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第 121 章 应泊倒在泥水里,意识……
“……我现在身体情况不适合参与谈判。”应泊的语气平稳, 却握紧了手机,“他为什么指定我?”
“他什么都没说。”路从辜顿了下,“只说要见你,一小时之内。”
应泊心口一紧, 一道冷汗顺着后背滑下。他低头看了眼胳膊上的输液针, 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给我定位, 我尽快赶过去。”
“你疯了?我的意思是想想别的办法。”路从辜的声音瞬间压低, 透着刺骨的寒意,“你来了只会更危险。”
“可你那边也不能等。”应泊轻笑了一下, “你不是说过吗,咱们一起收尾。”
“我让人来接你。”路从辜像是在压着脾气, “你在哪儿?”
应泊看了一眼医院走廊, 不答, 反问:“那人质, 确定还活着?”
“他手里有枪, 我们的人看不清里面。”路从辜回答得飞快,“但目标还在交涉, 说明……”
已经是很明确的答案了,没有退路。应泊站起身, 输液管“啪”地一声被拔下, 血珠顺着针眼冒出来, 顺着应泊苍白的手腕蜿蜒而下。
“你干什么!”张继川猛地起身, 一把按住他,“医生还说至少要吊一瓶——”
“从辜那边有麻烦,我要去现场。”应泊把纸巾胡乱压在伤口上。
“你脑子有病?烧成这样还硬撑?”张继川一把夺过他手机,“你到底去哪儿,我找你单位换个人处理——”
“川儿。”应泊声音很轻, 像是从喉咙深处沙哑地翻出来的,“这是我引出来的,他指名要见我,我不去谁去?”
张继川气得直喘:“你他妈去有用?你以为你是谁——”
“我是他要见的人。”应泊抬头盯着他,眼里没有力气,只有一种透着病态的坚定,像风雨中那种站不稳却死也不倒的草,“我不是去解决问题,我是去拖时间,给外面人创造机会。”
张继川攥了半天拳头,脸都憋红了,最后只是咬牙切齿地骂了句“去死吧你”,自己转身冲出去开车。
十分钟后,应泊拎着包站在医院门口,汗顺着鬓角滑下来,脑袋发胀得像塞了几斤水泥,他靠在车门边喘了口气,眼前光影模糊,却还是强撑着钻进驾驶位。
车在街道上飞驰,轮胎压过水坑“哗啦”作响,路面柏油被阳光照得一闪一闪,像被烧化的玻璃。应泊盯着导航图像,唇色已经泛灰,双手却紧紧抓住方向盘,车速快得惊人,几乎是横冲直撞。
每一次红灯,他都赌机会,猛踩油门冲过去。他没告诉张继川确切地点,也没让人开车送,只为了这一路的寂静,能让他在剧烈的心跳和脑海里的风暴里,稍微平衡一点点。
他不知道彭建为什么要见他,但直觉让他整个胸腔都发沉。
十几分钟后,废弃厂区近了。
那是一片老旧的砖石结构工厂,建于八十年代,如今杂草丛生,铁皮围栏早被掀开,地上全是雨水泡烂的泥浆和破碎玻璃。厂区外围拉起了警戒线,闪着红蓝光的警灯将半边天照得通亮,人声嘈杂却压抑着分贝。
应泊下车,脚刚一落地,膝盖就是一软。他深吸一口气,顶着目光走到封控区,立刻被警员拦住。
“同志,请出示——”
“我是应泊。”
几个警员一听,全愣住了,有人立刻喊:“路队,路队,人来了!”
路从辜从人群中快步走出来,身穿防弹背心,脸色黑得吓人,眼眶里血丝清晰可见,一手还捏着对讲机,另一手紧紧攥着拳。
“你疯了吗?”他几步冲上来,一把拽住应泊的胳膊,“你这样就敢来?你以为你真能谈?”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应泊甩开他,脸上已出虚汗,但语气异常清楚,“人质情况?”
“他劫持的是特警队的小王,单兵作战能力强,但彭建跟他说自己肩膀不好,想把手铐铐在前面,一转身小王就被制住了。我们的人包围住整栋平房,对讲机开着,他听得见。可这孙子死活不开口,甚至不提任何条件。”路从辜咬牙道,“就像是在等什么。”
“他等的可能不是交换条件。”应泊眯起眼,目光掠过废墟,“他等的是我进来,然后做什么。”
“所以你更不能进去。”路从辜拦住他,“他疯了,我不会冒险让你当诱饵。”
应泊咳了两声,摇摇晃晃地走近一步:“他现在还没有动手,是因为他需要我。但时间一久,他会急,会崩,人质就危险了。”
“应泊……”
“你说过,我们一起收尾。”应泊望着他,眼底布满血丝和暖意,“让我进去,相信我。”
路从辜死死盯着他,像要把他眼底那点执意活生生碾碎,最终只低声骂了一句“狗东西”,猛地转身指挥道:“各小组注意,一号通道随时准备突入,二号架好狙击镜,等待我信号。”
他回头,盯着应泊的脸:“你进去,但我不保证你出来前不破门。”
应泊点头:“好。”
“还有,”路从辜压低声音,在他耳边低语,“你要是敢死,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应泊笑了一声,咳了几下,没再回答。他摸了摸口袋里那一包没来得及喝的感冒冲剂,像是给自己壮胆一样,踏进那栋破败的平房。
灯光昏暗,厂房内部被岁月啃蚀成一个个潮湿的空洞,墙皮斑驳,空气中带着霉味和废油的气息。
他一步一步地走进去,地上的水渍和玻璃碎片发出“咔嚓”的响声。
没有人回应,没有人说话。
但他知道,彭建能听到他。
他走到二楼的走廊尽头,那扇半开的门后传来轻微的动静。
应泊慢慢推门进去。
房间不大,是个办公室改造的小间,木制办公桌还留着霉斑,角落里堆着旧卷宗和破报纸,地上散着几瓶不知名的药片。一个戴着黑色鸭舌帽的男人坐在窗边,背对他,而一个年轻的特警则跪在他前方,嘴被胶带封住,手腕反绑在身后。
彭建没有动。
应泊没有立刻说话,只是走上前,先弯腰把特警往后一拉,小心地避开彭建的射界。
“我来了,”他低声道,“你放人。”
彭建似乎终于动了动,缓缓将枪口稍稍移开。应泊趁机把特警拖向门口,推了出去。门“砰”地一声关上。
只剩他们两个人,还有彭建手里的枪。
他们就这样共处一室。沉默持续了近一分钟,屋外偶尔传来对讲机的电流声,和远远传来的风声。应泊靠在门上,喘着粗气,咳出一点血腥味。
彭建没有抬头,依旧坐在原地,手里的枪没有移开,嘴唇紧闭,像是在等待某个无法说出口的东西。
“你不是要跟我谈?”应泊打破沉默,语气微冷,“不然为什么找我来?”
彭建终于抬起头来,露出那张疲惫不堪、眼神却极度清明的脸。他没回答,只是慢慢地转动枪身,指向天花板。
然后,他放下枪。
“……你不怕死?”应泊盯着他,“你想要什么?”
彭建仍旧不语,只是闭上眼,仿佛在等什么。
窗外有电光闪动,远处的雨开始下了。沉默如同深水,将他们一并淹没在这场压抑的对峙中。彭建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颗定时炸弹——但那颗炸弹,不爆,也不动,只等待谁先沉不住气。
屋内的空气沉如铅水。
白日褪去,夜色一层一层落下,夜再过去,窗缝里又透进了早晨灰蓝色的天光。再然后,又是夜。昏暗的厂房里,只剩两个人,一把枪,一张破桌。
无人言语。连风也收了声。
应泊坐在角落里,水米未进,脸色蜡黄,额头上密密的一层汗,嘴唇干裂得像刀划,咳嗽时用手背挡着,指缝间已染上微红的血丝。他烧得厉害,视线模糊,身体如同泡在烫水里,神经却又紧绷如弓,弦断之前不敢闭眼一秒。
哪怕只是合一下眼,他怕自己就再睁不开。
对面,彭建背靠着破沙发,枪横在膝上,始终没有睡,也没有说话,眼睛却死死盯着应泊,一动不动,如同一头困兽,一旦松懈就会扑杀。
在这近乎疯狂的对峙中,应泊一次次开口,试图打破沉默。
“彭建,你知道的……我不是来害你。”
“我知道,彭建,你要的不是我。”
“我们可以谈条件。只要你放下枪,不会太晚。”
“你也有孩子对吧?”
他几乎是用尽所有能说出口的善意与逻辑,一遍一遍,低声慢语,几近哀求。但彭建始终像座石像,任凭风吹雷打,无动于衷。
时间一小时一小时流走,屋外天光明暗更替,应泊的身体却逐渐熬到了极限。他靠着墙,呼吸越来越虚,脑中嗡嗡作响,像被铁片一下一下敲击。眼前的世界斑驳摇晃,呼吸只剩下撕扯。
终于,第二天傍晚,彭建动了。
“我要一辆车。”他的声音低哑,沙哑得像被水泡坏的纸,“加满油,不准装GPS,不准拦截。开到厂区外北面的小路,我要自己开出去。”
警方接到传话后,第一反应就是拖延时间,路从辜已经不想再拖下去了,他抱着一丝希望,以为能趁这个机会一举击毙彭建,很快便催促上级做了决断:“满足他,不能激怒。”
车调来了,一辆深灰色越野,油表满格。
接应队伍暗中就位,狙击手在厂房周围占据制高点,监控画面一帧一帧地刷新,所有人的神经都绷到极致。警方调度中心中,一名情报人员焦急报告:“目标仍未提出确切诉求,初步判断其计划随机性极高,危险性极端。”
而应泊,已经快站不稳了。他被彭建用枪顶着腰带着往门口走,身子晃了一下,脸色白得近乎透明。
门被推开,白晃晃的天光照进来,瞬间刺得他睁不开眼。
外头围了两圈人,长枪□□全举着,耳机里指令此起彼伏,路从辜正要下达进一步命令,却被彭建一抬枪喝止。
“都后退!不准动!他动一下我就杀了他!”
应泊努力撑着自己不倒下,汗水从下颌滴落在泥水地里。他刚要开口说什么,耳边忽然传来彭建那句低低的、几乎与他呼吸交叠的声音:
“应检察官,我叫你来,是因为他们想要你的命。”
应泊浑身一震。
彭建没有看他,只用枪顶着他继续前行,像在说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你清楚的,督导组不可能把所有人都拉下马。他们跟我说,只要让我把你带出来,让你‘消失’,我老婆和孩子就能平安去南方。身份、钱、一切都安排好了。”
“你……”
“所以,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你活着出去。”彭建声音极冷,却也异常平静,“但我也知道,我杀了你,现场就会开火,我也活不了多久。”
应泊眼神猛地一紧,大脑剧烈转动,嗓音沙哑却快速地说:“听我说……你杀了我,你会当场被击毙。你死了之后,你老婆孩子怎么办?你见过他们的脸了吗?那群王八蛋一旦知道你死了,只剩一对孤儿寡母,你真以为……他们不会斩草除根吗?”
彭建脚步一顿,呼吸一滞。
应泊趁机继续:“他们不会兑现承诺。他们只要你当刀,砍人,刀断了自然丢弃。你不信我?那你信他们?你死了,他们连你尸体都懒得收。”
“……我留一条命在这儿,我还能查下去,还能把这些人一个个挖出来。你想报仇,就别杀我。”
短短几句话,如刀尖击冰,在僵冷死寂的空气中,劈出一丝动摇。
彭建停了好几秒。
应泊几乎要以为他被劝动了。
但下一刻,彭建侧头,低声道:
“那你就听天由命吧。”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把将应泊用力往外推。应泊还未站稳,下意识地想冲出去,逃出去,空气里却忽然炸响两声清脆的枪响——
“砰——砰——!”
血花迸溅,应泊胸口和肩膀瞬间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他晃了晃,整个人重重砸在地上,耳边是尖锐的风声和人群的惊呼:“开火了!目标开火了!”
“特警组突入!快!”
枪声、脚步、命令混乱交织,整个厂区瞬间炸锅。应泊倒在泥水里,意识飞速塌陷,眼前是一轮苍白的天光和越来越远的脚步声。
疼,几乎剥夺了所有感触,只剩下疼。
他看见路从辜本能地向他冲过来,听见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像是从水底传来——
“应泊!——应泊!”
他睁大眼睛,喘着粗气,嘴唇动了动,什么都说不出来。
血,在他脚边汇成一滩红,地上的玻璃反出破碎的影子,像这个天,像他此刻的命运,摇摇欲坠。
第122章 第 122 章 “我想,船不喜欢流浪……
应泊被推进急救室时, 身上的血几乎已经把担架床染透。雨刚停不久,医院的灯光一片惨白,闪得人眼花。应泊的脸上泥水与血混成一层,看不出原样, 呼吸机接上后胸口还在微微起伏, 像那种将灭未灭的灯火, 轻微摇晃, 随时可能熄灭。
张继川是接到肖恩电话才赶来的。
那时他刚从实验室出来,顶着一脑门子汗在等电梯, 还没来得及把咖啡喝完,电话响了——
“是我。”电话那头传来的是肖恩压低的声音, “你在哪儿?应泊出事了, 情况严重, 现在在市二院抢救。”
张继川几乎是瞬间头皮炸开。
“什么叫‘出事了’?他不是去谈判?!”他拿起钥匙就往外冲, “你们让他去?!”
“不是我们, 是他自己执意去的。现场情势太紧张——”
“他他妈一个文官!一个检察官!”张继川怒吼,电话几乎都要砸出去, “你们刑警支队全是死人?连个谈判都要靠病号去送命?”
“……你要骂就来医院骂,我说不过你。”肖恩语气开始冷硬, “头儿已经派人通知了他的直属领导, 也报了市局, 现场情况……不是你能理解的。”
“你给我等着!”张继川骂着。他冲出来, 车钥匙都掉了好几次才拧着火。
二十分钟后,他赶到急诊大厅。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血腥味,手术灯“叮”的一声亮起,几个护士正抬着染血的床单换下来。他一眼看到手术室门口堆着应泊被剪下来的衬衫,那件灰蓝色的衬衫——那天早上他送应泊去医院, 应泊穿的就是这件。
他几步冲过去,拽住一个还没走远的护士:“刚刚送来的那个病人,中枪的,情况怎么样?”
