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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定南乡(七)不会的,我教你……


    徐闻铮踏着月色归来,他刚推开院门,阿黄便摇着尾巴迎了上来,一直在他脚边打转,却不见清枝的身影。


    他穿过前院,往后屋走去,见窗户上跳动着昏黄的烛光。他推门进去,见清枝伏在书案上,墨迹还未干透的宣纸散落四处,有几张还飘到了地上。


    徐闻铮俯身拾起几张纸,一张张看去,竟全是他的名字。看得出每一张都写的极其认真,他忽地心头一软,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不由得放低了声音,轻轻唤道,“清枝。”


    清枝仍静静伏在案上,呼吸轻缓,对他的呼唤毫无所觉。


    徐闻铮俯身凑近,才发现清枝眼尾泛着薄红,鼻尖也透出浅浅的胭脂色,连呼吸都带着若有似无的酒香。他摇了摇头,看来她又喝酒了。


    他伸手轻拍着清枝肩头,呼吸拂过她耳垂,又低低唤了声,“清枝。”


    清枝睫毛颤了颤,慢半拍地支起脑袋。烛火映得她眸子里漫着水雾,目光晃了几晃才落在他脸上,“二哥,你回来了?”


    “嗯。”


    徐闻铮撩起袍子在她身旁坐下,“你怎么喝酒了?”


    清枝抬手揉了揉发烫的脸颊,“今晚秋娘来院子和我说话,她带了一壶广府的黄皮酒,说这酒解暑热。”


    徐闻铮见她醉得身子发软,眼波浮着层雾气,连说话都慢半拍,他终是叹了口气,一手托住她摇摇欲坠的肩膀,说道,“夜深了,我送你回房。”


    清枝仰着脸看他,醉眼朦胧里浮着几分得意之色,“你教我的字,我都会了。”


    她撑着桌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布鞋踩在地上散落的宣纸上,忽地身子就往地上滑去,被徐闻铮眼疾手快一把扶住。


    她稳了稳身形,又往前迈出半步,整个人便往朝前栽去,慌忙中她抓住徐闻铮的衣襟,嘟囔着,“地怎么在晃。”


    徐闻铮一把揽住她腰肢,垂眸见她连脖颈都泛着粉色,不由在心底暗叹,真是醉得不成样子了。


    他手臂一沉,索性将她横抱起来,朝清枝的房中走去,刚俯身要将人放在榻上,颈后突然一紧,清枝环住了他的脖子,“你先别走。”


    徐闻铮的呼吸微微一滞,喉结动了动,终是就着这个别扭的姿势坐到床边,掌心覆上她的脸,温声说道,“好,不走。”


    清枝手指又收紧几分,声音里浸着几分委屈,“你骗人,明日一早你便不见了。”


    徐闻铮心头忽地一软,原来她以为自己人在梦中。


    烛火映得清枝的眸子,泛着粼粼的水光,徐闻铮抱着她,后背抵着床柱,指尖拂开她黏在颈间的碎发,在她耳边说道,“我答应你,明日你睁眼时,第一个见到的,一定是我。”


    清枝额头抵着他的肩膀,轻轻蹭了蹭,声音闷闷的,“我不信。”


    徐闻铮低叹一声,“那我要如何做?”


    清枝呼出的气息带着微微的酒香,温温热热地拂过他突起的喉结。她的声音又轻又软,“你陪我说说话。”


    “好。”


    徐闻铮手臂微微收紧,将她往怀里带了带。只见她眼尾的醉意更浓了,连鼻尖都透着红晕。


    清枝忽然松开了徐闻铮的脖子,掌心贴住徐闻铮的脸颊,带着几分醉意的蛮力将他往下按,强迫他垂下眼眸与自己对视。


    她认真地说道,“我前日和秋娘进了趟城,瞧见东市口有间临水的铺面,我想盘下来。”


    徐闻铮问道,“盘铺子想做什么?”


