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度母偈 一旁的陈嘉朗若有所思,附耳对……
深夜, 支队里只剩下一半的灯还亮着,天花板的冷白光照着厚重的卷宗和咖啡杯留下的圈印,安静得像是一间解剖室。
路从辜守在办公室,连外套都没脱。屋外风吹窗缝, 一声声像有人在抠玻璃, 叫人听了浑身不舒服。他低头看着一张纸, 纸上画着密密麻麻的关系线, 从金葆庭、姚昀到李文光,每一笔都像是刀刃, 刻在眼前。
他不用屏幕,不用投影, 只想靠最原始的方式逼迫自己从混乱中找到缝隙——纸面、钢笔、思维和死者之间的微妙逻辑, 就像读书时用草稿纸演算一样。
应泊本来想陪他一起守着, 但被他不讲道理地赶回家了。桌上的座机始终没有响, 这却让路从辜更忐忑了——既希望巡逻的便衣能传回消息“抓到人了”, 又害怕得到的只有新的命案。
屋门轻响一声。
温鸿白走进来,身上还带着法医实验室的冷气。她解下一次性手套, 手里拿着一张打印纸和一张勘查照,递给他:“你要的鞋印分析报告。”
“姚昀现场那半枚鞋印。”她低声补充。
路从辜接过来, 眼神立刻聚焦。
“是男的。”温鸿白坐到他对面, 语气冷静而利落, “体重轻, 偏瘦型,起码比正常人都要轻,身高估计178厘米上下。鞋底是硬质皮面,不是常规市售款,应该是定制鞋。”
“市面不常见?”他抬眼。
“对, 我们比对了公安库里的常规鞋底图谱,没找到完全吻合的型号。这种定制皮鞋通常要几千块起步,有可能是国外品牌,也可能是私人定制。”
“经济条件不差,讲究穿着。”路从辜低声重复,拿笔在纸上写下两个字:外形。
“这样的人不该轻易出现在现场。”温鸿白皱了皱眉,“可他留下鞋印,说明至少不是全程理性。”
“或者是故意留下。”路从辜冷声说。
温鸿白顿了一下,没反驳,只是点点头:“我安排人从三名死者的交际圈里,筛查符合条件的男性,检索档案、走访单位、查进出记录。配合技侦部门,一起交叉分析。”
“麻烦你了。”路从辜点头。
“我们都在赌这个人还没学会如何在物理世界上彻底‘隐身’。”温鸿白站起身,收好手套,“不过说真的,今天这个……终于算是个方向。”
从第一起案件案发时就逐渐变得沉重的气氛终于有了一丝喘息之机。外头,两个轮班民警交接完回到办公室,一人打开热水壶,另一人翻开了登记日志,轻松地说:“今晚总算不是白蹲。”
另一人点了根烟,笑着调侃:“搞不好真能蹲到这个狗日的殉道者呢。”
然而,刚说完,坐角落的接线民警的座机“叮铃铃”一声响起,声音像是扯断了空气里的最后一根弦。民警本能地接起:“刑侦支队,请讲。”
“……”
电话另一端安静得过分,听筒里只有低频的电流声。
“你好?”民警又问一遍。这时他已经意识到事情不对,连忙通知技术员定位来电IP。
对方还是没有回话。
“请你讲话,这是报警电话。”
依然无声。
但技术员动作很快:“定位到了,对方用的是虚拟号段,但我们拦了IP源头。位置在湾河南区,云霁公寓。”
民警点点头,对着电话那头说:“我们立刻让附近的派出所过去。”
大约五分钟后,支队内报案系统的警情汇总通道刷出一条红字: “湾河南区云霁公寓1004室发现女性死者,死亡时间约凌晨1点后,身旁呕吐物大片,死者面容安详,手握信件,落款殉道者。”
重重布控下,第四名死者还是出现了。
支队里瞬间炸锅。民警们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来通知路从辜,站在办公室门口时,话都说不清了:“路路路——”
“怎么了?”路从辜直接打断他。民警深吸了一口气,声音都打着颤:“路队!又死人了!”
温鸿白动作利落地起身:“我带法医小组去现场。”
“调全程监控,调死者前后三小时轨迹!”路从辜一边吩咐,一边冲出门。
屋里那张纸还在桌面,被门外的风一刮,轻飘飘地落在地面,仿佛是嘲讽先前所做的无用功。
凌晨三点半,车刚驶入云霁公寓的停车区,应泊就被一股呛人的气味击中了嗅觉。
他下车时步伐略显踉跄,脸色苍白,鼻翼微张地呼了两口气。楼道里残留着浓烈的酒精、腐败呕吐物与消毒水混合的气味,像一层湿漉漉的霉布贴在脸上。他捂住口鼻,一步步踏进10楼,直到看到站在现场门口、面色铁青的路从辜。
“你怎么来了?”路从辜眼神一扫,话语虽冷,却掩不住那一丝焦急,“不是让你回去休息?”
“我没事。”应泊喘了口气,望着打开的门缝,“第四个?”
“嗯。”
两人之间短暂沉默,然后应泊拿起口罩,将鼻梁压紧,踏进门。
屋内灯光冰冷,闪着荧荧绿光的工作灯映得尸体旁的呕吐物一副惨白的颜色。技术人员正在卧室地板旁拍照、采样,有人蹲着记录,有人提着鞋套轻轻绕开大片污物。
死者的尸体平躺在床侧,脸侧偏向床脚方向,口鼻边有干涸的残渍,面容却格外平静。
像是死前做了某种“选择”。
“路队,应检,死者的身份信息调查出来了。”方彗快步走来,向两人汇报,“死者名叫程颐,女,37岁。之前是望海电视台的一线调查记者,几年前因为私自报道某企业违法雇佣童工的黑幕,和台里高层产生冲突,被迅速开除。”
她叹了一声,不免惋惜地接着说:“后来一直找不到正式工作,也许有被‘封杀’的缘故。她做过校对、代写文案、给公众号写口播文案,但收入极低。她的房子是租的,这个月的房租还拖欠着。”
应泊微微点头,站在客厅与卧室之间,没有靠近尸体,但却把房间内一切都尽收眼底。
“有没有外来痕迹?”
“目前初步勘查没有明显的外来破坏迹象。”方彗顿了顿,“门窗无撬动,门锁完好,防盗链未断,指纹集中在死者本人。”
“卧室地上大量呕吐物,床头发现一只空酒瓶和一只药瓶,酒是工业酒精兑水的白酒,药瓶上标签是‘帕罗西汀’,抗抑郁药,五十片装,空了。”
“这药要吃多久才能见效?”路从辜突然问。
温鸿白刚从卧室出来,脱下手套答道:“三天开始有反应,一周起效,一个月才稳定。她吃掉的是整瓶,应该是一种自杀方式。”
“和酒一起灌下去的。”应泊喃喃道。
路从辜眼神一紧:“毒性?”
温鸿白点点头:“这两种一起服用,会加重抑郁性呼吸抑制,属于致命组合。她应该是凌晨十二点左右服药的。床单边缘有攥痕——死前有一段挣扎期,但最终没反抗,也没起身求救。”
“窗帘拉得很严。”方彗在旁边说,“她是有准备的。”
“信呢?”应泊又开始四处寻找。技侦人员连忙把那封信呈递上来,应泊打开信的时候,手指都在发抖。
“她走得很安详,算是种解脱吧。”开头照例是这般轻飘飘的语气,“当然,我还是什么都没做,只不过帮她抚平了眉头罢了。”
后文则又开始讲他的故事:“特洛伊的卡珊德拉公主能预言灾难,但因被阿波罗诅咒,无人相信她。城破那日,她抢过传令官的喇叭向全城大喊:‘木马里藏着死神!’民众却大笑:‘看啊,疯公主连喇叭都偷!’”
最后一行留下了这样一句话:“当真相需要偷喇叭才能出声,偷喇叭的人便成了疯子。”
落款三个字:殉道者。
应泊脸色沉得发青,半晌没动。
方彗摇头:“奇怪的是,这个死者不在我们的一级警示名单里,也不在重点监控。可能因为她不是在‘权力端’,也没有什么……道德瑕疵,起码我是这么认为的。”
“这说明什么?”路从辜看他。
应泊缓缓抬头,眼底浮出一种深不可测的阴影。
“我们的侦查方向错了。”他闭上眼,面上是掩饰不住的懊恼和怒意,“殉道者根本没想做个义警,我们都被他骗了。”
技术人员调出了死者的手机内容,解锁后发现主页面停在某个新闻客户端。屏幕上排着密密麻麻的标题,诸如“非法矿业污染地下水十年无人问责”“独生子女工亡企业只赔三万引众怒”“女教师维权六年反被精神病诊断”等刺眼字眼,无一不是与程颐曾经关注、报道过的议题相关。手指一滑便能看到她收藏的资料库,分类清晰,内容广博,却全数停留在三年前。
而退出客户端界面后,技术人员才发现手机正在自动播放音乐,出于好奇,他们点开音乐软件,却意外地发现整个APP里只有一首歌:绿度母心咒。
曲目列表只有这一首,重复播放的次数在播放历史中赫然显示“1329次”。
这时应泊脸色微变,眼神极快地扫向屏幕,又移开。
“死者的最后一通电话,是房东打来的。”技术人员又接着补充。路从辜当即让人联系房东,十分钟后电话接通。
房东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语气中透着还未消退的睡意:“她啊……一直都这样,搬来半年了,从没跟我多说过话。房租快到期才转一次,每次都拖到最后一天,这次我等了快两周,才想着打电话问问,结果她居然……”
“她有没有朋友?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
“没看出来,也没听见吵架什么的。她房子里平时也挺安静,邻里都说她基本不出门。”
“有人拜访她吗?”
“这倒是有一个。”房东迟疑了一下,“她对门最近搬来一个男的,长得……很俊,三十岁左右吧,戴眼镜,说话挺温和的,还跟我打过招呼。他看上去穿得挺讲究,像白领,不像住咱这种老楼的。”
“叫什么?”
“他没说,我也没问……他房门关得挺严,也从没听见他带人回来。”
应泊面色一点点沉下来,盯着面前那个空旷的客厅出神。
技术人员继续在现场勘查。就在这时,一名穿着防护服的民警从玄关处走进来,将一个证物袋递了过来:“玄关左侧墙角地砖缝里发现的烟蒂一枚,有口唾痕迹,送去化验了。”
烟蒂的颜色是浅蓝灰,烫银字体略有剥落。路从辜只是瞥了一眼,便安排技术人员继续勘查,应泊没看清,目光迟疑了一下,多留意了一眼。
看清那枚烟蒂的瞬间,他脸色陡然煞白。路从辜正指挥着邻里走访分组,并未察觉身旁应泊的变化。
空气里弥漫着呕吐物的酸腐与廉价白酒的挥发味,窗外初光未至,一切都还在夜色中坠落。应泊没有说话,只悄悄往走廊另一头走了几步,仿佛那里空气能更清新些些。他靠着墙,手指无意识地握紧又松开,冷汗湿了衬衣后背。
如果他没看错,那烟蒂所属的品牌,是陈嘉朗最常抽的那一款。这牌子不是市场主流,价格高,据说口感发甜。应泊曾在陈嘉朗的怂恿下试着抽过一根,直咳嗽得不行,陈嘉朗却说它尝起来甜甜的,是他唯一能接受的。
而现在,它出现在了第四个死者家中。
至于那首《绿度母心咒》,应泊也记得,旋律长、节奏缓,歌词只有一句“嗡大咧度大咧度咧斯瓦哈”,是陈嘉朗常听的,尤其在熬夜时、压力大时。甚至那次应酬喝到胃出血窝在应泊怀里时,陈嘉朗也是一遍又一遍地放着这首,低声说“听这个,能帮我撑过去。”
应泊忽然有了一种顿悟感。立法专家、司法人员、行政干部,现在又多了个记者——好像有什么,像是蛛网一般,将一切都串联起来。
他想起一场讲座,是研究生那年他和陈嘉朗一起去旁听的。主讲教授高声讲述当代社会三大显性权力的结构与动态:立法权、司法权、行政权。接着又谈到新兴的“平台化社会”,说媒体权力和网络权力正在逐渐脱离原有系统,成为新的“第四权”“第五权”。
“这些权力同样没有天生善恶,它们甚至没有意识。”讲到高潮处,那位教授笑了笑,“所以各位记住一句话——法学就是神学,都可能是最缺少批判精神的学问。”
他想起来了。
那场讲座上,主讲教授说完这句话后,一旁的陈嘉朗若有所思,附耳对他说:
“法学就是神学,权力就是神祇,我们都是权力的殉道者。”
第132章 证量 倘若一切是真的,他将不得不站在……
那枚烟蒂静静地躺在证物袋里, 微微焦黑的尾端像一只燃尽的眼睛,死死盯着应泊的心脏。
它躺得太明显了,应泊这下子明白了,不是无意遗落, 而是刻意摆放。玄关边的砖缝不是藏匿烟蒂的地方, 更像是一个古怪的展台, 任它在灯光下暴露、昭示、讥笑。它像是一把钥匙, 又像是一根针,死死扎进应泊肺部那片还没长好的瘢痕。他胸口剧烈一缩, 肺部剧痛随之涌上来,一瞬间连咳都咳不出来, 只能张着口, 空气仿佛被刮成碎冰, 一片片割过气道。
它完全是一个故意留下的线索, 明晃晃地丢在那里, 像是嘲讽警方的愚蠢,又像是好心提点应泊该如何思考。应泊的双眼重新摸回那片发现烟蒂的玄关地砖, 几乎能看到那个被高定西装包裹的、形销骨立的影子站在那里,轻巧地向他招招手, 笑着说:
“是我啊。”
应泊死死撑住走廊边的立柱, 整个人几乎弯了下来。
他试图稳住呼吸, 试图告诉自己这可能是误会, 是偶然,是凶手用这种高档香烟伪造证据,或是程颐曾经与人共处一室,那人碰巧也抽这烟……可每一种可能性在脑中一冒出来,立刻就崩塌得四分五裂。他拼命构筑的每一道解释, 如纸搭的桥,一触即碎。
陈嘉朗听绿度母心咒,抽这款烟,爱讲讽刺的古怪故事,知道每一起案件的法理漏洞,并有能力去筛选、布置、施压甚至消失。他注销了律师证、切断了所有社交,失联近两个月。
从程颐的生前履历、她的信念与困境、到死亡方式的“安详”、房东提供的邻居特征……一切都指向一个人。
应泊抬手抹了把额头,冰冷。脸颊湿湿的,不知是汗还是泪。
他迅速滑出手机,调出联系人“陈嘉朗”,点下通话键,等着那一声能救他于癫狂的“嘟——”
没有。
“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第二次,第三次……他机械地一遍遍重复着相同的动作,得到的却只有同一个残忍的结果。他退出来,又点开短信,疯狂地输入一条又一条文字:
“嘉朗,你在哪?”
“接电话。”
“你是不是疯了?”
“你是不是做了这些事?”
“回答我。”
“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到底为什么要连我也瞒着?”
