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第 111 章 可脱下了制服,他依然……
刑侦支队依旧照常运作, 繁忙不减。肖恩拎着一大包爆米花优哉游哉地路过其他民警的工位,随口问道:
“头儿来了吗?”
“还‘头儿来了吗’,头儿就没走过。”民警冷笑一声,“这些天吃睡都在单位, 压根没回过家。”
“啊?”肖恩听闻, 张大了嘴巴。他只知道应泊失踪的这些天路从辜状态日渐糟糕, 平日里除了汇报工作基本不许其他人靠近, 但糟糕到这种程度,还是吓了他一跳。
他略一思忖, 拎着爆米花回到自己的工位,拣出一部分归自己, 另一部分带到了队长办公室。
“头儿?我能进来吗?”
屋内没有回音。肖恩试探地拧动门把手, 把脑袋探进去。路从辜躺在沙发上, 虽然在熟睡, 眉头却还是紧蹙的。
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去, 把爆米花放在办公桌上,刚打算撤身离开, 便听路从辜闷闷道:
“……什么事?”
“头儿,昨天晚上几点睡的?”肖恩坐在路从辜旁边, “您老这黑眼圈可是一天比一天重了。”
路从辜仍旧闭着眼不说话, 肖恩便赔着笑继续说:“这样下去, 等应检回来, 怎么见他?”
言罢,他看见路从辜的眼皮跳了跳。对方翻了个身背对他,话音依然冷冷的:
“有事说事。”
他把手搭在路从辜肩膀上摇了摇:“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想先听哪个?”
“随你。”
“那我就先说好消息了。”肖恩故作高深道, “好消息就是,上边要下督导组了。”
“嗯。”路从辜低低应了一声,这个消息并不出乎他的意料,上边不可能允许舆论再继续发酵下去。肖恩见他没什么反应,疑惑地“嗯”了一声,又接着说:
“坏消息是,应检被监委留置了,昨天去自首的。”
话没说完一半,路从辜猛地睁开眼,面对着沙发靠背,确认似的问:
“望海市监委?”
“那还能有哪个监委?”肖恩哑然失笑。路从辜紧接着追问:“留置几天?”
“我打听到的是七天,如果查不明白,也许还会延长。”肖恩凑近路从辜耳边,“头儿,你相信他是那种人吗?我总觉得,应检城府很深,不是那么蠢的人。”
“我说了不算。”路从辜敷衍回答。他像是得到了什么鼓舞似的,一下子坐起身来,向肖恩努努下巴:
“去把我的领带拿过来,挂在衣架上。”
见他行动匆忙,肖恩赶紧起身翻出领带,远远地抛给他,问:“头儿,去哪儿?”
路从辜三两下系好领带,随意地用手抓了抓凌乱的头发,钻进卫生间洗漱:
“经侦,见见那个举报他受贿的人。”
望海市监察委员会,又是一日清晨。
工作人员照例来到留置室,同守在门口的干警点头致意,示意对方把门打开。
“今天还要讯问吗?”
“嗯。”工作人员无可奈何地耸肩,“走个流程罢了,也问不出什么来。他在里面还好吧?”
“比其他人都安静,不哭不闹,照常吃饭睡觉,每天还定时锻炼,我都要怀疑他到底犯没犯事了。”干警一边开门,一边摇摇头。
房门大开,刺眼的阳光从房间中射出来。身着衬衫的青年坐在床沿,扭头看向房外的其他人,神色无悲无喜。
“应检察官,讯问时间到了。”
青年站起来,高大的身材几乎把阳光挡得严严实实。他顺从地走到工作人员身边,随手带上了门,轻声道:
“叫我应泊吧,我暂时……不是检察官了。”
双方都在讯问室里落座。工作人员调试着电脑设备,先同应泊拉起了家常:
“这些天……感觉怎么样?吃住都习惯吗?”
“还好。”应泊微微一笑,“比之前住的地方好很多。”
工作人员了然点头:“那就好。按夏主任的意思,大概还有两三天就差不多了,有什么情况,你也可以及时跟我们反馈。”
讯问笔录上,不论问起什么,应泊的回答都是“他说的那些,我全都不清楚”,只有被问及自己经手的案件时,才会如数家珍地把案情娓娓道来。工作人员看了一遍,回想着这些天来与此人的相处经历,忍不住笑了:
“你口风真紧。”
“因为……确实没做过。”应泊自己也勾起唇角,“所以不心虚。”
“刚接手你这个案子的时候,属实被吓了一大跳,那个人说你一年收了三百万,什么金条、银行卡都有。我还在想,这年头了,还有年轻人胆子这么大?”
双方都会心一笑。工作人员把先前的讯问笔录复制修改一下,又成了新的笔录:“后来才知道,乌龙一场,你连我们都算计进去了。”
他检查了一遍,而后把笔录打印出来,递给应泊:“签个字吧,还是那个流程。”
应泊依然谨慎地把笔录从头到尾通读一遍,随后才执笔在末尾签下“我已看过如上笔录,与我所说的相符”,以及自己的名字。
“这几天总有人来打听你的消息,警察、律师……用各种方式,找各种人脉,把同事都问烦了。”工作人员叹了口气,“你也是同行,工作里应该见过嫌疑人家属着急的样子,出去之后给他们报个平安。毕竟你这件事,可能还得拉扯一段时间。”
应泊颔首,随后又开口问:“这里有体重秤么?”
“体重秤?”工作人员觉得奇怪,“你要体重秤做什么?”
应泊一笑:“没什么,看看自己瘦了多少斤。”
又一次回到留置室,应泊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
留置以来,他拒绝了工作人员聘请律师的提议,就像他过去暗示手下嫌疑人“不要聘请律师”那样。他自己就是做这一行的,很清楚刑事诉讼里辩护律师能做的微乎其微。
所有的通讯设备都被搜走了,连手表都没留下,房间里也没有任何可以打发时间的工具。他每天都处于一种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作息,清晨有天光唤醒,月升则闭眼入眠。
一日三餐则有专人送进来,看着他吃完,再把餐具都收走——防止被关押的人员自杀。
应泊当然不会选择自杀,毕竟一切都是他计划的一环,要是真的不想活了,他大可以在被留置前就结果自己。没了手机,他也看不到那些侮辱他的污言秽语,算是心静自然凉。
据说,留置官员一天的成本在一万元以上,应泊掰着手指头算,自己这些天已经花掉国家五六万了,某种意义上也算挥金如土。睡不着的夜里他也会想,要是他出去后能申请司法赔偿就好了,不仅白吃白住,还有钱拿。
只不过,清醒与迷蒙的交界处,脑海中更多的是那个人的影子。
出去之后要不要跟路从辜见面,他还没想好。虽然褚永欣的实名举报里有诬陷的成分,但关于他身世的部分大多是事实,这一点无可抵赖。
虽然私生子的身份让他一路走来挨了不少白眼,却在政审中钻了空子,也算因祸得福。他原本天真地以为那些丑陋的过往在他穿上制服宣誓的那一刻归于尘土,可脱下了制服,他依然是那个畏畏缩缩见不得光的丧家之犬。
应泊自然清楚,路从辜不会因此改变对自己的感情,他不是那样的人,他们的爱也没有那么浅薄。
问题是应泊自己的心魔——他有没有勇气以这样一个赤/裸的、卑贱的模样重新面对。他甚至想不出该怎么面对倾注了多年心血的工作,这些天罹受的那些流言蜚语,让他自己都开始质疑罪犯的孩子配不配做一个检察官了。
嘴上说着“只是一份工作”,可真的走到了这一步,他还是不免落俗地想到理想,想到责任。
以至于熬到了可以离开的那一天,他站在留置室门口,忽然有些不想走了。
工作人员好心地将他送到门口,他回过头向楼上望去,窗口同样有人在目送他,是夏怀瑾。
他绽出一个天真的笑,向夏怀瑾挥手。
孑然站在人行道上,他迷茫地环顾四周,不知该去向何方。然而,马路对面有辆奔驰短促地鸣笛两声,仿佛在吸引他的注意力。
他循声望过去,奔驰车主打开车窗,冲他吹了声口哨,是陈嘉朗。
应泊犹豫着,没有上前去。陈嘉朗原本挂着的假笑立刻碎了一地,变成了一副不满。
“条子应该马上就到。”陈嘉朗看了眼腕表,把眼镜拨到鼻尖,“你也不想让他看到你现在这副狼狈样子吧?”
这话的确让应泊思索起来。他借着监委金属招牌的反光观察自己现在的样子,虽然这些天刻意地休养身体,但胡思乱想最伤心神,他整个人看上去颓废得像个街头艺术家。
末了,他选择妥协,上了陈嘉朗的车。
一路上陈嘉朗都没有主动开口,这让应泊想起小时候自己考砸后一脸严肃的母亲,也是这样不发一言。他如坐针毡地望向车窗外,问:
“我们这是……去你家?”
陈嘉朗还是不说话,大抵是默认了。应泊偷偷觑了陈嘉朗一眼,硬着头皮接着问:
“你的病怎么样了?化疗效果还好吗?”
“我没有化疗。”陈嘉朗抽出烟盒,不顾应泊阻拦的眼神,点起了一根,“没有必要。”
“什么叫没有必要?”应泊气极反笑,“不想活了?”
“嗯,有点。”陈嘉朗似乎在跟他赌气。应泊趁着红灯,抬手想把那根烟夺下来,却被陈嘉朗避开,对方看过来的眼神带了一丝警告。
车停在陈嘉朗家的地下车库。陈嘉朗下车后径直走在前面,没有回头看一眼,应泊自觉地跟在后面,随他一起上楼。终于开门进屋,陈嘉朗把车钥匙扔在茶几上,皮鞋也没脱,直接靠在沙发上,厉声问:
“现在,说说吧,为什么玩失踪?”
第112章 第 112 章 “我的意思是,我要把……
“这不是……怕你们担心么?”应泊赔着讨好的笑, 坐在陈嘉朗旁边,“我可以吃点葡萄吗?留置室没有水果。”
这房子奢华归奢华,但陈嘉朗很少回来,买了只是充面子, 家具基本没有使用痕迹, 茶几上的葡萄明显就是给应泊准备的。
他一直都知道陈嘉朗很吃他装可怜这一套, 这一次也一样。陈嘉朗靠在沙发上抽烟, 虽然神情依然冷峻,目光却已经有了柔软的迹象, 默许他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
应泊便得寸进尺地凑近,亲手喂给陈嘉朗一颗:“很甜, 尝一尝?”
陈嘉朗白了他一眼, 别开脸吐了口烟圈。
“我这不是没事嘛。”应泊自讨了个没趣儿, 靠在沙发靠背上嘟囔。一走就是十天半个月, 连个音讯都没有, 他也自知理亏,主动给陈嘉朗递台阶:
“怎么, 不赚钱了?律所那么多人等着你呢。”
“不赚了,过几天去把律师证注销。”陈嘉朗把烟蒂碾灭, 烟味倒呛得他不住咳嗽, “咳咳……以后就在这里看着你。”
“看着我?”应泊有些摸不着头脑, 但直觉不妙。陈嘉朗压住了咳嗽, 欺近他,跨坐在他腿上,两手撑在他头两侧:“嗯,哪儿都不许去。”
应泊仰头直视他,微微叹气:“又轻了, 没好好吃饭?”
也许是没想到应泊竟然一点不挣扎,陈嘉朗有些愣怔,随后抬手捏捏应泊几乎凹进去的脸颊:“你不也是一样?”
“我又没有生病。”应泊摇摇头,“你要是需要人陪着,我可以留下来照顾你一段时间,等你好转了再离开。”
他诱哄似的继续说:“化疗还是要去的,我知道很痛苦,但是不许逃。你要是害怕掉头发,我可以陪你一起剃掉。”
“应泊,你好像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陈嘉朗反而笑了,“我的意思是,我要把你拘禁在我家里,哪儿都不许去。”
在应泊大惑不解的眼神中,陈嘉朗挑起他的下巴,吻将落未落:
“你自己也很清楚,条子不一定会接纳你了吧?我调查过他的背景,算是公安世家,父亲是省公安厅的领导。那样的家庭,最看重出身了。”
他的手指抚过应泊下巴上残余的胡茬,又细细地摩挲一遍——留置室的刀片太钝,根本刮不干净。应泊收敛了笑意,抓住他不安分的手,眼神倏地变冷:
“我了解他,他不是那样的人。”
“哈,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你现在已经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检察官了,怎么确定他还会一如既往地爱你呢?”陈嘉朗任由他死死桎梏着自己的手,“你仔细想一想,路从辜是警察,警察都是什么人?公检法三家里就属他们权力最大,他要是真想找你,会找不到吗?”
