在候诊椅上,脊背佝偻着,头深深地垂下去,像片马上要被踩碎的枯叶。
不仅是路从辜,连应泊都极少见陈嘉朗这副苍白单薄的模样。记忆里,陈嘉朗刚从实习律师转正后,就花掉了身上所有的积蓄,给自己定制了一件奢侈的西装——此人向来如此,就算是饿死,也不能把窘迫露在外面,叫人看了笑话。
他似乎起床后没有打理头发,或许是因为没力气。而那一头柔软茂密的发丝很快会在化疗的折磨中尽数脱落,剥夺这个骄傲的青年最后一点自尊。
应泊心里揪得发疼,脚下像灌了铅一样沉。他在陈嘉朗身边站定,找不出合适的字句开场,只好轻拍对方的后背。陈嘉朗缓缓抬起头,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一停,又迅速扎在路从辜身上,嗓音沙哑,眼底满是警惕的冷笑:
“应泊,你是怕我死得不够早吗?”
相处六年,应泊很了解这个老友了。聪明如他,不可能猜不出路从辜的来意,只不过傲气让他不愿接受这份好意罢了。
“病历给我。”路从辜懒得跟他斗嘴,递上一杯粥,“红枣粥,应泊说你早起检查没吃饭,待会儿拍完片子喝掉。”
“难为路警官了。”陈嘉朗稍稍收起那副促狭的神色,但还是推开了粥,又被应泊强塞进手里。应泊瞥了眼输液管,伸手调整滚轮:“调太快会心悸,你不想在增强CT室吐我身上吧?”
“怎么不想?”陈嘉朗仍然死盯着路从辜,观察着那张脸上的每一分变化,“又不是没吐过。”
“……不可理喻。”应泊从他手里抢过病历,翻开来看,医生字写得龙飞凤舞,压根看不懂,只好合上。路从辜默默接了过来,转身就走:
“你陪他去拍片子,我找大夫谈谈。”
一直到路从辜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应泊才坐下来,盯着陈嘉朗的点滴瓶出神。陈嘉朗也收起了满身的刺,颓靡地仰倒在椅背上:
“昨天晚上发烧了,39℃,烧得脑子不太清醒。”
“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因为……没有资格。”陈嘉朗自嘲地笑笑,“早知道有今天,当初就认认真真交下几个朋友,现在也不至于……”
“现在也不晚,只要你愿意,他也可以是你的朋友。”应泊打断他的话,起身望向CT室的防护铅门,“快到你了,需要我陪护吗?”
许多老人孩子都是一个人进去拍CT,陈嘉朗哑然失笑地摇摇头。待点滴打完,找来护士帮忙拆除,应泊扶着他一瘸一拐地送进CT室,看他躺在仪器上才不放心地退了出去,在门外数着分秒等待。
铅门又一次打开,陈嘉朗扶着门走出来,脸色比方才更苍白了。应泊三两步上前,让他靠在自己怀里,陈嘉朗看着他想说些什么,吐出来的却只有一声干呕:
“唔……”
应泊敏感的神经又一次被挑动,一旁的护士出言解释:“对比剂的不良反应而已,不用紧张。”
观察室里,陈嘉朗吐得昏天黑地,应泊帮他拍着背,转头找其他人要来了几个呕吐袋,俯身帮忙收拾着一片狼藉。陈嘉朗不敢看他,用矿泉水漱口,干涩的喉咙几乎说不出清楚的话:
“真丢人……下次不让你来了。”
“又不是没收拾过。”应泊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观察室外,路从辜探头探脑,很快发现了二人,带着应泊嘱咐的湿巾和矿泉水靠近。
“去拿片子。”陈嘉朗向应泊使了个眼神,“我和路警官有话说。”
应泊犹豫再三,探询地看向路从辜,最终还是在那双安抚的眼睛下妥协,带走了垃圾。路从辜坐在了应泊的位子上,没有主动挑起话题。
“我家境不好,做人也不像样子,上学时就没什么人愿意搭理我,除了应泊。刚转正那一年,我跟着合伙人出去应酬拉案源,喝酒喝到了半夜,胃出血倒在洗手间。应泊那时候在基层院,刚提审完嫌疑人,打车来找我,用外套裹着我送到医院。”
陈嘉朗断断续续地说着,语气里没有半分耀武扬威,只是回忆。路从辜指节捏得发白,窗外急救车的鸣笛由远及近,像一把钝刀割开沉默。
“你跟他合作这么久,应该知道他的性格,那样一个自己病倒都轻易不会请假的人,不眠不休地守了我三天。”陈嘉朗突然笑出声,“其实,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他一定也这样呵护过你。”
路从辜无言,盯着他手背滞留针附近的淤青。陈嘉朗轻咳了一声,接着说:“他这个人……简直无可救药。爱所有人,却不知道这样等于谁都不爱。”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据说,放疗会损伤海马体。”陈嘉朗指尖敲打着扶手,“这世上记得他有多好的人,除了我,总得再留一个。”
他脸上挂着意味不明的笑,像是释然,又像是遗憾:“路警官,记得让他少熬夜。”
第93章 第 93 章 “我知道你遇到过很多黑……
路从辜也说不明白自己现在的心境, 就像是自己珍爱的宝贝因为意外流落在外,被一个一无所有的孩子捡回家精心保护,自己明明才是宝贝的主人,竟然狠不下心说讨回来的话。
他扯了扯嘴角, 问:“这就放弃了吗?”
有那么一刻, 路从辜甚至可以跟眼前这个看起来已经不堪一击的男人共情, 他自己也有过相似的时期——举目四顾找不到方向, 亟需一只手牵着走,偏偏将他俩拉出谷底的是同一个人。
是啊, 应泊习惯了爱所有人,可每个人想要的都是偏爱。
“不是放弃, 是不想自取其辱。”陈嘉朗弯起了那双桃花眼, 眼镜后的视线重新打量着他, 却不再带有方才冒犯的敌意, 只剩下好奇。路从辜这才反应过来, 其实陈嘉朗比他和应泊都要小一点,还要矮一点, 人面对比自己年幼弱小的另一个人总是宽容许多,更何况对方还是个很可能命不久矣的病人。
“其实应泊有时候挺烦人的。”路从辜有意缓和气氛, “我父亲是缉毒警察, 高二那年, 有一伙毒贩盯上了我, 出于报复,堵在我放学的路上捅了我一刀,是应泊送我到医院去的。等我醒过来发现,他在偷吃我的病号餐。”
陈嘉朗给面子地笑了,路从辜便接着往下说:“我问他为什么, 他说替我尝尝咸淡温度,怕我吃不下去。”
“他经常干这种事,像是没长大一样。”陈嘉朗笑够了,终于问,“我还没问你,医生怎么说?”
“他说……”路从辜踌躇要不要说实话,医生的意思是不容乐观,即便治愈,日后也很有可能复发。
“没关系,直说就好,我还不至于连这点小事都承受不住。”
“他说,目前治疗还没有正式开始,不能直接下定论,需要看后续的情况。”路从辜终究还是撒了个谎。
“哈,连大夫都支支吾吾,看来确实很严重了。”陈嘉朗毕竟是名利场里顶尖的律师,没有想象中那么好骗。他匆匆抽出一张纸,脊背耸成夸张的弧度,穷尽了全身的力气咳嗽,纸面染上了粉红色的血。
“让你偷偷说我坏话。”应泊早就回到了观察室,只是看两人相谈甚欢,一直没有上前打断。他拿着CT片半跪下来,拧开瓶盖喂陈嘉朗喝水:“我找大夫开了药,按时吃。”
“我知道。”陈嘉朗挑剔地拨弄着塑料袋里的药盒,眉心挤出了“川”字。应泊不由分说地把袋子系好,放在一边。
“不能吃辣,不许抽烟,多喝水,每天用热毛巾敷脸,房间里最好准备一台加湿器。”他点点陈嘉朗的额头,“下周开始化疗。”
“不能吃辣?”陈嘉朗面露难色,他是南方人,家乡湿气重,人们常常用辣椒祛湿。应泊低低笑了:“大不了我每天做饭多做一份,给你送过去。”
“那可真是太荣幸了,能跟路警官吃一样的饭。”陈嘉朗眉头稍展,喉咙的痛感慢慢减退,他闭上眼,“你们回去吧,我一个人可以。”
“不可以。”路从辜替应泊说了这句话,随后朝应泊伸出手,“车钥匙给我,我得回市局找局长,你送他回家。”
应泊顺从地摸出车钥匙交给他。陈嘉朗睁开一只眼,看他拿到钥匙就走,不由得问:“他一直这么……雷厉风行的吗?”
“嗯,我下补充侦查决定都要做好心理准备。”应泊耸耸肩。
上午带来的那杯粥已经凉了,陈嘉朗嗓子疼,只喝了几口,却没舍得扔,带上了车。应泊帮忙系上安全带,发动车子,却听见陈嘉朗说:
“送我回律所吧。”
“你说什么?”应泊神色一冷。
“你听见了,别装聋。”
“搞不懂你。”应泊语气带了些情绪,“听我的,必须回家,我帮你把案卷搬回去。”
陈嘉朗没再跟他对呛:“不想回家,家里太冷,也太空了。律所有人,热闹一点。”
这话让应泊握着方向盘的手指不自觉收紧。他沉默一会儿,笑得很难看:“你原来也是喜欢热闹的,我一直以为你很讨厌手底下那群话多的笨蛋。”
“没有笨蛋怎么凸显出我的能力?”陈嘉朗笑笑,“没生病的时候觉得他们吵,生病了反而希望越吵越好,这样我才能确认自己还活着。”
应泊实在对答不下去了。他别开脸,不经意地抽了抽鼻子:“坐好,我送你回律所。”
写字楼依然冷冰冰的,陈嘉朗缓慢地下车,从应泊手里接过车钥匙,自然而然地把胳膊搭在应泊肩膀上:
“再扶我一次吧,我怕自己倒在电梯里没人发现。”
或许是心情好转许多的缘故,陈嘉朗对着电梯轿厢壁,开始整理起领带和发型来。倒影里,应泊无意识地翻动着CT片,放空大脑。
“有心事?”陈嘉朗问,“应该跟我的病没有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你的病就是现在最大的事。”应泊暂且不打算把调令的事跟任何人提及。电梯门开,他扶着陈嘉朗的腰,走向律所,半抱半拖地把人带进办公室,小心地放在沙发上。沙发上摊着一张毯子,想必那些不愿回家的夜晚,陈嘉朗就是蜷在这里捱过去的。
他站直身子想去接点热水,身后的陈嘉朗却突然发出尖锐的哮鸣,病情发作得太急,甚至来不及捂住嘴,一口血便喷了出来,洇染了西装前襟。
“并购案……”陈嘉朗狼狈地躺倒在沙发上,手指向办公桌,“明早交割。”
应泊手忙脚乱地调了杯温水,混着药片和口服液喂他喝下:“求你了,休息一下吧,少赚一点又能怎么样呢?”
