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岭南行(二十一)硬生生长出一条软肋……
清枝屏住呼吸,不再出声。
她感觉到徐闻铮的背脊绷得极紧,神情严肃,似乎有某种极危险的东西,正在朝他们靠近。
四周的空气仿佛凝固一般,连风都停下来了。
忽然,她感觉身下的地面开始微微震颤起来,起初极轻,像远处的滚雷一般一闪而过,若不仔细觉察都感觉不到。
不过转瞬,那震动便越发明显,连带着周围山体上的碎石也开始松动滑落。
徐闻铮猛地翻身跃起,目光死死锁在了山溪的上游。
他下颌线绷得极紧,眉头紧皱,神色越发凝重,连呼吸都屏住了。
忽地,他嘴里吐出两个字,“山洪。”
山洪?
清枝心头一跳,却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从未见过小侯爷这般,他往日里一向从容不迫,此刻却眼神锐利如刃,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清枝觉得这山洪怕是要人命的东西。
还未等清枝回神,她的手腕上便是一紧。徐闻铮已将她一把拽起,清枝起身的瞬间一把捞起身边的包袱。
徐闻铮目光如电,迅速扫视四周,忽而目光锁定在了那条蜿蜒向上的狭长山道上。
“走!”
话音未落,徐闻铮攥紧清枝的手腕,拉着她朝那条山道奔去。
清枝手忙脚乱地将包袱死死搂在胸前。
刚跑几步便感觉到脚下的路开始剧烈震颤,她仓皇地回头一看,瞳孔猛地一缩。山溪上游,一股浑浊的泥浪正咆哮着朝这边奔涌而来。
她不由得心惊,再顾不上其他,跌跌撞撞地被徐闻铮拉着往山上逃去。
身后的泥浪轰鸣如雷。
清枝觉着,脚下的地似乎下一瞬就会被生生撕裂开。
这条山道,越往上跑越窄,横生的灌木枝丫不断地撕扯着清枝的衣袖,尖锐的藤条划过她的皮肤,瞬间带出几道血痕。
清枝咬牙忍住火辣辣的疼,不敢放慢半步。
草里的露水浸透了布鞋,每跑一步都像踩在湿滑的青苔上一般。
清枝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于是她干脆甩开鞋袜,赤脚踏在山道上。
耳边山洪的咆哮声越来越近,仿佛巨兽的喘息一般,就吞吐在她的后背上,清枝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再回头。
徐闻铮猛地刹住脚步,五指却将清枝的手腕握得更紧。
他暗想,来不及了。
他们拼尽全力奔逃,终究不及洪浪奔袭的速度,若继续沿此路前行,必将被洪流吞噬。
徐闻铮再次看向四周,猛地瞥见山道旁一处陡峭的崖壁,心想若是爬上去或可争得一线生机。
他迅速扫过岩壁上的每一处凸起和裂缝,同时在脑中刻下攀援的路线。
随后他单膝触地,直接蹲下,对着清枝说,“上来!”
清枝立即伏上他宽阔的后背,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脖颈,整个人如同藤蔓般缠在他的身上。
她能感受到小侯爷绷紧的肌肉线条,以及透过衣衫传来的灼热体温。
徐闻铮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后十指如钩,狠狠扣在岩缝上。
他手臂肌肉骤然绷紧,青筋暴起,带着背上的清枝向上攀去。
“抱稳我,别松手。”
他声音沙哑,喉间发出粗重的喘息,语气却透着安抚。
徐闻铮的手臂上,青筋如盘错的树根一般凸显,脚掌死死抵住岩壁,身体有些摇晃,却仍带着背上的清枝固执地向上挣命。
突然,清枝感觉到一股土腥味带着水汽,从脚底涌了上来。
浑浊的泥流已咆哮着漫过了岩壁的底部,裹挟着断枝碎石轰隆作响,飞溅的泥浆甚至打在了她的裙角上。
她低头朝下一看,只见浑浊的泥浆如同巨蟒般在山谷间穿行而过,在翠绿的山谷里撕出一道狰狞的黄褐色伤口。
清枝知道,若是掉下去,她和小侯爷瞬间会被下面的软泥吞没。
徐闻铮仍在奋力地向上攀爬,每一寸挪动都伴着粗重的喘息。
清枝使不上力,只能死死搂住他的脖颈,双腿夹紧他的腰腹,尽量让自己紧贴在他身上,以此减少晃动。
她生怕自己再给小侯爷增加半分累赘。
清枝抬头看向山顶,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此处距离山顶少说还有三十丈,崖壁陡峭,灰褐色的山体裸露在外,寸草不生。
清枝能清晰地感受到徐闻铮每一寸肌肉的颤动。
他浑身早已被汗水浸透,滚烫的汗珠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滴落,不断地砸在她环抱的手臂上。
“别怕。”
徐闻铮的嗓音透着沙哑和颤动,却刻意放得轻缓,似在安抚她紧张的心绪。
清枝点头,将双臂又收紧了几分。
她咬住下唇,眼睛死死地盯着那遥不可及的山顶。
攀至半山腰时,清枝察觉到徐闻铮的体力已接近极限。
他的手臂肌肉剧烈颤抖,每一次向上攀抓都伴随着粗重的喘息,汗珠在干燥的岩面上留下深色痕迹。
上方的岩壁越来越陡,徐闻铮的喘息声也越发粗重。
每一次向上挪动,他手臂上的肌肉都绷出凌厉的线条,青筋在汗湿的皮肤下突突跳动。
距离山顶还剩最后十丈时,徐闻铮连指尖都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即使这样,每当他抓住新的岩缝,又会爆发出一股惊人的力量,硬生生地将两人再往上推进几分。
五丈、三丈、一丈
碎石不断从他们脚下滚落,坠入下方还在翻涌的泥流中。
终于,徐闻铮染血的指尖扣住了山顶边缘。
当清枝的双脚刚触及到山顶的地面时,徐闻铮便像一个断了线的木偶般轰然倒地。
他仰面瘫在地上,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重重的嘶鸣。
清枝觉得,若此刻洪水漫到眼前,小侯爷估计也再挪不动半根手指。
汗水将他整个人都浇了一遍。
两人此时皆是没了说话的力气。
缓了许久,待喘息稍微平缓了些,徐闻铮缓缓抬起手臂挡在眼前,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却依旧连半个字都挤不出来。
只有他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扬起,最终化为一个无声的笑。
劫后余生的畅快,漫进了他的心底。
清枝胡乱地抹了把脸上的汗,转头看向身旁的徐闻铮。
他的手掌血肉模糊,暗红色的血渍深深沁进甲缝,在此刻显得格外刺目。
徐闻铮察觉到清枝的目光,他强撑着支起身子,扯动干裂的嘴唇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极艰难地吐出一句,“没事了。”
远山如黛,此时太阳终于露了脸。
清枝眼尾泛红,她猛的抽气,将即将落下的眼泪硬生生地憋了回去,然后扯出个笑脸回应他。
那笑容勉强得有些难看,但眸子却亮晶晶的,直直望进徐闻铮的眼底,仿佛在说,你看,我好好的。
二人在山顶的碎石地上躺了许久,直到日头西斜,才终于找回些力气。
清枝坐起身来,翻出包袱里的伤药,小心翼翼地托起徐闻铮血肉模糊的手掌。
药粉沾上伤口的瞬间,她明显感觉到他的手指颤了颤,却硬是没哼一声。
眼下找不到清水清洗,只能先撒上一层药粉。
殷红的血迹很快将雪白的药粉染成暗褐色,不过好歹是止住了血。
清枝又挽起徐闻铮的裤腿,将他的小腿也细细打量了一遍,确认没有其他伤口,清枝这才卷起自己的裤腿。
逃命的路上,她的小腿被不知名的小草割开了好些口子,此时正往外冒着血珠。
清枝在手心上倒了一些药粉,往小腿上一抹,顿时一股密密麻麻的痛感席卷而来。
药性居然这般烈,蜇得她皮肉生疼。
清枝下意识地望向徐闻铮,想起他不久前的那些伤,不敢想象涂药的时候,他得多疼。
处理完自己的伤口,待小腿缓过劲儿来,清枝仰面又倒在地上。
她一点儿都不愿动弹,眼皮重重的,没多久便再也支不起来,直接睡了过去。
这时,徐闻铮却双手撑地,缓缓坐起身来。
他暗忖,必须尽快找条下山的路。
眼下无水无粮,山顶的夜风冷得刺骨,他们却连件御寒的衣物都没有。
待到明天白日,又得直面烈日的暴晒。
这般境地,他们撑不了多久。
不过片刻,刚放晴的天空眼看又阴沉了,乌云滚滚,朝这边飘来,似乎下一瞬就要大雨倾盆。
来时攀爬的那面山壁下面,此刻已完全被泥浆覆盖,更别提随时可能爆发的二次山洪。
所以他们不能原路下山。
突然,大雨骤降。
没多久,整个山间都裹上了一层雾气。
雨点子噼里啪啦地砸在清枝的脸上。
她撑起身子,见徐闻铮正踉跄着朝背阴处的崖边挪去,外衣已被雨点子彻底打透。
徐闻铮朝山下看去,这一侧同样是光秃秃的峭壁,但坡度稍缓,比起洪水肆虐的阳面,总算多了分生机。
只是眼下云雾沉在山底,看不清地面的状况。
他见清枝朝自己走来,指着山坡说道,“我们朝这里下。”
声音沙哑却坚定。
清枝走到徐闻铮身边,低头一看,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这一侧虽不如上来的那面陡峭,但也算不上平缓。
清枝声音发颤:“这……怎么下?”
徐闻铮言简意赅,“赌一把,滑下去。”
他在心中盘算过,这斜坡虽然陡峭,岩面却意外地平整光滑,若将身体紧贴着山壁,控制好下坠的速度,或许能够安然地滑至山脚。
“贴紧我。”
徐闻铮抱住清枝,让她靠在自己身上,贴着崖壁滑了下去。
起初一切顺利,只是偶尔会有一两颗碎石粒磨到徐闻铮的背部。
雨滴砸在光滑的石壁上,形成一层薄薄的水膜。
这既减少了下滑时的阻力,又能缓解徐闻铮后背摩擦山壁时产生的灼痛感。
没曾想,下滑途中,雾气里突然现出一块突出的岩块。
徐闻铮的瞳孔骤然一缩,猛地屈膝想要刹住冲势,惯性却带着他继续往前。
千钧一发之际,他双臂发力将清枝往岩块上一推,自己则向前倾倒。
清枝的后背撞上岩壁的瞬间,她猛地上前,伸手环住徐闻铮的腋下。
因为支撑不住,她随即跪在岩块上,最后又变成趴在上面。
此时的雨越下越大,清枝的手臂开始脱力。
她紧贴着崖壁凸起的石块上,一小半截身子已经露在了外面。
即使这样,她依旧双手紧紧扣在徐闻铮的胸上,咬牙坚持着,恨不得将手臂横插进徐闻铮的胸口。
此时,山风骤然转烈,雨点子狠狠砸在两人的身上。
清枝的手臂剧烈颤抖着,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灰色。
“松手!”
徐闻铮的低吼声混着风雨传来,她死死咬住下唇,只是狠狠摇头。
无论她如何拼尽全力,徐闻铮的身体依旧缓缓地向下滑落。
她害怕地哭出声来,紧咬的牙关间发出幼兽般的呜咽。
此时雨骤风疾,下方雾气翻涌,根本看不清究竟还有多深才能见底。
清枝不敢赌。
就在徐闻铮快要滑落之际,她猛地低头,一口咬住他后背的衣襟。牙齿突然承受巨力,开始震颤,如同绝望的兽类死死咬住最后的生机。
徐闻铮清楚地意识到,这样的僵持只会让两人一同跌落崖底。
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席卷他全身。
“清枝松口!”
他声音发颤,几乎被暴雨声淹没。
背后依然沉默,那死死咬住的力道,分明在颤抖,却固执得令人心惊。
徐闻铮闭眼,喉结滚动,再开口时声音冷得像淬了冰。
“像你这样没用的丫头,若在徐府,连我院子的台阶都不配踏进一步。”
他忽然低笑一声,混着雨声显得格外刺耳。
“知道我屋里伺候的有多少人吗?多到我连她们的名字都记不全。”
“更何况你这般不识礼数、不通文墨,连最简单的琴谱都看不懂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却字字如刀,“除了那点厨艺,你还有什么?”
话音刚落,一颗滚烫的水珠突然砸在他后颈上,顺着脊梁蜿蜒而下,烫得他心口发疼。
他忽地感觉胸口的某处似要裂开一般,手指下意识地握成了拳头。
……
雨停了。
徐闻铮能清晰感觉到咬住自己衣襟的力道在剧烈颤抖,但依旧死死地咬着。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你对我而言,是随时都能扔下的阿猫阿狗。”
此话一出,徐闻铮的泪也不受控制地顺着眼角滑落。
他的声音开始发抖,那些刻意伪装的冷漠再也维持不住。
“真是个傻子!”