“嘉朗……”
一个接一个发出去,像是扔石子进深海,连回音都没有。
应泊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蹲下来,什么时候手机滑落在脚边,什么时候视线变得模糊。他只知道自己胸口像塞了一团铁屑,翻滚着,刮着,一点点把他撑裂。他捡起手机,手抖得厉害,眼泪已经模糊了屏幕上的字。
他喘得像破了洞的风箱,周围民警还在忙碌,技术人员进进出出,有人喊着找检测报告,有人搬出案箱,有人调监控。他一个人躲在玄关外那点被灯光遗漏的阴影里,像一块不能动弹的破石头。
他曾无数次嘲笑别人对陈嘉朗的偏见,曾在所有人面前为他辩护、袒护、劝解。他以为陈嘉朗只是走不出过往,不愿妥协,但他从未想过——他从不敢想。
倘若一切是真的,他将不得不站在“神祇”面前,对抗那个自己亲手塑造过的灵魂。
这比死还难。
他靠在冰冷的墙面上,头靠着瓷砖,脑壳一阵阵地炸着疼,像有什么巨大的声音正从耳膜深处轰击着他的意识。
路从辜的声音隔着一层空气传来,模模糊糊的:“通知物业,确认对门住户身份……没有回应?……准备破门。”
“把人安排好,带上防护,准备录像。”他冷静地交代,声音清晰坚定,却带着一种深不可测的寒意,“确认一下电梯监控和楼道调阅时间。”
应泊的目光落在对面那道门上,那是程颐对门的门,深棕色,老式防盗锁,门缝里隐约能看到落灰的刮痕。他缓缓站起,脚步虚浮,像被无形的钩子牵着往那扇门走去。他不确定自己想看什么,是想再确认一次——确认他所想是否真的是他不愿相信的那个人,还是他只是在寻找某种……仅存的侥幸。
路从辜转头看到他:“你怎么……”
应泊没吭声,只是用指节抵住太阳穴,强撑着往前靠了几步。身后的民警已经准备好撞门器,一声简短的“确认”之后,铁制重物猛然撞上门锁,“砰”的一声沉闷响动,木板震颤,门栓咔哒一声崩断,门应声而开。
对门的屋子不大,格局方正,是老小区最常见的一室一厅,墙纸发旧,踢脚线边沿有些翘起,空气里飘着一丝混合着消毒水与旧木板的气味。卧室没有被分隔,床、衣柜、书桌一体连排,墙角有积灰,显然并非长住之地。生活痕迹寥寥,连垃圾桶里也干净得不近人情。
应泊在众人身后走进门,一眼就注意到了客厅角落那台不合时宜的空气加湿器。它通体银白,简洁高效,设计线条锋利,与周遭陈设格格不入。便宜的折叠椅、旧款老电视、墙上的破钟,仿佛都围绕着这台加湿器失语地沉默着,烘托出某种刻意的轻奢——像是一种日常被剥夺后的反叛,也像某种残余的执念。
他慢慢走过去,蹲下身,指腹轻轻划过那台机器的出风口。加湿器的品牌他熟得不能再熟,是他当时主动推荐给陈嘉朗的。那时候,陈嘉朗刚刚开始接受治疗,肺部功能下降,空气干燥会导致频繁咳血,医生说需要改善环境。
他记得和路从辜一起陪陈嘉朗复查时听到的那句“应泊你是怕我死得不够早吗”,记得在观察室外目睹两个人并肩相谈甚欢,路从辜向陈嘉朗聊起被自己偷吃病号餐的事,那时他以为一切都会慢慢回到正轨。
那天,送陈嘉朗回靖和的路上天阴得厉害,他坐在驾驶位上,拿着手机给陈嘉朗看那个型号的链接,语气半带责备地说,“你不能总拿命赌事。”
而现在,这台机器干干净净地立在这里,遥控器摆放整齐,灰尘薄薄的一层,像是刚刚有人离开,又像是许久没人回来。
应泊直起身时,整个人晃了一下,视野里的人群模糊成一团暗影,来来往往,技术人员、支队长和大队长、民警、网安、摄影,熟悉的同事和陌生的巡逻小队,他们都在说话、在忙碌,但声音像被水堵住的耳膜,传不清也进不来。
他的指尖开始发凉。
这不再是某种怀疑,而是一种近乎命定的确认。他不用再猜测、不用再求证、不用再比对指纹、鞋印、唾液DNA或者香烟品牌。
他知道了。
他一直都知道。
那个留下绿度母心咒的人,那个抽着烟嘲讽自己“多管闲事”的人,那个曾经对“正义”两个字半信半疑、对规则不屑一顾却还要靠规则吃饭、却最终决绝地从系统边缘跃出的——
是陈嘉朗。
“殉道者”不是复仇者,不是疯子,也不是亡命之徒。他有审美,有逻辑,有节制,有深思熟虑的标准。他不杀无趣的普通人,只挑“系统中被掩盖的伤口”,用死者的故事作为教条、以舆论为讲坛、以死亡为宣判。他建立的不是血案,而是一套完整的布道方式。
哄金葆庭喝下过敏药物,要姚昀跳下高楼,劝李文光关门烧炭,看着程颐往嘴里塞药片,又因为中毒不停呕吐时,他在想什么呢?
而他此刻最想传达的那个人,显然不是舆论、也不是警方,而是——
应泊。
应泊站在那台加湿器前,静静地看着房间里的人群穿梭,看着一张张脸浮现又远去,只觉得大脑一阵阵地发空,像是风穿过废墟,带着呜咽声在骨壳里回旋。
如果有一个声音在他的脑海里重复,那大概就是那句话:
“权力就是神祇,我们都是它的殉道者。”
他到底什么都没说。
证物袋在灯下泛着冷光,所有人都还在忙碌地清点、记录、布置后续搜查,他却悄悄转身,从空荡荡的屋子里走了出去。像是一个错走进他人梦境的人,终究无声无息地退出了舞台。
下楼时,楼道狭窄,水泥墙壁泛着潮湿的灰,霉味混着老式电灯的焦糊味。他脚步虚浮,扶着扶手一阶一阶地走,像是在攀爬一口幽深的井。手边的木质楼梯扶手有些松动,靠上去会发出“吱呀”轻响,这声音在夜里格外刺耳,像破损的齿轮在他胸腔里咬合。
楼外,街灯下积水泛着模糊倒影,夜色粘稠如墨。他站在那儿,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走,也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走。
路从辜是第一个察觉他不对劲的人。
“应泊!”他从屋里冲出来,在楼道拐角一眼看到那个几乎快要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脸色陡变,快步追下去,“你去哪?你脸色怎么那么差?——应泊!”
应泊没有回头,只是停了一下,像终于撑到尽头。他扶着栏杆,气息混乱,脸色白得近乎透明。他缓缓转过身,眼神飘忽了几秒,然后抬起头看着路从辜,嘴唇动了动。
“第五个……”他声音哑得几不可闻,“第五个被害人……应该是网红。”
路从辜一怔,还没来得及回应,应泊已像用尽全身力气,说出了最后的断句:
“重点排查本地IP的……互联网意见领袖。”
那一瞬间,他几乎是撑着墙才能站住。他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却像一只被洞穿的风筝,线断了,风也没了,就那样浮在雨后的空气里,缓慢地、沉重地下坠。
“为什么?”路从辜几乎是下意识地问出这句话,“你想到什么了?”
第133章 五浊恶世 再走近一点,他就会触到那个……
应泊闭了闭眼, 呼吸短促。半晌,他只说了五个字:“马上去查——快。”
“证据呢?应泊,你至少要给我个方向。”
“去查。”他喉咙沙哑,眼神却坚决, “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 再晚就来不及了。”
四周安静下来, 只有空调外机的冷凝水从楼上滑落, 发出断断续续的滴答声。路从辜沉默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再问。他知道应泊向来不会毫无根据地推理, 越是到了这种时候,他越只说有把握的话。
“好。”他低低地开口, “我安排人查, 你回家休息吧。”
应泊没有点头, 只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 像是松了口气, 又像是挣扎着压下某种巨大的痛感。他脸上的苍白已经几乎透出青意。路从辜咬咬牙,转身去安排布控, 他回头看应泊时,应泊已经靠着墙闭上眼。
但应泊并没有回家。
他把车开进一处富人区, 那里是陈嘉朗倾尽所有买的房子, 装修考究, 安保森严。陈嘉朗给了他一把钥匙, 欢迎他随时进出。
门开的一瞬,冷气扑面而来。
房子大而空,地板泛着朦胧的光,像一块粗糙的镜面。客厅落了一层灰,桌上的绿植早已枯黄, 花瓶里没有水,书架上厚重的法典还在原位。应泊径直走进去,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整个人像一摊无声洇开的水。他什么都没开,房间靠落地窗的光隐约洒下来,将沙发与他脸上的影子割裂成两层。
他靠着沙发背,盯着吊灯上的水晶球出神。胸口的疼越发严重了,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有千百根细针刺进肺腔,他手指轻轻颤抖,摸索着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急救药,手几乎抖得握不住瓶盖,最终还是猛地倾斜瓶身,几粒药滚落进掌心。
他含住药片,仰头吞下,动作机械,像一具过度磨损的机器。
屋内静得可怕。
他忽然发现这个屋子和他现在的状态一样,装饰得很好,却空空荡荡;哪里都秩序井然,却透着根深蒂固的绝望。他能想象陈嘉朗坐在这沙发上,安静地听着咒,抽着他最呛人的烟,看着这个牢笼像无形的漩涡吞噬一切。他曾想拉他一把,可他没做到。
而现在,他自己也在往下坠。
他终于低头看自己的手,骨节突兀,肤色苍白,他从来没这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和陈嘉朗的界线,正在一点点模糊。
他合了眼,长出一口气。冷汗湿透了背心,指尖像触电一般地麻木,他靠在沙发深处,有如一张随时会裂开的弓。再走近一点,他就会触到那个名字——陈嘉朗。
但再走近一点,他就再也回不来了。
*
应泊坐在路从辜办公室角落,桌上纸杯里的茶早已凉透。他面前摊开五份人物档案,密密麻麻的数据犹如五张通向死局的地图。他逐页翻过,直到第五份资料里的某一行字像钩子一样,把他猛地扯住。
“小淼律师,本名冯淼。”他低声念出来,声音沙哑。
民警见状立刻凑近些补充:“他前几年在网络上很火,靠揭露一家有毒排污的企业起家,确实有过实绩。但现在明显在走偏风,最近的直播全在谈‘制度打压’‘黑箱司法’之类的内容,不光炒殉道者,还故意引导舆论对司法不信任。观众数不少,弹幕大多都是情绪性跟风言论。”
“靖和律师事务所的人?”应泊没抬头,继续盯着档案,“还没脱关系?”
“在编资料显示他是独立律师,但查不到具体签署终止的时间,估计只是注销了公开身份,私底下还保持联系。”民警一边说一边把一张照片递过来,是冯淼直播时的截图,背景是一面印有“法治为本”的布帘,他身材及其肥胖,正一边咬能量棒一边挥舞手臂,情绪亢奋得像是要从镜头里扑出来。
应泊点点头,摸出手机,在一个常用的法律咨询App中输入“冯淼”——界面跳出的律师信息明明白白地展示着他仍挂靠在“靖和”名下,业务领域赫然写着“社会公益、刑事辩护”。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眼神冷静如水。
“继续监控。”他对民警说,“把他列成A类,不要轻举妄动。”
民警一愣:“应检,确定吗?我们现在只是在推演阶段,冯淼……还没有明确的异常迹象。”
应泊合上档案,嗓子发紧,但声音依旧平稳:“按我说的做,有问题我担着。”
路从辜也向民警使了个眼神:“按他说的做。”
接下来的几天,冯淼成了警方眼下最紧绷的一根弦。路从辜亲自带着人轮班蹲守,安排便衣混入他所住小区的保洁与快递员之中,隐形摄像头安装在单元门外和对门窗台,每一个出入的人都在监控中。他们没有轻举妄动,哪怕他在直播中反复提及“殉道者”,甚至在一次节目中煞有其事地说:“如果我哪天出事了,别以为我是自杀,那可都是被逼的。”
“这人是疯了吧?”有年轻便衣咕哝,“这都明显蹭‘殉道者’热度,还怕死得不够快?”
路从辜皱眉盯着画面:“他不是疯,他比谁都聪明,他把自己当成了演员,演得越浮夸,喝彩声越大。”
直播间内的冯淼看起来完全没有被监控的自觉。镜头前他高举饮料瓶,一边激昂朗诵听众来信,一边嚼着能量棒,嘴角全是糖霜。他说话节奏极快,有时会突然大笑,有时又突然沉默两秒,用低哑的嗓音讲一些所谓“制度牺牲品”的故事。
“从前有个记者,曝光了某地强拆案,然后被开除、被封杀、被网暴,最后谁还记得她的名字?”
“有个教授,研究了一辈子公法,最后连自己的名字都没留下,提都不让提。你以为这些故事不存在?你只是不想听。”
镜头对着他,他眼里亮得吓人。他像一只扑火的蛾子,越说越兴奋,气息都在乱跳。
应泊坐在沙发上看回放,安静得像一座雕塑。他双眼盯着屏幕,光线在他面颊投下锐利的影子,胸口的绷带隐隐作痛,但他没动。他在等那一点——那唯一可能出现的破绽,那一点能把“殉道者”从暗处拖出来的火星。
冯淼看似高调,但行动规律极强,固定时间买外卖,极少社交。除了直播,他几乎不离开住所。
当晚直播开场时,冯淼如同提前吸入了满肺的兴奋剂,整个人神采飞扬。他身后那块帘子被打理得一丝不苟,前排摄像角度也明显调整过,补光灯把他脸上的油光映得耀眼。
“朋友们、亲爱的粉丝们!”他挥舞着手中饮料瓶,语调高亢,“今天我冯淼,人生里程碑时刻——刚刚签了个百万级大单,一位前辈亲自牵线,客户家属强烈指定要我,说我是‘最敢说话的律师’,要把整个案子交给我来打!”
他说话时满脸涨红,话音未落便灌下一大口饮料,嘴里含糊不清地继续吐字,一边咀嚼一边挥手,满是胜利者姿态。
“我告诉你们啊,现在很多当年被欺负、被打压、被压下去的案子,都有人找我来翻。我就是老百姓的嗓子眼儿,是他们没地儿喊冤时的最后一张嘴!”
而后他话锋陡转,点名评论一桩近期的社会热点案件,一位年轻女性在实习期间遭遇职场性骚扰后自杀,引发巨大舆情。他却在直播中肆意点评道:“一个孩子被摸几下就跳楼,我说她是不是有点太脆弱了?你说她要是这么经不起风雨,那怎么进社会啊?”
