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 101 章 “就我们两个。”他听……
月考放榜了。
按照惯例, 成绩单会挂在后墙黑板下面的空白墙面上,大家都看得到。实际上,考后对答案就差不多清楚自己能拿多少分了。对答案那节课路从辜一直走神没敢听,现在也不敢凑这个热闹, 不仅是因为怕原地踏步甚至退步, 更因为害怕看到应泊失望的眼神。
应泊本人看上去似乎不太在乎。成绩单刚贴出来, 他和廖岳达就打起了赌, 赌谁数学分数更低,随后两人勾肩搭背地凑到黑板前看榜。
“哟, 第二啊泊哥。”廖岳达用力拍打应泊后背,一下比一下响, “靠, 数学比我高一分。”
趴在桌子上装睡的路从辜把脑袋换了个方向。应泊就在离他两米远的地方, 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糖塞进嘴里, 喃喃道:“……脑袋保住了。”
路从辜眼皮跳了跳。
“廖岳达, 请我吃关东煮。”应泊昂首挺胸,得意洋洋地走回自己座位, 路过路从辜旁边时又突然伸手,拍了拍路从辜肩膀, “这也有一份。”
这下路从辜没办法再装聋作哑了。他抬起头, 正对上应泊的目光:“怎么了?”
“118, 英语。”应泊丢了块糖给他, “怎么样?比数学容易提分吧?”
“……真的?”路从辜瞪大了眼睛。
“我骗你干什么?”应泊哑然失笑,“自己去看。”
路从辜几乎是一跃而起,仗着身材高大,即便站在看榜的人群后也能看得一清二楚。英语那一栏的分数的确是118,连带着让他的总名次也往上提了五六名。
他愣愣地站在原地, 拆开糖果包装含在口中,嘴角不自觉浮上笑容。橙子味的酸甜在舌尖弥漫开来,那是努力就有结果的味道。
另一边,应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嘴里念叨着:
“任务完成了,我的担子也该卸下来了。”
话音落地,路从辜心里不免一沉,是他也摸不清的失落感,像是在球场上眼看着篮球自己跑走一样。进步的喜悦似乎都被应泊这句话冲刷走了,路从辜一上午都失魂落魄的,一直到中午下课,他冲到食堂,恰好在打菜窗口跟应泊打了个照面。
一股莫名的情绪操控了他,他端着餐盘,急急地叫住应泊:
“那个……”
应泊闻声回头,用眼神询问他有什么事。
“我想问,你能一直带我带到期末吗?”路从辜垂下眼睛,脸颊在阳光的浸润下显得红红的,“我、我怕学得不够扎实,后面还会退步……当然你也不需要每天都那么认真地教我,我就是,我就是……”
“快说啊……”他越是着急,越是说不出一句得体的话。应泊跟他一起坐下来,耐心地等着他的后半句,最终报以一笑:
“好,我答应你。”
这就答应了?路从辜反倒慌了神。他忽然想到前些天跟爷爷奶奶提及应泊时,奶奶笑吟吟地说:“总麻烦人家多不好呀,周末叫家里吃顿饭吧,奶奶给你们炖排骨。”
“周末请你吃饭。”路从辜自己都觉得这句话烫嘴,“来我家,我奶奶……做饭很好吃。”
“可能不太方便,还是不打扰了。”应泊面露难色。第一次鼓起勇气邀请别人来家里做客就被拒绝,路从辜扒饭的动作一顿,忍不住追问:“为什么?”
“我妈妈她……她管教比较严格,不喜欢我去别人家里串门。”应泊吞吞吐吐地说,“她生气的时候会打人,很疼。”
“打人?”路从辜实在无法想象。应泊见他不信,撩起校服下摆,腰侧青紫一片,隐隐能看出血丝:
“前两天出门忘带钥匙,我妈用衣架抽的。”
怎么会有亲妈对自己的孩子下这么重的手呢?路从辜被那狰狞的伤口吓了一跳,连忙问:
“那你就挨着吗?为什么不跑?”
应泊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忍俊不禁:“跑了打得更狠,我又不可能还手。”
路从辜陷入沉默。应泊把宫保鸡丁里的胡萝卜都挑出去,解释道:“她只是怕我学坏,考试考得好,就能少挨打。”
“骗骗自己算了。”路从辜冷哼一声,不理解这种挨了打还要洗脑自己的思维模式。爷爷奶奶都是警察,从小就教育他,受了委屈要及时反击,不论对方是谁,忍让只会让对方更加肆无忌惮。
像是看出了路从辜的失落,应泊轻笑一声,话锋一转:“不过,放学路上耽误一会儿还是没问题的。要是真想感谢我,请我吃根冰棍吧,今天周六,放学早。”他把最后一口米饭咽下去,“天气冷了,冬天的冰棍最好吃。”
路从辜履行了约定,当天放学后就请应泊吃了冰棍。两个人在学校门口的小卖铺挑挑选选,最后人手一根大模大样地走了出来。夕阳把马路染成橘子汽水的颜色,两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外套大敞着,被风吹得鼓起来,像两只扬帆起航的小船。
“谢谢你。”应泊叼着冰棍含含糊糊地说。路从辜咬了一大口手里的红豆冰,摸着口袋里还算充裕的零钱,装出一副大款的样子:
“不客气,下次想吃就告诉我。
*
“应泊!你丫又偷我笔!”
廖岳达扑过去勒住应泊的脖子,哗啦一下撞歪两人的课桌。应泊笑着躲开攻击,反手把水笔别在耳后:“借来划个重点,小气鬼。”
路从辜缩在另一边,专心致志地打理着自己的球鞋,应泊的白球鞋却突然出现在视线里:
“听说体育课三对三缺人,能带我一个吗?”
“当、当然。”路从辜坐直身子,“我带你,放心玩。”
体育课在下午第二节,篮球在塑胶场地上弹跳,应泊把校服袖子卷到手肘,露出小臂线条。攒局的大刘勾着他脖子嚷嚷:
“你怎么想起来参加了?待会儿放水啊学霸!”
大家都听出来是一句揶揄,纷纷笑起来。应泊把球捧在手里,笑吟吟地说:“好,放个太平洋给你。”
说完,他又把球转身抛给路从辜:“路哥盯大刘,他今早吃了五个包子,有劲!”
路从辜接住球,在裤子上蹭蹭手心的汗,没忍住白了应泊一眼。跑动时带起的风掀起路从辜额前碎发,神经紧绷时,他听见应泊痛呼了一声:
“啊——不是打球吗?怎么成打我了?”
有人慌不择路地把球砸到了应泊后背上。他踉跄半步,看样子被砸得不轻,篮球也被反弹出球场,骨碌碌地滚向场边的女生堆。班长远远地把球扔回来:
“应泊!管管这群疯子!”
“对不起,我的错我的错。”应泊认错态度很好,转过身却变了副嘴脸,“咱们继续!”
路从辜发觉了他笑容下皱起的眉头,直接推开其他人,走到应泊身边查看情况:“还好吗?我扶你去休息休息。”
“我没事,你们继续吧。”应泊扶着腰。路从辜回过身,一记冷冷的眼刀掠过所有嫌疑人,扶着应泊到树下休息:
“少废话。”
风打着旋掠过,应泊瘫在树干旁喝水:“……不好意思啊,影响你打球了。”
路从辜重新系好鞋带:“你要是不喜欢打球,以后体育课我可以陪你走一走。”
“就我们两个。”他听见自己说。
“你不会觉得无聊吗?”
“我没那么喜欢打球。”路从辜闷闷道。他不好意思说,经常打球是因为可以融入其他人的圈子。树枝上只挂着零星几片树叶,在应泊脸上晃出斑驳的光影,他转过头,视线里只剩应泊的笑颜。
“那就说定了。”
临近期末,也就意味着文理分科的日子快到了。平心而论,路从辜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想学什么,对两边都是既不喜欢又不讨厌的态度,如果可以,他一个都不想选。
何况,从爷爷奶奶开始,再到爸爸都是警察,他似乎顺理成章地就该去做警察,对文理没有明确的限制。爷爷奶奶年纪大了,不懂这些学校的弯弯绕绕,没办法给他好的建议,爸爸工作忙,一年都见不了一面,更不可能为他出谋划策了。
每到这种时候,他都会格外思念那个从出生就未曾谋面的妈妈。爸爸对妈妈去哪儿了一直含糊其辞,但他不是小孩子,猜也猜得到——大约早就去世了。
课间,他对着自己的选科表发呆,却被一旁应泊抓狂的吼声吓了一跳。
“别吃了!”应泊掐着廖岳达的脖子,“吃吃吃!你一晚上吃多少泡椒凤爪了?”
其他人都过来凑热闹,不约而同地发现了应泊摊在桌面上的选科表。有好事的人一把抢过来大声嚷嚷:“我靠,应泊居然选文科了!”
“泊哥真选文科了?”大刘扒着椅背探头,“你妈不是说要打断你的腿?”
“打断腿就坐轮椅去文科班。”应泊满不在乎。
“为嘛啊?”听到消息的人都不理解,“日子不过了?”
文科没出路,这是大家的普遍共识,以至于“文科班都是混子”成了刻板印象。路从辜听着他们此起彼伏的吵嚷声,留了个心眼,当天放学后与应泊并肩回家时,故作不经意地问道:
“你……为什么选文科?”
“没什么,以后想做个语文老师,教书育人,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应泊扶了下自己的眼镜,“你很在乎我选什么吗?”
“我是怕……怕以后没人给我讲虚拟语气。”
“放心,会有人接手的。”应泊失笑,“你选什么?理科?我记得你理科成绩比文科好。”
路从辜垂着头不说话,应泊见状缩了缩脖子:
“这么神秘?连我都不能说?”
“我还没想好。”路从辜搪塞过去。应泊挑眉,颇有些担忧道:“那你可要尽快跟家里人商量,明天就要交表了。”
那晚路从辜坐在自己房间的台灯下,盯着分科表苦思冥想到凌晨一点,才终于在爷爷催促睡觉的声音中落下了笔。
一周后,所有学生都要到各自分科的班级报到。路从辜踩着铃声冲进新教室,径直冲到后排靠窗的课桌旁,旁边的同学正在擦眼镜,被他风风火火的动作吓了一跳。
“你……”应泊戴上眼镜,呆愣愣地看着他,不明白这是闹哪一出。
“看什么?”路从辜努力屏蔽应泊灼灼的目光,用看书掩饰自己慌乱的眼神,“老师说随便坐,下午再换座位。”
第102章 第 102 章 路从辜几乎是连拖带拽……
事实上, 整个年级二十个班,只分出了两个文科班,而两个文科班的男生数量加起来不超过二十个人,怎样排列组合影响不大。
应泊和路从辜就这样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一对同桌。应泊还是坐在靠窗的位置, 据他自己说, 总是靠窗是因为喜欢看夕阳、听雨声、赏雪景, 每次课间看到隔壁小学的小朋友们涌出来嬉戏, 他都会不由自主地勾起嘴角。
“这样好的年纪,可不能都浪费在冷冰冰的书本上。”他在结霜的玻璃上画了个笑脸和严肃脸, 非要拉着路从辜过来看。
“我眉毛有那么粗吗?”路从辜问。
“你看你这个人……”应泊小声抱怨。霜花融化成水珠滑落下来,笑脸变成了哭脸。
虽然到了新环境, 应泊混得反倒比先前更如鱼得水了。他温和儒雅的性格和气质让他在女生堆里也能迅速打成一片, 而那张能说会道的嘴更是能讨女孩子欢心。待到班主任宣布班干部人选时, 应泊一个男生当选为团支书, 大家都没有什么异议。
班长是个风风火火、说一不二的女孩子, 叫霍知岚。刚分班时,班里的的“大政方针”都是由她制定, 再由应泊一步步落实。应泊也不抱怨,乐呵呵地把工作做完, 还会主动说俏皮话:
“您让我往东我不往西, 您让我打狗我不撵鸡, 可以吧?”
“我们还缺个体委, 没有一个同学毛遂自荐吗?”班主任犯了难。
“老师,这位!”应泊眼疾手快,抓着路从辜手臂举起来,“体育非常好!”
