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岭南行(三十)广阔天地
翌日天霁,积雪消融,水滴从瓦檐滴落,被阳光一照,闪着细碎的光。
徐闻铮和张钺相对而坐。
张钺经过一夜的休整,疲惫消退了不少。他抬眼望向徐闻铮,不过月余不见,徐闻铮的气色又好了许多,虽还带着三分苍白,但唇上已有了血色,眉眼间也活泛了些,这必是清枝细心照料,精心调养的功劳。
两人虽都未开口,屋内的气氛却逐渐有了凝结之势。
忽地,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吵闹,二妞攥着根麻绳跟在清枝后头,清枝往前一步,她便黏上去一步,嘴里嚷着,“快把阿黄拴在院门外去,不许它再进院子!”
张钺听了半响才理清了来龙去脉,原来昨夜阿黄将二妞埋在墙角的死兔子刨了出来,还叼到了她床上。
那兔子原是臭蛋前几日送她的,雪团儿似的一个,二妞爱得跟什么似的,日日搂在怀里喂鲜菜。谁知才养了两日竟一病死了,小丫头哭红了眼睛偷偷埋了,却不想被阿黄刨了出来。
见清枝无暇理会,二妞急地直跳脚,不死心地又追上去说道,“我今早正做着美梦呢,眼前一大堆点心果子,刚要凑近,却闻到一股腐臭味,抓起了咬了两口,竟比粪坑还呕人!”
“我被熏醒了,睁眼一瞧,眼前搁着个死物……”
“阿黄早该拴起来了!”
二妞撅着嘴,小脸涨得通红,“邻家的大黑这岁数时,早被铁链子锁在门墩上了,哪像它这般满院子撒野!”
清枝被缠得烦了,出声道,“要栓你自己拴去。”
阿黄原本在檐下打盹,一听这话便抬了眼,见二妞攥着绳子逼近,登时耳尖一抖,箭似地窜出院门。
二妞拔腿就追了出去。
张钺瞧着清枝将盐腌好的荠菜挤干水分,然后搭在绳子上晾晒。她动作干净利落,面容恬静。
张钺忽地发觉,眼前的清枝,与初遇时已大不相同。
那时的她瘦骨伶仃,惶惶立于京都的街心,一双眼里尽是陌生惊惶,只死死盯着徐闻铮。被他一声厉喝,便如惊雀般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后来她一路尾随,张钺五感敏锐,自然有所察觉。见她分明惊惧交加,却仍执意跟随,不由得对这小姑娘生出几分探究之意。
那时的她,总是瑟缩着身子,唯有生火做饭时,紧绷的肩线才会舒展开,整个人彻底放松下来。
那时未曾料到,这黄毛丫头日后竟会让自己如此记挂在心。
如今的清枝,面色渐渐褪去之前的萎黄,添了几分红润,眉眼间的稚气稍减,身量也高了不少,竟有了些亭亭玉立之感。
尤其是那双眼睛,褪去了昔日的惶恐不安,眼底如沉静的古井,偏眸光里又闪着机敏,性子也有了几分少女的灵动。
张钺瞧了一眼徐闻铮,见他的目光正笼在清枝身上,眉梢眼角俱是化不开的温柔。
清枝晒好荠菜,提着篮子回了厨房。
“如今京城的局势,越来越让人看不透了。”
张钺首先开口。
徐闻铮这才收回视线,沉声应道,“如今七皇子倒台,能争一争这储君之位的,不过三人。”
张钺微微颔首。眼下朝堂动荡,各方势力*暗流涌动,都在忙着选边站。他刚回京城才半天,就有不少官员和世家大族的人上门拜访。
说是给他接风洗尘,其实都是来探他的口风。
张钺在京城身兼两职,明面上是殿中侍御史,监督宫廷内外,纠察百官,暗地里他是天珺卫统领,是圣上手里见不得光的血刃。
有时候,他抬手抚过自己的面庞,竟也有些恍惚,这副皮囊之下,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张钺。
如今朝堂上风云变幻,京城里的世家大族个个提心吊胆,人心惶惶。
可张钺偏偏摆出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似乎对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毫不在意。众人见他如此,心里反而更没底了。
旁人都道他是不愿显露立场,实则却是,他自己也难料这场风波最终到底如何平息,又由谁来平息。
徐闻铮将他的犹疑尽收眼底,淡然说道,“此时不动,方为上策。”
张钺抬眸,等待下文。
几只麻雀落在院子里,叽叽喳喳闹个不停。清枝淘米时倒出的米粒,被麻雀们一抢而尽。
徐闻铮语气平淡,却字字千钧,“何须站队?无论最终是谁坐上那个位置,自然就是你的新主。”
“现在急着表忠心,反而显得你如墙头草一般,无论谁是胜者,登基那日都会在心里记你一笔。”
……
张钺点了点头,忽然又想起自己的那个猜测,忍不住开口道,“这次面圣,我隐隐觉得,圣上的身体不似外头传得那般。”
虽御书房里隔着御屏,他瞧不真切,圣上话虽不多,但从咬字吐气来看,他不似病入膏肓之人。
这念头实在太过骇人,连他自己都尚未确认,不过是个隐约的猜想。可冥冥中又觉得,若这个猜测成真,或许会左右徐闻铮的决断。
徐闻铮眼底掠过一丝异色,转瞬又沉入深潭。
“此番还探得些风声。”张钺的神色敛了敛,“四皇子,夺嫡之心已显。”
……
清枝将手里筛出来的瘪谷子抛在院子里。
顿时,树枝上的麻雀尽数落下,不一会儿便将地上的瘪谷子啄了个干净。
清枝又拿起给张钺赶制的袄子,拿出针线开始缝制,一针一线都分外用心。
直到太阳沉入西山口,清枝将缝制好的袄子拿起来瞧了又瞧,她抚过袄子上的针脚,唇角不自觉弯了弯,这次确实比上一件做得齐整多了。
等晚饭用毕,她便将袄子拿了出来,在张钺面前一阵比划。
“袖口还得改改。”
说完清枝将袄子叠好,又放回了屋里。
张钺眼底掠过一丝笑意,嘴上却道,“我穿这个作甚?”
清枝头也不抬,轻声说道,“虽说这里冬日还算暖和,但翻过年后,可是有半个月要冷的。”
这还是春阳娘提醒她的。
张钺按下心头的思绪,有些话,终究得等徐闻铮来开口。
徐闻铮目光落在清枝身上,声线不自觉地放软,“我们该启程了。”
清枝抬头问道,“何时出发?”
“明日。”
清枝眼睛里,浮出一丝低落,她原以为能在这里过个安稳的年呢。
随即又将那丝失落隐入眸子里。
既然小侯爷说了,就一定有他的道理,自己听他的便成。
张钺回到仓房,双臂交叠垫在脑后,盯着梁上摇曳的蛛网出神。
沈全方落马后,圣上对他愈加倚重,眼下又将沈全方昔日的权柄也尽数移交于他。
如今他身负重任,往后若是再想离京可就难了。
想到这儿,他不禁对徐闻铮生出几分佩服。徐闻铮虽不在朝中,却将局势看得透彻如斯,三言两语便拨开了他眼前的迷雾。
可还有一件事,他并未告知徐闻铮。
待他述职完毕正欲退下时,圣上忽又唤住他,语气里竟带着几分试探,“徐闻铮当真是在你眼前绝了最后一口气?”
张钺心中蓦地一紧,又转念一想,若对他存疑,圣上便不会将天枢卫最高权柄交付于他,于是正色应道,“正是!”
没想到,圣上半天没说话,过了很久才轻轻叹了口气,“你退下吧。”
那语气里,像是松了一口气,却又掩不住深深的失落。
他踏出大殿门槛,抬眼望向那座巍峨壮阔的皇城时,心中不禁暗叹,如今的他,终是登临了自己多年来梦寐以求的位置。
……
翌日一早,大爷踩着露水到了家。
张钺将一袋沉甸甸的银子放在大爷手里,“这是刘江今年的俸银,他央我捎来给你的。”
大爷颠了颠份量,沉声道,“今年怎会这般多?”
张钺笑,“今年他又升了官,特意托我给你带个话,说他在京城一切安好,要你别挂心。”
大爷看着手里的银子,“这些年真是劳你费心了,他若能得个探亲的恩假便好了。”
张钺的神色沉了沉,“将来会有的。”
“总有告老还乡的那日。”大爷笑笑,“只是不知我还能不能熬到那日。”
张钺只说了句,“保重。”
说罢,他利落地翻身上马,朝前方候着的马车疾驰而去。
二妞将清枝的包袱放进马车里,清枝登车后,仍有些不放心地叮嘱,“二妞,你玩闹归玩闹,可别伤着自己。”随即又对大牛说道,“要好好念书!”
马车刚一动,清枝便晃了身形,徐闻铮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手臂。
二妞和大牛跟了三里路,才依依不舍地停下。
清枝又捞开布帘,朝着他们喊道,“要听大爷的话!”
二妞朝着他们猛挥手,心里暗暗道了一句,“张二哥,我一定能变成你说的那种人。”
就在昨夜,她推开徐闻铮的房门,沉声说道,“张二哥,咱俩再杀一局?”
徐闻铮点头,“好。”
二妞麻利地摆开阵来,这一局她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每落一子都慎之又慎,却终究还是败给了徐闻铮。
她不由得叹了口气。
没曾想,徐闻铮却夸赞道,“虽还稚嫩,但已有杀伐果断之资,你有将帅之潜能。”
闻言,二妞神色骤然一肃,问出那个藏在心底,却为世俗所不容的问题,“为何女子不能如男子一般,建功立业?”
这个问题,她埋在心中已有些时日,从不曾与旁人说过,即便是最亲近的清枝姐,她也不曾提过半个字。
可她却觉得,眼前的张二哥,或许能容下她这份悖礼的心思。
徐闻铮的声音沉而稳,像块浸透雨水的青石,“这世道如此,非女子之过。”
“但若你够强,这世道便拦不住你。”
……
二妞回家路上,忽觉得这个山村变得渺小,她看着山林的鸟儿在空中盘旋,问道,“哥,你说鸟儿飞的时候,心里可会有个准地方要去?”
大牛愣愣地回应了一句,“什么?”
二妞不再多言,眸子里却燃起了光彩。
她想,总有一日,她会飞出这万水千山,奔向更辽阔的天地。
第32章 岭南行(三十一)清枝在上面?
清枝觉着,小侯爷似乎急着赶往岭南,一路上行程排得极紧,她们这段时日,几乎日日都在船上颠簸。
船行十二日,终于抵达了赣州城。
清枝刚踏上岸时,仍觉着脚下发虚,仿佛地还在摇晃。阿黄登船时还兴致勃勃地,追着江鸟在甲板上撒欢,可到了第三日,它便蔫在舱里,再不肯动弹了。
不过清枝到底是年纪小,没一会儿就缓过劲儿来。
这赣州城里汉人,畲民和客家人混居,连街边叫卖的吃食都透着新鲜,与她从前见过的地界大不相同。
街上挤满了南来北往的商人,酒楼茶肆林立,中原客商与本地人摩肩接踵,巷弄里官话土语交叠在一起,忽高忽低。
路过书院院墙外时,能听见朗朗的读书声。擦肩而过的乡下畲族姑娘,穿着花袄子正在赶集,背篓里的彩布堆得沉甸甸的。
清枝被沿街各种从未见过的吃食和小玩意勾住了心思。张钺催促了两声,她才恋恋不舍地放下手里的彩绘泥人,小跑着追了上去。
这次客栈选在了巷尾。
这家客栈虽有些冷清,但好在雅致干净。
清枝推开窗户,一股湿冷刺骨的风便入了窗,激得她打了个寒颤。
她忙不迭地合上窗扇,将刚置办的一件交领羊裘挂在架子上,用软布条轻轻拍打。这是前几日客船停靠吉州时,她见天气骤冷,匆匆在城里买的。
忽地,外面开始下起雨来。
雨打窗棂,细响声隐约传入耳中,清枝想起小侯爷今日偶然提了一句,赣州城里有一种特色吃食,名叫酿豆腐。
待收拾好羊裘后,见天色尚早,她便撑了把油纸伞出门,穿过两条湿漉漉的巷子,总算寻到了那传说中的酿豆腐。
她立在店家旁边瞧着,见店家将鲜豆腐中间挖空,加入猪肉糜,鱼茸和香菇末,煎至金黄后再放入汤中煨煮,收汁后撒上葱花。
“小心烫。”店家将酿豆腐用油纸包好递给清枝。
清枝接过,轻轻咬破豆腐一角,滚烫的汤汁便溢了出来。这豆腐表皮薄脆焦香,裹着柔软绵润的肉馅,鲜香在唇舌间久久不散。
她朝店家说道,“我再要两份,带走。”
“好嘞!”
店家应声,麻利地用晒干的荷叶包好递了过来。
清枝拎着热腾腾的荷叶包往回走,香气止不住地从叶缝里钻出来。
雨下得愈发绵密,不一会儿就打透了整条巷子。
她踩着青石板上模糊的倒影,不急不缓地走着。巷子冷清,只有她一人。
回到客栈,清枝轻轻叩了叩徐闻铮的房门,见无人应声,她推门一看,屋内空空如也。床褥平整,桌上的茶水都未曾动过,倒像是间没人住过的空房。
她放下尚有余温的酿豆腐,转身又去了隔壁,发现张钺也一同消失了。
窗外的雨点子忽然大了些,打得瓦檐噼啪作响。
清枝强压下心头那丝不安,心里暗忖,他们定是临时有急务需要出门,总不会平白消失的。
……
此时,徐闻铮和张钺正策马奔驰在雨幕之中。
张钺自获得天枢卫最高机密权限后,便有了调阅全部密档之权。他刚收到一份绝密情报,上面提到赣州城东南十五里处,暗藏私铸铜钱之所。
此事干系重大,圣上特谕张钺密查此案。
另外,张钺一直在偷偷追查何乾的下落。没想到这次查看密报时,他竟发现了一丝线索。
刚才临行前,张钺敲了敲清枝的房门,见无人应答,他料想清枝一定是连日奔波,疲累不堪,早早睡下了。
他转身去了徐闻铮房中,将密报递给了徐闻铮。两人密密商议了片刻,决意二人一同前去查探,往返一趟,左右不过两个时辰。
细雨霏霏,徐闻铮和张钺疾驰于山道之中,不到一个时辰便抵达了峒山。
远处宝华寺的钟声沉沉的,一声接着一声。着急赶回城里的商贩们脚步匆匆,不时从二人马侧擦身而过。溪畔几个畲族妇人正冒雨筛洗铁砂,竹筛起落间,水花四溅。
二人翻身下马,往山林深处行去。
路上的落叶积了厚厚一层,踩在上面沙沙作响。再往里走,荒草能没过膝盖,四周全无半点人迹。
徐闻铮心下暗忖,赣州的铜矿当属瑞金最近,距城约九十里。若走陆路押运矿料,少说也要三日脚程才能抵达此地。
这私铸钱币的勾当,为何要放在此处进行?