闻言,应泊眸光略黯淡了一些,却还在坚持:“只是停职而已,等风波过去,我还可以复职。我听说,督导组已经来了,一切只是时间问题。”
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思路已经被陈嘉朗带跑了。陈嘉朗毫不掩饰地大笑起来,笑他的天真:
“是,是,规矩是这个规矩……咳,不过,就算青天大老爷来了又能怎么样?你今天敢把陶海澄推下台,明天就敢把新的领导推下去,他们可以借你这把刀杀人,不代表愿意把刀横在自己脖子上。事到如今,你一点利用价值都没有了,他们为什么要养一条有前科的噬主的狼在身边呢?”
应泊瞳孔猛地一颤。
是啊,他从来没想过这一点,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既不可能在推翻陶海澄后取而代之,现在又没有新的靠山,对于其他人而言食之无味,弃之也不可惜。
更何况,出身有污点,现在又惹出了这么大的事端,也许单位的同事们私底下只会痛恨他不自量力地捅出了这么大的篓子。
连日的颠沛流离让他不得不冷静下来重新思考,那种天真的英雄主义的激情褪去后,应泊现在只觉得脊背发凉。他用了十三年忍辱负重地走到今天,真的承受得住失去一切的打击吗?
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理想,搭上了所有前程,其他人得到了应有的正义,那他的正义呢?
“小野心家,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你当初想的是赌上一把,虽然很可能满盘皆输,但赢了就是庄家通吃,带头打掉这么大的老虎,能保你后半辈子高枕无忧。可你从没想过第三种可能,像现在这样不上不下,两败俱伤。”
陈嘉朗就这样赤/裸/裸地将应泊的心思全都吐露出来,而应泊哑口无言的反应让他更为得意。他爱怜地抚平应泊紧蹙的眉头,轻声细语:
“你的导师早就提醒过你,体制内不一定是你最好的去处,你这样一腔热血的人,外面的世界更广阔。”
“已经没机会了。”应泊还在嘴硬,可躲闪的目光暴露了内心的慌乱,“大不了……大不了转行,离开法律职业,总有路可以走。”
陈嘉朗听了低低一笑:
“怎么会没机会呢?如果你愿意完全地信任我,不用管什么竞业条款,我有的是办法把你塞进靖和,做几年顾问再执业,以你的能力和人脉,做到主管刑事案件的合伙人完全不在话下。”
应泊看向他,眼神锋利如刃:“你把我带回来,不会就是为了挖墙脚吧?”
“挖墙脚?我只是在为你的以后做打算。当然,如果我身体状况允许,也可以养你一辈子,你什么都不用做——不过要跟你那些老朋友新朋友划清界限,我不喜欢他们。”
他先是把脸颊贴在应泊颈侧深吸一口气,又食髓知味地在那处敏感的肌肤上啜吻,呼吸越发粗重:
“……是留置室的沐浴液吗?味道居然还不错,看来你一直都有好好打理自己。”
“嘉朗,你很清楚,我做不到。”应泊轻轻捏住他的后领,阻止他更进一步,“从我腿上下去,坐好。”
“紧张什么?你要是真的不愿意,我也根本不能对你做什么。”陈嘉朗抬起头,半是调笑半是威胁地说:
“也就是立刻打电话告诉条子你在我家而已,你知道我做得出来。”
“你!”应泊眼中闪过慌乱。陈嘉朗仔细观察着他的神情,说:
“每次提到他你都会害怕,像是你曾经做过什么非常对不起他的事情一样。”
应泊垂下眼睛:“我的确对不起他。”
“我知道,你们两个是高中同学,后来你转学走了,不会是因为这件事吧?”
“嗯。”应泊点点头,“在他最依赖我的时候,我一声不吭地离开,为了让他死心,甚至骗他说我死了。”
“分开后,他其实一直在给我发消息,我每一条都看到了,但从来没有回复过。我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终于有一天,我鼓起勇气,用姨妈的口气跟他说,‘应泊生了一场重病去世了’。”
“我其实也想不明白当时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想让他忘了我,可我自己又放不下他。”应泊自嘲地扯扯嘴角,“发完我就登出了账号,因为不敢看他的回复,也不敢联系曾经的共同好友,生怕听到他过得不好的消息。”
“所以,毕业那年你说要回来发展,是因为想要回来找他吗?”
应泊犹疑着:“有这个原因,但主要是……我因为师父的影响,想要跟她走一样的路,如果回来发展,她能拉我一把。”
“果然,这才是你,你从来都不会被情爱动摇选择。”陈嘉朗露出一个颇为赞许的笑。应泊叹了一声:
“我以为,医院那一次后,你已经跟他和解了。”
“是和解了,如果他能把你好好地保护起来,也许我真的就放下了。”陈嘉朗无可奈何地摊手,“可是他没做到,还得你来做活靶子,献祭自己做他的战功。”
“跟他没有关系,都是我自己——”
陈嘉朗用食指抵住他的嘴唇,自顾自道:
“嘘,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听。这些天我找不到你,急得团团转,把几乎每一条跟你有关的消息都看了一遍。一群畜生一样的人,居然也敢对你说出那样大逆不道的话,我很生气。”
“他们只是不知道真相罢了,也是被煽动的受害者。”
“煽动?你以为他们在乎真相吗?他们甚至不在乎……咳咳……”陈嘉朗气血上涌,“还记得你曾经帮忙申请过司法救助金的一家人吗?现在那家人每天能靠直播骂你赚打赏赚得盆满钵满,我每天都会准时点进去看,猴戏一样。”
他喘不上气来,无力地靠在沙发上。应泊推开他冲进厨房倒了杯水,翻箱倒柜地找出药来,灌进陈嘉朗嘴里:
“……少说一点。”
陈嘉朗渐渐平复下来。应泊行至阳台向下望,摆明了态度是不想再争辩。
“应泊,这个时代已经没有理想了。”陈嘉朗摇摇晃晃地走到他身后,轻轻揽住他的腰,“强者恒强,弱者恒弱,你想的是把可怜的群众拉上来,可他们不会感激,只会想方设法把你也拉下去。”
应泊不答话,双眼空洞地望向远方。城市的车水马龙兀自流转,由外向内织成一张疏而不漏的大网,将无数人的命运画地为牢。海岸线长龙一般匍匐在城市边境,如同一个冷眼的看客,局中人的生死悲欢与之无关。
“你瘦了好多,是不是过得也很痛苦?”
“别说了……别再说了。”应泊抬手扶着额头,太多嘈杂的声响占据了他的思绪,几乎快要炸开。
“应泊。”陈嘉朗执拗地开口,“总有一天,我会让你认清,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
第113章 蚀心 “心跳得好快。”应泊满意地感受……
“陈嘉朗, 你是不是疯了?”
应泊两手支着床,撑起上半身,无可奈何地看陈嘉朗蹲在床下,用脚镣将他两只脚踝锁在床尾。
都怪这些日子实在折腾得筋疲力尽, 骤然到了一个可以放松警惕的环境, 应泊洗了个热水澡, 刮干净胡茬, 把全身都打理得清清爽爽,然后就在陈嘉朗家的客房里毫无防备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就成这样了。
想来是预谋已久。陈嘉朗手指勾着一把钥匙, 耀武扬威地冲应泊晃了晃,微笑着说:
“放轻松, 我不会伤害你, 只是怕你乱跑。你知道, 现在有很多人在找你, 也有很多人想要你的命。”
“那你也不能……”应泊用力挣扎了几下, 金属的脚镣相当结实,“我在留置点都没戴脚镣。”
“留置点讲人权, 我可不讲。”陈嘉朗把钥匙装进口袋,“有需要的话, 我会放你下来的。”
他又指了指天花板的一角, 那里有个监控探头:“那里清晰到能看清你的睫毛。”
说完, 他向应泊歪了歪头, 微微躬身后离开了客房,只留应泊一个人恼火地捶打着床垫。
陈嘉朗还真是言出必行。他借着病重的名义居家办公,连会议都是线上开,而且一定要在应泊的房间开。他一面听着其他律师的汇报,两只眼睛还要紧紧盯着应泊, 观察表情和反应。
应泊很少接触金融证券一类的法律,听得半懂不懂,手机和证件都被陈嘉朗收走了,干脆靠在床头发呆,发觉了陈嘉朗的目光也视而不见。
“你现在的样子,像个漂亮的娃娃。”陈嘉朗悠然自得地说。
情绪和身体状况的双重围攻下,应泊食不下咽,身形还在一圈一圈地消瘦。陈嘉朗特意请了住家阿姨帮忙准备一日三餐,饮食都是清淡好下咽的粥和清炖菜。
他会亲自端着餐食来到应泊的房间,一勺一勺喂给应泊,温柔耐心得不像那个雷厉风行的头部律师。
“那个女人又把你以前的事抖了出来,我看还是真假参半。”他有意无意地述说着,“全国检察人才库的公诉精英,现在却连自己都证明不了清白,多么荒谬。”
最开始应泊还会反驳几句,后来干脆不再答话,只是一味地将食物抿入口中,再机械地吞咽,也品不出什么味道,不过是为了维持生命体征罢了。胃是情绪器官,他这些天时常感到肋下抽痛,不得不弯腰按住上腹,眼睛还停留在窗缝漏进来的夕阳。
“想出去走走吗?”陈嘉朗揣摩着他的心思,“好,总在家里憋着容易憋出病来。”
于是,每天早晨和傍晚,陈嘉朗会解开脚镣,带他出去走走。两人并肩绕着楼下的花园漫步,陈嘉朗会先攥住应泊的小手指,而后得寸进尺地向上攀附,最后与应泊十指相扣。
“你看,你失踪这么久,世界也还没有停转。”陈嘉朗说,“别总把自己身上的责任看得太重了。”
应泊几乎不开口,只是迷惘地盯着院子里的一花一草看,眼底没了往日的光彩,只剩灰蒙蒙的黯淡,那是一种价值感崩塌的虚无。
渐渐的,应泊似乎开始适应了这种被当做鸟雀一般拘束的生活。他不再旁敲侧击地恳求陈嘉朗解开自己脚上的镣铐,也不再向往地望着窗外的世界出神,就连体重也稳定下来,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单调无趣的生活。
陈嘉朗有时会搜罗一些刑事诉讼的工具书给他看,应泊只是翻了几页,就兴致寥寥地丢在了一边。
入夜,陈嘉朗会抱着枕头钻进应泊的被子里,缩在应泊怀中,什么都不做,相拥着一觉睡到天亮。
“总觉得你身上还有留置点的霉味。”他把冰凉的脚塞到应泊小腿肚中间,“给我暖暖。”
应泊被冷得一激灵,但没有躲开,反而顺从地将他的脚夹在最温暖的腿肉中间。陈嘉朗餍足地笑了:“在法大的时候,你也帮我暖过脚……”
“我还翻墙帮你买过药。”应泊同样低笑,“摔得一个星期没爬起来。”
“其实,刚得知你的过往时,除了心疼……我还有点开心。”陈嘉朗又往他怀里拱了拱,“过去直觉告诉我,我们是同类,可你太光明磊落,我也会怀疑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应泊默然不语,陈嘉朗便漫漫地接着说下去:“现在看来,我的直觉没有骗我,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能明白你的苦。”
“苦?”应泊自嘲地一笑,但不置可否。陈嘉朗从他怀里抬起头来,小声说:
“刚才帮你擦头发的时候,我发现你长白头发了。”
“年纪大了,都会长的。”应泊闭着眼睛摇摇头。陈嘉朗在他颤动的眼睑落下一吻,问:
“你会不会恨我?”
“恨……”应泊咀嚼着这个字眼,缓缓睁开眼睛。他想翻个身避开陈嘉朗的目光,可脚镣限制着行动,他只好又一次合上双眼。
什么都看不到,也就不需要思考,不思考就不痛苦,也就不知何为爱,何为恨。
“我只是想不明白,何以至此。”应泊叹了口气,“或许你说得对,从一开始,一切都是无用功。”
他再一次收紧臂弯,紧紧贴着陈嘉朗的身体,交换彼此的体温,喉咙里有隐约的哽咽声:
“……是我太贪心,想要的太多,能做的又太少。”
时间久了,陈嘉朗也会短暂地解开脚镣,让应泊自由活动,但区域仅限室内。应泊唯一的娱乐活动就是看电视,但客厅里的电视没有机顶盒,能看的只有望海卫视,除了几个固定的新闻节目和晚间抗日电视剧,一整天都是漫长的假药广告。
陈嘉朗也恢复了正常的工作,早上出门去律所,晚上尽早回来。应泊被托付给住家阿姨,明面上是照顾,实际还是监视。
日子似乎就这样平淡地继续下去。
这天吃完早餐,陈嘉朗在衣帽间对着穿衣镜整理着装,今天要见一个重要的客户。应泊照常靠在沙发上看电视,是望海卫视的早间新闻。
新闻画面是督导组广泛向社会群众征集线索的采访视频,录像中陆陆续续有群众进入和离开信/访办,样貌都被打了码,唯独一个身影除外。
那是个他无比熟悉的身影。
画面下一秒切了近景,路从辜撑着伞,警裤底端沾了泥浆,正把某个信/访的群众护上警车,眼底满是乌青。记者的话筒捅到路从辜嘴边,急急地说:
“现在我们来采访一下望海公安刑侦支队的路队长。路队长您好,请问能否谈一谈本次扫黑除恶专项斗争的阶段性成果呢?”