“我平生最见不得……傻子。”
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如潮水般淹没了他。
时间仿佛凝滞,直到甜腥的铁锈味钻入鼻腔。
是清枝的血。
他胸口的某处在此刻被彻底撕开,活生生的,顿时鲜血淋漓。
他再也发不出声音,每一次呼吸,锋利的痛感从胸腔一路割到喉间。
那颗向来骄傲的头颅终于低垂下来,咬着唇,最后的倔强便是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
清枝已分不清她坚持了多久。
时间仿佛被拉成细丝,每一息都长得难熬。
汗水浸透衣衫,咸涩味混着唇齿间的血腥气,萦绕在她鼻尖。
她的意识开始涣散,眼前忽明忽暗,唯有咬住衣襟的牙齿还死死扣着,像是生了根一般。
“清枝!”
大哥的声音?
那喊声像是隔了千山万水,飘飘渺渺地钻进她耳中。
真是大哥的声音?
她不确定。
也许是自己神志不清,开始编织幻觉了。
她的视线渐渐被白雾吞噬,眼前只剩茫茫一片。
可那飘渺的呼唤声,却像暗夜里突然亮起的一簇萤火,在她绝望的心头颤巍巍地摇曳着,燃起一星微弱的希望。
“清枝,松嘴。”
她感觉到有人在拍打她的脸颊,手指强硬地想要撬开她咬紧的牙关。
她试着轻轻松开了嘴,一股铁锈味的液体从嘴角溢出,顺着嘴角流下。
不是幻觉。
他们真的,活下来了。
……
张钺今早去周围探查,不曾想掉进了一处猎人设下的陷阱里,陷阱内湿滑不堪,出来颇费了一番功夫。
回到他们的落脚点,才发现山溪突发山洪,又遇上下雨,山里雾气弥漫,目力所及不过十步之距,只能尝试着在周边寻找他们的踪迹。
直到雨停,太阳露出了头。
他在这处山脚发现了清枝的包袱,猛一抬头,便看见二人挂在山壁上。
万幸那凸出的岩台离地面不过两丈余高。
张钺踩着山体天然的凹槽与石棱,如猿猴般敏捷地攀援而上,小心翼翼地将二人解救下来。
清枝此时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嘴角的血止不住地流着。
徐闻铮将她狠狠按进胸膛,喉间滚出一声近乎野兽哀嚎的呜咽。
张钺怔在原地。
这个素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少年,此刻双目猩红如困兽,那张永远戴着完美面具的脸,此刻碎裂得不成样子。
张钺矮身欲接过清枝,轻声劝道,“我来吧。”
徐闻铮恍若未闻,只是将怀中人搂得更紧,踉跄着起身,往前迈步。
张钺觉察到,徐闻铮的脚步已经开始虚浮,整个人摇摇欲坠。
还未等他上前搀扶,徐闻铮便如断折的青松般轰然跪地,怀抱着清枝一同栽倒在地,再无声息。
第二日,清枝在山洞里醒来,她猛地坐起身,只觉喉间一紧,嘴角颤了颤,像个掉了牙的老妪,只能挤出“咿咿呜呜”的声音。
直到看见徐闻铮靠坐在自己身边,她才歇了说话的心思,嘴里依旧充斥着一股铁锈味。
“他没事了。”
张钺将新拾来的柴火抱进山洞,转身对着清枝说道。
他走到清枝旁边,端了碗水给她喂下,“你不要命了,若是我没来,你打算就这么一直咬着?”
清枝笑笑,但已经没了说话的力气。
张钺摇了摇头,手中的枯枝“啪”的一声折断,被他随手抛进火堆里。
“昨日我不小心踏空,中了猎人布下的陷阱,在坑里待到许久才爬出来。”
说着他指了指山洞口,“不过我在陷阱里,捡了一只野兔。”
清枝抬眼看去,果然有只肥兔子前爪后蹄都被韧草捆得结结实实,圆滚滚的肚皮上还沾着新鲜的泥渍。
她转头又朝徐闻铮看去,见他依旧在昏睡。
张钺抽出腰间的匕首,大步走向洞口,他粗糙的手掌掐住兔子的后颈,兔子的后腿在空中徒劳蹬动,拼命挣扎,却逃不出张钺的手掌。
转眼张钺便消失在洞口。
没多久,他便将拾掇好的兔子套在木棍上,拿在火堆上翻烤。
“今日先在洞里休整一晚,明日再走。”
清枝点头,现在她和小侯爷都没办法上路,只能在这山洞里凑合一晚。
待兔肉烤出肉香,清枝指了指自己的包袱,嘴里“嗯嗯”两声,张钺见状将包袱递给清枝。
清枝从里面拿出一个罐子递给他,张钺接过,打开一看,是蜜浆。
他问道,“要刷这个?”
清枝点头,见张钺照做,她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徐闻铮也终于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便是清枝苍白却明亮的笑脸。
这一瞬,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胸口的那道裂痕里,竟然硬生生的长出了一条软肋。
第23章 岭南行(二十二)连痛都要咽进肚子里……
原本五日就能到信州,偏遇上山洪,耽搁了三日才到。
徐闻铮的手掌因为抹了伤药,七日沾不得水,所以每次梳洗都是清枝伺候他擦脸净手。他隐约觉得,清枝待他似乎有些不同了,可细想之下,又像是自己多心。
她依旧将他照顾得妥帖周到,事事上心,处处留意。
他偶尔会想起之前在山崖上说过的那番话,想起清枝的眼泪落在他背上时的滚烫,这时他总会心头一紧。
清枝倒像没事人似的,每日照旧嘻嘻笑笑,仿佛那日的事从未发生过。
徐闻铮更不愿在她面前提起,索性将这些记忆深埋,再也不去触碰。
清枝的嘴因为长时间承受重力,咬合还需要几日才能恢复,吃饭时只能微微张开条缝,一勺粥要分好几次才能慢慢喝下去。
此时入了仲夏,信州的午后闷热难当。
青石板路被晒得滚烫,街上行人稀稀拉拉的,连街边的茶摊都懒得出来招揽生意。
清枝要了碗冰镇后的荔枝膏水,在码头找了处阴凉地坐下,慢悠悠地喝着。
粘稠的热浪里,柳叶都卷了边。蝉鸣声穿透凝滞的空气,在码头边此起彼伏地响着,反倒衬得四周更加闷热。
这几日她面上依旧笑吟吟的,可只要一靠近小侯爷,那日山崖上的话便会不由自主*地浮上心头。她明白,那般情急之下,他说那些话全是为了保全她。
道理都明白,她总劝自己,莫要放在心上,可那念头偏生不听话,时不时就要窜出来,搅得她心头一阵翻腾,难受得紧。
清枝深深吸了口气,唇角又抿出个笑来。
她在心里告诫自己,要守住做丫鬟的本分才是。
突然,一阵急雨重重地砸下来。本就冷清的街道上,转眼间一个人影都不见了。
清枝慌忙躲进路边酒肆的屋檐下。
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上,溅起一朵朵浑浊的水花,积水顺着沟渠流向江河。檐角的雨水连成银线,在风中斜斜地飘摇,潮湿的空气中渐渐泛起泥土的腥气。
暑气,似乎就这般骤然散了。
“清枝。”
小侯爷?
清枝闻声转头看去,见小侯爷撑着一把素淡的油纸伞,站在雨幕中,正望着她。
虽说小侯爷这张脸做了假,看起来就是个相貌清秀的普通少年。
可不知怎的,他就这么普普通通地往雨里一站,就算挡着脸,光瞧个背影,也比旁人好看得多。
那笔直的腰杆像颗青松似的,果然,通身的气韵还是藏不住的。
她看着小侯爷朝自己一步一步走来,他踩过积水坑洼的青石板,溅起细小的水花,最终在她面前站定。
清枝依旧笑着望着他,似乎用眼睛问道,“你怎么来了?”
徐闻铮目色温润,轻声说道,“接你回去。”
清枝下意识地伸手接过油纸伞,刚举到徐闻铮头顶,却见他突然抬手一抽。
“我来。”
两人行走在雨幕中,突然一阵疾风掠过巷口,徐闻铮手中的油纸伞猛地一晃。
清枝额前一缕碎发被风吹散,晃晃悠悠地垂在眼前。
徐闻铮下意识地抬手,指尖刚要触到那缕发丝,清枝却偏头避开,自己将发丝别在耳后,然后朝他笑笑。
徐闻铮的手就这么僵在半空,指尖还残留着刚才那阵风掠过的凉意。
他瞧着清枝神色如常,甚至嘴角还挂着那抹熟悉的浅笑,忽然觉得是自己多想,有些失落的将手收了回来。
两人从码头回到客栈,也就百十来步。
徐闻铮将伞递还给店家,跟着清枝踏上楼梯。
木楼梯吱呀作响,他的目光几次落在她背影上,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清枝始终神色自若,甚至在上楼时还回头冲他笑了笑,那笑容太过自然,倒显得他那些未出口的话多余了。
“好好休息。”
徐闻铮抬手,替清枝轻轻掩上了房门。
半刻后,张钺一把推开徐闻铮的房门,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徐闻铮跟前。
他浑身透着水汽,靴底还带着未干的泥水,在青砖地上踩出几道湿漉漉的脚印。
语气中带着几分怒气和疑惑,“你那封密信,到底写了什么?”
不等徐闻铮回答,他又说道,“你知不知道,如今天枢卫真正掌权的几位大人物,全都奉圣命往这边来了?”
徐闻铮放下刚才被扰乱的心绪,语气淡然,“只是告诉他们,我人还活着。”
那封信虽未署名,但当今圣上认得他的字迹。他曾当众夸徐闻铮的字,瘦似孤鹤衔白雪,润如春谭映月宫。
“徐闻铮,我看你是引火烧身!”
张钺猛的站起身来,恨不得朝徐闻铮脸上揍一拳!要死也别把他推下水!
如此这般,他们这一路东躲西藏作甚?直接将脖子搁在别人的刀尖上岂不是更省事?
徐闻铮依旧淡然,“我必须在他们眼前死一次。”
只有在圣上的心腹面前死一次,才能彻底摆脱朝廷的监视。
张钺眯起眼睛问道,“这事儿,你有十成把握能瞒天过海?”
张钺死死盯着徐闻铮,突然觉得,眼前这人简直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那双眼睛瞧着平静无波,实际上却有不要命的狠劲。
作为定远侯府的小侯爷,他怎会不知天枢卫那几位的底细?
张钺还是忍不住提醒道,“那可是天枢卫最高阶的人物,最擅长的就是隐匿行踪,暗查秘访。如今我们在明处,他们在暗处,如何能瞒得过他们?”
见徐闻铮神色依旧平和,又补充道,“除此之外,天珺十二卫,也都调来此地。”
这十二人素来戍卫皇城,此番乃是首度离京。
徐闻铮朝他看来,“那是我特意为你安排的。”
见张钺面露惊诧,他继续说道,“旁人未必,但这十二人,必是圣上的心腹。”
“既是忠于圣上的,便也是你能用的。”
张钺恍然,胸口的怒气忽然泄了大半,他重重地坐回椅子上,挑眉问道,“接下来如何?”
“眼下还未到时机,我们什么都不用做。”说着徐闻铮望向窗外,这雨停了。
他的声音透着几分飘渺,继续说道,“得先有人挡在前头。”
张钺脸色一愣,脑海里浮现一个身影,试探着问道,“你是说……沈全方?”
徐闻铮点头,“他必会出手,搅了你和天珺十二卫的联系。”
张钺的眉头拧成了疙瘩:"可要是……万一你真死了呢?"
徐闻铮忽然笑出声来,指尖转着茶盏,“他们舍不得让我死,顶多是再吃些皮肉之苦罢了。”
“真要取我性命,当初在诏狱里就能结果了我,何必大费周章,将我流放岭南?”
徐闻铮摩挲着腕上的旧伤,那里还留着铁链磨出的疤痕。
圣上既然肯花这般功夫,他身上必定有什么值得图谋的东西。
他垂眸看着茶汤里晃动的倒影,只可惜,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这一次,他除了要全身而退外,更想知道,躲在这场棋局暗处的那位到底是谁。
张钺这下火气是彻底没了。
他看向徐闻铮,顿了顿,“还有件事……”
徐闻铮抬头看向他,第一次见他脸上竟出现了犹豫之色。
……
雨终于停了,檐角还在滴水。
清枝这几日瞧见小侯爷用膳时总提不起筷子,想着定是这闷热的天气作祟。于是她上街给徐闻铮买了一份冰镇的酒酿丸子。
刚准备敲徐闻铮的房门,却听见张钺说,“老侯夫人,病逝了。”
清枝猛地心下一凉,手里的瓷碗险些脱了手。
“另外,侯夫人在得知侯爷死在诏狱那日,便跟着去了。”
“圣上念及徐家祖上功勋,特赦了女眷流放之刑,如今徐府女眷们早已散了。”
清枝撑着栏杆才勉强稳住心神。
张钺的话,分明就是在说,整个侯府已经彻底倾覆。
静了半晌,徐闻铮的声音才堪堪传入清枝耳中。
那语调平静得像在问今日的天气一般,只一句,“消息可靠?”