“一点也是钱。”陈嘉朗勉强一笑,“有一件事,我一直没跟你说实话。”
现在就是被告知“龙德集团的幕后主使是陈嘉朗”,应泊都不想再计较了。他抓着陈嘉朗的手,冷得刺骨:“没关系,我不在乎。”
“其实我奶奶不是病死的,是被大货车撞死的。”陈嘉朗兀自说下去,“她每天早上四点就会出门送牛奶,哪怕我读研时手上有些钱,可以补贴给她,她也舍不下那点收入。那天天没亮,她又出门了,没看路,遇上一个疲劳驾驶的司机,就……”
“司机都很狡猾,知道把人撞成重伤,要被讹一辈子,还不如直接撞死,顶多坐几年牢。他后来交代,其实撞击的那一下他就醒过来了,但没有停,拖行她一直走了五十米,路面上都是她被碾掉的碎肉。”
说到这儿,陈嘉朗那双因为咳嗽泛红的眼睛绯红更深:“我不敢想她那时候有多疼,我甚至希望她在被撞的一瞬间就死了,那样没有痛苦。可惜一直到我赶回去,她还活着,说不定就是在等我。”
“我亲眼看着心电图上下波动的幅度慢慢变小,最后变成一条直线。医生们尽力了,心脏停跳后还在抢救。我坐在旁边,竟然默默松了口气——她苦难的一生终于结束了,终于离开了这个肮脏的世界。”
他语气很平静,仿佛讲述的是别人的故事:“我之所以骗你,是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愤愤不平地带我去讨个公道,可我不想把你牵连进来,你为我做得已经够多了。我到现在都还记得返校的那天晚上,我被辅导员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一时想不开爬上楼顶,你陪我一直坐到凌晨一点,困得话都说不清了,还要找辅导员说道说道。”
“因为是你,嘉朗。”应泊让他躺在自己腿上,“我知道你遇到过很多黑暗,但我也希望……有我在你身边的时候,你看到的都是光明。”
“这么看来,我比她幸运多了,至少这一辈子走到头之前,还能遇见你。”陈嘉朗描摹着应泊的衬衫褶皱,“我桌子下面压了一份文件,你去帮我拿过来。”
应泊不明就里,但还是照做,从桌面层层叠叠的文件下找到一份装在牛皮纸袋里的文件,递给陈嘉朗。陈嘉朗已经坐了起来,抬手时却没什么力气,文件落在了地上。
“帮我捡。”陈嘉朗用皮鞋尖踢踢他,“就当可怜将死之人。”
“你这个心态怎么可能好起来?”应泊叹道。他腰还没直起来,便听陈嘉朗轻轻说:
“我死后,房产,车,还有存款,都会通过遗嘱的方式留给你,随你处置。文件袋里是遗嘱,过几天我会去做公证,我没有其他亲人,不会有人跟你争。”
应泊捡文件的动作一停,他脸色彻底冷下来,把文件攥在手里,毫不犹豫地要撕。陈嘉朗见状慌忙阻拦,又是一阵咳嗽:“别——你撕了我还有电子版。”
他从应泊手里抢过文件,翻到最后一页,摸了支笔递给应泊:“签个字吧,”
遗嘱上,陈嘉朗已经签好了自己的名字,他的字迹很飘逸,最后会习惯性点一个点。
“不签。”应泊蹲下来,用湿巾擦他唇角的血,又把他揽进怀里,像个孩子一样耍赖,“钱都给你存着,等你好了……”
“等不到了。”陈嘉朗抚摸着应泊的后脑,“你摸着良心说,要是换作路警官得病……”
“都这时候了,还较什么劲?”
陈嘉朗不说话了。少顷,他贴在应泊耳边,小声问:“其实是有感情的吧?哪怕只有一点。”
“有感情,当然有感情。”应泊抱得更紧了些,“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很多时候,一个挚友跟一个爱人同样珍贵。”
“都这时候了,你还是不肯骗我。”
“你也不稀罕我的怜悯,不是吗?”应泊捧着他的脸,“求求你,振作起来,别总想那些不好的事,我现在只想你好好活着。”
“你知道我这几天在想什么吗?我想回到法大,回到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日子,我们坐在一起改论文,哪怕第二天就要被导师臭骂,晚上也有心情出去吃烧烤。”陈嘉朗靠在他身上,伸手想摸烟盒,下意识瞥了应泊一眼,又缩回了手,“如果换我先遇见你……”
“睡吧。”应泊用毯子裹住他,“并购案我替你改。”
“你又不懂……”陈嘉朗安稳地闭上眼,姿势像个回到母体的婴孩,静得让应泊忍不住害怕他再也醒不过来。
当初那两个在校园里恣意奔跑的年轻人永远也想不到,他们终究要走向分别,而残忍的结局来得比幸福更早。
第94章 第 94 章 离开靖和时,公共工……
离开靖和时, 公共工位区还有许多律师在焦头烂额地忙碌。应泊到底没有在那份遗嘱上签字,也没有带走,算是沉默地叫陈嘉朗断了这个撒手而去的念头,好好养病。
应泊自觉固然习惯在所有人面前表现得温和儒雅, 毫无侵略性, 但骨子里的控制欲骗不了自己。他认定的事, 即便是路从辜, 也很清楚是动摇不了的。
他不是没思考过自己对陈嘉朗到底算是怎样的感情,实话说, 他从来没想过钓着这个老朋友不放,也比谁都希望陈嘉朗能幸福。曾经他笑着跟陈嘉朗说“你和路从辜很像”, 并不是一句玩笑话, 路从辜也不是从一开始就这般行止有度, 少年时也像块未打磨过的璞玉、未驯化的鹰隼, 不管不顾的, 谁的脸色都不想看。
也许,是因为这模样一直是应泊潜意识里最向往的那种生存方式, 只不过他自己被各种声音裹挟着做不到,所以总是忍不住靠近类似的人。
他打了辆车, 却没有回家, 而是回到了检察院。已经晚上七点, 大楼只零星亮着几盏灯, 他驻足在楼下,一眼便盯准了自己办公室的窗户,同样亮着灯,里面有若隐若现的人影,应泊叹了口气。
心里有些不想面对现实, 他选择了爬楼梯,这样能行进得稍微慢一些。可秘密总要揭晓,他从楼梯口拐出来,缓缓踱至办公室门口,徐蔚然站在他的办公桌后,桌面上摊着那本伪装过的手记。
他就这样双臂抱胸静静地凝视着,徐蔚然始终浑然不觉,用纸笔记录着什么。
等到她终于停笔,应泊才抬手叩响门扉,温和道:
“还没有回家吗?”
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格外清晰,徐蔚然全身如遭雷击般一震,手上的笔咔哒一下落在桌面,良久没有抬头,手上欲盖弥彰地合上了那本手记。
“可以看,写出来就是给人看的。”应泊踏入办公室,面上依然挂着让人如沐春风的笑,但笑容深处不免含着凛冽的寒意。他试图拿过徐蔚然记录的内容细看,对方却用指尖按住,还在做抵死挣扎。
应泊笑意渐消,手上稍稍加重了力气,将那张纸生硬地夺了过来。
但记录却颇有些出乎他的意料,虽然誊抄了他这些天的调查结果,但细节处都做了改动,仿佛是……故意作假一样。应泊通篇浏览一遍,又抬眼看向默不作声的徐蔚然:
“为什么?”
徐蔚然还是不说话,低头盯着手指。应泊将那张记录折起来,丢进碎纸机里,背着身说:
“我确实很好奇,为什么我刻意泄露出去的消息总是出错误。我记得,关于赵玉生,我当时写下的是‘疑似在保外就医期间伪造死亡证明脱身’,为的是借助有心人的手找到赵玉生的下落,做个得利的渔翁,可到了孙国纲嘴里就变成了赵玉生已死,这条线断了。”
“如果单单是这件事,还不足以使我确认对你的疑心。”应泊关上门,转身坐在沙发上,“我被掳走的那一天,连警方安插在赵玉良那里的卧底都发回了错误的情报,你是怎么做到第一时间通知路队呢?”
“我……”徐蔚然终于出声,却吞吞吐吐地说不下去。
“别紧张,我不会对你做什么。”应泊抬手示意徐蔚然也坐,“我们师徒关上门,把话说开。”
“师徒”二字让徐蔚然微微抬头,用一种慌乱无措的眼神看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头,话音里已经带了哭腔:
“……师父,我想做个好人。”
应泊不由得为之沉默。徐蔚然用手背抹去眼尾涌出的泪水,愈发压抑不住啜泣声:
“我没有办法,是他们逼我的……最开始,他们只告诉我到业务部门做事,可是陶检亲自找我谈话,话里话外暗指您违纪,要我时刻监视您的一举一动,还承诺事成之后会破格提拔我,员额的位子也会优先留给我。”
与应泊设想得基本一致。专门挑选出年轻的新人安插进来,再以利相诱收买旧人,彻底把他架空。
“我起初确实信了您有违纪情节,我以为我会是这个正义使者,一直通过各种手段渗透您的工作。”她自嘲地摇摇头,“可半年时间下来,我慢慢发现事情跟我想象的不一样,甚至……我才是那个助纣为虐的帮凶。可我已经深陷进去出不来了,如果我不照做,不仅是我自己,我的家人也会受牵连……那群人什么都做得出来。”
“我知道,其实您早就怀疑我了,我看得出来。每次您提防我的时候,我都很庆幸,至少不用再做这个抉择。”
她用一种恳求的目光看着应泊:“其实……手记内容不是我泄露出去的,这栋楼里还有其他人在监视您。我不想让他们插足您的调查,擅自修改了您的记录,毕竟是我亲手送出去的消息,他们不会起疑。”
“但是信息次次出问题,时间久了,他们一样会怀疑你。”应泊声音带了些急切,“这样很危险。”
“我顾不上那么多了!”徐蔚然也愈发激动,“至于您被掳走那一天,是陶检,他一早收到了消息,得知他们要对你下手。他跟赵玉良的流氓作风不一样,他只想保住自己的乌纱帽,不想要你的命,手底下的人出了事,他也一样吃不了兜着走,所以要我想想办法,务必把你救出来。”
应泊神经一颤:“那……除了我的去向,他还说了什么?比如那艘船,他们为什么要炸掉那艘船?”
