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我入地狱 “我会让你在每一次审讯、每……
医院的消毒水味道浓烈刺鼻, 灯光苍白,连脚步声落在瓷砖地面上都显得特别冰冷。
应泊走得很快。
他一路穿过门诊大楼的接待前厅、值班台、转向急诊楼方向,手里死死攥着手机。手机页面停留在通话记录,最后一条来电显示来自半小时前, 燕州交警。
应泊整个人仿佛被一股风暴卷着往前冲, 脸色苍白, 呼吸急促, 一路低头查看病房门牌,直到三楼尽头那盏略显昏黄的走廊灯下, 他终于看到了她。
徐蔚然坐在过道尽头的长椅上,肩头裹着一件明显过大的外套——交警的旧制服, 染着些污渍, 明显是从灾难现场拉回来的。
她手抱着自己的腿, 脸埋在膝盖与双臂之间, 整个人蜷得很小, 像一只被冻僵的小兽。
应泊几乎是在看到她的一瞬间就停住了脚步。他什么也没说,只走过去, 在她面前缓缓半蹲下。
“蔚然。”
她没有回应,身体只是微微颤着, 指节死死嵌进腿侧的布料。
“我来了, ”他语气很轻, 试图让声音不颤, “听得见师父说话吗?”
她仍旧一言不发,只是像听见了什么遥远的回声那样,缓缓抬起了头。
那一刻,应泊心口一紧。
徐蔚然肿着眼睛,脸颊满是哭痕和灰尘, 嘴唇因脱水开裂,整个人像是被从炼狱里捞出来,只剩一副壳子撑着理智最后一丝。
她看了他一眼,眼神空空的,像是不认识他。
过了一秒,她的眼神骤然聚焦了,瞳孔收紧,像是终于辨认出眼前的人是谁。
“师……师父……”她喉咙干哑,声音几不可闻。
她唇齿间一阵颤抖,眼泪瞬间滚了下来,然后是第二颗、第三颗,一如封住的闸门被一下击穿。徐蔚然一下子扑进他怀里,压抑已久的情绪彻底崩溃,痛哭失声。
“师父……张继川……张继川没出来……他没出来……”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指尖揪着他外套一角,仿佛那是她唯一还能握住的东西。
应泊的鼻尖一酸,喉头像被灌了熔化的铁水一般。他抬手轻轻环住她的肩,另一只手落在她后背,轻轻拍着,声音哑得不像自己:
“没事了,师父在。”
他这样说着,嗓音发紧,像要把每个字都从齿缝里挤出来。
“你没事就好。”
她仍哭得发抖,像是把一整天的惊恐、无助、懊悔与崩溃一股脑儿都撕扯出来倾倒在他怀里。
“他明明说……五分钟……我叫他不要去的……我……”
“我知道。”他低声道。
“我真的拦不住他……”
“我知道。”
她咬住嘴唇哭得声音都哑了,像是在惩罚自己一样。应泊抱紧了她,目光却越过她的肩膀,望向病房门扉半掩处——
那里,一个全身灰黑、眼神茫然的男人正躺在病床上,脸色惨白,双手还因被约束带固定而微微挣动。
那人正是早前从隧道中被“救出”的火车司机。医生曾说他被高热与浓烟短暂窒息,情绪紊乱,伴随严重的应激性神经反应。男人的眼神空洞中藏着一股疯狂的潜流,嘴角噙着几乎不成形的咧笑,喃喃着谁也听不清的语句。
“火……都死了……都得死……他进去的,他自己进去的……不是我叫他……”
“……我没杀人,是他要救人……不是我……”
应泊的眼中一点一点浮起怒意。他想起来了——准确地说,是脑子自己放映给他的,不受控制,不加修饰,如同惊雷劈入梦魇。
一个小时前,那通电话。
他刚结束一场马不停蹄的案件汇报,站在办公室门前,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一串陌生号码,归属地标注为“燕州市高速交警大队”。
他以为是打错了,但还是接通,第一句还未从对方口中说完,他就已经直觉感到一种不详。对方语气并不急促,却很沉重。
“您好,是应泊同志吗?”
“是我。”他迟疑了一下,“有什么事吗?”
“这边是燕望高速交警,我们刚处理了一起隧道火灾事故。”
“……嗯?”他一愣,下意识反问,“隧道火灾?你们找我干什么?”
“现场有爆炸,目前只确认一名死者。”
“……所以?”
“死者是张继川。”
轰的一声,仿佛所有声音都从他世界里抽空了,只剩风穿过耳膜的呼啸。
他不敢信。
并非单纯的不相信,是连情绪都来不及形成的剧烈震荡,像灵魂被人从体内抽出。他甚至来不及怀疑对方是诈骗犯,嘴巴快过脑子反问:
“你说谁?”
“张继川。”那边的人声音小了点,仿佛对他的反应有些迟疑,“望海大学在读医学博士,28岁,身份确认过了。”
“不,不不……”应泊喃喃出声,“你是不是弄错了……”
“我们也在核实。”对方迟疑片刻,“不过……你如果认识他,可以听听这个人说的话。”
说罢,电话那边的声音变了,微微一阵杂音后,一个熟悉却撕裂的哭声突然炸进耳膜。
“师父……”徐蔚然的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一开口就是颤抖着的抽噎声,“师父……他……他没出来……”
“那辆车……司机是信殉道者的人……他说他要在隧道里点一把火,继川他、他根本不知道……”
“他以为司机只是昏迷……他以为还能救出来……他真的想救人……可他进去以后,车就、车就炸了……”
她哭到无法成句,几度喘不过气,只能发出一点点无助的呜咽。
“我……我拦不住他……我拦不住……现在,火还没灭……他们说隧道太热,沥青都化了……地面塌了……进不去……进不去救他……”
那一刻,应泊只觉得整个人像是被当场敲碎。
他无法描述那种感觉——痛吗?不是。哭吗?来不及。愤怒?那也不是最先袭来的。
是一种彻底的、深入骨髓的空白。一瞬间,脑中所有思维像被强行格式化,身体却还在维持呼吸,站立,握手机。
直到“啪”的一声。
他的手机从指缝中滑落,砸在瓷砖地面上,又猛地朝上弹开,屏幕冷冷地照出他自己苍白无血色的脸。
他看着那个屏幕,看着那串号码跳跃在玻璃屏上,在闪烁,在轻震,但他动不了,没有力气去捡,也没有勇气去接。
他忽地想起昨天张继川在电话里耍赖似的话语:
“哎哟你就送送我怎么了?望海和燕州那么近,不会耽误你太长时间的。”
可他到底没答应。
应泊身子晃了晃,他扶着桌沿,嗫嚅着嘴唇,用思维残存的本能在回应:
“好……我知道了,马上过去。”
思绪回到当下,应泊站起身,呼吸重得像有什么在肺里重重搅动。他眼神死死盯着那间病房的门,仿佛那扇门后封着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口棺材。
他向前几步,刚好一个年轻民警正从病房里走出,手里还夹着一沓临时问询记录和检验表。
“等一下。”应泊拦住他。
那民警一惊,抬头见是应泊,立刻低声回应:“应检。”
“情况怎么样?”
民警迟疑了一下,喉结滚动了一下,才开口:“……那人,是货车司机。身份确认了,名叫贺金龙,四十五岁,户籍在望海市郊区。货车也是他的,自己改装的,有些证件伪造了。”
“他是自己点的火?”
“……是。”
民警垂下眼:“我们从监控调度记录中找到痕迹,还有从他本人口中得到部分描述。基本可以确认,是他点的。”
应泊的指节猛然收紧,青筋在掌心突起。
“怎么点的?”
“他说……他载着车厢内的8015溶剂油,原本打算开进城里闹市区……但这个时间点不让进,他只好开回高速。”
“他自己说他在车里点了一支烟……然后烟没抽完,他就把还没熄灭的烟蒂弹进了主空调口,就在驾驶台左下方,进风通道。”
应泊闭了闭眼,指节已经死死掐进手心。
“他承认是故意的?”
“是。”民警低头,“他说自己欠债太多,债主逼得紧,家里老婆孩子都跑了,用人单位早几年倒闭,最后连个通讯录都翻不出人的那种。他原话是——‘老天爷弄死我,我就拉着点人一起死,不然我算个什么东西’。”
应泊站在原地没动,只觉胸口的灼烧感一寸寸升上来。
“他为什么没死?”