张钺的声音透着几分无奈,“其实在野店时,我就得了些风声。只是当时吃不准,便没同清枝说。”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如今……算是坐实了。”
清枝猛然想起那个早晨,她和张钺并排坐在野店的门槛上,吃着馒头看落花。
她进门前,张钺叫住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想必就是这件事。
张钺等了半晌,见徐闻铮仍沉默不语,便也不再多话,起身径直往门口走去。
门轴“吱呀”一声打开,他猛地僵住,清枝竟就立在门外。两人四目相对,张钺喉结滚动了几下,终究什么也没说,侧身从她旁边擦肩而过。
徐闻铮静静地看着窗外,屋檐上的水,一滴一滴溅落。
这声响忽地让他想起多年前那个雨后的黄昏,儿时的他刚下学堂,就看见祖母端着青瓷碗立在学堂门口,碗里盛着冰镇过的绿豆汤。
“快喝,冰镇过的。”
“谢祖母。”徐闻铮小心接过,慢慢喝了起来。
“你不喜甜食,所以祖母啊,给你加了些茉莉花茶和陈皮。”
想及此处,徐闻铮忽地垂下头,以后再也不会有人会给他做那般风味独特的绿豆汤了。
他又想起了母亲。
其实他对母亲的印象实在模糊。
自打记事起,母亲就像被困在那方小院里,连对他这个亲生儿子都极为冷淡,更别说对父亲了。
外头早有传言,说定远侯夫妇貌合神离。
可谁能想到,最后母亲竟会毫不犹豫地追随父亲赴死。
他想起某个冬日,母亲染了风寒,父亲得知后,一句话都不曾问询。
可那夜他辗转难眠,披衣起身,漫行侯府时,竟在游廊下,看见父亲独往母亲的院落。
他悄悄跟在身后,见父亲没有进院子,而是站在院外直至天明,又悄无声息地离开。
……
清枝立在徐闻铮身后,见他面容平静如常,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可他就这么枯坐着,一动不动,仿佛没了生机一般。
直到夕阳最后一丝光亮没入天边,星子渐渐清晰。
她不敢轻易上前,只静静地站着,试着张了张嘴,却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本就不善言辞,那些熨帖人心的宽慰话,更是半个字也想不出来。
她告诉自己,要守着做丫鬟的本分。
主子不唤,便只能这么不远不近地守着。
“清枝。”
徐闻铮出声了。
清枝想应声,却想起自己眼下还说不出话来,于是她只能上前,立在徐闻铮身旁。
徐闻铮忽地抬臂,将清枝拉近自己,整个人缓缓贴了上去。清枝身子一僵,小侯爷何时对她这般亲近过,她不自觉地动了动身子。
徐闻铮以为清枝不愿意,声音里竟透着恳求。
“让我靠一会儿,就一会儿。”
清枝忽然发觉,徐闻铮正无声地颤抖着。
他在哭,却连半点呜咽都不肯漏出来。
她蓦地心头一酸,怀中的他连痛都要咽进肚子里。
第24章 岭南行(二十三)等我
熬了四天,清枝总算能正常进食了。
她算了算日子,他们在信州已耽搁了不少时日。可小侯爷和大哥看着,半点没有动身南下的意思。她虽心里疑惑,到底没开口问。
日子久了,连对面那家布庄的黄毛小狗都认得她了,一见她便摇着尾巴凑上来。
她平日里多是独自闲逛,渐渐摸清了信州的街巷市井,哪家铺子的点心最酥,哪条街人气最旺,她都记在了心里。
“这小畜生倒是跟姑娘亲,天天眼巴巴地等着你来喂。”
老板娘倚着门框笑道,“横竖它爱跟着你,不如你收了它去?”
清枝摇摇头,继续掰着馒头喂它。
她带不走这小家伙。眼下连她自己都居无定所,又怎能给它一个安稳窝?
近来大哥总往外跑,有时一去就是一整日,连个人影都见不着。
今日大哥又一早出了门。
清枝以为他又要一整日都待在外头。不曾想,他居然一个时辰不到便回来了。
不等清枝看清他手里的东西,张钺直接走进了客栈,连招呼都不跟她打。
清枝不免有些好奇,于是悄悄跟在他身后,一起进了客栈。
张钺对着店家说道,“劳烦借厨房一用。”
店家正拨着算盘,朝厨房扬了扬下巴,“里头油盐酱醋都齐全,客官自便。”
“多谢。”
说完张钺进了厨房,顺手捞起灶台边挂的粗布围裙,往颈后一挂,带子利落地在腰后打了个结,挽起袖子开始处理鹌鹑。
他肩宽背阔,高大的身影在灶台前一站,显得厨房都有些逼仄。衣袖半挽,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腰间束带勒出窄瘦的弧度。
只见他利落地处理了鹌鹑的毛和内脏,用黄酒,姜片腌制起来,接着又拿出山药,用竹刀刮皮。
清枝怔了怔,只见他刮完山药,修长的手指稳稳地握着菜刀,手起刀落间,山药便成了匀称的旋刀块。
动作干净又漂亮。
宽肩窄腰的身影在灶台前微微倾身,刀锋与砧板相击的节奏竟透出几分从容的韵律。
见他将切好的山药备盘,又将整只鹌鹑放进陶铫开始冷水炖煮。
她忍不住提醒道,“山药加点清水和醋泡着……”
张钺忽然回头一瞥,清枝立刻抿紧了唇。
没想到张钺居然直接照办,又挑眉问道,“还需要加什么吗?”
清枝赶紧摇头。
张钺不再看她,往灶里丢了一根柴,“没了就走开,别在这儿碍眼。”
清枝点点头,提着裙角乖乖上了楼。
张钺炖煮鹌鹑的途中有些无聊,于是靠在厨房门口,拿出匕首开始擦拭,偶尔看看陶铫里的情况,撇一下浮沫。
一个时辰后,见鹌鹑炖至“骨肉将离”,他将山药片和花椒一起倒进去。
待山药煮成半透明状,他撒上些盐,粳米粉加水调浆缓缓勾芡,倒了进去。然后仔细着撇去花椒粒,盛入青瓷盏中,随手又加了几颗枸杞点缀。
随后麻利地将厨房收拾干净,端着那盏山药鹌子羹上了楼。
他敲了敲清枝的门。
清枝刚开门,便见他将那盏羹往她桌上一搁,递给她个木勺,“你的牙刚能吃东西,还不能咬硬物,先吃点软和的。”
清枝愣愣地看着他,没想到他在厨房折腾这半晌,竟是为她做吃食。
张钺被看得有些不自在,硬声说道,“看什么看?吃啊。”
清枝慌忙地捧起青瓷盏,张开嘴小小地抿了一口。
热羹入喉,她抬眼望向张钺,正撞上他挑眉的模样,“怎么?嫌弃?”
他抱臂而立,嘴角却噙着笑,“难吃就直说……”
“好吃!”清枝急急打断,拿起勺子舀了一大勺放进嘴里。
张钺硬生生地将后半截话咽了回去,顿了片刻才又开口,“吃完自己收拾。”
话音未落,他已转身消失在门口。
清枝看着碗里的肉羹,心里划过一丝暖流。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专程为她做饭。
日头渐落,屋檐投下的暗影逐渐拉长,树上的蝉鸣一声迭着一声,逐渐弱下。
张钺见徐闻铮一直望着楼下,神色愈发温和,便忍不住好奇,也上前两步,倚在窗边向下望去。
只见清枝蹲在青石板上,正掰着馒头一点点喂给脚边的小黄狗,嘴里还念念有词,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今早接到暗桩的密信,七皇子倒台了。”张钺说着,视线也不自觉地一直锁在清枝身上。
徐闻铮轻轻“嗯”了一声。
张钺挑眉,暗嗤一声,“你倒是镇定。”
徐闻铮的眼皮都懒得抬,“料到了。”
张钺瞧着眼前的徐闻铮,只觉得他静得反常,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表面波澜不惊,底下却暗潮汹涌。
越是这般沉静,越让人脊背发凉。
他不由得提醒道,“你动手前,先想想清枝。”
徐闻铮的脸色忽地一沉,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张钺指节抵着眉心,嗓音沉得像是压着千斤重物,“圣上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
“太子之位空悬,朝堂上暗流汹涌,边关又战事频发。”张钺说着,不由得摇了摇头,“内外皆困。”
徐闻铮看着清枝在教小黄狗转圈,那小黄狗转了两圈就歪倒在地,任她怎么哄也不肯再动。他瞧着瞧着,眼底那潭幽水竟起了丝活泛的气息。
“几位皇子中,你看好谁?”张钺单刀直入,他总得提前认个主子。
徐闻铮摇头。
张钺皱眉,“一个都不看好?”
徐闻铮说道,“若真有合适的,这东宫何至于空悬至今?”
张钺也认同,如此说来,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说着他的话题又绕回七皇子,突然起了八卦的心思,“你知道吗,七皇子倒台和你脱不了关系。”
见徐闻铮依旧无言,张钺继续说道,“上次追杀烧船是他的手笔。”
“你们明明前后出生,也是一种缘分,为何他对你下如此狠手?”
话刚说出口,张钺忽地意识到,也许这就是原因所在。
他曾听见过一则皇家秘闻。
当年宋丞相的女儿刚送进宫封了丽妃,侯爷转头便迎娶了侯夫人。
后来宋丽妃和侯夫人同时怀孕,又几乎同时生产,原是一段佳话。
但他听说,宋丽妃为了比侯夫人先产下孩子,竟使用了催产药,才使得还未足月的七皇子和徐闻铮几乎同时出生。
不知是不是用了催产药的原因,七皇子一出生便先天不足,身体孱弱。
反观徐闻铮,三岁能诵《楚辞》,七岁通晓兵法,明珠似的人物,倒把七皇子衬得像蒙尘的瓦砾。
后来,宫里便有了徐闻铮夺走七皇子气运的传闻。
想到这里,张钺对徐闻铮多少生出了些同情来。
“天珺十二卫还有多久到信州?”
徐闻铮突然开口问道。
张钺收起了八卦的心思,抬手算了算,“就这两日的光景。”
徐闻铮说道,“到那时你把我交给他们便是。”
张钺瞪大双眼,“他们的手段,可不比诏狱的少,你当真撑得住?”
徐闻铮回道,“死不了。”
接着他又说道,“替清枝找个地方安顿些时日,待这件事结束再去寻她。”
张钺点头,“这个不用你说。”
话刚说完,两人忽听见楼下一阵轻盈的笑声。
只见清枝坐在街边,瞧着那黄毛团子笨拙地转圈。这轻松愉悦的氛围连带着楼上的二人,脸上也不自觉的有了丝笑意。
夏夜渐深,古镇的青石板上还残留着白日的余温。
徐闻铮走出客栈,见清枝正坐在石阶上,小黄狗蜷在她裙边。
他沉默地挨着她坐下,袖口擦过她的衣袖。
小黄狗抬头嗅了嗅,又安心地趴回清枝脚边。
清枝低头挠着小黄狗的下巴,忽觉身侧有了人影。她转头,眸中映出徐闻铮的脸。
“你们谈完了?”
徐闻铮微微颔首,“清枝,我有件事要跟你讲。”他神色认真,眸色沉静,“我要去办一件要紧事,得先送你去别处住些日子。”
清枝歪着头枕在膝盖上,静静地看着徐闻铮,轻声问道,“你会死吗?”
徐闻铮神色骤然一暗,眼底情绪翻涌如潮,最终又归于一片静默。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清枝又问了一遍,“你会死吗?”
“不会。”
清枝将头整个埋进胳膊里,小声说了句,“骗子。”
徐闻铮想要触碰她的发丝,手抬到一半,指节微微蜷了蜷,终究还是落回身侧。
“我答应你,我不死。”
清枝仍抱着双膝,不再吱声。
石阶上的影子缩成小小的一团,像是这样就能躲开他的话一般。
徐闻铮张开双臂倾身向前,又缓缓收拢,将她整个人圈进怀里。
他忽然低头,气息拂过她的耳垂,“我答应你,一定会来接你。”
沉默许久,清枝终于开口,嗓音闷在他衣襟里,“等多久?”
徐闻铮的声音沉而稳,透着坚定,“不会让你等太久。”
清枝这才抬头,和徐闻铮四目相对。两人的脸距离不过两寸,她眼眶通红地看着徐闻铮,认真地说道,“你不能骗我。”
徐闻铮点头。
“你要活着回来。”
徐闻铮点头。
清枝鼻子猛地一抽,瓮声瓮气地说,“那我等你来接我。”
徐闻铮轻声回道,“好。”
说完徐闻铮抬手抚上清枝的后脑,指尖穿过她柔软的发丝,像对待珍宝般小心翼翼地将她按向自己的肩头。
清枝便顺势轻轻地枕在了徐闻铮的肩上。
徐闻铮的手臂环住她单薄的背脊,掌心安抚似地拍着她的后背。
清枝身上有一股温软的气息,他有些留恋这种味道。
他再次轻声说,“……等我。”
第25章 岭南行(二十四)你怎么跟来了……
天刚蒙蒙亮,清枝便提着裙角,踩上矮凳,钻进了马车。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即便听到那个地名,也只觉得陌生。这世上除了侯府和小侯爷身边,其他地方对她而言,都不过是异乡。
指尖挑开车帘,仰头望向小侯爷的房间。只见窗棂紧闭,唯有浅浅的烛光透在窗户纸上,明明灭灭的跳动着。
清枝将怀里的包袱抱得更紧了些,指尖忽然触到个冰凉硬物。她心头一跳,慌忙解开包袱,从叠好的衣物中间拿出那个红色瓷瓶。
她浅声唤道,“大哥。”
张钺同马夫交代完,转身走向马车。忽然,一只素净干瘦的手从车窗里探了出来,指尖勾着个红瓷瓶,稳稳递到他眼前。
“这个瓷瓶还剩下一颗保命药,你收着。”
张钺点头,伸手接过,手掌握住瓶身顿了顿,然后收入袖中。
“走吧。”
张钺朝马夫说了一句。
他的话音刚落,马夫应了一声便甩响了鞭子。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车辙拖出两道淡淡的水痕,晃悠悠地朝东边的城门方向去了。
空旷冷清的街道上,“哒哒哒……”的马蹄声回荡着。
张钺立在原地,直到马车消失在街道转角,他又静立片刻,才转身走回客栈。
门轴吱呀一声,张钺推开了徐闻铮的房门。
徐闻铮竟未察觉有人进来,仍怔怔地盯着烛台,火苗在他的脸上投下摇晃的阴影。
“怎么不下去送送?”