“陶、陶检没有告诉我,是我自己偷听来的。”徐蔚然把哽咽咽回去,“其实,陶检和赵玉良虽然沆瀣一气,但是早就有了嫌隙。陶检临近退休,不想再惹火上身,想从赵玉良的保护伞里脱身,可赵玉良哪里肯放过他?他们手里都掌握了太多彼此的证据,根本分不开了。”
“那艘船……好像是走私船,至于走私什么,我并不清楚。这几年来,落马的保护伞越来越多,赵玉良渐渐有点顶不住了,事情败露只是时间问题。再加上陶检也在与他割席,他不甘心被吸干了好处后被宰,于是想要先下手为强。”
“我不知道那艘船上有炸弹,他们没有告诉我。事后,我想了很久,大概推理出了他们的目的:船本身年久失修,故障很多,完全可以伪装成普通船难,而船出海后又被切断了信号,发生事故救援人员难以第一时间到达现场,方便毁灭证据。虽然事关龙德集团,但赵玉良完全可以把手下人推出来承担直接责任,可那些牵涉其中的官员就逃不过了,最差的结果,赵玉良也能拉着所有人给他陪葬。”
应泊久久沉默。从这个女孩来到自己身边的第一天起,他始终在小心翼翼地提防她,期间不是没意识到她行为的异常,可他也只当是阴谋的一部分。徐蔚然的泪珠砸在桌面上,小声向他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师父……让您失望了……”
“别这么说,不是你的错。”应泊起身,递卫生纸给她,“是师父考虑不周,让你一个人承担了这么多。”
“我愿意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但是师父,我真的没想过作恶。”徐蔚然胡乱地擦着脸,话说得决绝。应泊用手轻拍她的后脊,像安抚一只受惊的幼兽:
“说什么呢……一切有我顶着,不用害怕。”
“师父……”徐蔚然转过身抱住他的腰。应泊虚虚地护着她,低声告诉她:“现在的问题是,我要走了,你需要保护好自己。”
“什、什么意思?”
“陶检向省检推荐了我,我马上要换岗了。”应泊喟叹一声,“也许他们在我离开后就会动手处理一切,你现在最应该做的是明哲保身,哪怕在他们面前出卖我也没关系,明白吗?”
“不行,师父,那你呢?”
应泊缓缓摇头:“我有自己的打算。如果你受到威胁,一定别一个人扛,及时告诉张继川,有他在,他们轻易不会动你。”
虽然参不透他的用意,徐蔚然却也感知到了些许异样。她抓住应泊的手,恳切道:
“你也是,师父,一定一定别出事。”
月色像一匹淋了雨的绸子,湿漉漉贴在窗户上,又缓缓渗透进房间,漫上床脚。床上人影忽然动了,夏凉被被面滑下寸许,露出两双搭在一起的脚腕。细碎的低吟在屋中打转,终究化作一缕烟,从窗缝里溜出去,攀着墙砖往上爬,直爬到天心那弯残月边上。
“腿……挂在我腰上……”
“你这几天……”路从辜没说完的话被骤雨般忽至的吻打断,“唔……”
夜风撞得玻璃咚咚响,怀里的躯体剧烈颤抖起来,应泊嗓音还浸在情欲里,两手按住身下躯体随呼吸起伏的腰:
“蔚然把事情都告诉我了……帮我保护好她,其他人我不放心。”
“……我清楚。”路从辜把脸埋进他肩颈之间,“赵玉良明天要见一个贵客……不确认具体是谁,我已经安排人手去蹲守了。”
清晨醒来后,路从辜向一旁翻身,却抱了个空。应泊的位置已经冷了,看来早已离开多时。
也许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吧,路从辜这样想着,揉揉自己睡乱的头发,起身洗漱穿衣。他也早早来到单位,安排的便衣民警按照他的指示守在龙德集团外,监视着附近所有人的一举一动。
“路队,暂时没发现异常。”
路从辜戴着耳麦翻阅案卷,已经等了一个多小时,所谓的贵客还是没有现身,他开始怀疑情报准确性,也许只是为了诈一诈自己。随后,耳麦里传来队员的惊呼:
“来了!”
他神经紧绷起来,停下手上的工作。然而,队员们齐齐沉默了半晌,迟疑地低声道:
“居然是……应检察官?!”
第95章 第 95 章 你知道吗?任何一个灵魂……
应泊这天起得很早, 天蒙蒙亮他便悠悠醒转,路从辜躺在他臂弯里,脸颊还染着昨晚未消退的酡红。
凌晨五点,快到路从辜自然醒的时间了。这个人睡得快醒得也快, 说是警校养成的习惯, 每天六点必须起床, 相当于多上了四年高三。应泊当时讶然地张了张嘴, 跟自己的大学生活对比一番,开玩笑说六点自己可能还没睡。
眼下, 应泊不想让怀里的人醒得太早,至少在他离开前不要。他不敢抽动手臂, 只能僵硬地翻身, 手掌小心覆上那张恬静的脸。
还记得第一次睡在同一张床上时, 两个人什么都没做, 只是抱在一起都心跳如擂鼓。应泊回忆着这些日子来的点点滴滴, 一瞬间忽然有些怀疑记忆都是自己偷来的,如梦幻泡影, 马上要还回去了。
“我大一那一年最想你。”他与路从辜额头相抵,像是说给对方, 又像是说给自己, “想你有没有考上警校, 会不会认识新的人, 适不适应新的生活……你又不爱交际,有心事的时候你会跟谁说呢?”
“我其实一直没敢告诉你,我不喜欢你跟别人走得太近,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我认识你的时候, 你最依赖我。每次看到你跟同事、跟朋友勾肩搭背说笑,还有小棠说的那个田队,都像是在反复强调我缺席的十三年,我回来得太晚,你的世界里或许没那么需要我了。”
“可我也知道,你从来都不是会原地徘徊踏步的人。”他描摹着路从辜五官的轮廓,像是要把这张脸刻印在心里,“这些年我时不时地想起你,也想过要不要重新联系你,但又怕打扰。你不知道,那次联席会议前一天晚上,我一整晚都没睡着,一闭眼脑子里就会自动排练见到你之后要怎么做,要说什么话,可等我真的见到了你,想好的流程哗啦啦地全都忘了,大脑一片空白。”
“我特别喜欢给你做饭,看你把嘴巴塞得满满的很有成就感。张继川问过我,旧情复燃是什么滋味,我不想用这个词形容我们的感情。我一直觉得,哪怕我们分开后把彼此忘得一干二净,再见面还是会相爱,这是没办法的事,跟相貌、身份什么的统统没有关系,只是一颗心被另一颗心吸引,或者说,就像是找回了自己缺失的那一半,严丝合缝地拼成了完整的人生。”
“我还记得,你问我为什么爱你,我说因为你吃得饱睡得香,被你揍了。你知道吗?任何一个灵魂透过我的双眼看你,都会爱上你。”
晨鸟的嘶鸣和雀跃穿透窗棂落入屋中,应泊望向窗外,熹光已经彻底吞没了昏沉的天色,宣告着黎明的降临。
“对不起,宝贝。”他在路从辜发顶落下一个吻,“我又要不辞而别了。”
“我爱你,可我是个说话不算话的混蛋,我希望这一次能尽早回来见你,如果回不来,就……忘了我吧,你没有再多的十三年可以被浪费了。”
他起身,最后帮路从辜掖好被角:
“这一次,不会再骗你了。”
调岗还差政治部一道手续,应泊坐在政治部里,等主事的人来盖最后一个章。政治部主任打着哈欠走进办公室,旁若无人地脱下常服,刚把制服衬衫披上,余光发觉身后似乎有个人,回头时立刻被吓了一跳:
“来这么早?”
“嗯,办完手续就走了。”应泊不抬头,翻看着自己的手续。生怕路从辜起疑,他这些天少量多次地把要带的行李都搬到了单位,整理完才发现,怪不得都说钱财是身外之物,真正离不开身的东西根本没有几样。
“急什么呢?”政治部主任坐回办公桌后,端详着应泊的那张调令,挑了挑眉,“省检调研员,好去处啊。”
“好什么……”应泊无心说笑,把印泥推给对方,“尽快吧。”
政治部主任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在纸面上重重地盖了个章:“行了吧?还有别的吗?”
应泊清点了一遍,确认手续都已经齐全,便拿过那张调令,连同其他的一起放进书夹里:“好,谢了,不打扰了。”
他转身离开,临走前不忘把椅子摆正。政治部主任望着他的背影,原先挂着笑的表情马上变成一副鄙夷的模样,向着他离开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
“他妈的,升得比我巴结得都快,卖沟子了吧?”
应泊当然听不见这句恶毒的揣测,他回到办公室,站在门口环顾四周。室内基本被他收拾妥当,显得空落落的,行李箱就放在沙发扶手旁边。
这间办公室他还没坐多久,又要易主了。相比起这种独立办公室,他其实更喜欢那种两张桌子拼在一起,几个人挤一间屋子的工位,看案卷入神时,对面的人会扔来一块巧克力或者饼干,提醒他该休息了。
许许多多个冬夏,他嫌弃着案卷太厚、屋子太窄、制服太闷,却又一年年地将青春投注进去。二十五岁的检察官助理应泊想不明白的,三十岁的员额检察官应泊同样不明白,只不过学会了与问题相处,攻克它也磨砺自己。
他陷在自己的思绪里,还在愣怔时,身后有人拍拍他的肩膀:
“怎么?舍不得了?”
是侯万征的声音。应泊回过身,侯万征帮他整理好领带,上下打量他一番:
“照顾好自己,有事随时找我。”
“二部交给你了。”应泊回以一个勉强的微笑,“你要操心的更多了。”
“嗨呀,以往操心的还少吗?”侯万征扯扯嘴角,“看你收拾得这么干净,我就不在里面抽烟了。”
“少抽一点吧,小心你的肺。”应泊照例唠叨,拉着行李箱出门,等电梯时又忍不住开口:
“记得常联系,好大哥。”
他一路都没有回头,直直走到门口,刚打算转向停车场,远处停了一辆黑色越野车,司机戴着墨镜和口罩倚在车门上,似乎正在向他招手。
应泊不明所以,只当他是认错了人,转身想走。不料,对方直接拨通了一个电话,随即应泊的手机开始嗡嗡振动起来。
振动声响起的一瞬间,应泊脊背发凉。他接起电话,电话里是一个粗粝的男声:
“应检察官,请吧。”
几乎不需要思考,应泊迅速推测出了对方的身份。他停下脚步,向那越野车的方向望去,握着行李箱把手的手指攥成了拳头。他最终还是改了主意,向那人走了过去。
那人甚至好心地帮他把行李箱搬上了后备箱,又帮他开了车门。应泊带着火气坐上去,等司机也坐好,破罐破摔地问:
“去哪儿?”