民警喉结动了动:“他说,他原本是想死的……但真正火起来后他害怕了。他说火开始往驾驶室蔓延,他被烟呛晕……后来不知道怎么的被叫醒了,是张继川……。”
应泊眼皮微动,眼中寒光骤然一闪。
“他说……醒了之后,他后悔了,他不想死了,于是他挣扎着想爬出去,刚好张继川正从副驾驶侧拉他。当时火已经从底下烧上来了,方向盘部分挤压变形,主驾驶全塌了,副驾驶那边也已经塌了一点,张继川用自己的身体替他撑着,但他挣扎得太急……身体太重……整个从主驾驶往副驾驶那边一压,就……把张继川卡住了。”
那一刻,应泊浑身如被冰锥穿透。
“他把人……按进去了?”
民警声音几近颤抖:“是。但他自己掉了出来,借着按张继川的力挣了出来,刚好落在右侧门被撞开的缝隙上,后来滚出去的。他说听见张继川呼救了,但他没管,拖着伤腿跑出隧道之后,车炸了。”
周围一阵死寂。
应泊站在那里,连呼吸都安静下来。他的身形被医院冷白灯照在墙上,拉出一道扭曲的影子。
话说得已经很清楚了,如果当时没有这个挣扎,张继川是有可能逃出来的。
民警见他半晌无言,低声道:“应检……那人现在确实疯疯癫癫的,医生说是急性应激反应和一氧化碳中毒导致的神经紊乱。但——”
“我知道他在装疯。”应泊轻声说。他轻轻拍了拍徐蔚然的后背,将她小心扶起,交给赶来的护士搀扶进病房后方的休息间。
此刻的空气像要凝固。应泊转身那一刻,民警还想开口阻拦,话却卡在嗓子里。
因为他看见那双眼睛了。不是平时应泊处理案情时的冷静,也不是面对嫌疑人时的游刃有余,是更深一层的、撕裂骨髓的怒火,藏在平静下,却要把一切都烧成灰烬。
应泊几步冲进病房,门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病房里那男人一惊,正翻身想蜷缩成一团。可还没来得及躲开,应泊已经冲到床边,一把拎起他病号服领口,猛地将他从床上拽起来,整个人拽得歪斜,半悬空地贴在床沿上。
“贺金龙。”应泊咬着牙,一字一顿。一旁的民警见状大惊,慌忙上来拉他,却被应泊蛮横地推开。
司机被他的力道吓呆了,身体像条被钉在钓钩上的鱼,嘴里发出含糊的惊叫:“啊……我……不是我……是他要救的……”
“你点的火,对不对?你想死,结果自己逃了出来。”他把司机按在墙上,“那你告诉我——张继川为什么死?”
司机挣扎着想推开他的手,满脸汗水,哭腔涌上来:“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当时都、都晕了……我没想到他会来……我醒了的时候我也吓傻了,我看火着得那么大,我……我不想死了……”
“你不想死了?”应泊忽然笑了。是那种几乎失控的冷笑,“你不想死了,就把他按回去?嗯?”
“你跑出去的时候有没有回头看看他?你听见他说‘拉我一把’了对吧?你有没有想过,他根本不是救你的消防员,不是你求的警察,他只是个路过的司机,是个被你害死的好心人!”
司机脸色发青,胡乱摇头:“我没想那么多!我只是……只是……我以为还能逃出来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你点了火。”应泊咬牙切齿,“是你点了火。你自己说的,为了报复社会,为了让这个世界记住你。你以为火烧得越旺,你活着就越值钱,你根本没想过会有人因此而死,就算想到了你也不在乎,对不对?”
他几乎目眦具裂:“你这种渣滓,根本不配让人救。”
司机彻底崩溃,脸色发白,喉咙里发出像呕吐又像哭嚎的声音:“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欠债,我真的活不下去了,我不是……不是为了杀人……我也不想……我也是被逼的……”
应泊没动,只死死盯着他,像是要把眼前这个人刻进恨意中,连骨头形状都不放过。末了,他放开司机,把人狠狠砸在病床上。
“你不是想让世界记住你吗?好,我答应你。”
他转身走到病房门口,又停住了脚步。
“你听好了,我会让所有人都记得你叫什么名字。”
“我会让你在每一次审讯、每一份卷宗、每一场庭审里,成为罔顾人命的懦夫和刽子手。”
第142章 尘灰 你从来都救不了任何人。……
张继川出事后, 应泊没有请假。
没有沉默,没有哀悼,也没有在朋友圈发一句空洞的“节哀”。他只是如常地穿上衬衣,系上领带, 揣好卷宗, 走进望海市检察院那栋用玻璃灰色钢筋混凝土砌成的办公楼。
路从辜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很久, 那背影一丝不苟, 肩膀不动如山,但路从辜很清楚, 那其实已经是一堵烧焦的墙皮,风一吹, 就该崩了。
他没说什么, 只把冰糖雪梨一瓶一瓶地放进冰箱里, 什么话都不留, 就转身去了支队指挥调度。应泊每次看到那一排玻璃瓶子, 都会停顿一秒,像是确认了自己还活着, 才继续坐下审阅案卷。
那之后的几天,应泊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
审讯室里, 他不再说“我们理解你的情绪”这种开场白, 而是一句话都不浪费, 直接翻开卷宗, 冷冷问嫌疑人:
“是你转发的那条视频?”
“你在群里提到‘要炸烂体制’,是不是?”
“这个□□号,是不是你在用?”
他的语调一如既往地平稳,逻辑严丝合缝,但每一个问题都像用刀尖挑断嫌疑人的神经末梢。那些在网上高喊着“激流就是未来”“我们要效仿殉道者”的年轻人, 一个个被他关进屋子里,问得面如死灰。
其中一个穿着定制文化衫的大学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满眼都是血丝,最后哽咽着喊:“我……我就是想表达自己,谁都有发声的自由啊!”
应泊站在桌边,没有坐下,只垂眼看着那份讯问笔录。毫无波澜吐出一句:
“自由和犯罪之间的界限,不是你说了算。”
他没有再看那人一眼,只一字一字地把“煽动扰乱社会秩序罪”写进文书中,像在写公文,又像在写碑文。
他一天能签出十份批准逮捕决定书,卷宗一摞摞递进系统,宛如一台吞噬风暴的公权力机器。他知道有人说他冷血,也有人在背地里质疑他是不是在借殉道者的风口刷政绩。可他从不反驳,只继续向前。他的笔记本密密麻麻,划掉的名字一个接一个,排成了战场边竖起的墓碑。
有一晚,他独自在办公室待到凌晨,盯着一张市区动态监控图发呆,指尖一下一下地敲在玻璃桌面上。
“他不会选择太冷的区域,也不会在监控密度最高的主街活动,”他自言自语道,“他喜欢死角、喜欢高地、喜欢空气湿润、喜欢能够‘俯视’的地方……他习惯在夜间行动,从不反复走老路。”
他的思路像刀划纸般清晰。三天后,他让公安在临近望海港码头的一座二层小仓库楼顶部署无人机和红外感应,准确捕捉到一个戴着眼镜的男子在深夜悄悄露面,摄像头捕捉到他开锁进入,但对方像是早有预感,只停留了十五分钟便迅速离开。现场残留的灰尘里留下一个度母佛牌——挑衅一样。
应泊站在案发现场的天台上,手里是那个佛牌,手指轻轻摩挲。
那一夜,路从辜看着他从屋顶下来,身上蹭着灰,眼神像是从废墟里挖出什么东西来一样亮,却没什么温度。他刚想问,结果应泊自行开口道:
“下一个目标很可能是教育局。”
“你确定?”