张钺摩挲着袖中的瓷瓶,忽觉得,清枝这才刚走,他便有几分不习惯。
下一瞬,他又轻轻松了口气。
这可是他费尽心思给清枝寻到的好去处,那丫头应当会欢喜吧。
徐闻铮沉默良久,烛火在他眸中摇曳了几番,才低声道,“我们开始吧。”
张钺见他神色疏淡,便知趣地收了话头。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拆开后将整包药粉倾入瓷碗中,再倒入一些清水。
清水刚落入瓷碗,霎时翻起细密的白沫,又渐渐凝成半透明状的膏体。
张钺将手指蘸满,沿着徐闻铮的下颌线缓缓推开,药膏触肤即凝,不过片刻,徐闻铮露在衣外的皮肤便尽数覆盖。
几个呼吸间,徐闻铮顿觉面上如覆了一层铁甲般。那膏体竟似会吞吃水分,吸得他两颊凹陷,连眨眼都变得艰涩起来。
半个时辰过去,膏体表面如旱地一般龟裂。
张钺并指为刀,顺着徐闻铮的额头往下轻轻刮蹭,干涸的膏块便簌簌剥落,露出了底下原来的肌肤。
张钺不是头回见徐闻铮的真容。可此时烛火一晃,那张脸从膏块中显露出来,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的。
饶是同为男子的他,此时也不免感叹一句,这张脸当真受女娲钟爱,世上难寻其二。
“京城的人马随时会到,事急从权,我得先将你绑了。”
徐闻铮点头。
张钺一把抄起准备好的麻绳,拽过徐闻铮的手腕反剪到背后,在腕骨处交叉缠绕了几圈后,利落地打了个死结,又用棉布团堵了他的嘴,拿起黑色头罩往他头上一罩。
暗桩传来密报,天珺十二卫昨夜已现身于玉山,若是快马加鞭,最早卯时便会踏进信州地界。
他一把扣住徐闻铮的手肘,将他拉起身来,领着他走到客栈后院。
那里停着一辆四周用黑布严严实实盖住的马车,他托住徐闻铮的手臂,将他往马车上一送,徐闻铮便顺势坐进了马车里。
张钺大步走到马车前,一个跃身坐上横板,缰绳一抖,马车便碾着青石板缓缓动了。
车轮转了个弯,便径直朝西城门的方向驶去,与清枝的马车背道而驰。
……
清枝静静地坐在马车里,马车每颠一下,她就把怀里的包袱搂得更紧些,离信州城越远,她的心便愈不安。
她缓缓掀开车帘,马车行驶在一条蜿蜒的幽径上。两侧的密竹遮天蔽日,风一吹,竹叶便哗哗作响。
天色逐渐亮堂起来,清枝的心却愈发的沉。
忽地,她隐约听见车外有一阵小兽的哼唧声,赶忙唤马夫,“大叔,停一下。”
马夫“欸”了一声,马车渐渐停下。
清枝仔细辨听,果然有一阵小狗的呜鸣声。
她赶忙跳下马车,朝车轮处一看,便看见布庄娘子家的小黄狗正往自己脚边凑。
清枝将小黄狗抱在了怀里,摸着它的头,轻声问道,“你怎么跟来了?”
小黄舔了舔清枝的手以作回应。
跟了这许久,小黄早累得直吐舌头。
此刻被清枝搂在怀里,不过三两下的抚弄,便蜷成个毛团儿,肚皮一起一伏地睡熟了。
清枝低头瞧着熟睡的小黄,指尖轻轻抚过它柔软的耳尖。
小黄下意识地蹭了蹭清枝的手腕,便又安心地睡了过去。
清枝觉得,这小东西一起一伏的温热呼吸,竟让这条陌生的小路,也变得没那么难走了。
午时,张钺将马车停在了一处破庙外。
他翻身下车,目光如刃般扫过四周。
只见破庙的木门歪斜,蛛网密布,石阶缝隙里野草蔓生,四周空旷冷清,连鸟啼声都显得格外远。
“便是此处了。”
张钺回身,一把掀开车帘,将徐闻铮扶了下来,低声说道,“按你的要求找的地儿。百步之外就是信江,视野开阔,连只猫都藏不住。”
张钺将徐闻铮扶进寺庙,让他靠着柱子坐下。
正午的烈日从残破的屋顶倾泻而下,在布满灰尘的供桌上洒下细碎的光斑。
褪了色的神像半张脸沐在刺目的阳光里,另半张脸则隐在了阴影中,透着一丝说不出的怪异。
一阵风穿过歪斜的窗棂,带进来的不是清凉,而是一股裹挟着枯草腐味的热流。
张钺一把扯下黑布罩子。
强光刺眼,徐闻铮皱眉闭目,缓了片刻才重新睁眼。
紧接着,张钺拿掉徐闻铮嘴里的棉布团子,将水喂进他嘴里。
“我在沿途设有标记,天珺卫循迹而来,至多一刻钟。”
张钺抱臂靠在徐闻铮的身侧坐下,开始闭目养神。
片刻后,一道影子从佛台后面转出,正缓慢地朝这边靠近,直至落在了张钺的脸上。
“好久不见,张隐执。”
那道嗓音穿过耳膜的瞬间,张钺后颈寒毛陡立。
他面上不显,朝着来人行了一礼,“卑职见过沈大人。”
来人正是沈全方。
张钺暗忖,果然如徐闻铮所料,这厮亲自来了。
上次在落山岭的凉亭,他们刚匆匆见过一面。
沈全方上前,虚扶了一把张钺。
“未曾想,竟是沈大人亲至。”
沈全方的视线落在徐闻铮身上一瞬,“客船之事,张隐执九死一生,圣上念你忠心,特派我来善后。”
张钺猛地后退一步,对着京都的方向再行一礼,“谢圣上体恤。”
张钺还未起身,肩上忽地落下一只手,冰凉的触感直直压着他的臂膀上。
看着虽是安抚,却有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道,将张钺压得直不起身来。
沈全方的手指缓缓滑向张钺的脖颈,如一条冰冷的蛇贴着一般,让张钺拼尽全力才克制住躲开的那股冲动。
随后他的手指又攀上张钺的的下颌,轻轻一抬,迫使张钺和他对视。
嘴角含笑,却透着一股湿冷,“此人交由本督处置,如何?”
张钺面不改色,“全凭沈大人处置。”
沈全方唇角掠过一丝笑纹。他的掌心在张钺肩上又多施了三分力,才堪堪松了手。
徐闻铮气定神闲,如唠家常一般问道,“不知沈大人可愿与我单独一叙?”
沈全方眼神骤然锐利,“本官与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旧可叙?”
“见不得人倒不至于。”徐闻铮轻笑,“只是想起一件我儿时在宫中发生的旧事。”
“我在门外等候,随时听沈大人差遣。”不等沈全芳再度推辞,张钺恭敬地退到了寺庙前堂。
沈全方在徐闻铮面前缓缓蹲下身,眼神里明明透着慈爱,却让人感到潮湿,黏腻,令人极为不适。
“说起来,小侯爷还是咱家看着长大的。”
沈全方眯眼瞧着徐闻铮,世上知他是阉人的仅三人,徐闻铮便是其一。
十年前,他和圣上对弈,他因一句错话,圣上将棋盘砸在他身上,大骂他“阉人难上台面。”
偏巧徐闻铮那时就歇在旁边的暖阁里,此话便被他听了去。
徐闻铮目光幽深,带着些自嘲说道,“如今我是戴罪之身,岂敢再称小侯爷。”随即他低头一笑,“如今圣体违和,沈大人想必比太医还心焦目灼吧?”
“自然,圣上待咱家甚是宽厚,咱家日夜焚香祷祝,只盼龙体安康。”
徐闻铮浅笑,点头应是。他心知这些年,沈全方在朝中树敌无数。如今圣上病危,他比谁都清楚,若不及早寻个新靠山,只怕第一个曝尸街头的人便是他。
这次南下,除了压制张钺外,更为了抓住这次机会,给他的新主子一个投名状,而这个投名状便是徐闻铮。
“你长途跋涉来此,想必也是想为圣上分忧。”徐闻铮忽地语气多了一分郑重,“我们何不合作,各取所需?”
沈全方眼皮微微一紧,目光像两把薄刃,将徐闻铮从头到脚都刮了一遍。
“没想到小侯爷年纪轻轻,便如此善拿人心。”
徐闻铮眼尾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沈全方这便是同意了。他叹了口气道,“唯求保命而已。”
两人对*视,沈全方的眼里全是审视,而徐闻铮浅笑着,眼底尽是坦诚与少年独有的清澈。
“沈大人,叙旧时间过长,容易起疑。”说着徐闻铮扭了扭手臂,“能否解开我的手腕,我自会向沈大人证明我的诚意。”
见沈全方依旧不动,徐闻铮压低声音道,“我有一样东西,或许正是圣上久寻不得之物。”
沈全方眼神闪烁了一瞬,随即说道,“果然在你手上。”
第26章 岭南行(二十五)我死不了
沈全芳干枯的手指抚上徐闻铮的下巴,忽地用力一抬,徐闻铮的下巴被抬至极处。
他的视线落在徐闻铮喉结的一瞬,眼神便如蛇信子一般,带着湿冷黏腻一路滑下,看着徐闻铮的胸口剧烈起伏,他心底生出几分快感来。
曾经的高不可攀,全京都最耀眼的少年郎,如今如蝼蚁一般,被自己锁住咽喉。
徐闻铮面容沉静依旧,仰头看着屋顶破开的洞口,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气。沈全芳的眼神似被点燃一般,透着嗜血的炽热。
许久后,他五指缓缓卸了力道,指尖却仍擦过徐闻铮的喉结,如刀收鞘前最后一抹寒光,终是撤了手。
徐闻铮垂下头,缓了几息,待他再抬头时,沈全方眼里的疯狂已倏地沉入眼底。
“沈大人,考虑得如何?”
徐闻铮依旧笑得自然,眼神清透。
沈全方暗忖,自己从泥藻里挣出一条血路,如今权柄在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眼前的少年纵是明珠不假,但如今也只是个全族倾覆,毫无根基的罪人之身,昔日的风骨也在这发配的路上消磨殆尽。
自己何故会怕?为何要怕?
“咱家便给你一个机会。”
说着他反手抽出自己腰间的匕首,刀锋贴着徐闻铮手腕上的绳结一挑,绳子断掉的一瞬,徐闻铮的手腕便松了。
勒出的红痕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目。
徐闻铮揉着自己手腕上的印痕,忽然听见头顶的瓦片“啪嗒”一响,那声音极轻,像是有飞禽落脚一般,发出一阵轻微的窸窣声。
他漫不经心地抬眼一瞥,眸色骤然一冷,随即鸦羽般的眼睫压下,遮住瞳孔里翻涌的暗潮。
“你如何证明你的诚意?”
沈全方半阖着眼皮,眼缝中透出的目光如蘸了毒的银针一般。
徐闻铮说道,“请沈大人俯耳过来。”
沈全方倾身逼近,那股阴冷潮湿的气息笼罩着徐闻铮,徐闻铮面不改色,凑到他耳边,吐息间漏出几个气音,声音太轻,听不分明。
还未等沈全方细细思索,徐闻铮已握住旁边的碎瓦,朝他脖子猛地插去。
余光瞥见的刹那,几乎是本能地,沈全方手中的匕首便先一步刺进了徐闻铮的胸口。
瞬间鲜血溢出,在徐闻铮的胸前绽开一片刺目的红。
沈全方这才意识到,自己中计了。
果然,徐闻铮倒地的瞬间,手里的碎瓦“哐当”一声砸在了地上,头顶黑影一闪,瞬间便落下一人。
来人一个闪身,将徐闻铮挡在身后。
“沈大人,莫不是忘了圣上的旨意!”
来者竟是天枢卫的甲级暗探,清泉。
甲级暗探,直属于天枢卫首领,能调动天枢卫所有资源。
沈全方神色暗了暗,来者是他便有些棘手了。
徐闻铮嘴角溢出血迹,他淡定地抬手一捻,“沈大人,此物的下落我已透给你了。”
说着,他朝沈全方看去,似是不敢置信一般,“不想这竟成了我的催命符。”
沈全方神色一暗,此时的徐闻铮哪儿还有半分少年的纯净之感,嘴角的那抹红更像是他嗜血后残留下的痕迹。
“沈大人,做人岂能无信啊?”