这句话像是当众在地雷上跳舞。
弹幕瞬间炸裂,许多原本惯于跟风鼓噪的用户也怒不可遏,“恶心!”“你有什么资格谈受害者?”“拿人血馒头博热度?”评论像洪水一样涌入,不到五分钟就有人开始截图举报。
冯淼显然也意识到苗头不对,讪讪咧嘴笑了几声:“好了好了,别玻璃心了,网络不是温室,法律不是安慰剂……”
然后,他没再继续下去,草草结尾,直播突然切断,页面黑屏,断得干净利索。
但事情没有结束。
第二天一早,“冯淼直播攻击受害者”便挂上了热搜,关键词“人血馒头”“法律博主翻车”“殉道者热度蹭疯了”轮番霸榜。他所有相关平台账号被网友接连扒出,微博、短视频平台、音频节目,无一幸免。评论区漫骂如潮,平台最终采取紧急措施,封禁了他所有账号,相关内容也被限流、下架。
虽然事件不在专案组意料之外,但舆情发酵之快,让他们不得不怀疑背后有人推波助澜。
整整三天,冯淼未出现在任何平台,平台后台记录也无任何活跃痕迹。他没有澄清、没有辩解、没有转战其他阵地,也没有开启新的账号。甚至连那个以往每日准时点亮的出租屋直播灯,也始终未再亮起。
警方继续进行外围监控,为了确保他人身安全,还安排了每日上门查访。他们看到的冯淼,比直播中判若两人——
眼圈发青,胡茬浓密,体型似乎迅速消瘦了几分。每次开门都满脸警惕,连招呼都不打,警察问一句,他答一句,既不合作也不反抗,像个正在硬撑的木偶。
“那个……家里没什么异常吧?”民警向内窥视着,“这几天注意点,少说两句有的没的。”
冯淼愣愣地应了一声,随后关上了门
就在大家都以为他会放弃互联网这碗饭时,直播弹窗又一次悄然弹出,没有预热,没有预告,像从沉默的墓地中浮现出来。
冯淼坐在镜头前,身形明显消瘦了不少。以往油亮的头发如今乱蓬蓬地垂在额前,他脸色蜡白,双眼浮肿,嘴角干裂,对着镜头强撑着笑了笑,声音却沙哑至极:“……朋友们,大家好,好久不见。”
他慢慢把饮料瓶推到一边,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我今天想说几句……道歉吧。”
他顿了顿,又苦笑,“也算是反思。之前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是我自己有问题,理解不到位,说话冲动,真的对不起那些被冒犯到的人。”
他一边说,一边看着弹幕,可弹幕里此时涌入的只有赶来谩骂的观众。这些言论似乎对冯淼的情绪状态产生了影响,他呼吸变得急促,脸也慢慢涨红。他伸手想去摸什么,很快摸来一瓶饮料,几口灌了下去。
弹幕还在刷屏:“听说你妈就是被你气死的,真的假的?”
“上次带货害得别人一家食物中毒,睡得着吗?”
屏幕中的冯淼已经大汗淋漓,他忽然起身,面朝镜头深深鞠了一躬,摇摇晃晃地走出了画面。下一帧是空荡荡的直播背景,沙发、帘子、桌面上的物件静止无声,直播依旧在继续播放一张空景。
等到他再回来时,神色比方才好了许多。他凑近电脑屏幕,仿佛在读一条留言,随后扯了扯嘴角回应道:“……我今天晚上吃的牛腩饭。”
这话有些没来由,谁会在这时候提及自己吃什么呢?正在直播前值守的路从辜觉得奇怪,他坐直身子,目光锁死在滚动的弹幕上。
“等等——他在回什么?”
路从辜皱紧眉头,翻动前面的弹幕,反复确认:直播弹幕中没有任何一条留言问过他吃什么。
“快,抓包直播数据!”他冲技术员吼了一声,“这是录像!流媒体不是实时传的,他现在有危险!”
而后他当机立断,向布控小队下令,“目标直播源疑似提前预录,立即破门!一队从正门,二队绕后窗!”
警灯闪烁之间,小区外的黑夜像被一层层剥开。楼下,便衣队员悄无声息地破门而入,室内灯光昏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味道。
冯淼倒在沙发前,脸侧紧贴地面,口唇发白,鼻息极浅,整个人像一张被抽干的肥腻的人皮。
还好,他还活着。
第134章 召唤 陈嘉朗站在那里。
冯淼脸朝下倒在沙发前, 皮肤浮肿惨白,一滩呕吐物与饮料残渍铺满他身下。他的眼睑半垂,嘴角沾着糖霜,像是一团化不开的油脂, 死气沉沉地粘在地面上。
应泊在现场时没说话, 只略扫了一眼便退到屋外。医生很快到场抢救, 但不出意料地陷入难题——他太胖了, 真的太胖了。
“一个人起码二百五往上,这样趴着我们根本翻不了身。”急救医生皱眉看着护士, “来四个护士,一个人抬头部, 一个抬下肢——小心脑压。”
他们试图用担架转移, 但冯淼的体重压得合金杆吱呀作响。两个男护士架了十分钟才勉强将他挪出房间, 应泊转过身, 不再看。
“他本身就有高血压, ”医生边走边对应泊和路从辜解释,“你们说他激动之后倒地昏迷, 我不惊讶。他这种体型,稍微一情绪上来, 大脑血管说爆就爆。”
“高血压性脑出血?”
“初步是这个方向, 急诊CT出来再看是否合并蛛网膜下腔出血。”
路从辜追问一句:“还救得回来吗?”
医生沉默片刻, 犹豫地说:“心脏还没完全停跳, 但也就一口气吊着。”
冯淼的面部罩着氧气面罩,嘴角两侧都是口水泡。推进电梯前,他胸口忽然一震,喷出一股浑浊的呕吐物,喷了护士一腿。空气里瞬间弥漫起蛋白质腐败的臭酸味。
路从辜眉头一皱:“先送进ICU, 别让他死在我们眼前。”
冯淼被推进电梯,现场气氛才终于松了一点。
“我跟去看看。”他转头看向应泊,“你先回去吧,肖恩已经到现场了。”
“我跟你一起。”
“……回头你又不舒服了。”
应泊笑了笑:“比他精神。”
他们并肩下楼,踏进警车时,救护车传来一阵嘈杂,车顶的警示灯亮了起来,有护士喊着“血压又飙上去了”。
公寓这边,肖恩一脸郁闷地看着屋内忙碌的众人,双手叉腰:“还是啥都没找出来。”
房间已被清场,技术组从里到外都扫了一遍,除了床底的一堆空纸盒和满地的塑料瓶盖,根本没有留下任何脚印、皮屑、指纹。
“这人宅得太彻底了,”技术员擦汗,“你要说他一年没出门我都信。”
肖恩不耐烦地摆手:“电脑搞定了吗?”
“搞完了,”另一个技术员扛着硬盘盒进来,“文件不多,挺干净,浏览器历史基本清空。就是……”
“就是什么?”
他犹豫地笑了一声:“收藏夹里有点小黄片。”
“嗨。”肖恩不屑一顾,“这不是废话?你指望他收藏党章啊。”
“我们没打算上报,但几个视频的标题挺猎奇的,什么《人妻搜查官的堕落》……”
“打住。”肖恩毫不留情,“别说了,吃饭都倒胃口。”
技术员嬉笑着正准备关机,忽然瞥见OBS图标一闪。
“哎等会。”
“干嘛?”
他迅速拉出程序日志,“有OBS插件记录。”
“这不是直播用的吗?”
“是的,但……这个插件是提前安装的,不是系统默认的。”
“什么意思?”
“就是说,他的直播画面是被人动过的。插件能提前设定画面切换规则,比如……事先录好的素材、预设的黑屏、延迟传输。”
肖恩不是学计算机的,听得半懂不懂,但他又不想表现出自己不懂,只好故作深沉地装作思考。技术员继续解释:“……我们可以断定,这台机子直播时切换了片源。也就是说,直播间看到的‘冯淼’行为画面——可能不是当时现场直播。”
联想到也许路从辜发现直播片源被换时,冯淼已经昏过去了,肖恩无奈地摊手:“所以我们连他倒地那一下都没真看着。”
*
医院走廊的灯依然叫人看了就发冷,午夜的风透过开着的窗吹进来,有些凉。两人并排坐在急诊外的长椅上,沉默许久。
冯淼的抢救已基本稳定,医生说他脱离了生命危险,但暂时还不会醒。走廊里只剩护士低声交谈和机器的“滴滴”声。应泊低头看着地板,手指不自觉地揉着手心的伤口。路从辜则靠在椅背上,仰着头,眼神却没离开应泊。
“这案子……看着太像是意外了。”他低声说,像是在对空气讲话,“一个靠舆论吃饭的人,被舆论反噬。”
应泊没应声,仿佛陷入深思。
“你觉得,”路从辜缓缓转过头看他,“如果我们没盯着冯淼,会怎么样?”
“他可能就死了。”应泊语气很轻,却异常肯定。
“所以你早就知道他是下一个?”路从辜声音顿了顿,像是不经意地问,“你那天突然说‘是网红’,甚至直接点名了冯淼,还特意让我们重点监控……为什么是他?”
应泊终于转头看了他一眼,眸色深得看不清。他沉默几秒,似乎在组织语言:“因为他的曝光度高、争议也大、行为夸张,容易出事。”
“不可能。”路从辜盯着他,“我不信你是靠‘曝光度高’这种模糊标准做判断的。你一向比这更精准。”
应泊不动声色地扯了扯嘴角,笑得发苦:“破案嘛,哪有百分百精准,全靠直觉,何况我也不是学刑侦的。”
“可你不是这样的人。”路从辜紧盯他,慢慢逼近,“那天在程颐家里,你很奇怪。”
应泊没吭声,指节攥得发白。
“是不是……”路从辜顿了顿,语气低得近乎耳语,“你想到了某个人?”
空气陡然安静下来。应泊垂下眼帘,语调平静得像在复述别人的故事:“我不是神,也没有预知能力。”
“可你一直都在赌。”路从辜咬着牙道,“你在赌那个人的作案逻辑、他的习惯、他的底线——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是谁了?”
“你在怀疑谁?”应泊选择把问题抛回去,给自己一点缓冲的事件。
路从辜没说话。他其实早有不安,从技术手段到专业领域,从烟蒂到绿度母,从高档定制皮鞋到消瘦的眼镜男子,最后又是靖和律师事务所……他不是没想过那个名字,只是他不敢相信,也不愿去证实。
不太可能吧,路从辜这么想,也许只是相似,这个城市上千万人,想找出相似的两人太简单了。
“你要是有目标,就别逼我开口了。”应泊低声道。
“为什么不说出来?”路从辜声音发紧。
就在这时,一通电话突兀响起。路从辜极轻地叹了一声,接起电话。
对面是技侦组,语速平稳却藏着一丝不确定:“冯淼的房间我们搜遍了,所有隐匿空间,包括他床底、抽屉夹层、电表盒、马桶水箱……连沙发坐垫都撬开看过了。”
“结果呢?”
“没有那封‘殉道者’的信。”
那头沉默了一拍,像是等他反应。
“确定。”对方补了一句,“真的没有。就连一张可疑的废纸都没有。”
路从辜没出声,只缓慢地嗯了一声,便挂断电话。他收起手机,脸上并无明显变化,但肩膀却微不可察地一沉。
应泊看着他:“没有?”
“没有。”
两人对视一眼。前三起案件,哪怕作案手法干净到变态,都留下了那封署名“殉道者”的信;字迹整齐,穿插哲学隐喻和辛辣批判的短文,可冯淼这里没有。
“是凶手来不及?”路从辜说,“还是他根本不是计划内的受害者?”
“……或者,”应泊喃喃,“是我们不再值得收到他的信了。”
这句话说得极轻,却让气氛更沉了几分。
路从辜还想继续问下去,应泊却忽然站起身,低声道:“我去买点水。”
没等回应,他已快步走向走廊尽头,明明只是顺口一句,却像是逃离。他不愿再站在那种目光底下,不愿被人一寸一寸地剖开。他知道路从辜看得太清了——而他自己,也快撑不住了。
他穿过电梯,走下楼梯,不知为何不愿等电梯那短暂的封闭时间。医院停车场空荡荡,灯光昏黄,他快步走到车前,钥匙刚一解锁,就觉察到什么不对。
挡风玻璃和雨刷器上似乎卡着什么东西。
他绕到车前,引擎盖正中央,赫然放着一个小小的透明雾化瓶。瓶身有些水汽,刚被从某人温热的掌心里放下来不久。
瓶内装着几块不规则的小石头,看起来干瘪、粗糙、颜色发灰。他微微皱眉,拿起瓶子,用袖子擦了擦外壁,拇指摩挲着瓶口的凹槽。
他掏出手机,调出识图工具对准瓶中异物,几秒钟后结果弹出:
乳香,用途:宗教仪式,象征净化、驱邪、献祭与敬神,多用于教堂。
他怔了半秒,神情没有动,但眼神却逐渐收紧。
不是恶作剧,不是巧合。这是某种暗语——不是说给众人听的,是说给他听的。
一种警告?提示?或者邀请?
他站直身子,四下望了一圈。停车场空空荡荡,除了他连个鬼影都没有。他迅速扫过车顶、车底、轮胎边缘,没有发现可疑的装置。他抬眼望向医院那幢灯火通明的大楼,望向对面的写字楼,玻璃幕墙反射着模糊的人影,谁在看?谁刚离开?