护士被他吓了一跳,赶紧指了指墙上的手术灯:“刚送进去,失血太多。主刀是李主任。”
张继川一拳砸在墙上,没出声。
这时,肖恩从走廊尽头赶来,还没靠近,张继川就扑上去,拽住他胸口的衣服:“你们他妈是干什么吃的?路从辜人呢?他不是队长吗?他呢?!”
“冷静——”
“冷你妈冷静!”张继川直接怒不可遏地推了他一下,“你知道他这两天烧到什么程度?烧得连路都快走不稳,还让他上去!你们一个刑警不带,非他一个文职去顶枪口?”
“他是自己坚持要上的!”肖恩也怒了,反手抓住他的手腕往旁边一拧,低声喝道:“全现场都有人质,时间紧迫,他是唯一能稳定局势的人,我们不能放他进去,他硬闯的!”
“所以你们就眼睁睁看他中枪?”
“狙击手等他被推出来后才有射界!我们要提前开火,歹徒和他都得死!”肖恩吼出这一句后才意识到声音太大,转头看见门口几个护士偷偷朝这边看,强行压低声音,“你以为我们想看他倒下?!”
两人对峙中,医院的灯忽然又亮了一格,外头一阵急促脚步声传来。
路从辜,终于来了。
他身上还穿着那件带着反光条的战术夹克,领口带着风,裤脚上还有未干的泥水。他一进门就看见张继川满脸通红站在手术室门口,而肖恩脸色铁青地拽着他胳膊。
两人目光对上。张继川几乎是瞬间扑过去,咆哮着就是一拳砸了过去。
“你早干嘛去了?!他一个文官,他烧成那样你还让他上去?!你疯了是不是?!”
“张继川!”肖恩大吼,赶紧上来拽人。
路从辜没躲,也没出声,拳头重重落在他下颌,整个人被打得一个踉跄撞到墙上,嘴角瞬间淤青。他只是站直了身体,静静看着张继川,胸膛剧烈起伏。
“说话啊!”张继川红着眼,近乎嘶吼,“你明知道他上去有风险!你是刑警,你是带队的,你不带一个人进去,让他去送死?!你他妈良心被狗吃了?!你喜欢他你还让他去送死?!”
这一句喊完,走廊里顿时死寂一片。
医生、护士、候诊病人都看向这边,没人说话,没人敢靠近。
而路从辜,终于低声道:“……他拦不住的。”
“你是队长!”张继川咬着牙,眼圈发红,“你拦不住你还在这干什么?他是病人,是检察官,不是你手下!他该被你保护,不是被你拿去当筹码!”
路从辜嘴唇发白,半天没有说话。他咽下一口带着血腥气的唾沫,目光死死盯着手术灯那盏不停闪烁的红灯。
“我知道。”他低声道,声音很轻,却像从牙缝里逼出来的,“我知道是我放他进去的。我……知道。”
他站在原地,肩膀颤抖,却一动不动。
肖恩叹了口气,上前拽住张继川的胳膊:“你够了。他也不是没心没肺,他比你还担惊受怕,现在吵有用吗?”
张继川狠狠甩开他,回头死盯着路从辜:“你最好祈祷他能出来。要不然,我先废了你。”
路从辜没吭声,摆摆手示意肖恩离开。
整个走廊又归于寂静,只有那盏手术室灯还在“滴滴”闪烁,每一秒都像刀割,穿破骨头,剜入心头。两个人坐在走廊两侧的椅子上,都是一言不发。
手术灯终于熄了,白光落下,刺人眼睛的红变成柔和的蓝。医生推门而出,口罩拉下来时脸色苍白,额头冒着细汗。
“子弹穿透肩膀和胸腔,但避开了主脉和重要器官,有一颗嵌在肋骨附近,骨裂穿肺,目前已取出。手术还算成功,不过——”他顿了顿,看向两人,“伤员失血严重,又带着血气胸和高烧感染,术中有休克反应,短期内仍有危险,需要送进ICU严密观察。”
张继川“砰”地一声坐回长椅上,额头抵在膝盖,肩膀一下垮下来。他憋着一口气许久不吐,胸口发闷,眼圈烧得疼。他嘴唇动了动,嗓子像被刀刮,哑得几乎发不出声:“操,还活着……就好。”
路从辜没说话。
他站在原地,像是被钉在地面上,望着手术室那扇再也看不清血迹的门,一动不动。
医生看着他俩一眼,轻轻叹了口气:“接下来这两天是关键期,家属可以申请ICU探视许可,但不能久留。你们可以先回去休息了。”
张继川摇头,又看了眼路从辜,眼神里满是“你好意思走吗”的意味。
两人并肩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走廊里安静得只剩下氧气机偶尔的“滴滴”声和某位病人亲属低声的哭泣。白光从天花板洒下来,把两人影子拉得很长很薄。
很久之后,张继川忽然出声。
“你知道他平常都不太提你,但提起的时候……我能看出来。”
路从辜偏头看他,没说话。
“他讲不出什么甜言蜜语,也不把感情挂在嘴上,老说自己工作多忙,压力多大,回家就想躺平,”张继川笑了笑,笑得很苦,“但你只要问他喜不喜欢你,他从来不装。”
他垂着头,眼神虚落落的,语调却很稳:“上次我们一起吃夜宵,他跟我讲,‘你知道他小时候给我带饭,给我抄作业,还一个人在运动会跑了五公里的事吗?’一脸骄傲。那样的神情我从没见他用在别人身上。”
路从辜喉咙像被哽住了。他别开头,手指缓缓收紧,指节因用力泛白。
“后来他不再讲这些了。我问他为什么。”
“他说,再提怕我不愿听,感情是个很私密的事情,他怕我烦。后来我明白了,他是知道自己总有这么一天,让自己早点断了对你的念想。”
“但他还是会说:‘从辜过得好就行,我能看着就行。’”
路从辜眼睛红了,他拼命咬牙,手指死死攥住椅子边沿。
“你现在总算能看见了。”张继川站起身,望着ICU那扇冷冰冰的门,“好好看着他吧。不是工作,不是职责,也不是你这该死的纪律感。是他。”
说完,张继川把手机塞进裤袋,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廊再度安静下来。
路从辜一动未动。他像石像一样坐在那儿,良久,才低下头,从口袋里摸出自己的手机。
他的手指停在那个消息栏上方,那里有一封未读邮件。
邮件是应泊发来的,标题是:你好哇,路警官。
路从辜有些惊愕,但他又迅速反应过来,这是应泊先前答应他的,那封会揭开所有秘密的邮件。他近乎惊慌地点开,邮件还有一个附件,正文很长,像一篇长信:
“你好哇,路警官。当你打开这封邮件的时候,说明事情大概已经结束了。也许,我是说也许,你已经为他们,为我们争取来一个正义的结局。我一直都知道,你总是这样所向披靡。”
“要是没争取来也没关系,这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至少你好好地活着,看到了这封信,说明我还是发挥了那么一点余热,虽然微不足道。”
“我没能当面告诉你这些,不是因为想骗你瞒你,是我自己也不知道,要从哪一步开始讲,才不那么像是为自己辩解。”
“你问过我为什么每个月都往监狱打钱,这事很复杂,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收钱的是我父亲,虽然我不想承认,但血缘如此,不可逃避。他早年是个企业高管,做了一些违法乱纪的事情,仗着用钱笼络了一些保护伞,以为能一手遮天,却没想到伞也有倒下的那天。”
“判决书我放在附件里了,还有这些年来的转账记录。我是他放养在外面的野种,我妈曾经想过打掉我,但很遗憾,她最后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我就这样长到十六七岁,长到认识你的那一天,然后大厦倾颓。”
“案件承办人是我的师父,夏怀瑾,当时在市检反贪局,你见过她。那年我第一次去法院,旁听我妈的庭审,她很瘦,坐在被告人席上,腰只有半个椅背那么宽,后面是两个法警,衬得她就像根枯草一样。走出法院门口的时候,我其实都没意识到法官都判了什么,只是突然特别想喝热水,觉得骨头缝里都是冷的。”
“我以为自己会烂下去,像他们一样,但师父说不行,她不允许。那个带我离开望海市的女人是我妈的姐姐,我的大姨,她自己的日子也过得捉襟见肘,何况家里多了个生人,磨合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这个新家很小,表哥早早辍学在家打游戏,我缩在阳台写作业,还要记得给旁边的煤炉添煤。记得有一年生日,我放学回到家,只有冰箱里的剩饺子,我甚至不敢开火热一热,拌着眼泪吃完了凉饺子。”
“不论怎样,后来我考上了大学。虽然之前说过要当个语文老师,可鬼使神差地,我学了法律。不是为了报复谁,也不是什么信仰,那时候经济上行,大家都说学法律能赚钱。硕士毕业前导师建议我去做个律师,师父也是这么说的,可你知道,人不总是一种利益驱动的动物,我当然知道父母有案底,可我还是想赌一把——你看,我赌赢了,穿着制服去找师父的时候,连她都被吓了一跳。”
“然后我就遇见了你。”
“从辜,如果我没能回来,记得答应我一件事。把我的名字写进卷宗里,不是被害人,我不想做被害人,是检察官应泊。别的我都没得选,只有做个检察官,是我自己选的路。”
“对不起,还是没能陪你走到最后。别哭,我最怕看到你哭了,疼痛永远都是暂时的,不要用看不见的未来恐吓自己。等你变成老爷爷那天,如果还记得我,可以来看看我,不过你一个人来就好,我这个人爱吃醋,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原本这里看上去就是结尾,但应泊似乎在写完后还有话想说,隔了几行,又另起一段说:
“你知道吗?我昨天去海边走了一圈,看到一片片船帆在夕阳下归港。”
“我想,船不喜欢流浪,我也不喜欢,你可不可以给我一个家?”
段落下是一张海边夕阳的照片。短短几行字,路从辜看了三遍。
第一遍他还能咬牙。
第二遍眼泪就已经开始模糊了屏幕。
第三遍,他低低地抽了一口气,忽然整个人弯下腰去,手机“啪”地掉在瓷砖地板上,他死死抱住脑袋,肩膀剧烈颤抖。
他终于失声痛哭。
啜泣声一点点从嗓子里撕出来,像被扯开的伤口,像长久沉默后的崩溃。路从辜只感觉那个被子弹穿透的人是自己,他像是被摔碎了,又不得不靠自己一点点捡回碎片。
他怕他再也听不见这封信的回声了。
第123章 第 123 章 应泊不见了。
虽然也算身处领导层, 但路从辜很多时候并不是决策者,更多是一个带头的执行者。该抓谁不该抓谁,要不要移送审查起诉,他大多做不了主。
不过他也乐得清闲, 从上头那里接了任务, 再分配给下层, 自己在中间审核把关。这些天他很少加班, 基本都是按时离开岗位,然后怀揣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驱车前往医院。
重症监护室每天只有固定的时间段开放探视, 他需要赶时间。
他当然是希望应泊早点醒来,他也相信应泊一定会醒来, 哪怕是为了睁眼再看看他。每每凝望着应泊那在重症监护室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苍白的脸颊, 路从辜都会想起邮件里的那句话:
“你可不可以给我一个家?”
然后他就会掉眼泪。眼泪落在应泊的手背上, 那只手却没办法抬起来帮他擦泪。
应泊的情况还算稳定, 但也只算得上稳定。两枚子弹一枚穿透了他的肩膀, 一枚嵌进胸膛,断裂的肋骨扎穿了肺部, 即便康复,也有终身血气胸的风险, 会不停咳血。
路从辜有时也会觉得这无常的命运对应泊来说太不公平了, 他背负着那么多包袱, 慢慢地走到今天, 不是为了这样一个结局。
“对不起,应泊……”路从辜摩挲着那只冰凉的手,“对不起……”
张继川这些天也时常带着徐蔚然来看看应泊,三个人围坐在床边,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路从辜想不明白的是, 陈嘉朗居然一次都没有露面,旁敲侧击地试探张继川,对方也只说联系不上。
也许是暂时脱不开身吧,路从辜这样想着。他还有一点犹豫不决——要不要通知应泊的亲属来看看。
应泊的父母是指望不上了,但他还有个大姨,亲外甥伤成这副样子,倘若连通知都不通知,似乎也不太合礼节。
踌躇许久,他还是在应泊的手机里找到大姨一家的联系方式,拨通了电话。电话那边先是一阵嘈杂,随后一个大喇喇的中年女声响起:
“喂?小泊?你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
“喂?”路从辜有些局促,“阿姨,我是应泊的……朋友,他执行任务的时候受伤了,伤得很重,您要不要来看看?”