徐闻铮眼尾一挑,眼里的那抹挑衅如火星子坠入枯草。沈全方指节骤然收紧,暴虐在他身体里叫嚣着,几乎要冲破胸腔。
沈全方眼底漫出血色,不曾想,纵横朝堂数十载,竟有一日会栽在这个未及弱冠的少年身上。
徐闻铮眼里的挑衅还未隐去,沈全方瞬间血气翻涌,他冷笑一声,眸中掀起滔天杀意,伸出干瘦如柴的手指,如鹰爪般直直朝徐闻铮的脖子探去。
清泉身形一闪,横剑格挡在徐闻铮身前,剑刃破空,寒芒交错。
沈全方出手招招狠辣,清泉逐渐不敌,最后被沈全方一脚踢到心口,将他踹得撞上了佛像。
斑驳的旧佛猛地一晃,金漆剥落的佛面簌簌抖落陈年的香灰。
张钺见状,眼神一凛,袍角翻飞间已闪身入内。
他一脚刚踏进去,便看见清泉捂着胸口躺倒在地,而徐闻铮的脖子被沈全方死死扣住。
最骇人的是,徐闻铮的胸前还插着一把匕首。
沈全方似乎杀红了眼,抬手拔出他胸口的匕首,顿时血流如注。
沈全方似还不解气,在徐闻铮抬腕的瞬间猛地扣住,反手一拧,“咔擦”一声,徐闻铮的手掌顿时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折了下去。
冷汗顺着徐闻铮的下颌滚落,呼吸间带着破碎的颤音。
每一声都像从肺腑里挤出来的,连唇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唯剩睫羽在剧痛中颤抖着。
张钺心口猛跳,再也克制不住,抬手握住刀柄,作势便要上前,却见徐闻铮虚弱地朝他使了个眼色。
张钺强行压制心头对徐闻铮的担忧,张口问道,“这是作甚?”
清泉呕出一口鲜血,他挣扎着支起上半身,“沈全方背叛圣上!”
张钺神色严正,“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
清泉眼见张钺似乎也要站在沈全方那边,忽地目眦欲裂,破口大骂道,“张钺,你作为天珺卫首领,竟也要做那背主之犬?”
张钺眸色一紧,“我对圣上的忠心,天地可鉴!”
寒光闪现!
沈全方手中的匕首直取张钺咽喉,趁其侧身闪避之际,枯爪般的手已钳住徐闻铮的后颈,闪身退出后堂。
张钺立刻追了出去。
马蹄声如雷逼近,十二铁骑已飞驰至跟前。
十二人翻身下马,还未等他们列阵,只见沈全方拖着如破布一般的徐闻铮奔出寺庙。
张钺身后,清泉踉跄着也跟到了寺庙门口,他骤然暴起一声厉喝,“拿下沈全方这逆贼!”
众人齐齐看向张钺,张钺正声道,“先将沈大人暂时扣押,等上报圣上,再做定夺。”
沈全方见状,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张钺,你真真是……不枉费本督的一番教导。”
说着匕首搭在徐闻铮的脖颈间,缓缓朝信江的方向而去。
离京前,天珺十二卫得圣上亲自召见,圣上亲谕,“徐闻铮的命,朕要活的。”
此番情境下,天珺十二卫不敢贸然上前,只能眼看着沈全方扣着徐闻铮的脖子往信江退去,直至退到了江沿处。
再后退一步,便要落入江中。
沈全方站在江边,眼眶炙红,暴怒发狂一般,手指竟直接探进徐闻铮的衣襟,狠狠钻进徐闻铮的伤口里,一股一股的鲜血从他干瘦枯黄的指缝间溢出。
徐闻铮疼得大口喘气,视线却落在了张钺身上,仿佛在提醒他,就是现在。
张钺猛地呼吸一滞,抬手取下旁边天珺卫背上的弓箭。
一箭搭弦,他猛地闭眼。
一息后,他再睁眼时,眼里全是狠绝!
一个满弓直直朝着沈全方射去!
沈全方骤然发力一推,徐闻铮如断线的傀儡般朝前方踉跄前扑,被张钺一箭贯穿。
……
张钺唇齿剧颤!
他张口欲呼,却如菏泽之鱼,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扔下弓箭,倾身扑上前去,接住徐闻铮如残叶般,即将倒地的身体。
沈全方邪邪一笑,“他死了,尔等都得陪葬!”
说完转头跳入江中。
天珺十二卫冲到江边,望着滚滚江水,等待张钺下令。
张钺沉声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十二卫领命,擅长泅水的五鬼和大耗直接跳入水中,天煞朝着空中发出信号,召集天珺卫在江边集结。
清泉上前瞧了一眼徐闻铮,见他瞳孔有扩散之势,轻声道,“救无可救,我即刻回天枢呈报圣上,烦请张大人在此善后。”
张钺微一颔首,清泉已翻身上马,策马扬鞭而去。
马蹄踏起一溜烟尘,转眼间,那道身影便没入了苍茫之中。
张钺意识到,方才自己射出的那一箭,是徐闻铮料定的。
他的心中涌起恨意,徐闻铮这是借他的手了断自己?
他咬牙道,“若你在我这一箭之下断了气,我该如何向清枝交代?”
徐闻铮缓缓睁开眼,想说话,一张嘴便是一口鲜血涌了出来。
他只能用口型缓缓说道,“我死不了。”
张钺怒骂,“为何不按计划行事?为何中途变卦?”
徐闻铮缓缓合上双眼,唇角却浮起一丝释然的笑意。血色浸染的眉目间,竟透出几分超脱的宁静。
张钺赶紧从袖中掏出清枝给的那个小瓷瓶,倒出里面的药丸,颤抖着手塞进徐闻铮的嘴里。
好在徐闻铮还能混着涌出的鲜血将药丸咽下去。
张钺将徐闻铮放入马车,随即自己跳上马车横板,马鞭一抽,马车便朝着信州城而去。
仲夏的天气是最难熬的,路面烫得能烙饼,蝉颤着嗓子,一声一声刮进耳朵,更添了几分燥热。
清枝坐在溪边的青石上,裙角被她挽至膝盖,她将脚踝缓缓浸入水中,溪水沁凉,清枝喉间发出一声惬意的感叹。
水底的鹅卵石被冲刷得圆润光滑,踩上去时,能感觉到石面上附着的青苔在趾缝间柔软地滑动。
“清枝姐!”
刘二妞赤着脚丫奔来,裤腿高高的卷到了膝盖上,露出晒得微红的小腿。她边跑边喊道,“我哥捞了一条好大的鱼!”
清枝笑着从水里起身,抬脚踩在石坎上,对着刘二妞说,“带我去瞧瞧,晚上我给你们做酸菜鱼片吃。”
“好啊,好啊!”
刘二妞拍着手,转身蹦蹦跳跳地带着清枝往溪水上游去了。
远处的山峦高低错落,梯田层层叠叠,绿意深浅不一,微风拂过,如绸缎一般,微微透着柔光。
这是一座宁静的小山村,几乎没有外人来此处。
村户拢共也就两百来户,大家安居乐业,日子过得平淡安稳。
从刘二妞嘴里得知,张钺每年农忙时便会来此处暂住几日,帮着她的阿公料理田地。
现在她住的屋子,便是专门留给张钺的。
张钺半月前给刘家捎了封信,告诉他们,他家妹子要来此暂住一段日子。
于是清枝刚下马车,便被刘二妞和刘大牛迎回了家。
“清枝姐,你看!”
刘大牛将鱼高高举起,鱼儿拼命甩尾挣扎,水珠四溅,打湿了他的衣襟和脸庞。他浑不在意,反而哈哈大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
清枝单手接过活蹦乱跳的鱼,手指穿入鱼鳃,指尖便沾了些水光。
她温声对着刘大牛说,“去田里摘几颗辣椒。”
“好嘞!”
说着刘大牛转身,一溜烟便跑远了。
忽地,清枝胸口一阵刺痛,她原地顿住,深吸一口气,又缓了几息,那阵刺痛才勉强消散。
她不禁皱眉,奇怪,这胸口为何突然就疼了。
她抬头望了望村口,不知道小侯爷何时才能来接自己。
这已经是她来柳桥村第八日了。
第27章 岭南行(二十六)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信州城内的某处民宅内,徐闻铮静静地躺着,面容枯槁,眼下泛着黑气,连呼吸都微弱得几乎要察觉不到。衣襟半敞着,露出刚包扎好的伤处。
衣服上的血迹早已干涸成暗褐色。
莫大夫净了手,“咔哒”一声盖上医箱,语气极为冷淡,“这命是暂且吊住了。”
说着他拎起药箱转身,临出门了又补上一句,“但何时能醒,得看天意。”
出了门他也离不开这个院子,于是狠狠将旁边厢房的门撞开,将药箱往桌上一搁,坐在凳子上生闷气。
这也不怪他火气大。
前几天半夜,他睡得正香,突然闯进来几个蒙面的黑衣人,他们趁着夜色,二话不说便把他捆了,塞进一辆马车里。
那马夫甩鞭子甩得极狠,车轮碾过坑洼处时,他的脑袋在车壁上撞出好几个大包,颠得他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他这副骨头架子,差点在半道上就散架了。
车刚停稳,还没等他缓过神,就被人直接拽了下来,还把医箱也一并搬了下来。
还没等他问话,那马夫跳上马车,鞭子一抽,马车就在他眼前一溜烟儿的,消失在了巷尾。
背后的院门“哎呀”一声,他还没来得及转身,一条胳膊直接架在他脖子上,将他拖进了门。
他站稳一看,才发现是张钺。
“他若是断了气……”张钺瞅着他的医箱,“你这箱宝贝我就全往你身上招呼了。”
莫大夫:……
这几日,莫大夫几乎没合过眼,衣袍上全是血渍和药汁,还泛着汗酸味儿。
他被抓来得急,连件干净的衣裳都没带。
不过这徐闻铮也是命硬,他胸口那一刀,若是再偏个半寸,便是华佗在世也救不回来。
还有那只箭,也是堪堪擦过要害处,给他留了几口气,才让他撑到自己来。
想到这儿,莫大夫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当初怎么就让那清枝缠住了腿,还心软地赠了她救命丹药。
若是没了它,这小哥当场咽了气,他也不用来此受罪。眼下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全须全尾的走出这道门。
想到这儿,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和他同时叹气的还有隔壁房里的张钺。
张钺的目光落在徐闻铮裹着夹板的手腕上,那截苍白的手腕仿佛已没了生机。
他下意识去地探他的脉搏,指尖触到皮肤,感受到了那微弱的跳动,他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那日在信江边上,徐闻铮就这般吊着一口气,一直撑到现在。
他眼下担忧的,还有一事。
自那日后,沈全方如同人间蒸发。
城门守卒,天枢各个站点,以及散落各处的天珺卫,竟无一人发现他的踪迹。
只要一日不寻着他,张钺心里就一日不得安宁。
不过,只要寻着他,他便是必死的结局。
那日在清泉和十二卫众目之下,沈全方叛迹昭彰,难洗罪名,天子震怒,特下了秘旨,若遇此人,立斩不赦,无需复命。
清泉因张钺对沈全方射出的那一箭,呈给天子的密报中对他赞赏有加,说他不但没有临阵倒戈,还行了大义灭亲之举。
压在头顶多年的阴云一朝散尽。
如今天珺卫终于彻底脱里了沈全方的掌控,权利尽归他所有。
只是,这世上再也没有徐闻铮这个人了。
因为在所有人眼里,他已经死了。
忽地,张钺想起了清枝。
徐闻铮昏迷不醒,藏身在此处养伤,张钺也只能隐匿行迹,不便外出。夜深人静时,他常望着窗外的月色出神,不知道清枝在那里过得可还称心?
张钺想着,至少要等徐闻铮醒来再做打算。
就这般又苦熬了三日,张钺眼底都熬出血丝来。
今日,他刚给徐闻铮净了手,忽地感觉有一道视线正看向他。
他猛地抬眼,正撞上徐闻铮清明的目光。
张钺赶紧喊来隔壁的莫大夫。
莫大夫舒了一口气,“醒过来了,便有得救。”
也就在这一日,张钺收到消息,沈全方被擒。
戌时三刻,张钺单骑出城,直奔二十里外伪装成义庄的天珺卫密牢。
地牢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渗水的滴答声在石壁间回荡,霉味混着血腥气往肺里钻。
张钺举着火把,踩在湿漉漉的,散发着冰凉气息的青石板上,一步一步,朝着最里面那间牢房走去。
沈全方身上的袍子已经看不清原本的颜色,他靠在还在透水的墙砖上,眼神如死物一般。
瞧见有人蹲在自己面前,他也没有任何回应,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还是张钺先开了口, “沈大人,近日可好?”