张钺环视四周,见无甚异样,便朝徐闻铮说道,“咱们回去吧。”
徐闻铮见此时的雨又大了些,他略一颔首,二人便利落地翻身上马,然后拨转马头,朝着来时的山径奔驰而去。
行至山口,徐闻铮忽见一队商旅正冒雨疾行,朝着深山里去。
他并未停步,只轻轻一瞟,怕清枝醒来见不着他会担心,于是便扬鞭催马,转眼消失了在绵密的雨帘之中。
清枝支着头,枯坐在桌边,她始终留意着隔壁厢房的动静,眼见外头的天暗了,却不见他们归来。
阿黄窝在清枝脚下,有一下没一下地舔着自己的脚丫,透着一股慵懒的惬意。
突然,隔壁传来一声房门开合的声响,清枝心头一跳,心喜地拉开门就往隔壁去了。
“大哥,你们回来了?”
她瞧见张钺房里有个人影一晃而过,见她进来,鬼鬼祟祟地隐在了帘子后面。虽看不清容貌,但她直觉,此人不是小侯爷,也不是张大哥。
清枝忙往后推,还没来得及转身,有人便从身后用汗巾死死捂住了她的口鼻。
她喊不出声,手脚挣扎了两下,腿脚便开始发软,随即没了意识。
徐闻铮与张钺正策马疾行,忽见一辆马车自旁边呼啸而过。那车厢帷幔低垂,密不透风。
徐闻铮蓦地勒紧缰绳,盯着远去的车影,心头无端掠过一丝异样。
他眯着眼,目送着那马车消失在雨幕之中,强行按下心头的不安,猛地一甩马鞭,踏着渐浓的夜色继续朝着赣州城疾驰而去。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赣州城高耸的城门就近在眼前。
张钺先一步到了客栈。
徐闻铮翻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梯。刚到二楼拐角,就撞见张钺从清枝房里疾步而出,脸色煞白,沉声说道,“清枝不见了。”
徐闻铮面色瞬间冷厉,眸底似淬了冰一般,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他将缰绳一扔,径直上了楼。只见清枝的房门敞着,里面也没有打斗过的痕迹。
他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烧起两簇炙火,转身又进了自己房间,一切似乎也如平常一般,桌上还放着荷叶打包好的酿豆腐。
张钺抬眼望去,见徐闻铮面色煞白,仿佛下一刻这张脸就要崩裂一般。
他心头一凛,于是出声安抚道,“可能只是出门散心了。”
徐闻铮默然,转身下楼,面色平静地坐到店家面前。
店家笑道,“客官有什么吩咐?”
徐闻铮神色又恢复了往常,语气淡然,“二楼尽头住的那位姑娘,说是今日要被城西的姑母接去小住,此刻人可已经离店了?”
店家点头,“方才就见一位穿戴体面的娘子,亲亲热热挽着姑娘出门去了。”
徐闻铮低头,笑意瞬间凝固在嘴角,问道,“她人在哪里?”
店家脸色微沉,赶紧摇头,“这我如何得知?那位娘子临走时也没跟我说她住哪儿啊。”
徐闻铮猛然往前一倾,虎口狠狠扣住店家的脖颈,面上狠戾之色乍现,如地府的恶吏从地狱里爬出来一般,“别让我再问一遍。”
见店家仍要挣扎,徐闻铮指节逐渐收紧,眼神里狠厉之色更甚。
张钺在四周探查了一圈,匆匆折返回来,见徐闻铮仿佛变了个人似的。
他双颊的青筋暴起,脖颈间凸起的血管如扭曲的蚯蚓,牙关紧咬到下颌都在发颤,眼底通红,如灼烧的炭火一般,那失控的神情下,似有熊熊怒火随时要将周围的一切吞噬。
张钺出声,“后院有马车压过的凌乱的辙痕和狗爪印,地上还有血迹,看样子上车前有过一番搏斗。”
徐闻铮闻言眼神骤冷,手掌猛地再度收紧,瞧着下一瞬便要拧断店家的脖子。
店家眼底尽是惊恐,喉咙里发出“咳咳”的闷响,白眼直往上翻。
张钺见此情形,赶紧伸手,费了好大劲才把徐闻铮的手指掰开。
店家脖子上的红痕都勒得发了紫,整个人彻底瘫软在地,像是只剩半口气吊着,压根儿再问不出半个字来。
张钺视线一扫,一把将躲在角落里的店小二拎了出来,直接按在墙上,冷声道,“你说。”
店小二慌忙朝外头指了指,“在城郊的城隍庙,往这个方向行十里便能到。”
他说完后吓得双腿直打颤,接着又哆嗦着继续说道,“那帮人狠辣,若是不应,会将我们也一并抓走……”
张钺松开手,店小二吓得腿肚子发软,直接滑坐在地上,起不了身。
张钺刚跨出门,就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转头一看,只见徐闻铮已经策马狂奔而去。
张钺急忙拔腿上马,追了上去。
两人几乎同时下马,徐闻铮脚刚落地就急匆匆往庙里奔去,可进了庙才发现,里头早已空无一人。
张钺看向徐闻铮,此时的他哪里还有半点平日的淡然,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
此时的徐闻铮,眉头死死地拧成了疙瘩,眼底布满血丝,瞳仁里满是心急如焚,又极为不安的神色,就连嘴唇都抿得极紧,整个人透着一股濒临失控的紧绷感。
张钺蹲下来探了探火堆,隐约还能感受到一点余温,于是对着徐闻铮说道,“还没走远。”
……
清枝缓缓转醒,只觉双手被绳子勒得生疼,她整个人被困在马车里,双眼蒙着黑布,眼前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马车在路途中疾驰,剧烈的颠簸让她在车厢里左右摇晃,身子不断地撞在车壁上,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声,心里满是慌乱与不安。
忽地,她听见外面的人正在聊天。
“你咋绑了个姑娘?”
“放迷药时正巧撞上这丫头,不带回去还能扔路边不成?……管她呢,反正这次没凑够人数,拿她凑合交差。”
“交差?瞧她这弱不禁风的样儿,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还能上矿不成?”
“总比空着手回去强,这次上头催得紧。”
“等这笔买卖办了,咱哥俩就金盆洗手吧,不然有命赚钱,没命花。”
“想想今天真是晦气,人数没凑够不说,还被条大黄狗咬得见了血。”
清枝咬牙忍着颠簸,一点点蹭着身子往马车壁靠去,好不容易用后背抵住木板,才算勉强稳住晃得发晕的身子。
也不知走了多久,等马车停下时,她被拖着往前走,鼻尖萦绕着浓重的潮湿气息,像是腐木混着霉味,直往鼻腔里钻。
黑布被人拿去,她眯了眯眼,仿佛自己失去了视觉一般,不能视物。缓了好一会儿,她才瞧见,自己似乎正在一处洞穴之中。
旁边还有好些和她一般被绑来的人,大家神色惊恐,都闭口不言。
清枝打量四周,昏暗的火把在幽深的洞穴中忽明忽暗,光影晃动间,她勉强看清共有五个看守正来回踱步,洞穴里大概蹲着二十多号人。
她悄无声息地缩了缩身子,慢慢往人群里钻,尽量让自己不那么显眼。
没过多久,洞口传来脚步声,只见几个人影和看守低声交谈了几句,看守们便陆续出了洞口,合力搬进来好几个沉甸甸的箱子。
又过了会儿,有人开始分发馒头。轮到清枝时,她目光猛地一滞,递馒头的人竟是何捕头。
何捕头眼皮都没抬,面无表情地将馒头塞进她手里,仿佛眼前只是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转手又向旁边的人递去馒头。
清枝捏着馒头,心突突直跳,心里暗想,难道是自己认错了?
夜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张钺立在廊下审讯店小二,徐闻铮坐在隔壁房里静静地听着。
原本张钺是暗中查案,可清枝眼下突然遭人掳走,他不得不亮明官差身份,试图从店小二口中抢出些时间来。
这一审果然问出了些线索,掳走清枝的是一伙山匪。但店小二说,他只知那伙人会在城隍庙歇脚,清点被掳来的人头数,其余内情他一概不知。
张钺心里暗忖,如今事情闹得这般大,那帮人眼下必不会再轻举妄动。
这条线索眼看着又断了。
张钺不得不将视线又放回私铸铜币的案子上。
一墙之隔的徐闻铮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强迫自己静下心来,脑海中开始一页页翻着这段时间观察到的所有细节。
突然,峒山遇见的那支商队不停地在他脑子里闪现,徐闻铮猛然意识到其中的蹊跷。
寻常商队走商,哪个不是货堆得车辕吱呀作响,而那只商队的货看着却轻飘飘的,还配了六驾马车,这不合常理的安排,此刻想来处处透着古怪。
徐闻铮已两天两夜没合眼,此刻却强提着精神,他拉开门,一个利落翻身上马,直奔峒山方向而去。
张钺见状,二话不说也跃上马背,扬起马鞭,紧追其后。
眼看峒山就在眼前,忽地,一座馒头似的毫不起眼的小山包,半腰处的山洞突然轰然炸响。
滚滚黑烟,冲天而起,山石崩裂,簌簌滚落。
张钺胸口猛地一惊,难道清枝就在那上面?
徐闻铮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连唇上的那点血色也一并褪尽了,他身形晃了晃,像只折翅的松鹤般,直直地从马背上栽了下来。
第33章 岭南行(三十二)她明明想的是小侯爷……
那声炸响传来,徐闻铮浑身一震,心里那根绷到极致的弦,终于撑不住,断了。
他整个人从马上栽了下来,头重重地磕进泥水里,泥浆溅了他满脸,可他却感觉不到疼。
就像他刚从诏狱中走出来时那样,四肢是木的,血是冷的,耳边嗡嗡作响,眼前的一切仿佛都隔着一层薄纱,看什么都不真切。
此时,他的身体仿佛彻底没了知觉一般,连雨砸在身上的触感他都感觉不到了。
他不停地问自己,为何要将清枝独自留在客栈里,心里每问一遍,这问题便如毒蛇般,啃咬他一遍。
他的脑海里又闪现他入城时,那辆裹着帷幔,封得严严实实的马车。
那时候,清枝会不会就在那车里?
徐闻铮猛地仰头,脖颈后折,大口大口地喘气,胸口明明没了知觉,可喉咙里却像堵着什么似的,连呼吸都困难。
半山腰的碎石依旧向下滚落,黑烟逐渐散去,露出那个被乱石彻底掩埋的洞口。
张钺一见这情形,立即从怀中掏出一支红漆竹筒,火折子往引线上一凑,引燃后抬手朝天上打去。
然后翻身跃下马背,一把架起徐闻铮,“人手马上就到,你撑住了。”
张钺又望了一眼洞口那堆塌陷的乱石,声音压低了几分,“清枝也许……不在那上面。”
张钺这话才刚说出口,眼角就泛了红。这话说得极轻,倒不知是在宽慰徐闻铮,还是在说服他自己。
他猛地低头,狠狠吸了两口气,再开口时嗓音有些发哑,“兴许只是洞口塌了,里头还结实着呢。”
徐闻铮恍若未闻,推开他后,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坍塌的洞口而去。
张钺往前一个箭步冲上去,拽住他胳膊,“别过去!这才刚塌完,随时可能再塌一次!”
徐闻铮不管不顾地,像是魔怔了一般,拖着身子仍要往前。
“徐闻铮,你不要命了?”张钺猛地上前两步,伸手扯住他的后襟,颤着声音吼道,“若是她不在了,你去了又能如何?”
徐闻铮闻言,忽地站定身子,那挨了两鞭倒钩鞭都不曾弯过的脊背,此刻竟一寸寸塌了下去。
他轻声说,“若是她不在了,我便去陪她。”
张钺手指一颤,终是松开了力道。
眼前的徐闻铮,明明该是鲜衣怒马的年纪,此刻却像棵被雪压弯的青竹一般。
这个独自背负起整个徐家,硬生生用他还略有些单薄的肩膀扛起重担的少年,似乎只有此时才完完全全属于他自己。
……
清枝眼神渐渐涣散,抬手一抹,满掌都是温热的血,她这才发觉自己额头上鲜血淋漓。
今日是她被绑来的第三日,连日来强撑着不敢闭眼,如今终于熬到了极限,眼皮沉得像是坠了块铁一般,止不住地朝下耷拉着。
忽地,她觉察到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猛一回头,发现何捕头正蹲在她身后,朝她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清枝赶紧抿住嘴唇,狠狠点头。
何捕头又朝她使了个眼色,随即转过身去,右手放在身侧,手指轻轻一勾,清枝立刻会意,猫着身子,跟在何捕头身后,慢慢脱离了人群。
今日明显与前两日不同。
那几个看守看起来神色惶惶的,时不时就要躲在洞口一侧,小心翼翼地朝外头张望许久。
何捕头带着清枝往山洞深处摸去。
里头的岩壁渐渐收窄,一个拐角,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窄洞。
洞口旁还歪着个熟悉的木桶。
清枝认得,这个木桶正是这几日给他们送饭食的那个。
何捕头靠近洞口,往山下瞧了一眼,然后利落地用麻绳将木桶套上,还打了个结实的绳结。
清枝想着,这洞口想必就是山下往上面吊送东西的通道。之前定是有人将木桶挂在钩索上,将吃食从这处窄洞慢慢吊上来的。
她记得自己被蒙着黑布带上来时,走的路并不算艰难,所以肯定不是从这儿上来的。
这说明山洞还藏着别的通道。
何捕头一把掀开木桶盖子,桶里还残留着饭菜的气味。他朝清枝使了个眼色,低声道,“这个时辰下面没人,你下去之后,赶紧逃。”
清枝撑着木桶边缘,一下子跳进了桶里,然后小声问道,“那你呢?”