生怕这位大姨有别的什么顾虑,他连忙补了一句:“路费和住宿我来负责,应泊的医药费也包在我身上,您不用担心。”
*
那是绝对的“空”。
无所谓存在与虚无,甚至连意识都不必保有。不再轮转的不仅是周遭的一切,时间也停滞不前。
只有他堕落在空洞中,下坠,上浮,近乎撕裂。
很远很远的地方有着爆破一样的声响,渐渐地溢满整个空间,一切都开始摧枯拉朽地分崩离析。
“……收缩压69舒张压43……心率106……”
“……闭式引流吧……”
开裂的地方不断有杂声渗入,洪流般席卷而来,几乎将他溺毙其中。喧嚣的最深处,一个声音淹没其他所有,直入耳边。
“应泊……应泊……”
“……对不起……”
空洞与喧嚣落潮似地退去,意识铺天盖地地回归。可畏的强光倏忽吞噬了应泊的视野,刺痛迫压着将他惊醒。
“呃……”
来自胸口的剧烈痛感不由分说地首先占据了知觉。应泊下意识地微微抽搐,牵动着全身的束缚为之颤动。
右手却仿佛裹在一片安定的温热中,向他冰冷的躯体汩汩输送着微弱的热流。
他还在。
首先涌上心头的念头让应泊悬着的心当即放松下来,随后驱策着迟钝的肢体,尽量小心地将手从路从辜手掌的包覆中缩出来,颤抖着抚上他伏在床边的后脑,帮他顺着有些凌乱的发梢。也许是冰凉的触感和僵硬的动作刺激了那多日来未敢松弛半分的神经,路从辜身子触电般颤了颤,应泊的手也随着他抬头的动作滑落到后颈。
他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的画面,嘴唇颤动着,泛红的双眼在短暂的迷茫后现出惊喜的光亮。
“你……”
“我去叫医生——”他的行动快过思维,不顾一切地夺门而出。屋外明显开始嘈杂起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直拥向病房。应泊挣扎着打算起身,却被钻心的疼痛和插满全身的管子桎梏在这一方天地。
“别动。”
最先跟着路从辜走进病房的医生沉声喝止,身后推车进来的护士矮身核对过床号住院号,观察着病床旁的心电监护仪。
“你现在嘴里有个气管插管,讲不了话。”医生提高音量,“现在要看看你能不能拔掉管子,早拔掉也少遭点罪。”
应泊点头。
“可能会有点难受,配合一下。”
医生与护士娴熟地帮他引出气管和口腔的分泌物,再用空针回抽出气管导管气囊内的气体。导管脱离气管的那一刻,应泊分明身子一陷,呼吸都舒畅了不少。
“感觉怎么样,小伙子?”
应泊虚弱地一笑:“……好多了。”
“低压76高压112,心率80,都正常。”医生收起听诊器起身,“多咳嗽,侧着头躺,别咳出来又咽回去了。”
医生又转向路从辜:“别忘了帮他做呼吸训练,要是咳嗽带得伤口疼,你就帮他轻轻压着些。有什么情况赶快叫我。”
待医生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应泊望着无言站在一旁的路从辜,争抢路从辜也转过头来看向他,二人眼神相撞,又带着笑各自撤回。
“……我昏了多久?”
“算今天,八天。”
“你在这儿守了多久?”
“每天的中午和……晚上。”
应泊低眼沉默。空白了许久,路从辜才试探着轻声问道:“你……饿不饿?”
“实话说,确实有点。”应泊语意一转,“已经很晚了,不想你再折腾。”
“没关系。”路从辜坐回来,终于有了些笑意,“想吃什么?”
应泊一手抚上瘪瘪的肚子,另一手记数着:“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先这些吧。”
路从辜:“……”
“……那你有什么不想吃的吗?”
应泊这回想了一想:
“枪子儿。”
很多事情,在还没有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时,还不至使人太难以接受。应泊也是如此:且不说先前卡在嘴巴里吐不出咽不下的气管导管,后背上要不时换药的枪伤,单是大小便无法自理这一件,就足够使他狼狈得无所适从。路从辜倒是没有什么反应,依旧是像前八天一样,中午和晚上风雨无阻地来到医院,勤勤恳恳事无巨细地伺候他的衣食起居。
可他越表现得波澜不惊,应泊就越是感到难堪。
早晚来尿管消毒的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女护士,每次面不改色地掀开他的被褥俯身下去没轻没重地捣鼓,应泊都会将身子绷成一条直线,强压着哽咽,难为情地扭过头去。等她端着方盘事了拂衣去,应泊的脸上往往是火烧般的赧红。
路从辜很理解他的心情:换了自己躺在床上任人摆布,可能连以死明志的冲动都有。
于是路从辜在应泊注意不到的地方细细地观察着护士消毒的步骤。等到住院的第十天,护士端着方盘走进这间单人病房的时候,路从辜便迎上前去。
“可以让我试试吗?”
应泊当即石化在床上。
交代过流程后,乐得清闲的护士喜滋滋地走出病房。房门严丝合缝地合上那一刻,应泊惊恐地看着端着方盘走来的路从辜,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不寒而栗。
“你……”
“躺好。”
“现在这里只有我。”路从辜半蹲下身子,“我第一次做这种事,下手重了就告诉我。”
“下手重不重……”应泊手抓着床单,做好了负隅顽抗的准备,“看还……看不出来么?”
此后路从辜几乎包下了他所有的护理工作。应泊也不知是该夸他学习能力强还是如何,没有选择地顺从了他所有的安排。但也有让路从辜头疼的时候。
比如呼吸训练。
应泊并非是不配合,相反他也很想早点结束。然而每次路从辜双手把住他下胸廓两侧,要他随口令深呼吸时,他都会止不住地笑出声来。
“笑什么?”
“没事……没事。”他忍住笑,“我就是觉得……有点像……生孩子……哈哈哈哈哈哈对不起……”
“……”路从辜轻咳一声,“吸气——”
回应他的又是一阵笑声。路从辜拧着眉,扶在他胸骨两侧的手也改撑在了床上,居高临下地俯看着他,惩罚似的在他唇边落下一吻。
“不许笑了。”
应泊看路从辜这回是真的严肃起来了,也愣愣地收起了笑容。路从辜确认他真的安静下来了,这才轻轻开口:
“我知道你不舒服,所以才想多照顾你一点。这些事如果我亲自来的话,你可能就不会那么尴尬了。”
他轻轻把应泊搂进怀里,声音很轻:“答应我,快点好起来,好不好?”
应泊喉结上下动了动,抬手回抱住路从辜,侧过脸去连连点头。
也许是这番话起了作用,应泊渐渐坦然地接受了要时刻依靠路从辜的事实,伤势也肉眼可见地回复。路从辜筹划着安排些滋养的食物给应泊补补身子,于是,他盯上了支队食堂的师傅。
大锅饭做不好,也许可以做小份的病号餐?
下班后,他眼巴巴地在食堂等师傅出餐,拎着保温桶来到医院,敲了敲房门,却无人应答。
“大概是睡着了吧。”
这样想着,路从辜轻轻扭动门把手,尽量小动作地开门,屋内的景象却让他大脑一白。
应泊不见了。
第124章 第 124 章 路从辜没说话,只是俯……
病房空无一人, 窗帘微微飘着,床头的心电监护已被拔掉,床面整洁如新,应泊的病号服却不见踪影。
路从辜一时仿佛被抽空了胸腔。他几步冲到床前, 触摸床单的余温确认刚有人离开不久, 然后迅速转身冲出病房, 一边朝值班台奔去, 一边拨通电话。
“护士站?我是3011病房的家属,应泊去哪儿了?”
“哦——”护士那头的语气轻快, “他拔了尿管,说要去拍个CT, 说医生交代要复查肺部恢复情况。”
“你们让他一个人去的?”
“他非要自己走, 还说恢复得很好, 连轮椅都不要, 拄着输液架走的, 笑得贼开心,不知道的以为他出院了……”
护士还没说完, 电话那头“啪”地一声挂断。路从辜简直气得脑门发胀,提着保温桶冲下楼, 直接奔往放射科。一进门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应泊穿着病号服, 扶着走廊扶手慢悠悠走来, 脸上写满了“我要被夸快看快看我多棒”的神情。
“我是不是特别能干?”他看见路从辜, 笑得一脸无辜,“我一个人就走完啦,还拍完片子了,医生说我配合得特别好。”
路从辜脸上的肌肉狠狠抽搐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才没原地炸开:“你知不知道你刚做完手术半个月?你身上还有半截骨钉没取出来?你、你自己走来放射科?你……”
“我不是走过来了吗?”应泊支着腰, 语气堪称得意,“走得稳稳的。”
“你不怕伤口裂了?”
“我怕你说我娇气。”
路从辜闻言,噎了半晌,最终只是狠狠握住他肩膀:“我回头就去找你主刀医生投诉,谁准你乱跑的。”
“你舍得告我?”应泊一脸坏笑,“我可是伤员。”
路从辜咬牙:“你等着,今天别想吃饭。”
“那不行。”应泊赶紧服软,“我错了。你拎的是什么?鸡汤?排骨?”
“药膳糙米粥。”路从辜哼一声,抱着桶往回走,“病号餐,低脂低糖低盐无味。”
“不是吧……”
应泊的大姨一家终于到了医院。
先是一群脚步混乱的动静传来,然后门“咣”地一声被推开,大姨走在最前头,一进来就搓着手笑道:“哎呀,小泊可算醒了,我还担心呢!”
她身后跟着大姨夫、表哥、表嫂,外加两个孩子,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一个还在襁褓里的婴儿。病房顿时热闹得像过年。
表哥的大儿子一屁股坐在应泊病床边的椅子上,掏出手机打起游戏,哒哒哒的枪声吵得人心烦。婴儿则被塞进应泊怀里,像颗团子,呼哧呼哧扒着应泊的病号服爬。
“哎呀小泊你躺这么久也该活动活动了!”大姨一边掏饭一边说,“来,小宝就让他跟你玩一会儿,最喜欢你啦!”
应泊嘴角抽了抽,双手死死扶着婴儿的屁股,生怕孩子一翻身砸在他没愈合好的肋骨上。他咬牙忍着,脸色一点点发青。
“大姨……其实你们不用都来医院的,我没事。”
“那怎么行!”大姨用保温盒往出倒汤,“你是我亲外甥,我不来你让人戳我脊梁骨吗?”
她话音一落,大姨夫就在一旁插话:“你放心,你这伤,不管咋来的,都是个命,保住命就是好事。我们全家这回都搬来帮你了!”
“搬来?”应泊一惊。
“啊!你大姨夫带着孩子,临时住在你那个朋友家里啦,什么来着?姓路?哎呀,那孩子真不错,一点不嫌我们人多,还买了饭给我们吃。”
“他——”应泊脸色彻底变了。
“不过那个屋子也太小了,哪装得下我们七八口人!床挤都挤不开,小宝晚上还在你朋友被子上尿了一泡,真不好意思,我们拿湿巾擦了——”
应泊眼角抽了抽。
“他忙,没时间照顾你,我们就来医院帮帮忙。还有,你妈托我给你捎了点钱。”大姨一边说,一边从包里掏出一沓皱巴巴的红票,“一共一万,她说让你先用着,有啥困难就跟家里说,别自己撑着。”
应泊看着那一叠钱,沉默良久。
那不是应丽娜的风格。
他以前从来没设想过这种可能——她会做那种嘴上说着不要你回来,心里却会在你最惨的时候默默把仅有的一点存款攒出来寄来的母亲。不是白眼狼,只是某种复杂得像结痂的旧伤,谁也不想揭。
他伸手接过,声音低哑:“……我知道了。替我谢谢她。”
“要是能早点通知我们就更好了。”大姨拍着腿,“你都差点没命了你知道吗?你爸那边……我们管不了,但你妈,她心里还是疼你的。”
应泊没说话。
大姨察言观色,知道他情绪低沉,倒也没再多言。表哥一家收拾收拾准备走,孩子们还在闹着要留下玩,应泊苦笑着目送他们出门,终于松了口气。
病房总算清净了些。门关上的那一瞬,他仰头靠回枕头,闭着眼一动不动。他刚准备小憩一会儿,病房门又被轻轻敲响。应泊睁眼,看见门口站着一个略显憔悴的女人,眉眼熟悉,却比记忆中老了不少。她低着头,手里牵着个少年,穿着简单的白T,头发规规矩矩地理过,眼神有些怯。
是褚永欣。
“……小泊。”褚永欣声音发涩,勉强露出个笑来,“我能进来吗?”
虽然打心眼里不是很想看见她,但应泊沉默两秒,还是点了点头。
褚永欣带着孩子走进来,像是早就排练过一样,规规矩矩站在床边。
“我……我现在在取保候审。”她垂着眼,“这次来,是想求你一个情。”
这一点应泊是知道的。按理来说诽谤罪是自诉案件,应泊并没有向法院提起诉讼,但因为事件的影响过于恶劣,而且涉及司法公信力问题,已经按照公诉案件处理了。作为“受害者”,应泊没有对此发表任何意见,走到这一步,他说什么都是不妥当的。
褚永欣扭扭捏捏地,但还是开了口。
“我儿子,你外甥齐齐,还有半年就要高考了。他成绩一直很好,是我这辈子最想守住的一个希望。可他爸的情况你也知道……要是我也进去……”
她哽咽着擦眼泪,又强撑着压住,“我知道我以前的事不能全赖别人,是我一念之差。但……求你,看在孩子的份上,给我一个缓刑的机会。”
那少年齐齐一直低着头,此刻却忽然上前一步,深深鞠了个躬,声音不高却很稳:“舅舅,我妈不对,但她真的改了。给您造成这么大的伤害,确实是她一时糊涂,您要是记恨她……我也能理解,可是,可是……”
少年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原本还能硬撑着不哭出来,现在眼泪却止不住地掉。应泊定定看着他,像是忽然间,看见了多年以前的自己。
那个无依无靠、只能倔强地站在人群后面的小孩,眼神里全是光,又全是求生。
他叹了口气:“我不是菩萨,也做不到全然释怀。”
“但你马上就要高考了。”他望着那少年,“如果你因为这事考砸了,倒不是我对不起你妈,是你妈对不起你。”
他顿了顿,“走正规程序吧。我不会一笔勾销,但谅解书我会考虑。赔偿象征性地走一走。别再有下次了,十几年的恩怨,一笔勾销吧,从此我们两不相欠。”
褚永欣眼圈瞬间红了,想说什么却哽咽得发不出声,只能一把拉过儿子连连鞠躬。
应泊摆摆手:“走吧。”
终于清净了,应泊倚在床头,直到不远处的水壶滴了一声,他才出声:
“你都看见了?”