沈全方终于脸上有了松动,缓缓朝他转过头来。
涣散的瞳孔骤然收缩,眼底浮起血丝,活气还未漫到眉梢,就先在嘴角凝成个狰狞的弧度。
沈全方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将这次南下事件翻来覆去嚼了千万遍。
他历经沉浮,一向忍常人所不能忍,为何偏被徐闻铮这个还为及冠的少年,挑动内心最深处最嗜血的冲动。
眼下他心里有了一个猜测。
沈全方太了解龙椅上那位的性子,宁肯错杀三千,绝不放过一个。如今他败局已定,只是不知,留给他的是哪种死法。
张钺这次倒是耐性好得很。
他将火把插在壁笼上,那焰火在潮湿的空气中跳动,偶尔会滋啦一声,连带着火光摇晃,影子落在张钺的脸上,忽明忽暗。
“说起来,你还是我选出来的人。”沈全方的思绪被勾的很远,声音也有些飘渺。
“外人都说我们亲如父子,但你对我,从不亲近半分。”
“亲如父子?”张钺冷笑一声,“这几个字都让我觉着恶心。”
沈全方没吭声,只将后脑勺重重靠回石墙,并不辩驳。
有些事,两人都心知肚明。
张钺问道,“你可曾想过,有一日自己会落得如此下场?”
沈全方冷笑一声,“那你呢?若是哪日,你也落得我这般境地,可有人会站出来护你?”
张钺笑得坦荡。
沈全方阴冷的眼光如毒蛇一般,直勾勾地盯着张钺,“我这两日想了各个关节,却独独忘了你。”
良久后,他又吐出一句,“我是败在了你手里。”
张钺笑着,笑意却浮于表面,眼底的神色越来越冷。
“我该送你上路的了。”
说着张钺抽出腰间的匕首,一把扎进沈全方的胸口。
匕首插进去时,张钺故意偏了半寸,他手腕一拧,刃口在沈全方的脏腑间旋了个整圈。
沈全方在剧痛中抽搐,却抬不起手臂来。
他的四肢,早在天珺卫发现他时,便被生生砍断了。
沈全方瞳孔骤然收缩,原来如此,张钺是在为徐闻铮报仇。
忽地,所有的关节在此刻便都通了。
这是张钺和徐闻铮联合设的局,张钺熟知他多疑,嗜血的脾性,徐闻铮精于环环相扣的谋算。
“还有谁的仇,你可得快些,我这口气可撑不了多久。”
沈全方只想速速求死。
张钺慢条斯理地抽出匕首,“我不会让你死得太容易。”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薄油纸,轻轻地盖在沈全方的脸上,手法轻柔,眼神却冰冷无比。
油纸覆好后,他取下腰间的水壶,缓缓的在沈全方的脸上倒水。
只见沈全方呼吸愈发急促,却因为手臂无法抬起,只能发出绝望的嘶鸣。
可他呼吸愈急促,油纸贴合得越紧。
张钺好整以暇地,转动了一下手里的匕首,“这种死法,你熟悉吗?”
“有些……我不会用在你身上。”张钺的神色一沉,“因为,我嫌脏。”
沈全方终于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惧,但他无能无力,只能睁大眼睛,五感被死亡放大十倍,他能清晰地感知着自己的性命在流逝,直至咽下最后一口气,头猛地歪在了一边。
跳动的火舌将张钺的身影拉长在石壁上,那张脸隐在阴影中,沉默了许久,看不清表情。
许久后,他取下油纸,随手扔在了一旁。
沈全方此时面目狰狞。
张钺想,原来再癫狂的恶鬼,也是怕死的。
他抬脚走出牢房,对着守卫说道,“将他的尸首带走,别脏了咱们的地方。”
张钺走出暗牢,忽然重见天光,刺得他眯起眼,神色恍惚了片刻。
沈全方死了。
他终于摆脱了这个,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张钺小时候老家闹灾,他随父母南下时走散,为了活命,他跟着一个走南闯北的艺班讨生活。
某次在一大户人家卖艺,被作为贵客的沈全方一眼瞧中,说他的骨架是块料子,便将他买下,送入了天珺卫。
他原以为自己的好日子来了,没曾想,这却是他噩梦的开始。
那时候的天珺卫,不过是沈全方手里的一把骰子。
高兴了他会找几个天珺卫新人去他房中,陪他听曲品画,饮酒作乐。
不开心了也会招几个天珺卫新人进去,不一会儿便能听见他们的惨叫。
有时候,惨叫声中还透着几分难辨的嘶咛。
某次沈全方得圣上急招,他胡乱地套上官服便急急出门。
张钺忍不住好奇,往房里瞧了一眼,他瞬间立在原地,浑身血液凝固,久久无法呼吸。
天珺卫新人,十人能活一人,也许这便是大多数人的结局。
某日,沈全方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张钺便知,不尽力一搏,他的下场便会如那些人一般,悄无声息地,没有尊严的死去。
于是他总是找机会在众人面前表现,拼了命地立功,终于让圣上注意到他。
朝堂上,人人都嫌他爱出风头,说他不知收敛。
只有他自己明白,这是他保命的法子。
他只有站在人前,才不至于哪天突然无声无息地消失。
后来,他接管天珺卫,明面上他和沈全方亦师亦友,他对沈全方尊敬有加,私下却是暗流涌动。
那时,众人怕遭沈全方报复,都不敢与他来往。
唯有刘江死心塌地跟着他。
后来沈全方随便寻了个由头,拿油纸糊了刘江的脸,活活将他折磨至死。
……
天珺卫二人用糙草席卷了沈全方的尸首,麻绳草草捆了几道,然后扛起来,跟在张钺身后。
见张钺站在一处悬崖边,久久沉默。二人不敢出声,只得将沈全方的尸首继续扛在身上。
忽地,听见张钺说道,“就在此处安葬吧。”
二人应声,却见此处荒凉,脚下都是坚硬的岩石,根本无法下葬。
张钺抬手,指了指崖下。
二人顿悟,利落地将沈全方的尸身朝崖下一抛。
张钺想着,运气好的话,还能让崖底的猛兽饱餐一顿。
这也算是沈全方这些年,做过的唯一一件功德事。
第28章 岭南行(二十七)来接她了……
十月,阳光已褪去了盛夏的灼烧,微风穿过半开的窗户,带着几分初秋的爽利,又残留着夏末的余热。
空气中浮动着院前那棵老桂树初绽的幽香,才开了零星几点的嫩黄,香气便淡淡的透了出来。
清枝弯腰从木桌下摸出个粗陶罐子,哗啦一声,将里头的玉米粒尽数倾倒在桌上。金黄的玉米粒骨碌碌地滚向周围,清枝赶紧将它们拢到一起,又一颗一颗装回陶罐里。
自打来了这儿,她每日往罐里添一粒玉米。
起初罐底空落落的,丢一粒进去,能听见清脆的“哒啦”声。如今黄澄澄的玉米粒已堆了小半罐,再添新粒时,只有闷闷的一声“咚”。
清枝垂着眼,一粒一粒地数着,数到最后,足足有一百三十二颗。
她眼神微怔,指尖沿着陶罐粗糙的纹路细细瞧了一圈,原来自己已经在这里待了很长时间了。
目光不自觉地又看向窗外,透过那扇半开的木窗,朝村口的山道看去。
山道上空荡荡的,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清枝刚要收回目光时,余光里,有个人影从窗前一晃而过。她扬声道,“缸里还镇着个甜瓜,特意给你们留的。”
说完她将罐子仔细地收进桌下,径直朝檐下的水缸走去。
清枝忽地脚步一顿。
不对。
刘大牛今日安静得反常,若是往常,听见“甜瓜”二字,怕是连鞋都来不及趿拉,光着脚就要蹿到缸边来。
她转身折了回去,抬手掀起半旧的蓝布门帘,却见刘大牛和衣而卧,只留个背影对着房门,连呼吸声都压得极轻。
清枝放轻了脚步,慢慢挪到床边,声音压得低低的,“这就睡下了?”
“嗯。”
刘大牛闷闷地应了一声,被褥下的肩膀往里缩了缩,活像只团起来的刺猬。
“可是身上不爽利?”
清枝说着便要伸手去探他的额温。
刘大牛突然将脑袋往被褥里一埋,声音闷得发颤,“我没事,只是困狠了。”
清枝收回手,心里纳罕。这两只平日里能从鸡鸣蹦到月上梢头的皮猴儿,现在日头才刚偏西,竟嚷起乏来了?
“那你歇着罢,我不扰你了。”
清枝轻手轻脚退至门前,反手一带,门扇“咔嗒”一声合拢。
刘大牛瞬间一个打挺坐起身来,他双手死死捂着脸,从指缝里漏出了几声抽气声,疼得龇牙咧嘴。
“你掏马蜂窝了?”
刘大牛这才惊觉,门扇虽合,清枝却仍在房中。她静静的立在门边的阴影处,眸色沉沉地瞧着他。
他别过脸去,直挺挺地又倒回了床上,绷着嗓子一本正经道,“没有,那是小孩才闹的玩意儿。”
清枝冷笑一声,半点情面都不留:“刘大牛,你也不拿个镜子照照,你这脸肿得猪尿泡似的,还嘴硬?”
这时,她忽地惊觉,屋里只回来了一个,暗道不好,转身开门,提起裙子一路小跑着出了院门。
果然,在闯祸这件事上,刘二妞一定比刘大牛更胜一筹。
只见刘二妞站在河塘边,手里拿着一条软塌塌的什物,正往隔壁王家的臭蛋身上招呼。
臭蛋嘴里骂骂咧咧,脚下却不住地倒退,一个不留神,又被二妞抢上前去,结结实实挨了一记抽。
这番场景,清枝已经见怪不怪,而且连带着,她如今的性子也变得活泛了些。
此处她双臂交叠在胸前,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手肘,目光跟随那根飞舞的什物移动着。
清枝来这儿一个月后,两个小崽子便绷不住乖觉,渐渐现了原形。
尤其是二妞,活脱脱就是村里的小霸王,连村口的鹅见了都要绕道走。
这话可半点不掺假。
她亲眼瞧见那大鹅刚支棱起翅膀,朝着二妞一个猛冲,二妞眼疾手快,一把钳住鹅颈,抡臂甩了出去。
那白影扑棱棱划过半空,竟飞过一片菜畦,“噗”地一声陷进晒场边的草垛里。
就在那鹅影划空而过的刹那,清枝心头突地一跳,她想,二妞这丫头绝不是个寻常人物。
刘大牛不知何时也踱到了门边,与清枝并肩立着,两人一起朝二妞看去。
大牛眯着肿成细线的眼睛,嘴唇胀得发亮,语气里透着对二妞的担忧,“我妹以后还能嫁出去吗?”
清枝神色无波,语气平和,“小孩子家家的,不要忧虑这种问题。”
刘大牛又问道,“要不要过去看看?万一出了什么事,大爷回来,我们会挨揍的。”
清枝的目光仍紧紧地锁在二妞身上,她淡定地答道,“不用,小孩家的玩闹……闹……”
话还未说完,她人已经飞过去了。
只见二妞抡臂一甩,那什物便缠上了臭蛋的脖颈,借着惯势还绕了三匝。
臭蛋被吓得哇哇大哭,两只手胡乱地扒拉着脖子上的物件,偏又不敢真去解开,只一个劲儿地往后退,可他退一分,脖子便被勒紧一分,使得小脸都涨红了。
离近了清枝才瞧真切,二妞那小手里竟攥着一条碧森森的长虫,鳞片在日头下还泛着幽青的冷光。
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那蛇也不知是死是活……
最后,清枝拎着二妞的后衣领往回走,活像提着一只扑腾不休的小猫崽子。二妞倒也不恼,兀自甩着那条软塌塌的长虫,蛇尾在空中画着圈儿。
“清枝姐,晚上炖蛇汤喝?”
清枝看着已经断了气的青蛇,轻轻叹了口气。
随即默默挽起袖子,操起旁边的草绳将蛇头固定,用剪刀在蛇腹处剪开一道口子,挤出内脏,又切断血管放血。
二妞见今晚蛇汤有了着落,一溜烟儿又跑出了门。
清枝赶紧追了上去,“莫再生事!”
二妞头也不回,眨眼便没了影子,只听见院外传来一句,“我从不生事!”
没曾想,太阳落山时,踏进院门的二妞颧骨上赫然多了块瘀紫。
清枝赶紧放下手里的木铲,凑近她的脸,仔细地瞧着,“谁下手这么没轻没重的?”
她眉头一拧,声音顿时沉了下来:“走,去讨个说法。小孩子家打闹,竟也下这等狠手?”
说着就要带着二妞出门。
大爷眼皮都没抬一下,慢悠悠啜了口茶,“不用去找,会主动上门的。”
清枝转念一想,能主动上门赔不是的,总归是懂礼数的人家,便也暂时按下了火气,只拧了块冷帕子敷在二妞的伤处。
果不其然,天色刚擦黑,外头便传来“哐哐”的砸门声。
清枝眉梢微挑,心中暗想,还真叫大爷说中了,这是赔罪的人上门了。
她拉开院门的一瞬间,便直直愣在原地。
门口站着一位年轻妇人,身后躲着一个和大牛身量差不多的男孩。
“我找二妞!”
那年轻妇人胸口剧烈起伏,话音里像掺了火星子。
清枝侧身让出半步,指尖轻轻扣住门*板,“要不……先进来说。”
那妇人攥着儿子手腕大步流星往里走,少年虽被扯得踉跄,脖子却仍梗着,活像只斗败后不服气的小公鸡。清枝则默不作声地,落后两步跟着。
清枝心底的那一团怒火早在瞧见男孩脸上的伤时,被浇了个干净。
“刘老爷子,你可得好好管管你家二丫头,你瞧瞧,把我们春阳的脸,挠成什么样了?”