那人冷峻的目光扫过镜头,却没有急着发言,而是低头嘱咐群众几句,关上车门才开口:
“首先感谢群众提供的关键线索线索。长达八个月的时间里,在公安、检察等机关的协同下,我们已经基本掌握该犯罪集团长期以暴力、威胁或者其他手段,有组织地实施违法犯罪活动,称霸一方、为非作恶,欺压、残害百姓。而且,犯罪集团背后的保护伞也在逐一铲除,不久就能给市民们一个交代。”
“同时,我也要告诉那些躲在阴影里的人——”他忽然直视镜头,仿佛能穿越距离看透人心,“不论什么时候,都不要放弃希望,还有人在等你。”
镜头里,路从辜穿的是夏季执勤服,小臂上缠着绷带,还能看出渗出来的血迹,是又受伤了吗?
应泊捏着遥控器的手青筋暴起。
“看什么呢,这么入神?”陈嘉朗的声音突然响起,继而是一阵向客厅走来的脚步声。应泊慌忙将电视音量调至最小,又匆匆换了个频道。但不论哪个分频道,统一都在播放一样的新闻。陈嘉朗已经来到沙发边。应泊干脆关了电视,一把拉住陈嘉朗的手,在手背上落下一吻:
“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这副模样让陈嘉朗有些讶异,但也只当是应泊想开了,不再抵触自己。他揉揉应泊的头发,并没有注意到那双眼睛下重燃的火星,笑着说:
“我听说,督导组正式开始调查陶海澄了。像这种行动,如果没有掌握确凿的证据,是不会公布出来的。”
“嗯,不过,无所谓。”应泊仍旧微微笑着,“早点回来,我等你。”
那一段新闻在应泊脑海里盘旋了很久很久。他浑浑噩噩地回到房间,连住家阿姨呼唤他的声音都没听见。
“应先生,吃饭了。”阿姨又敲了敲门。
“哦,哦,马上来。”应泊坐起来,甩甩脑袋,想把乱七八糟的思绪都甩出去。
此后,他每天都会守在电视机前,自己也不知道在等待什么期待什么。路从辜再也没在新闻里出现过,应泊满怀的希望一次次落空,却又一次次重新燃起。连睡梦中,迷蒙间听见的都是那句——
“还有人在等你。”
希望是否尚存,应泊已经没那么在乎了。在阴冷潮湿的谷底待了这么久,他几乎以为自己快要不记得光明是什么样子。
可偏偏光明又一次泼洒到他身上了。
终于,他打定主意。
他要逃。
手机和证件都被陈嘉朗锁在柜子里,手机里还有重要文件。应泊用了几天时间,在住家阿姨眼皮子底下摸清楚在哪儿,但钥匙又成了难题。前些天被锁在床上时,陈嘉朗都是随身携带钥匙的,那柜子的钥匙会不会也在他身上?
于是,他特意挑了个陈嘉朗有酒局应酬的日子,估摸着陈嘉朗快回来了,用热水把脸泡得红通通的,缩在床上装成发烧的样子。
“怎么了?”陈嘉朗醉醺醺的,毫无防备地伏在他身上,手背贴在他额头:
“嘶,好烫。”
“冷……”应泊伸出手环住陈嘉朗的脖颈,反把对方压在身下,手沿着腰身的线条游走。陈嘉朗吃吃笑着迎合着他,丝毫没发觉应泊已经把手探进了自己的裤子口袋。
“心跳得好快。”应泊满意地感受着掌下身躯的震颤,“这么敏感?”
“你学坏了……”陈嘉朗抬头想要讨一个吻,却被应泊避开。裤子口袋里没有钥匙,应泊又转而探索他的西装内袋,刻意空出一只手在陈嘉朗的脊骨来回摩挲,吸引注意力。
“别、别勾我了……”陈嘉朗泄了力气似的想躲,却被应泊又一次带回怀里。
“怎么?生气了?”应泊更加肆无忌惮,“你不就是想我这样?”
钥匙的轮廓在布料下硌着手掌,应泊假借衣服布料摩擦的声响,把钥匙藏进袖口,随后直起身来,俯视着还没反应过来的陈嘉朗:
“……我就不报警说你非法拘禁了。”
“能让你主动勾引我一次……”陈嘉朗忽然笑起来,“也值了。”
“嘉朗,依恋不是爱,执念也不是。”应泊在房门前停了停,“小孩子才会用占有表达爱,却只会把对方越推越远。”
他带上随身物品,一刻也不敢停留。前脚刚打开房门,陈嘉朗疯魔般的笑声随后响起: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应泊!我很期待下次相见。”
应泊咬了咬牙,重重摔上了门。
他出门后打了辆车,径直往张继川的公寓去,也来不及提前打招呼。他有张继川的房门钥匙,三两下打开门,冲进玄关,跟正在打电话的张继川对视上。
“路、路路路……”张继川愣愣地望着应泊,舌头打结,结巴着说不出话来。应泊一个箭步冲上去,捂着张继川的嘴,去抢他的手机。
“唔,唔!”张继川还在拼命挣扎,“唔队!呜呜呜唔!”
第114章 第 114 章 “出来,我看见你了………
终于来得及缓一口气, 应泊鞋都没换,把手机和证件一扔,直接席地而坐,胸膛剧烈地一起一伏。
他仰头看着愣在原地的张继川, 对方一直用一种见了鬼一样的眼神打量他, 他摆了摆手:
“去给我倒杯水, 热死了。”
张继川鬼鬼祟祟地进了厨房, 又鬼鬼祟祟地出来,溜着客厅的边沿走, 远远地把水杯递给他:
“吃、吃西瓜吗?冰镇的。”
应泊仰头一饮而尽,见张继川还是一副草木皆兵的惊恐, 无奈地问:“你离我那么远干什么?我是鬼吗?”
“不是吗?”张继川跨了一步, 俯身戳了下他的脸, 指尖传来温暖柔软的触感, “好像确实是人, 活的。”
这下,张继川可就有兴师问罪的理由和勇气了, 直接一脚踹了过来:“你他妈死哪儿去了?王八蛋!知不知道大家都急死了?”
应泊被踹得一趔趄,也不抵挡, 一手着地支撑身体, 另一手揉捏着眉心:
“被监委留置了七天, 出来之后又被嘉朗关了好久, 将近一个月没摸过手机……差点连解锁密码都忘了。”
“陈律?他为啥要把你关起来啊?”张继川的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从冰箱里搬出半个西瓜,插上两把勺子,凑到应泊身边:“他都对你做什么了?”
身边的人基本只知道应泊和陈嘉朗是同学,对于他们之间那种隐秘的情感就所知甚少了。应泊毫不客气地捏着勺子挖了一大口西瓜,一边咀嚼一边含含糊糊地说:
“说是怕我乱跑, 被人盯上,要把我保护起来。”
“不是,那我跟路队问了他那么多遍,知不知道你去哪儿了,他就是不说。”张继川又是气不打一处来,“合着这些天你俩一直搁那儿玩金屋藏娇呢?”
“我也是受害者,你跟我发什么火?”应泊同样理直气壮,“你去倒腾个屋子出来,我住两天。”
张继川起身就往侧卧走,走到门口才意识到哪里不对:“诶,你不是有家吗?为什么要住我家?”
应泊指着自己:“我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回去?”
“你怎么了?你这样挺好的啊。”张继川一边铺床一边端详他。应泊几不可闻地喟叹一声,还是退缩了:
“回去也是给他添乱,要是被有心人看见,肯定会大做文章。”
“你的意思是,你现在要躲在我家,还要让我跟你一起撒谎瞒着路从辜。”张继川终于明白了应泊的意图,“你有想过他得知真相之后的反应吗?我感觉他甚至有可能杀了你。”
“为什么这么说?”应泊其实有些不敢再听下去。
“他快疯了。我跟他接触不多,但每次通电话都听得出来,他精神状态没比你好多少。”张继川调出手机通话记录和聊天记录,递到应泊眼前,谨慎地说:
“那天凌晨三点他给我打电话,我当时在写论文。他好像喝酒了,跟我说……要是你出了什么事,他一定会亲手杀了赵玉良。”
应泊别开眼睛,不去看那些大段大段的倾诉。张继川也不紧逼,关上手机,又一次试探他的态度:
“你真的不打算联系他吗?起码告诉他你还活着,让他安心工作。我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但他没有伤害过你,凭什么要被你这么对待呢?”
“我只是你的哥们儿,知道你出事后都一整晚一整晚睡不着,更何况是他呢?”张继川见他没有反应,又用肩膀撞撞他,“不管你有什么顾虑,也得跟他把话说开,除非……”
应泊依然一言不发,却稍稍转头,等他的后半句话。张继川一字一句接着道:
“除非你不想跟他有未来了。”
“别说了!”应泊突然暴起,整张脸一瞬涨红。他双手叉腰,焦躁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张继川知道他心里也不好受,无所谓地耸肩:
“你随意,我只是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给出建议,最后还是要你自己拿主意——毕竟又不是我对象。”
路过应泊身边时,张继川附耳轻声道:
“不过,你要是发自内心地觉得兄弟、对象会因为你家里的那点破事看不起你,那我们还是趁早绝交比较好。”
等到张继川再折返回来时,应泊已经摔门而去了。张继川一屁股坐在地板上,翻看着应泊落在自己家的证件,由衷地松了一口气:
“小册老,脾气还挺大……”
应泊出来的时候的确算是一鼓作气,他冲到楼下打了辆车,目的地是刑侦支队。然而,司机把车停在了支队大楼对面,应泊付了车费,下车后脚步却像灌了铅一样沉。
他还是没有胆量直接造访,而是钻进临近的超市里买了包口罩。
虽然网络上舆论沸沸扬扬,落在现实生活里,就像一场海洋上的大雨,没什么特殊的,大家依然要埋头过自己的日子,不会注意身边出现的某某某是不是那个风口浪尖的倒霉鬼。应泊结账时,收银员甚至还会微笑着跟他说“帅哥慢走”。
以防万一,应泊又挑了一顶帽子,虽然有点大,但堪堪能盖住他的眉眼。旁边是一家咖啡店,他带了杯冰美式出来,算是见面礼。
不过,过于高挑挺拔的身姿还是让他看上去极为显眼。他压低帽檐缩在刑侦支队附近的报刊亭后,思量着是该托门卫大爷把路从辜叫出来,还是不请自来地自行亮相。
似乎不管是哪一种,都容易挨揍。他都走到了门卫亭旁边,跟大爷对视一眼,大爷用目光询问他有什么事。
应泊犹豫了一下,上前把冰美式放在窗台,嘱咐说:“能不能……帮我把这个转交给路队?”
大爷不明所以。待应泊把话说完,大爷紧盯着他,盯得应泊浑身不自在,大爷随即惊喜地探出头:
“哎,这不是应检察——”
应检察官掉头就走,根本不听大爷把话说完。
他也道不明自己现在的心境——他确信自己是思念路从辜的,新闻上的那张脸时时浮现在脑海里,以及过往许许多多厮磨交缠的片段,折磨得他昼夜不得安宁。
可他又害怕见到路从辜,怕见到眼泪,也怕见到伤痕。
暮色渐沉,快到下班时间了,刑侦支队多数人都认识他,要是三三两两路过这里,他很容易暴露。正犹豫着,一辆警车呼啸着冲进大门,带起的风差点掀翻应泊不合尺寸的帽子。
刺耳的刹车声撕破了静谧的黄昏,警车的一半车身都隐没在大门内,只剩后面一半还留在外面,却停住不走了,刚好挡住了视线。应泊歪歪头,想避开车身向里面张望,却发现驾驶位上的车窗降了下来,同样有一双眼睛在扫视车外的环境。
是路从辜。
应泊下意识地又一次藏进报刊亭后,买了份杂志挡住脸。路从辜的位置能看到的区域十分有限,他茫然地环顾一圈,终究关上了车窗,继续往里开。
提到了嗓子眼的心脏又落回胸腔里,应泊眼看着路从辜跳下车,皮鞋踏过水泥地,溅起积水,只留下一个背影。
他瘦了,执勤服和裤腿都是松松垮垮的。
然而,路从辜突然在台阶上驻足,目光扫过街道。应泊慌忙屏住呼吸往阴影里缩,后背撞得报刊亭铁皮哐当作响,引得老板大爷不满地“啧”了一声。
所幸正要转身的路从辜被赶来的民警叫住,接过一份文件,却还是不死心地频频回头张望。
正当应泊以为这一面就这样以自己的遥遥相望作为结局时,门卫大爷拎着应泊留在那里的咖啡离开岗亭,向路从辜跑过去,应泊心下顿时一惊。
路从辜接过咖啡,脸色在听到门卫所言后骤变——那是一种类似头狼嗅到血的味道的神情,门卫话音戛然而止。路从辜死死盯着围墙外郁郁葱葱的树木,随后把文件拍在民警怀里,冲出大门外。
路灯就在这一刻骤亮,应泊向后退了一步,动作不明显,却没能逃过刑警的眼睛。两人隔着鹅卵石路面对望,路从辜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刹那间就漫上了一丝带着偏执的暗色:
“……应泊?”