角落里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路从辜。他走过来,俯身把水壶拔掉,重新装水,然后坐在床边,“嗯”了一声。
路从辜坐在床边,靠着应泊的肩,一句话也不说。他身上还有点医院外带回来的味道,像雨后草地混着消毒水的味儿,很清甜。
“你是不是在生我气?”他低声问,“擅自联系了你大姨他们,还把家里腾出来给他们住。”
应泊没说话,只是握着他的手,一根一根地捏着指头,像是在确认这五根细节都完好无缺。
“你做得没错。”他过了会才低声说,“关系到了这一步,总归得见见家人。”
“我不是不领情。”应泊继续说,“我只是……怕你嫌弃。”
路从辜扭头轻轻蹭了蹭他:“我只要你。”
应泊笑得有点羞赧。他信手拿起床头柜上系水果袋子用的金属扣丝,缠在路从辜无名指上,打了个结,喃喃地说:“我知道你想让我看到,我不是孤身一人……但有时候孤身一人,更容易活下去。”
路从辜看着他,忽然问道:“你母亲……真的给了你钱?”
应泊点点头,从枕边摸出那沓皱票,在手里翻来翻去。
“她怎么想的我不清楚,但她能托人带来,至少说明还记得我活着。”
他忽然笑了一下,笑得极淡,却极苦:“不过这种记得,就够了。”
病房一时无言,只有走廊的风透过门缝轻轻吹进来。应泊低头看着那沓钱,良久,轻声说:
“你知道吗,我一个人去拍CT,回来路过医院花园,阳光挺好。有对老人在那晒太阳,互相拉着毛毯,边说边笑。我那时候想,如果我们老了,也能这样就好了。”
他把钱折回原样,塞进抽屉里。
“我还是想要个家。”
路从辜伸手,握住他冰凉的指尖。那触感微弱,却紧紧扣着。应泊没有缩手,只是低低道:
“你能给我一个吗?”
路从辜没说话,只是俯下身,在他额头上落下一吻。
“我会给的。”他轻声说,“你等着我。”
正说着,路从辜的手机响了,两个人都泄了气。路从辜一看,是单位的号。他皱眉接起,听了几句,脸色立刻变了:“好,我马上过去。”
应泊眯眼看着他。
“临时出事,要我回去调监控。我尽量快点回来。”
“注意安全。”应泊从床上撑起来,把他外套递过去,顺便把那个金属扣丝环从路从辜手上取了下来,塞进枕头底下。
路从辜系好扣子,一步三回头地出门。门关上后,应泊翻身坐直,从枕头下把金属环捏出来,拿起手机拨通一个号码。
“川儿,你人呢?”
张继川大咧咧地说:“有屁就放。”
“你明天有空帮我跑一趟,定个戒指。”
“戒指?”张继川思考了一下,似乎明白了他的用意,“哦,哦,要什么样的?”
“……钻戒,男款的,银白色,不要花里胡哨。对了,我量了尺寸,你过来取一下。嗯,不急……等我出院都来得及。”
他挂断电话,仰头靠在枕上,看着天花板上淡淡的光晕,眼里藏着一点羞,一点光,一点不知该如何说出口的温柔。
新生活真的要开始了。
第125章 第 125 章 那是一个历经鲜血与孤……
路从辜特意挑了个周五安排应泊出院。被囚笼似的病房拘束了许久的伤员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了这一天, 从前一天晚上就开始迫不及待地收拾行李。等清早路从辜拎着保温桶走进病房,穿戴整齐的应泊已经坐在床边等待多时了。
“要不……再忍几个小时?”路从辜试探着请求,“我六点就下班了。”
应泊表示也不是不可以。路从辜便搬个椅子坐下来,看他大口大口地吃着:“晚上去吃什么?他们说吃火锅。”
“行啊。”应泊夹起一个包子送到他嘴边, “张嘴——正好我也有点馋了。”
然而这几个小时似乎比先前的一个月还要难捱。楼上的路从辜一反常态地沉不下心, 时不时就要看一眼手机。楼下的方彗把头发绑了又拆, 拆了又绑。肖恩在一旁大惑不解地看了她好一会儿, 忍不住直言:“方彗同志,不需要的头发可以捐给有需要的人, 比如我。”
“剃光了卖掉都不给你。”
六点终于到了,比表针更快的是三人打卡冲出办公楼的身影, 只留下身后一众警员彼此之间面面相觑。看到路从辜径直把车开往医院, 方彗有些不解:“然然和张继川呢?”
“他俩提前去店里了。”肖恩分别给应泊和张继川发去消息, “总得给人家点独处的机会不是?”
医院里的应泊收到消息后也没闲着, 拿上抽屉里的出院通知和结账单, 一个人拉着行李箱办完了出院手续。傍晚的天色还没有彻底暗下去的意思,风却有了些许凉意。应泊哼着不成调的歌坐在行李箱上, 眯眼望望天边的霞光,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为这久违的自由感到畅快。
周末放假, 又是下班时间, 店里生意相当火爆。包间外嘈杂叫嚷, 包间内的情绪也在酒过三巡后高涨起来。张继川俨然一个热情的东道主, 给每个人都敬了酒,大着舌头向所有人揭应泊的短:
“对了,你们知道吗?应泊以前的网名叫‘星露谷教父’,线上会议的时候,领导点名让他回答问题, 问了好几遍‘谁是星露谷教父’,会后就把应泊训了一顿,他才改成现在这个。”
应泊没出声,用口型道:“闭上你的狗嘴。”
“路队,咱俩相逢一笑泯恩仇。今后我们泊子哥就托付给你了。”张继川视若不见,向路从辜举杯,“泊子哥可早就准备好当家庭煮夫了,你就说养不养吧?”
路从辜一口闷完杯里的酒,脸上已经开始泛起醉意的红晕,“我养,我养。他养伤我养他,现在伤好了我再养一辈子。”
这一句一出口,众人顿时一片起哄:“哟——路队今天是喝高了还是借酒表白啊?”
“应泊,听见没,你人都被人领走了!”
应泊正捏着一块橙子慢慢吃,听到这话,嘴角抿着笑没吭声。他只是看着路从辜那双平日里冷静又克制的眼睛,如今醉意朦胧,却格外坦率。
“到家给我发消息。”
应泊好不容易才把烂醉的四个人塞进出租车。张继川探出半个身子,还想跟他唠叨点什么,却被应泊毫不留情地合上车门打发走了:
“快走,不想听。”
路从辜喝得晕头转向,双颊被烘得红红的,迷蒙中勉强能看清应泊折返回来的身影,下意识地便要前进两步去牵他的手。
应泊的反应更快,先一步将他的手反握在掌心。
“就剩咱们两个了,打车吗,还是找代驾?”
路从辜环顾着周边不息的车流和斑驳的霓虹,摇了摇头:“我想走回去。”
要知道,从眼下的位置,就是打车回家也要二十来分钟。应泊却没有把这样一个答案当作一句荒谬的醉话,竟然还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好,听你的,锻炼锻炼身体。”
夜风温柔,河边的灯一盏盏亮起,把人影拉得老长。路从辜因为醉,走得慢悠悠,还不时歪着身子往应泊这边靠,一会儿说风凉,一会儿又说月亮比以前好看。
“……你知道你今天喝了多少吗?”应泊无奈扶着他,“再喝下去我就要背你走回去了。”
“我又不是你,身娇体弱易碎。”路从辜哼了一声,但还是把手偷偷搭在了应泊背后。
应泊笑了笑,扶着他走了几步,然后忽然停下来,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盒子。
“站好。”他说。
路从辜一愣,踉跄着站直,还打了个酒嗝:“干嘛?”
“有件事我想做很久了。”应泊慢慢蹲下,打开盒子,里面那枚定制的银白色钻戒静静躺着,月光映得钻石细碎流光。
“你说要给我一个家。”他仰起头望着他,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那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把它真正建起来?”
路从辜睁大了眼,一时间像是连醉都清醒了。他低头望着那枚戒指,半晌才蹲下身,抢过戒指自己戴上,然后整个人扑进应泊怀里:“愿意。”
“你愿意就好。”应泊声音有点闷,“我可是量了你指围才定的。”
“那你也得戴上。”路从辜指着他,“我明天就回礼一枚。”
“那咱俩还搞什么仪式,不如现在去买蛋糕庆祝。”
“好,芝士的,厚的。”
两人一路笑闹着拐进了一家24小时的蛋糕店,店员刚开始还有点惊讶这么晚还有人点双人蛋糕,结果听他们一句一句低声斗嘴:
“我不吃太甜的。”
“你又不是小孩,适应一下。”
“你不就喜欢甜的,我就该让着你?”
“你都求婚了,还计较这点?”
最后,两个人选了一个草莓芝士的蛋糕,插上写着“Happy Everyday”的小牌子,提着盒子一路拎回家。
门一关上,两人倒在沙发上相视而笑,彼此的额头贴着,呼吸之间全是熟悉的气息。窗外夜色浓得像墨,屋内却亮着温黄的灯,像一只真正归港的船。
“我现在就想吻你。”应泊说,“但我得先去洗个澡……不然待会儿就不想去了。”
浴室里哗啦哗啦的水声还没停,路从辜在床上翻来覆去越躺越乏,蹑手蹑脚来到客厅,目标锁定在茶几上端端正正放着的芝士蛋糕。
应泊是铁了心要引诱他吃一块,竟然趁着他洗澡拆掉了蛋糕包装盒。路从辜掠了一眼,心里“咯噔”一沉。
准确来说,是胃里“咯噔”一沉。
正当路从辜切了一块打算一个人大快朵颐时,一双手把某个环状物搭在他头顶,继而从后面紧紧搂住了他。
“好吃吗?”
路从辜被抓了个正着,所有的解释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索性又塞了一大口:“好吃。”
“我也想吃。”
路从辜侧过身子,把整个托盘都送到他嘴边。应泊帮他扶住差点滑落的王冠帽:“太多了,一口就好。”
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直勾勾的眼神透露了心里那点歪心思。路从辜忍着笑,放下蛋糕转过身去:“行啊,就一口。”
一个深重又绵长的吻封住了应泊的口,报复似的用力吮着他的唇瓣,奶油的甜腻香气弥漫在唇舌间。
从鼻尖触碰,到唇间缠绵,再到满眼都是彼此的映影。衣角轻擦过地板,手指穿过发丝,气息纠缠,动作一点点温柔地失序。一切不过是炽热亲密间的自然流动,有肩头的安放,有唇间的呼吸,有胸口靠近时彼此心跳的真实震动。
是夜,所有的别离、煎熬,都落成了一点点拥抱,一点点吻,一点点确认——
没人能阻止一场迟来的归宿。这一生,只属于彼此。
灯光在木质地板上映出一块块斑驳光斑。应泊坐在公诉席上,翻阅着案卷,旁边的徐蔚然正低声提醒他:“案卷材料都按发言顺序整理好了,我放这里,你记得拿。”
“嗯。”应泊应了声,视线依旧落在卷宗上,眉头微皱,手指在边缘摩挲了两下。
“我说你现在气质都变了。”徐蔚然偏头打量着他,“以前你开庭是那个‘刑检战线上最锋利的刀’,现在多了点‘温柔刀,刀刀割人性命’的味道。”
应泊轻咳了下:“你是夸我还是损我?”
“夸呢。”徐蔚然笑了笑,“你现在笑起来有点家庭主夫的意思。”
“你们有完没完啊?”应泊无奈地抬头,目光一转,却在不经意间扫过旁听席。
然后他怔住了。
一整排熟悉的面孔。
路从辜穿着警服坐在旁听席第一排最中间的位子,狡黠地向他眨眨眼;张继川大喇喇地翘着腿坐着,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神情;夏怀瑾一身正装,表情温和,视线却落在他身上不动分毫;而夏卓尔,穿着一身干净的连衣裙,冲着他咧着嘴笑,眼睛亮晶晶。
此外,还有一个坐在路从辜身边的中年男人——穿着笔挺的中山装,头发花白却神情端肃,同样带着笑意凝视着他。
路项禹。
应泊一时间几乎忘了身在庭审,整个人轻轻一震。那一瞬,他像一个从战后归来的士兵,忽然在漫天硝烟中看见了整整齐齐为他而来的亲友阵列——沉稳、热烈、毫无保留。
他咬了咬后槽牙,压下情绪,低头继续翻案卷,耳根却悄悄泛红。
庭审结束,法槌落下的一刻,应泊轻出了一口气。站起来刚要走人,就被从旁听席那边簇拥而来的几人围住了。
“哎呀,公诉人,今天可真是口灿莲花。”张继川一脸调侃,“不过在整体的优雅上还是跟我们蔚然有一些细微的差距。”
“你闭嘴。”应泊和徐蔚然一起拿文件夹轻拍他脑袋。
“不过真不错。”夏怀瑾语气一如既往温和,“很久没看你站在这里了,状态恢复得很好。”
“我爸居然肯来听庭审,一点都没犹豫。”路从辜声音里带着点难得的微妙。
“他是被你拉来的?”应泊小声问。
路从辜偏头看他一眼,唇角勾起:“是特意为你来。”
应泊轻轻呼出一口气,低头笑了。
“叔叔人真帅。”夏卓尔蹦跶着凑过来,指着应泊,“哥,嫂子也是。”
众人一阵哄笑。就在这时,应泊的手机响了。他低头一看,备注是两个小兔子的表情。
彤彤,那个被父亲卖掉,几经辗转、遭遇毒手的小姑娘。
电话一接通,那头立刻响起一串清脆的笑声:“熊猫警卫!你还记得我吗?”
“怎么会不记得。”应泊笑着,“你最近怎么样?”
“我已经好多啦!医生说我恢复得很棒,我明天就去上学啦!”她天真地说,“但你明天能来送我吗?我妈说你要是不忙可以来,我特别想给你看我的新书包!”
应泊顿了顿,轻声说:“当然来。”
他赶到彤彤家时,阳光正好洒在院子里的石板路上,小姑娘穿着干净的校服,背着一个粉红色书包,在花坛旁边蹦来跳去,一看到他来,立刻扑了过来。
“熊猫警卫!”
他半蹲下来接住她:“我们彤彤长高了。”
“真的吗?!”彤彤睁大眼睛,“我每天都有喝牛奶哦!”