“这要是留了疤,以后我们家春阳怎么找媳妇?”
……
大爷撑着膝盖慢悠悠起身,笑纹里都漾着和气,“春阳娘,坐着说。”他朝大牛使了个眼色,大牛忙捧了碗新沏的花茶递过去,“春阳娘,喝茶。”
随即,大爷将二妞喊到身前,“给春阳哥道歉。”
二妞倒是爽利,冲着春阳脆生生嚷了句,“春阳哥,对不住!”
恰此时,厨房飘来阵阵鲜香,勾得人鼻尖微动。清枝嗅了嗅,赶忙转身往灶间走去。
汤好了。
她进了厨房,打开锅盖,在汤里加了一些枸杞子,又炖了片刻,才将汤倒进碗里,小心地端上桌,随即她又炒了一个素藕片和酱烧茄子,大牛和二妞一人一盘端了出去。
清枝见春阳母子还未离开,犹豫着问出一句,“要不,在这里凑合一顿?”
果然,春阳眼睛倏地亮了起来,春阳娘紧蹙的眉头也松动了三分。
大牛又去厨房里拿出两副碗筷,几人一起上桌吃饭。几人刚围桌坐下,二妞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起身从旁边的木柜中拿出个小陶罐,往每人碗里搁了点香辣酱,连春阳娘的碗里都没落下。
清枝给大家各盛了一碗蛇汤,“大家尝尝鲜。”
春阳捧起碗猛灌了一大口,热汤烫得他直吐舌头,却还扭头对着娘亲嚷道,“娘!这汤比您炖的鲜十倍!”
话音未落就被他娘用筷头敲了记脑门,疼得春阳龇牙咧嘴。
饭后,几个小孩利落地收拾了残局,又钻进厨房洗碗。
待收拾妥当后,春阳娘领着春阳出了门。
清枝送到门口,轻声道,“慢走啊。”
她目送着那对母子身影渐远,正欲转身时,忽闻一声轻唤,“清枝。”
清枝浑身一僵,竟不敢回头。
怕是自己生了幻念,怕这一转身,连那声虚幻的呼唤都要破碎掉。
可她终是没忍住,颈子一寸寸转过去,连呼吸都屏住了。
只见不远处的山道上站着两个人影。
天色黑,瞧不真切。
她忽地眼眶一热,水雾逐渐漫了上来,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想,就算是幻觉,她也想靠得再近一些……
再顾不得其他,她朝着那个日思夜想的影子奔去,忍不住双臂一张,狠狠将那个身影抱住。
是真的!
这个身体是实心的!
她家小侯爷,来接她了。
第29章 岭南行(二十八)你这身子,清枝哪处……
清枝将小侯爷揽在怀中,忽觉他身形消瘦了许多,环抱间竟隐隐触到他嶙峋的骨节,抱着怀中竟有些硌手。
她的手指不自觉地向下滑了半寸,小侯爷的腰身竟已纤细如柳,仿佛稍一用力便能圈住。
张钺提醒道,“先回去。”
清枝的手轻轻从徐闻铮的腰间撤开,转而挽住他的手臂,引着他一步步往回走。
此时,晚风已褪尽白日里的燥热,透着丝丝凉意。
清枝抿着唇也压不住上扬的嘴角,偷眼去瞧身侧那人。
小侯爷此时,真的就在自己身边。清枝不自觉地,手又握紧了些。
徐闻铮似觉察到她喜悦中透着的不安,抬手拍了拍她手背,“我在。”
他掌心的温度透过肌肤传来,清枝抬眸望他,眼尾弯起,郑重点了点头。
三人刚跨进院门,刘大牛眼神最是锐利,当即瞥见了张钺身影。
他从桌上一跃而下,一个箭步冲了上来,“张大哥!”
二妞往院里一看,眸子顿时亮如星子,拎着裙摆跟着追了出来。
大牛到了跟前,一把扯下张钺肩头的包袱。忽地想起,张大哥的房间被清枝姐占着呢,他反手将包袱甩到自己背上,咧嘴笑道,“咱俩挤一间!”
张钺素来独卧,闻言又将包袱接了过来,淡声道,“我去睡仓房。”
说着又指了指徐闻铮,“这是我二弟,你把自己的房间拾掇给他。”
大牛如小鸡啄米般点头,“那我晚上和大爷睡一间屋子。”
他这才正眼打量起徐闻铮,发现徐闻铮与张大哥的英气截然不同。
眼前这人面容清瘦,唇色惨淡,单薄的身形裹在袍子里,长像寡淡不说,身体似乎还不太好,整个人看着病恹恹的。
他朝徐闻铮略一躬身,嘴角动了动,终是低低唤了声,“张二哥。”
二妞也凑了上来,朗声道,“张二哥!”
徐闻铮唇角微扬,笑得温柔,轻轻应了声。
大牛挠挠头,忽觉这病恹恹的张二哥,似乎不算讨厌。
清枝在一旁,又拿出两双碗筷,“还没吃吧?挤一挤,先把饭吃了。”
张钺和徐闻铮一尝便知这是清枝的手艺。
清枝支着头,抬眼瞧着徐闻铮细嚼慢咽的模样,心下暗忖,总得想个法子,把小侯爷瘦下去的骨肉再一寸寸补回来。
她转头又看向张钺,发现他这张脸竟又换了副模样。难道他每次来,都得换上这张脸?
她仔细打量着,将眼前这张脸与记忆中的模样一一比对,发现他不光皮肤变黑了,就连眼睛也变成了丹凤眼。
张钺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眯起那双丹凤眼问道,“我脸上有东西?”
清枝默默收回视线,“没有。”
她再看向小侯爷,发现他的样貌也变了不少。原本那张脸虽掺了假,但还能瞧出三分真容,现在却完全认不出来了,活脱脱就是个陌生人的模样。
清枝按下心思,她知道这两人定有什么事瞒着自己,但她却不打算开口询问。他们不说,一定有他们的道理。
不论小侯爷变成什么样,只要他平安康健,在自己身边好好的就成。
她眼下最要紧的,便是将他这副身子骨,一点一点地调养回来。
翌日,天刚泛青,清枝便撸起袖管立在鸡栏外,她眼风一扫,抬脚就跨进了栅栏,朝着那只最肥的芦花鸡去了。
不消片刻,厨房里便传来清枝忙碌的声响,菜刀斩骨的动静一声声透进徐闻铮的房中。
张钺推门进来,见徐闻铮刚给胸口的伤处换了药,正将衣裳往上拉。
“伤口又裂了?”
张钺皱眉问道。
徐闻铮眼皮也不抬,只淡淡说道,“不碍事。”
徐闻铮的皮肉伤虽好了个七七八八,但这次内里受损深重,还要将养些时日。莫大夫临走前千叮万嘱,要徐闻铮再静养两月才能动身。
可这人偏不听劝,执意前来。
张钺知道,他是怕清枝等急了。
张钺透过窗户,往外瞧了一眼,见清枝急匆匆地,抬脚出了院门。
他又瞥向徐闻铮,“你怎的不让清枝照料?她替你换药,总比你自个儿折腾方便些。”
再说,徐闻铮这身子,清枝哪处没瞧过?
又想起,他这小半年来照料徐闻铮,连莫大夫见了都直摇头,说他实在是粗手笨脚。
可他自个儿心里知道,他已是尽了十二分的心力,便是待自己,也从未这般仔细过。
徐闻铮系好衣带,浅声道,“我不想让她担心。”
清枝去地里拔了一颗生姜,回来路上,瞧见一少年腰间挂着一个竹篓子,正从塘里上来。
清枝问道,“小哥,你竹篓里装的可是泥鳅?”
小哥点头,“正是。”
清枝赶紧迎上去,“我能买下来吗?”
小哥连连摆手,“这是镇上酒楼订的,还要赶着送去呢!”
清枝有些失望,转身往回走。待她到家,见锅里的水已经烧得滚开,赶紧将切好的鸡块放进去焯水。
拿出山药去皮切块后泡在清水中,又从柜中拿出一抓莲子清洗。
清枝边洗边想,这鸡鸭轮着吃,总有吃腻的一日,那泥鳅这阵子不吃,等天气再凉些,可就吃不成了。
别人能抓,她也可以。
想到这儿,清枝暗暗下了决心,今日她也要下塘子去。
正待细想,忽听见外头张钺的一声怒喝,“今日我定要讨个说法!”
清枝赶紧放下手中的莲子,抬脚出去,往院子里一瞧,二妞袖口有一团血渍,正被张钺拎着往外走。
这小妮子倒好,非但不哭不闹,反倒歪着脑袋,朝着清枝咧嘴笑,瞧着跟个没事人一样。
清枝暗道不好,赶忙上前按住,“大哥,别,先别去。”
张钺挑眉,“怎的,这次不教训,下次就不是见血,而是……”
清枝将二妞通身瞧了一遍,然后开口问道,“这血是谁的?”
二妞嘿嘿一笑,“不知,今日我以一打二,那两个身上都挂了彩。”
张钺愣在原地,嘴角抽了抽,清枝一副了然的神色。
二妞继续说道,“那俩怂包,单挑打不过姑奶奶,现在倒知道抱团了。”
清枝瞥了张钺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说“瞧见没”,她叹了口气,又折回厨房去了。
二妞似乎话刚说到一半,还意犹未尽,挣脱了张钺的手掌,跟在清枝身后进了厨房。
“那臭蛋今儿个还想偷袭,从草垛上跳下来,幸亏姑奶奶我身手利索。”
“春阳鼻子挨了我一拳。”
……
徐闻铮在房里也听得真切,他不发一语,只默默地听着。
张钺进了屋,略有些担忧,“二妞这丫头,如今是越发没个女娃样了。”
虽说他在时二妞多少会收敛些,可他瞧得出,这丫头与寻常姑娘家大不相同。
徐闻铮笑,“没吃亏就好。”
张钺闻言一滞,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万没想到,这世家出身的小侯爷,自小诗书礼义教养着,骨子里都透着世家风仪的贵公子,嘴里竟能蹦出这番话来。
果然,清枝这次做好了准备。
门外刚传来敲门声,清枝就利落地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堆着笑去开了门。
这次门外除了春阳母子,连春阳爹也来了。
清枝赶忙侧身让出道,“先进来说。”
她左瞧右瞧,见春阳只是鼻子流血,旁的似乎没什么伤处,心里暗自松了口气。
三人进了堂屋,清枝赶紧沏了茶,笑道,“大爷今日去了镇上,还没回来。”
春阳爹神色一正,“我儿子今日这般,你也瞧见了。”
清枝点头。
此时厨房里飘出肉香,春阳忍不住出声道,“今日还能在此处用饭吗?”
清枝愣了瞬,赶紧点头,“今日刚好我大哥二哥来了,若是不嫌弃,三位便在此用饭吧。”
春阳爹将手里的鹅往清枝面前一送,“拿去,做个菜。”
清枝一时怔住,竟忘了伸手去接。
春阳爹补了一句,“今早这鹅下水淹死了。”
清枝这才回过神来,连声应着“哎哎”几声,赶忙接过肥鹅,拎着就往厨房去。刚出了堂屋,她便听见春阳娘刻意压低的暴怒声,夹杂着拳头打在背上的闷响。
“鹅能淹死?鹅能淹死?”
“你个傻子怎么没被淹死?”
……
清枝心头一跳,赶忙钻进厨房。
一个时辰后,菜便上齐了。
清枝给大爷留了一份菜,二妞和大牛手脚利索地张罗着碗筷。
不多时,几人便围着方桌坐定了。
春阳先喝了一口汤,又夹了一筷子鹅肉放进蘸水里,往嘴里一塞,顿时眼睛都亮了。
“好吃!”
清枝给徐闻铮盛了一碗山药莲子鸡,“二哥,你多喝点,这汤养脾胃。”
说完又给张钺盛了一碗,“大哥,你也是。”
午后,阿黄窝在院外的稻草堆里,忽然门轴“吱呀”一响,它支开眼皮一瞧,见是清枝出门,它便慢悠悠地抻直身子,耳朵一颠一颠地跟在她身后。
今日的日头温温的,风也不再烫人。
清枝将竹篓子挎在身上,将裤腿高高挽起,然后踩着池塘的矮埂下去了。
池塘的泥很松软,刚一下脚,小腿肚便陷进了淤泥里。她一步一步朝池塘中间挪去,然后弯下身子,开始摸泥鳅。
“清枝姐,你在干嘛!”
是二妞。
清枝回头,见二妞正站在池塘边,好奇地打量她。
她轻声回应道,“我在抓泥鳅。”
二妞瞬间眼前一亮,然后一溜烟地跑开了。
清枝弯下腰,继续在泥里摸索着。才一会儿功夫,半个村子的孩童都来了,叽叽喳喳地围满了池塘岸。
二妞小手一挥,“大伙儿都听好了!现在下池塘,帮清枝姐捉泥鳅!”
“好嘞!”
……
众小孩齐声应和。
还未等清枝张口,小孩们纷纷卷起裤腿,乌泱泱地,如下饺子般跳下塘子。
清枝看着一池塘闹腾的娃娃,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只得摇头叹了口气。
果然不出所料,才消停没一会儿,他们就吵作一团。
“这一片是我的!”