“他动了网络、媒体、行政、立法和司法,他不会忘了学校。这种象征意义的节点,他最喜欢。”他低头擦掉手腕上一道划痕,是在天台蹭到的。“而且我想起来,他曾经说过一句话——‘谁教会了我们谎言,我们就应该回去,在他讲课的时候掀翻他的讲台。’”
那句原话曾是在深夜里,两人交完论文却被导师痛批,便喝了点酒,陈嘉朗靠在阳台上,脸颊泛红。应泊早已不记得当时的天气,却记得霓虹在陈嘉朗眼镜下方的倒影一闪一闪。
现在回忆起来,仿佛每一处预言都在应验,每一个动作都埋藏线索。
这天是个难得的晴日,云薄得像被风捋过的一层丝,阳光照在墓园外大片白色绢花上,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应泊穿着他那身最常见的藏蓝色西装,扣子扣得一丝不苟,胸前别着一朵素白小花。他站在灵堂的最前排,动也不动,仿佛连眼神都被凝固在那方灵位上。
照片里的张继川笑得干净、年轻,穿着实验服白大褂,脸还带着一丝懵懂。
徐蔚然没来,她的精神状态依旧不稳定,医生不建议她出席。于是应泊成了葬礼上的“主事人”,代师代友,代一切沉默着送走他的人们。
他没哭,也没说话,只在告别仪式正式开始前将手机关机,交给其他人保管,然后站到了张父张母面前。
张父年纪比实际看上去年轻不少,头发打理得极整洁,衣着也一丝不乱,可脸上的法令纹却像是骤然老了十年。他眼眶泛红,手却紧握着亡子的照片,始终没有松开。张母穿着一身黑色旗袍,身形极薄,像随时要断的枯枝,视线死死贴在花圈中间那句“英灵长昭”的横幅上。
他们看到了应泊时都站起身,眼中带着不加掩饰的情绪——既悲怆,也不忍苛责。
应泊走到他们面前,先鞠了一躬,再鞠一躬,第三次,他弯下腰的幅度更深,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对不起。”
他的声音微微颤着。那三个字落地轻得几不可闻,但在场的所有人都听见了。
空气似乎顿了一秒。
张母刚要张口说什么,抬手的动作却忽然僵住。
她看见这个年轻人那双向来冷静如水、连面对暴徒都不曾动容的眼睛,此刻泛起了一层极浅的红意——不深不浅,眼中毫无光亮,像是从边缘到瞳孔都一点点被灼穿。
他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出来,可每个人都知道,他已经要崩溃了。
站在后排的夏怀瑾和侯万征皱了皱眉,刚想上前,却又止住脚步。路从辜始终站在应泊身后几步的位置,眸色低垂,他牙关紧咬,手攥成了拳都能感到手背上的青筋在跳。
谁都知道,应泊确实需要扶一下了。
但没有一个人动。没人敢去戳破这个平静的泡沫,没人敢接下那一句“对不起”后的沉默。所有人都知道——应泊一旦哭出来,这一场葬礼就不止是送走张继川,而是把这个在风暴里苦苦撑着的人,一并埋进去了。
应泊自己也知道,于是他站直身子,眉目低垂,像压住洪水一样吸了口气,把所有马上冲破眼眶的东西都憋回去。
而后,他回过头,对礼仪人员点头致意,低声说:
“可以开始了。”
告别乐响起的时候,他重新站回了最前排。
阳光照在他的背上,像一张宽阔的墙,光从缝隙里漏下来,直直地洒在墓碑前那一张青年的遗照上——照片里的人,笑得仍旧灿烂如昔。
埋骨仪式结束后,张父沉默良久,最终只说了一句:“他之前跟我说过,他特别佩服你。”
应泊低下头,再没抬起来。
直到所有人都走光,他还站在墓碑前,影子在天光中被拉得很长很长。
他没有带花,只有一沓装订好的小册子——那是张继川没写完的论文。张继川曾经说死也要带着自己的论文一起,应泊看着论文封面那一长串的题目,鼻梁忽然一酸。
他终于转身离开。
风还在吹,天色渐暗,应泊背影仍然笔直,却好像被轻轻击碎了一角。
“再见了。”他说。
殉道者的每一封信,如今都像火种,却没有烧向“恶人”,而是点燃了愤怒、歇斯底里、投机者和信徒交织的地狱,尽数烧向那些无力抵抗的更弱者。
哪怕被煽动的只是一小部分人,也足够搅得这片原本平静的海域不得安宁了。
那天中午,湾河南区爆发了第一场街头冲突。有人在广场举起“人民审判”横幅,大声宣读殉道者的“信条”;有青年自制喇叭,对着交警吼:“体制不是法律!我们要的是公平!”;还有人在网上发起模仿行动,公布所谓“可疑人员名单”,试图用人肉和围堵来制裁他们眼中的罪人。
一小时内,望海市政府被泼上红漆,网络上一段段断章取义的“殉道者语录”以神谕之姿疯传。广场对峙的人群中,有真正的失业者、维权者,也有被煽动的学生,甚至还有彻底陷入角色扮演癫狂的模仿犯。
执勤武警与公安线几度被冲击,有人泼洒汽油,有人举着□□狂喊“把公平还给我”。
局势彻底失控。
应泊坐在办公室里,手机摊在桌上,画面里是现场执法记录仪传回的音画同步资料:烟雾、口号、警棍碰撞盾牌的砰砰声,还有一道沙哑又坚定的声音,从嘈杂中透出来:
“盾阵靠拢,非致命压制,不要误伤群众!所有人听我指令!”
他听得很清楚,是路从辜,被指派上了最前线。
那一刻,应泊的手指动了一下,却没有去拨电话。他知道对方忙,哪怕是说一句“注意安全”,都可能打断对方对局势的把握。他试图劝阻对方,可路从辜只是拍拍他的肩膀,说:
“放心好了,我有分寸。”
他静静地看着那条视频播放完,重播一遍,又一遍。等再抬头时,天已经黑了。办公室的灯没有开,窗帘半掩着,整个屋子灰沉一片。
他靠在椅背上,脖颈僵硬到发酸,闭上眼的片刻,呼吸都不知不觉绷紧了,直到手机震了一下。
他低头,是一封匿名邮件。
邮件没有主题,附件是张图片,正文只有一句话:
“认识他吗?”
图片缓冲的速度很慢。屏幕一格一格加载出来的,是一片血迹斑驳的地面。
破碎的警帽、混乱的人影、地上的指挥耳麦、电棍、电筒滚落四散。一只手臂从画面边缘探入,手腕上缠着熟悉的绷带,血从袖口向外渗出,像被砍断后的断竹竿,半埋在人堆与砖瓦之间。
那一瞬,所有声音似乎都从世界中被抽空。
应泊死死盯着那张照片,整个人像是被冻住了。他没有动,连脸上的肌肉都未曾抽搐一下,眼睛却像是忽然失焦,甚至呼吸都慢了半拍。
照片下方还有第二张,角度拉远,镜头模糊,但分明能看出那是一具被盖上防暴盾的“遗体”轮廓,身形高瘦,脚腕外翻,肩部塌陷。
——是他。
不可能,万一不是他呢?他身手那么好,怎么会……
可张继川被害那天,你也不信。
应泊缓缓抬手,点住屏幕放大,拖动,再放大。越放大,越看不清,像是有无数影子在照片边缘围着跳舞,嘲弄地、狰狞地在他耳边低语:
你没保护好他。
你什么都没做到。
你从来都救不了任何人。
他的指尖一点点发冷,血液像是从掌心抽空。他忽然想吐,却吐不出来,只能发出一点短促的、呛在喉咙口的咳嗽。
手机“啪”的一声掉在地上,画面反射在玻璃茶几上,构成一个模糊的血影。
第143章 暗涌 屋里的两个人就那样贴在一起,一……
下雨了。
雨下得并不大, 却透着一股子要长久不停的意思,从午后一点断断续续地下到傍晚,天地间仿佛被一层潮湿的纱幕裹住了,颜色灰蒙, 像湿透的黑白旧照片。
警戒线外围着一圈人群, 有人举伞, 有人赤膊, 有人干脆披了个塑料布在肩头,围着那幢陈旧的街区楼, 仿佛盯着一座正在缓缓沉入地底的庙宇。
应泊是踏着水花冲进来的。
他的肩膀被旁边一个撑伞的胖子磕了一下,雨伞蹭过他的鬓角, 水珠四溅。他却像没感觉一样继续往前挤, 伞撞头顶、衣角被拉住、脚底踩着人家的鞋尖, 统统不管。他额前湿发黏在额角, 呼吸略显紊乱, 眼神焦灼,整个人像是刚从风暴中心被扔进了城市。
“让一让!”他终于挤到了内层警戒线边, “让开!”
几个民警回头看了他一眼,有人认出他来, 立刻闪出条缝。他鞋底滑过湿泥, 雨水从风衣衣襟滴下来, 眼睛却一刻没离开前方。他冲到靠近现场的内圈时, 一眼就看到了一辆侧翻的警用小车,玻璃碎裂,前车盖凹陷,雨水沿着破损边缘滴进引擎舱里。附近还有几块被扯歪的铁马,街道边竖着的移动监控杆也被人粗暴撞歪, 地上凌乱地躺着几顶被踩扁的头盔。
“路从辜呢?”他一开口声音竟有些发哑,像嗓子里堵了什么,“路从辜在哪里?”
几名忙着搬运伤员的民警抬眼看他,一瞬间都没说话。
他们的眼神不惊不怒,也不躲闪,只是——奇怪。
不是故意沉默,更像是面对一个问出“太阳是不是绿的”这种问题的人所露出的困惑眼神。他们对望一眼,其中一个正搬着担架的年轻民警轻声应了句:
“您说什么?”
“我说——”应泊喉头一紧,呼吸急了半拍,“路从辜。你们支队长,他是不是出事了?”
没人回答。
他们的眼神变得更加奇怪,几人彼此对视,有个警员垂下眼,继续低头记录;另一个似乎欲言又止,终究没说出口。雨点打在他们头盔和披风上,啪啪作响。
应泊眼神动了动,忽然转身快步往人群更深处走去。他穿过废弃摊位与倒塌的广告牌,越走越快,雨水沿着他眉骨流进眼角,他却顾不上擦,只是不断在人群中扫视。
“路从辜!”他叫了一声,声音破裂,“路从辜!”