“那肯定还会再长的。”应泊拍拍她头,“明天的入学仪式在哪儿?叔叔带你一起去。”
她笑得像阳光一样,拉着他的手一边跑一边讲自己有几个同桌、班主任姓什么,还要在开学典礼上唱歌,语无伦次,全是孩子的雀跃和希望。
应泊听着,嘴角一点点弯起,手心的温度也被小小的手掌暖得妥帖。
“熊猫警卫……”彤彤忽然站住脚步,拉着应泊小指的手紧了紧,抬眼望着他。应泊心下疑惑,于是半跪下来,尽量让自己的高度与孩子平齐。
“嗯?彤彤,怎么了?还是有点怕?”
“你是检察官吗?”
没想到孩子居然会问这个问题,应泊勾起一个笑,并指抵额,手腕向外轻巧一扬,指尖划向空中,抛出一道无形的问候:
“望海检察第二检察部,应泊,向你致意。”
彤彤被他的动作逗笑了,两手抓着书包带,笑吟吟地看着他,眼里带一点天真的光辉。
“我长大以后,也想当检察官。”
所有人闻言都是一愣。
几乎是一瞬间,应泊就把话中含义——对孩子而言,对大人而言都思忖了一遍,应答的话却迟迟吐不出来。他只觉得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浸血的棉花,他想呕,呕得喉咙和鼻头都又疼又痒,也许只能呕出满腔的酸水。
他想起那个瑟缩在看守所的孩子父亲,提审是例行公事,彼时他甚至没有兴趣问那个男人“有没有考虑过孩子”——他一向不爱说废话,却偏偏在男人流着泪问“彤彤怎么样”时停住了脚步。
“她很好,康复训练进展非常快。”应泊是这么说的,“只不过,往后的几十年,她都要面对人世间的冷眼,清赎你的罪过。”
思绪回到当下,应泊跪得更低了,又把彤彤拉得离自己近了些,歪着头弯起两眼,眼眶却泛着浅红。
“不……彤彤。现在说这些,还太早了。”
他抚摸着孩子的鬓角,那里还残存着被摧残留下的瘢痕:“我们彤彤是非常厉害的女孩儿,未来还会见到更多更厉害的人……程序员、会计师、作家,也许那时候彤彤就对检察官不感兴趣了。”
“不过,哪怕彤彤只想做个普通人,那也很厉害。”应泊话锋一转,“只要你还愿意相信希望,还愿意相信自己,就是在做和我一样的事,在履行一个检察官的职责。”
彤彤眼中天真的光辉一转变作迟疑和茫然,应泊刮刮她的鼻尖,仍旧是笑眼弯弯。
“现在,彤彤要大步走进学校,不,是飞进学校,让所有小朋友都看看彤彤有多厉害。”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暖阳下投出手拉手的影子,彤彤被应泊举起来,在飞翔的轻快中又一次咯咯地开怀大笑。
或许很多年后,她终将在那话音的残响中品尝到一丝生活的苦涩,但黑暗中总会有一颗安静的光源。
那是一个历经鲜血与孤独的人,笨拙地为她护着理想最初的烛光。
第三卷完。
第126章 启示录 这是他们收到来自这个自称“殉……
望海市, 一处地下车库。
地下车库深陷地面两层,阴冷幽深,空气沉滞得仿佛凝固的水泥。几只泛着昏黄光泽的顶灯零零落落地悬挂在混凝土顶上,间或闪烁, 像是被不远处连绵不断的人声搅得心神不宁。
混凝土柱子上长年渗出的水痕蜿蜒如藤, 车库内回声阴冷, 墙壁同样渗水, 混凝土地面上遍布着湿润水渍与旧轮胎碾出的污痕,亮与暗交替在水泥地面上拉出扭曲的阴影。
中央, 一台灰银色帕萨特静静停在车库最西北角的C-12号车位,像一具沉默的棺材。四周已经拉起警戒线, 白色的封控标志立在警戒线外围, 贴有“刑侦勘验, 闲人勿近”几个大字。警戒带上警灯反射出红蓝交错的光斑, 映照得整块地面仿佛潮湿又灼烫。
车窗紧闭, 玻璃上布满内侧凝结的水汽,在灯光下泛着幽蓝。隐约能看见驾驶位上一个身影垂着头, 歪靠在椅背上。车内堆积的灰白烟雾凝成许多鬼手,模糊此人面部与肩线, 像要扒开车门逃出来似的。
空气中, 有一丝不自然的焦味。
“烧炭味……”技术员蹲在车头, 嗅了嗅空气, 皱起鼻子,“但奇怪,这种车库不通风,味道竟然不是很重。”
另一个技术员捏着镊子,从副驾驶地板下捻出几片烧尽的炭块残渣。
“也许他烧得少?”一旁的年轻民警蹲在副驾驶旁, 小心地探头看向车内,“炭盆就在副驾地板上,但烧得很干净,只剩一小堆白灰了。”
“窗缝全用胶条封了。”另一名技术员举着手电照向车门边缘,“处理得很专业,连门缝都封了,风都透不进。”
“是不是……真的是自杀?”民警咽了口口水,小声说,“从前车门到座椅,全没打斗痕迹,钥匙在副驾地板,断电……像是他自己布置的。”
“自己布置?”
路从辜撩起警戒线靠近他们,声音低得像从喉咙底部拧出来。一旁的技术员见他来了,立刻像邀功似的反驳年轻民警:
“谁见过自杀要断电的?是怕电池干扰烧炭升温,还是在怕行车记录仪留下什么?”
民警不敢接话。
那技术员的话似乎给了路从辜什么启发。他目光冷冷扫过车辆,像是说给其他人,又像是喃喃自语:
“自杀者封窗封门,还顺手处理好火力通风……类比一下,自己给自己上手铐,也不会铐得这么利落吧?”
“也许他是个有经验的……”民警语气越来越低,“自杀过很多次……?”
话音一落,没人说话,有人想笑,但又不敢笑出声。空气里安静得只剩下警戒带微微抖动的声响,还有远处车辆驶入车库的隆隆震颤。
“头儿,现场监控坏了。”肖恩皱眉走来,低声道,“C区摄像头断了三天,物业请人修但零件没到,恰好这几天都没拍到。”
“太巧了。”路从辜一言未发,只盯着车内那具死尸。
死者名叫李文光,市政建设处主任。四十六岁,已婚,女儿在读初中,无重大病史。唯一留下的是车内一部手机,打开时屏幕还亮着,录音功能停在音轨末端。
技术员递过录音笔样式的手机:“最后一条录音,时长六分半,我们刚刚听过了。”
路从辜按下播放键。
录音中,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开始时颤抖、模糊,像是刚开始说话时忍不住抽泣,几秒后才渐渐清晰:
“我……我不是那种人……那次出事的时候……是他们让我压下来……我只是传话……我真的……我没想让人出事……”
他语无伦次地重复着“不是我”、“我只是听命令的”、“我也很后悔”,字字像用钝刀子割在喉咙。
“那举报人后来死了,真的跟、跟我没关系……说是意外,可他当时说——他说有人要害他……”
像是在讲一个举报被压制的事件,话语里隐隐透露出与什么工程项目有关。路从辜没再听,他抬头,望向那辆车,嗓音沙哑:“有没有名字?”
“没有。”技术员摇头,“全程都在忏悔,但一句实质信息没有。”
“谁都能说出这种话。”肖恩皱着眉,“但一个做事周密到连胶条都处理干净的人,会在录音里连核心内容都讲不清?”
“他不是在忏悔。”路从辜冷冷道,“他是在表演,演给我们看。”
所有人一时沉默。
空气中那点烧焦木炭味像是忽然浓了几分,黏在嗓子眼上,难咽又难吐。
“路队,要不要去调查他提到的那个工程?虽然没说名字,但‘那时候的事’、‘有人举报’……这线索不是一点没有。”民警试探着问。
“查。”路从辜低声道,“查所有由李文光牵头或主审的市政项目,尤其是近五年有过群众举报的。”
“还有……”他顿了顿,声音更加低沉,“查望海市有没有工程验收阶段猝死的人员——不要只查案件,要查‘意外死亡’。”
众人闻言脸色皆是一凛,纷纷点头退去,现场只剩下那辆帕萨特静默地横在地灯中央,从一口紧闭的棺材变成了一口开着的棺材。
“太诡异了。”民警走在撤出的路上,回头看了那车一眼,压低声音对身旁同事说,“第三起了,教授、法官……现在又一个市政主任。”
“如果这不是巧合,那是……”
“……连环案。”
“可都没有作案痕迹啊。”同事喃喃,“就算是连环案,也得有个人吧?你说凶手在哪儿?”
民警没说话,只觉得后背冷汗涔涔。
警戒灯在车库天花板上闪出一圈圈红光,仿佛是无声的倒计时。案发现场的封锁带外,冷风吹动着贴在立柱上的白色封条,拂过每一位侦查员的脖颈,有如一只看不见的手指在悄然游走。
路从辜站在警车前,背靠车身,手机夹在肩膀与脸颊之间,一手翻着记录本,一手在操作台上圈划着死者出入时间与车辆行踪线索。
电话那头很快接通,应泊的声音带着早晨的沙哑:“说吧,怎么回事。”
“地下车库又一起命案,死者名叫李文光,市政建设主任。”路从辜语速平稳,“初步尸检判断为一氧化碳中毒,现场有炭盆和灰渣,车内录音显示有强烈的悔罪情绪,但语焉不详,未提具体事由。”
“……环境?”
“异常干净,窗缝胶带封死,电子设备断电处理到位。自杀可能性存在,但操作痕迹太专业,像‘有人指导’。”
应泊沉默了两秒,然后问:“信呢?”
“……你也觉得像。”路从辜眼神一凛。
“殉道者。”应泊吐出这三个字。
角落里,一张不起眼的信纸正被技术员从车座缝里夹出,密封装袋。路从辜立刻抬头朝技术组挥了挥手,不多时,一名侦查员快步跑来,小心翼翼地递上一张塑封袋,里面装着一封信笺。
“路队,在车里找到的。”
古怪的是,车内的座椅、方向盘大多沾染了炭灰,唯独这封信依然干净如初。信纸干净无血渍,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墨香,纸质厚实,手写字体潇洒飘逸,不像常规办公纸,更像是专门定制。
“看过了,未留指纹。”技术员附在一旁低声报告,“信封也未留下寄送痕迹,初步判断为现场放置。”
路从辜带着手套打开封口,小心抽出信件,字迹不多,却整洁有序——不像仓促写下的死亡遗言,更像是某种讲稿或“致读者信”。
信件开头语气轻松得令人不寒而栗:
亲爱的阅信者:
你们应该已经发现了李文光的尸体,如果没有,请尽快查看后座——开个玩笑,他当然规规矩矩地坐在驾驶位,一切如常,只是……再也不会动了。
不要误会,我没有对他动手,他自行了断。我只是提供了一些“理论支持”和技术建议而已,行为是否构成胁迫,司法部门自有评判,我个人不置可否。
不如听我讲一个故事:
有一位教授向学生们提出一个问题——一名走投无路的罪犯,在无人协助的情况下决定跳崖。他的仇人却在他纵身之前高声叫好并鼓掌,这是否构成故意杀人?
学生哗然,一时间各执一词。
教授微笑:“他只是说话。”
是的,只是说话,我也是。
——殉道者。
念完最后一行,路从辜缓缓合上信纸。他的脸色在车库昏黄灯光下,像蒙着一层铁灰。
电话那头一时没有回声。直到几秒之后,路从辜才继续道:“……他开始挑衅我们了。”
同样的信笺,同样的字迹,同样的“殉道者”署名,连“不如听我讲个故事”都一模一样——这是他们收到来自这个自称“殉道者”之人的第三封信了,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每一封信都伴随着一起命案,第一个死者是名大学教授,第二个则是一名法官。
除了这封信,“殉道者”没有在现场留下任何与自己有关的痕迹。
良久,应泊才再次开口:“不是挑衅。”
“什么意思?”
“他没有挑衅我们,是……讲习。”
“讲习?”
“他把每一个案子当成一次推理练习,每一封信就是他的导语。他不掩饰也不否认,更不正面承认,只是叙述、比喻、提出问题。”
“就像个讲师。”应泊轻声说,“在一间我们看不到的课堂里,讲述着他的规则。”
信纸在风中微微翘起,像是死者未了的口信,被不知名的手翻开,再抹平。路从辜点头,目光从尸体所在的灰色帕萨特掠过,定在车库昏黄灯光之外。
“李文光是第三个。”他无意研究这个疯子一样的杀手究竟试图传达什么艰涩理念,他只觉得每一起案子一定有逻辑上的关联,“还会有第四个吗?”
第127章 义人之福 “别动。”应泊低声说,“………
第二天, 望海市检察院五楼的大会议室早早亮起了灯。窗帘被拉紧,遮住了午后阳光,整间屋子浸在一种令人压抑的偏白灯光里,光线冷得像医院病房。
空气里隐约有止咳糖浆的甜腻气味, 似乎有人身体抱恙, 却强撑着来参会;有人悄悄拧开水瓶压低咳声, 但更大范围的沉默吞噬了一切。
靠近门边的一名老民警手里捏着一包快抽完的烟, 拇指反复摩挲着烟壳的边缘,那动作细微而机械, 仿佛一种难以抑制的焦虑感终于找到出口。他不敢点烟,不敢看人, 只是低头盯着那只扁平纸壳出神。
会议桌正前方, 投影仪亮着, 屏幕上依然是那张被无数次展示的案情摘要:三名死者的头像并排列出, 下方一行大字:
“‘殉道者’系列连环杀人案案情分析会。”
没人出声。
啪——
一名年轻检察官不小心打翻了水杯, 水撒了一地,他连忙蹲下擦拭。没有人笑, 甚至没有人转头去看。连“嘘”都没有,仿佛这块小石头都不足以搅动这片凝固死水。
靠近窗边, 两名民警压低嗓音发生了争执。
“你说得轻巧, 谁能撑得住?三起了。”
“都一样忙, 你以为我好过?我家里人难道愿意让我一天只回家待几个小时吗?”