“还能去哪儿啊?大学生,还是公务员,连这种事都猜不出来?书白读了。”那人挂挡起步,“我们董事长想见见您,没什么,不用紧张,我跟上次那帮撕票的粗人不一样,我读过高中,知道杀人犯法。”
这人虽然贫里贫气的,似乎没有恶意。而且,不知怎的,应泊总觉得这人的声音相当熟悉,只是想不起在哪里听过。他稍稍松了口气,又问:
“赵董?有何贵干?”
“你们有钱人和当官的聊什么,我一个小喽啰怎么知道?他只让我把人接过去,不许伤到——而且,好像还要请您吃顿饭呢。”
无事献殷勤,应泊腹诽着。他不再多问,对方却不肯让话头落下,主动挑起话题:
“我看您从单位里拉个行李箱出来,怎么了?不干了?”
“嗯,不干了。”应泊不想多说。对方一听乐了:“不是,您这要是不干了,前几天那顿打不是白挨了?您不想报个仇什么的?”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的,也没道理,应泊听了也觉得奇怪,冷笑着反问:“报仇?拿什么报仇?”
“我还以为你们这种人都正气凛然的,除恶务尽,跟黑恶势力死磕到底呢,没想到跟我们一个德行。”对方耸耸肩,“也是,你一个读书人,拿什么跟黑老大斗?”
这一番话,反倒叫应泊对这个司机来了兴趣。他坐直身子,反问对方:“你跟我说这种话,不怕你们老大找你麻烦?”
“找我麻烦?他找不过来,有二心的人太多了,这边摁下去,那边又起来了。更何况,老大连自己都顾不上了,要是再把我干掉,小弟们容易反。”
司机叼起一根烟,一手把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将烟盒递到后座,应泊沉默着拒绝。司机又是一笑:“这年头压力大还不抽烟的男人,我就见过一个,你是第二个。”
“别绕弯子了,赵玉良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我都说了,我不知道,待会儿你自己去问他呗。”司机从后视镜瞥他一眼,“哦,对了,之前多有得罪,我跟你道个歉,什么仇什么怨,你都算在我们老大身上,我也是拿钱办事没有办法。”
“为虎作伥。”虽然听不懂对方所指何事,应泊也毫不客气地呛回去。司机也不恼,把车停在一幢大楼下,向窗外一指:“到了,龙德集团总部。”
他摘下墨镜,把口罩拉到下颌,露出整张脸:“下车吧,应检察官。”
应泊愣愣地看着那张脸,记忆像那一日朝阳监狱的大火,咆哮着向他奔袭而来。楼道里低沉沙哑的交流声,配电室门口差点割破喉咙的一刀,双方对峙时点到为止的谈判,所有一切全都在看清司机脸上横贯左右脸的刀疤的一刻惊醒,尖叫着警告他快逃。
那个传闻中的狗哥,就坐在驾驶位上,笑着直视他。应泊一拳捶在前座的靠背上,咬牙切齿道:
“……是你?”
第96章 第 96 章 大不了就是一死,烂命一……
“你看看, 还记仇呢?”外号“狗哥”的男人似乎对应泊的反应很满意,“别这么激动,咱俩说不定以后能做好兄弟,嗯?我就喜欢跟文化人打交道。”
应泊不答, 打开车门下车, 重重地甩上车门。狗哥也跟了下来, 吹了声轻佻的口哨:“我在楼下抽烟等你——行李箱里没有贵重物品吧?”
两侧各有穿黑衣的壮汉走上前来, 从两边挟着应泊,都被他用一记眼刀逼退。应泊一只脚踏上阶梯, 又回过头朝向狗哥,问:
“他们为什么叫你狗哥?”
“因为……”狗哥也不避讳这个话题, “他们捡我回来的时候, 我就像条狗一样。大名记不清, 随董事长姓赵, 单名一个狗。”
“……流氓做派。”应泊轻蔑地眯起眼, 转身继续向大楼内走去。
黑衣人带着他从侧门进入,直接进了电梯, 按下二十八楼的按钮。应泊把手伸进口袋里,刚摸到侧边开关键, 就被身侧的黑衣人按住了手臂:
“手机, 交出来。”
不等应泊作答, 对方直接从他口袋里抢走了手机, 不小心把他的检察官证也带了出来,又一边说着抱歉,一边塞了回去。
电梯门开,正朝向一座富丽堂皇的大厅。应泊径直迈入,随后便有迎宾小姐向他微笑, 引他走进大厅深处。大厅正中是四个沙发,包围着中间一米见方的茶几,顶上挂着一盏垂直约有两米高的水晶吊灯。
迎宾小姐扶他坐在沙发上,殷勤地擎起茶几上早就准备好的紫砂壶,将茶汤注入他手边的汝窑杯:“这是今年的冰岛古树,请您品尝。”
应泊下意识地说了谢谢。他开始理解那天陈嘉朗说的“太冷太空”是什么意思,置身在这样一个比会议室还要大的会客厅,饶是应泊自认算见过世面的那一类人,也不由得生出一阵无措的惘然。
他平日总爱打趣陈嘉朗是资本家,现在看来,属实是小巫见大巫了,吃技术的法科生一辈子也做不成这样的资本家。
茶汤的清苦在舌尖盘绕,又在舌根泛起回甘,像一杯浸过蜜糖的黄连。摸不清赵玉良的意图,应泊心里也没有底,只好一口接一口地喝茶缓解紧张情绪,用苦涩倒逼头脑尽快想出个法子来。每每喝下半杯,迎宾小姐都会眼疾手快地帮他续上,服务固然周到,但就像火锅店里为了工资而风声鹤唳的店员一样,周到得过头了。
也许是看他一个劲儿地喝茶过于枯燥,她们随后又呈上一盘点心,微笑安抚道:
“稍等,董事长随后就到。”
“我也不是很想看见他。”应泊心下暗道。脚下的地毯铺满了整个大厅,不知是什么材质,踩上去比自家的棉被还要蓬松柔软,大概一条地毯的花费就足够在望海市中心买下一套好地段的房子。
“你们……按月结工资吗?”闲着也是闲着,他开口与身边人攀谈起来。
没想到他会问这样一个问题,迎宾小姐一怔,随后笑眼弯弯地回答:“是的,我们每个月都有基础工资,还会有提成,入职统一五险一金。”
黑老大都给手下人准备五险一金,怪不得能笼络人心,应泊不由得咋舌,法院检察院的聘用制书记员都没有五险一金,每月只有两千块钱工资。
电梯的方向忽地喧哗起来,随后一行人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应泊心下一沉,警戒地起身。只见西装革履的众人簇拥着一个精神矍铄的老者快步而来,老者鬓边花白,衣着简朴,手上的一根金丝楠木手杖却是外行人都看得出的名贵。
“应检察官,可算是等到您了。”老者停在原地,抬手示意应泊请坐,“坐吧,就当是自己家一样,我老头子特地叫手下人腾出这间小居室,为的就是让您宾至如归。”
“赵董有事长话短说吧,我手上有调令,急着到新单位报到。”应泊站在原地,俯视着端坐的老者,“误了时间就不好了,希望您谅解。”
“不急,事后我会派车送您去的,稍安勿躁。”赵玉良却不为所动,笑意仍然不减,“调令?您要到何处高就啊?”
“省检察院任调研员。”应泊也不隐瞒。
“呵呵呵,那今天刚好设宴恭贺您乔迁之喜了。”赵玉良用手杖点点地毯,笑容愈发开怀,“是……陶海澄检察长的意思?”
“蒙陶检赏识推荐,至于录用,是省检的意思。”应泊话说得保守,也迅速意识到,陶海澄并没有向赵玉良透露过自己的职务变动,算是秘密进行,或许这也是二人相互防备的一环。赵玉良了然地点点头,又“嘶”了一声,试探地询问:
“您要是就这么走了,留下来的工作,是哪位检察官接手啊?”
“我只负责把自己该收尾的工作做完,其他的与我无关,出于职业操守也不会对外透露,请您见谅。”应泊面上依然没什么表情。赵玉良哑然失笑:
“您看您,何必这么警惕,都说了是场家宴,我还打算把小女介绍给您认识认识呢。”
“这姑娘可是倒大霉了。”应泊暗暗嘲讽。看出他不屑一顾,赵玉良装出一副不悦,道:
“怎么,我小女也算是天生丽质,又有我这个愿意倾囊培养的父亲,难道还配不上您吗?”
“不,我是觉得自己自己一个小公务员,出身又不好,配不上令嫒,也不配被您垂青。”应泊摇头笑笑,故作姿态地婉拒。
“您出身确实不好,与我家算是天壤之别了。我第一次听说您家里的事时,实在是震惊,那样两个粗鄙又……毫无认知的父母,竟然能培养出您这样的人才。”赵玉良竟然顺着应泊的话说下来,颇有点让他难堪的意思,“您上面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姐,亲生母亲已经再婚,亲生父亲还在监狱服刑,是不是?”
“你什么意思?”应泊变了脸色。
“我能有什么意思呢?您很聪明。”赵玉良笑里藏刀,“之前的事都是误会,咱们相逢一笑泯恩仇。只要您愿意,我立马就能让您姐姐那个蠢得能进博物馆的蠢货自愿闭嘴,您父母的后半生也不需要您来操心,全都交给我,您只需要好好坐在您的位置上,学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即可。”
见应泊垂眼,他又不经意地加码:“我老头子在省检省厅也有熟悉的人脉,也许能帮帮您,平步青云不在话下。只不过天高皇帝远,平时手下人闹出些小事来,不如陶检好使唤。”
“使唤”两个字像针似的扎进心里,应泊攥了攥拳,反唇相讥:“奉劝赵董还是小心说话吧,国家公权力可不是您使唤得动的,能被您使唤的,只是这个队伍里最不坚强的蛀虫。”
“话是这么说,但钱离不开权,权离不开钱,这就是这个社会的潜规则,你不认也得认。”赵玉良向后仰倒,已经不似方才的笑容满面。
应泊不怒反笑:“这么说来,赵董是想收买我?”
“收买?不,太难听了,我只是想跟应检察官交个朋友。”赵玉良一摊手,“既然是交朋友,就不能是我单方面向你示好,你也得有所表示,不然就太没有诚意了。”
“哦?赵董希望我给出什么样的表示?”
“帮我扳倒陶海澄。”赵玉良坦率道,“不听话的棋子早该扔了,是他自己不自量力。”
“当然,我可以答应你。”应泊一口应下。
他的爽快让赵玉良不由得起疑心:“……不会还有什么条件吧?”