路从辜想收回手,抽了几下没抽动, 而老师也已经注意到他,只好放弃抵抗。他悻悻地垂下头,沉默地承担了这项从天而降的职责。
高一入学时,因为军训基地在翻修,全校新生都没有参加军训,军训时间挪到了寒假。刚过完年,全班就被拎了回来,抱着书包补作业,哈欠连天。
“老班说今天不收作业!”应泊从前线打探消息归来,“大家可以军训五天慢慢补。”
大家欢天喜地地上了前往军训基地的大巴车,平时走读的同学因为可以体验集体生活尤其兴奋,只不过,这份喜悦在下车后转瞬即逝。翻修未完,整个基地都被厚厚的一层黄土埋在底下,风一刮,眼睫毛都会沾上尘土。开营仪式上,校领导和部队领导站在能遮阳的主席台上,一连絮絮叨叨地讲了两个小时,底下的人站得腿都快折了。
“从辜,从辜,哥们儿,醒醒。”应泊叫醒低着头睡得正熟的路从辜,“该去宿舍了。”
男生宿舍只有一间,全班九个男生挤在一起,班主任提前安排应泊负责男生们的起居。大家屁股刚沾上床,一个高高大大的教官就推门进来,教大家整理仪容仪表和内务。
所有人沉默着看他演示,脸上流露出上数学课一般的迷茫。末了,教官环顾一圈,问:“还需要再演示一遍吗?”
“教官……”
“提问之前要说‘报告’。”
“报告教官!不会叠被怎么办?”
“不会就学!”教官狠狠剜了那个提问的同学一眼,“这么大了还不会叠被?”
“报告教官。”应泊举起了手,“能再演示一遍吗?”
教官依言又从头开始演示:“……这样,再这样,就结束了,记住了?”
应泊:“再来一遍。”
教官:“你故意的是不是?”
“报告教官,我是为了让同学们多看几遍,免得出错。”应泊倒也不卑不亢。见没再有人提问,教官看了眼时间,吩咐说:“现在开始穿迷彩服、整理内务,二十分钟后我来检查,不合格的宿舍中午最后一个吃饭。”
一时间,抢衣服的有之,抢床位地有之,抢被褥的有之。应泊爬上路从辜上铺,一直安安静静地干自己的活,不时向下探头:
“需要帮忙吗?”
“啊?不需要不需要。”路从辜从被罩和内芯里钻出来,套进去的被子总是空一截,他只好把脑袋也探进被罩里,闷出了一头汗。应泊看着他欲言又止,终究还是选择放任,接着整理自己的床铺。
“这他妈谁的袜子挂我床头了!”
“哎,我鞋呢?我鞋呢?”
“这豆腐块怎么叠的,拿混凝土浇的吧?”
二十分钟后,男生宿舍不能说是焕然一新,只能说是宛如被炮轰过的弹药库,满地狼藉。窗外传来女生宿舍的整齐的号子声,衬得男生宿舍愈发像难民营。
“你们的被子是孵蛋的老母鸡吗?”
教官的怒吼震得宿舍窗框嗡嗡直响。大家在楼道里排成一路纵队,路从辜站在第一排,眼睁睁看着自己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叠好的棉被被教官粗暴抖开——他真的尽力了。
其他人的也没好到哪里去,如果不说这是军训宿舍,还会以为是布满抽象派雕塑的画室。应泊慢悠悠地扣好自己手里比其他人宽松的腰带,忽而听见教官又一次咆哮:
“2床是谁的!给我站出来!”
应泊向室内看了眼,2床是他的,不知是触碰到了教官哪里的逆鳞。他慢吞吞地站出来:“报告教官,是我的。”
“你!给其他人示范怎么整理,负责宿舍整改!”教官的教鞭敲在床架上,随后气势汹汹地转身走了,“其他人记违纪一次,俯卧撑三十个!”
应泊绝望地瞥了兄弟们一眼:“……碰上你们真是倒大霉了。”
路从辜咬牙切齿地趴下,看见应泊蹲在床前拆他的被套,似乎是想亲手帮他套好。
“先套左边角,再……”应泊一点点演示,“抓紧这两个角抖三下,空气流通就顺了,平常在家没做过吗?”
“都是爷爷奶奶套的……他们基本不让我做家务活。”路从辜喘着粗气,不好意思看他。应泊勾勾嘴角,把套好的被子展开,三下五除二折成了一个像模像样的豆腐块:
“好啦,教官走了,别做了。”
套被套完全是对人类协作能力的终极考验。有人大力撕扯被角,把内衬撕出个破洞;有人拽着被角转圈,把自己缠了进去;还有人跟路从辜一样钻被套里铺平褶皱,结果钻不出来了。
当然,也有脑袋活泛还爱偷懒的人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争先恐后地向应泊大喊:
“妈!妈!我的!把我的也套了!”
“都别动!”应泊抬手制止他们,“按床号排队,一个一个来套!”
男生们立刻像鹌鹑一样乖巧,嘻嘻哈哈地把残破的被子丢给他,再拍拍屁股离开。应泊就这样坐在床上,套好了一床接一床被子。
“我来帮你吧。”路从辜抢过一床被子,“我学得差不多了。”
集合哨声响起,宿舍终于捯饬出了九块疑似豆腐的物体。两人后背都洇出汗渍,路从辜看应泊累得话都说不上来,忽然很想打趣,小声说:
“辛苦了,妈妈。”
应泊气极反笑:“你怎么也来这套?”
每天早上五点半集合,应泊闭着眼睛,还在往袖口塞内衬,和路从辜相互扶着出门,两个歪歪扭扭的影子冲向操场,迷彩服扣子系得七上八下。教官拿着探照灯来回扫视,呵斥道:
“第三列第二个,衣领翻好了!”
应泊迅速拍平路从辜翘起的衣领,顺手打理好他的头发,路从辜也下意识帮忙系好应泊跑位的皮带扣。站军姿时,路从辜总忍不住瞟向旁边的应泊,两个人仿佛黏在了一起似的,像两棵枝条长在一起的小白杨,侧脸被阳光镀成金色。
虽然是最后一批来到食堂吃饭的队伍,大家说说笑笑,气氛还算融洽,女生们也凑过来八卦:
“听说你们屋的内务都是泊子哥一个人打理的?”
“可不是,就差给我们缝裤线了。”男生们哄然大笑。
午休时段,应泊枕着路从辜床上的豆腐块背政治,但显然没背进去,倚着墙打起了盹。
“喂,应泊,流口水了。”路从辜用笔杆戳戳应泊的脸。
应泊迷迷糊糊地摸脸:“啊?啊……”
话音未落,哨声又一次响起,应泊瞬间弹起来,后脑勺“咚”地撞上铁架床。路从辜看着这个平日里处处游刃有余的优等生捂着脑袋满地乱蹦,实在觉得拉他下凡也挺有意思。
也许是有应泊在身边的缘故,路从辜莫名地生出了一股好胜心,不论是军姿、体能都非要争个先,就连射击都打了全连最高环数,给班里狠狠争了口气。应泊坐在一边誊抄成绩,温柔的目光清浅地落在路从辜侧卧在靶场的躯干上,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冲对方打了个手势。
晚风裹着楼下加练队伍的跑调军歌,应泊瘫在床上啃偷偷藏起来的士力架。路从辜小心翼翼地看他,某个瞬间突然觉得,当个对所有人都和和气气的乖学生好像也没那么糟——如果老师同学都像这个较真又耐心的同桌一样有趣的话。
但平静很快被打破,有人躺在床上喝奶,把奶洒到了被子上。应泊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翻身下床:
“被子给我吧,你盖我的。”
路从辜看着他把湿漉漉的被子抱到上铺,想说什么,又张不开口。走廊熄灯后,路从辜仰头看着上铺,听翻身的声音应泊似乎没有盖被子,听不到棉被厚重的摩擦声。
等查寝的老师走远,他起身扒着上铺的床沿,小声说:“冷不冷?”
“……还好。”应泊翻身面对他,“快睡吧,明天要五公里拉练呢。”
“查寝老师走了,要不你到下铺来,我们盖一张被子。”路从辜扯扯他的袖口,“天气很冷,这里又没有暖气,你会冻坏的。”
应泊还是有所犹豫:“可以吗?”
路从辜几乎是连拖带拽地把人塞进自己的被窝里,两个人背对背挤在狭小的铁架床上,连彼此的呼吸声都听得到。
“晚安。”路从辜闭上眼,在心里默默说。
第103章 第 103 章 “应泊……别过来!”……
新学期第一次月考结束, 距离六点下课还有四十分钟,同学们都埋头做事,教室里有一种暴雨将至的沉闷感。
路从辜又一次挡住自己的作业本,旁边是应泊偷瞄的眼睛。应泊不死心, 搬着椅子又往他旁边凑了凑, 路从辜干脆把作业本藏进书桌下:
“我的作业你也敢抄?”
应泊还真是从不骗人, 那些他认为无用的作业都是能抄则抄, 路从辜作为他的同桌自然首当其冲,憋屈地沦为应泊的枪手, 每天都要被迫分享自己辛辛苦苦写下的答案。
“没关系,老师不会认真看的。”应泊缩了缩脖子, 满不在乎, 企图用小蛋糕贿赂同桌。事实证明, 他的计策很成功, 尤其在这个大家普遍饿得肚子咕咕叫的时间点。
“凭什么啊?”路从辜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自己一步一个脚印扎扎实实地学习,效果却怎么也比不过投机取巧的。他不情不愿地把作业从桌肚中拿出来, 翻到对应的页数递给应泊,又趴在桌子上, 咬了一口应泊给的小蛋糕, 脸颊一鼓一鼓的:
“那你把作业抄完了, 空出来的时间都拿来做什么呢?”
“做什么……看书?整理错题?”应泊略一思索, 笔下速度却一点没减,“比如今天晚上,我打算把数学卷子上的错题裁下来粘在错题本上,再做一遍。”
即便是抄作业,应泊也并非大水漫灌地全部复制过来。他在卷面上圈圈画画, 不时地空出几道题,旁边打上一个问号。路从辜看了心里不舒服,有意无意地问:
“怎么?怕不对?”
“我都抄作业了,还挑什么对不对。”应泊轻笑一声,“是把我暂时没思路的题勾出来,等全都抄完再回来重新想一想——整张卷子最有价值的题就是这些。”
路从辜似懂非懂地撇撇嘴,把最后一口小蛋糕吞进肚子里,下课铃刚好响了。两个人不需要任何提前筹划,几乎同步一跃而起,闪电似的从后门冲出教室,连滚带爬地向食堂狂奔而去。
“跑慢点!摔了别指望我背你去医务室!”应泊在路从辜身后大喊。
“你肯定会的。”路从辜堪堪让过三两个上楼的女生,向应泊扬起一个笑脸,颇有些有恃无恐的意味。
两个人端着餐盘找了个宽敞的位子,路从辜用筷子挑剔地拨弄着盘里的饭菜,嘴里嘟嘟囔囔:
“米饭给得也太少了……”
“我不太饿,这一半归你了。”应泊作势要把自己的一半米饭拨到路从辜盘子里,却被对方推了回去,他只好作罢,仍旧耐心地挑挑拣拣着菜里的胡萝卜丝。路从辜见了敲敲他的筷子尖:
“啧,怎么还挑食?”
“你不觉得胡萝卜有一股很奇怪的味道吗?”
“不觉得,我觉得甜甜的,很好吃。”路从辜自然而然地把那些胡萝卜丝都夹到自己盘子里,“我好像没什么不喜欢吃的东西,吃饭从来不浪费。”
“那……给你做饭一定很有成就感。”应泊低低一笑,忽然问起:
“你爸又出差了?”
路从辜夹菜的动作一顿,声音发闷:“嗯。”
“他这次回来只待了不到一个星期吧……”应泊皱了皱眉头,“没问问你学习怎么样?生活上有没有什么困惑?”
“他?他才不关心,他只关心他的案子。”路从辜赌气似的说。他至今没跟父亲提起自己选了文科的事,父亲也从不过问,甚至过年都没有回家来,还是爷爷奶奶硬拉着他在电话里给父亲拜年,他才不情不愿地跟父亲说了两句话,然后挂着冷脸走开了,只留下电话里的父亲尴尬地陷入沉默。
“不过,他确实是个英雄,缉毒警察都是英雄。”应泊见情况不对,又开始打圆场,随后岔开话题,“你以后也打算做警察?”
“不打算。”路从辜语气中都透着别扭,“像他一样,有家不能回,我才不愿意过这样的日子。”
“真的假的?看来你家的传承要在你这里断了。”应泊也不揭穿他,笑吟吟地说。路从辜被他笑得心烦,胡乱地用饭菜填满嘴巴:
“……又不是皇位,断就断了,谁在乎。”
可应泊也不是时时都温柔耐心,他也有甩脸色的时候,只不过其他人很少见识到。这天路从辜准时来到教室,却看见应泊蜷缩在座位上,谁叫也不搭理。
“装什么死呢?没睡好?”路从辜照常跟他开玩笑。应泊微微抬头,脸色白得吓人,镜片蒙着层雾气:“帮我……倒杯水……”
才说完,他捂着嘴巴冲到垃圾桶旁边干呕,整个人狼狈不堪。路从辜慌了神,拧开自己的保温杯递到应泊手边:“先喝我的,你你你怎么了?需不需要找校医?”