他们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却带着暴烈的火气藏在牙缝之间。两人互瞪片刻后强行压下,转头又沉入死寂。
坐在会议室靠左侧的路从辜面无表情,手肘撑在桌面上,眼睛盯着投影幕,眉头轻蹙。他把制服外套整齐搭在座椅靠背上, 整个人看上去一如往常那样沉着。
但他掌心却在微汗。他左手握着笔,笔尖不动,却轻轻压在纸角上,一次次地用肉眼几乎不可见的幅度碾压那道纤薄边缘。
他在焦躁,一旁的应泊看得出来。
这不是普通案件。两个人心里都明白,这不是一起心理操控下的“诱导性自杀”,而是一场由人精准设计的“清洗”——目的明确,节奏控制,表象自杀,实则有如上刑堂。
而他们,还连那只“操刀的手”都没摸到。
旁边,应泊正坐得笔直,那止咳糖浆的味道就是从他手边传出来。他翻着会议资料。纸页翻动无声,他重伤初愈,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略微发干,几缕碎发遮住眉骨,挡不住眼神深处的疲惫与绷紧。
他抬手捻着眉心,那是他焦虑时才会出现的动作——细微到连很多老同事都没注意到,但路从辜很清楚,那是他试图维持理智的方式之一,要是连这种方式都压不住,下一步应泊就会发飙了。
应泊抬头看了路从辜一眼,目光对上,没有言语,只是极轻地冲他点了点头。像是在说:没事,还撑得住。
路从辜也点头回应。
下一秒,应泊深吸一口气,将桌上厚厚一叠材料推开,站起身,朝主持席走去。路从辜也起身,和他并肩走向前台。两人站在讲台中央,如同暴风之眼,却是目前唯一尚能稳固的支点。
全场人目光抬起。
“接下来,由我与路队联合汇报关于‘殉道者’系列连环杀人案的阶段性进展。”
应泊开口,声音不高,但清晰沉稳,如同一枚石子落入水潭。
会议室的灯依旧冷白,空气中止咳糖浆的味道被不安情绪渗透得更厚重了几分。
汇报台前,应泊与路从辜并肩而立,面前是一排排警服与检察制服交织的面孔,人群纷纷翻开笔记本,没有人插话,没有质疑,却每一双眼睛都透着连日鏖战后的麻木与迟疑。
投影幕翻到新的一页,屏幕左侧依次显示出三名死者的身份证照片与死亡信息,右侧是一条淡红色的纵线,三点落在其上——
9月10日,金葆庭;9月19日,姚昀;10月2日,李文光。
“一个月内三起。”路从辜目光扫过全场,语气冷静却带着压抑的锋芒,“死者职业分别为:法学教授、法院庭长、市政主任。社会职级跨度较大,死者之间也没有明显的联系和共同特征。”
“但我认为这不是随机犯罪。”他指着屏幕,“这是系统性选择。”
现场静了片刻,有人翻页,有人点头记笔,唯独无人出声反驳。
“作案方式冷静克制,现场均无暴力痕迹;三人死前没有任何求救或挣扎,监控记录有限,封闭空间内缺少他人出入痕迹。”
他话锋一转:“但这并不能代表他们没有遇到人。我们认为,嫌疑人极可能是三名死者的熟人,甚至亲近者。”
“金葆庭死于自家书房,门锁完好,未检测到强行闯入痕迹。他喝下掺有利多卡因的茶水后过敏致死,穿着整洁,坐在椅子上,面前放有一封字句讽刺却文笔考究的信——落款,殉道者。”
“姚昀案同理。作为我市中级人民法院民事审判第二庭庭长,她坠亡地点为法院顶楼阳台,栏杆处擦拭痕迹表明有人处理过指纹,地面和她鞋尖都有摩擦痕迹。现场无目击者,我们的技术人员在极其细致的搜查后终于找到了第二个人的半枚脚印。我们不能确认她是自己跳下去,反而有理由怀疑她是‘被劝下去’。同样,我们在她制服口袋里发现了署名殉道者的信件。”
“李文光案最明显:录音里他情绪激烈却模糊不清,技术设置缜密却刻意无指纹。唯一可能解释这些矛盾的方式就是——他是听从指示自杀的。”
他停顿了下,语气陡转:“这不是自杀,是引导性自杀,是胁迫,是精神操控。”
会议室沉默如水泥板压顶。
这时,应泊开口,声音低而缓,像是在努力斟酌字句。
“我们都知道这三起案子不寻常。”他看着屏幕上三人的照片,神色沉静,“我们‘怀疑’是熟人作案,也‘怀疑’他们是被诱导,但——怀疑不是证据。”
他的右手指关节微颤,藏在演讲台后不易察觉。
“我们没有找到任何有效控制手段。没有药物、没有勒索、没有强制,甚至连通讯记录都像被清理过。我们甚至连‘这个人是谁’都不知道。”
“我们可以猜测‘殉道者’存在,但目前,法理上,这三起案子仍然成立为——”
他咬了咬牙:“自杀。”
“我们可以推测有人在教唆、操纵,甚至借助心理暗示。但我们没有直接证据,录音、视频、证人统统没有。就算抓到人,可能也很难定罪。”
他说到这里,语调忽然低了一分,像是情绪悄悄压过喉头,却被他迅速压回去:“如果不能指证行为构成胁迫,那在法律层面,这依旧是三场个人行为,他们三个都有完备的认知能力。”
没人说话,几名干警皱眉,有人下意识想反驳,却又无言——法律,就是这样冷硬得不讲道理。
而在应泊语调骤然一顿的那瞬间,没有人注意到,他盯着三人的黑白证件照,眼底微不可察地波动了一瞬。
他认识除李文光外另外两个死者,其中最熟识的是第一名死者,金葆庭。
金葆庭,望海大学法学院教授,全国人大立法顾问。曾是应泊导师的至交,还是他本科时的“刑法专题讲座”主讲人。
读到殉道者留在金葆庭家的那封信时,应泊就隐隐猜到对方意指什么。信中同样是讲了一个小故事:有个聪明的国王,为他的臣民设计了一个法律体系,自信它能自动维持秩序。国王说:“社会就像钟表,我设置好齿轮,自然会转。”
而后,殉道者不无讽刺地说:“可他忘了,钟表里住的不是齿轮,是人,而人会故障、会撒谎、会按自己需要动手脚。”
作为刑法学界权威的学者,金葆庭多次参与立法讨论,应泊知道的便有“限缩正当防卫条件”“拒绝扩大强制报告义务适用范围”“家暴非刑事优先原则”等等观点,其中许多支持者有之,但反对者也不少,可以说多次引发“群起而攻之”。他本人对金教授的观点一直不置可否,甚至在论文里写过反对意见。
但此刻,那人已经死了,在自家书房里,穿着西装,端坐而死。
法律人从不因立场决定敌我。可以不赞同他的观点,但不能捂住他的嘴。
至于姚昀,作为中院庭长,已经算是这个城市司法机关相当靠上的领导层了。对于她,有一起案子应泊记得很清楚:一位年近八十的老人吴某,三十年前租住某国企单位房,合同按年签租。国企破产改制后,产权划入房地产公司,新公司起诉吴某“非法占有”,要求腾房。
此案一审后公司提起上诉,姚昀审理后认为,“单位住房承租行为不具有优先承租权”,吴某非合法承租人,应依法返还。执行时老人被强行拖出房屋,不久后病逝。
殉道者在信里是这么说的:“俄狄浦斯,我们大家都认识。他有个女儿叫安提戈涅,少女违反王命,偷偷安葬战死的兄长,这是法定之罪。但安提戈涅说‘我遵守的不是城邦之法,是人间之理’。”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等同。城邦的守卫用条文杀死哀悼者,法典之外,人又何在?”
李文光案则简单许多。此人在一次豆腐渣工程中明明收到了举报却视若无睹,压制下来,导致建筑出现意外造成伤亡。
思绪回到当下,公安局长孟长仁始终一言不发,脸色却铁青。听二人汇报结束,他用指尖敲打着桌面,终于沉沉开口:
“下个月,如果你们还抓不到这个‘殉道者’,我会请你们全部在市局新闻通报会上——亲自交代原因。”
一片静寂。孟长仁盯着两个年轻人凝重的神色,语气终究放缓了些:
“不能再死人了。”
他这句声音不高,但一字一顿,像落雪之后压垮树枝的最后一片冰。
没有人回答,整个会议室被这句话压成了深冬。
散会之后,大会议室的门缓缓开启,偏冷的白炽灯光终于从身后撤去,只剩下走廊尽头寥落的天光,将长廊投出一道道斑驳的影子。
应泊走得极慢。他手中还握着会议资料,指节微发白,步子虽不至踉跄,但每一步都像是在透支。他的制服后背微微冒出一层冷汗,汗湿了里衬,又透到外面,在布料上泛出模糊的水印。夕阳只能照进来一个角,走廊幽暗而憋闷,双腿似乎越走越沉。
走出门口的一瞬,他低咳了两声,试图掩住,但却没能忍住第三声,带着压抑的撕裂。
身后几步之遥,路从辜察觉到了不对。他本在会议桌旁整理材料,听到咳声那一刻立刻抬头,眸色一凛。他快步追上去:“应泊,等等。”
应泊脚步一顿,微侧过身,勉强露出一个疲惫的笑。
“你是不是又没按时吃药?”路从辜站定,眉头已经皱起,“你脸色差得吓人,伤口还在疼?”
“我没事。”应泊摇头,唇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就是有点闷……想回家。”
他的声音轻得像是隔着一层雾,尾音在空荡的走廊中被吸得干净。
路从辜不说话,只是默默伸出手,接过他手里的文件,又替他将外套扣子扣好,掌心不动声色地覆在他的后背,察觉那层冷汗渗透了两层布料。
他没有再问,只是轻轻道:“走吧,我们回家。”
家里很静。
玄关灯没开,只有客厅里一盏落地灯泛着温暖的琥珀光,淡淡映在米色地板上。墙上的钟在这片静默里滴答作响,像是一颗过慢跳动的心脏,时间也像被温柔拉长。
应泊坐在沙发上,双手撑在膝盖上,呼吸不急,但有点沉。路从辜蹲在他面前,抬手为他解开衬衣的第二颗扣子。
衬衫解开后,他绕后帮应泊脱下来,指尖触到了应泊身上纱布的一角,手势却顿住了。
“你背后……”
应泊没动,只是闭着眼轻声应了句:“嗯。”
路从辜掀开衬衫,那肩膀上包扎枪伤的纱布已经湿透,一小块暗红晕开来,弥漫到了白纱边缘。他的手悬在血迹上,终究还是不忍按下去,便起身去拿药箱。
然而,下一秒,他的手腕被一把抓住。那只手不算用力,但攥得很紧,像是压着什么将要溃堤的情绪。
路从辜一愣,转头就被应泊拉进了怀里。
“别动。”应泊低声说,“……我今天不是有意顶撞你的。”
第128章 诫命 法学就是神学,权力就是神祇,我……
“顶撞”, 这个词用得微妙,甚至有点卑微,路从辜不由得一愣。应泊紧紧抱着他,像是在抵御某种刺骨的寒意。胸腔微微起伏, 心跳隔着两层布料清晰得像一面沉稳的鼓。
“我没事。”应泊还在嘴硬。
“你有事。”路从辜也没挣, 只是低声。
“我真的没事。”应泊的声音压低到几乎贴着耳廓, “就是……就是困了。”
客厅的光线柔和静谧, 暖黄的灯照得人眼皮发沉,墙上的时钟滴滴答答地走着, 像在催眠,又像在悄声提醒一些注定无法回避的事。
沙发上, 应泊仍抱着路从辜, 头搁在他肩窝, 脸颊贴着他颈侧, 呼吸细碎得像一只躲雨的猫。
路从辜没急着动, 只是静静任他抱着,直到应泊的气息终于不那么凌乱了, 才低声开口:
“……被局长吓到了?”
应泊没回答,轻轻收了收手臂。
“局长在会上说的话, ”路从辜慢慢说, “听着狠, 其实就是个表态。你别太放在心上。真到了顶不住的地步, 他会帮我们顶着的——之前很多次都是他帮我扛压。”
“他要是想把我们扔出去,早不是这个态度了。”他声音温和,带着诱哄的意味,“你看他刚才进门的那几步,停了又走, 其实也是在压情绪。换别人,他可不说‘不能再死人’,他会直接把案卷拍在桌子上大叫‘你们是不是不想干了’。”
应泊轻轻笑了下,笑声透着疲惫,还有一点疼痛的虚浮。
“你这都能看出来。”他低低地说,“你要是去搞政工,没人敢开会迟到。”
“你别转移话题。”路从辜抬手抚过他的后颈,“你知道我不是说笑话给你听。”
“我知道。”应泊又笑了笑,这次是真正的轻微上扬了嘴角,“只是,不说这些,我怕真扛不住。”
他停顿了一下,抱得更紧了些,像是要把人嵌进胸口:“殉道者不会停的,起码现在不会。他作案都越来越从容。这说明他自信了,他知道我们抓不到他。”
路从辜垂下眼睫,默默听着:“那你……有没有什么思路?”
应泊摇了摇头,脑袋在他肩上蹭了下:“没有。”
他又顿了一下,嘴角勾起一个玩笑似的弧度,低声说:
“说不定……下一个就是我。”
他这话刚落,肩膀就被重重锤了一拳。
“嘶——”他故意夸张地叫了一声,歪头看着路从辜,眼里带着笑意,“你还真下得去手啊,我可是伤患。”
“你再说一次试试?”路从辜沉声,眼里却有火光微微跳了一下。
“说不说无所谓,反正你舍不得。”应泊轻轻一笑,终于松了抱着的手,靠回沙发靠背,“去拿药箱吧。”
路从辜起身翻找了一圈,过了半分钟走回来:“没有绷带了。”
“没有了?”应泊撑着额角坐直,“昨晚我明明记得还有一卷……”
“我记得那是上次你自己裹的那点,已经用完了。”路从辜皱了皱眉,“我下去药店看看。你自己在家注意点,疼就躺一会儿。”
“遵命。”应泊笑着,冲他行了个没力的军礼,看着他披上外套。路从辜正要朝玄关走,应泊却忽然又一次开口,声音不重,却精准切入空气:
“从辜。”
“嗯?”路从辜回头。
“去查一下……”应泊语调忽缓了下来,“这三个人……有没有交集。”
路从辜顿了顿,目光掠过他略低的眉骨,没急着应声:“你是说,三名死者之间的共同关系网?”