“没有条件,我答应你。”应泊再次肯定地颔首,却又在赵玉良眉头舒展后话锋一转,“不过,你真的觉得他倒台了,你会有好下场吗?”
这话彻底消磨了赵玉良所剩不多的耐心。他拄着拐杖起身,用杖头指着应泊的鼻子:“应泊,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不是说家宴吗?原来赵董就是这样招待家人的。”应泊同样站直身子,用手按下杖头,上半身向赵玉良倾斜,“这样可笼络不了人心,很快就会众叛亲离的,于泽龙就是前车之鉴——他遗体刚火化。”
话音落地,应泊转身离开,身后赵玉良提高了音量,下达最后通牒:
“只要走出这个大厅一步,你的职业、名誉、地位,都会被我统统毁掉。年轻人,你心里清楚我不是虚张声势,劝你三思。”
硬的不行,他又来软的,踱至应泊身后,抬手让两个阻拦应泊的黑衣人放下手,让出一条路:“你走到今天不容易,我也是为人父母,清楚年轻人的不易,现在已经没有那么多的机遇给你们乱闯乱撞了,别因为一时心高气傲毁了自己的前程,你老了会后悔的。”
闻言,应泊并没有回头。他面对着那扇隐约映出自己和赵玉良身形的电梯门,良久,终于冷冷开口:
“我要是在乎那些东西,你和我今天也不会坐在这里说一堆弯弯绕绕的废话了,不是吗?”
“你还真是冥顽不化!”赵玉良恨恨道。
总算是给自己找了个情绪的发泄口,应泊这下心情大好,也不想再顾忌不远的将来会发生什么——大不了就是一死,烂命一条而已,谁又在乎。他按下电梯按钮,静待电梯上升,进入电梯后又微笑着向大厅内其他人致意。
“您还是给您的义子换个名字吧。”面上的戾气渐渐化作嘲讽的笑,应泊用指节敲敲太阳穴,“单名一个狗,真的很难听。”
第97章 第 97 章 应泊失联了。 ……
应泊失联了。
便衣民警在龙德集团门口发现应泊的踪影后, 路从辜并没有立刻声张,而是要民警们继续监控,得知应泊平安出来后才松了口气。然而,他随即给应泊打了好几个电话, 对方始终没有接听, 后来甚至直接关机了。
也许是还没从危险中脱身?路从辜耐住性子, 一面拜托几名民警跟紧那辆带应泊离开的黑色越野车, 一面攥着手机等待应泊的消息,等来的却只有民警行动失败的长吁短叹。
“追丢了, 头儿。”民警砸了下方向盘,“那司机太狡猾了, 根本追不上。”
“看清司机长什么样了吗?车牌号记住了吗?”
“他戴着墨镜和口罩, 看不清脸, 车牌号记了下来, 但我们怀疑是套牌。”
“套牌也是线索, 我让人去查。”路从辜已经顾不上太多了。
办公室门被叩响,方彗带着尸检报告进来:“头儿, 翟敏的尸检结果出来了,鸿姐让我给你送过来, 你看完部署下一步方案。”
她见路从辜面色凝重, 呼吸也粗重, 猜到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小心翼翼问:“咋啦?”
“没事,你去忙吧。”路从辜接过尸检报告,心乱如麻。
方彗还是没有打消疑虑,可又不方便多问,将信将疑地退出去, 轻轻带上了办公室门。路从辜草草翻阅了一遍尸检报告,毒物检测的部分,法医结论是胃部食物残渣和血液中都发现了安眠药成分,而死者口唇、口腔黏膜、牙龈处都有挫伤出血,牙齿也有所松动,充分说明翟敏是被人活活捂死的。
并且,在翟敏的指甲里也发现了皮屑等残留物,极有可能是被害过程中醒来,与凶手搏斗留下的。那么案情非常明朗了,食物残渣里有安眠药残留,说明医院里也有凶手内应,把安眠药掺在饭菜里让翟敏服下,为凶手夜间行动做好准备。假定那晚出现在医院的彭建就是凶手,他趁着夜色上到七楼天台,借助塑料管和蚂蟥钉下到六楼窗台,潜入病房,捂死了翟敏。
何况,嫌疑人曾经还作为赵玉良的杀手犯下605爆炸案,一直在逃,更是把幕后主使的嫌疑引到了赵玉良身上。
可路从辜想不明白的是,如果是赵玉良把翟敏拘禁在精神病院里,为什么过了这么久又要杀了她?很明显,翟敏已经不具备任何威胁到他的可能了,再害命无疑是惹火上身。
一个接一个的谜团让他左支右绌,路从辜合上案卷,起身在办公室内焦躁地踱来踱去:
“应泊,你别再吓我了……”
一连几天都得不到应泊的半点消息,所有拨出去的电话都被机械女声拒接,连同应泊的所有联系方式和社交平台都没有任何动向,路从辜只觉精神近乎崩溃。他也找过应泊的单位,除了应泊停在那里的车一无所获。
就连他知道的应泊的那些朋友,他也不敢打扰。张继川还是个学生,除了干着急帮不上任何忙,陈嘉朗重病在身,急火攻心很有可能出什么意外。
他每天按时下班,就是祈盼着打开家门的一瞬间,能看见那个高瘦的身影端着碗走出厨房,告诉他一切都是个恶作剧,可希望一次次落空,家里空空如也,应泊的所有贴身物品都被带走了。
……蓄谋已久么?又是这样。路从辜躺倒在沙发上,脑子里迷迷乱乱的都是些不该有的想法。他这些天晚上根本不敢闭眼,一闭上眼仿佛就能看见应泊被那些人胁迫残害的样子,而后在死寂的夜里猛地惊醒,流着眼泪捱到天明。
抱着一丝希望,路从辜委托交管部门搜集车辆经过路段所有的监控,可黑色越野车专挑车流量高的路段走,仿佛在跟民警们反复兜圈子,宛如大海捞针一般。
“目前唯一能确定的是,这辆车离开了望海市辖区,往省城方向走了。”这是交管给出的结论,“至于后续的行进路线,我们没有权限调取。”
左思右想之下,路从辜决定不能自己一个人坐以待毙。他反复斟酌,应泊如果是有预谋的离开,离开前不可能不提前交接任务,那就必须跟一个人产生沟通。
他拨通了电话,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人接听,就在电话即将自动挂断时,对方终于按下了接听键:
“喂?路队?”
“是我。”路从辜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循序渐进地试探,“蔚然,应检察官这些天去上班了吗?”
听到他的声音,徐蔚然似乎并不惊讶。她稍有沉吟,再开口时语气同样平平淡淡:
“师父么?我确实很多天没看到他人影了,我还以为他跟您在一起,怎么了?”
“他不见了,什么方式都联系不上。”路从辜长叹一声,“你再想想,真的没跟他联系过吗?”
“哦,对了。”徐蔚然仿佛想起了什么,直接把话题岔开,“师父那天安排我帮忙查一个资料,说他不在的时候可以汇报给您。可我这些天有点忙,就给忘了——是关于一个叫做翟敏的记者曾经撰写的长篇报道。”
“翟敏?你说。”路从辜只好暂时按捺不安,听她说下去。
“我从师父那里听来的细节是,翟敏的丈夫把这篇报道出示给了你们,但他反复研读后发现其中上下文之间的连接不太通顺,像是被人故意删减过。他曾经做过文宣,在大学也写过报道,对文字很敏感,猜测删减的段落一定有蹊跷,但是因为太忙抽不出身,所以委托我查查这篇报道有没有原文。”
路从辜倒是没有留意这一点,或者说他压根也没有兴趣把一篇报道从头到尾串读好几遍,更何况报道里都是他们已经掌握的信息。听徐蔚然的口气,大概是找到原文了,他便继续问:
“原文写了什么?”
“我在各个网站找了很久,也托张继川帮忙找了,最后在论文网站找到了这篇报道和当时刊登的报刊,却因为被撤销无法下载,张继川发动家里的人脉联系上了报刊出版社,才找到原文,我给您发过去。”
很快,对话框里跳出了徐蔚然发来的PDF文档,路从辜点开来看,果真与当时秦衡向他们展示的那一篇大有不同。路从辜快速浏览,徐蔚然也在电话里仔细地指示道:
“您看,第三十七段的小标题‘龙德集团发家史’到第四十五段,您手上的资料应该没有这些内容,提供报道的人刻意截掉了这些,也许是为了在您面前掩盖什么。”
路从辜很快找到她所说的段落,文字在左侧排成竖排,右侧则大大地放置了一张船只的照片——正是金海鸥号!
“早在上世纪,龙德集团刚创办之初从事的是运输行业,以海运为主,借助望海港得天独厚的条件,赚了第一桶金。但……其他港口迅速崛起,龙德集团的境遇大不如前,仅仅依靠运输普通货物已经不足以支撑整个企业了。”
徐蔚然简要地将报道内容总结下来,缓缓道:“后来,他们把目光投向了能源行业,90年代发展出了许多民营企业,统一把主意打到了我国稀土能源上,但不是提炼应用,而是对外走私,龙德集团走私的对象正是以日本为主的邻国,从中牟取暴利。”
“而龙德之所以能在短时间内迅速壮大,离不开国企华泰集团的支持,赵玉良最早就是华泰集团的总经理。他动用了大量资金扶持弟弟赵玉生的龙德集团,就是为了分一杯羹,可没想到赵玉生压根不想让他插手,稳固势力后把赵玉良扔到一边,引起了赵玉良的不满。”
“……这是卖国啊。”路从辜听得头晕目眩。他预想过面临的并非窃钩的小贼,可未曾想到对方胆大包天到窃国的地步。
“走私本身不算重罪,要紧的是在这一过程中包庇、牟利的官员,赵玉良为了保住他们,也不可能把这段过往暴露出来。”
“这些事,应泊知道吗?”
“他……知道。”徐蔚然吞吞吐吐的。路从辜听出了异样,语气冷了几分:
“你知道他在哪儿,对不对?”
“抱歉,路队,我不能说。”徐蔚然为难道,“我答应过他。”
“……蔚然,他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断裂,路从辜几乎是颤抖着声音乞求,“哪怕……哪怕你告诉我,他现在安不安全,我不会打扰他的……好不好?”