没有人回应。
他的脚步终于慢了下来。
人流依旧汹涌,却已变得陌生。他站在人群间,像是一个拙劣的演员忽然被抛进了一个陌生的剧场。他下意识张开双手,又慢慢合拢,嘴唇轻轻一动,却没发出声。
忽然——
不远处有人群分开,有人喊着“让一让,伤员优先!”,一群身穿防护服的急救人员从街角抬着担架冲出来,而担架后头,一个高个子青年正推开人,撑着伞向前快步走。
路从辜。
他穿着防爆马甲,左臂衣袖破了个口子,头发湿得贴在额头,眉毛上还带着点血点。他好像是刚从一场混战里脱身,却又冷静得不像话。
人群自发让出一条小道。
他们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时间和空间的概念都像被抹去了一般,噼啪声全都远去。
路从辜愣住了,显然没料到应泊会出现在这里。眉毛微蹙,刚想开口,便看到对方几乎快步扑了过来——
“你……”应泊嘴唇张了张,像要说什么,半晌却只挤出一句,“你没死啊。”
路从辜听见这句话时,整个人也愣了一下,继而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露出一种带点哭笑不得的神色。
“我怎么会死?”他低声说,声音被雨打得支离破碎。
“我问了他们,他们都不说话,我以为是你——”应泊说着,声音忽然哑住,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那一瞬间自己是有多狼狈。
“暴乱压下去了。”路从辜语气温和,轻声补充,“现场确实有警员重伤,但不是我。”
他顿了一顿,看着应泊一身湿透的衣服与眼底红痕,嗓音压得更低了:“你是跑着过来的?”
应泊没有回答,只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最后低下眼,像是不愿让他看到自己刚才的模样。
“你干嘛总以为我会死?”路从辜忽然笑了一下,“你对我那么没信心?”
应泊抬起眼,看着他,喉咙动了动,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路从辜抬起手,像是要擦他脸上的水,却又顿了顿,终究没伸出来,只往旁边倾了倾伞,“别傻站着了,我这边还有事,你要跟来,就打个伞。”
雨变大了。
是那种毫无节奏、毫无怜悯的瓢泼暴雨,打在积水的水泥地上,炸出一朵朵飞白的水花。警戒带早就被撤掉了,但人群还未完全散去,许多人站在檐下,撑伞的、裹雨衣的、用手机录像的——仿佛还想等点什么,再看点什么,哪怕只是等下一场悲剧正式落幕。
应泊站在楼梯口下的那道石板台阶边,紧盯着手机里的那张照片。屏幕已经落满了雨点,变得模糊不清,应泊愣愣地看着,仿佛要透过模糊的影像看穿这世道里所有恶意。
他早该知道。
那是故意的——精心布置,计算过的投放点、媒体引流、群众情绪、警察反应,全都为了这一刻。他甚至能想象到对方挑选照片时嘴角那点讥诮的笑意。
接着,他转过身。
那一刻,仿佛整个世界都慢了一秒。
他没有伞,没有方向,像是一具自己从尸检台爬起来的死尸,在雨中缓慢移动。水从他鬓角流下,沿着下巴滴进衣领,再滑到腰侧。他连衣服都没理一下,像不知道自己浑身湿透了一样,机械地走进街口、走向拐角,像走向什么不归路。
路从辜眼见此景,心底一凛。
他刚从医护区那边交完伤者情况,正要让人去送几份急救通报,偏头一看就见到应泊那副模样。他几乎是立刻丢下手里文件,快步冲向警车那边,拦住了一个穿着雨披的民警:
“借我一把伞。”
那民警一愣,下意识道:“路队您不是刚——”
“伞。”路从辜语气一沉,雨水沿着他额角蜿蜒而下。
那人立刻拿出一把折伞递给他:“用这个吧!”
路从辜撑开伞,向应泊追去。
那条路不长,却被雨水打得像隔了一座城市。他一路疾步前行,鞋底踩在积水里“啪嗒啪嗒”地响,远处应泊的背影像沉在水中,每走一步都仿佛要被淹没。
“应泊!”他终于喊了一声。
雨声太大,应泊没有停,也没有回头。
路从辜咬紧牙关,伞略微倾低,冲进雨幕追上去,在靠近街口转角的那处人行道上,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
“你去哪儿?”
应泊终于停住了。他没有回头,只是站着,肩膀微微颤着,浑身早已被雨水泡透,仿佛那句“你没死啊”后藏着的某种情绪,终于漫出了堤岸。
“别自己扛,求你。”路从辜轻声说。
伞面倾斜,斜着罩在他们俩头上。雨点落在伞布上,“嗒嗒”作响,宛如一个疲倦的梦,在慢慢下坠。
应泊站了很久,久到脚边积起一滩水。然后他终于转过头,望着路从辜,唇角动了动,嗓子干涩。
“我没事。”他说,“走吧。”
路从辜没说什么,只是将伞举高了些,偏向应泊那边多遮一点,自己半边肩膀却淋了个透。
夜已经很深了,雨却还没停,仿佛这城市也不愿结束这一天的混沌。
回到家时,路从辜一手撑着伞,一手摸出钥匙,转身看了应泊一眼:“你进去之后先去换身衣服,别着凉。”
应泊没应声,只在他身后两步的距离,低着头站在门廊下。楼道灯昏黄,映着他湿透的发丝贴在侧颊,衣角还滴着水,像是整个人被雨水灌得沉重了好几公斤。他像一只走失归来的老犬,沉默而疲惫,只剩呼吸证明还活着。
门“咔哒”一声开了。
路从辜刚一脚踏进屋内,尚未来得及脱下鞋子,就听身后一阵极轻的脚步声,然后整个人被从后抱了个满怀——
是那种没有预兆、也无退路的拥抱。
应泊的双臂紧紧收拢,把他箍进自己胸口,几乎要把他这个人嵌进骨头里,像是生怕下一秒他就会从这世上蒸发。
路从辜怔了一下,刚要转身,就感觉下巴被一只湿凉的手指捏住,猛地抬起。还没来得及说话,一双嘴唇已经压了上来。
——凶猛的,带着雨水与喉咙里的压抑。
是强吻,但并不粗暴,更像是汹涌的情绪找不到别的出口,只能一股脑儿倾泻在唇齿之间。应泊吻得几近疯魔,像是要把所有痛、所有愧疚、所有崩溃都灌进去,把这个人吻得失神、吻得失语,才能让他知道——他还没彻底崩溃,他还活着。
路从辜被吻得连退两步,鞋还没脱就踉跄着往客厅退去。背抵上玄关墙壁,应泊也没松开,反而趁势揽着他的腰,将额头抵了上来,两人之间的气息交缠,带着潮湿、焦灼、还有被压抑过头的苦涩。
“唔……等、等一下……”路从辜终于喘出一句,手刚抬起就被应泊扣住手腕,重新抵回墙上。
他睁大眼,望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应泊也在发抖,水珠从睫毛滴落,嘴唇颤着,一副强撑姿态全然破裂的模样。
终于,他放开了,而后整个人几乎像泄了气的风筝那样滑坐下来,靠着墙慢慢蹲下,头低得很低,嘴唇紧抿,脸埋在手背里。
“我……”他低声说,喉咙干涩沙哑,“我撑不住了。”
那句话一出口,就像一道最后的屏障彻底崩了。
他原本是要独自把所有苦撑下去的。是“检察官”,是“带头人”,是那个坚如磐石的最终防线。可这次不一样了,他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崩溃边缘,而现在,他连让自己“继续像人一样存在”的力气都快没了。
路从辜终于蹲下来,坐在他面前,伸手把他整个人揽进怀里。
紧紧地,几乎要将他整个揉进胸膛。
“撑不住也没关系。”他低声说,声音哑到几乎听不清,“我抱着你呢。”
他没说“别怕”,没说“会好的”,也没有什么高论和开解。他只是抱着他,抱得紧到骨头疼,像是怕下一秒这人就化在地缝里,连影子都留不下。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应泊伏在他肩膀上,呼吸失了控,喉头压着的哽咽一声没出,却把整个胸膛都震得微微发抖。
屋外雨还在下,落在窗沿,落在老旧空调外壳上,打出孤独而寂静的节奏。
屋里的两个人就那样贴在一起,一点一点从风雨里缓缓挪回人间。
第144章 执剑 “这起案件,应当启动公开审判程……
一周后, 望海市公安局十楼会议室。
墙上的钟敲了一下。会议桌两侧坐满了人,检察、公安、舆情、网安、宣传口以及司法厅派下来的观察员,是应泊主动提议把他们叫来的。所有人面前摊着厚厚一叠卷宗,还有刚打印出来的红头文件。
应泊坐在最前头, 神情冷静, 双手交握, 眼神没有落在任何人脸上。他穿着那套春秋制服, 白衬衣领口扣到最上,领带紧绷到毫无褶皱。整个人像一块刚从熔炉里掏出来的钢铁, 被打磨得光洁无痕,但骨子里还透着烫手的热。
“……我的建议是, ”他开口, 语气平稳却有种不容置疑的钝重, “这起案件, 应当启动公开审判程序, 并由我担任公诉人,全程对外直播。”
一秒沉默。
然后, 会议室里炸开了。
“现场直播?!”政法委副书记眉头一跳,第一个发出声音, “你确定不是开玩笑?现在‘殉道者’这个词刚刚从热搜掉下去, 社会情绪还没冷却。你要在这种时候, 把一场血腥舆情案放到公众面前?!”