应泊无力地瘫坐在地上,指节扶着太阳穴:“我书包第二个夹层里有药,帮我拿一下……”
路从辜果真从夹层里摸到一个药瓶,上面写着“氨咖甘片”,他也搞不懂是治什么病的。不过,应泊小臂有几道新旧交叠的淤青,路从辜不免心头一紧:“你妈又打你了?”
应泊脸色一沉,似乎并不愿意提及这个话题:“……跟你没关系。”
“怎么跟我没关系?”路从辜不依不饶。应泊却甩开他的手,回到座位上趴着闭目养神。
两个人一整天都没说上一句话。路从辜也不知道应泊在发什么神经,也许是把家里的火气都发泄在了自己身上。晚自习下课铃一响,路从辜把书包甩上肩膀走出教室,故意绕开两个人往常一起走的东门和必经之路,钻进学校的围墙外一条法国梧桐遮覆的暗巷。
毕竟夜色已深,即便学生放学闹得再轰轰烈烈,该僻静的地方总归也热闹不起来。正和应泊闹着脾气,路从辜便一个人踩着梧桐叶的投影,百无聊赖地踱在回家的路上。
马上走到巷口,要拐进小区侧门时,路从辜发觉了些许异常,后背的汗毛纷纷立起来。
距路从辜十米左右站着的几个窃语的年轻人,一打眼就让他心生警惕。路从辜虽然在校循规蹈矩遵纪守法,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知道点有关社会青年的常识。眼前的这些人似乎正好与他的理论知识相契合。
而他们的投向他的攫取的目光,说明了他们的目标。
路从辜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父亲早跟他说过在外活动的时候要格外留心,他一直不以为意,此时恐怕有所印证。
果不其然,那几个人开始大步向他走来:
“小子,路项禹是你爸吧?”
路从辜几乎不必费脑便明白了他们的来意,必定是父亲端掉的贩毒集团漏网之鱼,心知这回麻烦大了。巷口零星路过的行人匆匆,大多不愿多给他们一个眼光,有也只是略略一瞥便继续走自己的路。路从辜不回答,寻找着脱身的机会。
“说话,爷没时间跟你耗。”
“不是。”
“嗤,你当我傻啊?”其中一个瘦高的尖脸男子不屑地笑起来,露出一口发黑的牙,“你是不是当咱都是傻逼?”
“别跟他废话,跟他爹一样欠打。”另一人不耐烦地推开尖脸男子,走到路从辜面前蹲下,伸手拍了拍他的脸颊,“孩子,别怪哥几个下手狠,要怪就怪你那不争气的爹,管得忒他妈的宽,害了自己的宝贝儿子。”
话刚说完,他那只抚在路从辜脸上的手攥成拳,猝不及防地再次挥来。
路从辜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着,向后一个踉跄,颧骨上当即泛起红紫,心下一股无名火燃到极点。余下几人冷笑着合围过来,个个摩拳擦掌,准备开始真正的施暴。
尖脸男终于按捺不住,又是一拳挥来,却在即将落在鼻梁的一刹,被早有准备的路从辜死死钳住手腕。
在场众人都没有想到,一个乳臭未干的高中生,在这种时候还能保持相当的镇静。也许是被他的反抗激怒,尖脸男颇有些气急败坏地想要挣脱,路从辜看穿他的破绽百出,一把将他拉近,顺势屈肘撞向尖脸男肋下,手底寒光闪动,防身用的微型匕首冰凉地抵在尖脸男的颈侧:
“别过来。”
现场陷入僵持,其余几人顾及尖脸男颈侧的匕首无一敢上前。路从辜勒着尖脸男向后退去,街上路灯的光亮逐渐明晰,人声也嘈杂起来,仿佛他已经迈进了安全的界线内——
“呃啊……”
腹部突兀一凉,继而是钻心的刺痛。路从辜闷哼一声,下意识护住疼痛的部位,汩汩的热流不一会儿便浸透了他的手,渗过指缝向下弥漫。
尖脸男趁机逃脱他的控制,手里的尖刀还在滴答地向下滴着血。那几个人也明显慌了神,惊恐地看着路从辜渐趋不支。路从辜喘着粗气,极力想撑住摇晃的身子,眼前的景象却在天旋地转中,清晰不再。
他本能地用手撑地向后躲,血迹在地上拖出一条狰狞的痕迹。
“有、有人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齐齐投向巷口那个孑然的影子。瘦瘦高高的男生愣愣地站在路灯下,目光刚好投在这边几人身上。
是应泊。
尖脸男拉住路从辜的脚踝把人拽过来,两只手死死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出声。路从辜发狠咬住捂嘴的手,在惨叫声中竭尽全力大声嘶喊。
“应泊……别过来!”他忍着剧痛,强撑起一口气抱住另外几个歹徒的腿,“快跑!跑啊!”
第104章 第 104 章 “那……我想听你弹吉……
应泊用单边肩膀挎着书包匆匆赶到监护病房门口时, 走廊里的椅子上已经候了一个身形高大的中年男子。男子原本双手抱头,听到应泊的脚步声后抬起头来,眼周一圈累日疲倦的乌青,还添了几分酸楚的红色。
两人对视一眼, 当即明白了彼此的身份。应泊不由得感叹父子俩长得实在太像, 连眉毛都一样习惯性地蹙起。他放缓脚步上前, 礼貌开口打招呼:
“叔叔好。”
男子向他微微颔首, 又慌忙用手背擦泪,掩饰泛红的眼眶。应泊坐在男子旁边, 把书包抱在怀里:
“从辜还没醒吗?”
“……没有。”男子摇摇头,“医生说, 只是失血过多, 没有伤到脏器, 心脏还是有漏跳, 需要观察观察。”
他定定地直视着应泊的眼睛:“谢谢你把小辜送到医院, 如果不是你,我真的不敢想……”
“那几个小混混也抓到了?”
“抓到了, 交代说是之前漏掉的几个毒贩,不敢来找我, 只能拿家属泄愤。”路项禹自嘲地一笑, “没事,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这不都抓到了?”
应泊脸色微变:“您说什么?”
“我、我的意思是,既然选择了这一行,就难免遇到一些牺牲,他是我的儿子,得学会适应。”
“所以……从辜就是活该了?”应泊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他还是个孩子,您问过他愿不愿意吗?假如昨天晚上我没有发现他,或者就把他丢在那儿不管,您现在只能看见一具尸体了,您难道不后怕吗?”
“抱歉……我一直很敬佩缉毒警察。”应泊沉下气,为自己的失礼道歉,“我只是觉得,匡扶正义,不该以牺牲所爱作为代价。”
应泊的话似乎触到了路项禹的痛点,他声音发颤,大概是在强忍哽咽:“不,孩子,你不用道歉,你说得很对。”
“可是,可是我……”他用掌根揉着眼眶,不时能听见哽咽,“话既然说到这份上了,叔叔也不瞒你。我当了这么多年警察,没对不起任何一件案子,只有我自己的家人,尤其是我的儿子,我真的对不起……”
“孩子妈妈是大夫,我出任务受伤住院跟她认识的。她临产那天接了个病危患者,一连做了几个小时的手术,下手术台就大出血了。我当时正在外面出任务,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后来我也根本没时间陪孩子,干脆丢给他爷爷奶奶,何况我这个身份,跟他接触太多,对他也不好。”
“所以,从辜才总是独来独往?”
路项禹有些难为情:“他从小到大,老师找过爷爷奶奶很多次,说这孩子太孤僻,以后会吃亏。可这也不能怪他啊,一个打小就没有妈妈的孩子,混蛋爸爸还天天不着家,连最基本的安全都保障不了,他能长成现在这样,我已经很满足了,我就觉得我儿子不比别人家的差……”
应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递上一张纸,听着这个父亲一句接一句道歉,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
路从辜感觉自己在往下坠,可千万股记忆拧成了绳,偏偏将他从悬崖里打捞上来。
“路从辜!”
一声焦急得有些打颤的呼喊穿透迷蒙,将几乎失去意识的路从辜从昏迷中拉出来,那几个毒贩已经慌不择路地跑了。他费力地睁开眼,应泊正三步并两步地向他跑来,神情是他从未见过的慌乱。
不知为何,肚子上的伤口依旧不住地作痛,路从辜却莫名地安下心来。应泊半跪在他身边,有条不紊地抻开手中的绷带,一圈圈地缠在他的腰间。
“别动。”应泊的声音哪怕是强装严厉也很温柔,“我已经打过120了,警也报了,还拿了一卷绷带。你撑住,应该马上就到了。”
他这样絮絮念叨着,不知是在安谁的心。
“我……没事……”
路从辜一只手撑着地,固执地想坐起来。应泊这回大约是真的怒了,爆发似的吼道:
“逞什么强?先把你肚子上的洞补上!”
路从辜被这一吼震得有点不知所措,只好怯怯地顺从他瘫倒下去。应泊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轻轻将他的身子靠在自己的小腿上:
“对不起,我太害怕了……”
路从辜想告诉他没关系,还想跟他说声谢谢,可话涌到喉咙就无力说出口了。他只是觉得很累,从身到心的疲累,困意也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他索性侧转过身,拥住应泊的腰作为支撑,感受着两人之间越来越大的温差。
他陷入昏迷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应泊将下巴抵在他头上,轻轻呓语的一句:
“……有我在。”
思绪回束,外面吵吵嚷嚷的,是应泊?他好像在和人吵架,听声音,对方大概是个中年男人,也熟悉得很——可是怎么会呢?应泊那么好,怎么会和人吵起来呢?
他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像是有千斤重,难舍难分的眼皮也竭力阻止着他寻找真相。争吵声暂时停歇,再后来是有人进入房间的开门声,路从辜勉强从温暖安定的桎梏中睁开眼睛,看见应泊轻手轻脚打开一个餐盒,拣出一块糖醋排骨塞进嘴里。
发现路从辜眼睛睁开了一条缝,他先是不敢置信地凑近些观察,确定人真的醒了,慌忙擦擦手靠过来。
真好,还活着,而且应泊就在自己身边。路从辜眼中瞬间焕发光彩,看应泊脸颊一鼓一鼓的,手上还欲盖弥彰地合上了餐盒。
“你怎么偷吃病人伙食啊……”路从辜嗓子沙哑,笑着踹他,输液管跟着晃荡。
“我这是替你试试温度和口味,怕你吃不下去。”应泊找借口不用打草稿。路从辜想坐起来好好看看他,腹部的疼痛却再次发出警告,作为支点的手肘也猛地一挫,又把他拍在床板上。
“啧,醒了就不安分。”
路从辜脸色苍白,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想找出一星半点他发过火的痕迹:“你……生气了?”
“嗯?没有,我能生什么气……”应泊将他塞回被子里,低头帮他掖着被角,“对了,路叔叔来看你了,我去叫他进来?”
“你刚刚就是在跟他吵架吧?”
应泊一愣,别开目光否认:“哪有……没有,别多想。”
路从辜显然不信。发现多余的掩饰已经徒劳无功,应泊轻叹一声:“我又着急了,对不起,刚刚已经跟叔叔道过歉了。”
趁他还在发呆,应泊已经带着路项禹和医生回到病房。医生检查着路从辜的伤势,应泊则守在一边听候大夫的调遣,路项禹被晾在一边,除了拧着眉间的“川”字偷觑儿子,实在想不出能帮上什么忙了。
“我没事,别担心。”
这话路从辜是对着身边同样面色凝重的应泊说的,但还是有那么一点希望,希望床尾的父亲也能听到。他深吸一口气,任由有点发酸的鼻腔被消毒水的味道麻痹。
“你是孩子的父亲?”医生问。
路项禹连忙点头。
“跟我出来一趟。”
应泊攥着路从辜冰凉的手,看他们一道走出去,两个黑鹰模糊地投在磨砂玻璃门上。路从辜向窗外望去,天际刚刚黑透,还带着一点残霞的殷红。应泊注意到了他的目光,看了看表,轻声询问道:
“已经七点半了,第二天的下午七点半,饿不饿?我喂你吃点东西。”
“你怎么……没去上晚自习?”
“嗯,我不放心,请了假。”应泊无所谓地点头。路从辜心里的一点愧疚开始蔓延,与之共生的欣喜和贪婪却不允许他拒绝这份温柔和陪伴。他纠结了许久,勉强绽出一个还算灿烂的笑容:
“谢谢。”
应泊伸手帮他博取额角飘落的碎发,同样一笑。路项禹再次回到病房,应泊仰头看着他:
“叔叔,大夫怎么说?”