“我后面自会寻个机会出去。”
何捕头手上使了暗劲,一把将清枝按进桶中。清枝膝盖抵着胸口,整个人蜷作一团。
何捕头又轻声提醒道,“不管听见什么,你都别出声。”
清枝点头,又将身子缩了缩,下巴几乎埋进了膝盖里,整个人紧紧团在了一起。
何捕头利落地合上桶盖,然后将木桶上的绳结勾住,猛地用力,将木桶整个推了出去。
清枝蜷在木桶里,能感觉到身子随着木桶一顿一顿地往下坠。
下落的速度倒不算快,可每一下颠簸都让她心口发紧。她不知道桶外是哪儿?也不知道待会儿掀开盖子会看见什么?这地方对她来讲,全然陌生,连该往哪头逃跑都不知道。
还未等她深想,耳边突然传来一声炸响!
木桶忽地剧烈摇晃起来,哐当哐当地撞着山壁。
清枝整个人被甩到桶壁上,肩膀狠狠磕了一下。还没等她缓过劲儿来,桶身又猛地一撞,瞬间她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跟着被翻了过来。
木桶突然急速下坠,清枝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随着“轰”的一声巨响,桶身重重砸在地上,顿时四分五裂。清枝整个人被甩出桶外,后背结结实实拍在地上,疼得她眼前一黑。
清枝眼前开始金星乱冒,耳边尽是碎石砸落的噼啪声。
突然“咚”的一下,一小块石子先砸在碎木板上,又弹起来砸中她的额头。温热的血立刻顺着额头淌了下来,视线顿时糊成一片。
她用胳膊肘撑着地,一点一点地,奋力朝山体外围挪动。渐渐地,她觉得眼前像是蒙了层越来越厚的红雾,连近在咫尺的碎石都开始辨不清轮廓。
清枝不知道自己究竟挪动了多远,她感觉到手臂开始微微发颤,整个人像被抽了筋骨似的狠狠栽了下去。
她最后只能艰难地抬起眼皮,瞧见山脊的那头,翻涌出的一股浓浓的黑烟。
清枝心里忽地涌出一个念头,她可能要死在这里了。
昏迷前的最后一眼,她似乎瞧见了阿黄。
阿黄……
怎么是阿黄呢?
她心里明明想着的是小侯爷。
……
张钺眼尖,最先瞥见山道拐角窜出的那个黄影子。
他定眼一瞧,是阿黄。
只见它毛发湿透,耳朵和腿上还有两处伤口。张钺一看便知,那是被利器所伤。
他刚要上前,阿黄却一反常态,瞅见他时非但没扑过来摇尾巴,反而扭头就往深山里头蹿了几步。
此时天刚放晴,山洞爆炸时产生的黑烟,此时也几乎散尽了。
阿黄见张钺迈步过来,它便继续往林子里窜去,跑几步就回头瞅一眼,像是怕他跟丢了似的。
张钺心头突地一跳,阿黄莫不是在给自己带路?难不成它晓得清枝的下落?
这个念头一起,他顿时脚下生风,越跟越快。
阿黄像是通了人性一般,见他提速,立刻撒开了腿在林间飞窜,黄色影子在树缝里时隐时现,似一道金色闪电,只留下掠影。
果然,穿过一片密林,地上突然多了好些杂乱的脚印。张钺扒开一丛灌木,竟露出了一条隐蔽的土道,道上还留着新鲜的车辙印子。
张钺一眼就看见清枝倒在地上,额头的伤*还在汩汩往外冒血。
他心头猛地一紧,冲上去抄起人就跑。
……
清枝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她只觉得天昏地暗。
此时人是醒来了,但眼睛却睁不开,四肢也无法动弹,头上被裹了厚厚的纱布,额头的伤口依旧在疼。
“山洞里,除了清枝,无一人活口。”
张钺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清枝的心猛地一紧,那何大叔……
“昨夜梳理了线索,这三个月来,在赣州城消失的外地人,足足上百,这还是报了官的。”
“看来这私铸铜钱的摊子可不小啊。”
徐闻铮此时才出声,语气里满是疲惫,“若没有京中的大人物在背后撑着,地方官不装聋作哑,这事便办不成。”
张钺似乎也赞同这种说法,并未出声反驳,他叹了口气,又继续说道,“那日突审,许是上头的人得了风声,为防止牵连,索性将他们全数灭了口,连人带证据都封在那山洞里。”
“另外,传给天枢卫的密报,确实出自何乾之手,这与我先前推断的分毫不差。不过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处,还待查证。”
见徐闻铮沉默不语,张钺又压低声音说道,“我查到何乾的独女三年前突发恶疾,这趟押解的差事他本可以不接,可他闺女等着抓药的银子,这才硬着头皮走了这遭。”
“我已派人将他的尸身装殓妥当,明日便安排人手送往京都。”
“何乾的女儿和清枝一般大,也许是不忍心她被抓去矿场做苦力,才给她谋划了逃走这一出。”
张钺的话里带着些许涩意,“何乾那份,记我头上,我会妥善安置他的家人。”
清枝默默听着,眼泪不住地从眼角滑落。
这两日,徐闻铮一直守在清枝的屋子里。
入了夜,他端来一盆清水,小心地给清枝净手,忽地感觉到清枝的食指微微动了一下。
他猛然抬头,只见清枝正望向自己,嘴角扬起一抹浅浅的笑意。
徐闻铮眼下青黑一片,眼神里满是疲惫。她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自己的每一根手指,仿佛那不是普通的手指,而是什么稀世珍宝一般。
只是他手上的动作既笨拙又生硬。
清枝心里明明难过得要命,却突然有点想笑。
第34章 岭南行(三十三)目光不自觉地凝在那……
连日的阴雨总算歇了。
今晨,朝阳懒懒地爬了上来,洒下了些许暖意。连风也轻和了许多。
徐闻铮正闲适地翻看着一本杂文,忽听得院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抬眼向窗外望去,只见清枝叉着腰站在柴堆旁,对着缩在缝隙里的阿黄道,“阿黄,你这腿毛今日必须剪。”
徐闻铮这两日常听清枝念叨,说阿黄右腿被匪徒划了道深口子,日日上药总不见好。
阿黄偏生爱在泥地里打滚,这几日阴雨不断,它每回溜出去,总要沾得满身湿漉漉地才回来。
刚敷上的药膏,转眼就被它蹭得干干净净。
清枝急得没法子,说要剪了那处的腿毛,好好给它包扎起来,这伤口才能愈合。
没曾想她今日当真动了手,可阿黄却是个不省心的,缩在柴堆缝里死活不肯就范。
清枝在柴堆旁立了半晌,眼看着朝阳渐渐爬上她的肩头,将浅浅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此刻阿黄缩在柴堆缝隙里,任凭清枝好言相哄还是厉声威吓,就是铁了心地,不肯露头。
清枝见逮不着它,索性往石凳上一坐,抄起篮子里的冬笋剥了起来。
她的手指翻飞间,褐黄的笋衣便层层剥落,没多久,地上便积了薄薄的一层。
将那剥净的笋肉往木盘上一放,白生生的笋肉并排放着,滑嫩嫩的,还沁着些湿气。
阿黄在柴堆缝里蜷得久了,到底是耐不住,开始探头探脑地往外张望。见清枝只顾着低头料理那些冬笋,它便悄悄将脑袋往外头挪了半寸。
清枝余光瞥见,手中动作未停,只轻叹道,“罢了,既然你不情愿,不剪也罢。”
阿黄这才踱着步子晃了过来,挨着清枝的布鞋,蜷缩着身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舔着自己的前爪。
正当它舔到兴头上,忽然觉着后颈的皮一紧,四爪还没扑腾两下,整只狗已经被清枝拎了起来。
清枝抄起早备好的剪刀,咔嚓几下便把它右腿伤口一圈的毛剪了个干净,又拿出备好的药膏往它伤口一抹,顺手扯过纱布将它的狗腿缠了两圈,利落地打了个结。
“好了。”
清枝把阿黄往地上一搁,起身走了两步,伸手抄起一把笤帚,三两下将散落的狗毛,笋衣扫作一堆,又就着檐下木盆里的清水净了手,掏出棉布帕子擦了擦,再次坐下,继续剥起笋来。
阿黄耷拉着脑袋窝在墙角,连尾巴都蜷缩着,浑身上下都透着委屈,不再出门撒欢,也不跟清枝亲近。
徐闻铮看着,轻轻摇了摇头。
这世上又多了个被清枝骗过去的。
此时日头爬高了些,外头传来卖货郎沿街的叫卖声。隔壁炸糕坊也开了门,听见“滋啦”一声,糯米糕子放进油锅里炸的声音。
不一会儿,油糕的香味便越过墙头飘了进来。
清枝抬头看向徐闻铮,“今日我们吃炸酥笋如何?”
徐闻铮唇畔的笑意未敛,只颔首道了声,“好。”
清枝笑得眉眼弯弯,起身进了厨房。她将剥好壳的冬笋切成薄片,放在盘中。然后在木碗里加入三勺面粉,两勺水,一小撮盐,还加了几滴姜汁去腥,再用筷子调成糊状。
将柴火引燃放入灶膛,然后从罐子里挖了一大勺猪油放进锅中,待油锅烧热,将冬笋片裹好糊糊放入锅子,瞧着冬笋炸至微黄捞了出来。
待油温升高,锅里有青烟透出,再将冬笋复炸片刻,直至金黄才捞出来,小心摆入盘中,然后在上面捻了一些盐和花椒沫,瞬间麻香四溢。
清枝将炸好的冬笋放在桌子上,朝着徐闻铮喊道,“出来尝尝?趁热才好吃。”
徐闻铮搁下那卷杂书,起身朝清枝走去。
新炸的酥笋金黄透亮,还滋滋冒着香气,他接过清枝递过来的竹筷,夹了一块放进嘴里。炸酥笋外酥里嫩,脆壳咬下去咔嚓作响,内里鲜嫩,带着冬笋淡淡的清甜。
清枝坐下来,托腮瞧着,心下感叹,小侯爷吃东西一向好看又得体。
虽然她从未亲耳听小侯爷说过,可日子久了,也瞧出一些端倪,小侯爷他不爱吃甜食。
有时她心血来潮做些小点心,若咸口和甜口的放在一起,小侯爷都只尝咸口的。
所以,清枝后来就很少做甜口的吃食了。
她闭目舒展,张开双臂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脖颈轻轻转动了下,筋骨发出细微的脆响。
这片刻的闲适让她忽然觉得,若能在此长住倒也不错。可前日她听见小侯爷与张大哥在院子里商议,说是初五便要启程。
明日便是初五了。
提起张大哥,自前日离开后,竟再未见过他的身影。清枝心想,许是他手头有什么要紧事绊住了脚,所以连着两日都不曾踏入过这里。
说话这座宅院还是张大哥安排的。
清枝不由得感慨了一番,没想到京都一个小小的捕头,放在这里竟有这么大的面子,能给安排这么好的宅子。
徐闻铮用过几片炸酥笋,取了一张素帕擦了擦嘴角,抬眼却见清枝的眸底还凝着一丝愁绪,久久不散。
他能察觉到,清枝虽面上和往常一般会和他说笑,可那笑意却不及眼底。
自峒山那桩事后,她举手投足间便添了几分谨慎,像是枝头被弹弓打过的雀儿,很难再全然舒展了。
徐闻铮知道清枝自从出了侯府,一直将自己活成个局外人。仿佛这路上的一切,都是别人的人生,而她只是一个过客。除了他,旁的东西她都不甚在意。而今她终于渐渐明白,这世道若是一方戏台,那每个人都是戏子,连她也不例外。
徐闻铮暗自叹息,这一番变故,不知要在清枝心口刻下多深的印痕。
临睡前,清枝又清点了下自己的包袱,将东西一件一件地拿出来,数了数确认没有什么遗落,又一件一件放回去。
翌日一早,她便早早收拾好了。
贴身包袱往身上一背,看着车夫将两个箱子搬上马车。
徐闻铮利落地跃上横木,回身朝她伸出了手。清枝将手搭上那温热的掌心上,只觉身子一轻,人已经被拉上了马车。
马车的轮子吱呀作响,行到了城门口,清枝捞开布帘往外一瞧,见张钺正在城门口等着他们。还没等清枝和他打招呼,张钺便手掌撑着横杆一跃,钻进了马车里。
清枝赶紧坐到徐闻铮那头,给张钺腾出地方。
徐闻铮问,“可都料理干净了?”