“是的。”应泊看向他, 语气依旧冷静,“我们不能让任何人觉得,这种事能在暗处处理掉。”
“你是想给他们洗白?还是立碑?”宣传部代表语气尖锐,显然已经在私信里被民愤淹了好几轮,“你知道外面有多少人现在同情‘殉道者’吗?你知道那些年轻人把他剪进视频、做成动画、写歌写诗吗?你一直播, 这司机是不是成了烈士?倒真成了我们压迫他们了,你想引发第二波模仿案吗?!”
“他不是烈士。”应泊低声打断他,“他是杀人犯。张继川是医生,他没做错任何事,他只是想救人。”
“可你也明白,网络上已经在说司机是被蛊惑的,是工具人。”公安那边的副局长低头翻卷宗,“你要是公开这起案子,不只他一个人会站在被告席,公众会逼着你把‘殉道者’整个议题展开,那是你准备让全体网民参与一次……全民审判吗?”
“不是全民审判。”应泊看向他,“是一次全民看见——给法治一个还能发声的机会。”
这句话一出口,会议室短暂沉寂。
司法厅观察员放下手中的水杯,抬头看着他:“你的意思是,要把这个案子当成一次政治信号?”
“不可以吗?”应泊反问:“难道我们以往处理这些事的时候,不是这样吗?”
桌上某人咳了一声,避开目光。
“你要知道,”公安口的技术支援小组低声提醒,“这司机叫贺金龙,曾经是工厂工人,在本地有固定住所,父母尚在,案件会牵动一个完整的下沉阶层。我们现在面对的不是单一的恐袭,而是一个叙事体制的博弈——”
“正因为如此。”应泊打断他,“才不能再躲起来,由我们自己审我们自己。”
他站了起来,抽出面前那份厚厚的案卷。他声音不大,每一个字却都像水珠落进油锅:
“贺金龙的货车是故意开进隧道,他曾在殉道者相关话题中多次发言,事故当天凌晨他在车内时间达四小时,爆炸产生的浓度溶剂明确超过合法运输限度。”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
“我要让所有说‘他只是被蛊惑’的人看看,这就是谋杀。我不在乎弹幕如何说、视频如何剪辑、那些帖子如何脑补,我只忠于我的职责,一个国家公诉人的职责。”
“哪怕没有人信。”他轻声说。
望海市中级人民法院门前临时竖起了一面巨大的公告板,红色印章鲜明,公告用加粗体写道:“本院将就被告人贺金龙涉嫌危害公共安全一案,依法举行公开庭审。”
下方备注:允许公众旁听,庭审全程进行网络直播。
此信息一出,网络舆论顿时沸腾。一部分人认为此举是在故意“制造舆论示范”,另一部分则讽刺说“终于肯让老百姓看看法律长什么样了”。评论区里“正义”“殉道者”“张继川”几个关键词迅速重新挤入热搜榜单。
而此刻,在法院内部的一间会议室中,应泊面前摊着审查报告和公诉意见,神情冷淡至极。
他前方,是由政法委、网信办、宣传系统以及市中院代表共同组建的临时协调组。他们曾试图干预这次直播的细节,包括“是否需要全程开放画面”、“是否删减法医报告”、“是否控制评论区节奏”,甚至建议应泊不要亲自出镜。
但最终都被应泊一一驳回。
“这不是综艺。”他说,“也不是报告会。庭审是人民看的,不是你们审核的。”
最终的结论是直播保留,旁听不设限制,仅需实名登记,镜头完整覆盖,弹幕延迟过滤。
庭审程序经由市中院上报省高院批准,正式通过层层审批。主审法官确定为望海市中级人民法院刑事审判庭庭长,一位行事一向严谨不苟、风评极高的中年法官。
为被告人贺金龙提供辩护的,是市律师协会公开指派的专业辩护律师,手续与资质完全合规,卷宗早已移交完毕。
与此同时,望海市公安局方面根据应泊提议,秘密配合了一项特殊部署:三十名基层民警伪装成普通旁听群众,以观众、媒体、学生、自媒体等身份渗透进旁听席。
他们不承担直接□□职责,但必须在必要节点发声、干预舆论倾向、转移突发注意力,防止任何可能的“殉道者模仿者”在直播中实施行动。
每人佩戴微型通讯设备,与庭外公安指挥系统实时联动,路从辜留在外面负责指挥
这项“风向引导计划”在市政法系统内部有诸多争议,却因为应泊的坚持和检察长默认而迅速付诸执行。
准备工作接近尾声之时,应泊走出会议室,在走廊尽头碰见了一个他没预料到的人。
“我要出庭。”徐蔚然站在白墙下,眼神坚定,“我是你助理,我也是公诉人。”
“你没必要卷进来。”应泊皱眉,“我另有人选。”
“你也没必要一个人背着。”她将一叠材料塞到他怀里,“我不是因为想报复——我只是想完成我们没完成的事情。”
应泊静了几秒,终究没有拒绝,只叹了一声,交代一句:“坐在我身边,别发言。记住,这是正式庭审,跟以往一样。”
“是。”徐蔚然点头。
这一夜,法院外架起铁栏,网络直播页面设定完成,舆情监测系统联动上线,公安布控图发放至各单位。
法庭的空气沉沉地压着。
望海市中级人民法院第一审判庭灯光又一次亮起。审判席上三名法官和四名人民陪审员端坐其后,中间那位是刑事审判庭庭长,神情严峻、眼神如炬。被告席上,贺金龙低头不语,神情木然,律师静静坐在辩护人席,摊开案卷。
法警肃立,直播镜头无声运转,评论区一开始热闹无比,成千上万的人涌入围观,有人期待轰动场面,有人等着检察官或者律师一鸣惊人。
上午九点整,庭审正式开始。
应泊在所有人面前站起身,翻开案卷,宣读起诉书:
“被告人贺金龙,男,45岁,汉族,初中文化,户籍地望海市郊贺家村,无固定职业。因涉嫌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被望海市公安局刑事拘留,后由望海市人民检察院批准逮捕。”
“本院经依法审查查明:被告人因负债累累、生活困顿,产生极端厌世心理,萌生通过制造重大灾难“拉人陪葬”、报复社会的念头。为此,其私自改装运输车辆,非法装载8015号溶剂油并逃避安全检查,于当日凌晨驾驶涉事货车试图进入市区制造爆炸事件,未果后改驶向燕望高速某隧道,伺机作案。
当日上午6时许,被告人在货车驾驶舱内点燃香烟,故意将未熄烟蒂投入车辆主空调进风口,引燃整车高浓度易燃气体。随后,其虽产生逃生念头,仍未及时制止火势蔓延,反因浓烟灼伤陷入昏厥,车辆于隧道内发生严重交通事故。
事故发生后,被害人张继川作为路过司机,发现起火车辆,冒险进入现场施救,成功唤醒被告人。被告人苏醒后挣扎逃离,在车辆结构变形情况下,反压致张继川卡于驾驶台未能脱险,最终导致其被困于车内,随爆炸死亡。张继川尸体后经专业勘验确认身份。
经望海市司法鉴定中心认定:本案造成公共隧道交通中断、路面结构损毁,伴随浓烟与爆炸冲击,存在高度人员伤亡风险,严重危害公共安全;贺金龙所运输之8015溶剂油属国家规定危险化学品,其运输方式不符合国家管理规定,未持合法运输资质;且其主观上具有明确杀伤不特定多数人之故意,最终造成一人死亡、多人重伤,社会影响极其恶劣。
上述事实,有被告人供述、现场监控录像、交通执法记录、火场残留物检验报告、事故模拟实验报告、相关证人证言、尸体鉴定书等证据证实,足以认定。
本院认为,被告人贺金龙违反国家法律,非法运输危险物质,并故意制造爆炸,引发隧道火灾,致一人死亡,其行为已触犯《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一百一十五条第一款之规定,应当以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追究其刑事责任。鉴于其主观恶性深重,社会危害性极大,且案发后态度恶劣、拒不认罪,后果特别严重,建议依法判处其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此致,望海市中级人民法院。检察官应泊,检察官助理徐蔚然。”
第145章 坚如磐石 “这份法律,不是因为你同意……
声音一字一句, 如钟声般敲在众人耳边。
之后,是漫长的的举证环节。
公安技侦的监控轨迹图,画面显示贺金龙车辆行驶路径、自停点、驻车时间,清晰可见;物证人员带来残留□□实物, 播放爆炸实验模拟视频, 证实当量与现场一致;网安技术报告披露“激流”相关社群内部聊天截图, 其中贺金龙参与多起殉道者有关话题讨论。
证人出庭作证, 一名交警、两名消防员、一位现场幸存目击者,以及一名心理专家陈述其行为模式未构成标准精神病行为, 不足以阻却刑事责任能力。
应泊像一架精准的机器,依次出示、逐条确认、无缝应对辩方质证。他没有使用一个形容词, 没有引导一句情绪, 连语调也保持常温。
他的对手辩护人, 也不是泛泛之辈。辩方多次试图引导庭审朝“政治狂热受害人”“精神障碍既遂”“非故意杀人”角度推进, 被应泊一一击退。
整整四个小时, 旁听席前排的几位观众从满脸激动,到半身瘫软, 再到悄悄打开微信刷八卦。有人开始频频打哈欠,有人小声咕哝“就不能快点”。
弹幕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只剩机械刷屏:
【怎么还在举证……】 【不是说这是大案吗?怎么感觉像在上课】 【睡了, 宣判了叫我】 【我要应泊骂人我才精神得起来】。
可就在所有人以为接下来只是另一段沉闷的长文朗读时, 审判长却给了被告人一个发言的机会。
“被告人贺金龙, 你有补充意见要说吗?”