徐蔚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听着路从辜强忍住的粗喘,终究还是心软了:
“他被陶检推荐去了省检,任调研员,也许……”
她想说“也许很快就会被陶海澄清算”,但思索了一番,还是没有说出口:
“他一切安好。”
翌日,路从辜又是早早来到单位。虽然还是不理解为什么明明是升迁的喜事,应泊却一定要躲着自己,但至少得知应泊现在没有危险,他总算把心放回了肚子里,睡了还算安稳的一觉,也总算能沉下心来做自己的工作。
可每每离开办公室,路过那些民警身边时,他总莫名觉得那些人看他的眼神格外奇怪。他抓住机会对视回去,对方又会立刻挪开目光,若无其事地继续工作。
只有一个两个,他倒不会感到莫名其妙,可几乎每一个人都一样,他就不免不安了。终于,肖恩离开他办公室前,又用同样的眼神回头看他一眼,路从辜不耐地抬头:
“你们到底怎么了?”
“呃……头儿,你不知道吗?”肖恩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
“我知道什么?”路从辜皱起眉头。
“呃,关于应检察官的事,现在大家都知道了。”肖恩折返回来,拿出手机,点开一个短视频软件。屏幕上是一个女人举着身份证的录像,内容赫然是:
“本人褚永欣实名举报,我同父异母的弟弟,望海市人民检察院第二检察部应泊公报私仇,指使他人诬陷我的丈夫交通肇事。且应泊身为我父亲褚正清的婚外情私生子,在父亲服刑期间入职该单位,入职程序疑似存在违规行为,请求相关单位彻查。”
第98章 第 98 章 “他在用自己当饵。”……
陈嘉朗硬撑着开完了四个小时的会议, 身体实在逼近极限。他强行把咳嗽憋在喉头,三言两语打发走其他律师,才从椅子上站起来,眼前却是一黑, 他差点跌坐在地上。
律师助理迟迟没有赶过来, 他扶着墙, 呼吸一下比一下艰难:“……人呢?”
助理小祁缩在会议室外的角落里刷手机, 屏幕蓝光映着他瞪大眼睛的煞白的脸。陈嘉朗不耐烦地敲着桌面,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并购条款核对完了?”
他不是个喜欢沉溺于手机即时反馈的人, 总觉得那些混乱又毫无营养的信息会惯坏一个人本来就脆弱的大脑。小祁被他一连呼唤了几声都毫无反应,陈嘉朗索性拿起桌面上的对赌协议朝小祁扔过去:
“要看滚回家看!”
“噢噢噢!对不起陈律, 我……”小祁连滚带爬地靠过来, 从屁股口袋里摸出药瓶, “我真不是故意的, 您您您别着急上火, 打我骂我都行……”
这些年轻人虽然都忌惮陈嘉朗喜怒无常的脾气,但终究抵挡不住高薪的诱惑, 尽心尽力地鞍前马后。陈嘉朗当然没心情再冲他发脾气,没好气地拧开水杯服药。小祁却有意把手机往身后藏, 仿佛不想让他看见似的。
“看的什么?拿给我。”
“陈、陈律, 您、您要是没看过, 就别看了……”小祁结结巴巴地, 直接把手机熄屏,“我怕您身体遭不住……”
“给我。”陈嘉朗顿觉莫名其妙,蹙着眉伸出手。小祁犹豫了半晌,终究还是心一横,解锁手机递给他:
“是应检察官的新闻……”
“应泊?”陈嘉朗听了更一头雾水了, 应泊一个朝九晚五的普通人能上什么新闻?他撑着桌沿俯身细看,视频封面定格在一个女人举着身份证的录像画面,上下各用夸张的字体写着“罪犯私生子走后门逃过政审,滥用权力公报私仇”,视频评论量上万,点赞数甚至有几十万。
“咳、咳咳……”陈嘉朗喘得更厉害了,没咽下去的水呛了出来,咳嗽憋得他脸颊通红。他本想放大手机音量,可会议室外人来人往,他又担心引来其他人,只好继续静音看。
“……我叫褚永欣,父亲褚正清曾是本地一家公司的高管,十三年前因犯职务侵占罪、集资诈骗罪等罪名被判处十六年有期徒刑,目前仍在望海市北港监狱服刑。应泊是我父亲婚内出轨的私生子,其母应丽娜为我父亲的犯罪提供了洗钱行为,我积极向办案机关检举揭发,应丽娜被判处两年六个月有期徒刑。”
“……应泊本人因怨恨我的举报行为,在进入检察机关后利用职务之便,指使下属栽赃陷害我丈夫交通肇事,我尝试上诉却无果。我想请问望海市检察机关,在两个直系亲属都存在刑事案底的情况下,应泊是如何在公务员招考中通过政审的?是否存在违规行为?”
这个叫做褚永欣的女人接下来还说了些什么,陈嘉朗已经听不清了。他一手抚着胸膛,裸露在外的皮肤都因为剧烈的喘/息和咳嗽迅速变红:
“……什么时候的事?”
“我是刚才在热搜上看到的,觉得封面上的证件照眼熟,就点进来了……”小祁声音越来越低。
“除了这一条,还有其他信息吗?”
“我看,好像已经发了公告,应检察官……被停职调查了。”视频还在一遍接一遍地循环播放,小祁默默按了暂停键。陈嘉朗耸着后背,弓腰剧咳,眼底满是怒色:
“呵,反应这么快,早有预谋吧……”
他不想去看评论区,不用想都能猜到是对事件主人公极尽恶毒之能事的咒骂。气血上涌,他呕出一块带血块的黏液,小祁慌忙扶住他,“陈律,陈律!撑得住吗?我去叫救护车!”
“回来,我撑得住……”陈嘉朗一把拉住小祁的胳膊,划开手机通讯录,给应泊打电话,可每次都是自动挂断。一连七个电话都没接通,陈嘉朗气急攻心,抓起激光笔扔向墙面:
“这个混蛋……”
小祁畏畏缩缩地,想上前扶他,又怕惹怒他:“陈律,那现在怎、怎么办?”
陈嘉朗渐渐平复下来,两眼漾起寒意:“这个褚永欣和褚正清什么底细,清楚吗?”
“陈律,随意调取公民信息是犯法的吧……”小祁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我听说好几个律师因为调别人信息……”
“谁让你用非法手段查了,蠢货!”陈嘉朗直接打断他,“她都把自己家的丑事公之于众了,还怕别人查吗?”
“那应检察官……”
“找,把所有他可能去的地方都找一遍,我给市局路队打个电话。”陈嘉朗披上外套,踉踉跄跄地往外走,“掘地三尺也得把他给我找出来!”
舆论发酵得比想象得还要快,路从辜这边还没想出对应策略,下午应泊被停职的公告已经发布出来了。他不清楚这个叫做褚永欣的女人说得有几分真几分假,以他多年的工作经验来看,且不说应泊是否有那么大的能量,可以左右两级法院的判决,期间但凡有一个承办人摇头,但凡辩护律师抓到漏洞,所谓的“栽赃陷害”都做不成。
何况,大费周章就为了诬陷“交通肇事罪”这样一个轻罪,应泊有必要冒那么大的险吗?
不过,十三年前应泊父母入狱,这一点倒是弥补了路从辜记忆的空白。无依无靠的情况下远走他乡,一系列经济犯罪也与应泊曾经说过的“还债”相契合——经济犯罪大多需要退赃退赔,对于家属算是不小的经济负担。
罪犯父母,私生子……这就是应泊始终不愿坦白的原因吗?
原来在应泊眼里,自己就是这样一个会因为他的出身背弃他的人。
这些天他从未放弃过联系应泊,甚至托身在省厅的父亲代为去省检打听,但都以失败告终。应泊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半点痕迹都没留下,仿佛从来没存在过。
铺天盖地的恶意席卷而来,有人自称是被应泊用“权势”霸凌过的高中同学,可路从辜根本不记得班里有这么号人;有人将家庭背叛与破碎的愤怒加诸应泊身上,痛斥野种就该被掐死在襁褓里;有人则将不满指向了公权力,质询为什么会放这种害虫进入司法队伍。
这些人用言语勾勒出了各自眼里“应泊”可能具有的模样,连路从辜都不认识他们口中的应泊了。来自社会、阶层的诸多矛盾都在这一刻爆发,而风暴中心的活靶子却始终只是沉默以对。
难道真的要一个人全都扛下来吗?扛得住吗?路从辜只是面对周围人审视中带着同情的眼光都觉得快要崩溃了,应泊会不会……会不会想不开呢?
“求求你了,给我点消息,告诉我你还活着……”
电话忙音像是一只手,一点点地将理智的大石推向深渊。
然而,就在路从辜差一点就要沉不住气的时候,舆论似乎开始有所转变了。
首先是马维山的家属自愿发声,找出冬天时马维山无罪释放的新闻,录像中马维山对着记者,满口都是“感谢应检察官”。马维山的女儿写下了长长的一段文字,回忆应泊帮助鼓励他们向省高院申请再审的过程。
起初面对的当然是潮水般的质疑,许多人辱骂这家人是应泊安排的演员。随后他们接连不断地放出了再审前的聊天记录,以及应泊自掏腰包替马维山母亲付医药费的账单,每一件都真实详细。紧接着,应泊的同学,还有曾经经手案件的辩护律师和嫌疑人都站了出来,力证应泊并不是舆论妖魔化的那副样子。
在这一过程中,望海检察除了那篇公告,再没有其他动向,不仅没有说明那起交通肇事案的具体情况,也没有公布应泊入职程序的调查结果。
对于政审,路从辜的推断是,如果确实是私生子,在出生证明和户口办理时必定不可能登记亲生父母,登记在其他夫妻名下,从而在多年后规避了审查,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就在舆论转向要求褚永欣放出更多证据时,情况又一次急转直下。一个自称赵狗的人来到纪检监委,举报应泊在办理龙德集团相关案件时收受贿赂。
“……赵狗?”路从辜抓着来报信的民警肩膀,“你确定他叫这个名字吗?”
得到确认答复后,路从辜两手撑着办公桌,两眼发黑,几乎要倒下去。他推开了民警搀扶的手,口中喃喃地重复:
“怎么会……”
“此人在监委那里,把我们侦办过的所有龙德集团相关案件都说了一遍,这件事同样也被好事的传了出去,对应检察官的骂声更……”
民警小心翼翼地看着路从辜,不敢再说下去。路从辜摆摆手,示意对方离开:“去吧,我没事。”
入夜,路从辜倚靠在沙发上,面上的泪痕已经干涸。父亲路项禹请假从省厅赶回望海市,陪在他身边,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父子相顾无言。
他腿上摊着应泊拼好的那张合照,照片里两个少年依偎在一起,笑靥灿烂。泪珠落下来打在照片上,洇湿的边角变得褶皱起来。
“爸,你不是没见过他,你看人一向很准,连你都说他是好孩子。”路从辜不甘地坐起来,“我不相信,他不是这样的人……”
“爸也这么觉得,可是……”路项禹碾灭烟头,叹了一声,“要我说,这事要是还有第二个可能,就是小泊这孩子自己干的,他想借力打力,把事情闹大。”
路从辜微怔,红着眼睛看向父亲:“什么意思?”