张钺唇角一扬,眼底掠过几分自在,“有人善后。”
说完他一眼瞅见阿黄的花棉衣,嘴角划过一丝嘲笑,阿黄敏锐察觉到,将头埋得更低了。
清枝怕阿黄剪了腿毛冷,专门给它做了一件衣裳,如今四肢都套着呢。
张钺连着几日没休息,如今刚把案子理顺,往京都报了,至于还要不要深挖,全凭圣意定夺。他如今总算卸了肩头千斤担,往后一仰,靠在车壁上,闭着眼养神。
清枝见他困极,从箱子里抽出那件羊裘,叠成方方正正的枕头,轻轻垫在他后脑与车壁之间。
那羊裘上还残留着日头晒过的暖香,虽没有京都贵女们身上的气味香郁,但张钺闻着,格外踏实。
出了城,马车便开始颠簸起来,清枝随着马车摇晃,没多久她也开始泛起困来。昨夜一想到今日出发,又一宿翻来覆去睡不踏实。
正恍惚间,马车突然碾过碎石,整个车厢剧烈一颤。
徐闻铮余光瞥见清枝整个人往前栽去,他手臂倏地一揽,稳稳将人箍在怀里,手里传来温软的触感。
徐闻铮托着她的后脑,缓缓将人安置在自己腿上,如同半年前在王娘子家那夜一般。
可这回,心尖上无端掠过一丝陌生的悸动。
不是因着清枝的触碰,倒是自己心底自然而然漫上来的异样。
他垂眸细看,怀中的人早褪去了初见时的瘦黄模样,头发也不似原来那般干枯发黄,如今瞧着倒也顺滑,在日头下能泛起些健康的光晕。
鼻子小巧,嘴唇微微张着,透着几分俏皮和灵动。
徐闻铮目光不自觉凝在那抹唇色上,心头那点异样又悄悄浮了上来,他赶紧挪开视线,不敢再瞧。
可清枝乱了的青丝垂落在地,窗外一阵风倏地灌了进来,将那丝发丝吹动,在徐闻铮的手背上拂过,如羽毛一般,蹭了一下他的心。
埋在心底最深处的,一直以来被他刻意压在最深处的念头,此刻又显露了出来。
徐闻铮忽的觉得身体发紧,缓了片刻才压下这股异样。
这一路出奇的顺遂,走走歇歇间,竟只用了八日便到了韶州地界。
清枝拎着裙摆正要往下跳,忽觉腰间一紧,徐闻铮展开臂膀将她稳稳揽住,然后一个旋转,身体便轻轻落地。她的脚刚踩到地面时,身后那双手还在她腰后虚虚地护着,待她站稳了才撤开。
韶州湿暖的风迎面扑来,日头再一蒸,那水汽便往骨头缝里钻,连呼吸都带着几分黏腻。道旁的老榕树抽出了嫩芽,风里混杂着青草破土时的腥气和清新,连石板缝里都钻出些不知名的野花,星星点点,分外可爱。
才二月的光景,韶州竟已暖得教人微微发汗。
他们先寻了间临河的客栈落脚。
张钺从怀中摸出一份户帖递来,打开放在徐闻铮面前,“照你的要求办的,县衙黄册上也落了朱印。”
说着他伸手用指尖叩了叩某处,那里赫然盖着韶州府衙的赤色官印。
“多谢。”
徐闻铮拿起户帖,翻开一看,上面落下的名字,是徐淮二字。
不多时,门外响起清枝轻快的叩门声。
见徐闻铮应了声,她掀帘进来,“小侯爷,我刚寻了牙行的人看宅子,你喜欢什么样的?”
徐闻铮想了想,“我喜欢带院子的房子,房前屋后能种菜,比如黄瓜,豆角,韭菜,豌豆,萝卜……”
清枝闻言,眸子倏地一亮,唇角也不自觉扬起,“小侯爷也喜欢这样的宅子?”
“喜欢。”
徐闻铮温声回道,嘴角勾着浅笑。
第35章 定南乡(一)那是道别
“我这就跟牙人说去。”
清枝说完,匆匆出了门,没多久,她便带着几份宅图回来,直接往桌子上一摊,笑着说道,“你们看看,这几间宅子如何?”
她指着最上面的一张,“这间在城西,三开间的格局,房前还有一块空地。”
清枝说着,面露几分遗憾,“只是这空地小得很,就那么巴掌大,种两颗果树都嫌挤。”顿了顿,又继续说道,“不过胜在价格合适,要价才七百贯,房主急着出手,兴许还能再压压价。”
张钺将那张宅图抽过去,垂眼细瞧了片刻,摇头道,“这宅子不成。”
清枝指尖点在后面一张宅图上,“这处倒是不错,在城南,门房、主房和厢房围成个院子,比方才那间宽敞了不少。就是要价一千二百贯,房主分文不少。”
她将这份宅图递给徐闻铮,指尖在图上画了个圈,“不过你看这院子,种些时令小菜足够了。”
清枝将最后那张宅图往前提了提,眼里透着精光,“你们瞧这座宅子,两进的格局,前后院都宽敞得很,房前屋后都能种菜。不过这宅子在城郊,进城得走个五里路。”
张钺将这张宅图拿到面前细细地瞧着,徐闻铮的目光也落在纸上,两人一时都没作声。
清枝赶紧补充道,“这宅子价钱是最便宜的,统共才三百二十贯!省下的钱,咱们还可以置办些家用,再添些农具。”
徐闻铮忽地笑了,“就最后这个。”张钺也点了点头,“三百二十贯能置办个两进的院子,确实值当。”
清枝一听这话,眉眼立刻舒展开来,嘴角的笑意压都压不住,“我也最中意这处!”她边说边麻利地卷起宅图,“那明日我们一起去瞧瞧?”
张钺说道,“明日我抽不开身,你们去吧。”
徐闻铮笑着应道,“好。”
清枝一听,脚步轻快地转了个圈儿,抬脚出了门,径直寻了牙人,三两句谈妥,约好明日一早就去看那宅子。
第二日,清枝一去便相中了。
青瓦白墙的小院静静立着,左右不过两户邻舍。
清枝望着屋院前广纵都有六十余步的空地暗自欣喜,推开院门一瞧,院落也宽敞,除了可以种些小菜外,再种几颗果树,搭个葡萄架子也不成问题。
徐闻铮立在她身侧,瞧见清枝眼里倏地迸出亮光,嘴角不自觉跟着扬了扬。
牙人见状忙不迭地凑上前,搓着手笑问道,“姑娘可还中意?这外头的鱼塘若合眼缘,我这就去跟主家说道说道,保准给您个实惠价!”
清枝赶紧收敛了神色,故作勉强道,“也就那样吧,倒也说不上多好。”
牙人立刻堆起笑脸,手指着堂屋道,“这屋子你看,多亮堂,厢房也敞亮,梁柱都是前年新起的。要不是主家急着赴任,这等好宅子哪舍得出手?”
“您摸摸这桌椅,漆面儿都还泛着亮光呢。”
“再看看这厨房,锅碗瓢盆都齐着呢!”
……
清枝被引着在屋里转了一圈,这里摸摸,那里看看,一副犹豫不定的模样,故作漫不经心道,“昨日李牙郎带我看的那宅子,好像离市集更近些。”
牙人猛地一拍大腿,“这宅子虽不在闹市,可胜在宽敞啊!进城统共就五里地,腿脚快的半个时辰打个来回都够,算不得远!”
“姑娘若真看对眼了,我这就去跟主家磨磨嘴皮子,保准给您再压下一成价来!”
见清枝有些心动,牙人赶紧说道,“这屋后还有块地,你要不要去瞧瞧。”
清枝神色忽地端肃起来,“来都来了,顺便去瞧瞧吧。”
……
牙人前脚刚走,清枝便提着裙摆轻快地转了个圈儿,“这宅子马上就是咱们的喽。”
徐闻铮瞧着她发亮的眼睛,唇角不自觉扬起,“当真这么喜欢?”
清枝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一般,“喜欢得紧!”
第二日,价钱竟真的又压下了一成。
清枝将地契和房契妥帖地收进松木匣子里,与包袱里那些体己银子放在一处。
她忽地想起,包袱里还有个小木盒子,这个盒子她从未打开过。
出侯府前管事娘子只说,等到了岭南,自会有人来取。可没说何人来取,何时来取。
清枝犹豫片刻,还是取出盒子递给了徐闻铮。
“你收着吧。”
徐闻铮接过盒子,却没打开,轻声问道,“何物?”
清枝往他身边一坐,“出门前,管事娘子给我的,说到了岭南自会有人来取。”
清枝心想,既是侯府的物件,如今到了岭南地界,交给小侯爷总归是妥当的。
徐闻铮盯着这个平平无奇的小盒子,只是最普通的桃木,木质粗糙,连漆都没上。他将木盒在掌中翻转细细看了一圈,确认他从未见过此物。
指节稍一用力,盒子“咔哒”一声便打开了。
清枝不由得凑近,屏息凝神。
她也想知道自己跋涉千里带在身边的盒子里,究竟藏着什么稀罕宝贝。
盒盖掀开的刹那,清枝的神色便倏地暗淡了。
里面只是一颗寻常不过的木珠子而已。
她叹了口气,起身理了理衣衫,“我去收拾屋子。”
清枝环顾四周,虽说这宅子还算整洁,但她还是打算里里外外好好收拾一番。
还盘算着下午要去市集买些蔬菜鱼肉,今晚张大哥也来,三人吃顿暖灶饭,也算一顿乔迁宴。
这么想着,她手上的动作越发轻快起来,浑身透着股鲜活劲儿。
清枝嘴角不自觉扬起,从今往后,这青瓦小院就是她与小侯爷的安身之所了。
阿黄似乎也很喜欢这儿,摇着尾巴在屋里里这儿瞧瞧,那儿闻闻,连墙角都要凑上去嗅个仔细。
清枝拾掇完屋子,揣上钱袋便出了门。路上还遇上了一辆牛车,给了主人家两个铜板便顺带捎了她一程。
进了城,牛车主人临走前还给她指了菜集的方向。
清枝头一遭逛菜集,虽已是午后,菜色算不得新鲜,但农户们急着收摊归家,价格便宜了三成。她蹲在摊前挑拣时,卖菜的大娘还多塞了两把青菜给她。
清枝心喜地接过,忙谢过大娘。
这菜集虽不大,时令菜蔬倒是齐全。
摊子上还摆着好些岭南特有的果子,都是清枝在京城没见过的稀罕物。她每样都买了些,想着带回去让小侯爷他们也尝尝鲜。
刚到家,清枝便在灶间忙活开了,她做了一个东坡肉,麻油烤鸡,酱焖鲫鱼和两个素菜,还倒上了这边特有的荔枝酿。
菜刚开始端上桌,张钺便推门进来了。他没想到,仅一日的时间,这宅子里里外外便被清枝收拾了个遍。
清枝听见门响,抬头见是张大哥,眼角眉梢都漾着喜气,连声音都比平日清亮几分。
“大哥,你回来啦!”
然后又朝着主屋喊道,“二哥,出来用饭了!”
徐闻铮一直拿着木球细细地瞧着。
这个木球乍看平平无奇,但这分量不对,里头怕是另有乾坤。听见清枝的喊声,他将木球放进袖袋中,起身出了屋。
张钺拿出两个酒杯,递给徐闻铮一个。三人坐在一起,阿黄也凑到清枝脚边,清枝扯了个鸡腿给它。
张钺手快,又扯下另一个油亮亮的鸡腿往清枝碗里一搁,“你多吃点。”徐闻铮也不言语,筷子一伸,挑了块最厚实的鱼肉压在她碗尖上,“你是得多吃点。”
清枝埋头吃着,不一会儿,碗里又堆成了小山似的。
她吃完后,刚搁下碗筷,就独自坐在院里的石凳上,心里盘算着,明日要先把院子东头的那片地翻整出来。
眼瞅着快到三月了,菠菜,莴笋这些春菜,该下种了。
徐闻铮给张钺满上一杯荔枝酿,忽地开口,“何时回京?”
张钺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答得干脆,“明日破晓便走。”
说完,两人便沉默了。
许久后,张钺看了一眼院门前,正拿着竹条划地的清枝,轻声道,“照顾好清枝。”
徐闻铮面颊微醺,眼尾泛着薄红,“自然。”
两人一杯接着一杯,一壶陈酿不知不觉便见了底。
徐闻铮枕着胳膊倒在桌子上,张钺也靠在墙边,瞧着也快不省人事了。
清枝刚进门,一抬眼便愣在当场,张钺指了指徐闻铮,语气有些迷醉,“你管他便是。”
清枝点点头,弯腰将徐闻铮的胳膊架在肩上,踉踉跄跄地往厢房挪。
好不容易挪到床沿,刚俯身要放下人,冷不防被徐闻铮手臂一勾,天旋地转间,她便跟着栽了下去。
清枝整个人跌进徐闻铮的胸膛,她刚要撑起身子,徐闻铮的手臂却像铁箍般骤然收紧。
带着酒气的灼热呼吸拂过她耳畔,“别动。”
那嗓音沙哑得不像话,震得她心口发颤。
徐闻铮带着酒气的话语,透着几丝迷离,“清枝。”
“嗯?”
清枝下意识应了声。
“清枝。”
徐闻铮又喊了一声。
这次清枝没回了,只听见他心跳声透过衣料一声声撞过来。
徐闻铮似不死心般地,又继续喊着。
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最后一句,含在他嘴里,还没出口便没了音。
清枝有些费力地掰开徐闻铮的手,从他温热地怀里一点一点钻了出来。
取了铜盆打来一些温水,将帕子浸在水里揉搓了几下,又拧干帕子仔仔细细给他擦净了脸,连指头粘上的酒渍也一并擦干净了。
最后蹲在床沿边,连靴袜都替他除了,又拿热毛巾将他的脚擦了一遍,守了片刻,见徐闻铮静静地睡下了,她才掖好薄被,轻轻退出房门。
清枝回了堂屋,见张钺独自坐在桌边,抬手揉着太阳穴,脸上的醉意更深了些。她到厨房煮了碗生姜蜂蜜水,搁在他手边。
张钺盯着汤面浮着的姜丝,神色沉郁。
清枝见状也不便打扰,悄悄退开。
五更天的梆子刚敲过,张钺便睁开了眼,他利落地系紧包袱便出了门。
他这些年始终不太习惯面对离别,在他心里,“离别”二字空茫茫的,没个实处。比起挥手告别,他反倒更能坦然地接受生死。
他没骑马,只默默牵着缰绳,一步一步往京都方向走。
这些年,他似乎大半时光都这么孤零零地走着。
直到他穿过赣州城,翻身上马,正要扬鞭启程时,身后突然传来清枝气喘吁吁的呼喊声。
“大哥!”
张钺回头,见清枝抱着一个包袱朝他奔来,她喘着粗气,鼻尖通红。
张钺一瞧便知,她这是追了自己一路。
清枝将包袱递给他,“这是我昨夜给你备下的,你带在路上吃。里面还有一些银子,你帮我带着何大叔的家人。”
张钺解开包袱,取出钱袋子掂了掂。
清枝没告诉他,这包银子原本是她准备压箱底应急的,如今都拿了出来。
张钺把银钱扔给清枝,“何乾的家人我会安置,你无需操心。”
话音刚落,他猛地调转马头,扬手狠狠拍了一下马背。
马儿长嘶一声,撒开蹄子便朝城外狂奔起来。
清枝追着跑了几步,急得眼眶发烫,万千话语堵在嘴边,最后只喊出一句,“大哥,一路顺风!”