贺金龙坐在那, 半晌没有动作。他的手靠在腿上,五指慢慢收紧,像在攥住什么看不见的念头。
良久,他缓缓起身开口,声音嘶哑:
“审判长, 我有话说。”
摄像机的镜头切换角度,直播平台上的评论区顿时躁动起来:
【来了!被告人发言!】 【总觉得他会说点狠的】 【希望不是那套‘我很委屈’的说辞】
贺金龙的声音像铁皮上的钝锤,一下下砸出钝痛。
“我知道,今天来了就是个死。你们这些穿西装的,早就定了我得死,不是吗?可我他妈就想说句公道话。”
“我一个臭打工的,从小没爹没妈,长大没人教我读书写字,十几岁出来混社会,搬砖、扛沙包、开大车,干一天挣那点破钱,连口热饭都吃不上。我他妈也努力过!我也想当个老实人,可谁给我机会?”
“你们说我是疯子,可你们谁想过,我们这些人是怎么一步步变成这样的?活活被这个狗屁社会逼的!有钱的作恶没事,我们穷人喘口气都是错!”
“你们说我杀人,可这个社会早杀了我一次了。我不过是把账算回来罢了。”
说到这,他忽然昂起头,眼神直直扫过旁听席与镜头,语调拔高了一截:
“我知道我跑不了了,可我死也得让你们知道,这个社会上绝大多数人都是我这个德行!要是社会给了我们活路,我们绝不会走到今天!”
这一句话瞬间在审判庭内荡出回响,直播间弹幕也现出短暂的安静。
甚至就连原本在庭内散布的民警,也有数人默默起身,准备在恰当时机引导言论——这是应泊事先布置好的“临场风向预案”。
可,就在这时——
一声突兀的大喝,在所有人意料之外地响起:
“谁允许你代表我们了?!”
那声音极响,极清晰,带着一种突如其来的愤怒与羞耻,直接将所有人的思绪砸得四分五裂。
所有人一惊,循声望去,只见在旁听席中段,一名中年女人已站起身来,穿着一件浅灰工装外套,满头鬓发凌乱,面庞微红,双手握拳。
“你有什么资格代表我?!”她的嗓音因激动而微哑,“我儿子也是干物流的,风里雨里跑车三年,他守规矩、踏实干活,不是你这套臭德行!”
话音刚落,又有一个声音在人群中响起——这次是个年轻小伙,站得笔直,口音夹着南方味道:
“我从小镇上来,三次搬砖、两次丢工作,也想过怨天尤人,但我们再怎么苦,也没去烧人、杀人、炸隧道——你痛苦就能杀人?那我们都该去炸?”
“代表谁啊你?”另一个声音跟着响了,“你代表你自己,别把我们一块拉进来!”
“我一个月拿三千五,挤地铁站一个小时才到单位,可我活得起码对得起良心!”
“你不代表我!”
“你更不代表张医生!”
“你代表的是恐/怖/分/子,是杀人犯!”
“不要装神圣了!”
刹那间,原本沉寂如水的旁听席炸了锅。那些原以为是围观群众的普通人,此刻忽然爆发出出人意料的愤怒——他们并不是一群等待煽动的看客,不是网络图文中的愚民,不是可以随意操控情绪的流量池,只不过被那些声量大的群体盖过了声音。
他们站起身,一个又一个。
甚至不止一人泪流满面,却咬牙说:
“我们就是你说的‘底层人’,可我们不需要你来发疯帮我们出头。”
应泊一瞬间怔在原地。
他原本设想过民警会在这一刻引导气氛、稳定现场,可出乎他意料的,是根本不需要引导——
真正喊出那句“谁允许你代表我们”的,不是安排好的任何人,而是这些他以为只想看热闹的群众自己。甚至连审判长都怔怔地看着旁听席,忘了敲法槌维持秩序。
末了,在其他审判员的眼神示意下,她紧急打断,继续下一步:
“全体肃静!注意法庭纪律!现在,请公诉人发表公诉意见。”
审判长声音落下,应泊缓缓起身。他没有立刻开口,只是低头,像在确认文书是否排列妥当。
然后,他轻轻合上案卷,放在桌上,抬起头。
“在正式发表公诉意见之前,公诉人还有一些话想说。”
那一刻,法庭陡然静了下来。
光亮下,法袍静止、桌椅整肃、所有人都听到了公诉人的声音里第一次掺入了什么情绪——不是愤怒,不是悲怆,而是一种未明的、压抑的沉重。
应泊看向前方轻声道:
“我知道,今天来到这里的,有人是来看热闹的,有人是带着愤怒来的,也有人,是为了看我们在这套程序中还能不能站得住、说得清、写得明。”
“我并不责怪你们。因为我们的确太久没有在阳光下,把这些制度里的血与火讲明白了。”
“但今天,我想用我的身份,我的嘴,告诉你们:这起案件,不只是罪与非罪,此罪与彼罪,不只是被告人与死者之间的因果关系——它关系到我们在座所有人是否还能相信,法律能被看见,正义能被说出。”
“所以,请你们再听我陈述一次。”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像刀一样扫过每一张面孔——合议庭、旁听席,以及摄像头背后的成千上万人。
“这份公诉意见,我将讲给所有人听。”他缓缓道,“哪怕只有一个人在听,我也要讲完。”
“审判长、审判员: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一百八十九条、第一百九十八条和第二百零九条之规定,我们受望海市人民检察院指派,代表本院,就今天依法公开审理的被告人贺金龙涉嫌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一案,以国家公诉人的身份,出席法庭支持公诉,并依法对刑事诉讼实行法律监督。
他的声音不大,却在整个审判庭中荡得清晰,充斥着那种寒彻骨髓的冷静。他将整起案件的因果关系陈诉一番后,定了定神才继续说:
“被告人贺金龙,确实不是第一个在这个时代用‘不公’作为自我豁免理由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你在法庭上说,你只是一个小人物,你没有退路,你只是希望有人听见你……我听见了。所有人都听见了。你在隧道里点燃炸药、在论坛上用愤怒重塑信仰、在‘激流’社群里高喊‘这是觉醒’,我们都听见了。”
“可我要问你——你想要的觉醒,是谁的?”
应泊直直看向被告席。
“你说,这个世界不公,制度腐朽,权力压迫。可我问你,如果今天给你一个权力的位置,你会让每一个人都活得有尊严,还是只让你自己不再卑微?”