一个穿着小黄褂子的男孩叉腰喊道。
“明明是我先占着的!”
黑瘦的小子不服气,转身推了一把黄褂子男孩,黄褂子男孩后退两步,重心不稳栽进了泥里,顿时被淤泥敷了一脸。
清枝忙不迭地淌着泥过去劝和,才迈出几步,远处又炸开一阵嚷嚷,与此同时,池塘另一头又传来“哇”的一声,几个皮猴子扭打成一团,泥巴甩得到处都是。
清枝见场面越发混乱,只得朝二妞喊道,“二妞,你带他们上别处吧?”
二妞随手抹了把脸,反倒蹭得满脸都是泥,“没事,清枝姐,我们不累!”
清枝看着摸了半个时辰还空空如也的竹篓子,默默地再次弯下腰。
四周满是孩童的打闹声,脚步声,争吵声,此起彼伏,闹哄哄地布满整个池塘。
清枝索性不再理会周遭的喧闹,只管埋着头,双手在淤泥里细细摸索。
不到片刻,池塘中央突然炸开二妞的哭嚎。
清枝抬眼一看,心头猛地一紧。只见二妞站在池塘中央,淤泥已经没到大腿,身子还在不断下陷!
更骇人的是,隔壁家的臭蛋就在二妞旁边,泥水都快淹到腰际了!
清枝顾不得多想,拔腿就往池塘中央奔去。
可越是往里走,双腿就越发沉重,黏稠的泥浆死死裹住她的小腿,简直寸步难行。
就在此时,忽见张钺跳下池塘。他腿长力大,几个箭步就蹚到池心,左右开弓,一手一个箍住俩孩子腰身,猛一发力,活似拔萝卜般,将两个泥猴儿从淤泥里拔了出来,直接挟在腋下就往岸边大步流星地走去。
张钺刚踏上岸,回头瞧着清枝,眼底凝霜,他冷声一喝,“上来!”
清枝大气不敢出,默默地拿着竹篓子跟在他身后。
方才那群还闹腾的小麻雀们,此刻全都噤若寒蝉,一个个泥猴似的排成长串,跟在清枝身后。
队伍的最后,是已看不清毛色的阿黄。
……
到了家,清枝和二妞就缩在澡桶边,连呼吸都放得轻了。
院墙外头,各家的训斥声,巴掌声此起彼伏,中间夹杂着孩子杀猪般的嚎哭,热闹得竟比年节放炮仗还喧腾。
这场鸡飞狗跳直到晚饭时才渐渐消停。
清枝端着水盆正要往院外泼水,忽见田埂上春阳在前面跑着,后面春阳娘举着竹条追着。
离得远,她听不见春阳娘嘴里嚷着什么。
落日余晖,天边的晚霞温柔似水。
清枝望着田埂上那对追逐的母子,忽觉得这场落日怕是要烙在春阳心里一辈子。
张钺回来便阴沉着脸,反倒是徐闻铮温声劝了几句。
清枝第一次瞧见张钺这般生气,她不敢上前,这一夜便早早睡了。
没想到第二天天刚亮,她的竹篓里就塞满了滑溜溜的泥鳅。
第30章 岭南行(二十九)神明听得见
清枝觉着,这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两个月过去,年关便在眼前了。
外头雪花飘落,纷纷扬扬,徐闻铮坐在榻上,瞧着那雪花一片叠着一片,思绪不知飘向了何处。
清枝给汤婆子灌好热水,旋紧盖子,又拿出一个厚棉布袋子装好,放进徐闻铮手里。
徐闻铮顿觉掌心一热,低头一瞧,才发现手里竟多了一个汤婆子。他摇头轻笑,脸上划过一丝无奈。
今日落雪,清枝将他裹得严严实实,活像个粽子,仍嫌不够,在屋里早早燃了炭盆。这会儿见他手还露在外头,忙不迭地又塞了个汤婆子过来给他捧着。
其实他额间已密密地沁出了一层细汗。
清枝坐在一旁,拿起剪刀开始裁剪布料。
前些日子她和春阳娘随口提了一句,她想给自己和两个哥哥做件袄子,又愁着不会做,春阳娘便手把手地教了她两日。
她先给小侯爷做了一件,现在又开始给张大哥做袄子。
想起张大哥,她手里的活儿便不觉停了下来,抬眼往窗外一望,那山道上已经积了一层雪,眼见就要白了。
一个月前,张大哥在一个雨夜突然离开,临行前,她瞧见他和徐闻铮站在院子里说话,张大哥的脸绷得紧紧的,说要回京赴命。
清枝不懂旁的,只出声问道,“过年能赶回来吗?”
张钺顿了片刻,只沉沉地应了一声,“能。”随即便消失在夜幕中。
可眼下年关将近,统共只剩五日了,山道上仍不见张大哥的踪影。
她重新拾起剪刀,又继续裁着布料,心里却犯了嘀咕,也没个尺子量量,这袄子做出来,不知能不能合张大哥的身。
这时,木门“吱呀”一响,二妞推门进来,她的发梢还挂着几粒雪星子,刚踏进门槛,那点儿白就瞬间洇成了水珠。
“张二哥这屋里真暖和。”
说着二妞转身就从木柜里小心地掏出个物件,清枝一看,正是张钺临走给她刻的象戏盘。
她往小炕桌上一放,“张二哥,杀一局?”
清枝一听这话,眉头就拧了起来。
昨儿夜里这两人耗光了两根蜡烛,清枝催了又催,二妞才肯歇下。哪想今日二妞刚从外头野完回来,连衣裳上的雪都没拍净,就急火火往这儿钻。
小侯爷虽说经过这两个月的调养,如今身子骨好了些,但也经不住这般磨躁。
清枝刚要开口阻拦,一抬眼正撞上徐闻铮的目光。他眼底温温润润的,分明是在告诉她,“不打紧。”
清枝抿了抿唇,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转念一想,他在这屋里拘了两个月,门都出不得,连个解闷的玩意儿也没有。再瞧他今日面色泛着薄红,精神头也足,便不再多言。
她忽地想起灶上还炖着萝卜排骨汤,忙撂下手上的活计,掀了帘子就往厨房去。
清枝近来发觉,二妞这丫头不像从前那般满村子疯跑了,倒是成日里黏着小侯爷,没事就爱往他屋里钻。
进了厨房,她赶紧掀开锅盖瞅了眼,见汤头还欠些火候。于是从篮子里拿出蔓菁去皮,利落地切成了滚刀块,又将早上放进水盆里去盐的腊肉拿了起来,用清水冲洗了一遍,拿起菜刀切成厚片。
弯下身子将点燃的的枯枝扔进小灶膛,待锅底热了,直接下腊肉,煸炒出油后再加姜片和拍碎的茱萸爆香去腥,倒入切好的蔓菁翻炒。
霎时间,肉香混着蔓菁的清香气,从灶房里漫了出来。
二妞抽着小鼻子使劲儿嗅了两下,随手把棋子往棋盘上一撂,“我去帮清枝姐忙。”
徐闻铮见状也不阻拦,笑着说道,“好。”
二妞吐了吐舌头,再落一子,她便要输了。这般溜走,倒不算她耍赖。
她早数不清在徐闻铮手里栽过多少回了,横竖至今连一局都没赢过。
换做旁人,怕是早已不想和她交锋了,但张二哥耐性极好,只要她玩儿,他就奉陪到底。
因此,她最近总爱凑在徐闻铮跟前,连臭蛋他们约她放炮仗,她都没了兴趣。
她想,总有一天她能赢下一局。
清枝往锅里倒了些米酒,锅里顿时“兹拉”乍响,见二妞进来,她说道,“帮我舀些清水来。”
二妞脆生生地应了,抄起葫芦瓢,掀开水缸木盖,舀了小半瓢清水递给清枝。
清枝接过,将清水徐徐倒入锅中,堪堪没过食材,待煮沸后,才盖上锅盖。又去灶边,抽出一根木头灭了火,留下一根继续燃着。
清枝一抬眼,这才瞧见二妞还杵在灶台边,眉头拧成了个疙瘩,活像在琢磨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清枝伸出手指轻轻点了下她的脑门,笑问道,“怎么了?”
二妞扭过头来,小脸皱巴巴地望着清枝,满是惋惜地说:“要是张二哥长得再俊点儿就好了。”
清枝笑着问道,“那你给我说说,要长啥模样才算俊?”
二妞歪着脑袋琢磨了会儿,“总得比得上隔壁村的何夫子吧?”
何夫子是邻村教书的,前些日子特意上门来相看大牛,大爷盘算着开春送大牛去开蒙。那天何夫子问了大牛的情况,临走时眉头却皱着,显是不甚满意。
清枝心里头琢磨,要说这十里八乡,何夫子确实算得上数一数二的俊朗人物。可要是跟小侯爷比嘛……
她嘴角不自觉就翘起个小小的弧度。
小侯爷才不是他能比的呢。
见二妞还在那儿犯愁,清枝故意逗她,“若是我二哥比何夫子还俊俏呢?”
二妞抬头,神色认真,“那我长大了就嫁给他。”
清枝一个没忍住,“噗”地笑出了声。
让清枝这么一笑,二妞急得直跺脚,“不许笑!”小鼻子还配合着哼哼两声。
清枝又问道,“你为何会喜欢我二哥?”
“他好呀!”
“好在哪儿?”
“嗯……”二妞想了很久,见清枝笑意更甚,她小脸一横,“他就是好呀,哪里都好!”
说完便跑开了。
清枝守着柴火,灶膛的火光印在她脸上,暖意浓浓。她心里暗想,二妞说的不错,小侯爷就是哪里都好。
外头的天,由阴转黑,天色渐渐沉了下来。
邻村有户人家办丧事,请了大爷去主持白事规矩,算起来还有两天才能回家。
清枝将菜端上桌,大牛这时终于舍得从外头疯完了回来。
清枝呛了他一句,“你翻了年就要去念书了,怎还这般坐不住。”
大牛“嘿嘿”两声,洗了手便赶紧接了清枝手里的碗筷。
刚坐下,清枝忽地问了一句,“你们听见什么了吗?”
二妞眼睛一亮,“是马蹄声!”
大牛猛地跳下桌,朝着山道口去了。二妞也紧随其后,清枝赶紧燃了一盏灯笼,也快步跟了出去。
张钺远远地,便看了一盏灯笼朝着山道而来。
有些远,加上天色又暗,他看不清是谁。往日里,他从不骑马进山,毕竟太过扎眼,怕暴露自己行踪。
因此,每次到这里都是静悄悄地,从未有人来迎过。
这次,他答应清枝,年前一定回来。
所以他连行李都没仔细收拾便匆匆离京,到了村口直接打马进了山道,就想着能早一日是一日。
他告诉自己,也许那盏灯笼是哪个趁夜赶路的路人,可胸口却不受控地,突突地跳着。
万一是来接他的呢?
这一想,离得便近了。
还没等他瞧清楚,便听见大牛的呼喊声,“张大哥!”
他心里的某个角落逐渐放得柔软。
刚下了马,大牛和二妞抢着将他的包袱拿进屋里。清枝提着灯笼,灯笼透着橘黄色的光,将清枝的笑染了几分暖意。
清枝身后,徐闻铮正往这边而来,见他下马,脸上也满是关切。
“吃饭了。”
清枝笑着,简单的一句,便洗净了张钺连日奔忙的疲累。
饭后,众人齐聚在徐闻铮的房内,清枝拿出现做的叶子牌。
以前在侯府后院,叶子牌是丫鬟婆子们最喜欢的乐子,有时缺人会拿清枝凑个数,因此这叶子牌的玩法她是知道的。
她三言两语说了玩法,心里偷着笑,满桌子就她真摸过叶子牌,规矩还不是都随她定?今儿非得叫他们输得找不着北。
谁知头一局就叫徐闻铮给赢了去,明眼人都瞧得出他还让了三分。
众人将一颗颗玉米粒放进徐闻铮手中,徐闻铮笑得温柔,悄悄将玉米粒全数放进了清枝兜里。
玩儿一阵,大家兴致便淡了。
张钺忽地将叶子牌往桌上一扔,“走,我给你们备了好东西,你们先在田坝上等着。”
此时天色黑透了,清枝临出门,又给徐闻铮披了件披风,还不放心地紧了紧带子,顺手把领口也拢了个严实。
大牛和二妞跑得飞快,灯笼也跟着晃得厉害。
清枝扶着徐闻铮跟在后头,见张钺手里拿着一个黑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件。
到了田坝上,张钺拿出了火折子,对着众人说,“退开些。”
清枝赶紧将两个小娃娃捞进臂弯里,往外围带了带。
忽听得“嗖”的一声,一道火光窜上天,眨眼间就在黑布似的夜空里炸开了万千星雨。
二妞拽着大牛又蹦又跳,连带着徐闻铮和清枝也被感染,笑得恣意。
不多时,全村老少都聚到了田坝上。
笑闹声此起彼伏,惊得阿黄汪汪直叫。众人仰着脖子望着天空,烟花明灭间,仿佛有温热的暖流淌过心头。
清枝不自觉地往小侯爷那儿瞧去。他依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但嘴角噙着笑,眼里映着明明灭灭的烟火。
清枝再次望向满天星火,忽然心头一热。
原来她端午时,河灯许下的心愿,神明听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