张钺像没听见似的,头也不回。清枝提着裙摆,急忙爬上城楼,望着张钺的背影,越来越小。
风轻轻拂过,清枝眼角的泪被吹落,她盯着那抹远去的身影,久久没有移开目光。
直到那抹身影即将消失在视野地尽头,他忽然抬起手挥了挥。
清枝知道,那是张钺在跟她道别。
第36章 定南乡(二)庭溪哥好厉害……
两日后,清枝将院子里的地都规整好了。
院子东侧开垦了一小片方方正正的菜地,土已经翻松,她盘算着过几日种些时令青菜和小葱,西边留了两处树坑,预备栽一棵桃树,一棵李树。墙根下再找人来搭一个葡萄架子。
眼下虽然还是光秃秃的,但清枝已经能想到等夏天来了,满墙的绿荫,坐在院子里什么都不干,光瞧着都觉得舒坦。
清枝起了个大早去市集,想买些菜种和树苗,可转了半天也没见着卖树苗的,只拿着一包菜种回了家。刚到院门口,就瞧见一个中年妇人正扒着门缝,探头探脑地往里张望。
那中年妇人穿着一身鲜亮的衣裳,杏红配着青绿,在乡野间格外扎眼。头发梳得油光水滑,一根碎发也看不见,虽眼角已生了些细纹,面上却敷着匀净的妆粉,手腕上戴着一个玉镯,倒是个讲究人。
见清枝回来,妇人讪笑道,“我听说新搬来了个邻居,过来瞧瞧……”
清枝略一颔首,迎着妇人直勾勾打量的目光,伸手推开了院门,转头问道,“要进来吗?”
妇人连连摆手,脸上堆着笑,“今日就不叨扰了,我还得赶着进城呢。”说罢,她又往院里瞟了一眼,这才扭身往村口方向去了。
“对了。”妇人突然回身,“我瞧见你家院子都翻整好了。我家老二最会侍弄田地,若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去喊他。”又指着清枝东侧的那座小院,“我家就住那儿,我叫秋娘。有事尽管来寻,千万别客气。”
清枝暗想,这秋娘瞧着倒是个面善的,点头说道,“多谢。”
秋娘一听,眼角微微弯起,抬手将鬓边松动的银钗往里推了推,这才转身继续往村口去了。
清枝正要迈过门槛,忽觉背后一阵发凉。她转头望去,只见不远处立着个玄衣婆子,约莫五六十岁年纪,身形却佝偻得像棵老槐树,枯瘦的手紧紧攥着一根乌木拐杖。
她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连头发都包在黑巾子里。
清枝的目光刚扫过去,那婆子的脸色顿时又阴沉了几分。
那张脸青白青白的,活像刚从棺材里爬出来似的,眼睛直勾勾地钉在清枝身上,活像要剜下一块肉来。嘴里咕咕哝哝念着听不清的咒骂,转身就往自家院子走。
清枝不由心头一跳,这枯瘦如柴的老婆子,为何会对自己有这么大的敌意?
她不由得有些发怵,拿着菜种进了院门,回身仔细插好门销,这才松了口气。
进了院子,她将菜种小心地放在墙角,又取来木盆接了清水,细细洒在土上,末了就着剩下的水净了手。
冰凉的水没过指尖,让她的心也安稳了些。
清枝暗自记下,往后出门定要绕开那婆子的院子。横竖井水不犯河水,各过各的日子便是。
清枝抬脚进了堂屋,抬眼就见徐闻铮坐在窗边。
阳光透过窗棂,在他侧脸投下光影,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色。他指尖那枚木珠子转得又轻又稳,眉头却微微蹙着,显是在想什么要紧事。
清枝走到他身后,弯腰细细打量着他手里的木珠子,见无甚稀奇,然后开口说道,“二哥,我想在院里打一口井。”
徐闻铮指间转动的木珠忽地一顿,他像是才醒过神来似的,眼睫微抬,“好。”
那声音又低又缓,却透着几分纵容。
二哥说,往后再也没有徐闻铮,也没有小侯爷,只有一个名叫徐淮的,是她的二哥。若是旁人问起大哥去向,只说在北边当差,其余一概不知。
清枝在他身边坐下,“二哥,院外那块地全种菜,我们是吃不过来的,我想着,要不要种点别的。”
她支着头看向徐闻铮,“可我一时也没想好,要种点什么好。”
徐闻铮侧过脸来看她,语气又温柔了几分,“不急,慢慢想。”
清枝眼睛忽地一亮,“对了二哥,屋后头还有一块闲地呢。”她声音变得轻快起来,“我想着搭个鸡舍可好?养些鸡鸭,平日也能添个蛋吃,只是,可能会有些吵……”
徐闻铮低笑一声,“这么一来,你怕是从早到晚都不得闲了。”
清枝歪着头想了想,忽然笑开,“也是。不过横竖日子还长,我一样一样慢慢收拾便是。”
后面她还要想想如何赚些银子,毕竟米粮还是要购置的。
清枝望着窗外新翻的泥土,忽然觉得心头松快了些。二哥的气色一日好过一日,原本瘦削的脸颊也渐渐丰润起来。
她转了转略有些酸胀的手腕,心想,过两日她再去市集买只老母鸡炖汤,非得把二哥掉的肉尽数补回来。
徐闻铮抬眼瞧着清枝眉目舒展的模样,不由得心头一软,他垂下头,嘴角勾起一丝浅笑。
清枝坐了一会儿,便起身继续在院子里忙活起来。
正当她干得正*起劲时,徐闻铮不知何时已立在身侧,他将袖口挽至肘间,露出白瘦的手臂,不由分说地接过她手里的锄头,浅声说道,“我来。”
清枝一把按住他的手腕,眉头拧得紧紧的,“你的身体还没痊愈呢。”
徐闻铮却反手握住她的手指,力道不重却态度坚决,“锄个地而已,这点力气我还有的。”
清枝略一思忖,想着二哥也得活动一下筋骨,于是退到一旁的石凳上坐下。
徐闻铮挥锄的动作生疏得很,一锄下去深浅不一,握锄柄的姿势也不得章法。清枝瞧在眼里却不点破,只在他刨得浅了时温声提醒,“这里再深一点。”
清枝托着腮,看徐闻铮一锄一锄地掘着土,他额前的碎发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偶尔扬起泥土打在身上,也浑不在意,只全神贯注地对付着脚下的土块,仿佛这不是寻常农活,而是件顶要紧的差事。
她忽然抿嘴一笑。
谁能想到,昔日金尊玉贵的小侯爷,如今竟在这座小院里挥汗如雨,还要听从她的指导来耕种土地。这念头一起,她心里居然涌出一些小雀跃。
翌日清晨,清枝给刚撒下的菜种浇完水,便拎着锄头到院门前开荒。
这块地原先的主人不常打理,虽不至于荒草丛生,却也杂草零落,土质板结,需得细细翻整。眼下她虽然还未想好要种什么,但良田岂可白白荒废?
她挽起袖子,一锄头下去,发现这地确实有些难垦。
突然,清枝眼角余光瞥见隔壁秋娘家走出个书生打扮的少年。
那少年手持书卷,正摇头晃脑地诵读,声调忽高忽低,抑扬顿挫。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少年诵读声戛然而止,转头朝她这边望来。
那少年约莫十七八岁光景,瞧着比清枝大了两三岁。他将书背在身后,“这位姑娘,可是新搬来的住户?”
清枝点头。
那少年拱手一礼,笑意清朗,“在下王庭章,正预备今岁的秋闱,若是晨读声扰了姑娘的清净,请多担待。”
清枝忙不迭地摆了摆手,连声道,“不碍事,不碍事。”
话音未落,她已低下头去,手中的锄头重重落下,翻起一抔新土来。
徐闻铮此时走出院门,见清枝的视线不时地看向那少年,偶尔还有些出神,徐闻铮的眉头便越皱越紧。
清枝瞧着那少年读书的模样,不知怎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个念头,难道二哥当年也是这般摇头晃脑,像只呆头鹅似的背书?
她唇边刚漾起一丝笑意,忽觉不妥,硬生生将那股笑意压回心底,只余下唇角残留着的,些许没来得及收敛的弧度。
徐闻铮出声喊道,“清枝,天热了,先回家吧。”
清枝抬头一瞧,这日头才刚露脸呢,再说现在还是二月,日头照着,也不觉得热。还没开口,徐闻铮已经上前接过了她的锄头,“你进去歇着,我来吧。”
清枝想想,锅里还炖着小米粥,于是点点头,提着裙子抬脚跨进院门。
清枝前脚刚踏进院门,后头王庭章的读书声便骤然停了。他合上书卷,脸上露出几分索然,转身跨进院子,还轻轻掩上了院门。
午后,清枝把新买的菜籽细细撒在院门前刚翻好的地里。
“哎,你这种子不能直接撒。”
清枝回头,见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站在身后,背着背篓,手上还拿着镰刀。他生穿着一身褐色的粗布短打,身板结实,黝黑的脸上嵌着一双格外明亮的眼睛,一看就是常做农活的模样。
他见清枝回头瞧他,脸上微红,略有些局促,“种子需先在清水中泡上两个时辰催芽。”
清枝笑,“谢谢小哥。”
少年点点头,然后往前几步,推开了隔壁秋娘家的院门。
清枝心头忽地一动,原来这少年郎是秋娘家的。莫不就是她嘴里说的那个最会侍弄田地的老二?
见少年正准备进去,清枝喊道,“小哥,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脸色更红了,他轻声说,“我叫王庭溪。”
清枝一听,这名字也不错,她笑笑,“我叫清枝,刚搬来的。”说着又指了指自己家院门,“我住这儿。”
少年点头。
清枝笑意盈盈,透着真诚,“你能不能教教我,种地。”
少年顿时红透了脸,连脖颈都泛起一层薄红,说话也开始结巴起来,“我先,先把背,背篓放下。”
夜幕时分,清枝在徐闻铮耳边絮絮叨叨,嘴里全是,“庭溪哥说院子外面那块地可以撒些油菜籽,好打理。”
“对了,他说可以帮我们找人来打井。”
“修鸡舍他也会,还有葡萄架子,他说他找个时间来搭。”
“原来种菜这么多讲究。”清枝说到这儿,还不住地感叹,“庭溪哥懂得真多,他连什么时候下种,浇多少水都说得头头是道,我觉得他好厉害。”
“还有外头的塘子,他说可以养点鱼,鱼苗他也会挑。树苗他明日一早带我去选。”
“还有还有,他还会搭秋千!”
……
清枝说得眉飞色舞,眼里闪着亮盈盈的光,她对新结识的少年赞不绝口,全然未觉徐闻铮的脸色已渐渐沉了下来。
第37章 定南乡(三)一车白丁,竟无一个知音……
翌日清早,清枝收拾妥当正要出门,一抬眼就瞧见徐闻铮已经在院门口站着了。
“二哥,你怎么在这儿?”
清枝眨了眨眼,满脸诧异,他平日里最是懒得出门。
“我想去市集逛逛。”徐闻铮顺手接过清枝手里的竹篮。
“走吧。”
他话说得随意,步子已经往前迈了。
这时,王家兄弟也从隔壁院里出来。王庭章看见清枝,三步并作两步赶紧上前,笑道,“正巧同路,我也要去城里买些笔墨纸砚。”
清枝冲王庭章微微颔首,王庭章顿时眉开眼笑,正要继续搭话,徐闻铮却不动声色地将清枝往身边一带,轻声说道,“走吧。”
四人一同上了牛车。
此时天刚亮,今日不赶集,路上行人并不算多。只有几个菜农挑着担子往集市赶,扁担上下晃着,咯吱作响。清枝瞧见担子里的青菜挺新鲜的,转念一想这会儿买了还得拎一路,便歇了买的心思。
牛车晃晃悠悠地往前走,清枝和徐闻铮并肩坐在一边,王家兄弟坐在另一头。
王庭章大喇喇地坐着,手里还捧着一本书卷,时而沉思,时而摇头晃脑地诵读。清枝支着下巴瞧他,虽听不懂半个字,却被他这副模样逗乐了。
徐闻铮瞥见清枝笑盈盈的眼睛,心里莫名有些发堵,连道旁的树影都晃得令他心烦。
王庭章见清枝笑得眉眼弯弯,顿时来了精神,诵读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忽地,他站起身来,牛车被他这一下带得猛地晃了晃。
王庭章兴致盎然地开始作起诗来,他吟道,“春风一夜破嫩芽,花红草绿水边生……”
突然他似卡了壳,脸色一僵,活像吞了只苍蝇,转头看向清枝,“清枝妹妹,我这首千古绝唱,不如你来接下半阙?”
清枝连忙摆手,“我不会作诗。”
王庭章的视线又落在王庭溪身上,王庭溪憨憨一笑,“哥,你可别难为我了,我连打油诗都憋不出半句。”
王庭章垂首叹气一番,又抬头打量起对面的徐闻铮。
他见徐闻铮身形清瘦,面容平淡无奇,偏偏那双眼睛生得极深邃,跟面容全然不搭调,黑沉沉的像两口古井,叫人瞧不出深浅。他摇头道,“想来这位小哥,平日里也不沾吟作诗歌这等闲事。”
王庭章说完一屁股坐回原处,将书卷往怀里一揣,仰天叹道,“一车白丁,竟无一个知音。”
清枝偷眼去瞧徐闻铮,见他神色淡淡,不甚在意。
牛车晃晃悠悠进了城门,四人便在岔路口分了道。
清枝跟着王庭溪去西市买树苗,徐闻铮和王庭章两人一前一后往东市走,一个步履从容,一个还捧着书卷念念有词。
此时街上渐渐热闹起来,买饼子的大叔吆喝着,沿街的铺子也开了门,茶坊的老板娘站在门口,时不时地抬手招揽生意。
王庭章一头扎进笔墨庄,徐闻铮在街面上闲逛,最后踱进了一家书坊。
书坊老板见有人进来,满脸堆笑,“这位公子,可是要寻什么书?”