他没有等回答,也不需要回答,只是继续道:“你以为你恨的是制度,是法律,是秩序……不,你恨的是这个体系没有站在你这边。你不是真的想打碎它,你只是想控制它。”
“你想的不是真正的公平,而是你决定什么叫公平。”
空气凝固了。
“你杀人,不是为了改变规则,是因为你觉得,终于有资格站在规则之上。”应泊目光如寒刀,“你说你是‘激流’,但真正的激流,是那些知道自己无法改变世界,却依然选择守住底线的人。”
“医生张继川,就是这样的人。”
他的声调没有上扬,语速反而慢下来,每个字都沉稳地从喉咙里剜出来。
“我不是为制度辩护。”他语气忽然低沉了一分,“我也知道它冰冷、迟钝,有时甚至荒唐。它不完美,远不完美。我也曾质疑过它,厌恶过它,甚至利用过它的漏洞。”
“可你用暴力去对抗它,只会制造新的压迫者。”
他抬起头,像对全体公众说:
“而你,还有你们奉为神明的殉道者,就是那个站在血泊中生杀予夺,却假装自己是救世主的人。你说制度吃人,可你也吃人,只不过吃得比它更快、更狠、更不择手段。”
短短几秒,审判庭内连法警的站姿都不再如一开始那样僵硬。应泊没有再看贺金龙。他缓缓移回视线,看向法庭最前方那枚高高在上的国徽,声音平稳,却重若千斤:
“法治也许效率迟缓,也许会扯皮,也许会酿成不可挽回的大错,但这是我们能找到的代价最低的选择。至少,它不会因为一个人的疯狂,就把所有人都带进深渊。”
“这份法律,不是因为你同意它才成立。它之所以存在,是为了在你不同意的时候,仍然可以约束你。”
第146章 如见众生 于阿鼻处见我苦难,如见众生……
法槌落下。
审判长端坐于审判席之上, 目光扫视全场,声音冷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论:
“本案庭审程序已全部完成,因案情重大、涉及公众广泛关注,经合议庭评议后, 依法决定——择日宣判。”
宣判日未定, 意味着一切尚未盖棺定论, 但这句“择日”两个字, 已在程序中划下一道缓冲的边界,亦为整个社会留下一口喘息之机。
法庭内灯光尚未熄灭, 从审判席到公诉席、辩护席,所有人都已起身。旁听席上的观众则像被从梦中唤醒般, 陆续站起, 神色各异。
有年轻人偷偷抹眼泪, 也有人默默合上笔记本, 低头不语。某些人心中的刻板剧本彻底破碎, 也有人忽然意识到自己想象的“激流”不过是一滩发臭的污水——曾被赋予勇气,却最终只是深渊。
而庭审现场的气氛——与开始时那种充满猎奇、看热闹的浮躁氛围已然完全不同。
审判长站起离席法袍在座椅边缘轻轻一摆, 正如这场旷日持久的正义过程所留下的最后一道涟漪。
应泊收起公诉词,头也不回地将卷宗合上。他没有等任何人说话, 也没有去看贺金龙一眼, 他只是从公诉席那张高桌下拿起笔记本与资料袋, 然后迈步走出法庭大门。
而那扇门, 一推开,等待着他的便是汹涌而来的海啸。
“应检察官,请问这次公开审理您是否有政治意图?”
“您是否担心庭审中您的立场过于主观?”
“有声音质疑您利用舆论反向引导司法,您怎么看?”
“张继川家属是否支持您做出公开庭审的决定?”
“您认为‘激流’是否还有后续组织?”
“应检,应检察官——请回一句——”
麦克风、相机、追光灯, 如浪潮倾倒,几百双眼睛死死盯住他,那些记者像闻到血腥味的野狗,试图将他撕扯、拉回“舆论事件”的立场中。
可应泊就像根本没有听见。
他穿过人群的步伐稳如山石,肩背微微前倾,眼神向前,没有焦点,像是在穿过某条比人声更深沉的河。
他没有说一个字。
那黑色的检察制服在镜头闪烁中,如同一艘小小的舟——在这条媒体、话语、情绪混成的怒流中缓缓逆行,孤单、沉默、执拗。
阳光从法院大楼的阴影边缘落下来,斜斜照进广场尽头,洒在他背影上。无人替他鼓掌,无人替他遮风——但他依然向前,步伐不歇,直到淹没在人群尽头的铁门后。
这场庭审,没有直接引爆,但它震得极深。
在宣告“择日宣判”的那一刻,很多人以为一切会就此沉静下去:媒体跟拍几天热度,评论区再争上几轮,然后像无数个社会事件一样,被新话题冲刷埋入时间泥底。
但他们错了。
应泊接连被要求出席多个新闻发布会和专题座谈,他一律拒绝,除了庭审之外没有再公开说一句话。但他的公诉词却被无数自媒体剪辑、字幕组加码、老师们在思政课中播放。
真正改变局面的,却并不是公诉人慷慨陈词,也不是审判长的那一声落槌,而是那句来自群众席的质问:“谁允许你代表我们了?”
像一记沉雷从法庭炸响,穿过直播镜头,穿过城市的楼宇回音,一点点蔓延成极大范围的余震。
也许是它震碎了很多人心里那个模糊又危险的幻象,那个觉得自己“只是默默认同一下”“只是偶尔转发”“只是共情一个失败者”的安全幻象。在庭审后,望海本地论坛上涌现出大量市民实名发帖,其中既有出租车司机,也有送餐员、工人、个体经营户——他们开始讲述自己的困苦、自己对制度的怨气,但最后都用类似的句话收尾:
“但我从没想过要用别人的命来证明我的命有价值。”
“你痛苦,不代表你高尚。”
“你不是我们,我们活得不易,但我们还知道不能草菅人命。”
这类言论开始在网络中扩散,被截图、转发、评论、共鸣,一如被人猛地敲醒的自觉。还有一名高三学生写下:
“我爸是消防员。看贺金龙说他代表大多数人时,我真的气到手抖。你可以说体制烂、教育不公平、生活太苦,可你不能绑上别人的命说你是在替我喊话。”
这条帖子获得二十多万转发,评论超过八万。城市中开始出现不曾预料的“反激流”集会——不是官方组织的宣传,而是由街坊邻里、职业工会、大学生自发发起。有人带着写着“我们不需要救世主”的横幅,有人在地铁口拉小提琴募捐,为受害者家属募款,也有人只是站在人群中,说了一句话:“我们也苦,但我们不会害人。”
政府没有插手太多。
他们惊讶地发现,这次根本不需要□□,因为情绪已然从“控诉体制”转向了“保护秩序”。没有爆炸,没有尸体,没有血——而是活人,他们在秩序的废墟中站起,用言语保住自己的人格。
一周后,官方日报发出评论:
“在激流滚滚中,是无名之众用一句‘你不代表我’捍卫了最基本的共识:人的尊严不能拿来交易,正义不靠暴力索取。真正的制度改革,从来都不靠你我互害。”
城市沉默了一阵,而后无数人把声音埋进心里,一步步站了出来。
事态终于走到临界点的那天,是一个燥热而阴沉的下午。
天空像被涂上灰白铅粉,密不透光,空气中充满久雨未落的压抑。望海市公安局新闻发布会,将“殉道者”案的最大嫌疑人——陈嘉朗的身份完整公开。
身高178cm,体型偏瘦,肺癌晚期,长期咳嗽。以及他的高清照片、体貌特征、活动轨迹、可能藏匿区域全数在新闻中呈现,并同步上传至市政便民APP与公安微博。
对这一决定,路从辜一开始以为应泊会强烈反对,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应泊默许了,一句话没说。
“你真的同意这样做?”路从辜曾在会议结束后压低声音追问。
“……是他求仁得仁罢了。”应泊说。
三天后,望海市公安局接到一通简短却掷地有声的匿名举报电话。
“我刚刚看到那张脸了。在湾河北区废弃炼钢厂靠宿舍区那边。他戴着口罩,穿正装,咳嗽很厉害。我在社区通告上见过照片,我确定是他。”
不到十五分钟,警方侦控系统锁定该区域地形图,结合航拍画面与现场热源分析,确认宿舍区北栋有疑似单人活动痕迹。
行动等级瞬间提升至一级应急部署。
炼钢厂外围被迅速封锁——警车、特警装甲、战术小组全部出动。无人机升空侦测,热成像锁定建筑内部,通讯屏蔽车同步就位。外围人群已迅速排空,街区广播切换至“请群众配合□□,远离封控区”的自动语音循环。
扩音器竖在风口最高的厂门边,粗大的话筒向着那片生锈、坍塌的楼体发出第一声呼喊:
“里面的人听着!你已经被包围!请立刻放下可能携带的危险物品,双手抱头,缓慢走出厂房——重复一遍——”
但没有回应。只有回音在钢骨间盘旋,撞在空旷水泥墙上,像是一个古老机器的回响。
应泊站在第一排警戒线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栋脱皮斑驳的厂楼。
他忽然低声道:“我进去吧。”
路从辜转头:“什么?”