应泊在对方抬腿的瞬间开始奔跑,他还没想好见面的第一句话该说什么。身后是熟悉的脚步声,还有沙哑的暴喝:
“站住!”
人行横道的绿灯在应泊踩着最后一秒通过后变了颜色,两侧的车辆立刻连成一道湍流,将两人隔绝开来。应泊闪身躲进胡同口,听着外面人来人往,颓然地靠在砖墙上。
“出来,我看见你了……”路从辜追来的脚步停在巷口,质问带着哽咽,“你还要躲到什么时候?”
应泊扭过头,好像有什么从眼尾滑落,又迅速被燥热的空气蒸干。
回到张继川的公寓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应泊刚打开房门,一个被捏扁的可乐罐就朝他砸了过来,还好没砸到他的脸。
他顺手捡起来扔进玄关的垃圾桶,张继川放下手柄,讶然地看着他:
“咦,回来了?他没留你吗?”
“我跑了。”应泊疲惫地走进屋内,把自己摔在沙发上。路从辜最后被一通电话叫走了,没有把巷子搜个底朝天。
“啧,你这个人……”张继川一脸恨铁不成钢,“得,他今天晚上又得给我打电话了,你得帮我想想怎么圆这个谎。”
“圆什么……就说你不知道。”应泊没心思想这些。张继川忽然想起什么,凑到他旁边,神秘兮兮地说:
“蔚然从昨天晚上开始就没回我的消息。你说,她是生我气了吗?可是我这两天也没做什么啊。”
“也许是忙吧,我不在,很多事情需要她自己完成。”应泊把脑袋埋进靠枕里。
“那也不对,她以前再忙都不会不回消息。”张继川反复点进聊天界面,“我现在有点担心,不会是出事了吧?”
第115章 轮盘游戏 “应检察官敢玩命,我就放这……
“那我给她打一个。”应泊被烦得受不了, 只好通过这种方式让张继川闭上嘴。他坐起身来,拨通徐蔚然的电话,果然,长久的等待后, 电话自动挂断了。
一种莫名的不祥预感涌上心头, 应泊同张继川面面相觑, 又一次拨过去。正当两个人都以为这一次也打不通时, 徐蔚然接起来了。
“喂?蔚然?”应泊试探地开口。然而,对面并没有传来徐蔚然的回应, 反而是一阵金属铁皮的碰撞声在空旷的环境内回荡,夹杂着女人的闷哼, 像是被塞进了铁皮桶。背景里有重物拖拽声, 接着是卷帘门“咣当”落锁的震颤。
“唔……唔唔!”
两人都在一瞬间就听出是徐蔚然的声音。张继川扑过来抢电话, 应泊用肩膀顶开他, 用眼神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电话那头许久都没有人说话, 应泊几乎要按捺不住开口时,那边传来男人粗野的声音:
“应检察官?既然打来电话了……”
“你们是什么人?”应泊厉声问。
“明知故问。”对方冷哼一声, “这个小姑娘把所有事情都抖出来的那天,就该想到有今天的下场了。”
“赵玉良的人?还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应泊恨恨道。对方既然肯接电话, 就是愿意谈条件, 他便沉住气道:“把电话给蔚然, 我得确认她还活着。”
对方大笑两声, 而后粗暴地撕开胶带,徐蔚然的呜咽随后响起。她大口喘着粗气,颤声喊道:
“师父!别过来!他们会杀了你的!”
“蔚然!”两人一同吼出声。电话那边的人狠狠踹了徐蔚然一脚,她强忍着疼痛,还在嘶哑着喊道:“他们想要你手上的保护伞名单, 刺探督导组已经查到哪一步了!”
“哈,她把我们想要的说出来了。”男人不怒反笑,“那……应检察官,城东钢材市场,会有人领你进来,过时不候——记住,你一个人来,不要报警,如果你不想看她被活活烫死的话。”
在一声火柴擦燃的声响中,电话挂断,忙音急促地震动耳膜。应泊缓缓放下手机,左手攥成了拳头。一旁的张继川也听得清清楚楚,神色复杂地看向他。
他最初想的是,张继川家世显赫,在张家的庇护下,他们怎么也不敢动徐蔚然,现在看来,是他低估那群亡命徒的胆子了。应泊抬眼看向欲言又止的张继川,把手搭在张继川肩上:
“我会把她救回来的,别担心。”
“不行……我不能让你去冒险!”张继川语无伦次,“他们的目标摆明了是你,蔚然只是个饵,我们不能上这个当!”
见应泊根本没听进去,兀自整理着着装,张继川把着他的肩膀,一字一句道:“蔚然是我认定的妻子,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们两个谁出了事,我都不可能原谅自己!”
应泊良久没说话,只是平静地直视着张继川的眼睛,忽然笑了:
“你知道,昨天我为什么不肯跟他相认吗?”
张继川被他笑得心里发涩,问:“为什么?”
“因为,我早就知道有这一天,他们不会放过我的。”应泊起身,赤脚踩在地板上,吩咐道,“两个小时后要是没有音讯,马上给路从辜打电话……”
“你……”张继川眼看着他走到玄关,哆哆嗦嗦地摸出一把匕首:
“至少、至少带把刀!”
应泊拗不过他,只好折返回来把匕首带在身上。他盯着张继川充血的眼睛,轻声说:
“如果我回不来……”
他终究没有说下去,话音消散在楼道炒菜声里,重重关上了防盗门。张继川有许许多多的话堵在喉头,最后却只能化作一句嗫嚅:
“平安回来,你们两个都是。”
事实上,应泊很早就从路从辜口中获知,城东库房明面上是赵玉良手下的据点,实际已经成了警方卧底的地盘,先前炸船事件之所以警方能快速冲进库房找到炸弹遥控器,也是多亏了内应。
他想不明白的是,他们为什么要选在这个地方绑架徐蔚然诱自己过去,难道……是卧底叛变了?
能够确信的是,路从辜已经把他们目前掌握的名单交给了督导组,也许赵玉良还抱着最后一丝侥幸,指望这名单只是很小的一部分。或者,即便牵涉众多,拿到手后也足够他展开行动处理残局。
何况,就算在那里杀了他们两个,在现在的舆论下也完全可以矫饰成两个司法蛀虫玩火自焚,激化民众对督导组“无能”的质疑,为转移关键证据争取时间。
眼下将近七点,这个时间,打车也不是容易的事,城东库房太远太偏,没有司机愿意冒险。应泊反复加价,才终于招募到一个勇夫。一上车,司机看了眼目的地,不免困惑问:
“哟,兄弟,这个点去那地方干嘛呀?”
“救人。”应泊淡淡道,“有人绑架了我妹妹。”
这个回答噎得司机许久说不出一句话,对方从后视镜瞥了应泊一眼,发现他的神情不像是在开玩笑,便丝毫不敢耽搁,直接一脚油门踩下去,车辆陡然提速,在车流间横冲直撞。
应泊一天没吃饭,本来胃里就在反酸,被颠簸得直欲作呕,把着驾驶座的靠背艰难说道:
“其实……也不需要这么快……”
半个小时左右,出租车在城东钢材市场停下。应泊刚推开门,司机便惴惴不安地问:
“那个……需不需要帮你报警?我在这儿等你?”
“暂时……不需要。”应泊略有迟疑,“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要进来,保护好自己。”
此处一个将近废弃的旧仓库,铁门虚掩着。应泊踢开挡路的死老鼠,踩着夜色迈入其中,层层叠叠的集装箱如钢铁的巨兽般潜在昏晦下。
夜风裹着铁锈味扑面而来,应泊贴着仓库外墙移动,始终没有发现那个来领他进去的人。对方要是人数太多,口袋里的匕首根本不足以防身,应泊从地上捡了一根钢管藏在身后,继续向内探索。
头顶的房檐有猫爪抓挠声,惊得应泊连忙抬头看,黑白花色的猫敏捷地跳了下去,一眨眼便无影无踪,应泊这才松了口气。集装箱缝隙透出微光,应泊探头看去,头顶的探照灯却突然大亮。
“找什么呢?”
冰凉的枪管顶上后腰,应泊肩背一僵,缓缓转过身。
除了挟持他的那个人,阴影里走出三个枪手,呈扇形逼近他。四人年纪都不大,想必是最底层的小喽啰,领头的那个是个光头,晃着打火机,把枪口对准应泊的脑袋:
“挺准时。”
“……蔚然呢?”应泊举起双手。
“在里面。”领头的光头把枪管指向应泊身后,从口袋里摸出一个证件递给他,正是徐蔚然的工作证。应泊按捺住焦躁,继续交涉:“我得确认人质安全。”
“先别急,跟我们去见见狗哥。”光头轻蔑一笑,指挥道,“往里走,别想耍什么花招。”
其余人一拥而上,把应泊的手反剪到背后,把枪抵在应泊后脑。他顺从地跟着这些人前进,试图从他们口中套出话来:
“是狗哥的意思?”
“当然不,是赵董的意思,狗哥也只是办事。”光头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很快你就明白了。”
行至装卸区一间较大的集装箱门口,光头朝天开了一枪,大门应声而开,有人从后踹了应泊一脚,把他驱进集装箱内部。昏暗的灯光下,并排站着一群魁梧的纹身男,为首那个熟悉的刀疤脸向应泊扯了扯嘴角:
“好久不见,应检察官。”
“你们要的材料我带来了。”应泊开门见山道,“人呢?”
狗哥身后的一群人不约而同地往上指。
应泊不明就里地向上看,只见集装箱深处的一座小型龙门吊上,一个纤瘦的人影被吊在半空,双腿还在来回晃荡,正是徐蔚然。
而她的正下方,是一个还在冒着热气的沥青池,旁边有个小喽啰守着工作台,还在轻佻地仰头向徐蔚然吹口哨。
徐蔚然啐了他一口,他反倒更兴奋,嘿嘿地痴笑着。
一旦龙门吊松开吊钩,徐蔚然只有死路一条。应泊目光一凛,向狗哥谈条件:
“先把她放下来,你们手里有枪,我们跑不了,不需要用这种方式。”他努力让自己的话音掷地有声,“你们想要的名单在我脑子里,总共十三个名字。要是她出了任何差错,谁都别想从我嘴里撬出话来,我说到做到!”
“他妈的,当老子三岁呢?”光头抡起钢管就往应泊身上砸,却被狗哥抬脚踹翻。狗哥似乎在认真考虑应泊的条件,把玩着手里的手枪,抬眼问:
“我们怎么相信你说的是真的?”
“除了相信我,你们还有其他选择吗?”
狗哥忽然笑了,笑容扯动脸上狰狞的刀疤。一旁的光头被踹了也不恼,手脚并用爬起来,拥到狗哥旁边兴奋地提议:“狗哥,不如……玩轮盘赌?”
闻言,其他人立刻纷纷起哄。狗哥环顾所有人一眼,卸下左轮手枪的弹巢,铛啷啷倒出五颗子弹:“应检察官听过轮盘赌吗?”
应泊看着他的动作,脊背冒出冷汗:“你什么意思?”
“实话告诉你吧……之所以叫你来,跟什么名单关系不大,主要的目的是杀人灭口。”狗哥留了一颗子弹,“应检察官敢玩命,我就放这丫头走。”
不知是不是错觉,应泊竟然看见狗哥对他眨了眨眼。冷汗瞬间浸透后领,应泊死死盯着狗哥旋转枪轮,又看看仍然被吊在半空的徐蔚然,咬了咬牙:
“好,我跟你赌。”
第116章 第 116 章 “我叫田承平,曾经是……
“这样吧, 你赢一轮,我就降三米。”狗哥指指后面的龙门吊,“我赢一轮,你说三个名字, 公平吧?”