“情况还好,但是要多休养两天。”路项禹简单回答,双臂扶在病床旁边的栏杆上,“儿子……这回是爸爸大意了,爸爸向你道歉。”
路从辜沉默地扭过头去,缓缓闭上眼。
路项禹也许早料到了会是这样的回应,苦笑一声继续说道:“学习的事,你不用太担心,安心养好身体,爷爷奶奶这两天会经常来看你的。爸爸特别想好好照顾你,但你知道,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爸爸去处理,我实在是抽不开身,你看……”
“我说了我没事,你要忙……就去吧。”
应泊看到路项禹眼底泛起一片微红,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俯身凑到路从辜的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说道:“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
“从辜应该是有点累了。”他又推着路项禹往外走,“有什么事您交给我就行。”
路从辜闭着眼睛,确认二人真的离开了病房,才稍稍释放了卡在喉间的哽咽。
“我回来啦!”
枕着泪水睡过去的路从辜睁开朦胧的睡眼,应泊又恢复了往日兴高采烈的模样,手上多了几盒饭菜:“该吃饭了,我都饿了。”
路从辜抽抽红通通的鼻子,在应泊的帮扶下坐起身来。应泊转身抽了几张卫生纸,替他擦去脸颊还未消去的泪痕:
“想让他留下来,为什么不跟他说呢?”
“说了……也没有用。”
“……但你还是想过吧。”应泊认真地看着他,咫尺的距离让路从辜不由自主地脸上发烫,“还是这么爱逞强。”
路从辜红着脸垂下眼睛,张口吞下应泊喂到嘴边的菜。
“好吃吗?他说你爱吃糖醋排骨糖醋里脊一类的菜,看来你很喜欢吃甜食。”
“嗯。”
应泊笑了起来,笑得很天真很灿烂,一副很好骗的样子,笑得路从辜心下又是一阵悸动——他那副欢欢喜喜的样子换谁看了都不可能毫无波澜。
还有那副毫不遮掩的馋相。
“我为了快点赶作业,艺术节还要排练,中午就饿着肚子,刚才差点就爬不起来了。”他费劲地咽下食物,“不过也值了。”
“排练?”路从辜微微瞪大眼睛,“你也要出节目?”
“嗯,要帮忙吉他伴奏。”
“原来你还会弹吉他?”
“中考出成绩,从我妈那儿讨来五百块钱奖金,给自己买了一台吉他,自学成才。”应泊憨憨一笑。路从辜若有所思,小声问:
“那……我想听你弹吉他唱歌,可以吗?”
“啊?我唱歌不好听的。”应泊面露难色,“真的不好听,你确定吗?”
“确定。”
“好、好吧……”应泊挠挠后脑勺,“等哪天方便了,我就把吉他背过来。”
第105章 第 105 章 他想去牵应泊的手,想……
应泊的确是个言出必行的人, 接下来一连几天,他都会在下午六点半左右,风雨无阻地踏入病房,晚上九点半再道一声晚安, 收拾书本走人。
出于道义, 路从辜平均每一个小时就会劝他回家一次, 顺便再添一句“明天就不用再来了”。应泊则每次都用相同的战术——选择性耳聋拒绝他。这样对峙了三天后, 路从辜最终还是宣布败下阵来。
应泊坐在病床边上翻看着今天的课堂笔记,白炽灯刺眼的光亮被他遮掩去了一大半, 路从辜便安逸地躲在这阴影中,目不转睛地看他温习功课。
“我警告你, 再撵我走, 你就再也别想看见我了。”
“你家人不会担心吗?”路从辜迟疑着, “你妈妈……她真的同意吗?”
“我妈?她这两天有事不在家, 大概要半个月才能回来;我爸……不管他, 他也不管我。”应泊风轻云淡地翻页,“不过, 我妈要是在家,能不能同意还真是不好说。”
“你妈妈一直这么严格吗?”
应泊皮笑肉不笑:“还好, 就是控制欲强了一点, 这么多年也习惯了。但是为了哥们儿, 挨几顿骂又能怎么样?”
“你难道不会还嘴或者……还手吗?”
“之前跟她吵过, 但她会发疯,我不是夸张,她大概真的有精神疾病,但从来没去看过。”应泊眸光暗淡下去,“最严重的一次, 她半夜把我拉起来,举着菜刀要跟我一起去死。”
“这么吓人?”
“只能说有利有弊吧,要是没有她,我可能还真不是今天的我。”应泊一耸肩,“只能多一点理解,多一点尊重,毕竟寄人篱下,风刀霜剑严相逼。”
路从辜被他诙谐又无奈的语气引得发笑,应泊勾着唇角看向他:
“怎么?你也想试试?”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应泊又赶忙伸手打嘴:“你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看我这张嘴。”
“别紧张,我没那么敏感。”路从辜拉住他打嘴的手。
看他的确没受自己的无心之言影响,应泊这才放下心来,接着和他侃大山: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会选文科?”
再次被迫直面这个问题,路从辜又一次红了脸,心底盘算着怎样才能天衣无缝地蒙混过关。所幸护士很快来敲门,推着小车进来换药,离开前随口嘱咐应泊快到查房时间了,早点回家。
爷爷奶奶这些天也每天都会来看他,不过二老身体不好,只能少坐一会儿,没办法守在他身边照顾他。父亲路项禹从那天后一直没来过,路从辜甚至有点后悔当时的倔强,如果不逞强,他是不是愿意放下工作,和自己聊一聊呢?
没关系,至少还有应泊。应泊和其他人都不一样,如果说其他人都是冷冰冰的铁,应泊就是一团柔软温暖的棉花。棉花不会嫌他闷,也不会嫌他有小性格,棉花只会把他包裹在怀里,告诉他自己一直在。
有那么一刻,路从辜怀疑过应泊是不是对所有人都这样好,也因而仔细观察过他与其他人的相处模式,甚至从没分科的时候就开始了。他反复斟酌,反复掂量,总觉得应泊对自己是不一样的。
自己对应泊也是。
他不清楚这种感情是缘何而来,它就那么凭空生出,却不讲道理地占据了自己年轻的、满是激情的心脏,除了欢喜,还有患得患失的酸涩。他看到应泊的笑容就快乐,看不到就失落,想要时时刻刻都与应泊守在一起,可又怕惹人厌烦。
每每应泊坐在身边,就像是两块异极的磁铁,每一寸皮肤都叫嚣着再近一点。他想去牵应泊的手,想把下巴放在应泊肩上,只要应泊默许,或者纵容他下一步的动作,他就会得寸进尺。
路从辜脑海里一片混乱。他两手抓着被角,仰头愣愣地望着天花板,竟然还在想应泊明天几点来。
“我不会是……”
这个想法把他吓了一跳。他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头,强迫自己快点睡着。
应泊又一次准时到达,其实他才走到楼梯口,路从辜就已经听出他的脚步声了。他这一次肩上不仅背了书包,还多了个吉他包。他随意地把书包扔到地上,抱着吉他坐在路从辜身边:
“看,就是它,我花了三百多淘的,又花五十买了书和谱子,剩下的钱全都攒起来了。”
“我能摸一下吗?”路从辜目不转睛地盯着这把被保养得相当好的原木色吉他。
“当然。”应泊牵着他的手放在琴弦上,“试着拨一下。”
手上稍微加重力气,琴弦便旋即发出了一声响,路从辜眼睛都亮了。应泊含笑看着他,信手调试琴弦:
“想听我唱什么?”
“什么都好,只是想听你唱。”路从辜调整了下坐姿,后背挺直,“我准备好了。”
“你怎么比我还紧张?”应泊笑着摇摇头,“那就唱首民谣吧,难度不大,不容易跑调。”
他抱着吉他,指尖随意拨出几个音符,随后按下第一个和弦,乐声如水一般流淌而出,应泊跟着旋律轻轻摆头,脚尖随节奏轻点地面:
"If you missed the train Im on.
You will know that I am gone.
You can hear the whistle blow a hundred miles."
其实没有应泊自己说得那么离谱,平心而论,唱得很好。少年清亮的嗓音和弦音交叠在一起,仔细听能听出来一点因为害羞而生涩的颤音,但无伤大雅。应泊耳尖红得快要滴血,目光也从路从辜的脸上不自在地移开。
"Lord Im one, lord Im two, lord Im three, lord Im four. Lord Im five hundred miles away from home."
曲子本身带着些许的忧伤气息,被应泊用这副情态唱出来,仿佛是少年思怀的情歌似的。路从辜知道自己的脸现在有多烫,但他已经顾不上了,他用一种毫不掩饰的炽热的目光望着应泊,所思所想全都泄露得一干二净。
如果能这样一直唱下去该多好。
门轴似乎转动了一下,声响却淹没在乐声里,谁都没有管它。直到应泊唱到最后一句,目光被门口的景象吸引,忽然跑了调。
路从辜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是路项禹,正举着手机对准两个少年。见自己似乎打扰了难得的欢乐,路项禹一怔,挥手示意两个人继续:
“继续,不用管我。”
两个少年对视一眼,一同羞涩地笑了出来。路项禹借机上前,把拍下的照片展示给两个人看:“你们看,多好,就是不太清楚。我看护士站好像有一台相机,我去借用一下。”
等路项禹走了,路从辜冲着应泊竖了个大拇指:“好听,以后还可以唱给我听吗?”
“当然可以。”应泊的脸还是红红的,“只要你喜欢。”
很快,路项禹带着相机回到病房,两个少年正依偎着说悄悄话。路项禹调整好镜头,把二人框进画面里:
“好……再近一点,别那么拘束。”
应泊首先把手搭在路从辜腰上,把他揽进怀里,路从辜几乎半个身子都靠在应泊身上,连对方的心跳都感受得一清二楚。
“心跳得好快,是和我一样紧张吗?”他想。
路项禹按下快门,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我去把这张照片洗出来,再留个底版,也算是给你们的一个纪念。”
“你今天……没有任务吗?”路从辜忽然问。
“任务?”路项禹被他问得一愣,“有是有,但今天开完会还有一点时间,我就想着来看看你。”
“看来叔叔还是不放心我一个人照看你。”应泊笑着打趣,“有爸爸真好,这么看来,我成多余的了。”
“啧。”路从辜捶了他一拳。路项禹也上前来,用大手揉揉两个人的头发:“饿不饿?我去给你们买点吃的,吃完再玩,想吃什么?”
夜深,医护查房时,病房里只剩卧床睡熟的路从辜。护士帮这个孩子掖好被子,帮忙关上灯,才慢慢退出病房。
然而,她离开病房不久,黑暗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窗帘动了动。路从辜一下子坐起来,用气声说:
“出来吧,他们走了。”
窗帘后现出一个人形,应泊被闷得满头大汗。他摸黑凑到路从辜床边,长出了一口气:
“好险,差一点就被发现了。”
路从辜帮他擦汗,试探地说:“我不想一直躺在床上,我想出去走走。”
“可你现在……”
“不走远,就在附近。”路从辜连忙说,“我这几天发现楼梯口有梯子,可以爬到楼顶去,我们去看看吧。”
应泊还想说点什么,被路从辜抓住了手腕,一下子心软了:“……好吧,不过说好了,不许走远。”
二人偷偷潜出病房,蹑手蹑脚地绕过护士台,一溜烟儿地钻进楼梯口,一直往上爬。果真,最高层有个梯子,直通向一道门——看来那里就是楼顶的入口。
“来,我拉你。”
他们相互扶着爬上去,应泊按下门把手,门果然开了,眼前豁然开朗。他转身牵着路从辜的手,一同跑到楼顶围栏边,向下俯瞰着整个城市。
路从辜张开双臂,贪婪地呼吸着夜风的气息,应泊笑吟吟地看着他,拉他一起坐下来,腿伸出围栏外,一晃一晃的。
“谢谢你,应泊。”路从辜仰头看天,“我今天特别开心。”
第106章 第 106 章 等太阳一落山,我们就……
“是我该谢谢你。”应泊轻轻摇晃围栏, 确认足够坚实,还是不放心地把路从辜往后拉了拉,“如果不是你,我大概永远也不可能在晚上十点坐在屋顶看星星。”
路从辜笑了, 颇有点拉人下凡得逞的狡黠和得意。应泊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开心, 冲他挑了挑眉:
“你笑什么?以往这个时间我还在上晚自习, 以前从来没逃过课, 也没请过假。”
话音落地,路从辜笑得更开心了。他碰碰应泊的手肘, 心里话涌到嘴边却不敢说,只好换了个说法:“应泊, 为了我逃课, 值得吗?”
“我做事从来不看值不值得。”应泊坦然回答, “不然也不会学文科。”
他微微蹙起眉头, 似是在思索:“要是事情败露, 老师问起来,我就说……作为团支书替班级和团组织关心受伤同学, 很合理吧?”
一种莫名的勇气让路从辜脱口而出问:“只是作为团支书的关心吗?”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后知后觉地住了口, 可已经来不及收回了。应泊极明显地一怔, 侧脸看向他:
“那……你想要的是作为谁的关心呢?”