“我进去谈。”他说,语气平静得像陈述天气,“他可能不会开枪。但他一定不会接受别人的投降要求,只有我能试试。”
路从辜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也明白他说的是对的。
“我不是为了抓他。”应泊声音很低,却极清晰,“我是想给他留一点选择的余地,哪怕只是一点点。”
他转身去取防弹衣,动作干脆,像是早就准备好。他披上那件黑色厚重的战术马甲,锁扣扣紧,整个人如同将要潜入战场。
路从辜犹豫片刻,终究低声道:“你进,通信保持,最迟半小时我要你出来。”
应泊点头,没有废话。
他从封控线最前端绕过警戒带,迈步走向那片破旧厂区的边缘。脚踩在锈蚀铁皮与碎石交错的地面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风从后颈穿过衣领,吹起厂区残破标语的旗角:“安全生产重于泰山”,几个字残缺不全,在空中翻卷得像某种讽刺。
他一步步深入,直至走入那栋北栋宿舍附楼后方的一间废弃工作间。
内部黑暗,光线从钢骨裂缝中勉强洒入,一张早已废弃的操作台前,半倒着一个人影。
是陈嘉朗。
应泊一步一步踏上高台,脚下是锈蚀的铁梯与碎裂的水泥,风从四面八方刮过来,掠过他衣角,也拂动前方那人灰黑色的风衣边缘。
陈嘉朗站在最顶端,背对着他,正对着那一锅沸腾着的钢水。
那东西咕嘟咕嘟地翻滚着,如同一个巨大的红色肺泡,在死寂中反复吐纳着热浪,光将陈嘉朗整个人照成一团人形剪影,嵌在金属巨炉的边缘,像快被蒸干一般。
应泊站住了。
离陈嘉朗还有不到四五米的距离,他没靠得太近,也没发出声音,只是静静地站着,像多年前某个深夜,等陈嘉朗从律所会议室里走出来,嘴上骂着甲方,眼里写满委屈。
两人就这么沉默地站着。
风声像一根根细长的弦在他们之间拉扯,拉得很长,陈嘉朗始终没有回头,只是看着那一炉钢水发呆。
他瘦得几乎只剩下一副骨架,肩膀一耸一塌,整个人像是一块衣架子上搭了层灰布。他微微晃了一下,仿佛终于累了,又像是被什么东西松开了脊骨。
“你知道我什么时候最不安吗?”他突然开口,声音很轻,混在钢炉的咆哮里,但却一字一句都清晰。
“是我刚当上合伙人的那一年。”
应泊没出声,只稍稍把身体前倾了一些。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办公室抽烟。以前一直觉得,等熬到合伙人,一切都会好起来。案子不需要自己抢了,合约也不是别人塞我桌上的生肉,会有人听我说话,有人给我倒水,签字也能大一点。”
“但你猜我那天干了什么?”
陈嘉朗轻轻一笑,脚边是烈焰灼腾的呼吸。
“我还是在帮忙收拾别的合伙人的烂摊子,还是要给甲方改掉他们自己违法的合同条款,还得对底下实习律师说‘这是机会,好好做’。”
“我那时候就想……是不是我错了。是不是我的不甘,不是因为我不够高,是因为——不管多高,我都得这样活着。”
他轻轻咳嗽两声,带着一点血腥味的喘息。
“后来我看着底下那帮年轻人,一个个刚进来,眼神清亮,说要干点大的,三个月后也开始学会推锅、低头、给关系户改材料……我那时候忽然就明白了。”
他停了一下,肩膀剧烈地起伏一次。
“这个世界不是运转错了,它就是这么设计的,把新鲜的、纯净的、愿意去相信的人,一口口吃掉,让他们慢慢变成我们这种人。”
“吞他们的血、他们的理想、他们的命,让上头那团臃肿的肉瘤活得更久。”
那一刻,风几乎把整座高台掀起来。应泊一动不动地站着,心口剧烈起伏。哪怕早就听过陈嘉朗无数牢骚、愤怒、妄言,但从来没有一次,这么钝地扎进他心里。
陈嘉朗这才缓缓转过身来。
风把他脸上最后的表情清清楚楚地摊开。他没哭,但脸颊抽动,嘴唇裂开,眼神是长久压抑之后的疲倦。他盯着应泊看了很久,最后勾了下嘴角:
“公诉词——写得不错。”
应泊怔了下,喉头动了动,眼里倏地就浮起一层水光,哽咽中带着一点笑。
“……我熬夜写的。”
陈嘉朗听完也笑了,他立在边缘,沸腾钢水在他脚下如恶兽咆哮,炽热光芒将他整个人渲成一抹剪影。风从破败窗框之间灌进来,呼呼作响,卷着锈粉和烧焦的金属气味。
他突兀地问:
“他们给了你多久?”
应泊抬眼看他:“半个小时。”
陈嘉朗轻轻一笑,低头看了眼手腕上那只手表,耸了耸肩:“时间还早。”
他转头望着应泊,那笑意带着说不出的熟稔与疲倦:
“再说点什么吧。你不是……最能说的吗?”
应泊缓缓走近一步,鞋底踩过热烘烘的钢板,发出沉钝的响声。他没立刻开口,而是看着那张熟悉却陌生的脸,喉咙像哽住了一样。直到又走近了一步,他的声音才带着明显的哽咽低低响起:
“嘉朗……别这样。”
“你没必要这么做,你可以停手,可以认罪,我们还可以走出去——你还有选择。”
陈嘉朗眼神一点点沉了下来,眸光深得几乎要滴出什么东西。
下一秒,他开口:
“……除了这个。”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刮刀,直直削在人心里。
应泊没有退缩,只是更低地说:“我想说的……就是这个。”
陈嘉朗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先是苦笑,接着笑意逐渐扭曲,最后忽然一声冷笑炸出,伴随着那声狂笑,他猛地从外套里抽出一把手枪,寒光在钢水反光中一闪!
“应泊,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吗?!”他怒吼。
枪口直直对准应泊的头颅,他的眼睛瞪得像要炸开,喉咙里迸出撕裂般的咆哮,像野兽在临死前的嘶吼。
周围风声呼啸,钢炉下如火山般轰鸣。
应泊却一步未退。他只是缓缓举起手,一把握住枪口,手指并不颤抖。接着,他用枪管抵住自己额头,闭了闭眼,睁开时,泪已经沿着眼角滑落。
“你要是觉得杀了我能解气……”他沙哑地说,声音几乎飘在烈焰中,“那就开枪吧。”
陈嘉朗的手在抖,指节僵直,枪口依旧抵着应泊的额头,汗水顺着鬓角滴落,与泪混在一起,滴落下来。
他看着应泊的眼睛。那双眼,和很多年前冬夜图书馆的白炽灯下的没什么差别,静静地、不动声色地亮着,透着熟悉的,不肯放手的倔强。
“……你就不怕?”陈嘉朗沙哑着,像牙缝里蹦出的字。
应泊眼圈通红,却没有动,只有语调一寸寸地垮下来:
“我怕,可我更怕你真的以为自己没人要了,我说过我会带你回家。”
陈嘉朗的嘴角抽了一下,眼眶一颤。
他手指终于慢慢放松,枪口轻轻垂下,像一块失去支点的石头。他缓缓收回手,整个人像被瞬间抽走了最后一点力气,一下子塌了下去。
他低声说:“……回不去了。”
话音刚落,应泊也再忍不住,喉咙猛地一紧,眼泪顺着脸颊滚落:
“回得去的……嘉朗,只要你愿意,我们就能回去。”
“回到……不需要伤人的地方。你可以坐牢,可以保外就医,我也陪你,你骂我、打我都行——你别再傻了,好不好……”
他一步一步靠近,像怕惊了什么野兽。
而陈嘉朗只是缓慢地摇头,边摇边笑,笑得破碎。
他退了一步。
又退一步。
他望着应泊,那眼神里的悲悯与留恋,像残雪之后的春日阳光——一点也灼热,反倒脆弱不堪。
“你还相信救得回来。”他说,“那你就继续相信吧。”
他说着,忽然低头望了眼那翻滚的钢水。应泊猛然意识到不对,瞳孔一缩,声音陡然拔高:
“嘉朗!别做傻事!!把手给我!”
他猛地冲上前一步,手臂直直伸出去,想要拽住那人。
“嘉朗——!!”
可还是慢了一步。
那一瞬间,陈嘉朗微微仰头,露出一个苍白疲惫的笑容,像是某种终于完成的告别。
“再见了,救世主。”
下一秒,他纵身一跃,整个人从高台上掠过,像一道黑影坠入金红熔浆!
火光在炉底炸开,掀起一团炽白的热浪,像一整个世界都在瞬间被吞没。他的身影没入翻滚钢水中,没有声响,没有挣扎,只有一圈圈水汽从灼热中翻腾而起,如同魂魄蒸散,无影无踪。
应泊扑倒在高台边缘,手还死死伸着,仿佛还抓得住什么,可空气一片灼烫,只剩一把枪滚落在地,发出沉沉一声响。
于阿鼻处见我苦难,如见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