徐蔚然距离地面约有六七米, 应泊大约需要赢两次才能确保她安全着地。即便他打心眼里怀疑这群人只是在捉弄他, 享受猎物濒死的挣扎, 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他也得为她竭力一搏。
他愿意一次次不计代价地坐上赌桌,可唯一舍得付出的赌注只有他自己。
“好。”应泊接过枪, 枪口抵住自己太阳穴, “要是我撑过三枪, 劳驾放她一马, 她还年轻, 很多事情身不由己。”
“都是混江湖的,不会说话不算话。”狗哥玩味地看着他, “第一枪,请。”
应泊食指按在扳机上, 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无数次幻想握枪的样子, 却从没想过这枪最终对准了自己。
扣动扳机的瞬间, 徐蔚然尖叫着闭上眼睛——空膛, 只有撞针声。
幸存的喜悦还没漫过大脑,应泊慌忙向工作台边的小喽啰甩了一记眼刀,示意他快点把徐蔚然放下来。小喽啰用眼神请示狗哥,得到允许后无谓地撇撇嘴,按下了按钮, 吊机缓缓下降。
应泊松了口气。
“第二枪,该我了。”狗哥接过枪,对准下颌。应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既期望这个游戏就这样终结,又没有胆量面对喷溅而出的血液和脑浆。
平心而论,应泊对狗哥是否有必要跟他赌命多少存疑,如果他们真的想要自己的命,从自己踏入厂区那一刻就已经逃不掉了。
而且,方才光头起哄时,狗哥竟然也表现出一副身不由己的为难来。难不成……他也是被胁迫的?
应泊转而望向一旁兴致勃勃的光头,那人的神情让他有一种莫名的直觉:不论这轮赌局输的是谁,围观的他们都是赢家。
枪响之后,枪管冒出硝烟,狗哥擦擦枪口:“看来阎王爷暂时还不想收我——说说吧,三个名字。”
应泊大脑迅速运转,挑出几个已经被调查处理的官员名字,即便泄露,对督导组的调查进度也无足轻重。他看见旁边有人在录像,他每说出一个,录像的那人都像是得到了什么指示,了然地点点头。
难道是……有人在监视?
等到三个名字都说完,录像者对狗哥高声道:“他说的是真的。”
“很好,你很守信用。”狗哥把枪递给他,“轮到你了、”
枪口又一次对准自己的脑袋,应泊估量着徐蔚然距离地面的高度,粗喘着提醒:“别忘了我说的话。”
“当然。”狗哥笑容未变。应泊心下一横,用力按下扳机。
还是空枪,没有子弹。
只开了两枪,应泊已经发觉自己脊椎发软了,冷汗涔涔地从额边流下,几乎打湿了鬓角。倘若狗哥的下一枪还没中,那么应泊的第三枪中弹概率就是50%。
想到这里,他的喉结上下动了动,头脑发晕。吊索又一次下滑,徐蔚然悬停在沥青池上方半米,被滚烫的沥青烤得脸色通红。那个小喽啰吹着口哨,向她敞开怀抱:
“小美女,求我把你抱下来。”
“够了!”应泊出言喝止。狗哥也不耐烦地冲小喽啰摆手:“好玩吗?”
小喽啰翻了个白眼,接住徐蔚然,解开吊索。徐蔚然落地后立刻挣脱,想冲到应泊身边,却被几杆枪逼退。
应泊把枪甩给狗哥,狗哥丝毫不犹豫,抬手便是一枪,仿佛是在对应泊进行精神凌迟,子弹依然没有射出。应泊只好又一次挑了三个相对无足轻重的名字,接过狗哥递来的枪。
第三枪,应泊将枪口死死地抵在太阳穴,哪怕是死,也最好死得痛快一点。
然而,这一次,情况发生了转变,枪管里发出了一声比前几次都爆裂的声响,却仿佛有什么卡在里面,应泊睁开眼,自己还活着,围观的其他人脸色瞬间一变。
子弹的确在这一轮,不过,是一枚哑弹。
“哦?还真是不巧。”狗哥把那枚子弹拆出来查看,哑然失笑,“看来是老天爷要我今天放你们一马。”
“可以放我们走了吗?”徐蔚然几乎要跪坐在地,“就算杀了我们,督导组还是会继续调查,除了在你们的起诉书上再添两条命没有任何作用,还不如趁早自首,别再给赵玉良卖命了!”
“你倒是好心。”狗哥斜睨了她一眼。正当应泊以为事情还有转圜余地时,其他人竟然齐齐抽出枪来,枪口对准的却是狗哥!
“干什么?”狗哥自己也一头雾水,脸上笑容变得僵硬,“要造反?”
“你他妈玩阴的!”领头的光头把枪上膛,接下来说出的话,让所有人都是一惊:
“你真以为赵董不知道你是谁吗?田承平警官?”
“田、田承平?”徐蔚然首先傻了眼,她抓着应泊的手,嘴唇嗫嚅着,“什么……”
应泊把她护在身后,望着“狗哥”的眼神同样凝重。如果说“狗哥”是这个刀疤脸壮汉的一个代号,那么他的真实身份其实是——
曾经的刑侦支队队长,田承平。
起初,这个秘密只在田承平自己和路从辜之间共享。应泊是在与赵玉良交涉后,被田承平送到省城的路上得知的。彼时,田承平指着自己脸上的伤疤,向应泊解释:
“一次行动中,我的脸被炸烂了,抢救了很久才活过来,组织讨论后决定让我假死混进赵玉良手下做事。我脑子活泛,下手够狠,很快引起赵玉良注意,他就把我留在身边,一直到今天。”
“赵玉良为什么那么信任你?”应泊问。
“我替他挡过刀,手上……也沾过血。”田承平扯开上衣,露出胸口的疤痕,“做卧底嘛,为了打消嫌疑,很难不做出点牺牲。”
而后,两人一拍即合,田承平听从应泊的计策,举报应泊多次受贿,从而引来监委介入。这一计不仅能钻制度空子,保住应泊,明面上也只是落井下石的行径,不会使田承平被赵玉良怀疑。
很明显,今天这个局,表面算计的是应泊和徐蔚然,实际算计的却是田承平。光头方才之所以起哄,就是为了测试田承平,看应泊和田承平两败俱伤。
“兄弟,何出此言啊。”田承平抽动着嘴角,还在极力保持镇静。他抬手想把其他人的枪口压下去,却没有一个人听他的指挥。
“我领着你们做了那么多事,条子恨都恨死我了。”田承平向光头无可奈何地耸肩,试图甩脱嫌疑。光头却只是冷笑一声,轻蔑道:
“赵董第一次试探你,是让你带人去朝阳监狱杀掉他们两个。那么多人,手上还有步枪,竟然放跑了他们两个,还是你主动拦着兄弟们赶尽杀绝。”光头又用枪口指指应泊,接着说:
“他被绑上金海鸥号的那天晚上,赵董同时把消息告诉了你和陶海澄。只不过,你收到的是假消息,藏在这里的不是人,是炸弹遥控器。”
“陶海澄果然有二心,把消息告诉了这个娘们儿,只不过他不知道船上有炸弹。至于你,你根本没想到这是试探,一点都没有怀疑消息的准确性,直接就通知了条子。那群人来得太快,冲进来抢走遥控器的时候,赵董其实已经能够确认你是内鬼了。”
“仅凭这些,你们就怀疑我?”田承平面不改色,重新装弹上膛,枪口指着光头,“让你杀个干部,你失败了那么多次,我是不是也可以怀疑你是内鬼?”
“你可以怀疑我,狗哥。”光头看看其他人,“问题是,赵董怀疑的是你,不是我。”
说完,光头不免自得地笑起来:“赵董答应了,谁能把你干下去,你的位子就归谁,不好意思了,狗哥。”
田承平双手持枪,双方陷入对峙。应泊摸着口袋里那把从张继川家里带出来的匕首,估量着自己距离光头的距离——大约一步,动作快一些,可以抢在开枪之前。
他绷紧大腿的肌肉,在心里倒数:
“三、二、一——”
电光石火间,他箭步上前,匕首随后出鞘,抵在光头颈侧:“别过来!把枪放下!不然我就捅死他!”
“操!”光头怒骂一声,“狗东西,你他妈活腻了吧?”
“把枪放下!”应泊向徐蔚然使了个眼神,对方立刻会意,上前来劈手夺下光头的枪。应泊抢了过来,用枪劫持着光头后退。
“别管我!”光头向其他人大喊,“他是个书呆子,不敢开枪的!”
“不敢?”应泊冷哼,抬手照着一个喽啰脚边就是一枪,惊得对方立刻跳开。田承平随后一枪打烂仓库顶棚的吊灯,枪声顿时此起彼伏。
“带她走!”
田承平一个滚身来到二人身边,用身体掩护二人往门口奔逃,应泊看见他后腰不只有弹匣,还有一个□□。
骤然陷入黑暗,应泊只能靠听声辨位举枪回击,混战中隐约能听到中弹倒地的痛呼。徐蔚然趁乱踉跄着扑到沥青池的控制台前,顿时有了主意。她按下制动钮,池子单边挡板大开,向下倾斜,滚烫的沥青向着那些人滚滚涌去,粘稠的黑色液体瞬间漫过众人鞋底,把他们黏在原地。
距离门口近在咫尺,应泊扛起徐蔚然要走,身后枪声却不停歇,乱雨似的将大门打成筛子,根本出不去。
田承平却在这时扑向两人,用身体挡住他们,将二人往外推。一声皮开肉绽的脆响,应泊慌乱中回头看,田承平的左肩已经炸开了血花:
“呃!”
“田队!”他转身想拉田承平一把,却被对方推开,随后又是一枪轰碎了田承平的膝盖。田承平捂着伤口,又转而陷入苦战,在弹雨中嘶吼:
“走啊!我已经回不去了!”
应泊眼眶一热,抱着徐蔚然继续奔逃,一路跑到厂区大门处,警车大灯的光芒笼罩了他,车上的人迅速刹车冲下来,一把扶起差点脱力的应泊。
是路从辜。其他民警从应泊怀里接过徐蔚然,可应泊来不及放松紧绷的神经,断断续续地哀求道:
“承平……救救他,救救他……”
话音才落,身后的仓库瞬间火光冲天,爆炸的冲击波掀翻砖瓦。
路从辜大脑嗡的一声。
应泊趴在路从辜怀中,一片混乱的脑海里,刀疤脸的男人挠着后脑勺,憨厚一笑:
“我叫田承平,曾经是个警察。以后要是能回来,还想继续做个警察。”
第117章 第 117 章 没说完的话被粗暴的吻……
消防水枪还在往焦黑的梁柱上喷水, 路从辜踩过满地废墟,火星在鞋底发出细微的爆裂声。
田承平与所有人同归于尽了。
也许在徐蔚然被绑架的那一刻,他就已经预料到自己暴露了,所以提早在仓库里埋伏了炸弹。炸弹威力不大, 但足够毁灭这间仓库所有一切, 只剩破碎的残骸。
路从辜半蹲下来, 从焦黑的废墟中捡起半块半融化的腕表表盘, 用指头抹去上面的沥青和灰烬,盯着停止不动的指针出神。
他忽然哭了。
起初只是隐忍的哽咽, 而后肩背压抑不住地剧烈颤抖。他双膝着地,把表盘贴在心口, 哽咽慢慢变作抽泣, 周遭细微的碎响都悄悄地隐匿了, 只剩凄厉的哭声。
应泊一直在后面观察他, 终于鼓起勇气靠近, 伸出手想触碰他的肩头:
“……对不起。”
指尖刚触碰到执勤服的肩章,就被猛地甩开, 应泊不肯后退,直接把路从辜包裹在怀里, 按住他的双手不许他挣脱:
“对不起, 是我连累了他……你打我骂我都好, 别推开我, 我知道错了,求你别推开我……”
“我早知道他是个爱逞强的人,就不该信他的鬼话,应该早点让他回来的……”路从辜哭得喉咙发涩,“我又欠了他一条命。”
落在脸颊上的不知是谁的泪, 路从辜还在挣扎,力气却越来越小,最后整个人脱力地倒在应泊身上,把应泊当做唯一的支撑:
“田承平……你他妈真是个疯子,我恨你一辈子……”
应泊轻轻收紧臂弯,吻去他脸上的泪痕:“他也不希望你难过……”
短暂的死寂后,路从辜突然发了狠,拳头重重地砸在应泊身上,应泊忍着闷哼,也不闪躲。
“你连死都不怕,却怕见到我,应泊?”路从辜掐着他的脖子,迫使他直视自己,“你以为你是谁,敢跟那群人玩命?谁给你的胆子?”