他忽然意识到,这瓶乳香——是“殉道者”的语法,是他曾认识的那个人会用的语言。雾化瓶,什么人需要用雾化瓶?思来想去只有肺病患者。
他缓缓低头,再看瓶中那些碎屑时,胸口那点隐忍已久的东西终于泛起一丝颤抖。
他将瓶子收入口袋,绕回车门边,坐进驾驶座,手还搭在方向盘上,没立刻发动。他静静坐了几秒,像是身体的一部分正被那小小瓶子抽干。他低头看了一眼它,仿佛在做某种决断。
然后他发动引擎。
车灯亮起的一瞬,前方医院大楼的影子被拉长,夜色沉如海水,在车窗外飞速倒退。应泊像是被什么从胸腔深处驱赶着,踩油门的动作一再加速,方向盘握得发紧,指节发白。车轮划过几段沉睡街道、两条桥下快速通道,最后冲进望海旧城区的石板路。
他一脚急刹,车子在鹅卵石边顿住,尘土飞扬。
前方,是那座教堂。
望海圣约瑟教堂。
建于二战期间,曾为战时流亡的意大利主教主持礼拜,外墙是深灰色石砖,带着浓烈的北欧哥特痕迹。塔尖嵌银,十字高耸。高窗披着深蓝色的彩绘玻璃,中央主窗画的是圣母玛利亚脚踏蛇头、怀抱圣婴,慈祥与肃穆共存;窗棂线条繁复如蛛网,月光一照,影子落在教堂外侧仿佛一只巨大的眼睛。
应泊推开车门,下车。寒风刮起他外套下摆,他站在门前几秒,抬头望向那座高耸塔楼,灯未亮,影无动,像一口死井横亘在黑夜中。
他将那只雾化瓶从兜里掏出,盯着那几块乳香碎块一秒,然后紧握,抬脚走进教堂。
铁门吱呀作响。室内寂静无声,冷气一层层堆叠。石地板下似乎藏着呼吸,轻微的回音在他脚步下荡起波纹。
他穿过长廊,脚步在大理石上踏出实打实的声响。祭坛前一排排长椅上覆盖着淡淡的灰,圣像下插着几束早已干枯的百合,空气中隐约残留着焚香后的味道。
中央穹顶的天光从高窗斜照进来,打在圣坛前的金色烛台上,那是这个城市里最接近“永恒”的建筑,战争、地震、拆迁都未曾动摇它。圣水池里浮着一只断掉的木制十字架,小半截泡在水里。
应泊站在圣坛与木椅之间,缓缓扫视周围。他抬起头,语气不重,却每个音都像落在教堂穹顶上的锤音:
“出来吧,我知道你在。”
陷入沉默。
风吹过彩窗,光影浮动,如同神祇睁眼。
几秒钟后——
钟楼上忽然有一束强光晃了下来,直射到应泊脸上。
他下意识地偏头,半眯起眼,盯着高塔方向。逆光中,一道人影站在钟楼窗边,拿着手机,正用电筒光故意晃他,像小孩恶作剧般。
下一秒,那光灭了。
取而代之的,是那道令人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陈嘉朗站在那里。
第135章 自缚 “区别是,畜生会大大方方地弱肉……
他身穿黑色大衣, 衣襟被夜风猎猎掀起,领口半敞,脸上带着一丝慵懒又无奈的笑。
他从墙角探出身子,背后是教堂斑驳的钟面。他没有立刻开口, 只是缓缓地收起手机, 动作优雅至近乎从容, 好像这一切不过是某种约定俗成的游戏, 而他只是略微迟到的一方。
应泊仰望着他,脊背笔直, 一动未动。
他们隔着教堂高塔一上一下,彼此注视许久。钟楼沉默不语, 只有风穿过百年石缝, 在其间呜咽回旋, 如有隐语。
良久, 陈嘉朗终于开口, 声音透过夜风落下,像在耳畔, 又像在心底:
“你真准时。”
他伏在钟楼的栏杆上,俯视着应泊, 眼底看不出情绪:“我以为, 你要再犹豫一阵。”
应泊低声回应:“你以为我会怕。”
陈嘉朗笑了笑, 眼神不变, 却不再说话。他没有立刻下来,也没有示意。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钟楼之上,像一尊曾被封印的神像,正缓缓苏醒。
可应泊看得很清楚,他已经瘦得不像人形——脸颊凹陷, 眼眶下青黑如墨,整个人像是从骨头里被掏空了,只剩下一张皮。轮廓被夜色和旧石墙拉长,金丝眼镜反射出一线冷光,像是那种在暗房里冲洗出的照片,失真得刺眼。
他手里还举着手机,仿佛刚刚才结束一次游戏。那光熄灭后,他也没再动作,只是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应泊,就像当年他们一起听完讲座后,他靠在教室窗边对应泊笑,嘴角那点不怀好意的弧度一模一样。
应泊心里不由得一紧。
明明是多年的老友,明明曾在生死线上把药送到他嘴边,曾把所有温情都悄无声息地掖在他的衣角里,现在却只能用眼神试探对方是否还是当年那个陈嘉朗。
“那些事,”他的声音发沉,在空旷的教堂中带出回音,“都是你做的,对吗。”
陈嘉朗没应声,仿佛刚从恍惚中缓过神来,只是慢悠悠地扶住窗台。他似笑非笑地挑了下眉,声音在钟楼间飘荡,显得虚浮不真:“你说什么事?”
应泊的眉头缓缓皱起,怒气在肺部滞了一瞬才压下来:“别装傻,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金葆庭、姚昀、李文光、程颐……冯淼。”应泊一字一顿,“每一个都死得刚刚好,每一封信都像你手写,每一个故事……都像你在讲。”
陈嘉朗叹了一声,似乎遗憾又好笑:“应泊,你现在说话的口气,好像我是个多可怕的怪物。”
“不是吗?”应泊冷冷道。
“我说了,我什么都没做。”陈嘉朗慢条斯理地说,“只是讲了几个故事。”
他的语气轻得像风掠过羽毛,可眼底那抹淡漠,像是早就走进死地的人回头看最后一眼活人。
“他们的死……我说过,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每一个人,我都给了他们选择。”
“选择?”应泊几乎是吼出来的,“你把毒药和煤炭摆在他们面前,就叫‘选择’?!”
“你很激动。”陈嘉朗抬起手,轻轻做了个压下的动作,像是在指挥一场无声的交响,“所以你来找我,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我不知道。”应泊盯着他,眼里是一种近乎撕裂的怒意和痛,“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
这句话轻得像浮尘,落地却溅出惊涛。陈嘉朗没急着回答,只是慢条斯理地抬起手,捻了一截烟,没点火,轻轻掂在指间。
应泊喉头发紧,半晌又一次问出口:“为什么非得是你?”
风从彩窗的缝隙吹过,像是谁在耳边呢喃。陈嘉朗垂下眼睛,像在思考,过了好一会才抬头,换上一个意味深长的神情。
“我讲个故事吧。”他说。
“我小时候,家住在垃圾站旁边,有一天,我捡到一条狗。流浪的,脏兮兮的,满身癞皮疮。那时候我没钱,住在奶奶的棚户房里,一天三顿就是咸菜稀饭,但我还是把菜里唯一的几片肉拨出来喂它。”
他语气里没有怀念,只是平铺直叙。
“我喂了它整整两个冬天,它认得我,见我就摇尾巴。后来奶奶被医院开除了,饭都吃不起了,哪还有肉给它?那天,它还是来蹲我门口,我没理它,它居然咬了我一口。”
他伸出手,腕骨处淡淡的疤隐隐可见,“我当时懵了,哭着给它喂饭,它却在我最难的时候翻脸。”
他顿了顿,脸上的笑意消失,语调也沉了:“后来它被附近的人打了一顿,再见我就夹尾巴。我没再喂过它,也不允许身边任何人再喂狗。”
故事讲完了,周遭安静得只剩下钟楼的滴答声。应泊不语,但陈嘉朗的意思他太清楚不过。
他记得陈嘉朗刚入职靖和时的样子,那时的陈嘉朗性格温软,话语轻缓,不擅强硬表达,在律所里很快成了最容易被“打发”的实习律师。案子没人肯分,会议没人叫他,打印、倒水、搬材料,全归他一人。
那天应泊刚下班,接到他电话,只听见一句:“能过来一下吗?”
应泊以为他喝多了。
应泊那时连车都没有,打车到靖和门口,在写字楼后面的长椅边看见陈嘉朗——蹲在地上,手机屏幕的光照着他低垂的脸。应泊快步走过去,还没开口,陈嘉朗就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哭了。不是那种嚎啕大哭,而是眼泪毫无预兆地从眼角一颗颗滚下来,像是有东西在胸口堵着,压得他喘不过气,只能靠颤抖来释放。
“我是不是天生就软弱?”他说。应泊坐在他身边,问:“怎么了?”
“今天那个当事人,当着全办公室的面,说不想见‘看起来就不靠谱的小白脸’,还骂我连打印都慢。我同事也没说一句话,就让我先出去。”
“我站在厕所里一直洗手……我不知道该干什么了,我不敢回去,也不敢跟人吵,我什么都不会,我就知道把每份案宗翻来覆去看,生怕错一个数字,可他们不在乎。”
他哽住了,肩膀狠狠一抖,嗓音发干:“我凭什么就要这样活着?”
应泊没说话,只轻轻揽住他的肩头。
陈嘉朗抬起脸,眼睛通红。
“我一定要往上爬。”他说,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像颗钉子似的,“我要爬到没有人再敢欺负我的位置。不论付出什么代价,哪怕这路上没一个人帮我,我也要往上爬,我要把所有人都踩在脚下。”
应泊那时没有阻止,也没有安慰,只是低声应了一句:“你会的。”
现在回想起来,那一幕几乎像是某种预言,就像是一个被挤压得快要变形的人,在他人的怂恿下还在试图用自己的肉身和一座大山硬碰硬。应泊甚至开始懊恼那句“你会的”,如果他当年能更早一点察觉,如果他及时地把陈嘉朗从那一片狼藉里拉出来,是不是就不会有今天?
可是一切没有如果,他们都快被更大的手碾碎了,比如职责,比如规则,比如社会期待,顺从于权力的人终将殉身于权力。他还记得刚离开留置点的那一天,陈嘉朗留给他的那句话:“应泊,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知道,你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
那时他还没意识到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也许那个时候陈嘉朗就已经剪裁好了殉道者这张皮。
应泊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像是一个濒死病人的最后一次呼吸:“嘉朗,可你杀的是人,活生生的人,不是任你宰割的畜生。”
“哦?”陈嘉朗似乎有点惊讶,或者只是故作惊讶。他慢慢挺直身子,身形摇晃却强撑着挺直,把烟放下,眼神一寸寸抬起来,看着应泊:“有什么区别?”
见应泊沉吟不言,他自顾自答道:“区别是,畜生会大大方方地弱肉强食,而人会制定一系列规则,再用规则吃人。”
“你不也是一样吗,应泊?”他语意变得嘲讽,“你知道刑事诉讼法给了监委更大的权力,于是你引来监委吃掉陶海澄,保你自己的命;你知道司法在舆论面前越来越无力,于是你利用舆论胁迫司法吃掉赵玉良……你比谁都更懂‘弄权’,你甚至知道它早晚会吃掉你,把你变成它的一部分,可你还是义无反顾。”
空气仿佛凝结了。应泊一时语塞,他站在那儿,忽然觉得一呼一吸都用尽了全力。胸口的疼痛骤然爆发,一下一下从肺底冲上喉头。他抬手按住胸口,却怎么也压不住那种痛,那不仅是创伤的物理反应,更像是一种巨大的悲哀冲进了他身体每一处缝隙。
“你还是恨我。”应泊低声道,带着一种濒临溃败的压抑。
陈嘉朗忽然笑了,笑得很讽刺:“……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他望着应泊胸口的位置,眼神忽然柔和了几分。应泊顺着他目光的方向,看向自己的胸口,一下子就会意了。
他什么都知道,哪怕他从没现身。
“我有时候真的觉得你很不争气,应泊,你什么都知道,可你还是选择当一枚平庸的螺丝钉。”陈嘉朗说到这儿,忽然冷笑一声,“很多时候我都觉得你站在我的对立面,可又有那么一刻,我觉得你跟我没什么差别。”
他举起那支烟,敲敲额头,“极端的顺从和极端的反叛,只不过是一体两面罢了,你甚至比我更疯。”
“我想救你。”应泊脱口而出,却几乎是轻不可闻。
“救我?”陈嘉朗终于笑了,笑得像是听到了一个滑稽的冷笑话,“你救得了吗?”
“……至少先告诉我,你都做了什么。”应泊嗫嚅许久,哑着嗓子开口,“我不信他们每个人都那么顺从地送死,你一定用了什么手段。”
现在不是和陈嘉朗怄气地时间。即便陈嘉朗承认了自己就是殉道者,可五起案件都没有能够指认陈嘉朗是凶手的实质性证据,抓到人了也没办法送上法庭。
既然陈嘉朗肯留下雾化瓶,肯见他这一面,也许有机会从陈嘉朗嘴里撬出什么他们在现场没发现的细节。
钟楼上许久都没再传来新的声响。正当应泊以为陈嘉朗已经识破自己的计策时,空气里传来“咔哒”一声。
那是子弹上膛的声音。
第136章 弥赛亚 “你把这一切告诉我……就不怕……
子弹上膛的声音在钟楼中空荡荡地回响, 应泊下意识地绷紧身体,可他很快就发现,枪口并未指向自己。
陈嘉朗只是单手持枪,垂在身侧。他的神情没有杀意, 只是像把枪当作讲述工具, 就像点烟一样随意。
他抬头看了应泊一眼, 嘴角似笑非笑:“你想知道我做了什么, 那我就告诉你。”
风吹起他外套下摆,他站在钟楼边缘, 像一位说书人。
“金葆庭,是第一个。我没有撬门, 也没假扮快递。很简单, 你知道他来望大前曾经在法大任教, 我拿着两本他写的法学教材, 还有我们拍的毕业照, 在他家门口按了门铃。”
“他说,‘你是我学生吗?’我说, ‘不是,是校友。’他就笑了, 说‘进来吧, 进来吧’, 还问我喜欢喝什么茶。”
陈嘉朗顿了一顿, 轻声道:“我早就查过他的过敏史,知道他不能吃利多卡因,于是我就往茶水里放了一点。”
“他喝了一口,没几分钟脸就开始发红,出汗, 心跳急促。他还以为是自己年纪大了,太累。我就坐在沙发上看着他从茶几那边跌到地板上,抓着胸口抽搐。他没喊救命,也没骂我,他只是盯着我,像是不敢相信有人会在他家做这种事。”
陈嘉朗眼神微垂,声音极低:“我把他扶起来安置回书房座位上,留了一封信,签了名,就在他办公桌上。”
应泊指节发白,强压着情绪没有打断。
“姚昀,”陈嘉朗继续,“她是旧识,我刚入行那年,她还没当上庭长,管过我一个案子。她一直记得我,我打电话过去,说是想聊一个借名买房的案例,请她喝杯咖啡。”
“她在法院加班,我就在楼下等她。我带她去了办公楼顶层的小平台,那里光线暗,也没监控。我开门见山地告诉她,我知道她手上几起案子的处理方式,也知道她私下里的倾向。我没有辱骂她,也没有辩论,只是拿出了枪,指着她的腰侧,很轻地说:‘你知道跳下去会比较干净。’”
“她就没反抗吗?”应泊低声问。
陈嘉朗眼神没有变化:“没有,她只是一直在说‘求求你放过我’,就像很多人都会哀求法官那样。我什么都没说,也没有动手。她站在那里站了好久,然后……自己走到边缘跳了下去。”
应泊一言不发,指尖隐隐颤抖。
“李文光。”陈嘉朗垂眸,继续说道,“你知道的,他的单位曾是靖和的客户。那时候我没资格出庭,但整理材料的是我。我联系他,说有个新的审计风险,希望他方便在停车场谈一谈。他答应了。”
“我提前毁了他车位区域的监控系统。他车一停下,我就坐进副驾。他一开始以为是敲诈,后来看到我手里的那张照片——那栋他批下来的建筑倒塌,死了两个人,我把尸体的照片摆在他中控台上。”
“我告诉他,我不勒索钱。我说:‘你不用报警,我也不跑。你只要把这个车门锁上,打火机你口袋里有,炭粉我也给你配好了,你把做过的事都录下来,点着炭盆,我就走。’”
“他说了什么?”应泊声音发紧。
“他说:‘你真是个疯子。’我回答,‘那你要报警吗?’,他看了眼我的枪,然后点了火。”
钟楼陷入短暂沉默。应泊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压出来的,低却带着咬牙切齿的怒意:
“这就是你给他们的选择吗?”