徐闻铮指尖掠过书架,淡淡道,“店家,这里可有农桑要集?”
“有的有的。”店家踮脚从高处取下一册蓝皮小本,吹了吹封面的灰,“原价八十文,给您讨个彩头,六十六文成交如何?”
徐闻铮问道,“可否容我在此翻阅片刻?”
店家眯着眼将徐闻铮从头到脚扫了一遍,见他虽一身粗布衣衫,但通身气度沉静如水,终是堆起笑脸,“公子请便。”
徐闻铮立在原处,手指捻着书页不紧不慢地翻看。不过一盏茶的工夫,那册子便见了底。他合上书册,抬眼问道,“可还有类似的?”
店家摇头,“我这店小,只有这一本。”
徐闻铮点头,“多谢了。”
他正要转身离开,忽见廊下晒着一本书,又瞧见这本书已经被茶水打透,字迹晕染严重,有一小半完全看不清了,于是抬手拿起来看了一眼书名。
店家走过来,一脸痛惜,“这是赣州城内独一份的拓印本,我家那小祖宗失手打翻了茶盏,弄成这副模样,我琢磨着晒干试试,能救回几页是几页。虽然有些字看不清了,但总比全废了强。”
徐闻铮对店家说道,“我的主家府上有这书的完本,我可替你誊抄一份送来。”
店家一听,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连忙朝徐闻铮拱手,“若是能抄印一份,老朽必有重谢!”
徐闻铮微微颔首,转身出了书坊,正巧王庭章也从隔壁的笔墨庄出来,瞧见徐闻铮两手空空,不由得露出一丝鄙夷之色。
“这可是全赣州城最大的一家书坊,莫不是连本入眼的书都寻不着?”
徐闻铮默然,并未回答。
王庭章见徐闻铮不搭腔,越发来劲,他抱着纸砚跟上,“这读书呢,讲究的是天分,如我,八岁便能通晓诗经,十岁便能吟诗作赋,确实少见。”
“不过勤能补拙,你若是有心学习,我也能点拨一二。”
徐闻铮:……
清枝远远瞧见徐闻铮,提着篮子小跑过来,她指了指王庭溪怀里那捆树苗,喘着气说道,“挑了株桃树,两株李树,葡萄苗今儿没找着,改日再来。”
徐闻铮瞧见清枝鼻尖上沁出细密的汗珠,顺手用袖角替她擦了擦,“何必跑这般急,这赣州城小,不怕寻不到我。”
清枝抿嘴一笑,拉着他的衣袖,“那我们回去吧。”
徐闻铮接过清枝手里的篮子,四人走到城门口,正遇着一辆往回走的空牛车。
徐闻铮扶着清枝上了牛车,清枝对着王家兄弟说道,“今儿都去我家用饭吧。”
王庭溪连连摆手,“不用,我和我哥回去凑合一顿便成。”
清枝皱眉,“今儿你陪我跑了这大半天,若连顿饭都不肯用,下回我哪儿还好意思劳烦你?”
王庭溪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终是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清枝想起方才王庭溪提过一嘴,说他娘今天出远门了,旁的便没再多说。又想起这两日闲谈间,王庭溪话里话外都没提过半句他爹的事。她素来不爱打听,也就没往下问。
下了马车,王庭章抱着他新置办的纸砚,急匆匆道,“我得回去温书了。”说完人便闪进了王家院子。
王庭溪蹲在清枝家的院角,摆弄着那几个树坑。
“这坑挖深了。”他边说边往回填土,动作利落得像在给自家干活,“太深了会烂根。”
填完又提来木桶,打了些清水,将树根放进去泡着。
清枝抬了抬下巴,边处理鱼鳞边说道,“我想在这儿打一口井。”
王庭溪用袖子抹了把汗,点头应道,“过两日我便去给你寻个打井的师傅来。”
“多谢。”
清枝说完,将处理好的鱼放进铜盆里清洗,然后去骨取肉,切成薄片,用蛋清和淀粉上浆,用剃下的鱼骨放进油锅煎出香味,加入鸡汤炖煮。
又将鸡汤里捞出的鸡肉撕成细丝,加入葱白,黄瓜丝,将调好的酱汁淋在鸡丝上,撒入花生碎和熟芝麻油。一道手撕鸡便告成了。
清枝趁着炖鱼骨的间隙,又做了一道荠菜豆腐羹和炒青笋。
半个时辰后,将汤中的鱼骨滤出,往汤中加入笋片,香菇,煮开后下入鱼片再倒入勾好的薄芡,用醋和姜末提鲜增香。
王庭溪在院子里忙活着,忽然嗅到一阵勾人的香味。他循着味儿凑到厨房门口,恰见清枝端着两碟小菜出来。
清枝将菜碟往桌上一搁,笑吟吟道,“快去把你哥叫来。”
王庭溪点头,转身便去了隔壁。
等王家兄弟回来时,清枝和徐闻铮已在桌边坐定。清枝将筷子递给二人,“不知合不合你们的口味,先尝尝看。”
王庭章倒是不客气,举起筷子夹了一片鱼烩放入口中,眼睛倏地亮了起来,不住地点头,“好吃!”
王庭溪夹了块手撕鸡塞进嘴里,顿时赞不绝口,“这味儿比望香楼的招牌菜还鲜!”他抬头看着清枝,“你可以去望香楼做厨娘了!”
王庭章也跟着点头,“上回去望香楼,还是我中秀才的时候,如今算算,都过去三年了。”
“那时爹还夸……”话头刚起,王庭溪赶紧闭了嘴,王庭章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两人皆默默吃饭。
清枝见状,赶紧移开了话题,“庭溪哥,过几日我想去对面的山上转转。”
她想去山上看看,这个季节应该能采到些平时吃不到的山货野味。
王庭溪点头,“我给你带路,那山道我熟。”
徐闻铮眉头刚蹙起,清枝就瞧见了,她笑着歪头问道,“二哥也去?”
徐闻铮眼帘低垂,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午后,王家两兄弟离开。徐闻铮独自回到书房,将一张素白的宣纸在书案上缓缓铺开。他垂手取过墨块,指尖轻捻着在砚台里顺时针研磨,不一会儿便晕出乌沉沉的色泽。
清枝收拾完,静静立在徐闻铮身侧瞧着。
只见他手腕轻转,狼毫笔在宣纸上走得如行云流水,墨色随着笔锋起落自然晕开,全无半分滞涩。
清枝忍不住问道,“二哥,你这是都默下来了?”
徐闻铮闻言,轻轻点头,“侯府里藏着这书的原本,我小时候翻看过。”
清枝一愣,随即悄无声息地退出房门。
关门的那一瞬,清枝忽地想起什么,顿住脚步,又往里看了一眼,只见徐闻铮右手随意搭在砚台边,那支狼毫竟正被他的左手稳稳攥着。
原以为二哥只是惯用右手,却不想左手执笔也能这般利落。
四日后,天色刚亮,王庭溪,清枝和徐闻铮三人便进了城。
王庭溪领着清枝往西市去寻葡萄苗,徐闻铮则拿着誊好的纸张进了书坊。
一进门,书坊老板便迎了上来,他刚翻开眼睛就亮了,“这字迹工整得都不用再誊第二遍!”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纸上的字迹,一一翻看着,几十张宣纸,竟连半点墨团子都寻不见。
说着店家又拿出一本书册,“这是半年前收来的译本,可惜只得了半部……不知贵主家可有收藏?”
徐闻铮略一翻看,摇头道,“这本倒是没有,不过府里收着青墨老先生的原著拓本……”
店家激动得胡子直颤,“劳烦公子再抄一册,老朽愿出双倍价钱!”
徐闻铮微微颔首,“过几日送来。”
店家连连点头,掏出二两银子,“这是抄书的酬谢。”
说着又拿出一块碎银放在掌心,一并递给徐闻铮,“这是我付的下一本的定钱。”
徐闻铮将银子放入袖中,“多谢。”
说完便转头走出了书坊,店家亦步亦趋跟到门边,老腰弯得快要折了。
徐闻铮揉了揉发酸的左手腕,心道这回还是换右手。
只是右手运笔快了,难免会带出几分自己的笔势。
他有点发愁。
第38章 定南乡(四)我想娶清枝
京都城郊,丞相别院。
张钺与孟相面对面坐着,鹤亭外传来阵阵丝竹之声。
身姿曼妙的舞姬正扬起舞袖,脚步轻盈,如落在水中的叶子一般,每一次旋转都连带着腰间的流苏轻轻晃动。
不远处的湖面上漂着一盏盏烛灯,暖黄的光在水波里晃动,如洒落的碎金,将周围的夜色都染得柔和了些。
张钺端起酒杯,笑意逐渐漫到眼角,“若论风雅,这满京都,还得是孟相首屈一指。”
孟相笑道,“这桌酒菜是本相特意为张大人准备的接风宴,张大人喜欢便好。”
张钺仰头喝下杯中的美酒,拱手道,“谢过孟相,还惦记着下官。”
孟相也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张大人此番离京,必是身负皇命。今日又得圣上特召,想来不日便要加官进爵了。”
张钺浅笑,“为圣上分忧,自当竭诚效力。至于旁的,下官倒不甚在意。”
孟相抬眸凝望张钺,缓声道,“如今圣上的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张大人可曾思量,新君即位之日,朝堂当有另一番气象?”
话音方落,湖心骤起涟漪,惊散了一盏盏莲灯的倒影。
张钺闻言,心中暗惊,朝堂之争竟已至如斯境地。
他面上却不显分毫,只瞧着杯中的酒影,浅笑道,“相爷此言,下官愚钝,还望明示。”
远处的舞姬朝着鹤亭盈盈一拜,便陆陆续续退了下去,亭中的檀香青烟袅袅,气味清冽,将方才的笙歌旖旎引入一片澄明寂静之中。
孟相闭目轻叹,手中的酒杯在石桌上叩出清响,“张大人素来通透。如今有资格问鼎大位的,不过三人而已。”
张钺唇角微扬,抬眼看向孟相,“相爷心中,可有人选?”
孟相忽以指尖点向他,眼中闪过一丝精芒,又带着几分无奈,“你啊你……老夫岂有选择的余地?”
张钺垂眸不语。
二皇子萧翊乃孟贵妃所出,眼前这位孟相正是其嫡亲舅父。今日这湖心亭设下私宴,除他外再无旁人,其中深意,眼下便彻底明了了。
夜色愈沉,湖心亭浸入一片寂静。石案上的烛影,映得二人的身影渐生疏离。
张钺执壶斟了一杯酒,琥珀的光倾入杯中,“下官再敬孟相一杯。”
两人对饮后,张钺放下酒杯,目光诚挚,“夜色已深,下官不敢再扰相爷清休。改日当以帖相邀,还望孟相赏光,到寒舍一叙。”
孟相抬手按住张钺臂膀,微微使了些力道,“我已让你的马夫先行回府,今晚你就宿在我这儿吧。”
孟相朝对岸略一颔首,便有婢子踏着浮桥款款而来。她素手交叠,对着二人盈盈一拜。
孟相吩咐道,“引张大人往问雪斋安置。”
“是。”
婢子欠身引路,花灯映得她眉间的花钿明艳动人,“请大人随奴家移步。”
孟相转头,拍了拍张钺的肩膀,眼底有暗芒掠过,“老夫另备了一份大礼,望大人笑纳。”
张钺整衣起身,朝孟相深施一礼,“下官告退。”
婢女手持一盏荷花绢灯,引着张钺在曲径中缓步行着,不多时,张钺跟着婢女进了间僻静的厢房。
屋里提前点上了桂香,香味愈浓,青纱帐子半卷着,露出里头铺得齐整的锦被。墙角铜灯台上燃着蜡烛,照得满室光影重重。
婢女屈膝行了一礼,便轻手轻脚地带上门退了出去。
张钺脱了官袍,随手搭在架子上,坐在榻上揉了揉眉心。
他连日奔驰,刚回到京都,五更时分蒙圣上急召入宫,一出宫门,孟相的人便早已候在宫门外,他便应邀来了丞相这别院。
忽地,他眼角瞥见一道人影隐在画屏之后,纱幔轻拂间,身影若隐若现。
他一向对周遭敏锐,冷声问道,“谁?”