应泊抬起眼,看着他,嘴角仍挂着刚才若有似无的笑意:“不止他们三人。查查他们共同出现过的学术场合、行业会议、甚至饭局聚会……我怀疑凶手不只是一时激情‘选中了’他们,而是已经观察很久了。”
除了李文光留在现场的录音,其他两起案件都没有明确指向死者生前的争议性言行,殉道者信中的话术也相对隐晦。应泊虽然联想到了,但并没有声张——毕竟,只是他个人的直觉罢了。
至少目前,在警方眼里,这三个人还是毫无共性的分散的点,需要一根丝线,将他们连缀起来。
路从辜微微眯眼:“你是觉得‘殉道者’不是一个隔岸观火的旁观者,而是个‘局中人’?”
“我没那么说。”应泊仍笑着,但那笑意薄得像纸,“我只是突然想起来,也许他们……曾经在同一张桌子上吃过饭?”
路从辜望着他片刻,眼神一闪——应泊此刻的表情太冷静了,冷静得不像是临时起意,更像是在……印证某种猜测。他总有种应泊是不是想到了什么的直觉,但他没有继续追问,只是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我会让人调名册、酒店记录、出席签到,全部翻一遍。”
“好。”应泊缓缓地笑了笑,像是轻松地松了口气,“路队辛苦。”
门轻轻合上后,室内重新归于寂静。
那盏落地灯仍亮着,映得半墙温黄。应泊倚着沙发背,仰头看着天花板,手轻轻垂在身侧,握着的指节无声收紧了几分。
他闭上眼,打算休憩一下,大脑某处神经一颤,有个声音没来由地响起:
“……法学就是神学,权力就是神祇,我们都是权力的殉道者。”
这句话来得没有任何预兆,像是从记忆深井中忽然炸出的闷雷,沉重、冰冷,却自带着一种神谕般的残忍。
是谁说的?
他不记得是哪一年听到的了,也许是一次辩论会结束后的深夜长谈,也许是某个导师喝醉后的醉言碎语。那句话当时听来像玩笑,像极了学院里那些自命为“制度哲人”的老家伙说的疯话。
可现在,那句几乎被遗忘的“疯话”,却像一块冷铁敲进了他脑中。
“权力就是神祇。”
三名死者,无一不是曾在权力轨道上深深参与过重要事项的人。他们推动立法,主导裁判,审理项目。他们不完美,甚至曾偏斜、懦弱、妥协、隐瞒,但——
他们不是“该死”的人。
可有人不这么想。
应泊低头,手掌慢慢摊开。他看着掌心发白的纹路,沉默良久,仿佛能看见那句子正被烙在血肉之中,无法剔除:
“我们都是权力的殉道者。”
他唇角缓缓抿紧,眉心微蹙,眼里的光一寸寸沉下去,变得冷静,变得犹疑。
他终于意识到,这场杀戮,可能不只是“暴力犯罪”,也不是简简单单的复仇。
这也许,是一种极端的“信仰实践”,一场大型的社会实验。
而他自己,也只是实验的一个变量而已。
*
应泊又发烧了。
早上一醒来,胸口就像被火烤了整整一夜一般剧痛,他只好请了假来医院复诊。医院三楼内科候诊区的空调吹得冷气一层层地往下压,像是一块无形的湿布挂在天花板上,要掉不掉,让人不自觉地耸起肩膀。
应泊靠着银色金属靠椅,衬衣贴着背部一片湿透。他手中攥着拍完的CT片子和病历本,额角渗着薄汗,眼窝有些凹陷,眼底一圈微红的青色,像是两道多日未愈的伤痕。
一定是枪伤留下的血气胸又发作了,连日来的压力让他根本无暇休息,只能连轴转。现在,应泊暂时顾不上自己的疼痛,只想诌一个听上去合理的谎,让医生别骂他骂得太狠。
走廊里人不多,但氛围却嘈杂。他正低头发呆,忽然听见不远处爆起一串怒吼:
“你还有理了是不是?你考成这样,好意思顶嘴?”
一个中年女人声调拔高,像锉刀一样刺耳。她站在候诊区角落,双手抱臂,脸上的怒意几乎要把口罩都顶开了。
她面前,一个十多岁的男孩低着头,鞋尖一下一下蹭地,像是在极力忍耐。他轻声说了句什么,却又立刻被打断:“我不管你说什么!你知道现在中考分流有多残酷吗?你要是考不上那个学校,以后怎么办?高考怎么办?咱俩今天都没脸出这医院!”
“不是……是我身体不舒服,我刚才说了我耳朵嗡嗡响……”男孩低低辩解。
“你嗡个屁!你就是想偷懒,仗着生病不想学习,是不是?”
那女人骂得咬牙切齿,男孩的肩膀微微缩了缩,却没有哭,只是沉默着,低头像一块被丢在角落的石头。
应泊听得眉头拧得死紧。他本能地想移开注意力,视线却被这段争执牢牢拽住,耳边的声音再难忽略。
像一把无形的锁扣住记忆的闸门——某种早年间刻意遗忘、却从未真正远离的东西忽然被扯开。
那一年他十四岁,也是在医院走廊。
他成绩掉了一名,母亲在诊室外当着一排病人吼了他整整十分钟,手里拿着的是那张刚从老师手中拿回来的期中考试试卷。
“你到底有没有点出息?你看看别人,再看看你自己!我说了多少次,考第一才有资格说话!”
“不是我不努力,是那道大题……”
“我不听你解释!你那是找借口,是撒谎!你以为你能骗我?”
应泊当时也没有哭。他只是记得那一刻的风从窗户外灌进来,吹起窗帘一角,却怎么也吹不散他胸口那团难以形容的钝痛——不是委屈,不是恐惧,而是一种疲惫的麻木。
——她不是在听我说话,她是在用她的“身份”说话。
从那时起,他开始厌恶这种姿态。
母亲、老师、上级,制度、程序、法规……哪一个不是站在高位,用“你只要听话”的立场俯视着你?
他选择了法律,走进这座神殿,尝试看清它的缝隙。
可越往上爬,他越发现自己的抗拒只是幻觉。
系统之中,每个人都在遵命;流程之下,每一份文件都冷静精确;他一次次举证、推理、论证,试图让每一个指控都无懈可击,却越来越像一个符号——一颗在庞大齿轮中协调运转的小齿轮。
有人将这个过程称之为“体制化”。他起初质疑过,也挣扎过,可最终,他的肩膀还是被权力之手轻轻一按:“你会习惯的。”
“你该习惯的。”
耳边孩子低声哽咽的解释被又一次粗暴打断,那女人怒声喝斥:“你要是再顶嘴,回去我就把你手机砸了!”
“……我只是说我头疼……”
“头疼你也得听话!”
应泊像是被刺了一下,喉头一阵干涩。他坐直身子,拇指摩挲着手中的片子角,缓缓闭了闭眼。
“法学就是神学,权力就是神祇……”
他脑海中,那句突兀的话语再次浮现——尖利、嘲讽、神秘、又仿佛带着一丝无法分辨的祈祷意味。
“我们都是权力的殉道者。”
这一刻,那句子不再是哲学玩笑,而像是在宣布。宣布他曾经想抗拒、想绕过、想改变的东西,早已从四面八方渗进了他血液里,嵌入每一项工作、每一次判断、每一个案卷上落下的签字。
他缓缓睁开眼,望向面前亮着号码的诊室,深吸了一口气。
不是因为痛苦,而是为了撑住——理智、平衡、与那最后一丝不愿堕落下去的执念。
“十三号,应泊,请到三号诊室。”
候诊区的电子显示屏上红字闪了一下,机械音也在耳畔响起。应泊猛地从那一连串浸透记忆的嘈杂思绪中回神,肩膀下意识一动,触到椅背那片因汗水而变得湿凉的边角。
他站起身,额角还有一层未散的汗。
唔,还是先去看病吧。
第129章 钙化 陈嘉朗的声音倏地响起,惊得应泊……
进了诊室, 医生戴着金边眼镜,头发有些乱,但目光犀利。应泊将片子交上去,对方熟练地投影在阅片灯箱上, 一眼扫过去便皱起了眉。
“你这是……有血气胸?”
“嗯, 上个月刚出院, 贯通伤。”
“创伤性的。你现在还咳嗽吗?”
“偶尔。”应泊轻声回答。也许是因为语言的暗示性, 他又想咳嗽了。
医生翻看着对比片,叹了口气:“左下肺这块还是不太平整, 你看这边……还有积气区域没有完全吸收,胸膜这里也有少量钙化迹象。”
“这么严重?”应泊眨了眨眼。
“说不上严重, 但也不轻。”医生摘下眼镜擦了擦, “你现在有没有感到胸闷, 乏力, 咳嗽带血?”
“……偶尔。”他略一迟疑, “不过我以为是天气变冷。”
“不是天气的问题。”医生抬头看他,严肃了几分, “你这段时间是不是压力很大?工作负荷有没有控制?你这种情况不能再熬夜了,更不能再受刺激。”
终究是问到了这个问题。应泊讪讪地筹措着刚编好的瞎话, 医生合上本子, 语气放缓:“你这不是小病, 是真的该引起重视了。”
应泊没说话, 只是低头看着自己骨节发白的手指。
医生试探着说:“我作为医生,必须要提醒你。你这种情况,不适合再长时间处在高压环境下。再这样拖下去——”
他顿了顿,像是在权衡措辞。
“最坏的情况,肺塌陷, 窒息,可能就是突发倒下,没得抢救。”
应泊轻轻笑了一下:“那还挺快的,不受罪。”
医生愣住了,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你是不是一个人来的?”
应泊点头:“我已经不是第一次自己处理这些事了。”
医生皱起眉:“我建议你住院观察几天,至少做个血气分析和胸腔抽气……你现在的状态真不适合再硬撑。”
应泊摇摇头:“还得工作,最近没法请假。”
医生看了他一眼,没再劝,只低声说了句:“你清楚自己在拿命换什么就行。”
应泊无言以对。医生见他不接话,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在病例本上刷刷写了两句:“尽快复查吧。最好一个星期一拍。”
收拾好片子走出诊室时,医院外头已响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应泊撑着伞回到车里,身上一股带着消毒水味和汗气混合的潮意。他刚落座,便将手中被雨淋湿的片子摊在副驾座上,打开暖风烘干。雨滴噼啪地敲在挡风玻璃上,像无数指尖敲击记忆的铁皮盒。
他没立刻发动,而是本能地捏起那张CT胶片,对着车内灯光细细看。
左肺下缘那块枪伤留下的阴影像一只扭曲的虫,趴在肺部边缘,淡淡的,却固执地蜷在那里。
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随即皱了皱眉,又打开手机,从相册里调出一张胸片,放大来看——那是他无意中留存的一份,陈嘉朗的肺癌胸片。
两张片子一左一右摆在中控上。应泊的目光来回逡巡,渐变的阴影区域,肺部轮廓压迫性缩小,轻度粘连,部分肺泡塌陷的痕迹——
越看越像。
像得令人头皮发麻。
“应泊,你觉不觉得,我们两个才是同类?”
陈嘉朗的声音倏地响起,惊得应泊慌忙扭头四下查看——可身边哪有什么陈嘉朗?只有他自己,他幻听了。
那声音轻得像隔着水汽,一边说一边笑,语气甚至带着几分温柔的俏皮,可这会儿却仿佛是在耳蜗深处点燃了一根火柴,霎时间烧得整片思绪都焦黑一片。
应泊闭上眼,手指一松,胶片啪的一声落在腿上。
“……该死。”他低声咒骂了一句。
车内的热气与寒意交缠,他像是在蒸煮与冷冻之间来回挣扎,终于抬手,从中控台上摸来手机。他盯着屏幕看了几秒,然后在通讯录中找到那个早该被删除,却始终舍不得动的名字——
陈嘉朗
他盯着那个名字,指腹微微颤抖。
他的理智告诉他:嘉朗早就注销了律师证,早就从那处豪宅搬走了,早就从他的世界里“按程序消失”。他没有义务去打扰这个人的清净,更没有理由因为一个片子的“相似”就去牵扯过去的尘埃。
可他控制不住。
“同类”两个字太过刺耳,那声音太熟悉,像是唤起了他不愿面对的东西。
他终于按下拨号键,手机贴近耳边,屏幕上的光反射在他的眼睛里,隐隐发红。
“嘟……嘟……”
长时间的空响。
没有接听。
他预料到了结果,却还是心底一沉。
“……接啊。”他低声说,“你到底在哪儿啊?”
“……”
空响戛然而止,一道提示音冷冰冰地割断希望——
“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应泊手猛地一顿,手指瞬间攥紧,指节发白。他将手机狠狠按在座椅边缘,又压制不住怒火似的猛地一拳砸在方向盘上。
“砰!”