陈嘉朗耸了耸肩,一脸无辜:“他们可以说不。”
“你——”应泊难以自控地怒吼一声,“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陈嘉朗笑了,那笑意薄得像风掠过水面:“你气什么,应泊?”
他半低着头,目光从眼镜镜片后看下来,带着戏谑和一点点疲惫。
“你不就是想听到这些吗?”
应泊眼神剧烈震动,胸腔像被什么堵住,疼得说不出话来。应泊眼神冷了几分,似要逼自己从情绪中抽离。他声音平稳,却每一个字都锋利得像刀:“那程颐呢?”
陈嘉朗闻言挑了下眉,神情像是被这个问题逗乐了。他没有立刻作答,只是慢慢抬起手,摘下眼镜,吹了吹镜片上看不见的尘灰,然后才重新戴上。
“她啊,”他耸耸肩,像是在说一件小事,“那可能是我‘动手’最久的一次。”
应泊眉心微跳,却没有说话。
“我曾是她曝光过的一家私企的法律顾问,那时候刚入行,跟着前辈做合规审查。她写了一篇文章,把那家公司搞得差点停业,后来虽然不了了之,但她被电视台当成了不稳定因素,很快就被劝退了。”
他嘴角微勾,语气淡淡:“我当然记得她。我发现她住在湾河南区的一处老居民楼里,房子破得像70年代的单位宿舍。两个月前,我租了她对门。”
“搬进去的第一天我去敲门,借了袋盐,她警惕得很,问我做什么的。我说做律师,她当时脸就沉了。我没解释,只说自己是新搬来的一个人,想多认识些邻居。”
“之后我几乎天天听到她咳嗽。我试着搭话,她一开始很冷,但渐渐地也会和我多说几句,抱怨一下身体,吐槽以前单位的事,讲她那些追查过的腐败线索,笑着说自己现在像个笑话。”
“有一天她问我为什么总听佛乐,我说工作压力大,听着能静心。她问我有没有什么推荐的曲子,我给她推荐了绿度母心咒。”
陈嘉朗眼里闪过一丝几不可见的怜悯,“她开始每天听,早上、晚上、吃饭前都开着。她说那让她不那么想死。我开始常常给她送饭,偶尔帮她交水电,帮她换灯泡,陪她下楼买药。我成了她最信任的人。”
他说到这儿,顿了顿。
“你知道吗,那种依赖,是一种甜蜜的控制。”
陈嘉朗眨了眨眼,慢慢说道:“她那天问我,如果她彻底混不下去了,是不是应该就这么算了。我没正面答,只说了句——‘很多时候,我们坚持的正义,从来不是站在弱者一边的。’”
“她当时怔了一下,低头笑了笑。第二天她来敲我家门,说房租交不上了,问我能不能先借点钱。”
“我知道时机成熟了,所以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我说,‘我只能给你一点建议,你知道人人都在争夺这点生存资源,也许你应该把资源留给更需要它的人,比如那些还能站起来的人。’”
应泊嘴唇微颤,几乎抑制不住心中翻涌的情绪。
“她没再说话。回去的门轻轻带上。很安静。”
“我知道她做了决定。”
陈嘉朗语气变得极缓极轻,就像是把一场缓慢的死亡从记忆里捞出来。
“我并没有参与过程。我只是跟了过去,坐在沙发上看着她。她吃药了,还喝了酒,量不小,但她大概低估了身体的本能反应。过了几分钟,她开始呕吐。我没过去,只坐着抽烟。”
“你可能以为她会挣扎,会哭喊,可她没有。她的胃在反抗,她的身体在颤抖,但她的眼神是冷的,死死盯着我,像在问我是不是满意了。”
“我也没回避,我就坐在她对面。我能听到她呼吸变短,能听到她喉咙被呕吐物堵塞哽咽的声音。我等到她不动了,才过去。她睁着眼,眼白充血,眉头紧锁。”
“我帮她合了眼,揉平她的眉毛,又替她摆好手势,像临终仪式那样。”他顿了顿,“然后我给支队打了电话,什么都没说。”
“我没有碰她,没有威胁她一句,我只是出现,陪伴,拒绝,再沉默。”陈嘉朗把手从枪上拿开,转而撑在栏杆上,微微低头,看着应泊,“可这就是我们的制度最擅长的事啊。”
“它不杀你,但它让你在每一次求助之后都看不到回应。它不动刀子,但它让你从希望活成一个笑话。它不给你结局,它只是默许你自我崩溃。”
“而我,只不过是程颐最终站在镜子前时,那个对她点头的倒影,给了她一点离开的勇气。”
空气骤冷。钟楼的钟面映出月色一片,像冰封的湖心。
应泊的喉咙像被钝器压住,心中已是骇然,却还是逼自己问出那句:
“那……冯淼又是怎么回事?”
陈嘉朗笑了。那笑并不轻蔑,也没有快意,更像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厌倦,“你知道,他是我最不屑的一个。”
他把手指抵在栏杆上,像在拂去灰尘:“同作为律师,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他是什么货色,嘴里喊着法治,骨子里连最基本的程序正义都不懂,证据链不看,只会捡最能煽动人的情绪吼两句。他只是赶上了风口而已,是一头站在舆论浪头上的猪——体型也是,可他偏偏觉得自己是救世主。”
“早在他第一场直播火起来那会儿,我就盯上他了。”
他看向应泊,语气不紧不慢,“离开程颐家之前,我就登门拜访了他一趟,是以律所前辈的名义去的——他知道我是合伙人,马上就把我迎进去,客气得很。”
“我告诉他,他做得很好,是新时代的意见领袖,是法律行业的明灯,要抓住这个机会,往深了走。他问‘怎么走’,我就说——‘说得再激烈点,煽动一点,打公权的脸,才能让你被捧成“敢说真话”的英雄。’”
陈嘉朗耸耸肩:“他听得很认真,还让我帮他策划话术。”
“我说:‘你最好能找个官司,说得越大越好。然后如果你真被查了,就说是“公权捂嘴”,你会成为真正的martyr。’”
他笑了笑,“我告诉他,这样他才是真正的人民喉舌。他信了,还特别感动。”
“然后我观察他的健康状况——他太胖了,查过资料,他有高血压和冠心病。离开程颐家后,我就以‘家里装修没地方住’的理由,留在他家几天。”
“我做饭,叫外卖,故意选高糖、高钠、高脂的菜。他每次吃完就喘,但他没在意。还说,‘最近状态真不错,每场直播都能破十万观看。’”
应泊指节紧绷,终究还是开口:“那场直播……说的那起百万委托费的案子,是你给他的?”
“当然是我给的。”陈嘉朗不屑地道,“不然以他那点能力,一辈子也接不到那种案子,那是我随手递出去的饵罢了。”
“你知道吗,警察来找他之前那几天,他已经在私信里被骂疯了。他开始怕了。可他舍不得退,粉丝数还在不停掉,他连觉都睡不好。”
“案发那天,”陈嘉朗低声道,“他明显撑不住了。我给他打了一针。”
应泊抬头,眼神骤然紧张。
“肾上腺素。”陈嘉朗答得毫不避讳,“我告诉他这是增强兴奋、提神醒脑的东西。剂量不高,也不算违规,但对于他那种身体状况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
“我看着他脸色发白,额头出汗,坐在直播镜头前还强撑着说话。他语速变快,声音发颤,眼神开始游移。直播到一半,他实在坐不住了。”
“我在他进卧室的瞬间,用提前安装好的OBS插件把片源切换到了事先录好的备用影像,内容是他以前直播中剪辑的一段重复录屏。没人注意,评论区还在刷。”
陈嘉朗脸上看不出起伏:“然后我走了。不得不承认,你们来得比我想象得要快。但我没有离开太远,跟着你到了医院,留下了信物——我知道你看得懂。”
应泊感到一阵恶寒,从背脊一直窜到发梢。他想说点什么,可喉咙干得发痛。
“你在他家时,警察来问话。”他最终低声说,“你就在屋里,是吗?”
陈嘉朗点了点头,神情淡得可怕:“他们开门前,我就躲进储藏间,冯淼当然不可能把我送出去,他还仰仗我给他讲一点能吸引流量的殉道者秘辛呢。”
沉默终于像锈水一样在空气中沉积下来。应泊深吸了一口气,压着颤抖的情绪,缓缓问:
“你把这一切告诉我……就不怕我把它们拿去做呈堂证供?”
话音一落,空气微微颤了一下。
陈嘉朗的笑倏然轻响,讥讽又缓慢,仿佛对这个问题早有预期。他将身体靠向石柱,微微低头,笑意挂在嘴角,带着彻底的笃定:
“我知道你没录音。”
他轻轻摊开双手,仿佛展示一场早已排练好的戏剧谢幕动作:“况且,就算你都录下来了,只要我认罪时没有在合法讯问程序中进行,这种‘言词证据’,能定什么罪?”
“你是检察官,全市十佳公诉人,你比谁都清楚,只靠那些我故意留给你们的蛛丝马迹,什么都做不到。”
他的嗓音低柔,却每一个字都像细针一根一根扎进人心。
“你以为你抓到了我,其实我从头到尾只是在给你讲一个故事。讲给你听,也讲给我自己听。”
应泊指尖剧颤,几乎已经按捺不住体内汹涌的怒意,他上前一步,低吼:
“你到底……想干什么!”
然而,就在这一瞬,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喇叭拉长的境地——
“呜——呜——”
随之而来的是数辆警车的急刹声响,紧接着,钟楼下方传来民警的呼喝:
“上面的人听着!不要乱动!”
教堂的钟声在这一刻陡然被警笛打破,空气骤然刺紧。民警正准备冲上钟楼,已穿过教堂正厅,一人从旋梯探头探进来,抬眼就对上了应泊近乎惊慌的表情。他回头看去,陈嘉朗还站在那,但手指已搭回枪身,目光一动未动,却眼底浮起一种奇异的平静。
“他有枪!”应泊厉声喊,“别过来!”
第137章 钟鸣 “但即便是自己身上的肉,烂了也……
话音未落, 灯影交错之间,那人影忽然从石柱一侧陡然错开身形,动作极快,一下没入钟楼侧道。应泊惊觉, 猛地转身扑上前去, 却只看到陈嘉朗消失在钟楼阴影里的一抹黑色衣角。
风从他耳边掠过。他一脚踏空, 只差一点。
“他逃了!”有警察在耳机里喊, “目标往南侧钟楼通道跑了!”
钟楼楼梯回荡着鞋底急促的回声,几名民警飞快踏上石阶, 一人已冲入侧门通道,朝着陈嘉朗消失的方向大喊:
“站住——!”
但那里仅是一道细窄通道, 尽头并无直梯出口, 而是老教堂结构特有的一圈圈回廊。那些弯折的甬道里堆着木板、废弃圣像、灰布罩着的旧管风琴管道, 灯光斑驳, 像无数张沉默的面孔在注视。
“靠——什么鬼地方!”
前方一个民警叫骂着减速, 接着是另一个跟上来:“见到人没?”
“没有,他跑得像鬼一样——”
两人最终在一堆布满鸽粪的木架前停住, 四下张望,石缝间只有风声穿行, 地面残留着细微脚印, 却再无人影。
“他妈的……没追上。”为首那人扭头, 气喘吁吁地朝楼下喊, “估计早就计划好路线!”
应泊狠狠一拳砸在石柱上,骨节发出沉闷的震响。他猛然回头,看着身后一地秋叶,一时间明白过来——
这也是计划的一环。
从头到尾,这全是陈嘉朗精心排布的。约见、坦白、失控、枪支、警察赶到……还有他的逃离。
另有几名民警已返回钟楼平台, 见应泊仍站在原地,一个中年民警快步上前,警惕地环顾四周,又上下打量他一番:
“同志,您还好吗?没受伤吧?”
应泊回过头来,整张脸掩在月光与教堂石柱投下的影中,神情晦暗不明。他的呼吸尚未平稳,眼角还残留微红,但声线已恢复了平日里的冷静:
“没事。”
民警狐疑地看看他:“刚才那人是谁?你跟他什么关系?他袭击你了?”
应泊的眼神微动,转头看向楼梯转角,那抹黑影早已消失。风却依旧吹进钟楼,如同有人尚未离开。
他垂眼想了片刻,终于缓缓开口:
“……就是个小毛贼。拿着玩具枪抢了我的手机,我身上这两天体力不济,跑不过他。”
民警显然不满意:“你确定他没有对你使用暴力?”
应泊一边拍掉手上的灰尘,一边目光平静如水:“没有。他抢完就跑了。我没受伤。”
“你不打算立案?”
应泊摇了摇头:“不值当。没手机就补卡,反正里头也没什么重要信息。”
那民警狐疑地皱了皱眉,最终在对讲机里低声说了几句。其他警员陆续折返,皆摇头表示未能锁定目标。
“……行吧。”所长模样的人看了应泊一眼,见他确无大碍,便不再勉强,“手机丢失你回头可以去派出所挂个失主登记,万一捡到有人送回来。”
他拍了拍手掌:“其他人收队!”
人群散开,灯光随脚步声渐远,教堂钟楼再度沉入黑暗的壳中。只留下应泊一个人,站在通风洞口前,望着那座圣母石像和老钟表下布满鸽羽的拱窗。
他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
月光落在他肩膀上,将他的影子拖得极长。他面无表情,但眼神里那种疲惫与冷意,却比夜风更沉。
他知道自己刚才只要再说一个词,只要一开口说出“杀人犯”三个字,教堂便会瞬间沸腾,那些警察会像扑火一样冲上来,逮住那个精心策划一切的人。
可他没有。
他低头看了看地板上那早已踩乱的脚印与翻落的鸽毛,轻轻吐出一口气,闭上眼,像是在接受夜色的聆听。
他也知道——
即使今天抓到了陈嘉朗,也不过是带他回警局,面对一堆“言词供述”与缺乏物证的泥潭。律师的嘴、制度的壁垒、社会的噪音,都会再次将这份罪意碾成碎屑。到最后,他仍会看到那人离开法庭,神情讥讽地朝他一笑。
更何况,他……还有别的情绪,复杂得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很显然,他没能阻止他,也没能说服他,更没能救下任何一个人。
教堂上方的钟因为夜风再度发出一次清晰可闻的震响。这一声钟,仿佛只为他一人敲响。
应泊缓缓转身,离开这片钟声阴影。身后,月光下的钟楼依旧肃穆,像一场布道之后,留下的残响。
应泊回到家时,天际已现一线隐隐的雾白。他站在自家门前,钥匙在指间转了几圈才插进锁孔。
“咔哒。”
门开了。
屋里漆黑,连一盏灯都没有亮。窗帘没拉,小区楼外的几盏路灯把斑驳光影投进来,在客厅地板上斜出一条一条光带。
他本以为屋里没人,脚才刚踏进去,沙发那头却传来轻微的一声响。
黑暗中,有人坐着。
路从辜。
他就坐在沙发最里侧,身体微侧,像是坐了很久,也像是等得太久已经习惯。身上没有披毯,手机屏幕早已熄灭,只有那双眼睛,在夜色中清清楚楚地望着他。
应泊心头猛地一跳,眉头紧蹙,随即掩下那点动摇,强撑着换了个轻松的语气:“怎么还没睡?”