“我……”路从辜被问住了, 慌乱地别开眼睛,房顶的冷风让他打了个寒战。应泊也不追问,只是低低一笑,脱下自己的校服外套帮他披上:
“不过,我以前好像从来没这么关心一个人。”
什么意思?路从辜不由得多想, 心也紧跟着砰砰跳起来。应泊两手扶在围栏上,望着楼下踽踽独行的归人,笑意慢慢消弭:
“在你眼里……我是不是对谁都一样?”
“你……在问我?”
“嗯。放轻松,只是问问,不想说也没关系。”
“是有一点。”路从辜如实告知,“我很羡慕你,跟所有人都能打成一片,大家都很喜欢你。”
“都喜欢我?”应泊表现出一副惊讶的样子,“也包括你?”
肯定也不对,否定也不对,路从辜要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了。应泊见好就收,没有真的叫路从辜难堪,接着说下去:
“我更羡慕你。我这样的人,没有棱角,丢进人堆里就泯然众人了;但路从辜就是路从辜,想爱就爱,想恨就恨,不管漂流到哪里都独一无二。”他怅然地叹了口气,“人这一辈子多么短暂,等到百年之后,一定会有人记得活得鲜明灿烂的你,但不一定有人记得庸庸碌碌的我。”
“我会记得。”路从辜心头一紧,“我一定会记得你,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不管过多久,我都会记得。”
应泊用一种哀伤的眼神凝视着他,路从辜在这眼神下有些无所适从。应泊眉眼一弯,用指节敲敲手边的砖块,玩笑似的问:“就算我变成这块砖头,你也会记得我吗?”
“……又问这种没必要的问题。”路从辜垂下眼睛,嘴里嘟嘟囔囔。应泊却故意凑过来,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你选文科,不会是为了我吧?”
闻言路从辜顿时一惊,慌忙抬起头,刚好与应泊的目光撞了个满怀。他又一次心虚地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解释:
“我只是觉得……也许可以在文科班作伴。我害怕新环境,有个熟悉的人会更容易适应……”
他越说声音越低,最后彻底隐没在风声里。应泊不置可否,安安静静地听着,末了,轻声道:
“可我们终究要分开的。”
像是一记重锤砸在心头,路从辜呼吸一滞,不大情愿地咕哝:“不、不是还有两年多么,你怎么就知道……”
“难不成,你连大学都打算跟我考一样的?”应泊哑然失笑,“我打算考师范,公费师范生,你家里应该不会让你去当老师吧?”
“说是这么说,那朱元璋讨饭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后来会做皇帝呀,命运这种东西谁又说得准,万一就……”路从辜还在努力给自己找论据。应泊抬手刮刮他的鼻尖:
“你做老师还是有点大材小用了,去做警察吧,我很期待你穿警服的样子。”
“真的?”路从辜眼睛一亮,连忙说,“……其实我穿过的,我爸那身制服有点肥,不过看上去还挺帅。”
应泊笑意更浓:“穿过?不会是背着叔叔偷偷穿的吧?”
被戳破的路从辜干脆破罐破摔:“那又怎么样?你小时候没偷偷穿过你爸爸的西服吗?”
“我爸爸……我几乎没见过他。”应泊干笑两声。路从辜顿觉奇怪,便问:
“为什么?他工作也很忙吗?”
“我不知道,我连他是做什么的都不知道,也许他只是不喜欢我。”应泊又把话题拐了回来,“对比一下,你爸爸很爱你,也很爱你妈妈。他一定是觉得对不起你们,才给你取这个名字吧?”
“也许吧……”路从辜一摊手,“那你呢,你父母为什么给你取这个名字?”
“据我妈自己说,当时是想取名叫‘应柏’,木字旁的那个,结果登记的时候人家打错了,只好用这个名字。”应泊自己都无奈地笑了,“其实区别不大,在她那里我一般叫小兔崽子。”
说到这儿,他忽然一拍脑门:“我很喜欢你的名字,第一次听就觉得可爱。”
“可爱?”路从辜一头雾水,“为什么?”
应泊把两只手放到脸颊边,假装是两只翅膀,扑闪两下,嘟起嘴说:“咕咕咕,咕咕咕……”
路从辜用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什么意思。他抬手要拍应泊的后背,对方却早有预判,起身就跑,两人你追我跑,笑声撞碎夜的寂静。
今夜愿有好梦。
年轻的躯体连伤口都恢复得快一些,路从辜住院休养半个多月就回到了学校。返校这件事他一直瞒着应泊,想给他一个惊喜。
而路从辜也确实做到了,下午才背着书包走进教室,午觉刚醒的应泊懵懂地盯着他,揉了揉眼睛:
“我大概还没睡醒,再睡一会儿吧。”
多亏应泊一直在帮他补习功课,除了那些作业,路从辜基本没落下多少进度。不过,应泊似乎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仅每天放学要亲手把路从辜交给爷爷奶奶才放心,就连上学也坚决在他家楼下等他一起,为此甚至把起床时间提前了十分钟。
路从辜的爷爷奶奶每每在窗口看见这个小伙子,都会从早餐里拣一些装进袋子,嘱咐路从辜交给应泊。如果时间充裕,他们还会招手示意应泊上楼,安安稳稳地坐下来一起吃饭。
“我们走啦!”应泊自来熟地跟爷爷奶奶告别,拉住路从辜的手,摸索着十指相扣。路从辜心尖一颤——牵到他的手了。
与艺术节一同临近的是运动会,班里开始焦头烂额地选拔上场的运动员,女生组还好,轻轻松松凑够人数交差,男生这边可就麻烦大了。全班总共九个男生,路从辜自己还负着伤不能上场,且每个班至少报名五个项目,所有男生都拼了命地往后躲,很不给路从辜这个体委面子。
“你怎么不找应泊报名?”有人愤愤不平地问。
“你以为我不想上场吗?”应泊也理直气壮,“我是团支书,得去开会,怎么上场?”
连哄带恐吓之下,终于勉强填了四个项目,还剩最后一个五千米,实在找不出勇夫了。路从辜环顾所有人一眼,刚下定决心,立刻被应泊抓住手腕:
“你疯了?你伤还没好!”
路从辜安抚地捏捏应泊的指尖:“只是跑步而已,不碍事。”
“那也不能……大不了我不去开会了,替你——”应泊话没说完就被捂着嘴推开。路从辜抓过笔,快速地在表格上签好自己的名字,潇洒地离开:
“赛场见。”
五千米跑是当天的最后一个项目,也是万众瞩目的项目,应泊事先反复叮嘱路从辜,坚持不住就弃权,身体最重要,都被路从辜敷衍过去了。
高一十九班的所有同学都站了起来,目光齐齐抛给跑道上那个颀长的影子。路从辜事先没有做太剧烈的热身活动,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没底,现在这个身体状况能坚持多久。
“千万别倒在跑道上……”他默默给自己打气。反正应泊不在,看不到自己狼狈的样子,就算输掉也没关系吧,只要坚持下来就好。
发令枪响,他并没有采取保存体力的战术,直接从最外圈超过所有人,一马当先领跑。一旦伤口发作起来,他一定没力气再发力了,必须在最开始就甩开距离。
经过看台边时,全班都在声嘶力竭地为他加油。他多希望这震耳欲聋的声响里也有那个人的一份,只要应泊相信他,他就愿意搏一搏。
疼痛来得比他想象得更快。第三圈过半,路从辜的节奏已经有些紊乱了,步伐也踉跄起来,不知是岔气还是伤口撕裂,一呼一吸都带着钻心的痛楚。他向后瞥了一眼,看见了其他人追上来的影子。
不,不行……他咬了咬牙,发了疯似的加快步伐,看台上的加油声甚至能听出班里女生的哭腔,她们嗓子都喊哑了,还在嘶吼:
“加油!你已经很棒了!”
他记不清自己跑了多久,如果不是听到有人高呼,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挺到了最后一圈。操场沸腾的欢呼声里,他像头受伤的豹子冲向终点线,最后一米几乎是摔过去的。
午后的炽阳依旧耀眼,热烈地照在身上,路从辜远远地望着那些向他冲过来的欢呼的人群,发自内心地扬起一个笑容。
另一边,应泊终于开完会离开会议室,正和其他班的班干部并肩而行,广播站的播报声适时响起:
“下面播报男子五千米长跑成绩,下面播报男子五千米长跑成绩:第六名,高二六班……”
应泊当即站在原地侧耳倾听,身旁的人想开口问他,却被他打断。名次越来越靠前,他的呼吸也越来越凝重,终于只剩第一名,播报员深吸了一口气,才宣布说:
“第一名,高一十九班,路从辜。”
那名同学讶异地看应泊欢呼着跳起,又把手上的笔记本都塞进自己怀里,而后像头撒了欢的羊一样向操场狂奔而去。应泊一头冲进操场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四处搜寻着路从辜的身影。
“在这儿!”
他回过头,操场旁边的老梧桐树下,其他运动员大多散去,只有路从辜抱着冠军奖品——一摞笔记本,和一只丑丑的企鹅玩偶,正歪头看着他笑。
应泊忽然红了眼眶,冲过去时差点左脚绊右脚摔倒:“你个傻瓜!”
玩偶突然被塞到手里,带着汗味的温度笼罩上来,路从辜直接扑进他怀里,奖品哗啦散了一地:“不傻……不傻。”
“疼不疼?需不需要看医生?”应泊抚摸着他满是汗水的后脑。
“早没知觉了。”路从辜还在闷笑,呼吸全扑在应泊颈侧。应泊被他笑得心里发痒,干脆把他横抱起来,在草地上转圈。
“哎呀——别摔了!”
眼前天旋地转,两人失去平衡栽进草坪,四下的嘈杂突然安静。应泊用掌心贴着路从辜的后脑勺,梧桐叶的缝隙漏下些许光斑,在眼里碎成星河。
路从辜盯着应泊的眼睛,渐渐收起了笑,换作一副认真的神色:
“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
应泊同样侧躺着看他,眼里也只有他:“我在听。”
远处传来颁奖进行曲的声响,大喇叭在呼唤运动员尽快到场领取奖状,可路从辜全当没有听见,耳朵红得滴血也要把话说完:“应泊,我喜欢你。”
在应泊失神的愣怔中,他又一次靠近应泊的脸,重复了一遍:
“我喜欢你……”
尾音被吞没在唇齿之间。
什么前途,什么未来,都太远了,我们还年轻,还有的是力气谈论心动,谈论叛逆,谈论昼夜循环交替,谈论宇宙无边无际。
等太阳一落山,我们就私奔。
第107章 第 107 章 吻得很笨,毫无章法,……
路从辜趴在桌子上, 校服外套把脸盖了一半,只露出两只笑弯的眼睛。
午休时间,他却没心思睡觉,一直在盯着赶作业的应泊看。应泊早就注意到他了, 也知道他在想什么, 却有意不去看他, 只等他自己憋不住。
班里这时静悄悄的, 连咳嗽的声音都极轻。路从辜看应泊迟迟不理自己,只好用手肘碰碰他。
“干什么?”应泊终于抿着笑看向他。
“你不困?”
“马上要放假了, 我想快点把作业赶完。”应泊笔下不停,“这次月考拿了第一, 我妈答应我, 放假让我自己出去玩, 她不管我。”
路从辜来了兴致:“我们去夜骑?”
“行啊。”应泊略一思索, “去哪儿?”
“绕着望海市区骑一圈, 没有目的地。”路从辜狡黠一笑,“早上在湾河边上看日出, 吃完早饭再回家。”
“好。”应泊终于做完最后一道题,合上作业册, 以同样的姿势伏在书桌上。路从辜向他勾勾手指:
“过来。”
应泊隐隐猜到他的意图, 放任地凑近, 却被路从辜一下子用校服外套盖住头, 周围倏忽一片黑暗,随即柔软的唇就袭了上来。
他睁开眼,眼前是路从辜含着笑的眼睛。
应泊抬手轻触自己还残存着路从辜温度的唇角,笑容怎么也藏不住。他把泛红的脸埋在臂弯里:“睡觉了,不要吵。”
一条单行线与另一条撞在一起, 连日复一日枯燥无味的生活都变得有滋有味起来。路从辜开始期盼每一个日出,留恋每一个日落,仿佛是一片落入湍流的小舟,终于找到了前进的方向。
“我们考到同一个城市去,你成绩好,读师范大学,我去公安大学,这样周末我们也能见面。读完四年,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嗯,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应泊捏捏他的脸,“有你在,哪里都可以是家。”
他们开始大胆地牵手、拥抱,晚饭后一同隐匿在学校的小花园里互诉衷肠,哪怕一句话不说,只是坐在一起都心跳如擂鼓。
“我们这样……算不算早恋?”路从辜突然开口。
“算吧……”应泊同样赧然,“你会害怕吗?”