混乱中,路从辜的手抓到了某处,应泊随即抑制不住地痛呼一声。路从辜抓起应泊手腕,看见他衬衫袖口已经被血打湿,大臂内侧赫然是两道血淋淋的伤口,还有玻璃碴嵌在肉里。
“你受伤了?”怒骂戛然而止,路从辜的动作也放轻了些,“……什么时候的事?”
“混战的时候,有人一枪打碎了玻璃……”应泊嘶着气往后缩,却又被路从辜拽回来,揪着衣领离开火场,塞进警车后座。
应泊还没来得及坐起来,路从辜直接单腿跪在他两腿中间,扯下自己的领带缠住他的大臂止血,动作粗鲁得像是在捆犯罪嫌疑人。
“疼……”话音从齿缝里漏出来,应泊故意倒抽了一口冷气,如愿地看见路从辜睫毛颤了颤,眼底浮上一层怜惜。
然而,路从辜嘴上依旧不饶人:
“疼死你活该。”
车门被大力摔上,应泊靠在后座角落,悻悻地望向窗外。徐蔚然已经被护送离开,其余民警将现场包围起来,正在排查有没有漏网之鱼。
应泊小声咕哝:“我……好像打伤了人。”
良久,路从辜都没有回应。正当应泊以为他要一直沉默下去时,他终于开口:“……都炸死了,没人知道。”
“对不起。”应泊憋了半天也只憋出来几个字,“让你担心了。”
然而,这一次路从辜没再给他好脸色,放任这句来迟的道歉消融进车内压抑沉闷的空气里。导航的机械女声指示着附近医院的路线,应泊既觉得这条路有点太长了,又怕走到终点。
警车最终停在一家卫生院门口,路从辜下车帮他拉开车门,沉默地走在前面。急诊室扑面而来一股消毒水味,应泊自觉坐在床沿,解开止血的领带,把伤臂伸向护士。
衬衫袖子已经黏在了伤臂上,还覆着混战时蹭上的尘土。护士准备好器械,剪开袖口,看着被玻璃碴割烂的伤口啧了一声:
“伤口沾了铁锈也不早说?”
应泊偷瞄了眼倚在门框上的路从辜,对方正在低头回复消息,眼眶还是红红的。护士转身离开,远远地叫了路从辜一声:
“帮我把着他的胳膊,我去准备破伤风针。”
路从辜瞥了应泊一眼,把手机揣回口袋里,上前来两手托住应泊的手臂。应泊有意无意地靠在他身上,但每一次路从辜都会往一旁挪一挪——还在气头上。
护士带着针管回来,路从辜撒手就要走,却又被应泊乞求的眼神留住。
“别走……”应泊用另一只手勾住他的皮带扣,“怕打针。”
“三十岁的人装什么……”路从辜恼怒地瞪了他一眼,企图掰开他的手指,双腿却停了下来,没再继续前进。
药水被推进肌肉里,护士迅速抽出针头,递给路从辜一个棉签:
“家属按紧棉签。”
两人谁都没说话。应泊始终没看伤口的处理过程,得寸进尺地把脸埋在路从辜腹部,身体因为缝合的疼痛不住地战栗。
路从辜把手递到他嘴边:
“疼就咬着。”
又是一针穿透皮肉,应泊试探地咬住路从辜的小臂,印下一个不深的牙印,两人对视一眼,又都可疑地错开目光。
回去的车程,应泊始终盯着对向来车转移注意力,中间在刑侦支队换了回车,回到小区时已经将近凌晨三点了。两人一前一后上楼,应泊蜷在沙发上,说:
“我、我睡沙发……”
路从辜没管他,径直进了卧室,房门被重重摔上。应泊当然没心思睡觉,缓缓踱到卧室门口,背贴着门板坐下。
他只觉得好累,累得不想再顾及任何人死活,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还不如死的人是我呢。”他想。
他贴着门缝,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的压抑的啜泣,心里又是一紧。他起身去倒了一杯温水,打开卧室门,路从辜裹着被子背对着他,哭声止住了。
“……我知道你没睡着。”他把水放在床头,“我就在这里守着你。”
他靠门坐下,任凭思绪放空,不时地瞥向路从辜。知道他没睡着,又希望他快点入睡,应泊想去抱一抱他,可又提不起勇气。
像是一头受伤的野兽,对危险有着近乎本能的直觉,应泊很清楚自己是什么人,他恐惧路从辜真的抛弃他,却又习惯性地预设被抛弃的结局,所以若即若离,一次次地反复确认路从辜的心意。
他知道这样对路从辜不公平,可只有这样他才能获得一点可怜的安全感。
夏凉被材质单薄,搭在路从辜身上,即便在黑暗中也能分辨出那具躯体的曲线和轮廓,半截白净的小腿露在外面,微薄的天光下还能看出肌肤的光泽。
像是一粒火星掉入干草地,一个刹那就成了火势。某种古怪的念想在脑中一闪而过,应泊两眼定在床上的那个影子身上,不由自主地吞了下口水。
他屏住呼吸,侧耳贪婪地聆听黑暗中的唯一声响——那平稳中带着沉重的喘/息和翻身调整姿势的摩擦,一如干热的风,助长火势越来越旺。
他朝思暮想的人就在那里,毫无防备地躺在那里。
可是,怎么能在这种时候……
不……不行,他快忍耐不住了。
必须找个角落把这股无名火扑灭,应泊扶着门站起来,双脚发软踉跄了一下,路从辜冷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又要跑吗?”
应泊才拉开房门,脚步不由得一顿。
“你今天要是再敢往前走一步。”路从辜仍然背对着他,话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我就跟你彻底一刀两断。”
他僵在原地没动,听见身后的床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路从辜翻身下了床,慢慢靠近他:
“我是不是跟你说过,不要再离开我?”
“嗯。”应泊低低地应了一声。
路从辜在应泊身旁站定,手沿着应泊小臂的肌肉线条不断向上,最后按在应泊的伤口上,用力攥紧揉捏,双眼紧紧盯着应泊的眼睛。
应泊始终咬着牙关忍耐,屏住呼吸,不让喉咙里的闷哼泄露出来。路从辜却还是不肯放过他,继续加大手上的力度,隔着几层绷带,手掌也已经能够感受到血液的湿润。
终于,应泊微微张口,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闷哼。路从辜这才松手,冷笑道:
“不是不怕死吗?”
“但是怕疼。”应泊把疼出的泪花憋回去,喘着粗气老实回答。
“你心真狠啊……”路从辜把人抵在卧室门上,“三十二天,你就一点都不关心我有多担惊受怕吗?我像疯了一样找你,你呢?和田承平合起伙来骗我,嗯?”
手臂钻心的疼痛还未褪去,痛楚刺激着感官,不仅没能浇灭胸腹之间那团越烧越旺的火,反而勾起了一种特别的欲念和快感。应泊竟然希望路从辜能继续那般折磨他,只是想一想都格外兴奋了。
可惜,路从辜没看懂他隐匿在黑暗里的冒犯的眼神,兀自说了下去:
“现在他死了,你是不是也打算像他一样,两次离我而去?”
两人之间几乎没有任何缝隙,身体紧贴在一起,独属于彼此的气息蛮横地侵占了每一寸空气。应泊别开目光,双手抵在路从辜腰侧,想把他往外推——太近了,近得快要露馅了。
路从辜原本还在试图制服他,动作却忽然一顿。他低头看了看,又抬头注视着应泊的神情:
“你……”
应泊一惊,慌得舌头打结,快要哭出来:“对不起,我不该——”
没说完的话被粗暴的吻截断。应泊双手都被控制着,嘴唇被发狠地啃咬,血腥气很快在唇齿间弥漫开来。路从辜解开他的皮带抛向地板:
“……抱我。”
应泊僵硬地收紧双臂,两人之间再没有半点间隙。路从辜用臂弯丈量着他的腰身,不敢置信地抬头问:
“怎么瘦了这么多?他们欺负你了?”
“没有……没有。”应泊转而捧起路从辜的脸,却没有吻下去,只是贪恋地端量五官,“我很害怕……也不敢见你,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路从辜双手环住他的脖颈,凄然一笑:
“所以呢?连我也不想要了吗?”
第118章 第 118 章 一呼一吸都被撞得支离……
“没有不要你……”应泊耍赖一般重新覆上他的唇瓣, “我是个彻头彻尾的烂人……不想连累你。”
“可我已经沾上了,逃不掉,也不想让你逃。”路从辜惩罚似的用齿尖碾磨唇上伤口,引得应泊吃痛皱了皱眉:
“别咬, 已经破了……”
“就是要让你长记性。”路从辜置若罔闻, 用舌尖轻舔渗出的血珠, “应泊, 你这次真的惹怒我了。”
呜咽声被堵在交叠的唇齿间,应泊的手指蜷进路从辜睡乱的发丝, 抓住的仿佛是最后的浮木:
“错了,真的知错了。”
“错哪儿了?”路从辜依然不依不饶。
“错在……错在不该让你担惊受怕, 不该一个人承担所有。”应泊理智摇摇欲坠, 只能听凭本能吐露心声, “还有, 不该怀疑你的爱。”
“你好像真的认不清自己在别人心里的位置。”路从辜扯开他的衬衫纽扣, “所以无可救药。”
吻还在加深,疼, 又痒,勾得人想犯错, 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应泊的伤臂垂下来护着路从辜后腰, 后背微微弓起:
“再这样……我真要忍不住了……”
“一想到每次这种时候, 我想的是跟你两心无间, 你想的却是怎么防备我……”剧烈的喘/息中断了句子,路从辜不知是在换气还是抽噎,“我就很想杀了你。”
相拥的躯体跌跌撞撞地摔到床上,两双腿交叠纠缠,应泊强硬地拽过路从辜的手按在床头, 已然换了一副神情:
“你以为我不想坦坦荡荡地爱你吗?”他的吻骤然变得凶狠,“父母拿我当累赘和筹码,姐姐视我为眼中钉,我崇敬的人拿我当杀人的刀,被害人把我奉为救世主,嫌疑人和律师骂我是公权力的走狗。我是谁,我自己从来都没有选择!”
血腥气越发浓郁,湿热的舌尖肆无忌惮地攻取,路从辜想要逃脱,却被应泊掰正脸:
“看着我。”
他用膝盖顶开路从辜颤抖的腿弯,摸索着解开睡袍带子:“只有在爱你的时候,我才能感受到真实的自己,原来我也有恐惧和欲望,还如此猛烈……”
“你太坦荡了,你十七岁就敢大声地说你爱我,哪怕那时候我们都不明白爱是什么……”他的指尖抚上路从辜下腹的疤痕,“我多希望你能多表露一点对我阴暗的占有欲,让所有人知道我是你的,可你从来都不屑于计较这些。”
月光太凉,而目光又太烫。应泊有意放缓了动作,放肆地端详着路从辜的每一分神情变化:
“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只有我一个人看过。”
“应泊……应泊,别看……”路从辜抬手去遮他的眼睛,却又一次被制住。
夜露垂坠而下,撞得花叶猛地一颤。应泊双臂支撑着身子,俯视着身下的人:
“你不也在防备我吗?嗯?为什么不提早告诉我田承平的事?怕我走漏他的身份?你甚至愿意把你和他的故事讲给小棠,都不愿意讲给我……”
一呼一吸都被撞得支离破碎,路从辜闭上眼睛,指甲深深地嵌进应泊的肩胛:“因为……没必要……”
“是因为……除了战友情,你对他还有些别的感情,对不对?”应泊双手死死按住路从辜的腰身,“你知道我品得出来,所以刻意地在我面前隐瞒……怕我嫉妒吗?”
他俯下身来,贴近路从辜的耳边:“可是,你不说,我更会嫉妒。”
路从辜并不反驳,喉结上下滚动一下,终还是咬住手背,强忍住喉咙里的哽咽,泪从眼尾滑落。应泊动作一顿,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把他的头按在自己肩上:
“对不起……”
楼外,鸠鸟的啼鸣撕破夜幕,天边微露鱼肚白,应泊的呜咽和叹息终于溢出喉咙,吻也变得温柔。路从辜抚摸着他的后脑,缓了许久才轻轻开口:
“那天早上,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我以为是一场梦……”
“不是梦,是我的真心话,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应泊用脸颊蹭着他的颈侧,“不要讨厌我,也不要推开我,好不好?我真的知错了。”
“我一直都明白,你才是那个最痛苦的人。”路从辜帮他抹掉额头的汗珠,“我每天都在害怕你看到那些言论会想不开,我又不在你身边,没办法告诉你……我不在乎那些,我只要你好好的。”
“其实,调查到监狱里那个褚正清时,我已经能猜到大概了,他入狱时年纪还没有那么大,照片上的五官、神态,确实和你神似,再加上你几乎每个月都会给他打钱,所以……”
“我不想听。”应泊捂住他的嘴,“不许说我像他。”
“只是一个推理思路。”路从辜笑容清浅,拿开应泊的手,放在自己心口,“应泊就是应泊,独一无二,没有谁能比拟。”
应泊反倒失落了:“可我身体里流着他的血……”
“怎么?难不成你还想学哪吒,割肉还母,剔骨还父?”路从辜刮刮他的鼻尖,“很多人一辈子都摆脱不了家庭的拖累,可你靠自己就做到了,凭一己之力终结了所有人的孽债。起码对我来说,除了心疼,还有自豪——这就是我的应泊,没有什么困得住他。”
应泊抱着他,忽然笑了:“跟田队一样厉害,对吧?”