画屏后一位佳人缓缓现身,她素面朝天却难掩绝色。张钺认得,此人正是京都第一才女,孟相的掌上明珠,孟清澜。
她垂眸,朝着张钺径直走来。
孟清澜今年二十有一,本为太子妃的不二之选,可谁知太子一直悬而未立,致其芳华空待,这一耗,便耽误至今。
究其根本,还是丞相野心所至,他这些年来,一心想将自己的爱女推上储君正妃之位,如此既可多留一条退路,不必将全族性命系于二皇子一人身上。
张钺记得两年前的那场秋猎,他与孟清澜有过一面之缘。
彼时两人擦肩而过,她连眼角都未多抬一分,那双盛着秋水的眼眸里,毫不掩饰的不屑,一副金尊玉贵的嫡女做派,带着一股子生人勿近的冷傲。
张钺未曾料到,孟相为笼络自己投入二皇子麾下,竟不惜将自己的掌上明珠作为一颗棋子推了出来。
他还未来得及反应,孟清澜已俯身跪地,白玉一般的素手,缓缓探向他的衣带。
张钺猛地握住她冰凉的手指,这时他才发现,孟清澜披着一件春氅,里面竟只穿了一件轻如蝉翼的薄纱,因着她抬手动作,张钺居高临下,一眼便能瞧见那耸立着的两株红果。
张钺骤然别开脸,声音里凝着寒意,“天色不早了,孟小姐赶紧歇着吧。”
他倏地起身,行了两步后又驻足停下,背对着她低声道,“今日之事,张某绝不对外提起。”
话音刚落,张钺已径直离去,再未回首。
孟清澜看着张钺头也不回地离开,心下舒了一口气,但又觉得屈辱。
若今夜她真与张钺有了苟且,明日她便要沦为满京城的笑柄。
孟清澜紧了紧春氅,将自己重新裹住。
全京都知道,两年前的那场秋猎场上,她一句冷语令张钺颜面尽失。当时多少贵女拍手称赞,说她不愧是相府千金,连眼风都不屑扫向那等攀附权贵的臣子。
岂料今夜,她竟被亲生父亲当作筹码,轻飘飘地推入对方怀中。更可笑的是,从头至尾,无人提及半句明媒正娶。
或许,她只能成为张钺一夜的消遣。
原以为张钺会趁机报复,在她身上宣泄当年的受辱之恨,待明日天明他便可以昭告天下,教她身败名裂。
岂料他竟抽身而去,甚至许诺会守口如瓶。
孟清澜怔怔地望着张钺离去的方向,指尖无意识地嵌入掌心。
夜风忽地卷入空荡荡的室内,吹散这一室还未聚拢,便消散殆尽的暧昧。
她忽地觉得,这人似乎不像她想的那般不堪。
她又想起一向对自己百般疼爱的父亲,为笼络天子近臣投入二皇子麾下,竟要让她这个嫡长女,被牺牲到这等程度。
孟清澜终于意识到,原来父亲对她的疼爱竟是一场镜花水月,那些珍视与怜爱,不过是因为她还能作为父亲的一颗棋子。
张钺纵马疾驰,踏碎一路的清寂。刚到府邸已是深夜,他径直倒向床榻,指尖下意识地探入怀中,摸出那枚护身符。
护身符的棱角已经被磨平,上面的污渍也褪了色。
张钺摩挲着护身符,他又想起了清枝,不知那丫头此刻是否已经安然入睡。
想来这皇城里的金枝玉叶,看似尊荣,实则困于樊笼,身不由己。倒不如像清枝那般,虽居乡野,反倒自在。
春雨刚歇,清枝就迫不及待地拉着王庭溪和徐闻铮往山上跑,阿黄摇着尾巴在前头开路。
整座山还湿漉漉的,草叶上挂着晶莹剔透的水珠子,一脚踩下去还能溅起来。空气里满是泥土混着青草的腥甜味儿,深深吸上一口,凉丝丝的直往肺腑里钻。
忽地,王庭溪瞧见了一从灌木,正开着紫红色的花,他便开始介绍道,“这是桃金娘,十月的时候,果子成熟了,可以泡酒,也可以鲜吃。”
走了几步,瞧见一株乔木,他又出声道,“这是余甘子,果子七月熟透,能润肺化痰。”
王庭溪一路走一路介绍,几人在山林里寻了一遍。清枝的篮子里放着各色野菜,有野苋菜,苦笋,野蒜,还采到了一些草菇和鸡枞菌。
徐闻铮不紧不慢地跟在清枝后头,遇见山路不好走的地方,便不着痕迹地虚扶她一把。
待他们下山时,日头已经到了头顶。
刚到家门口,清枝余光瞥见隔壁那个骨瘦如柴的老婆子正站在院墙边。
清枝刚合上门扉,一把拽住王庭溪的袖子,终是忍不住好奇,小心翼翼地问道,“刚才站在墙边,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老婆子,可是患了什么病症?”
王庭溪犹豫了下,轻声说道,“她原有个大儿子,五年前投军便杳无音讯。同一年小儿子害了场急病,没熬过去。她丈夫三年前得罪了山匪,被绑在山林里,被山里的猛兽活活撕了。”
“如今她家里就剩她一人,因此性情大变,再不与外人来往。”
清枝一听,心猛地一跳,原来是这般,那真是个可怜人。
她端来一张矮凳,坐在檐下,低着头利索地清洗着野菜。阿黄趴在她脚边,时不时地用尾巴扫着青砖。
王庭溪提着木桶给刚种下的果树浇完水,一屁股坐在徐闻铮对面石凳上。徐闻铮原本正翻着书册,抬眼就瞧见这小子眼睛跟粘在清枝身上似的。
徐闻铮不动声色地把书往石桌上一扣,眼神越来越沉。
清枝干起活来一向专注,并没有留意到王庭溪那股灼热的视线。
王庭溪不由得看出了神,许久后对着徐闻铮说道,“徐二哥,我想娶清枝。”
徐闻铮眼神如刀,咬牙对着王庭溪说道,“滚。”
第39章 定南乡(五)她学的第一个字,是他的……
清枝近来总觉得奇怪,王庭溪这阵子见了二哥,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每回他从门前经过,只要撞见二哥,立刻就把脑袋一低,装作没瞧见,贴着墙根儿悄悄溜走,那模样活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
王庭章倒是日日不落,天刚蒙蒙亮就站在院前的小路上背书,声音高亢洪亮,隔着老远都能听见。
有时背到兴致高涨,还要特意踱到清枝门前晃两圈,若是碰巧遇见二哥,更是要摇头晃脑地吟上几句自己新作的诗,连眉梢都挂着掩不住的得意之色。
不过这两日,清枝没见着那老婆子的身影,心里偶尔会泛起了一阵嘀咕。
她也不敢贸然上前,只是每次路过时,总要放慢脚步,侧着耳朵在老婆子门口站上一会儿。
老婆子的院子里一直静悄悄的,连个咳嗽声都听不见。
这日,清枝照例在老婆子门前驻足片刻,正听着里头,依然是死一般的寂静,刚要转身,忽听见“哐当”一声响,像是铜盆砸在地上的动静。
她心头一跳,不自觉地往前迈了半步,又硬生生刹住了脚。
那声响过后,老婆子院里又恢复了沉寂,倒显得方才那声响动格外突兀,像是清枝的幻觉一般。
清枝忍不住抬手拍了拍门,连唤了几声却无人应答。
她咬了咬唇,手上使力一推,那院门“吱呀”一声竟开了条缝,露出里头黑黢黢的堂屋。
清枝杵在门外,又犹豫了片刻。想起平日里老婆子那有些瘆人的面庞,她不敢一个人贸然进去,于是转头快步走回家中,喊来徐闻铮,两人一起进了老婆子家门。
老婆子的院子不大,青砖地上扫得干干净净,瞧着倒是整洁。只是屋里头光线暗,窗纸又厚,外面的日头一点儿光都透不进来。
清枝摸到桌上的半截蜡烛,又找到落在旁边的火折子,轻轻吹燃后,点上了蜡烛。
烛光颤颤巍巍地亮了起来,她拿着烛台往屋里缓缓走去。
烛光一晃,猛地照见老婆子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灰白的头发散落在地上。
清枝心头猛跳,刚要上前,忽地被徐闻铮一把扣住手腕。
他轻声说道,“我来。”然后将清枝拉到了身后。
徐闻铮俯身探了探老婆子的鼻息,眉头微微松了些,“还活着。”
说着双臂一用力,将人稳稳托起放到床榻上。
清枝见老婆子干裂的嘴唇颤了颤,气若游丝地挤出个“水”字,于是连忙放下蜡烛,转身去倒水。
她小心地将茶盏凑到老婆子嘴边,一点一点将水喂了进去。老婆子的眼皮子动了动,总算缓过一口气来。
清枝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轻声问道,“可还要我们帮衬些什么?”
老婆子浑浊的眼珠子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脸色一沉,硬邦邦地摇了摇头。
清枝将蜡烛挪得离老婆子近一些,然后拉着徐闻铮往外走。
外面的日头明晃晃的,照得人一时有些睁不开眼。
清枝回到家中,趁着做午饭的间隙,熬了一锅小米粥。她盛了满满一碗,来到了老婆子面前。
老婆子见清枝端着粥进来,干瘪的嘴唇颤了颤,却把脸扭向墙头那边。
清枝也不恼,轻手轻脚地将小米粥搁在床头的小几上,米粥熬得稠稠的,上头还飘着几粒枸杞。
“要不……我去给您请个大夫瞧瞧?”
她问得小心翼翼。
老婆子依旧不吭声,连头都没动一下。
清枝见状,也不再多言,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房门。
她回到院里,瞧见徐闻铮还对着那木珠子出神。她伸手拿过来,仔细地转着瞧了一圈,忽然说道,“这儿怎么有个小眼儿?”
徐闻铮浅声答道,“许是昨晚摔在地上,碰到了里面的机关。”
清枝暗叹,这么小巧的木球里,竟还藏着机关?
她眯着一只眼,对着日头又瞧了瞧,将木珠子在掌心,“这么细的孔眼,怕是只有绣花针的尖儿才能戳进去。”
徐闻铮闻言神色一敛,他伸手接过木珠,声音陡然沉了下来,“清枝,帮我拿一根绣花针来。”
清枝快步回屋,从绣包里挑了根最细的银针,回到院中时,徐闻铮仍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只是眉头锁得更紧了。
她将针递过去,徐闻铮捏着绣花针往那小孔里一顶,手腕突然发力。“咔”的一声轻响,木珠子竟裂成四瓣。里头滚出颗花生大小的泥丸,裹着一层朱砂。
徐闻铮两指一碾,泥壳便剥落开,露出里头卷得极紧的绢布条。
清枝屏住呼吸,不自觉地往徐闻铮的肩头靠了靠。
徐闻铮手指极轻地捻开绢布,那布料薄得几乎透明,细瞧之下,才能看见上头的一丝丝墨迹。
她眯起眼睛,上头只有几个字,底下还描着好多道弯弯曲曲的线,像是画了处宅院的布局。
清枝不识字,那纹路也极为复杂,瞧不出什么门道。
徐闻铮眸色骤然一沉,起身拿了一只火折子,对着它一吹,瞬间燃起了火星。
将绢布置于火星之上,绢布刚触到火星便卷曲起来,转眼就烧成了灰烬。徐闻铮盯着那点残灰看了半晌,喉结动了动,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清枝看见绢布化成了灰,有些可惜,问道,“这东西没用处?”
余音未落,一阵风掠过,将最后一点灰屑也卷得无影无踪。
徐闻铮沉声道,“如今,确实无用了。”
因为他已将绢布上的内容悉数记在了脑子里。
清枝的胸口像堵了团棉花。这一路她风尘仆仆,丝毫不敢懈怠的东西,转眼就化作了青烟。
她叹了口气,转身出了院门。
徐闻铮整个下午,都静坐在窗前,面上毫无波澜,但心底却翻涌着惊涛骇浪。
他忽然低笑一声。如今他终于看清了圣上的棋路。
徐家这场灭顶之灾,果然和南岭的那份密报有关,而藏在暗处的那人,一定也在岭南。
徐闻铮盯着散落的木珠瓣出神,眼下他想不明白的是,祖母为何偏偏选了清枝来藏这木珠。
以他的推断,清枝和祖母这些年应该不曾有过交集。
清枝曾和他提过,说遣散家奴时,因为她是家生子,祖母多给了她一份银钱。
难道仅仅一面,祖母便能将清枝瞧透?
徐闻铮陷入沉思。
……
几日后,清枝觉得,王庭溪忽地跟吃错药了似地,对着她动不动就脸红不说,还要抢着干她家的活儿。
前院的树苗修剪了,水井找人给她来打好了,这几日还总拿着根麻绳在她屋后比划,说是要帮她围个篱笆墙来养鸡鸭。
王庭溪在屋里闷头琢磨了好几天,总算转过弯来。徐二哥看不上他,原是因着他没显出真本事。细想也是,他与清枝相识不过月余,徐二哥哪能轻易信得过他的人品?
如今想来,自己那番话,确实显得唐突了些。
王庭溪攥了攥拳头,把袖子往上挽了两折。横竖日子长着呢,只要他少说多干,徐二哥总能瞧见他的诚意。
于是他几乎将清枝家的农活揽在了自己身上,还抽空给清枝搭了鸡笼,外头的塘子他也拾掇好了,拔了水草,又巩固了塘堤,放了鱼苗和藕种,还见缝插针地往清枝跟前凑,对着清枝就是一阵嘘寒问暖。
徐闻铮这几日心里燥得厉害,书案上摊着的宣纸好几日没动过了。那木珠里藏着的线索本该细细推敲,可他现在连碰都不想碰。
这王庭溪跟打不死的小强似的,任自己如何给脸色,硬要往清枝身边凑。
这天清晨,日头还没露脸,徐闻铮就堵在了小径拐角。王庭溪刚出门,一抬头正撞见徐闻铮抱臂立在前头,冷着那张脸。
“走。”
徐闻铮甩下个字就大步往前迈。
“徐二哥这是干什么去?”
王庭溪跟在身后,小心翼翼地问道。
徐闻铮头也不回,言简意赅,“去巡地。”
“巡地?”
王庭溪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硬着头皮跟在徐闻铮身后。
徐闻铮突然蹲下身,指尖戳向地里一丛青菜苗,“这是什么?”
王庭溪原本有些局促,但见到熟悉的菜地,神色渐渐放松下来。他蹲在田垄边,指着那片绿油油的菜苗说道,“这是葵菜,能炒着吃,也能煮汤或者做馅儿,口感软滑味道清香。”
说着顺手摘了片嫩叶,摊在掌心给徐闻铮看,“这菜还能清热去火,消肿消炎。”
徐闻铮又看向旁边的菜,还没等他张口,王庭溪已经开始介绍起来,“这是莴苣。”
徐闻铮眯起眼打量这片菜地,放眼望去,东边一整块地竟全是齐整的莴苣苗。
“这菜在本地卖得上价么?”
徐闻铮问道。
王庭溪回道,“去年这菜价钱好,所以今年大家都种这菜。”他指了指远处几块同样绿油油的菜地,“你瞧,今年家家户户都种上了。”
徐闻铮的目光扫过四周,“你也跟着种了?”
王庭溪赶忙指向西边那片新翻的褐土地,“正打算种呢,地都耕好了。”
徐闻铮弯腰掐断一株菜苗,叶子渗出一丝汁液,“改种别的吧。”
王庭溪愣住,“这是为何?”