“实话说,会,据说早恋的学生会被处分。”路从辜捏着校服衣角,“但……我有点侥幸心理,只要我们小心一点,不会有人发现的。”
事实上,早恋也分为一同进步的早恋和一同退步的早恋,以及一前一后的早恋,应泊和路从辜很幸运地成为了前者。晚饭后班主任抱着卷子进门,两个人正头碰头研究数学压轴大题,吵得天翻地覆:
“不可能!要是这么算,我脑袋剁下来给你!”
“打赌?现在就去找老师!”
“行了行了,怎么要闹出命案了。”班主任当起了和事佬。她翻着成绩单,不由得咋舌:“路从辜这次杀进全班前十了,应泊还是第一,前十里只有你们两个是男生,其他都是女孩子。”
她抬起头,向两人竖了个大拇指:“好,尖子生就是要起带头作用!”
应泊每次吵架都不记仇,“唰”地一下站起来:“老师,是我同桌自己努力!”
其余同学开始哄笑,路从辜想把应泊拉回座位上,却反被抓住了手腕,掌心暖暖的。桌面上的草稿纸上除了凌乱的演算过程,还有憨态可掬的小老师和小警察简笔画,以及没什么意义的聊天记录——他俩每一张草稿纸都会保留下来,虽然不知道在纪念什么。
时节马上入夏,走在澄澈的星夜小路上,周遭都是不停歇的蝉鸣。应泊将路从辜送到单元楼附近,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
“这条路好短。”
“那……再走一圈?”路从辜跟他一起停了下来。
“早点休息吧。”应泊摇摇头,“晚安。”
“你也是。”
可谁都没有告别的意思,都局促地站在原地,不好意思直视对方。
“临走前……”应泊吞吞吐吐地,“我可不可以……亲你一下?”
“……可以。”路从辜略一犹豫,闭上了眼。
一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他的脸,急促的呼吸轻轻地扑在面颊上,仿佛在酝酿什么坏心思似的。路从辜刚打算睁开眼,应泊的吻便不讲道理地落下来,却不是意料中蜻蜓点水的一碰,而是一个悠长的缠绵——
吻得很笨,毫无章法,却叫人四肢和躯干都不由自主地发软。吻到两个人都快要窒息时,应泊才恋恋不舍地放开,可疑地舔了舔嘴唇。
夜还是太漫长了,两个人同时想,还要苦苦等待那么久才能再见。
变故发生在高一升高二的暑假。最开始,两个人还能每天保持联系,应泊有时也会偷偷溜出家门来找路从辜“私会”,可暑假过半后,应泊就像失踪了似的,联系不上了。
路从辜照常每天给他打电话,可每次等到的都只有“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听,请稍后再拨”。
他不是没想过去应泊家里找人,可一想到应泊那个随时会发疯的母亲和查无此人的父亲,他难免退缩了。自己遇到什么情况都好说,要是导致应泊被迁怒,那就不妙了。
暑假后应泊也一直没有返校,同学们众说纷纭,有人说应泊家里出事了,也有人补充说见过一个珠光宝气的女人来到学校大闹。就在路从辜心急如焚,打算找老师打听打听情况时,应泊回来了。
他很显眼,但显眼得不太光彩,相反,时隔两个月,他看上去憔悴了不少。
或者说,不只是憔悴,更多的是……狼狈。
似乎是不想声张自己的归来,特意要避开众人的目光,他单肩背着干瘪的书包,一改平日早早进班的习惯,趁着学生人流量最大的时间段,隐在其他人身后快步走进教室。只不过,“应泊家里出事”这件事早就在学生们之间传得沸沸扬扬,也就使他无处可逃地蒙受着班里已经落座的二十多个人的审视目光。
“应泊来了!”
一个火星一样的声音响起,引得四下原本沉闷的空气也随之噼里啪啦地燃烧起来:
“看看看,应泊回来了!”
路从辜彼时正深陷在一道数学大题的泥淖中难以脱身,紧绷的神经被这火焰一燎,惊痛也似地猛然抬头——应泊凉凉地向其他人扫过一眼,却在与路从辜眼神相撞时难以觉察地局促一瞬,又迅速收回目光,抿着嘴唇走到自己的座位。
班里为数不多的男生几乎全都拥到他身侧,还有几个平日里就爱热闹的女孩子。路从辜虽然不清楚应泊到底出了什么事,但也看出他状态不对,一定不愿意多说,便代为驱逐那些好事的学生:
“跟你们没关系,快点回去。”
少年人的好奇心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到了午休时间,在应泊身边聒噪一上午的学生们也当即失忆一样地对三缄其口的他失去兴趣,三三两两地离他而去。不用一会儿,教室里空空荡荡,只剩两个孤零零的影子默然相伴。
路从辜静默地伏在桌面上,一面合上眼睛装睡,一面动用其他所有感官观察着应泊的动静。只不过除了轻轻翻动书页和笔尖摩擦纸面的声响,再无其他,仿佛坐在旁边的只是一阵不间断的风。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应泊似乎站起来了。又一阵沉寂后,一个略显疲惫的声音响起:
“怎么不去吃饭?”
路从辜喉头一哽,想说“在等你”,却终究没能吐出口。
应泊变得沉默寡言,独来独往,甚至可以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上课时也只是望着窗外发呆,每天面对收作业的课代表都会选择消极抵抗。路从辜看他一天天的消沉下去,想问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又怕刺激到他敏感的神经。
开学后的第一次摸底考,应泊交了白卷。
虽然不再一同上下学,但路从辜还是会每天给应泊带早餐,只不过每一份早餐都会被应泊撂在桌角直到变硬。应泊整个人也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神一样,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
路从辜看在眼里,只觉得心惊肉跳。终于,等所有同学都离开了班级,他从后抱住应泊:
“应泊……去吃饭好不好?你瘦了好多。”
应泊身躯一震,先是略略绷紧,却又在路从辜怀里慢慢放松下来。路从辜把下巴放在他肩膀上,低声问:
“之前说,我去哪儿你就去哪儿,还作数吗?”
应泊深吸了一口气,良久没说话,末了,轻轻叹了一句:“我们不是一路人了。”
说完,他轻柔地从路从辜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孑然离开。
接到应泊电话是一个周末的晚上十点。路从辜的奶奶只当是什么骚扰电话,慢悠悠地拿起听筒。
“你是……小泊?”她忽地警觉起来,“你等一等——小宝,你的小同学给你打电话!”
路从辜怔住了,反应过来是应泊,立刻冲出房间接过听筒:“喂?应泊?我在,我在呢,怎么了……”
电话那边很安静,静得只能听见一阵又一阵破碎的啜泣。应泊哭得很凶,嘴里一直在不停重复:
“好疼,好疼……”
“发生什么事了?”路从辜在听到应泊声音的一瞬间就差点掉下泪来,“你现在在家吗?我过去找你。”
“别吓我……”他在心里默默祈祷。应泊似乎在隐忍着某种剧烈的痛楚,一直在大口吸气,话也说得断断续续:
“别过来,求你……”应泊把哽咽咽回去,“我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求求你,别过来。”
话音落地,电话也随之挂断。路从辜心里一惊:
“应泊?”
回应他的只有机械的忙音。
第108章 第 108 章 这反倒勾起了应泊心里……
月色冷得刺骨, 偏偏空气又潮热得让人心悸,两相交战,压得人根本喘不过气。
应泊靠在沙发上,腿上放着一把刀, 刀背被月光映得银白晃眼, 衬出刀刃血迹惊心。
他定定地看着自己被割伤的手腕, 暗红色的血从皮肉中渗出来, 浸透了手掌的纹路,又滴落在地板上。
很疼。
这是他的母亲应丽娜被带走的第二十三天。那个自称是他同父异母姐姐的女人最终还是没有信守承诺, 拿到他尽全力筹措来的钱款后,随即向公安经侦举报了应丽娜参与洗钱。
而洗钱的款项来源, 是他的父亲, 一个名叫褚正清的公司高管, 以及褚正清的妻子。从姐姐褚永欣所陈述的破碎片段里, 应泊推测出来, 这两个人都因为侵占公司财产被抓了,现在公检法正耳提面命地要求家属把侵占的财产都吐出来。
但那些钱大多被褚家人挥霍一空了。
应泊虽然是文科生, 但对于这些法律上的专业名词却也听得半懂不懂。他实在想不明白,母亲一个老实本分的小个体户, 为什么会牵扯进这些乱麻一样的事端里。
对于父亲的身份, 应丽娜虽然鲜少同儿子提及, 但应泊自小心思敏感细腻, 猜也猜得出大概来,自己只不过是一个有钱人和失足妇女钱色交易的产物罢了。
十七年来,他只见过那个大腹便便,说话粗声粗气的男人几面,每一次都是母亲苦苦哀求对方施舍一些生活费。
应泊像是这个男人遗弃在外面的一条小狗, 饿不死,但也活不好。也正因此,母亲只要稍稍从褚正清手里抠出些零碎的钱来,就会用在应泊的教育上。
她身体不好,精神更差,时常红着眼睛冲应泊嘶吼,要他活出个人样来。
三个人的关系在应泊中考那年发生了转折。
应丽娜是和姐姐一起从外地来到望海市闯荡的,多年来始终没有条件把户口迁过来。应泊名义上则是大姨和姨夫的第二个孩子——作为私生子不可能登记亲生父母,大姨交了超生罚款,认下了这个儿子。
虽然应泊从小到大成绩优异,但按照学籍制度,他只能回到母亲的老家去读高中。老家条件艰苦,教育资源和望海市比起来完全是天差地别。
母亲心急如焚,把主意打到了人脉深广的褚正清身上。
褚正清对这个情妇口中打包票能考上望海一中的儿子先是感到新奇,作为一个商人,他开始估量投资与收入的性价比。望海一中是全市数一数二的学校,哪怕吊车尾考进去,一本学校也是不成问题的。
唯一的女儿褚永欣只读了大专,毕业后做了全职主妇,这对于喜爱攀比的褚正清来说是个不小的遗憾。最终,褚正清决定花钱培养这个儿子。
那个时候的学籍管理并没有那么严格,分数足够的情况下,只要肯交钱,学校就会收。应泊对于母亲为此做了什么一无所知,他只知道,自此之后,他莫名其妙地多了个出手阔绰的爸爸。
这个爸爸替母子俩在一中附近的春华苑租了间陪读的房子,也出钱帮应丽娜做起了小生意,摆脱了替人打工的生活。这反倒勾起了应泊心里一点阴暗的恨意——越是被施舍,就越是屈辱,在学校他是自信开朗的尖子生,在家里他只是条卑微讨好父亲以求怜悯的败犬罢了。
“小泊,你是我的儿子,你这辈子都不可能超过我的。”父亲这样说。
他不是没跟母亲说过拒绝父亲的施舍,但每次都会遭到母亲的辱骂。她斥责儿子不懂人情冷暖,也不懂成年人的世界有多难,这样的生活实在太容易,她不想再回到过去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日子了。
事发后,应泊只接触过案件的承办检察官夏怀瑾,对方告诉他,褚正清资助母子俩的那些钱,就是认定应丽娜参与洗钱的证据。
很荒谬,但没办法。
他没把自己和褚永欣的交易告诉夏怀瑾,其实在夏怀瑾简单向他说明情况后,他就已经知道褚永欣是在骗自己了,但他不敢赌。他退掉了春华苑的房子,找可以联系上的亲戚借遍了钱,甚至借了高利贷,连同母亲这些年攒下来的存款,但还是差许多。
于是只能把老房子卖掉了。
可是做了这么多,还是什么都没留住。应泊不敢想未来的日子,他所有的骄傲、尊严、少年心气,好像都在瞬间崩塌了。
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手腕的伤还在渗血,但他已经感觉不到疼了,他总觉得好像还留恋点什么。应泊鬼使神差地拿起茶几上的座机,拨出了一通电话。
“喂?谁呀?”是一个老妇人的声音。
“奶奶,是我……应泊。”应泊强忍着哽咽,“我……有些事情,想找从辜聊聊。”
“小宝!你的小同学给你打电话!”老妇人呼唤道。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那个心心念念的声音随即响起:“喂?应泊?我在,我在呢,怎么了?”