路从辜没答。
屋子里一时间只有冰箱的电流声和外头一只蝉不甘寂寞的低鸣。两人对望着,都没有再开口。沉默,像被夜色和彼此的目光牵扯住,不肯断。
良久,路从辜终于开口:“你去哪儿了?”
语气不重,却像指尖拂过一根绷紧的琴弦,低哑、清晰,却带着无法忽视的弦音颤抖。
应泊没有立刻回答。他动了动喉结,最终只是垂眼站在门口,依旧沉默。好像有太多话塞在喉咙里,一个字都出不来。
两人之间,这句问话,其实并不陌生。也不是第一次。
但这次不同——这一次,他们都知道答案就在空气里游荡,只是还没捅破。
光影穿过玄关,映出应泊略显苍白的脸色。他看起来累极了,额角的汗还未干,头发乱了些,眼里是难以掩饰的疲惫和乱绪。
路从辜看着他良久,终是没再问。他站起来,缓缓走向厨房。脚步不重,像踩在每一块瓷砖上却都在掂量什么。
开灯、倒水、拿药。一连串的动作极其熟练,水杯在台面“咔”的一声放下,接着是药瓶盖旋开的细响。
他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拎着杯子和一粒药回过身来。应泊还站在原地,像是意识迟缓。
“来。”
路从辜走到他面前,将杯子递过来。应泊低头看了一眼,眼神动了动。
是他每日例行的药物——针对血气胸后期症状的口服药,调理呼吸与血氧浓度的。他沉默地接过,手指不小心蹭到路从辜的,冰凉的温度一瞬间击中了他意识的空洞。
他低头,吞了药,仰头喝完水,动作机械。
路从辜一直看着他,直到他把水杯放下,才缓缓收回视线,轻轻问了一句:
“……不开心吗?”
应泊喉头动了动,依旧没答。可那一瞬,眼神却轻轻晃了一下,像潮水漫上了堤岸,只差一点就要漫出界限。
路从辜没追问。他只是站在那儿,像夜里最后一束没关的灯,既不炽热,也不温暖,但始终亮着。
他们之间没有安慰,没有解释,甚至没有再说一句话。
可在沉默之中,那种彼此之间的知觉却悄然浮起:所有的事、所有的错、所有的裂痕、所有还未崩开的东西,其实都已经从那杯药的边缘,慢慢开始裂开了。
应泊终于低头,把杯子轻轻放在玄关边柜上,声音低得像叹息:“……我洗个澡。”
他转身走进洗手间,脚步稍显不稳,门关上那刻,屋里再次陷入无声。
只剩路从辜站在那儿,静静望着应泊离开的方向,眼底情绪复杂,像是快要从胸腔漫出来,又被他死死压住。
浴室传来水声,细碎、克制,仿佛是有人在竭力将满腔热浪压入一口冰水里。过了一会儿,应泊走了出来,脸上仍有些未干的水珠,头发湿着,凌乱地贴在额角,神色稍显疲惫,却勉强恢复了一点清明。
他走进客厅,没有开灯,屋里仍只靠外头零碎灯光勾勒出轮廓。路从辜还站在原地,静静地等着他。
气氛没变,也没有谁先移开眼。
沉默片刻,终于,是路从辜先开了口,声音低沉却异常稳:
“每个人……都有割舍不下的东西。”
他看着应泊,语调像是在念一条判词:
“尤其是你这种重情的人。”
应泊的喉结微动,眼神里一瞬间浮现出挣扎,却没说话。路从辜目光温静,却压着一种不可违逆的坚定:“但即便是自己身上的肉,烂了也要割掉。否则只会出血、流脓,最后把自己害死。”
话落下,屋子里仿佛连空气都重了一层。应泊没动,只站着,像一棵刚被风吹弯又挣扎挺直的树。他垂眼沉默,睫毛在灯影中投下两道淡影,嘴唇紧抿成一线。
许久,他的指尖稍微动了一下,像在思考,也像在忍住什么。
路从辜看着他,叹了口气。
他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应泊的头发。不是敷衍的安慰,而是某种熟稔得不能更熟的动作,带着极小心的分寸,却也实打实地落在他头顶。
下一秒,他收手,顺势将人拉进了一个拥抱里。
没说多余的安慰词,也没捧场式的鼓舞,他只是把应泊搂进怀里,轻轻拍了拍背。
“我知道你是个明事理、轻重缓急的人。”他贴着耳边轻声说,“你只是有时候需要别人给你一点勇气。”
应泊没有回应。
他只是抱得很紧,很久,像是要把自己冻僵的意识烘热一点,把崩开的理智再缝起来一点。然后他将脸埋进路从辜的颈侧,声音低闷,像是藏在黑暗里的一句叮咛:
“……让所有出警的民警都注意安全。”
“他……手里有枪。”
在那夜钟楼会面之后,所有与“殉道者”有关的信息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牢牢按住了水面,连波纹都不许溅出。没有通报,没有新闻通稿,没有舆论高涨,甚至连警情公示栏上都只字未提“教堂”、“枪支”、“逃逸”。
而内部人都明白——上面早就知道是谁了。
在刑侦支队的办公室里,这种诡异的沉默像瘟疫一样弥漫。许多民警心里都有数,却选择装作不知。有人私下嘀咕,说那人来头太大,可能和哪位常委挂了钩;也有人更敏锐,觉得这起案件已远远不是“杀人案”那么简单。
但不管怎么猜,大家嘴都很紧。
某天晚上,一位内勤民警偷偷向同事感叹:“你发现没?整个支队最近调取内部监控的视频申请都要上报市局……以前根本不用这么麻烦。”
“那是因为上头怕我们看见那个名字。”
“哪个名字?”
对方只是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而时间继续向前推移,殉道者再没有出现。
似乎在钟楼一役之后,这场连环“供奉”彻底画上了句号。坊间流传的种种猜测——“自杀策动”、“制度复仇”——都像沙滩上的字,被潮水悄悄抹平。
望海市的节奏很快。媒体开始转向新的热点,学校恢复常规教学,公职系统开展作风整顿,一切都仿佛恢复了“正常”。
直到那天傍晚——
湾河西区某派出所门前来了一位奇怪的男人。他连滚带爬地跑进来,把手里的一封信交给民警。
那信笺的模样,民警们再熟悉不过。同样的信封,同样的纸张,同样的……殉道者。
殉道者又开始行动了。
而且,这封信是活人带来的。
第138章 囚笼 这次来信是想说明,我会引发一场……
那个男人坐在讯问室里, 神情古怪。
灰色风衣的领子磨得起毛,袖口沾着泥点,裤脚湿了一圈,像是走过积水未干的老巷。他的头发贴在额上, 一缕缕打着卷, 像很久没洗过。脸色不算苍白, 但皮肤下面的疲惫像石头一样钝重, 埋得深。
最令人不安的是他的眼神。
他盯着地板,喃喃低语, 声音一开始极轻,听不真切, 后来逐渐急促, 像被不断逼近的幻觉缠住:
“都死了……都死了……一个接一个……他们都死了……”
民警试图打断他, 重复了三遍:
“你说什么?谁死了?”
他却好像听不到, 一边摇头一边反复念:“都死了……都死了……该死的, 不该死的……都死了……”
一名年长的民警皱着眉拍了拍桌面:“喂!你说清楚——谁让你来的?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一愣,抬起头看了他们一眼, 像刚从梦游状态醒来。他眨了眨眼,忽然低笑了一声, 沙哑又细碎, 然后——又垂下眼帘, 继续念:
“都是假的……假的……只有他是真的……他说得对, 我们都在献祭……”
这番疯话听得人后背发凉。
“我觉得他精神不太对。”一个年轻民警小声说,“要不要先让人来评估?”
副所长摆了摆手:“先别急,支队那边已经在路上,等他们到了再说。”
“不过这人身上没伤,也没明显异常。他也不是戒毒反应, 瞳孔正常。”
“封锁所有口径,一句都不许外泄。”副所长冷声道,“这封信绝对不能被任何第三人知道。”
应泊接到电话时正在单位帮书记员整理案卷,快到年底了,许多案卷需要归档。他一听完那头的话,就沉默地把案卷搁下,披上外套,转身下楼。手机还在耳边,却一句话也没说,只低声应了句:“我知道了。”
风从大门正面灌进来,他快步走向车库时正好撞见开完庭回来的侯万征。
“去哪儿?”侯万征一边摘领带一边迎上来。
应泊顿了半秒,只吐出三个字:“派出所。”
“……又来了?”侯万征眉心微皱。
应泊没多说什么,上了车自行离开。车开得很快,他握着方向盘,关掉了导航,顺便接了路从辜一起。路从辜斜靠在副驾,时不时瞥他一眼,应泊沉默良久最后还是开口:“这次信是怎么送来的?”
“一个陌生人,当场交到派出所。”
“……活的?”
“……活的。”
车停在派出所门口时,已有两人迎出来:“应检,路队,你们来了。”
“人在哪儿?”
“讯问室里,从头到尾一句正经话都没说,一直在念‘都死了’,像是被吓傻了,但身体没伤、没酒精反应、也不像毒瘾发作。”
应泊和路从辜径直走进大门,一路没停,直到站在观察窗前。玻璃背后,那个男人坐在塑料椅上,手放在膝盖上,姿势怪异,背挺得很直,嘴里低声念着什么。
应泊定睛看了一会儿,忽然说:“让他安静下来。”
值班员从对讲系统按下通话:“请你安静一下——配合一下调查。”
男人猛然停了下来,抬头看向玻璃。虽然他不能看见单面镜后的人,但应泊却清晰地感受到一股视线透过了双层玻璃、从那双混浊的瞳孔中笔直地刺过来。
男人轻轻张了张嘴,是一句含糊而诡异的陈述:
“他……一直在看我。”
那一瞬,连站在一旁的路从辜都心头微紧。
“信呢?”应泊低声问。
工作人员立刻将密封袋递过来:“现场开袋,一次封存,未被动。只做了外包装照相,未拆。”
应泊接过信封,翻看。灰纸外壳,手写体如前。封口完好,落款仍是那行熟悉的字:
“殉道者。”
应泊抿紧唇线,将信翻来覆去看了一遍。
路从辜站在他身旁,轻声问:“你要现在拆?”
应泊手指停在封口,却久久没有动作。指关节分明发着力,可却像被一层细密而无形的阻力包裹。他不是怕信里的内容——而是怕再一次面对那个熟悉得像镜子的逻辑,那种将道德与秩序拧成绞索的、无法反驳的“讲习”。
他最终没有拆开。
手指缓缓松开,他将信封重新放入透明密封袋里。
路从辜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轻轻点头,对旁边的民警吩咐:“把人带去观察间,先安顿下来。”
那名民警正要走,又被路从辜唤住:“他叫什么?”
“查过了,”民警低头翻开调取结果,“是附近一所高校的大四学生,叫阮捷。两天前他家属刚报的失踪,原本以为是学业压力大离家出走。”
“有没有案底?精神病史?”
“都查了——没有。成绩还不错,是土木工程系的。但从昨晚开始监控就没再出现他的踪迹,直到今天来报案。”
应泊眉头轻动:“学校有说他去哪了吗?”
“导员说临近毕业,很多学生都会出去实习旅行,学校不可能顾及所有人。”
路从辜看了一眼仍坐在观察室角落的阮捷:“再问他一遍,看他现在能不能说清楚他见到的‘殉道者’到底是谁。”
不到十分钟后,阮捷已被带入单独观察间。他精神状况有明显改善,不再喃喃自语,也能和人对话。他洗了脸,换了套临时衣服,整个人虽然仍然憔悴,但眼神开始聚焦。
路从辜和应泊一同坐在单面玻璃后的暗室中,注视着那张年轻却已经深深印下某种阴影的脸。
民警开门坐下,尝试引导式谈话:
“阮捷,你现在很安全。你把信送过来,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想说?”
阮捷低着头,双手交握在一起,骨节发白。片刻后,他声音嘶哑,却每个字都清晰:
“我……是唯一活下来的。”
这句话让监控室里瞬间静了一瞬。
民警一动不动:“什么叫唯一?”
阮捷的喉结动了一下,他的声音变得更低:“我们……被关在一个地方……一个废弃的化工厂。”
他略略一停,补充说:“我们有五个人。”
“被谁关的?”
“一个男人。”阮捷抬起头,眼神里布满未散的恐惧,“他说他是殉道者。”
他咬牙似乎要说出更重要的内容,表情几次挣扎,像在压抑记忆深处那些无法承受的细节。
“除了我们五个,还有一个人……他说那人是地方贪官,叫‘付科长’。他把我们和那个付科长一起关进去,不给我们吃饭,灯一会儿亮一会儿灭,屋里全是化工废料的味道。三天后,他出现了。”
应泊坐在监控后面,身子一震。路从辜双臂交叉,眉头已皱紧。
“他说……要我们玩个游戏。”
阮捷说到这里,开始颤抖,声音已经哽咽:
“他说——只要我们之中有人能杀掉那个‘付科长’,那个人就能自由离开,但其他人都会死。”
“如果没人动手,五个人都能活……只要等到警方找到我们。”
民警慢慢把记录笔推近:“然后呢?”
阮捷脸色发白,声音像是从喉头硬生生拽出来的:
“我杀了他。”
沉默。
没有人说话。空气像被压进冰柜,连空气的震动都被凝固。
“为什么?”民警轻声问。
阮捷一时间无法回答。他的眼睛布满血丝,像经历一场长时间脱水的挣扎。他两手撑在腿上,呼吸急促,声音忽然拔高:
“你以为我们不想活吗?!”
“他手里有枪,一直盯着我们,我们不知道他藏在哪里……他说如果我们合力反抗,全体处决——我们五个人每天都在听付科长哭着求我们放他走,他说他有家有小孩,说他根本没贪,说那是栽赃——”
他眼神涣散:“可那人每天只放一次水和干粮,固定时间放,想吃饱就得抢,我怎么知道他会不会断水断粮?”
“……第五天。”他忽然顿住,沉默了一阵才继续,“我动了手。那天凌晨,付科长体力透支,躺着睡着了,我拿了管道上的一截铁杆,把他……打死了。”
他说出这句话时声音极轻极细,却重得像铁水泼在地面上。
“第二天早上,我的房间门开了,地上放着新衣服,还有这封信。其他人……没等到警方。他说游戏结束,而我做了‘人类真实的选择’。”
“然后呢?”民警问。
“然后……放毒,其他人都被毒死了。”
应泊整个人僵住,脸色骤然苍白,额角的静脉突起。
路从辜没看他,只低声问向下属:“这地方,查得到吗?”