“他在用自己当饵。”
“饵?”
“爸爸跟你说过,这个案子,你们面临的阻力太多了。等到结案那天,如果不跟某些不可抗力达成协议,双方各退一步,那就是鱼死网破。”路项禹悠悠道,“这个时代,权力害怕的除了更大的权力,就是舆论。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龙德的那些烂账吸引走了,他们还能藏多久呢?”
见路从辜沉吟不语,他接着说:“十三年前我第一眼看到这个孩子,除了觉得他讨喜,也发现了他的一个特点——够狠。”
来龙去脉在脑海中慢慢结成一股绳,路从辜止住了哽咽,低头看着那张合照发愣,思绪飘回到一切的起始点。
故事发生在十三年前,那是个天色透着碧蓝,整条路上落叶都泛着金黄的深秋。
第99章 第 99 章 应泊和路从辜,则是这个……
对于一个体量正常且阶级成分复杂的班级来说, 后排男生无疑是其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镇守在教室大后方的他们身型非高即壮,因而能以并不占优势的人数扛下班里绝对多数的重体力活,干活时集体出动的场面很难不引人注目。他们往往也是老师们最难解的“斯芬克斯”之谜,课下是脱缰的野马, 课上就变回沉默的羔羊。教室里的每样物件都有可能在他们的冲突中毁于一旦, 而后排集体中的每一个“自己人”都有可能成为他们冲突的对象。他们大多热心肠, 班里的大事小情都有他们的份, 有时却难免好心办了坏事。
他们次次认错态度良好,但也向来屡教不改。
应泊和路从辜, 则是这个群体里合群又不算太合群的存在。
合群的人都是相似的,不合群的人各有各的不合群。譬如刚刚同应泊打上交道的路从辜, 怎么也没想到日后两人会“臭味相投”到那种地步。
那时的应泊不像现在一样说话做事力求滴水不漏, 言语举动还带着些少年人的轻狂和恣肆。你当然无法否定他是个成绩优异的好学生, 但平心而论, 他与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 还是有那么一点儿的差别。
或许正是因为他这点儿特立独行的差别,才有了那个对两人来说都不算光彩却不愿忘怀的开端。
那是一节月考后的英语课, 被学生月考成绩深深打击的英语老师痛定思痛,决定从默单词开始抓起。学生们已经摊好了本捏住了笔等她发号施令时, 才猝不及防地被告知:这次我们一口气默写两本书的——老规矩, 最多错一个。
这回轮到学生们痛定思痛了。
路从辜原本是想再挣扎挣扎的, 但从头到尾看了一轮, 实在没有什么可以补救的了。默的六十个单词里他大概空了五六个,还有几个涂涂改改拿不准的,这肯定达不到“最多错一个”的严苛标准。
但事已至此无可挽回,回想过去,默不下来的最惨结果是打回来自己抄一遍汉语去办公室重默。虽然路从辜自己没经历过, 身边这一圈却早已是办公室的常客,从他们嘴里听来的也都是蒙混过关相当容易。
于是路从辜打定主意——
算了,就这么交吧。
就在他撂下笔,像块抹布一样趴在桌面消极抵抗时,老师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
“我奉劝你们谨慎一点,这次默写班主任特别重视,判完后要亲自过目,希望各位同学好自为之啊——再检查一会儿就交。”
这一两句话的威胁意义不言而喻。“班主任”三个字让路从辜勉强抬了抬眼皮思索片刻,终于再次打定主意。
唔,算了,就这么交吧。
搬出班主任这一招对路从辜没用不代表对其他人也没用,一时间惊愕者有之悲叹者有之,继而隐约有窸窸窣窣的书页翻动声。路从辜一扭头,正凑一起翻书的邻座三人不约而同地向他挤眉弄眼。
路从辜看懂了他们的口型:还不抄书?你都会了?
他摇摇头,又把脑袋扭了回去。这个方向朝着窗户,视野中间的是跟他隔着一条过道的一对同桌。座位靠窗的学生叫应泊,路从辜对他的印象仅限于成绩很好。至于靠外的那位,除去知道姓名廖岳达外,他就所知不多了。
这两位看上去很守规矩,可盯得略微仔细点,也能发现点猫腻来。
廖岳达同学还是沉不住气,先是一点点挺直了腰板,随即两只眼不住地往同桌应泊那边乱瞟。手上的动作也没停,为了引起应泊的注意,他稍作犹豫,一把就掐在了应泊的大腿上。
应泊疼得一个激灵,马上两道质问的眼神就投射过来。廖岳达拿笔尾敲敲本子,改作一副乞求的神情。应泊会意后指了指自己的默写本,把手一摊,表示爱莫能助。
路从辜这边看戏看得热闹,毫不掩饰自己的兴趣。很不巧的,应泊还没转过脸去,竟把他的目光逮了个正着。
应泊微微偏了偏头,终于确认了的确有人在关注自己。没有回避这两道目光,他挠了挠后脑,向路从辜绽出了一个讪讪的笑。
这一笑并无恶意,却实实在在地使路从辜有些无所适从,他只能迅速收回目光,抓起笔装作无事发生。碰巧老师的声音也在此时恰好响起,破除了他的尴尬;“……好了,交吧。”
路从辜长出一口气,以为一切到此为止了。老师却转了转眼珠,改口说道:
“这次我们不收全班的了,只收这次月考英语成绩后二十名,太多了我判不过来。”她略微顿了顿,“成绩跟排名你们应该都知道,不需要我点名了吧?”
“不需要不需要!”立刻就人附和。
路从辜一听这话头皮都炸了——早知道有这么一天,考试前就多在英语上下下功夫,现在还能给自己减个麻烦!
身边三位捂着心口痛不欲生,也是同样的想法。
于是,伴着全班多数人兴奋的窃语,路从辜作为代表,拎着四个本子走上了讲台。
简单点了点数后老师把本都放在了一边,信手翻起了自己的文件夹:“其他同学今天就算是躲过一劫了,希望你们下次还能这么走运。现在所有人找出月考的卷子,我把——”
“啪!”
这一记欢快的击掌声出现得太不合时宜,全班的目光都为之聚焦,声音的来源正是后排靠窗。路从辜循声看去,应泊跟廖岳达都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紧紧抓着彼此的手腕。两人嘴角的笑意却怎么也憋不回去,直到廖岳达实在控制不住,“噗”一声直接笑喷了出来。
就差把“是我俩干的”写在脑门上了,全班同学也很给面子地随之爆发出一阵大笑来。大概是觉得好气又好笑,老师敲敲桌子,示意全班安静,歪着头向两人发问:
“有这么高兴吗?”
两人同时摇了摇头,抿着上扬的嘴唇保持沉默。
“既然这样,就让你俩更高兴点,”她的神情明显变得不悦,“陪着那二十个人一起吧。”
全班的笑声变得更响亮了。
这就叫做乐极生悲。路从辜侧过头,如是想着。
路从辜几乎整个中午的时间都用在背单词上,同桌看他的眼神跟看傻子没什么区别。下午第二节课是体育,打球的时间他也想牺牲掉了。他一直觉得自己英语弱势是由于天赋不足,理由是后天已经足够努力。几次试考下来,他盯着自己英语明显瘸腿的成绩单,跟别人随便学学的再一对比,感觉自己的付出就像个笑话一样。
这一次他也多多少少受了点刺激,同学们的窃笑他听得刺耳。那小半节英语课他算是什么都没听进去,只一遍遍地质问自己:怎么就不行?
高一还没学半年,就遇到这样的窘境,自然会令人心生沮丧。他不是那种轻易认输的性格,虽然爱钻牛角尖,但最后也想明白了还是要继续努力的道理。体育老师宣布自由活动后,路从辜避开了三两成群奔赴球场的男生,远离了围坐在一起说贴心话的女生,从怀里掏出英语书和教辅,一个人找了个暖洋洋的向阳地就啃了起来。
人用心的时候对时间的流逝就没什么概念。他也不清楚到底是啃了多久,眼前忽然多了一片人型的阴影。阳光太刺眼,他起初并没有看清眼前的人。那人影径直在他身边坐下,带着笑意调侃道:
“想看看是谁跟我一样奇怪,没想到是你。”
应泊四下环视了一圈,目光最终回到了路从辜身上:“在背单词?”
他明明一直是笑着的,或许是因为眼神过于坦率,莫名地给人一种审视的感觉。路从辜忽地想起来上午跟他对视的尴尬,不大自在地翻了一页书,声音还是冷冷的:
“已经背完了。”
兴许是感受到了他的疏离,应泊愣了愣,思考了一刻要怎么把这段生硬的对话圆回来:“快一个学期了,经常听他们提起你,但我好像还没怎么跟你说过话——你今天怎么没去打球?”
这还用问?路从辜腹诽了一句,但转而又明白他不过是为来搭个讪找个没营养的话题罢了。人都来了,总不能像块石头似的让人自讨没趣,路从辜这样想着,态度也就温和了些:
“快期末了,想抓紧时间多看看书。”他把后面那句“期末英语别再考那么惨了”咽了回去,只礼貌性地反问道,“你怎么也不去?”