路从辜哑然失笑,反压在应泊身上:“差不多得了。只是一点朦胧的好感……我自己知道不可能。”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应泊抓着他的手,放在唇边轻吻,“我跟他相处过几天,也被他的人格魅力折服了,他的确是个很好的人,我没有真的嫉妒他。”
话音越来越低,应泊终究懊悔地叹了一声:“对不起,是我没保护好他。”
“我没有怪你,何况,你也差一点就……”路从辜摇摇头,又岔开话题道:
“他没有什么家人,孤身一人打拼,所以做事办案不顾后果,永远冲在最前面,却偏偏会仔细地照顾我们。时间久了,也就学会把他当做一个可靠的大哥,习惯了这种被保护的感觉。”
“所以,你接过他的责任后,是在有意模仿他?”
“很明显吗?”路从辜笑笑,“我新官上任也很迷茫,不知道大家需要一个什么样的支队长,但我知道他是个好队长,所以才会邯郸学步。”
他帮应泊整理了下手臂上的绷带,眸光暗淡下去:“你知道吗?他假死的那一次,让我想起了你,那时候我不知道你会回到我身边。那也是我第一次信命……是命运要我一次次失去,最后只能一个人走到终点。”
应泊望着他湿润的双眼:“我答应过你会回来,就一定不会食言。”
“陪我去参加他的葬礼吧。”路从辜轻轻说,“现在我可以光明正大地祭奠他了。”
*
在家养伤的应泊是被张继川大力敲门的声音惊醒的,他睡眼朦胧地打开门,张继川二话没说,冲进来把他扛在肩上,在屋里转了一圈:
“义父!你真是我义父!”张继川下盘不稳,差点把义父扔在地上。应泊被转得头晕,还没站稳就一屁股倒进了沙发里:
“哎,哎,我听着呢——怎么突然想起来认亲了?”
“我陪了蔚然一晚上,她缓过神之后把事情都跟我说了。她哭着说,你跟人家玩轮盘赌,如果不是因为卡弹,你的小命就不保了。”张继川大力揉搓着应泊的脸,“吓死我了,你当时是不是也吓坏了?”
“是那枚子弹有问题,我留意了一眼,颜色跟其他的不一样,后来跟从辜说了,他推测可能是田队特意放进去的过期子弹。”
怕张继川多问,他赶忙问道:“蔚然怎么样了?”
“只是受了点惊吓,没受伤,哄一哄就好了。”张继川眉头稍展,“我问她这次之后还想不想接着干这一行,毕竟这样的事以后少不了,她说来就来,她没在怕的。”
说完,张继川又问:“哎,你打算什么时候去上班?”
“上班?这就要上班了?”应泊大惑不解,“没人通知我啊。”
“已经发公告了,你没看到吗?你的入职程序没问题,也从来没插手过什么交通肇事,判决公平公正,是对方诬告陷害。”张继川掏出手机想给他看,却被应泊推开。应泊闭上眼睛揉捏着眉心:
“不感兴趣,看了糟心。”
“也是。”张继川悻悻地收起手机,“我当时替你出头,他们还骂我,骂了我几百条,气得我一晚上没睡好觉。”
“居然只骂了几百条,看来你也不是很用心为我平反。”应泊揽着他的脖颈打趣,随后站起身,双手叉腰:
“回去看看也好,这么久不在,还有点想我的办公室了。”
“吃完饭再回去呗?”张继川咧嘴一笑,“正好我也没吃饭,你掌勺,我想吃肚丝烂蒜,不要蒜末。”
应泊:“肚丝烂蒜不要蒜末?你莫不是在消遣洒家?”
不过,饭后应泊的计划就被打乱了,他没去单位,而是被路从辜一个电话拎到了支队——执勤服领带找不到了。应泊帮忙把那条止血的领带洗干净甩干送过去,被告知路从辜人在会见室。
“会见室?在见谁?”应泊径直过去。会见室的门虚掩着,他敲敲门进入,路从辜靠在沙发上,而对面的人竟然是翟敏的丈夫,那个死而复生的记者秦衡。
“您妻子的案件,凶手已经可以确定,是赵玉良手下一个叫做彭建的打手。”路从辜开门见山,盯着对面那个不停搓手的男人,“这次传唤您来,是有些细节需要跟您确认。”
秦衡不自在地一笑:“请说。”
应泊不请自来,也不打招呼,直接大模大样地坐在沙发上,同秦衡寒暄道:“秦先生这次来没有染头发?看上去跟我认识的一个人很像。”
也许是过于仓促,秦衡这次装扮极为简单,花白的头发如枯草一般蜷曲,格外引人注目。
“很像?”秦衡干笑两声,“谁?”
“你真的想知道我说的是谁?”应泊笑容不减,看对方谨慎点头,才再次开口:
“那个人你认识,就是你认定的教唆犯,赵玉良董事长。”
“您、您这话,真是有意思……”秦衡的脸色一瞬间变得很难看,但还在强撑着一脸假笑。应泊当然发觉了这一点,微妙地变了神情:
“看来秦先生也这么认为。”他挑挑眉,眼底现出寒意,“或者应该叫你……赵玉生?”
第119章 第 119 章 “……狗咬狗,一嘴毛……
像是一道电流顺着脊柱窜下去, “秦衡”整个身子都肉眼可见地猛地一颤。应泊像是早就料到他的反应,眼皮都没掀,侧身把手里的领带套在路从辜脖子上,又妥帖地系好, 像个周到的老管家。
他抢在“秦衡”开口之前打断道:“不用否认, 既然我敢把底牌亮给你, 就说明我有十足的把握。”
平心而论, 路从辜也没想到应泊会如此直白地把话说开,这个说话一向喜欢拐弯抹角的人今天却一反常态, 让人摸不着头脑。路从辜一副隔岸观火的姿态,一手撑着下巴, 好整以暇地观望着二人交锋。
见“秦衡”被噎住, 应泊又好心地递上台阶:
“还记得上一次见面的时候, 你跟我说过什么吗?”
“秦衡”笑得更难看了, 他也摸不清应泊接下来会如何语出惊人。应泊翘起一条腿, 缓缓道来:
“你说,翟敏得知了赵玉生的经历, 为他感到不平,一直在奔走, 还鼓励赵玉生坚持举报, 后来, 赵玉生真的投出了一封举报信——这是你的原话。当时我把那封匿名举报信出事给你, 你一眼就认出来,那出自赵玉生的手笔。”
话音落地,“秦衡”吞了口唾沫,应泊找来一名民警,简单交代了几句, 又转向“秦衡”,道:
“现在那封信就在我手里,您要看看吗?”
很明显,他压根没给“秦衡”选择的余地。民警很快取来一个信封,应泊当着“秦衡”的面拆开,将其中泛黄的信纸展开来。
“那一年,我的前辈,望海市人民检察院第二检察部夏怀瑾同志因为扫黑除恶有功被特别表彰。表彰活动结束后不久,她就收到了这样一封信件,信件没有署名,连字迹都特别掩饰过,像是生怕被谁认出来似的。”
他如数家珍般耐心地从头讲解,两眼始终不离“秦衡”的脸。
“正是这封信,揭开了打击赵玉良涉黑涉恶集团专项行动的序幕。夏主任调离岗位后,我接过了她的责任,追查信中提及的龙德集团总经理沈东升遭灭门案,又意外结识该案证人——也就是那个含冤入狱的马维山,因他所涉绍青村奸/杀案追踪到杀手蒋威……可我一直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赵玉生本人作为风暴中心的那个关键点,居然一直不见踪影。所有记录都说他死了,可死也要见尸,不然容易出大事。”
“何况,以赵玉良的脾气秉性,自己的亲弟弟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应该比我们都焦虑。”应泊面上带了些嘲讽,“他果然耐不住性子,也许把翟敏关进精神病院,也有逼问赵玉生去向的用意。很遗憾,他逼问了那么久,翟敏居然一个字都没说,她是不知道,还是不愿说呢?”
他把后半句咬得极慢极真切,像只玩弄濒死猎物的猫,“我想大概是前者吧,毕竟如今这个世道,什么人值得她那样忠贞不渝呢?”
这话的语气叫人汗毛倒竖。路从辜干脆转过脸去,把民警叫过来耳语几句。“秦衡”则仍然不住地搓手,眼睛盯着脚尖,始终不肯直视应泊。
“如果不是你,也许我们很难确认这封举报信出自赵玉生之手。很可惜,你忘了一点。”应泊面上笑意渐浓,“赵玉生投递这封信的时间,在秦衡被撤销死亡宣告之前。那么,秦衡又如何得知自己‘死而复生’之前的事呢?”
“是、是小敏告诉我的。”“秦衡”还在试图解释。这也并不出乎应泊的意料,他轻蔑地勾了勾嘴角,反问道:
“哦?谨慎如赵玉生,连面对收信人都不肯透露真实身份,选择匿名举报,难道他会在投递举报信后大肆宣扬吗?”
也许是玩腻了,应泊轻飘飘地看他一眼,像看一只还在自欺的虫子,终于给出了最后一击:“或者,这封信就是你亲笔所写,也不失为一种可能。”
见应泊终于收住了声,路从辜也不再保持沉默,插嘴问道:“秦先生,支队的茶水喝着还习惯吗?”
“习惯……多谢款待。”
路从辜从民警手里接过案卷材料,翻到鉴定材料那一部分,摊开放在茶几上,“上次传唤结束后没来得及询问您的意见,把您用过的纸杯送到了法医实验室检验。刚好赵玉生的就诊材料都还在,我们调取后进行了DNA比对……”
然而,“秦衡”双手抱头,整个人几乎背对着应泊和路从辜,像躲瘟神一般躲着那DNA比对结果。应泊颇有些不爽,道:“秦先生,你要是这么不配合,我就要念给你听了。”
“别说了……”“秦衡”声音骤然压低,一如一头被逼上绝路的凶兽,“是我,是我……”
“什么?”
“我说,我是赵玉生,我不是秦衡,我是赵玉生!”他几乎暴跳而起,向着二人怒吼。那张僵硬的脸仿佛被撕裂般,肌肉拧成一团,眼神闪躲却又死死绷着,五官都因怒意而错位。
应泊转向路从辜,耸了耸肩,意思是“他急了”。
然而,这个双面人的怒火很快在民警亮出的手铐前销声匿迹。赵玉生悻悻地坐回沙发上,泄愤似的将手边纸杯里的水一饮而尽,道:
“是我杀了她。”
“为什么?”应泊收敛了笑容,紧跟问。
“她迟早会把我卖出去的,迟早的事……”赵玉生焦躁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口中喃喃地重复,“她一句话的事,我不敢赌,我已经坐了十几年牢,我什么都没有了……”
“最开始是我的公司,赵玉良,那个狗东西,他说会给我钱让我周转过来,谁他妈能想到是个套!”他一拳打在茶几上,“全面租赁,他把我的公司全都套走了……明明是一起走私,没有他我一个人做不了那些事,到头来背锅的却只有我一个。他在他的国企做总经理,每年能侵吞那么多钱,还不满足,连我一手建立的龙德也要分一杯羹,贪得无厌!”
“我知道老沈是因我而死,可我没想到他能死得那么惨……明眼人都知道是赵玉良下的手,没有一个人敢说,只有马维山敢说,可那又怎么样呢?谁在乎呢?他倒是聪明,作完证就辞职跑了,即便如此,赵玉良还是没放过他。”
赵玉生忽而紧盯着对面的二人,目眦具裂,“剩下的人,剩下几百上千号的人,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我说句话!”
“翟敏为你说话了。”应泊丝毫不躲避他的目光,随手一指案卷,“那是她的结局。”
赵玉生一怔,像个被戳破的气球,明明已经全面溃败,却还要喷涌出最后的声响:“那是她蠢!是她自己非要卷进来的。我跟她说了多少遍,那些赵玉良拉着我做的脏事不要说出去,是她不听我的!她根本没想过让我好,她只在乎她自己那点可悲的理想主义!”