应泊以为自己能够忍住,可他高估了自己,那个声音一闯进耳朵,眼泪就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向下落。他想告诉那个人自己经历了什么,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如今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手腕的伤也开始作痛,痛得他断断续续地重复:
“好疼,好疼……”
电话那边似乎被他的反应吓住了:“你现在在家吗?我过去找你。”
“不,别过来……”应泊不想让那个人看见自己狼狈的样子,更何况,那个人现在也根本找不到他。
怕再多说几句自己就会舍不得离开,他慌忙挂断电话。
如果明天注定昏暗,那么不去面对也许是个好的选择。
应泊哭着哭着就睡了过去,他原打算不再醒来,可命运又一次跟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天色蒙蒙亮时,他睁开了双眼,手腕的伤口已经结痂了。
而且,更加让他确信自己还活着的原因是,他现在又冷又饿。
活又活不下去,死也死不成。
他狠狠地捶打着手腕,但疼痛引发的本能让他最终停了下来,靠在沙发上痛哭流涕。脸颊发烫,他又冷得发抖,大概是发烧了。他起身,踉踉跄跄地想找点水喝,屋子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座机的响声吓了他一跳,他走过去,是路从辜家里座机的号码,他不敢接,等电话自动挂断。未接栏里攒了一大串,都来自同一个号码,也许那善良的一家人守了他一个晚上,都没得到半点音讯。
应泊颓然地坐回沙发,揉着自己乱成一团的头发。电话铃停息后不久,门外又响起了脚步声,有人停在了他家门口。
不会是有人来催债了吧?他心里一惊,蹑手蹑脚地凑到门口,从猫眼向外观察。外面似乎只有一个人,而且犹豫了很长时间,才轻轻地按下门铃。
虽然猜不到这个时间会是谁跑到这里来看他,但应泊咬了咬牙,还是开了门。
来人是夏怀瑾。
这是个三十五岁上下的女检察官,留着干练的短发,眼神和气质都极为犀利,此刻却有意收敛起来。她一只手里拎着一大包零食,另一只手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
夏怀瑾一眼就发现了他满是血迹的手,眉头立刻皱起。应泊慌忙把手藏到身后,局促不安地邀请她进来:
“请、请进……要搬家了,家里有点乱。”
房门咔哒关上,夏怀瑾把食物放在茶几上,拉着他坐下来,查看他的伤势:“什么时候弄的?”
“没事,已经不流血了……”应泊想要抽回手,眼泪却先流了下来。
“啧,已经能看见肉了,伤得不轻。”夏怀瑾从包里抽出一张湿巾,帮他把血痂都擦干净,“疼不疼?”
跟着夏怀瑾一起来的那个小姑娘好奇地在屋里转悠,发现没什么好玩的,只好噘着嘴回到妈妈身边,怯怯地看着这个憔悴的大男孩:
“妈妈……这里好黑,我好害怕。”
“有灯的,我去开一下。”应泊连忙起身,把客厅灯打开,起得太猛,顿时头晕目眩。他倒在沙发上,还在不住地道歉:
“对不起……我好像有点发烧了……”
夏怀瑾叹了一声,拿出车钥匙:“走吧,穿好衣服,我送你去医院。”
应泊愣愣地看着夏怀瑾帮忙挂号咨询拿药,那个小姑娘一直陪在他身边,不停地做鬼脸哄他开心。
“略略略。”小姑娘冲他吐舌头。应泊用没受伤的手捏捏她的脸蛋,勉强回应一个笑,比哭还难看。
“回我家吧。”夏怀瑾走上前,拎着一袋子药,“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家,想趁周末来看看你,结果……”
应泊悻悻地跟着她。那小姑娘也不怕生,主动来拉他的手:“大哥哥,我叫卓尔,你叫什么名字?”
“我……”应泊低下头,和卓尔对视,“我叫应泊,很高兴认识你,卓尔。”
回到家里,夏怀瑾亲自下厨,做了三碗面。应泊本想拒绝,肚子却不给面子地咕噜咕噜叫起来,他只好垂着脑袋小声说:
“谢谢夏检察官。”
“以后打算怎么办?”夏怀瑾看他吃得狼吞虎咽,帮他盛了一碗面汤。
“打算……把这里的事情都处理完,跟大姨回老家。”应泊停了停,“现在在办转学手续,还需要一段时间。”
夏怀瑾沉吟不言,良久微微颔首:“有人照顾你,我也放心一点。”
“可是,可是……”应泊脸颊被塞得鼓鼓的,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可是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想不明白就不想了,先把身体养好。”夏怀瑾把他抱在怀里,“整件事情,千错万错都不该是你一个孩子的错,别太自责。”
应泊呜咽着,伸手回抱住夏怀瑾:
“夏检察官,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报答你的……我一定会的。”
第109章 第 109 章 逆光模糊了背影的轮廓……
“在我家里住下来吧。”夏怀瑾一下一下顺着他的脊背, “安心上学,转学的事交给家长,你现在最要紧的是养好伤,尽快振作起来。”
应泊便暂时在这个家里落下脚来。夏怀瑾作为部门里的中流砥柱, 往往要忙碌到午夜, 没有时间看管孩子, 且已经与孩子父亲离婚, 应泊自然而然地承接了这个任务。
他包下了所有的家务,学着为母女两个准备饭菜, 护送夏卓尔上幼儿园,在夏卓尔光着上身乱跑时警告她男女有别——这是他唯一能为这个恩人做的, 哪怕对方从未要求他报答。
夏秋交际之间多雷雨, 窗外电闪雷鸣。应泊陪夏卓尔躺在她的小床上, 手脚都局促地蜷起来。
“哥哥……”夏卓尔紧紧闭着眼睛, 抓着应泊的手, “外面在打雷……”
应泊把她护在怀里,抚摸着她柔软的发丝, 轻声细语安抚:“哥哥帮你捂住耳朵,这样就听不见了。”
孩子颤抖的躯体在他怀中慢慢安稳下来, 呼吸也变得绵长。应泊听着窗外的雨打风吹, 用拇指摩挲她的脸颊, 在她额头落下一个吻:“有哥哥在, 怎样的风雨都别想伤害你。”
手腕上的伤口缝了很多针,止住了血,又开始化脓,大片大片地黏在手腕上,粘住了纱布。应泊每次换纱布都要背着夏卓尔, 因为不想让她看到自己撕掉纱布后疼得流眼泪的样子。
那狰狞的伤痕像是一张大口,一遍又一遍地警醒他记住现在的一切,不论苦厄还是温存。
脓血流干了,血痂成了一道保护甲。应泊这天背上了自己的书包,早早地将夏卓尔送到幼儿园交给老师,挥手向她告别:
“卓尔要听老师话哦,多喝水多吃饭——哥哥也去上学了。”
又是一年秋,上一次走在这里,他还抱着安稳读完三年高中,然后通过高考离开这个城市的心思。也许老天爷是急着遂他的意,才故意安排了这样一场劫难吧。
前路晦暗不明,未来不知何往,新的落脚地是吉是凶也尚不明了,不同的口音、不同的习惯、不同的人群,自己还背着一身债务,每一样都足够让一个惘然的年轻人失去对人生的所有期许。
马上就要坐上火车离开这里,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他竟然生出了些许留恋。
正思忖着,身后响起一个怒不可遏的声音:
“应泊!”
声源很远,声音拉得太大,听不出原本是谁的音色,只能听出是在叫自己。应泊被叫得一愣,脚步也不由得停下,转过头去看来者是谁。
校门口,一个黑影以极快的速度向他冲撞过来。应泊很快认出了是谁,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吐出名字,那人就一口气跑到了他面前。
他努力地想要撑出一个看上去轻松的笑容,不料,下一秒,一个沙包大的拳头就照着他的脸挥了过来:
“你他妈的!”那人怒骂着,声音却听得出哭腔,“你他妈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吗?”
那一拳带着那人一路快速奔跑的惯性,刚好砸在了鼻梁上,应泊顿时眼冒金星,猛地向后踉跄了两步,差点一屁股跌坐在地。他勉强站稳两腿,晃晃脑袋,脸颊一周都是火辣辣的疼。
他下意识地用手抚摸被打的部位,那人又三两步上前,扯着他的领子,哽咽着质问:“为什么不接电话?你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我去你家找不到你人,去报警人家不立案,我不要脸面地赖在那里,哭着求他们救救你,你呢?你一点反应都没有?”
应泊始终安静地听着,任由对方发泄这些天来的委屈和惶恐。路从辜被他这副沉默激得更加恼怒,刚举起拳头,手却僵在半空,根本落不下去。
“我真是……真是要被你气死了。”路从辜改为用手背抹掉眼尾的泪。应泊眼眶红红的,却流露出一个狂喜的笑,不由分说地把路从辜揽进怀里。
“真好……”他像是要把人揉进身体里,“我又活着见到你了。”
路从辜原本还在挣扎,却也只是做做样子,用这种方式表明自己的愤怒。应泊更加用力地按住他的腰,脸颊不停地蹭着他的颈侧,眼泪全都落进了领子里:
“对不起……对不起……我是混蛋,我不该让你担心。你打我骂我都好,别离开我,我只有你了……”
挣扎的动作慢慢安定下来,路从辜双手攀上应泊后背,终于压抑不住,放声哭了出来: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连我都不能说吗?”
应泊松开他,捧起他的脸,用目光细细描摹他的五官:“没事,都是小事,我一个人应付得来……你太好了,我不想拖累你。”
路过的学生往往被他们吸引目光,但也只是略略一瞥,又瞪着朦胧的睡眼继续走向教学楼。应泊旁若无人地快速在他额头轻吻,又一次把他按进怀里:
“差一点,我差一点就活不下去了……”
“不要再瞒我了好不好?”路从辜用额头抵着他的肩膀,“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抛下你,就像你也不会抛下我,是不是?”
“真的没事,都过去了。”他帮路从辜抹掉眼泪,“别哭,哭花脸就不好看了。”
路从辜气不过,还想再捶他一拳,却被应泊拉住手十指相扣。应泊泪中带笑,牵着手迈步往教学楼走去:
“我们去上课,像从前那样……我想你了。”
应泊的状态比起暑假刚结束那段时间好转很多,但每天还是魂不守舍的。他有时会望着讲台发呆,老师叫他起来回答问题,要叫上几遍他才听得见,甚至连路从辜在推他都感受不到。
“泊子哥。”班长霍知岚把前排女生打发走,坐下来观察应泊的脸色,“你真的还好吗?有什么困难可以跟大家说的。”
“……我?”应泊笑得很勉强,“我挺好的呀,不用担心。”
“好什么呀,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瘦得脸颊肉都没了。”霍知岚柳眉倒竖,指着应泊消瘦了几圈的脸。其他人也在应和:
“瞎子都看得出来。”
“真的没事。”应泊被问得心烦,干脆趴在桌子上不再搭理任何人。路从辜帮他打理有些凌乱的发丝,向其他同学摇摇头,意思是给他一点空间。
应泊还是吃不下去饭,就算被路从辜强行拉到食堂,也是吃上两口就放下筷子了。路从辜想当然地认为是学校食堂不好吃的缘故,便打着自己吃不惯的名义,每天中午和下午放学后都拉着应泊回自己家吃饭。
不能说毫无效果,但也收效甚微。爷爷奶奶皱着眉头看这个曾经热情开朗的孩子颓靡地食不下咽,瘦得几乎没了人形,都小心翼翼地问:
“是吃不惯吗?今天的菜确实咸了点,我们再去给你煮碗面条吧。”
“不用,不麻烦了,很好吃。”应泊摇摇头,又努力地往嘴里塞了一大口菜,可还没咽下去,就无法自控地呕了出来。
不仅如此,应泊的慢性病也越来越严重。他每天都会病恹恹地趴在桌子上睡觉,谁呼唤也不搭理,只有在忍不住呕吐时才会起身,吐完再回来继续趴着。
路从辜固然心急,可又不方便追着问,只好病急乱投医地塞给他胃药,却都被婉拒了。老师们也仿佛达成了默契似的,没有一个人苛责应泊,只说如果有需要,可以随时到办公室找老师开小灶。
事情在一天初现端倪。那天路从辜路过办公室,刚好发现应泊站在班主任桌角,旁边还有个身穿宝蓝色套装的年轻女人。女人的手指指着应泊的鼻子,咄咄逼人地问:
“你们是教书育人的地方,到底还要留着这个野种到什么时候?”
她的声音很大,路过的人基本都听见了。路从辜起了疑心,靠在办公室门外,继续听下去。
“正因为我们是教书育人的地方,所以不会歧视任何出身的孩子。”班主任把应泊护在身后,“你们的家务事,学校没有权力干预,也希望你们不要干预学校的正常教□□作。”
“我很快就走了,不会碍你的眼,你也不要再来给学校和老师们添乱,算我求你。”应泊轻轻开口。
“哈,你倒是理直气壮了。”年轻女人轻蔑地白了应泊一眼,“野女人的野种,母子俩都一个德行,贱骨头。”
只能听到一些破碎的对话,路从辜左思右想也琢磨不明白。那年轻女人拎起包,气势汹汹地离开办公室,被守在门口的路从辜吓了一跳,骂骂咧咧地走了。
这件事更加剧了路从辜心里的不安。他不懂应泊那句“我很快就走了”是什么意思,但直觉让他开始寸步不离地守着应泊。应泊自然也很快发觉他的不对劲,瞥了他一眼:
“你确定连上厕所都要和我一起吗?”