“我刚从那边回来。”应泊哑然失笑,“我玩不来那个,会拖后腿。”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路从辜想了想,才又故作高深地补充道。
“是这个理了。”应泊不知是信服还是敷衍地点点头,之后就不再开口,安静地坐在旁边,看他在教辅书上勾勾画画,一道道地把题做下来。有时他在某道题上卡住,应泊也并没有主动指点一二的意思,只识趣地把脸转到一边去看看天看看地,一直等他把思路理通了,再转过头来,继续看他一道又一道地做着自己的题。
深秋晴朗的天空下,偌大的操场中间,孤零零的两个人影,不笑也不闹。假若能再搭上一段民谣风的背景音乐,完全可以剪裁下来当电影开头了。
这其实是个很好的请教他人的机会,路从辜忐忐忑忑想了许久的也是这一点。就他所知,班里的尖子生除了成绩一向稳定的班长和虽有波动但起伏不大的数学课代表,再排得上号的就是身边的应泊了。但路从辜毕竟是路从辜,论倔他属第二找不出第一,几度鼓起勇气想要拉下脸来问问,都被那点可怜的自尊心打消了冲动。
两个人就这样你不言我不语地并肩而坐,谁也不知道彼此的心里都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坐在一起。
机会没那么有耐心,当时犹豫不决,再想抓就抓不住了。正当路从辜终于攒足了勇气值打算开口请教一二时,话头却被应泊率先截断:“你大课间去默单词吗?快要下课了。”
“呃……去。”
“那我得赶紧回班准备准备。”应泊点点头,站起身理理衣服,向他笑了笑,“那……不打扰你了,我先走了。”
这就告辞了?路从辜蹙了蹙眉,只想说他来得不是时候,走得更不是。
那能怎么办?他呆呆地盯着手里的教辅,又望了望应泊远远离去的背影,只剩一条路可供选择了——
还是去问老师吧。
第100章 第 100 章 “他叫应泊。”路从辜……
办公室的门又吱吱嘎嘎响起来了, 继而是一阵很轻的脚步声,大概率也是某位被抓来重新默写的。路从辜专注默自己的单词,没有注意来人是谁。窗台上的那一排难舍难分地挤在一起,其中一个实在遭不住, 抽出身子打算喘口气, 目光忽然被吸引:
“哟, 泊哥, 稀客啊。”
于是一个办公室的人都齐刷刷转头看他这稀客。应泊哭笑不得地杵在屋子中央,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根本找不到可供自己容身的地方。路从辜环视了屋子一圈,很好心地往墙角蹭了蹭, 招手示意他往这里来。
应泊感激地向他颔首致意, 勉强在他旁边安放下了身子。老师本来批改着作业, 见了应泊也带着笑问道:
“应泊, 这次英语考了多少分啊?”
“142, 老师。”
“哎哟,那还连单词都默不下来?真有你的。”她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又接着判自己的作业。
应泊尴尬地咧嘴一笑,也不还嘴, 只是埋头默写。六个五大三粗的小伙子垂头丧气地挤在一处逼仄的窗台, 彼此稍微有一点动静都能惹得又是一阵唉声叹气。路从辜才写完十几个, 下一个就卡壳了, 他不经意往身侧瞥一眼,左侧的几位交头接耳,半天挤不出一个,右侧的应泊则奋笔疾书,差不多写一半多了。
人和人之间的差距, 有时比人和狗还大,路从辜更郁闷了。他梗着脖子盯墙壁的裂缝,不由得多留意一番依然笔速飞快的应泊,这人戴着副圆框眼镜,校服干干净净的,散发着薰衣草洗衣液的淡香,整个人文质彬彬,是在老师和家长那里都讨喜的那种孩子。
“泊哥,泊哥,过来,来这儿!”
窗台中间的两位特地在中间让出一条缝,用气声呼唤应泊:“行行好!”
“干嘛?”应泊不明所以,“我在这儿挺好的。”
“你是挺好的,我们不太好。”其中一个直接扯着应泊领子把他拉了过去,顺便一把抢走默写本。应泊连忙去抢:“哎哎哎,我还没写完呢。”
身后的英语老师显然听到了他们闹出的声响,清了清嗓子以作警示。几位消停了不多久,窸窸窣窣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来,其余四人挤眉弄眼,可怜的默写本在他们之间传来传去,应泊无可奈何地叉着腰,纵容当众剽窃的行为,管不了也不想管。
路从辜别过脸,跳过卡点接着默写,却怎么也忽略不了玻璃窗倒映出的应泊的侧脸。那四个人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默写本只在他们之间传阅,完全把路从辜隔绝在了一边,仿佛压根不认识似的。
终于,默写本物归原主。应泊把被搓乱的页角抚平,又忽然想起什么,转向路从辜:
“你看不看?”
明明是善意的分享,却惹得路从辜火气蹭蹭冒。他不出声,赌气似的把剩下内容全写完,拎起草稿纸就走:“……显摆什么?”
“哈,装清高呢。”斜后方有人翻白眼。应泊也不恼,耸耸肩跟上,随后把默写本交给老师。结果很明显,应泊连同应泊的复制体们全都过关了,只有坚守原则的路从辜依然没通过,英语老师的红笔在草稿纸上洇开墨花,不大愿意苛责这个努力且诚实的孩子。
“我看你其他科都挺好的。”老师关切地打量着路从辜,“是不是方法没找对?”
“老师……”路从辜咬咬牙,从背后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习题册,“我有几个问题想问您……”
老师为难地翻动自己还没判完的卷子,目光恰好逮住刚走到办公室门口的应泊:“应泊,给他讲明白。”
“好嘞。”应泊探头探脑地凑过来,“哪道题?”
这人一点不计较自己刚才冒犯的话,还笑眯眯的,路从辜不免心虚。他指着习题册,上面用红笔勾出了错题:“这道、这道,还有……”他抹不开面子问太多,及时打住,“没有了。”
“这三道是吧?我先看看。”应泊看破了他的小心思,“我们先让到一边,别打扰老师判卷子。”
口才真好,这是路从辜听完三道题的解析后最大的感想。不料,只是讲完还不够,应泊盖上了正确答案,说:
“现在该你给我讲一遍了。”
水过地皮湿,路从辜磕磕巴巴地把应泊的思路复述了一遍,最开始还有些不太敢说,在应泊一声声“对”“非常好”之中渐渐壮起了胆子,把三道题都完整串了一遍。老师虽然在批改卷子,却也留心听着这边的情况,带着笑意问:
“明白了吗?”
“明白了,老师。”路从辜现在觉得自己强得可怕。
“那……他的英语就交给你了,应泊。”老师仿佛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下次月考他成绩提不上来,你俩提头来见。”
路从辜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应泊同样瞠目结舌,指着自己问:
“啊?我?提头来见?”
“怎么,没信心?对他没信心还是对自己没信心?”
“没、没有,怎么会没信心呢。”应泊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路从辜,“咱俩好像没什么仇没什么怨吧……给个面子,兄弟。”
大课间一晃就过去了,两个人一起走在回教室的走廊里,路从辜盯着消防栓,盯着天花板,盯着自己的脚尖,就是不肯盯着应泊的眼睛:
“如果抽不出时间,就不麻烦你了,我自学也可以的。”
“怎么,对我没信心?”应泊面上倒没有一丝半点的苦恼,“军令状都接下来了,想后悔也来不及了。”
算了,路从辜摇摇头,大不了月考完就桥归桥路归路。
话虽这么说,路从辜打心眼里没把应泊的承诺当回事。高一总共九科,平时连作业都写不完,谁还有余力顾及另一个人的成绩呢,何况两人还压根不熟。
结果,当天晚自习路从辜就被打脸了。应泊捧着自己的作业和参考书离开座位,踹了一脚路从辜的同桌:“你,去我那儿。”
同桌睡得好好的,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你有病啊?”
“陪他写英语作业。”应泊不由分说地把作业放在路从辜旁边,“我那儿有靠枕,你睡得舒服点,去吧。”
同桌嘴里骂骂咧咧,却在抱着应泊靠枕的一刻立刻变了嘴脸。应泊兀自摊开英语作业,俨然一副严师的样子:“今天是第一天,距离下次月考还有25天。”
“耽误你的时间怎么办?”路从辜还想再推脱,“今天作业很多。”
“没用的作业我都是抄别人的。”应泊直言不讳,“写吧,写完每一道大题都给我看一眼。”
路从辜实在是如坐针毡,应泊就坐在他旁边做自己的事,也不催促,只时不时地看一眼。发现他已经把选择题都做完了,应泊才抽走练习册,用铅笔把每一道错题都圈起来,再一道道讲给他:
“虚拟语气if引导的条件句,这道题应该用were不是was,就像如果你变成青蛙——”
“我为什么要变成青蛙?”路从辜气不打一处来,抬脚踹过去。
“例题啊!”应泊笑着躲开,“If I were a frog……看,虚拟语气要这样用。”
前排女生噗嗤笑出声。路从辜耳根发烫,扯过练习册盖住通红的脸。应泊接着批阅,又一次摇摇路从辜的肩膀:
“bottom都有什么意思,记得吗?”
“底部。”路从辜别扭地回答。
“bottom不仅仅有底部的意思,还能翻译为屁股,你看,这里就应该取屁股的意思。”应泊用笔写在他册子上,“翻译一遍,‘杰克后背向下摔到了地面上,顿时感到屁股生疼’,是不是?”
下课铃响了,廖岳达拿着被磕烂的保温杯从两人后面绕过去,又凑到应泊耳朵旁边低语:
“……踹你底部。”
“滚!”应泊反手就是一巴掌。
后来整整两周,应泊风雨无阻,让路从辜见识了什么叫做温柔酷刑。每天最先见到路从辜英语作业的不是老师或课代表,而是应泊;早上见面不问“吃了吗”,问“单词背了吗”;分享零食时,应泊独独给路从辜的那一份贴上语法或是单词便签,最后还有一个颜文字笑脸。
但应泊不会打扰路从辜的打球时间,算是没有赶尽杀绝。
这天因为老师占了晚自习讲课赶进度,两人只能在最后一节晚自习的最后十分钟讲题,偏偏一道题还没讲完,下课铃响了,所有人都着急忙慌地收拾书包。应泊也回到自己座位上,把没写完的作业都塞进书包里:
“边走边讲,住宿的同学要负责关灯,别耽误他们时间。”
两个人捏着那张卷子,抢着教室到校门之间的一点路程,说得口干舌燥。路过几个打闹的同班男生时,那些人冲这边吹口哨:
“看见没,尖子生又给小弟补课呢。”
路从辜加快脚步,却听见身旁应泊清亮的声音:“是啊,明天体育课让他给我补补三步上篮。”
自然而然地帮忙解了围。然而,走出校门后,谁都没有换个方向的意思,应泊盯着两人同步的影子,挠挠后脑:
“咦,你也走这边吗?”
“嗯,我住春华苑。”路从辜指向自己家的方向。应泊眼睛一亮:“我也住春华苑。”
春华苑的后门就在望海一中西侧,两人踩着路灯暖黄的光晕走在一起,谁都没有主动挑起话题。路过小区花园时,路从辜突然开口:
“他们说我装……”
“花季的年龄不装,难道等老了再装吗?”应泊说,“我要是像你一样打球那么厉害,我比你还装。”
路从辜没憋住笑出声,又慌忙用咳嗽掩饰。碎石子路上,应泊倒退着边走边说:“别管他们,我觉得你挺好的,交个朋友?”
“好。”路从辜鬼使神差地答应。
单元门前,是不放心路从辜独自走夜路回家的爷爷奶奶。父亲路项禹是缉毒警察,工作性质特殊,难免遭人忌恨而牵连到孩子。两个老人远远地向路从辜招手,应泊随即转身往自家单元楼跑:
“明天见!”
“小宝,送你回来的是谁啊?”爷爷接过路从辜的书包。
“他叫应泊。”路从辜转向爷爷奶奶,“是我新交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