“如果不是她,如果不是秦衡这张皮,你大概要么被赵玉良浇筑进阜城项目的水泥里,要么被他手下哪个喽啰扔进湾河喂鱼。”应泊如是想,可他到底没开口。
赵玉生揪着自己苍白的头发,似乎也已经几近崩溃。
“……她当时跟我说,她有个在国外战乱中失踪的丈夫,叫秦衡,几年前宣告死亡,她要我整容成秦衡的模样顶替他,她会向法院申请撤销宣告,秦衡没什么亲朋好友,法院就算要调查也只能依据她的证词。事情比我想象得还顺利,我以为日子就能这样平淡地继续下去,可是赵玉良又来了!”
“她不是被赵玉良关一天两天,我等了一个月、两个月、一年,我甚至知道赵玉良就是为了用她钓我出来,但我只能装什么都不知道。谁知道赵玉良为了找到我会对她做什么,我拿什么赌她的嘴?爱情吗?她对我一个老头子能有什么爱情?”
应泊思忖着,语气毫无波澜地插嘴问:“是谁告诉你她的下落?彭建?”
“……是他。”听到这个名字,赵玉生脸色骤变,又一次泄了气,“他最开始是我的人,后来跟了赵玉良。605爆炸案前,赵玉良向他们两个百般保证一定会保他们出来,可彭建多了个心眼,还是跑了,眼睁睁看着另一个被抓、被判刑,这才知道自己也成了弃子。”
“案发后他东躲西藏,被我找到时几乎没有犹豫,又一次投奔了我。我要他明面上不要跟赵玉良闹翻,这样警方依然认他是赵玉良的人。刚好赵玉良的那些事藏不住了,我就再给他添一把火,杀了翟敏栽赃给他——他十几年前就是那么栽赃我的!”
“……狗咬狗,一嘴毛。”应泊叹了口气,“亏得师父她老人家一直觉得赵玉生也许是个可怜的好人,现在看来,资本家都是一个德行。”
“彭建人在哪儿?”路从辜耐心几乎耗尽。督导组和专案组把关键爪牙都尽数抓捕归案,唯独这个彭建,始终不见踪影。
赵玉生咬了咬牙,才刚开口,又被应泊一句话堵了回去:“想好了再说,你这个年纪,故意杀人,也许进去就出不来了。”
气氛陷入短暂的沉默。赵玉生把话在喉头滚了几圈,终于吐了出来:
“他躲在南码头的集装箱区……身上带着枪,军用改装,不止一把。”
路从辜的脸色顿时变得凝重,他有些烦躁地拨通座机:“准备抓捕。通知特警、交警、治安巡逻一并协同,目标彭建。”
电话那边不知说了些什么,路从辜听完竟皱起了眉头,应泊下意识以为是有什么程序上的问题。
“行动代号?”路从辜茫然地望着应泊,“今天多少号?”
第120章 第 120 章 “他说,如果不让他见……
作为捣毁赵玉良涉黑涉恶集团的收官之战, 此次针对彭建的抓捕行动并没有按照路从辜的习惯,用行动日期命名,而是单独命名为“猎犬行动”。
“猎犬……丧家之犬。”应泊倚靠在自己办公室的座椅靠背上,喃喃自语。侯万征抱着一大摞案卷进来, “咣”地一下砸在他办公桌上。
“嘿, 你的。”
应泊双手掩面。
他不在的这段时间, 同事们并没有按想象一般为他保留着这间办公室, 定期打扫一番,痴心地等他归来。相反, 整个二部你往这里放点废纸,我往这里放点案卷, 等到应泊打开门一看, 差点被纸堆埋在里面。
“去开庭。”徐蔚然把审查报告拍在他身上, “是你亲手办的, 应该还记得。”
应泊本来就有点感冒, 被那厚厚的材料砸得胸口闷痛,他忽然有点思念留置点的日子了。
每个部门或多或少都少了一些人, 有的只是去配合调查,有的可能再也回不来。这样的事情在这栋大楼里并不罕见, 朝夕相处的好战友可能明天就要划清界限, 留下的人也并没有太大反应, 仍旧只是勤勤恳恳地做自己的事, 以至于应泊到政治部办手续时,竟然还有点怀念那个会骂他“卖沟子上位”的政治部主任——已经不在了。
路过检察长办公室时,他禁不住向内瞥了一眼,里面没有人。
对于那件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大事,大家都默契地闭口不谈。应泊也不知道同事们会怎样看待他, 也许会怨他捅出如此之大的篓子,让整个单位的司法绩效都要受牵连;也许会感谢他以自己为饵拉皇帝下马,解决了几个最看不惯的领导。
在这里,人心永远隔肚皮,人人都猜忌,人人又都疏离。不过,至少他们表面上不会做得太难看。
许久没有投入工作,忽地加了强度上来,应泊看案卷看得头昏脑涨。他用纸巾擦擦发酸的鼻尖,打开门通风,侯万征站在电梯口的垃圾桶旁抽烟摸鱼,连烟屁股都不放过,非要烧干净了才肯扔。
“谁让你在这儿抽烟了?”应泊带着笑,因为感冒说话瓮声瓮气的。侯万征也不客气,带着烟味大模大样地走进来,一屁股坐在他办公桌上。
“夏处应该快回来了。”
“嗯?哪儿的消息?”应泊关上门。他问过夏怀瑾后续打算,对方从未跟他说过人事调动的事情。
“道听途说。”侯万征也没有打包票,“说是回来升任副检察长,还是检委会成员,还要从基层院遴选一些人上来。想想也合理,毕竟少了那么多人,总得找人干活。”
“如果是假的,我希望是真的。”应泊勾了勾嘴角。侯万征冲他眨眨眼,问:
“赵玉良被人揍了,你知道吗?”
应泊讶然,怔了片刻,有些没压住嘴角的笑:“什么时候的事?”
“刚被抓的那天吧,押上警车前有人冲出来把他打了一顿,下手好像还挺重,听说进医院了,也不知道他那把老骨头能不能扛住。”侯万征把玩着应泊桌上的摆件,“督导组收个尾就得回去汇报了,剩下的还得交给我们。”
他朝应泊戏谑地吹了声口哨,“你小子,想好表彰大会说什么了吗?”
应泊思索半晌,道:“把党员活动室的空调修修,总漏水。”
侯万征:……
知道应泊就是贫嘴的秉性,侯万征无奈地撇了撇嘴,转而问:
“留置点待了那么久,什么感受?吃的住的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睡觉、洗澡、上厕所都有人看着,饭菜清汤寡水,每天审讯结束就是盯着天花板发呆,让你睡觉才能睡。”应泊连珠炮似的说。侯万征听了直乐,拍拍他的肩膀。
“挺好,也是个体验——能有几个人留置完还能好好地回来上班?”
应泊破天荒地踩着时间下班打卡,生怕多留一秒。他坐上车,先是去药店买了点感冒药,本来是打算跑一趟支队的,却被电话里的路从辜耳提面命地要求回家休息,只好撇撇嘴,打消了念头。
夜已经深了,窗外的雨点斜斜地打在玻璃上,呼啦啦的风裹着湿气钻进门缝里,屋里却暖烘烘的,灯光晕黄,像罩了一层蜜色滤镜。
应泊靠在厨房门边,手里捧着刚泡好的姜茶,感冒让他的脸泛着微微的潮红,鼻尖也发烫,眼尾挂着一丝懒懒的红。他没什么食欲,却强撑着喝了几口,才慢悠悠走向客厅。
路从辜蹲在地上,正一件件清点装备,把一只黑色战术背包撑得鼓鼓囊囊,连折叠式望远镜和备用手铐都打了包。他动作利落、神情专注,偶尔低头检查防弹衣的接口有没有松动,应泊在原地看了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打断。
“都几点了还不睡。”应泊终于出声,嗓子哑得厉害,却还是故意压低,“你明早还得带队。”
路从辜没抬头,只“嗯”了一声,继续把最后一副手套塞进侧袋。
应泊走过去,蹲下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来帮你折这几张地图。”
路从辜顿了下,偏过头看了他一眼,眉间轻轻皱起:“你怎么脸这么红?”
“吹风吹的。”应泊把脸埋进胳膊里吸了吸鼻子,声音闷闷的,“感冒而已,小意思。”
路从辜盯着他两秒,把东西一股脑塞进包里,拎起来往沙发上一丢,然后站起身,一把按住了应泊的肩膀:“你是不是发烧了?站稳点,别蹲久了头晕。”
“我没那么娇气。”应泊嘴上这么说,耳朵却红了,顺势被他摁着坐到了沙发上。路从辜绕到他身后,摸了摸额头,又往下探到脖颈——那一触应泊就缩了下脖子,皮肤热得发烫。
“……傻不傻你,烧成这样还陪我熬夜?”
“我又不是明天出去冲的人。”应泊眨了眨眼,眼神亮晶晶的,带着一点鼻音的懒笑,“反正你带队,我帮你准备,这叫……前方冲锋,后方保障。”
路从辜冷着脸啧了一声,却伸手去掖了掖他领口,声音压得低低的:“警告你,你少在这儿讨好我。我现在是人民警察,不是你男人。”
应泊抬头看他:“真的不是吗?”
空气一下静了。
路从辜怔住,嘴角像抽了一下,眼睛也没躲开,盯着他看了好几秒才低头笑出声来。那笑里有点咬牙切齿:“你这家伙就是病了才敢说这种话。”
应泊也笑了,咳了几声,眼眶都被咳红了。他揉着额角喘口气,看着路从辜回身重新理东西,突然出声道:“你小心点,明天……别冲太前。”
他向着路从辜眨眨眼,问:“那句话还有必要说吗?”
“有必要。”路从辜答得干脆,“你说了,我才能知道家里有人在等我。”
应泊听了,笑得像只诡计得逞的猫,他从后面搂住路从辜的腰,把下巴搁在路从辜肩膀上,用沉沉的鼻音小声嘟囔。
“平安回来。”一个吻落在颈侧,“我等你。”
次日清晨,应泊醒来时脑袋像塞了团棉花,整个世界都是斜着的。他量了体温,39度4,呼吸都灼人。他在洗手间扶着台盆咳嗽了好一会儿,才强打精神给单位打了个请假电话,又拨通了张继川的手机。
“你要是今天有空,陪我去输个液。”
“哪儿?”张继川那头吵吵嚷嚷,像是在学校里,“我去接你。”
一个小时后,两人坐在医院的输液室里。输液室人不多,应泊蜷在椅子上打盹,张继川坐在他对面,一边啃着煎饼果子一边咕哝:
“我早跟你说了,打个屁股针好得快……那群护士天天看屁股,就是一块白花花的肉,你还难为情什么?”
“不打。”应泊有自己莫名其妙的坚守。张继川白了他一眼,又忽然想起什么,指着自己的车钥匙问:
“诶,我新提的车,好看吗?”
说实话,刚才被张继川扛下楼的时候,应泊就注意到那辆锃光瓦亮的车了。他耸了耸肩,说:“不错,跟嘉朗那辆差不多款式。”
他这话刚好提醒了张继川,张继川急忙追问:
“你说这个我想起来了,你知不知道,嘉朗把他律师证注销了?”
应泊正在掏纸巾,听到这句手一顿,两眼也看向张继川。
“……你说什么?”
“我昨天刚从认识的人那边听来的消息。”张继川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不知道他是不是哪根筋搭错了,这时候干嘛不干了?”
应泊靠在椅背上,眼神落在天花板某一点,心里像被一把手掐住,不至于喘不过气,却发不出声。他想起前几天陈嘉朗发来一条“谢谢你”的短信,应泊彼时不知道回复些什么比较好,便暂时搁置,等到做好心理准备发出消息时,却被陈嘉朗拒收了。
这个人到底想做什么?
“你不问问他?”张继川瞅他。
“问什么?”应泊揉着太阳穴,“他自有打算。搞不好是准备移民呢。”
张继川哼了一声,没继续追问。
应泊靠着打点滴,闭着眼听旁边护士的对话声音逐渐远去,直到手机突然响起。他抬手一接,路从辜的声音从听筒里钻出来:
“彭建劫持了一名特警。他……他要求见你。”
路从辜的声音没了惯常的稳,哪怕尽力控制,依旧压不住急促的喘气和压抑的怒气。应泊倏地坐直身子,动作太猛,输液管在他手上被拉得发紧,张继川在一旁吓得直喊他别动。
“你说清楚,怎么回事?”
“他可能知道我们收网的时间节点,提前发动了,正卡着时间对外联系……现在围堵他,我们的人不能轻举妄动。”路从辜吸了口气,“他说,如果不让他见你,他就杀了人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