“已经锁定市郊那片废旧工业区,化工厂确实存在,但早在五年前就废弃封存。”
“去现场。”
路从辜已起身,转头看向应泊:“现在就出发。”
应泊站起身,却像是被什么牵住脚。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被玻璃隔开的年轻人——他脸上没有胜利者的快感,只有惊悸、悔意、沉沉的绝望。
他低头看着手中那封还未拆开的信,掌心已满是汗意,唇角发紧,嗓子像被灰尘糊住。良久,他像病人自己揭开尚未结痂的伤口,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剥开封口。
纸张摩擦的声音极其微弱,却仿佛在耳边炸响。
信只有一页,字迹熟悉得刺眼,一如既往的工整、冷静、几乎近乎病态的克制。墨水浓淡适中,每一笔都像是刻上去的。
应泊的目光扫过开头那一行字:
“距离上次见面,应该过去整整二十一天。”
他深吸一口气,往下看,信中写道:
“我曾在旧书摊上翻过一本书,里面讲了一个故事——说是有个乡村法官,把一个偷面包的小孩吊死在村口,因为‘法律规定盗窃要偿命’。所有人都看到了,包括那个面包师,也包括那个孩子的母亲。孩子死后,村里治安大幅好转。”
“后来,人们问他:‘你就不怕别人说你残忍?’法官说:‘法律本就是冷的,正义本就是刀口舔血。你既然想让人信服,就不能怕沾血。’”
“我一开始也信这个,真的。但你看久了,就会发现,不是每个被吊死的都是小偷。有些人只是路过,有些人只是名字像,有些人只是……挡在‘法律’行走的路上。”
“而真正的盗贼,早就学会如何在法条之间跳舞,如何让‘正义’替他杀人。”
应泊读到这里,手开始颤抖。他指尖压着纸面,却止不住轻轻地抖。
信继续写道:
“所以,我设计了一个‘故事’。让几个人做选择——杀一人得生,自律不动则共活。”
“你们看到了结果了吧,听过那个男孩说什么了吧?人们不是因为坏才动手,而是因为信不过这个世界能把他们放出去。”
“他们不是选择杀人,是选择了逃命。”
应泊的眉眼像被人狠狠拧住,拳头一点点握紧,嘴唇抿得血色褪去。信纸末尾的段落像是一把撬棍,直撬开他心里最隐秘的愤怒:
“这次来信是想说明,我会引发一场‘激流’运动。不是为了杀人,也不是为了替天行道,我是要让人们开始质疑——真正的质疑。”
“质疑正义的价格,质疑法律是否真的为他们而设。你知道吗?人们已经习惯了看不起自己,看不起别人,看不起‘规则’,却又跪着指望规则来保护他们。”
“你们觉得我残忍?我不过是提醒他们:有时候,正义的门是反锁的。你不撞开,它不会为你开。”
应泊的眼神,一寸寸暗下去。
他看着那行字,仿佛能透过墨痕看见陈嘉朗站在纸背后,用那副带着金丝框眼镜的面孔,冷冷地笑。笑得不张扬也不猖狂,只像个讲完道理的老师,看你什么时候听明白。
他终于缓缓合上信,双手颤着握住。
第139章 斗兽场 第二天清晨,警笛穿过……
第二天清晨, 警笛穿过望海城南城区,驶向被荒草与尘土吞没的边界。
那是一座废弃化工厂,挂着“环东合成材料有限公司”的锈牌已歪斜,大门铁栏紧闭, 长年未动, 表层锈斑斑驳如凝固的血痕。门外立着两块警示牌:“高危废弃场所, 禁止入内”。
可谁也想不到, 这里曾短暂地成为一座活人牢笼。
当应泊随支队车辆抵达现场时,日光斜照, 照在厂房高大的玻璃幕墙上,全是灰尘和裂缝。树根从厂区地面裂开, 像数道腐败的血管。
他和路从辜走在最前方, 脚踩在遍布碎玻璃与落叶的地面, 每一步都发出脆响。
技术员已经先一步封锁现场, 警戒线拉得严密, 指挥员见两人到来立刻迎上:“昨晚临时调集两组人手,现已在外围排查完毕, 主要目标区域在厂区北侧的仓库楼。”
“人质被关押在哪里?”
“请看这个。”
对方将一张印着红圈的厂区图纸交过来,图中显示的是一栋独立小楼, 原本用于储存苯乙烯原料, 早在前些年爆出泄漏问题后全楼封存, 设备拆除殆尽, 仅余结构框架和几块落灰的标牌。
“选这个地方……不会是偶然。”路从辜看着图纸冷声道。
“走。”
他们穿过厂区主干道,一路绕至北侧仓库楼。那里楼体斑驳,角落堆着大批废旧桶和未封闭的管道,空气中残留一丝酸臭与腐蚀性的苦味。
技术员带队上楼,通道尽头一间铁门紧闭的房间已被小心撬开, 内设四个铁笼子,排列紧贴墙面,每个笼子顶端均接出老式通风管——这便是毒气投放的渠道。
“毒剂残留检测结果尚在处理,但我们初步推断,这管道曾以高压方式喷入一种复合□□。”
“……这是杀人实验室。”路从辜沉声开口。
应泊没出声。他走进房间,站在中央那张被血迹染黑的床边——残留的血斑已干,铁杆还斜歪着倒在墙角,破布缠着末端,像是临时武器。
“付科长”就是在这里死的。
他转过头,望向对面的铁笼,能清晰看到焦灼指甲刻在铁栅上的划痕,那是挣扎留下的。
“你觉得我们能瞒多久?”路从辜在他身后,脸上没有愠色,却刀锋森然。
应泊没有回头。
他蹲下身,从床沿下面抽出一块折叠整齐的薄布,在灰尘堆里明显被清理过。他打开,是一件学生的旧实验服,袖口印着“望海医科大学”。
他们依次查看了四个笼室,每个角落都刻着字迹,有的是名字,有的是日期,还有的,写着一个重复出现的短句:
“我不想死。”
应泊看着这行字,仿佛心口被人凿了一锤。他一言不发走出房间,来到楼道尽头那扇被铁链拴紧的侧门,推了推,很重,未曾被开启过。
技术员随即启动探测器扫查门缝与房内。不到三分钟,确认:这扇门后,是一个通向对面冷却车间的小型通风天窗。
“他……就在这。”路从辜喃喃,“全程盯着。”
他俩站在楼道尽头的铁门前,看着那道关闭的暗窗,时间仿佛凝固。应泊的眼神死死锁在那片冷光斜照的铁栏上,忽然开口:
“封锁整个厂区,调所有附近路口、天眼监控,查看是否有人进出,是否还有其他转移迹象。”
“如果这是‘激流’的开端……”他声音低沉,“就不会只有一波浪。”
雨又要来了,天气潮湿得压人,工厂外地面泛起斑驳水汽。
封锁线拉起才不过两个小时,围观者却已越聚越多。黄色警戒带之外,路过的行人驻足、拍照,微信群和短视频平台已经开始发酵,“废弃化工厂发现连环杀人现场”“疑似殉道者藏匿地曝光”之类的标题层出不穷。
最先赶来的不是记者,是几个神情激动的中年人。他们站在警戒线外,一边拨电话,一边拉扯情绪,一位披头散发的女人突然冲到最前面,尖声喊:
“我儿子是不是死在里面了?!他叫高语泽!你们倒是说话啊——!!”
话音未落,她已扯下脖子上的口罩,一把推开拦着的辅警:“你们躲什么?!是不是怕我们曝光你们不作为!”
民警立即上前阻拦:“请冷静,现在还在调查阶段,具体案情不便透露——”
“冷静?!”女人的声音骤然拔高,脸色涨得通红,“你们让我冷静?!你知不知道我儿子上周还跟我打电话说想回家吃饭——”
她的哭声尖利而混杂,像钉子刮过玻璃,情绪猛烈得几乎感染了整个人群。有三四个男人随即跟上来,站在警戒带后,替她撑住身子,有人劝慰:“姐你别急,这种事不能忍!要把真相说清楚!”
其中一人脸色却冷静得过分。他始终站在后排,戴着鸭舌帽和墨镜,身材精瘦,眼睛却始终打量着警察调动的阵势。
应泊走出现场时正撞上这一幕。
他一眼扫过那群人,目光微凝,步伐加快,来到警戒线边:“是哪位家属?”
那女人看到有人身着检察制服,立刻哽咽着扑上来,抓住他的袖子:“是你?!你是这案子的主办人?!你告诉我……我儿子到底怎么死的!!他明明什么都没做!为什么要死在那种地方!?”
应泊垂眼看着她,嗓音低而平:“高语泽确实……已经遇害,我们正在确认身份,请您节哀。”
“什么叫‘正在确认’!?”她猛地一甩手,“你们是不是连尸体都没找到?!是不是有人顶包?!你们是不是早就知道出事了?!”
应泊仍旧耐心回应:“所有程序必须依法展开,尸检和DNA结果会尽快通报给家属。”
女人一下坐倒在地,抱着膝盖大哭:“你说说……这世道还讲不讲理了……我儿子从来不惹事,是你们逼死他的——!!”
人群立刻躁动,有人喊:“这是逼供致死啊!”
“搞不好就是警察做的!”
就在局面逐渐失控时,一道“咔”的快门声划破空气。
人群后方,有一名记者模样的年轻女人举起相机,对准哭泣的母亲连拍了三张,旁边另一人举着手机横向录像,镜头稳得像老手。
“谁让你们拍的?”一位年轻辅警猛地朝记者走去,“请停止拍摄!本案未公开,未经许可不得传播任何画面!”
记者退后半步,笑了笑,举起工牌:“我有采访证,公民在公共场合拍摄不违法吧?”
“你这是扰乱警务!”
“我只是在采访一位痛失孩子的母亲,你们这么紧张,是怕真相曝光?”
围观者中立刻有人喊:“别碰她!你们警察欺负人了啊!”
应泊眼角余光扫到刚才站在队尾那位鸭舌帽男子——对方手机在胸前微倾,镜头正对准前方,应泊察觉不对,快步上前:
“你在干什么?”
“我、我就录一下……”男子声音含混,见对方气场凛冽立刻退后一步。
应泊却一把夺过他的手机,翻开相册,果然——从他们下车开始就已全程录制,且镜头刻意对准警员脸部、车辆牌照、证物。
几名民警迅速上前,将他控制带离。现场顿时哗然,记者高声质问:“你们警察凭什么抓人?!”
风吹过废厂门口,警戒带“啪啪”作响。应泊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那些嘈杂声在耳中愈发膨胀,几乎将他撑碎。
即便进行了消息封锁,化工厂五人命案依旧以野火燎原的速度迅速传播开来,而后一篇帖子出现在网络上,发帖人用的是刚注册不久的小号,帖子正文很长:
各位先生、女士——
我知道你们中的很多人,此刻正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翻看今天的头条新闻;
也有人在用那微薄的收入,排着长队为孩子报名一个“不会改变命运”的补习班。
你们觉得失败,是因为不够努力。
你们觉得痛苦,是因为自己不够坚强。
你们用尽一生想成为“例外”,却不曾意识到:你生而就是被制度设计好的“必然”。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年轻人,为了一份月薪五千的工作在烈日下排队五个小时,最后被告知“非985不要”?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女人,从头到尾没有一个月不在被催婚、催生、到头来她的价值只剩一个子宫?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外卖员,在寒冬腊月只为不被“超时”,逆行撞死在车轮下?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农民工,缴了一辈子社保,老了却因为“城市不属于他”拿不到退休金?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孩子,从三岁开始补习只为“赢在起跑线”,长大后还得打螺丝养家?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病人,明知道自己晚期,却因没挂上专家号,被告知“回家等通知”?
我见过。
我见过太多太多,见得我不再想做“人”。因为人需要尊严,而这个社会,不配让我们活得像人。
你们说:这不是体制问题,是资源有限。
我说:资源是足够的,只是不属于你。
你们说:法治健全。
我说:那你有没有想过,法律是在为谁服务?它保护的是你,还是他们的“秩序”?
你们说:好好读书,好好工作,人生会好的。
我说:那你问问,那些掉进电梯井、困在奶茶店、冻在山上的年轻人,是不是也曾被这样教过。
你所信奉的“努力改变命运”,不过是权力者施舍给你的麻醉剂。
这个社会有规则吗?有。
可规则只保护那些有权遵守的人。
而我们,是那个被规训、被定义、被驱逐的“他们”。
你们说:“法是正义的。”
我说:“法是规则的外衣,而规则是权力的延伸。”
你们说:“没有制度,就没有秩序。”
我说:“有制度,就有权力;而有权力,就有腐烂。”
权力从不真正保护你。它只管你是否顺从。
所以今天我站出来了,不是为了祈求赦免,而是为了点燃火种。
我不是神,我是燃烧的柴,我因不公而殉道。只要能照亮一个人看清枷锁,我的死亡就有意义。
——“激流”不属于谁。它属于每一个清醒的人。
愿你从沉默中惊醒,
愿你从规训中反叛,
愿你不再在强权面前低头——因为你本不卑微。
帖子在社交平台迅速裂变疯传,从那一天起,整座城市开始失控。
第一起模仿案,发生在望海湾河西区,一位刚刚被网暴“利用职权打压民企”的街道主任在家中阳台坠楼。警方调查后发现,其家门口被人用红漆喷了三个字:
“殉道者”。
第二起,是一位私校校长被人泼油后未遂烧死,作案人自称“为被压榨的老师复仇”,宣称是“激流的浪花”。
而第三起——最震动整个司法系统。
一名基层法官的女儿,在上学途中被人持刀劫持,对方不认识她,只问了一句:“你爸是不是判过一个冤案?”随后动刀。幸亏路人及时制止,但女孩重伤。
被捕的凶手,是一位曾因经济纠纷败诉、上诉无果的自媒体从业者。供述中,他不断重复:
“我只是响应呼唤,我们都看到了信,是法律先放弃我们的。”
网络上,一些账号开始不断翻出旧案、冤案、灰色地带的处理方式,将一切权力机关一视同仁地批判、诅咒、呼吁“民众自救”。
标签“#激流不是恐/怖/组/织#”“#我们不是殉道者但我们理解他#”迅速登上热搜,平台虽迅速干预,但封号、禁词只带来了更深的怨愤与转移阵地。
有人将殉道者称作“新时代审判者”。
也有人干脆公开编写“惩戒手册”:“只要准备合理动机、舆论突破口、引发共鸣的对象,就能掀起一次惩戒——只要足够精心安排,哪怕杀人,也能被理解。”
城市陷入一场前所未有的舆论地震。
望海市公安系统、法检系统、宣传口、网信办等多部门召开了联席会议。会上炸声不断。
有人愤怒拍桌:“这已经不是刑事案件,这是系统性动摇了国家根基!”
有人咬牙切齿:“这人挑的时机太准,都是内部整顿、纪检高压的空档,一动就能放大裂缝!”
有人提出扩大抓捕:“模仿犯一律重罪起诉,造谣传谣即抓即审!”
而也有人冷静提醒:“越压越炸。殉道者要的正是‘制度焦躁’——我们越急,就越坐实他话里的影子。”
坐在角落的应泊没有说话,直到有人直接点名:“应检,这一切的起点,是你参与的殉道者案件。我们是不是在侦查上存在过疏漏?”