“今年必定跌价。”徐闻铮扔掉菜苗,拍了拍手,起身道,“供过于求,满大街都是的东西,最后怕要烂在地里。”
“那种什么好?”王庭溪赶紧问道。
徐闻铮浅声答道,“自己琢磨去。”
王庭溪忽地陷入沉思,他明白徐闻铮话里的意思,于是这几日他除了村子周围,隔壁几个村他也去瞧了瞧,最终选择了茄子,雍菜和丝瓜。
这三样菜,韶州城内需求多,但今年种植的农户极少。
王庭溪这几日天不亮就往地里跑,经过几晚的思索,他似乎也摸到了种地的一些门道,于是开始专心研究起种菜的技艺来,偶然还要找徐闻铮指点一番。
徐闻铮见王庭溪整日泡在田间地头,总算松了口气,窗前的书案重新铺开了宣纸。
清枝站在他旁边,见他今日心情又肉眼可见得变好,忽然觉得他和王庭溪两人最近都古怪得很。
一个突然沉迷种地,一个莫名心情大好。
“清枝,来。”
徐闻铮忽然搁下笔,朝清枝招了招手,“我教你写字。”
徐闻铮取出一张崭新宣纸,在清枝面前铺平。他执起毛笔递给她,“初学写字,可以先练枕腕。”说着示意她将手腕轻轻贴在桌面上。
清枝接过笔时,笔尖微微发颤,在纸上点出个小小的墨点。
徐闻铮伸手稳住她的手腕,清枝仰起脸,笔尖悬在纸的上方,问道,“该从哪个字练起?”
徐闻铮从背后靠了上来,声音擦过她的耳边,“先学写我的名字。”
他左手压平宣纸左上角的褶皱,右手突然覆上她执笔的右手,带着她提腕运笔。
清枝呼吸一滞,她感觉到徐闻铮的掌心有一层薄茧,磨得她手背微微发痒。
墨迹在纸上徐徐展开,横平竖直都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
两人的影子交叠在一起,清枝的呼吸有些乱了。
最后纸上落下了一个“铮”字。
随后,徐闻铮撤了手,站在旁边,看着清枝屏息凝神地临摹那个“铮”字。
她的笔尖在纸上走走停停,神情专注地反复描了七八遍后,忽然泄气地搁下笔。眼神透着些许祈求,“能不能换个简单些的字?”
徐闻铮笑,旁的事他都可以依着清枝,可唯独这件事,他不想让。
因为他想清枝学会的第一个字,是他的名字,也是她未来夫君的名字。
第40章 定南乡(六)你还是个伶牙利嘴的……
这些日子,虽然老婆子对清枝还是不爱搭理,但态度到底是软和了些。清枝送去的糕点汤粥,她虽不言语,却也默默收下。
某日老婆子难得开了口,她说自己姓郭,今年四十出头。清枝这才惊觉,眼前这满头灰发的的老婆子竟比自己想象中的年轻许多。从此便改了口,称她郭大娘。
清枝一直留心瞧着,郭大娘原本蜡黄的脸如今终于透出些血色来,偶尔还能瞧见她扶着院墙,在院子里走动,清枝的心也松了些。
日子久了,清枝虽不似之前那般日日送饭,但每逢家里蒸了软糯的糕点,或是炖了容易消化的羹汤,总不忘给她送去。
今日,清枝给她端了一碗鱼汤,郭大娘接过鱼汤,忽地开了口,“你少跟隔壁姓王的那户人家走动。”
清枝偏过头,眼底映着好奇,问道,“这是为何?”
这时,忽听隔壁院门“吱呀”一响。王庭溪背着个背篓迈出门槛,抬眼正往这边瞧。郭大娘嘴角一撇,脸上的皱纹都拧出个嫌恶的弧度来,却再没多说半个字,然后端着鱼汤进了自己的院子。
王庭溪神色一滞,搭在背绳上的手紧了紧。他见清枝往这边迈步,竟三两步退回了院门里,也将门关上了。
清枝望着两边都紧闭的院门,抿了抿唇,将满腹疑问都咽了回去。
郭大娘方才那神情,王庭溪这躲闪的模样,活像藏着什么见不得光的旧事一般。不过清枝原本对旁人的事就不甚关心,心里倒是没有疙瘩。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转眼便到了夏季。
院角的葡萄树已经绿了一墙,日头也一日毒过一日,晒得石板地发烫。清枝换上了单薄的夏衫,偶尔摇着蒲扇坐在檐下,蝉鸣声一阵高过一阵,夏日的气息便越发浓厚了。
这日晌午,出远门的秋娘回了家,还给清枝带了广府的杏仁饼。清枝接过,给秋娘道了声谢。
秋娘忙不迭地摆手,“听老二说,这几个月你们帮衬了不少,几块点心而已,算不得什么。”
说完她便抬脚出了清枝的院门。
夏风裹着荷香漫进院子,清枝拎起镰刀往塘边走去。
塘子里,荷叶重重叠叠,偶尔风一吹,便露出了粉粉的荷花。她挽起裤腿踩进浅滩,手起刀落便削下三支亭亭的粉荷。回到屋里,她将莲花插进青瓷瓶中,小心地摆在徐闻铮的书案角上。
清枝在徐闻铮的房中多坐了一会儿,荷花的香气,幽幽地浮在空气中。
这些日子,二哥经常出门,有时候一走就是四五日。回来时总是面容疲惫,看着像是长途奔袭一般。有次她半夜起来,正撞见他在院里舀水洗脸,一脸倦色。
清枝从不过问他的去向,只是在想他的时候,铺开宣纸慢慢练字。不知不觉间,清枝已经能识得四五百字了。
有时写着写着,窗棂外的日头都快落了山,她才惊觉自己对着二哥的名字已描了太多遍。
此时,天色陡然暗了下来,晾衣绳上的衣衫被风吹得直晃。清枝赶紧起身,将院子里晒的衣裳通通收进房中,就在她叠衣服时,一道闪电落下,忽地就听见“轰隆”一声。
风突然大了起来,远处隐约传来一阵一阵闷雷的轰鸣,仿佛在酝酿着一场大雨。
清枝刚把窗户关好,前院突然传来急促的叩门声。她快步走到前院,一开门,是王庭溪。
王庭溪见清枝开了门,喉结动了动,却像被雨水浇熄了勇气似的,垂着脑袋,往后退了半步。
清枝扶着门框往前探了探身子,发梢让风吹得乱飞,“要下雨了,要不你先进来?”
话音未落,天上又滚过一阵闷雷。
王庭溪忽然抬头,似乎下了很大的勇气,开口问道,“你都知晓了?”
清枝一怔,反问道,“知晓什么?”
雨幕突然倾泻而下,豆大的雨点子噼里啪啦地砸在石板上,腾起一丝丝白色的雾气。
清枝顾不得多想,赶紧将王庭溪拉进院子里,两人快步奔进了堂屋,雨水糊了满脸。就在他们跑进堂屋的刹那,一道闪电劈亮了天空。
清枝递给王庭溪一张干燥的巾子,王庭溪拿着,却没有擦拭,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问道,“我娘是外室的事,你知道了吧?”
清枝先是摇头,顿了顿,又轻轻点头,“现下晓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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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庭溪的脑袋垂得更低了,手里那块巾子也被他拧紧,“原该早些告诉你的……”
尾音里夹杂着一声叹息。
清枝问道,“你冒雨跑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王庭溪闻言猛地抬头,见清枝眉目间并无嫌恶,反倒带着几分他读不懂的沉静,心头那块压着的石头这才轻了些。他微微颔首,湿发上的水珠随着点头的动作,落在了地上。
清枝转身倒了一杯茶水喝下,浅声说道,“二哥曾说过,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女子讨生活本就不易,不该再用那些条条框框规训人。”
清枝说着,轻轻叹了口气,“而且,你娘还拉扯大了你们兄弟二人,更是难上加难。”
墙边的葡萄树叶子被雨打得东倒西歪。这话说完,屋里忽然静得很。
王庭溪浑身猛地一颤,像是被人撞了个满怀。他张着嘴却发不出声,突然把拧得皱巴巴的巾子往清枝手里一塞,转身就扎进雨幕里。
清枝追了两步。她想拦,却发现自己根本拦不住,王庭溪的身影早就出了院门。
第二日,清枝刚开门,就看见王庭溪拎着一桶小鱼立在门口。他小声说道,“昨晚下的笼,今早没想到有这么多,我娘说给你拿一些来。”
清枝探头往桶里一瞧,忍不住“呀”了一声。那些小鱼银闪闪地挤作一团,少说也有百十来尾。王庭溪已经熟门熟路地拎着桶往灶房走去。
“地里的菜要收了,我先去地里忙活了。”
说完人已经快步出了院门。
清枝蹲在灶房门口,指尖拨弄着桶里活蹦乱跳的小鱼,正琢磨着该如何处置,这时一缕荷香从里屋飘来。她眼睛忽地一亮,心里有了主意。
暮色刚起,清枝装好一盘油炸小鱼干,敲开了秋娘家的院门。盘里炸得金黄的小鱼干还冒着热气,混着荷叶清香直往人鼻子里钻。
秋娘忙不迭地将清枝迎了进去。
“这是我做的小鱼干,秋娘你试试。”说着清枝将小鱼干放在桌子上,“趁热吃。”
秋娘“哎”了一声,两指捏起一根小鱼干。刚咬下去就听见“咔嚓”一声的轻响,酥脆的鱼骨里竟有一丝荷花的清香气来。
她眼睛倏地睁圆,连手指沾了油光也顾不得擦了,“这鱼干竟还有荷花的香气。”
清枝点头,“我先将鱼干炸至金黄,又加入荷花瓣翻炒,这也是尝过桐城的特色小鱼干,受到的启发。”
秋娘又捏起一块丢进嘴里,“这手艺要搁在城里头,保准那些食客要抢破头!”说到这儿,秋娘忽地一顿,“你若是想卖这鱼干,我还真有点门路,每年这个季节,河里这种小鱼多的是。”
清枝抿嘴笑了笑,“这事容我再想想。”
这几个月来,她心里总盘算着要寻个营生。虽说家里吃穿用度不曾短过,但长久下去,还是得有新的进项。这小鱼干的买卖本钱不大,又是现成的材料,倒是个稳妥的进项。
只是她从来没做过生意,眼下二哥也不在,于是也拿不定主意。
清枝从秋娘家出来,又转身去了郭大娘家。
郭大娘正坐在院里拣豆子,见她进门,眼皮都没抬一下。清枝也不恼,只把碟子往石桌上一搁,“刚炸的,尝尝。”
郭大娘手上动作顿了顿,到底还是伸手捻了一根放进嘴里,鱼干咬得咔嚓作响。她耷拉的眼皮微微抬了抬,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亮光,却又很快板起脸来。
“跟你说了少跟王家人接触,怎就是不听。”
清枝坐在郭大娘对面,支着头问道,“你是说,秋娘是外室这事儿?”
郭大娘闻言一僵,声音陡然拔高,“你既然知道,姑娘家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清枝唇角一弯,“咱们这儿统共就三户,名声再差,还能传到哪里去?”话音未落,眼神往那碟鱼干上一瞟,“再说,你嘴里含着的鱼干还是今早王家老二送来的,你要嫌弃也可以不吃。”
郭大娘瘪着嘴“啧”了一声,“往日倒没瞧出来,你还是个伶牙利嘴的。”
清枝眼波一转,忽然换了话头,“"这鱼干可还合口?”
郭大娘嘴巴动了动,从鼻子里哼出两个字,“还成。”
就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让清枝眼底漫上笑意。能让这倔大娘松口的吃食,怕是真能拿去集市上叫卖了。
……
京都城里入了盛夏,白昼时日头毒辣,街面上空荡荡的。可一到掌灯时分,各家各户就跟约好了似的涌出来。
茶坊支起凉棚,酒肆挂上冰盏的牌子,桥头卖酸梅汤的老汉摇着蒲扇,亮开嗓门吆喝。护城河边的晚风刚透出一丝凉意,整座城便活过来了似的。
戌时三刻,张钺一夹马腹,那匹骏马便嘚嘚地踩上御街,他信马由缰地走着。
今日圣上留他用膳,言语间似乎已对四皇子的野心颇为不满。更令他惊讶的是,圣上忽地随口问了一句,“张爱卿年纪也不小了,朕给你指一道婚如何?”
“朕觉着,孟相之女孟清澜和你倒是极为般配。”
张钺赶忙跪地一拜,“臣,不敢高攀相府千金!”
殿内突然静得可怕,他就这么伏着不动,背脊绷得笔直,连呼吸都屏住了。他能感觉到宣帝的视线在他身上逡巡着。
“起来罢。”宣帝忽然笑了一声,“朕不过白问一句。”
张钺这才谢恩起身,垂着眼帘退回席位。
……
夜风裹着未散的暑气迎面扑来,湿漉漉地糊在他的脸上。
张钺策马转过朱雀大街时,额角渗出了细汗,缰绳不知不觉间勒进了他的掌心。他心下暗忖,圣上指婚,究竟是因他三月前暗会孟相的敲打,还是真要做这媒?
他端坐马背,在熙攘的街市中缓缓穿行,面上凝着一层寒霜,全然不知,茗清坊二楼的雕花槛窗后,有一双明媚的眼眸正追着他的身影。
孟清澜自打张钺出现在街头,视线便再没移开过。茶汤在盏中渐渐凉了,她却浑然未觉。
她忽地觉着,这张钺与其他文官确是不同的,他身材高大挺拔,强壮有力,并不似其他年轻文官那般身材瘦削,倒比兵部那些武将还要利落三分。
那张脸乍看平平无奇,既无潘安之貌,也缺嵇康之风流,可那双眸子却像一把古剑,敛鞘时朴拙无华,出鞘时却青光逼人。
“今儿我听父亲说,圣上竟有意把孟姐姐许给那张御史!”
苏家小姐团扇一掩,这话像颗石子砸进平静的湖面,众官家小姐纷纷为孟清澜打抱不平。
穿杏红衫子的小姐帕子一甩,愤愤道,“孟姐姐岂会瞧上那等攀附之徒!”
月白裙的鼻尖皱了起来,立刻接茬说道,“就是,孟姐姐可是京都第一才女,岂是他配得上的?”
“何况孟姐姐是相府金尊玉贵的嫡小姐。”苏家小姐轻笑了一声,“那张御史算什么?听说还是个来路不明的。”
满座顿时响起一阵嘲笑。
孟清澜的目光始终追着那道身影,看他转过绸缎庄的招牌,最后消失在街尾。
她垂眸暗忖道,是时候为自己绸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