车厢内震动了一下,他胸腔中积蓄的一团闷火,从拳头炸回心口,烧得他喉咙发紧,眼角发红。
他盯着前方模糊不清的挡风玻璃,那片雨幕之外的城市灰暗而疲倦,车灯打在地面,泛着一圈圈湿冷的光晕。
像极了记忆中那个永远没说完的话题。
像极了一个人独自离开、独自消失、独自承受结局的背影。
*
楼道里的风带着雨的湿气,残存在衣襟之间。应泊驱车回到单位,一路没说话,车里只回荡着雨刷低频的“哗——哗——”声。他的脸色比往常更白,额角还残留着些未散的冷汗,像是将病态藏在了风干的理智下面。
他进了办公室,一推门,就看到夏怀瑾正站在桌边,手里把玩着一只搪瓷杯,正在看他办公桌上那一摞还没来得及整理的案卷。
“师父?”应泊顿了顿,关上门。
夏怀瑾回过头,笑了笑:“回来了。”
“……是来找我?”他下意识捋了捋衬衣袖口,“我昨天提交的报告,如果有问题我可以立刻——”
“不是工作。”夏怀瑾摆了摆手,走过来,把杯子搁在一旁,“我就是来看看你。”
应泊怔了一瞬。
“今早小路打了个电话给我,说你状态不太好。”夏怀瑾语气温和,不带任何责备,“待会儿的会议你就不用去了,在办公室休息一会儿。”
应泊坐下,轻轻“嗯”了一声,却没有立刻放松,反而越发不安。夏怀瑾看出他神情发紧,便不紧不慢地在沙发上坐下,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糖扔在茶几上:“最近查案子查得挺苦吧?我们都知道。”
应泊沉默片刻,低声问:“我……最近有点情绪上头,身体状况也确实不好。您要是觉得我哪方面处事不妥,或者案子办得不好,我可以尽量调整。”
“你啊。”夏怀瑾笑了一声,“你以为我跟陶海澄一样吹毛求疵,外行指导内行?”
诚然,夏怀瑾当初没被借调走时,二部的工作气氛相对其他部门都算是很宽松的,即便是看到有检助偷偷趴在桌子上睡懒觉,她也只是摇摇头,提醒员额把空调温度调高一点。
应泊神情松动了一瞬,眼神掠过桌角那份会议材料,又拿回自己掌心。他本来不打算说什么,但那股久压的沉重像突然找到了裂口。
他抿了抿唇,终是开口了:
“师父,您……有没有一刻觉得自己其实就是个零件?”
他声音极低,像是在担忧哪怕只是被人听到都显得太脆弱,“被一个比你大得多的……体制裹挟着,连喘气都小心翼翼?”
生怕夏怀瑾误会他是工作压力太大才会有这种“无病呻吟”,他连忙补充说:“不是单位,是整个系统……整个世界。职责也好,权力也好,社会期待也好……总之……”
“上头盯着你,群众盯着你,程序盯着你,案卷盯着你……你能说话,但不能说真话;你能质疑,但不能逾矩;你能思考,但必须先服从。”
“就算你知道哪怕一个细节出错,就可能影响到一个人一辈子——但你也只能接着走,继续处理下一个案子,下下一个,再下下一个……”
“我突然有点害怕,”他停了一下,嗓音微哑,“我是不是已经看不出我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履职工具。”
他几乎不会向别人探询这种问题,也许是因为已经形成了“有问题就解决问题”的思维惯性,只需要工作,只需要推进任务,别的什么都不用想,也不需要问。时间久了,连自己都相信“工作只是工作”“只要拿到工资就好”的话术了。
屋里静了好一会儿,只能听见窗外下雨后的树叶沙沙作响。夏怀瑾靠着沙发,眼神里有种说不清的复杂。
她最终轻轻叹了口气。
“小泊,你是个聪明孩子。”
她顿了顿才接着说:“只有聪明人,才会为这些事情痛苦。”
“我年轻的时候,也问过这个问题——我们究竟是为了什么,把自己磨成了‘标准件’?是不是所有的情绪、理想、判断,到了规则里都会被过滤掉,只剩下沉默与服从?”
她看着应泊:“但后来我才明白,不是我们失去了理想,而是你要先成为那个‘零件’,你才有可能——让这台机器少出点错。”
“这台机器永远不完美,但只要你还在里面运转,哪怕只是一瞬,它就不会瘫痪。”
应泊怔怔地看着她,喉咙有些紧。
“你想要理想,你也想要公正。你还会因为一件案子夜里睡不着觉,还会为一个法条去查几十页注释,这说明你还没有被驯服。”
“这很好。”夏怀瑾目光柔和,“但你也得知道,这种痛苦不是要赶走的,是你之所以与别人不同的证明。那些从来不怀疑自己的,才是最危险的。”
应泊听着,指尖不自觉地抠着桌沿,抠得发白。他闭了闭眼,像是把那一点情绪压回胸腔,又缓缓吐出一口气。
“我知道了。”他低声说,“谢谢师父。”
“好好休息。”夏怀瑾站起来,拍拍他的肩,“你要是倒了,我们还真没几个能顶得上你。小路要是知道你现在还想着开会,大概又要打电话来控诉我了——那孩子比你还倔。”
第130章 忏悔 仍然出事了。
夏怀瑾离开后, 应泊坐回办公椅,整个人陷进靠背里,闭了闭眼。
窗外雨还在落,却似乎不那么密集了。夏怀瑾那几句话像层层薄雪覆盖在胸口, 虽然沉, 却比刚才缓和。他打开电脑准备处理些轻微的文书事务, 突然想起一件事——
金葆庭死后, 身边还有一个人比他更痛。
他掏出手机,找出那个很久未曾拨出的号码, 摁下拨通。
“喂?”
电话接通得很快,那头是个温厚熟悉的男声, 带着一点沙哑, 是应泊读研期间的导师。
“老师, 是我。”
那边顿了一下:“应泊?”
“你小子, 还知道给我打电话。”导师语气轻快了一点, “我还以为你在检察院爬不出来了。”
“最近有点忙。”应泊压低嗓音,有些疲倦, 却很克制,“我……听说金教授的事, 我很遗憾, 请您节哀。”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秒, 才低声“嗯”了一声, 情绪压得很重。
“金老头那个脾气,我一直觉得他能活到百岁,结果……你说说,现在都怎么了。”
“老师,您别太难过。”应泊声音温缓些, “他毕竟是主动……选择的方式,我们都无法干涉。”
考虑到案件影响,目前警方对外还是宣称自杀,哪怕很多人接受不了这个结论。
“是。”导师叹了一声,“那人啊,真到最后,哪怕是法学教授,他也不一定讲得清‘自由意志’到底属于谁。”
“但你还活着。”他话锋一转,“你最近怎么样?”
“还行。”应泊笑了笑,“日常扫黑除恶,追逃办案……跟您当初说的一样,还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狠角色。”
“呵,”导师被逗笑了,“我还不知道你什么性子?软里带狠,扔下去能钉穿铁板。”
“嗐,全仰仗老师教得好。”应泊打趣道。
“少拍马屁。”那头哼了一声,却听得出语气软化了许多,“不过你这声音,怎么听着……是不是又生病了?”
应泊顿了一下:“没事,嗓子沙了点。”
“你少跟我装。”导师一听就急了,“是不是发烧了?还是旧伤复发?怎么每次都不说?要不是我听出来,你是不是又打算一声不吭地扛过去?”
“……没到那个地步,您不用担心。”
“别跟我打太极!我教你那么多年,谁不知道你脾气?当年发高烧也要参加模法辩论的就是你!”
应泊忍不住笑了:“这回不是开庭,您放心。”
正说着,门外忽然响了两声敲门声,没等他起身,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路从辜探头进来,左手提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右手还夹着伞,肩头被雨点打湿了一圈。
“你……”他眯眼看着应泊,“跟谁打电话呢?”
应泊脸上一变,立刻站起身,慌忙对电话那头说了句:“老师,我这边来了人,改天再聊。”
“……你小子最好真是改天,不然我去望海抓人!”导师最后一句咆哮还没出口,电话就已经被应泊迅速挂断。路从辜已经走了进来,把盒子放在他桌角,扯了张纸巾开始擦肩头的雨水。
“你又在工作时间乱打私人电话?我去找夏检告状。”
“不是,真不是。”应泊努力维持表情镇定,“我给导师打的。”
“嗯。”路从辜斜眼看他,“导师知道你又发烧了吗?”
“……知道了一点。”应泊低头打开盒子,里面装着一个小碗,拧开盖子,水汽带着冰糖和梨肉的香气扑鼻而来,“你什么时候买的?”
“刚开完会,顺便。”
“顺便?”应泊望着他,“你这叫顺便?望海市谁敢让你顺便出警?”
路从辜把伞丢在墙角,外套搭在椅背上,淡淡看他:“我怕你又不吃药。医生不是说要养肺气吗?喝了。”
应泊张口欲说,又咽回去,乖乖把冰糖雪梨搬到面前。他吹了口气,梨香袅袅升腾上来,浸得他舌尖发软,而后低头喝了一口,唇齿之间泛起温润甜意,梨肉炖得恰到好处。
“不破案了?”他嘴角噙着一丝笑,语气轻松,眼里却仍挂着疲意。
路从辜坐下,把外套搭在椅背上,抬手捏了捏眉心,显然也困得不轻。
“这几天支队根本待不住,”他说,“一波一波的记者来采访,说什么‘公众关注’‘社会责任’,还有莫名其妙的人不停举报,说我们不作为、不查案、窝案,甚至有个匿名电话打到局长那儿,说我们包庇‘殉道者’,局长就把我拎过去了。你猜我当时听完是什么心情?”
“脑子炸了。”应泊含着梨块模糊地接。
“炸都不够形容。”路从辜陷进沙发,一手撑着下巴,眼神倦懒,“我现在已经不想早点破案了,我只想……别再死人了。”
空气短暂地静了一拍。应泊搅动着碗中汤汁,看着漂浮其中的一小块冰糖,沉默了一瞬,终于低声开口:
“我最近想了点事。”
路从辜目光移来。
“金葆庭教授是我导师的好友,提过很多立法建议,其中一部分被很多学者抵制。他的刑法立法建议……偏向保守,如果说得激进点,就是维护旧秩序的那类人,但刑法本身就是观点争议很多的一门学科,我个人觉得无可厚非。他参与的那份草案最终被搁置了,但他当时在学术圈里已经惹了不少非议。”
“姚昀那边呢……她判决过一起极具争议的案件,一个租赁合同纠纷,证据偏向强势方,但弱势方……更占据情理,最终裁判结果自然是强势方,也就是公司胜诉,败诉的老人被强行拖出了房屋,不久病死。有传言说……姚昀私下与上诉的公司存在牵连。”
“再加上李文光……”应泊顿了顿,“那个工程举报,他明明第一时间收到,但直接压下来。那个工地后来出事,死了两个。”
他说完,声音渐渐低下去。
“他们都是系统里的人。”路从辜似乎听懂了他的暗示,慢慢道,“而且都有一定的权力背景——也就是说,他们即便做错了事,也没被真正追责。”
言罢,他盯着应泊:“你在想什么?”
应泊手指搭在碗的边沿,目光沉着,没有躲避。
“你是不是怀疑……”路从辜继续开口,“殉道者,是想当义警?审判‘恶人’的义警?”
屋里静了一瞬,连楼上传来的水管嗡响都变得遥远而空洞。
应泊没有回答,眼神分明写着“或许吧”。他不想点头,因为这套逻辑太过粗暴,也太容易被扭曲,但他一时间也找不到别的解释。
“他挑的人不是随机的,”应泊缓缓地说,“他知道他们犯过错,知道他们怎么避过了制度,也知道他们内心的悔意在哪一刻最脆弱。”
“他不是杀人,更像是是——‘引诱’,引诱人忏悔,像个神父。”
路从辜目光微沉:“所以我们得防他挑下一个。”
两人对视一秒,不约而同地你一言我一语:
“社会地位高。”
“有权力背景。”
“存在道德污点。”
“……但至今未被追责。”
最后一句话落下时,空气中像有什么悄然归位,勾勒出某个模糊却危险的轮廓。应泊轻轻吐出一口气,突然自嘲似地笑了一声:“这些标准——听着越来越像我。”
路从辜抬头,眼神没变,嘴角疑似有些被气歪了:“你觉得这笑话还有新鲜感吗?”
应泊靠在椅子里笑着不说话,半晌才把他的小碗放下。路从辜一边翻着手机一边问:“你今天医院怎么样?复查得还顺利?”
应泊动作一顿,但随即语气平静地答:“正常恢复,医生说情况稳定。”
他没提钙化、没提残留积气、当然更没提那张与陈嘉朗惊人相似的片子。他当然知道把病情说得严重点能让路从辜理所当然地多照顾甚至是疼爱他一点,但他跟绝大多数报喜不报忧的人一样,个人情绪不能左右理性选择。
有了具体的作案对象标准,望海市公安局牵头,与检察院、网安共同组成“‘殉道者’连环诱导自杀案件”专案组,全面启动全市规模内的风险筛查与针对性布控。
市检察院提供了一份长达上百人的资料清单,全部为近五年来被实名举报但最终未被立案或未被追责的各级公职人员,涵盖政府机关、国资单位、政法系统甚至某些高校管理层。名单被按信/访量、争议强度、岗位敏感性分为一级警示、二级监督和重点监控三档。
与此同时,网安迅速架设了“殉道者舆情扩散图谱”系统,动态抓取全网“殉道者”相关关键词扩散轨迹。舆情中出现的高频词、重复IP、结构相似的留言被实时分类标注,交由行为分析算法初筛。一部分技术干警对留言数据做肉眼复审,不定时对特定发言做“社群/交叉调查”。
用应泊的话来说,这种“布道式凶手”绝对忍耐不了默默无闻,他一定会自我暴露。
此外,警方并未全面封锁相关言论,反而利用虚拟账号在各类社交平台上放出诱饵:“你们发现了吗?殉道者很多天没行动了,说不定是在审判第四人。”
类似的言论如同丢入水面的石子,瞬间激起无数涟漪。多条账号开始跟帖、评论、模仿,有的试图“猜测”下一个受害人身份,有的试图解读前三人“罪状”逻辑,极个别账号甚至留言:“我愿意成为第五个,跟那孙子正面碰碰。”
所有“高度情绪化、结构自洽、引导式言论”均被标红推送至指挥中心,每六小时一次内部通报。
而在线下,凌晨成为戒备重点时段——三名死者都死于凌晨。刑侦支队调配了四十余组便衣小队,轮流值守于三十余个关键区域——这些区域涵盖可能遭受攻击的目标居所、通勤路径、偏僻地段及地下车库。
每个重点目标所在楼宇布置了隐蔽摄像头,无人机按时段低空巡逻,由操作组在支队后方操控。便衣小组使用分段式守点,不让任何一条通道空窗超过十五分钟。
一切部署周密,雷霆之势,精确如术式。
然而——
仍然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