“刚好我也想上厕所。”路从辜咕哝着。
可百密终有一疏。午后全班都睡着,班长唤路从辜出门:
“体委!老班让咱们跑一趟体育老师办公室。”
路从辜揉着眼睛跟了出去,没发现身后的应泊也有所动作。等他完成任务回来,应泊的座位空空如也,早就没了人影。
他心下一沉。
动作比思绪更快,他几乎是本能地冲了出去,撞倒了其他人的椅子。一路追到教学楼外,落叶下是熟悉的影子,应泊背着褪色的帆布包,跟着衣着简朴的中年女人往校门口走。
“应泊!”
被喊住的人僵在铺满落叶的台阶上,路从辜飞扑进那个熟悉的怀抱,又一次忍不住哭了:“……不是说好考到一个地方去吗?不算数了吗?”
应泊全身一震,良久,轻轻搂着路从辜的腰:“……对不起。”
“我不要你说对不起!”路从辜直接打断他,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他似的。应泊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打颤:
“我可能,可能没办法……”
“你要去哪儿?以后还会见面的对不对?”路从辜乞求地看着他。旁边的中年女人双手抱胸看着他们,校门外,一辆桑塔纳也不耐烦地按起了喇叭。
路从辜略一犹豫,倒退着往后走:“你等我,我马上回来。”
他转身向班级飞奔而去,不一会儿,带着一张照片折返回来。他停在应泊身前,撕开那张在医院拍下的合照,将自己的那半张递给应泊:
“求求你,别忘了我。”
应泊噙着泪水,愣愣地看着手里的半张照片,哑着嗓子重复:“好,好……”
逆光模糊了背影的轮廓,两人隔着一道大门相望,像是隔了半生的光阴。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第110章 第 110 章 “然后自首。”
保洁员的小推车辘轳地碾过门外, 拖把杆打在了门板上,推车在门口略停了停,又继续向前。这道门的隔音不好,每到凌晨时分, 对门吸毒者发狂的嘶吼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应泊坐在床沿, 手肘支在膝盖上, 两手撑着头, 唇边隐隐可见一圈泛青的胡茬。
他已经在这家省城边缘的旅舍躲了将近一周,压根没去省检报到。
虽然早料到那张调令是假的, 但陶海澄和赵玉良的动作还是比他预想的更快一点——这两个老头虽然私底下也会明争暗斗,但在对外斗争上还算是格外团结。
调他升职是假, 秋后算账是真。
他当然知道, 现在不论是什么单位、什么立场, 所有人都在发了疯似的找他。他当然也知道, 绝对不能耐不住性子露面, 这样前期铺垫的所有一切都会功亏一篑。
这家旅舍的卫生环境过于糟糕,如果不是为了掩人耳目, 有洁癖的应泊绝对不可能住进这里——每一晚都是酷刑。窗外的霓虹灯牌突然亮起,“住宿”二字透过褪色的窗帘映在墙上, 晃得眼晕。走廊传来醉酒男人的呕吐声, 混合着电视购物频道夸张的叫卖, 床单和枕巾都是发黄的, 清洗实在太耗费人力物力,店家干脆用消毒水遮盖异味。
即便那个带他来到这里的男人已经订了最好的房间,这里还是没有独立卫浴。墙角的蟑螂簌簌爬过去,一眨眼就不见了,如果没记错, 辗转难眠的夜里,应泊还听过老鼠吱吱的叫声,就在床边。
屋子里满是楼下大排档的油烟味,在潮湿的夏夜空气里凝成黏腻的胶状物,堵得人每一刻都直欲作呕。天花板的裂缝在往下漏水,每隔上几秒就坠下一滴,正巧砸在接水的塑料脸盆里。
这声响几乎遮盖了屋里所有的动静,以至于当真正的来电铃声响起时,应泊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幻听了。
屏幕上又是一个陌生的外地号码,应泊只是看一眼,就猜到了对方什么来意。手指在接听和挂断键之间逡巡,他最终还是选择了接起。
“你妈的婊子养的杂种!”一个粗粝的男声大喇喇地炸开,“检察官?呸!你也配!就他妈你们这群当官的不做人,老子现在才过得这么不如意!”
应泊被他吵得耳朵针扎一样疼,沉默地拿远了一点。对方也许是以为他心虚了,气焰更嚣张了:
“说话啊杂种,装死呢?”
不知道这人是遭遇了怎样的不幸,也许与自己有关,但更大可能无关。应泊无意跟对方争辩,默默按下了挂断键。
这些天来接了多少通类似的电话,应泊已经记不清了。他的个人信息在整个互联网上传了个遍,亲戚朋友如雨后春笋般从全国各地冒出来,其中绝大部分他都不认识。
最开始是丈夫出轨把家产全都转给小三的全职主妇,半夜站在楼顶给应泊打电话,问他能不能理解自己的痛苦,如果不公开道歉自己立刻就跳楼。
应泊本着为人民服务的宗旨,耐心地开解了她一整晚,鼓励她人生还是要往前看,不值得为烂人放弃未来。
他工作以来所有在公开场合现身的留影也都被扒了出来,有人给他发了一连串的彩信:第一张是他参与社区普法活动,腕表被有心人圈了出来,说是某奢侈品牌,其实只是款式相近;第二张是母亲前些天去接继子女放学遭人跟踪偷拍,照片被恶意地调成暧昧的粉红色调,配文是“你妈又在接客了”;第三张是应泊的证件照,不仅改成了黑白色调,还标上了“已注销”的字样。
更有甚者把他的照片P到会所广告上,发信息问他包一晚上多少钱。
那些被蚊虫吵得睡不着觉的夜晚,应泊靠在床头,按揉着被叮咬出的肿块,一条一条地删除这些骚扰信息。
意志力没有他想象得那么强悍,他原以为自己十三年来早已经习惯了这些攻讦,可那些带着刺的流言蜚语如万箭穿心一般将他钉死时,他的确产生了一种虚无的绝望。
他的喉咙里时常发出一种与哽咽类似,但又不完全相同的闷响,像是溺水者最后的呛咳,被勒毙者喉骨的碎裂,以及在口腔里弥漫开来的血腥味,心脏仿佛在粘稠的黑暗里挣扎,下一秒就会停跳。
又有一个电话挤进来了,好在手机电量耗尽,堪堪截断来电。他习惯性地插上充电线,屏保又一次亮起,照片是那天在车上偷拍的路从辜的睡颜,刘海垂下来,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应泊愣愣地看着这张照片,末了,将滚烫的手机贴在心口。
不仅仅是路从辜的联系方式,包括陈嘉朗和张继川,所有可能在这时联系他的人都被他拉黑了,为的是尽可能避免波及他们。
门外再一次响起脚步声,停在了门前,继而是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应检?”
“……请进,门没锁。”应泊整理好衣着。
房门吱嘎一声打开,一个高大的男人拎着一份盒饭走进来,脸上贯穿左右的刀疤格外骇人。男人环顾房间一圈,发现除了那张单人床,屋内几乎没有住人的痕迹,猜到应泊这些天很少活动,便说:
“这个地方确实……不太干净,要是不适应,我再换个地方,总这样硬熬也不是办法。”
应泊勉强一笑:“不用麻烦,毕竟只是过渡几天。”
“吃点东西吧。”男人把盒饭放在床头,“你要是撑不住,从辜指不定要骂我什么呢。”
应泊哑然失笑,拆开盒饭和一次性筷子,往嘴里塞了几口。喉管和胃都在本能地抵触食物,他只好用水强行送服下去。
“这些天……委屈你了,唉。”男人拉过椅子坐下来,“我也没想到……”
“刚好,将计就计。”应泊又草草吞了几口,“哥,陪我出去走走吧,我有事情要拜托你。”
两人信步来到临近的一处天台,应泊把手搭在栏杆上。男人站在他身边,问:
“我能帮你什么?”
“你跟着赵玉良,应该见过他向那些官员行贿的样子吧?”
男人迟疑地点点头,咧嘴一笑:“怎么?你想让我举报他?”
“不,我是想拜托你……向监委举报我受贿。”应泊略停了停,“款数和过程你自己编,情节越恶劣越好。”
闻言,男人脸色一变,大惑不解地看着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料到他们会对我下手,但没想到是通过这种方式。”应泊叹了口气,“我曾经想过用自己的命发动舆论,但现在看来,有人替我先走了一步,我只需要借用这股东风就好。”
见男人听得半懂不懂,应泊接着说:“现在舆论都聚焦在我身上,我需要把他们的注意力引到案子上,也需要通过这种方式自保。”
“那个女人举报我徇私枉法,按照刑事诉讼法,徇私枉法是检察机关自侦案件,而受贿则需要由监委进行侦查,两者相竞合的情况下,由监委主导,检察机关辅助侦查。”他详细地解释,“陶海澄现在还掌握着望海检察的权力,如果落到他手里,我就真的完了,必须把监委拉进来。”
男人大致明白了他意图,可还是有所犹豫:“那这样……”
“我在监委有关系,她会明白的。”应泊微微一笑,打消男人的顾虑,“就算被留置调查,也比在外面漂着安全。”
“应泊。”男人看他的眼神多了几许复杂,“你比我想象得更狠。”
应泊挑了挑眉,不置可否地笑了,自顾自道:“我刚上大学的时候欠了别人很多钱,本金二十万,还是高利贷,利滚利算下来差不多翻了个番,我家里人都不知道。其实那些放贷人一开始也不愿意借,毕竟我当时未成年。我骗他们说自己辍学了,靠打工维持生计,他们才勉强借给了我。”
“我很尽力在还钱了,上课的时间都被用在兼职上,但十八九岁的毛头小子能赚到几个钱呢?每到还款的日子,他们就会用那种热熔胶棒揍我,因为不会留下痕迹。”
男人听着他的叙述,以为是个穷小子靠自己努力还清债务的励志故事,便顺着他的话问:“后来你怎么还清的?”
“不,我没还清。”应泊耸耸肩,“我把他们送去坐牢了。”
男人顿时语塞。
他的反应并不出乎应泊的意料。应泊望向远处的楼宇和灯光,仿佛陷入了回忆:“跟着妈妈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久了,学也学明白许多耍无赖的法子。她说她跟姐姐一起到望海市打拼的时候,两个女孩除了美貌一无所有,哪怕只是在饭店刷碗端盘子,也很快就被人盯上了。”
“据她自述,她是被褚正清强迫的;褚正清却把所有责任都推给了她,说她为了钱勾引自己。”应泊嘲讽地笑笑,“我个人倾向于前者。但凡有一点点爱情,我想她都不会那么讨厌我。”
很清楚这个青年现在需要一个倾诉的出口,男人聆听着,忍不住问:“那她为什么不打掉呢?”
“我也问过这个问题。她说是因为她身体不好,要是打掉了,未来可能都不会再有自己的孩子,可她太孤独了,想有个孩子陪着她。”
“不能说她对我一点母爱都没有,只不过那种屈辱和本能的爱交织在一起的时候,很容易逼疯一个年轻的无依无靠的姑娘。她最开始拒绝了褚正清的钱,决心要一个人养活我,月子还没出就去找工作,一个人打几份工。”应泊回过身,指着那些简陋的客房,“她也在这样的旅馆做过保洁,每个月两千块,我放学后会在前台写作业,等她下班一起回家。”
“这样的日子太苦了,现在想起来,我还是觉得太苦了。她就这么坚持了十几年,后来实在坚持不下去了。”
男人嗫嚅着嘴唇,问:“你父亲的……妻子和女儿,一直都知道你和你母亲的存在吗?”
“应该是知道,我没有问过,从他们的对话里猜出来的。”应泊怅然道,“十七年的教育让我能够理解褚永欣的痛苦,理解她的歇斯底里,任谁遇到这样的父亲和家庭都会崩溃。我想不通的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是不该诞生于世吗?可连这一点我都做不了主。”
“我甚至没有立场指责他们任何人,因为我与他们每个人的恶都有关。”
他又一次拒绝了男人递来的烟。男人执拗地塞进他手里:“试试吧,这种时候,就需要这种方式放松一下,不然会憋坏的。”
应泊摇摇头:“我不喜欢会上瘾的东西,紧绷的那根弦一旦断掉,就再也接不上了。”
两人默然相伴,男人一口接一口地抽完了烟,掸去身上的烟灰,拍拍应泊肩膀:
“……都会过去的。”
“嗯,谢谢。”应泊颔首,“对了,这件计划……别告诉他。”
“他?”男人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说的是谁,“我知道。不过,你也得照顾好自己,别让他等太久。”
话音落地,男人转身离去,却忽地被应泊叫住:
“对了,哥。”
男人回过身,询问应泊还有什么事。
“你那车,明天能借我用用吗?”
“当然。”男人爽朗一笑,从口袋中掏出车钥匙抛给他,“要去哪儿?”
“去海边走走。”应泊把钥匙稳稳接在手里,瞥了眼楼下的那辆黑色越野车,不经意道:
“然后自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