目光纷纷投来。
应泊良久没说话,末了他抬起头,声音低沉:
“如果你们要我承认‘没有第一时间掐断源头’,我可以,事件平息后我愿意引咎辞职。”
“但我必须要说一句:就算我们今天把殉道者抓回来,‘激流’也不会停。那些信不是写给受害人的,是写给社会的。”
他顿了顿,接着说:“它唤醒的不是仇恨,是最危险的东西——弱者的自我神圣化。”
一片死寂。
随后有人冷笑一声:“你这话什么意思?”
“他是犯罪分子!你是要替他说话?”
应泊神色淡漠如初:“我只是说,他在用你们不愿意承认的方式,证明制度的权威并非牢不可破。”
夜里,望海城区巡逻警车数增加三倍,公安内网通报频繁,街头冲突、持械伤人、聚众示威等警情持续上涨。
有人恐惧,说殉道者就是恐怖主义;也有人狂热:说他是这个烂系统唯一的良知。更多人沉默,却开始转发、围观、评论、想象遇害的下一人。这是这个城市第一次意识到:殉道者已经不用再亲手杀人了。
他讲好了故事,写下了规则,立起了道场。而供奉的刀,正在别人手里——一把又一把。
第140章 业火 火光在隧道内呼啸地蹿起一瞬,像……
凌晨五点半, 城市尚未苏醒,天边只是泛出些鱼肚白。
张继川站在小区楼下,冻得打了个喷嚏。他搓了搓手,嘴里咕哝:“起这么早搞什么学术交流……这会儿我应该在被窝里呢。”
徐蔚然笑着打开副驾门坐进去, 一边拉好安全带一边说:“你要是不去, 基金就不会批, 论文导师也不会让你挂一作, 你开心点。”
“不让就不让,大不了不毕业了, 当一辈子老博士……”张继川又欠欠地靠近徐蔚然,“你别嫌弃我就行。”
“你昨天干嘛不让师父送你?”
张继川叹了口气:“我当然问过啊, 我说我还是不敢上高速, 但是他现在忙得脚不沾地, 碰见‘殉道者’三个字都要胃疼, 让我别给他添乱了。”
“那你开车别乱来。”徐蔚然望了眼车载导航, 系紧安全带,“六点半到燕州边界, 应该能绕开早高峰。”
“我的技术……你放心好了。”
“师父说你开车像老头放屁,突突突, 突突突。”
张继川翻了个白眼, 转动车钥匙, 发动机低鸣。他沉住气小心换挡, 徐蔚然靠在椅背,点开手机导航。城北方向此刻人烟稀少,车道宽敞。天边渐亮,沿路的银杏树在晨光里微微泛金。
半小时后,他们驶入燕望高速。
“再过二十分钟就能下高速。”张继川一手搭方向盘, 得意地吸了口咖啡,“你看,还是得跟你出来,跟应泊出门就紧张得像押解重犯,我这自由灵魂……”
“前面有隧道,你小心点。”
“哎呀,我看见了。”
前方山体盘旋,一座老式隧道笔直插入山腹,拱顶压低,像一张半睁不闭的死鱼眼。张继川手心有点汗,下意识减了速,语气依然打趣:
“你说要是这会儿车熄火,我该不该下车推……”
“别说了,”徐蔚然皱眉,“看前面那辆卡车,有点不对劲。”
张继川一怔,目光越过挡风玻璃。他们眼前出现了一辆标准9米厢式货车,货车外壳剥落严重,表漆斑驳,看起来就是最常见的那种拉货大车,尾灯时亮时灭。
“这车真的不对,你放慢点。”徐蔚然嘱咐说。
张继川踩油门的脚微抬,让车速降到50,他们和那辆货车之间保持着相对安全的距离,跟了几十米。然而,半分钟后,徐蔚然忽然道:
“……有烟。”
“什么烟?”张继川没听懂。
“你没闻到?”
下一秒,车内空调里灌进来一股刺鼻味道,像是焦油混着燃烧橡胶的怪味。
两人几乎同时望向货车车尾,只见一缕黑烟从货厢底部抽丝般逸出,紧接着是第二缕、第三缕,不再是发动机热排那种淡烟,而是真正的黑烟,越冒越浓,像是有什么正在酝酿。
“关外循环。”徐蔚然脸色一变。
张继川立即按下按钮,咬牙盯着那车。
“是车厢在冒烟。”徐蔚然语速快了半拍,“有可能是内部着火,或者有人在里面放什么东西。”
张继川吸了口凉气:“……怎么感觉越来越不对劲?”
前方的隧道口越来越近,货车却并没有任何靠边或者打灯的动作,仍然稳稳驶在主车道上,如同什么都没发生。
他们跟在后面,车内气氛忽然沉下来,没人说话了。只有车灯的光掠过挡风玻璃,将车厢映成时明时暗的轮廓。
张继川下意识握紧了方向盘,徐蔚然侧过脸看着他,神情第一次有些紧张。他们驶入隧道。光一瞬间被压低,黑烟渐浓,前方那辆厢式货车仍旧冒着烟,却毫无停下的迹象。张继川的车跟在货车后头驶入那条封闭长廊,隧道高灯从他们车顶一盏盏掠过,照出车前那一团越来越浓的黑烟,如墨汁在空气里炸开,根本看不清车尾结构。
“继川——”徐蔚然皱着眉,声音压得很低,“我觉得……不能就这样跟进去,太不对劲了。”
“不能停。”张继川同样低声,“高速隧道全线没应急车道,也不能掉头。要是咱现在刹住,后面来车根本看不到,撞上来都没人担责。”
“可前面那辆……”
“我知道,它可能是起火了。”
张继川咬了咬下唇,紧紧握着方向盘,眼睛死盯着前方那团烟:“我试着叫醒他。”
他用左手猛按喇叭,鸣笛声在隧道内轰鸣作响,尖锐刺耳、连续不断。
但那辆红色厢式货车仍毫无反应,仿佛已脱离人的控制。
“……他根本没听到。”徐蔚然拿出手机,屏幕上却赫然显示:
“无信号”
她眉头拧得死紧:“打不了119和122,连定位都失效了。”
就在这时,前方的货车忽然摇晃了一下。张继川猛打方向盘,死死踩住刹车。
货车开始缓缓偏离车道,像被某种内在的力量拖拽,半边车身剐擦着隧道右侧墙体,火星在钢铁与混凝土间飞溅,划出一道灼亮的白弧。
“它撞上了!”徐蔚然惊叫。
下一秒,“砰——!”
卡车前车头磕在隧道壁上彻底不动了,整个车体偏离方向,横在了两车道之间,堵住了隧道通行的一半出口。浓烟瞬间从车窗缝隙涌进来,像有手攥住了他们的喉咙。张继川立刻闭气,双手发紧。
“完了……这要炸……”他话音刚落,眼神扫过货车尾部那块红底警示牌,脸色瞬间苍白。
他喉头颤了颤,低声说了句:“操——”
徐蔚然立即反应:“什么?”
“易燃易爆品。”他指着那块牌子,“有编号,8015,是工业溶剂油……浓度超过70%的那种。”
“后厢有火苗吗?”
张继川死死盯着货箱与地面的接缝,肉眼可见一缕火苗正从底部蔓延上来,爬上门缝,像被泼油滋养的蛇信。
“有火。”他说,“起火点可能在箱体内部,有可能是……有人焊接过,没修好。”
两人目光相碰,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同一处——如果继续向前,即便能救下司机,后方来车很有可能因为不明情况被困隧道内,来不及逃生;而如果原地掉头折返,虽然能拦住其他车辆,但司机必死无疑。
沉默不过一瞬,张继川立刻扯下安全带。
“我要过去。”
徐蔚然一把拽住他:“你疯了?”
“这位置不能待!再等五分钟,火势引爆罐体,整条隧道都得埋了。”
“你上去有什么用?你打得开卡车门吗?你扛得动他吗?”
“我先看人活着没有。”张继川动作比思绪更快,“你去做更重要的事。”
“什么?”
“折返出去,沿隧道往回跑,到出口放置警示物,拿上应急闪光灯和三角警告标。”张继川解开安全带,“宝宝,我需要你拦住后车,不管是不是警察,不管是不是救护车,都不许让他们进来。除非我把这边情况传出去。”
“你真是疯了!”她急得声音都发抖,“你不是消防员,你不是警察!”
“我不是警察,我是医生。”张继川平静地说,可声音同样在发抖,“尸体可以不救,活人不能不管。”
说罢,他一把握住徐蔚然的手,仿佛还不够,又把她拉进怀里紧紧抱住,随即猛地打开车门。
“嘭——”烟雾瞬间扑入车厢。徐蔚然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他推开。他冲她大喊:
“快跑!!带上警示标志——拦住后车!!”
黑烟像发酵过度的浓汤,将整辆卡车包裹得严严实实。张继川冲破烟幕,先去按了隧道的紧急报警按钮,又来到车旁,半蹲着抹去玻璃上一层油腻焦灰,眯起眼朝内望——司机头斜着歪靠在侧窗,脸贴着玻璃,嘴唇微张,看不清五官,但胸膛还在起伏,显然尚有呼吸。
“昏迷,但没死。”
他迅速环顾四周。主驾驶门凹陷严重,车头撞击点从A柱绵延到下裙线,几乎压平了门沿。因为撞击,车辆中控锁失灵,主驾驶门完全打不开。火势还未蔓延到车头,但车底已经开始冒出有节奏的黑烟脉冲。
张继川咬牙,折返回自己车打开后备箱,取出干粉灭火器,一口气敲在副驾驶侧玻璃上。
“砰——!!”
第一击未碎。他调整角度,猛地挥出第二下。
“啪——!”
玻璃碎裂,碎片四溅,空气中浓重烟味混杂着油的气息一同灌入。他伸手清扫碎渣,钻身入内,一手撑住车门边缘,一手扶住副驾座椅,头顶几乎贴着车顶,才勉强探进半个身子。
“喂,听得见吗?”他扯着嗓子喊,“你还能动吗?”
对方没有反应。
他稍稍深入一些,把身体整个压进副驾座椅与仪表盘之间的夹缝,朝驾驶位探去——
然后他看清了:司机双腿死死卡在方向盘和脚踏板之间,右膝骨处明显肿胀变形,左腿有出血痕迹,腰部卡在调节座椅的钢轨上。呼吸微弱,身子因为倾斜姿势而前倾,但颈部没受伤。
“操。”张继川咬牙低骂,“完全动不了。”
他伸手试图抓住司机腋下位置,向后猛扯——但角度极差,副驾驶座椅并没有给他足够的发力空间,而且车体受撞击后轻微塌陷,驾驶室内构结构已变形,他一拉反而将对方身子更压向方向盘。
“不能这样来硬的。”
他深吸一口气,把灭火器推到脚下,调整身体姿态,右肩抵住仪表盘底沿,一寸一寸塞进驾驶台与司机身体之间的缝隙。
热气炙烤着他侧脸,汗水立刻顺着额角滑落。他一边咬牙一边撑起后背,将整个脊柱顶住压迫着司机腿部的塑钢仪表台,用身体生生撑出一道缝隙。
咔咔——
仪表盘边缘因为结构应力发出轻微金属声,卡住的方向盘处有些许松动。这时,他听见了一声:
“呃……”
司机醒了。声音极轻,像是气体从破肺里逸出,却清晰地穿过烟雾,穿过扭曲空间,从那个人的喉咙里艰难地吐出。张继川咬牙,仍撑着仪表台,用尽气力低声道:
“别说话,别动——你听得见我就眨一下眼。”
对方似乎意识尚存,头微微颤抖着动了动。
另一边,徐蔚然的鞋跟踩在隧道湿滑的地面上,发出一连串清脆又急促的“啪嗒啪嗒”声。
直到彻底退出隧道,重新踏上早晨还未被阳光温热的柏油路面,她整个人才终于从浓烟中脱出。肺在急促地喘气,手和脚步却一刻没停。
她一边掏出手机拨号,一边猛回头望那黑沉沉的隧道口。
“您好,这里是122交通事故报警。”
“我在鄢山一号隧道入口,发现一起事故,一辆危化品卡车在隧道内起火,目前至少有一名司机被困,另一名人员已进入车辆救援!我请求紧急调度消防、交警、隧道封锁系统!”
话语像子弹一样飞出口中,几乎没有一丝迟疑。
她挂断后又迅速拨通119:
“119,我当前位于燕望高速鄢山一号隧道东口,请立刻派遣消防车支援,内部货车载有8015类工业溶剂油,火势正在蔓延,有爆炸危险——”
对方问:“有人受困吗?”
“有,一名司机昏迷被卡住,还有一人进了车厢试图救人。”
她顿了一下,眼神下意识地扫过手表时间。
“距入隧道不超过三分钟。”
“收到了,我们马上联动就近燕州段消防队派车。”
她终于放下手机,一边抹去脸上混着汗的灰尘,一边将三角警示牌向前抛出数米,蹲下身用石头稳住,不断向来车挥手示警。
第一辆车驶近,是辆商务面包车。
“停车!隧道内起火!化工车爆炸风险!请掉头!”
司机惊愕地摇下窗:“你是警察吗?”
“我是检察官,隧道里有危化车辆起火,有人受困,后车再进入可能连你们也会被困在里面!”
那人看她满脸汗灰与焦躁神情,一咬牙立刻打方向掉头,并主动下车帮她拦第二辆。
第三辆、第四辆陆续而来,有人推搡,有人不解,也有人立刻明白过来,一把抓住路边障碍物开始封路。
“快快快,把那几个交通锥拉出来,不能让人再开进去。”
“谁带灭火器?隧道出口如果扩散得太快得先压住点。”
在没有应急人员的第一现场,这群普通路人开始有序动作。有人去后备箱搬警示灯,有人帮忙整理工具,还有人打起电话联系交管指挥中心。
一时间,隧道前竟奇迹般地自发形成一道防线。
而徐蔚然站在这一切的最前端,面朝隧道,手机死死捏在掌心,盯着那黑色洞口,像等着某个不能晚到的人影。
她不停尝试拨打张继川的电话:
一次——
“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两次——
“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三次……四次……五次……她机械地按着重拨,几乎要把手机屏幕摁出裂痕。
“为什么还不出来……他不是说五分钟吗……”她咬牙低声说,音调在第七次拨号时终于绷断,“张继川……你快出来啊!”
远处有消防车和警车呼啸而来,红□□光划破黎明天幕。
而就在那一瞬——
“砰!!!”
隧道内部传来一声极其尖锐的爆鸣,像是谁用拳头打穿了一层钢板,跟着是连锁的“噼啪”、“哐当”、“隆——!”金属折裂声、轮胎爆裂声与高温瞬间点燃化学品的炸响声,一下子灌进所有人的耳朵。
地面轻轻震动了一下,像是什么东西膨胀、坍塌、崩解。火光在隧道内呼啸地蹿起一瞬,像谁在黑暗中猛地拉开了地狱帷幕,照出一团血红
人群安静了一秒。
徐蔚然的喉咙里像被人扼住,什么也说不出来。数秒后,她终于被击溃了理智,猛冲两步,朝着隧道大喊:
“张继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