    清枝眸子亮了起来,嗓音里染着愈渐浓烈的醉意的嗓音,“春日可以卖山里的鲜货吃食,夏日卖油炸荷香小鱼干,果酿,还有冰丸子,再配一些茉莉花蜜浆水,秋日可以卖桂花小饼,酥肉豆花,冬日可以卖热腾腾的签菜……”


    徐闻铮垂眸看着她,忽地握住她的手指,“好。”


    清枝忽地又垂下头,“可是我除了做菜,什么都不会。不会招揽生意,不会算账,不会打理铺子……”


    她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徐闻铮温声哄道,“不会的,我教你。”


    清枝皱眉,看着徐闻铮,“可是你最近都在外头,连人都瞧不见。”


    徐闻铮一愣,浅声说道,“是我不好,今后不会了。”


    清枝似乎完全陷入酒劲当中,手渐渐滑落,只听见她小声说了一句,“不许骗我。”


    徐闻铮见她睡了过去,这才轻手轻脚地将她放平在床榻上。随即在院子里脱下衣衫,就着月光舀起一瓢凉水当头浇下,水线顺着紧绷的肩背滚落,不一会儿就将青石板浇了个透。


    将身体擦拭完,他将巾子往腰间一系,径直朝自己屋子走去。进了屋,他从樟木箱里拿出一件素白夏衫,布料抖开的瞬间,晒过的皂角香混着阳光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衣服显然是清枝刚拿出来洗过。


    他系好衣带,又回到了清枝身边,拿着一把蒲扇,脱了鞋坐到了床上,抬手拉下蚊帐,给清枝摇着扇。


    清枝睡着,她似乎感觉到了二哥的气息,可她头太晕了,眼皮也重,便渐渐睡沉了。


    翌日,晨光透过窗户,清枝蹙眉睁眼,宿醉的钝痛还未消去。她支着身子慢慢坐起,指尖刚按上太阳穴,昨夜的黄皮酒的气味便从嘴里散了出来。


    清枝怔怔地望着房内,空空如也。


    昨夜那双为她打扇的手,那声贴着她耳畔说的“不走”原来都是黄皮酒泡出的梦境而已。


    清枝正准备下床,这时房门开了,徐闻铮端着一碗蜂蜜水进了房间。


    “醒了?”


    徐闻铮将青瓷碗递到她眼前,他嘴角噙着笑,“原以为你还要睡上一会儿,刚好,先把这碗蜜水喝下去,正好压一压酒劲。”


    清枝盯着碗中晃动的蜜水,却没伸手去接。


    原来这不是梦?


    徐闻铮坐到床沿边,见她神色恍惚,以为是宿醉未消,正要伸手去探她额温,忽被一双微凉的手环住腰身。


    “你回来了。”


    清枝的声音闷在他衣襟里,环在他腰间的双臂又收紧了些,仿佛要确认他这具身躯是不是真的。


    徐闻铮手腕一沉,稳稳托住那碗晃动的蜜水,低头时下颌蹭过她的发顶,声音轻柔,“嗯,回来了。”


    这时,外头传来敲门声,徐闻铮说道,“我去看看。”


    清枝缓缓松开手,徐闻铮把碗放进她的掌心,然后起身出去开门。


    清枝盯着碗中晃动的蜜水,忽然想起上回徐闻铮给她煮的蜜水,犹豫着抿了一小口。


    果然,还是齁甜。


    徐闻铮打开门,看见外面站着的是王庭溪,两人都没想到会是对方,一时愣住了。


    王庭溪的面容突然舒展开,向前迈了半步,声音里透着掩不住的欣喜,“徐二哥?你回来了?”


    徐闻铮点头,让了道,“你进来吗?”


    王庭溪摇了摇头,“这阵子地里忙,我就不进去了。”他说着笑了笑,“昨夜我娘喝多了,到现在还没醒,我来看看清枝如何了。”


    徐闻铮点头,“她没事。”


    王庭溪微微颔首,眼底浮起一丝安心,"你在家便好。”


    他突然眼睛一亮,像是想起什么要紧事,声音都拔高了几分,“徐二哥,多亏你当初指点!那些菜啊,全都卖上了好价钱!”


    徐闻铮神色未动,嗓音温淡,“是你自己肯下功夫琢磨。”


    王庭溪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那我先去地里忙活了,等这阵子忙完,我好好谢你。”


    说罢,他将锄头往肩上一扛,径直朝田埂走去。


    徐闻铮轻轻合上门扉,转身又踱回清枝房内。推门一看,清枝正对着铜镜梳妆,木梳一下一下地顺着,在晨光里泛着柔亮的光泽。


    徐闻铮在旁边的木凳上坐下,也不出声,就这么静静瞧着。直到清枝将最后一缕碎发整理好,他才不紧不慢地开口,“你想开个食肆?”


    清枝手上动作一顿,脸颊微微泛红,“女子抛头露面做买卖,怕是不合规矩?”她声音渐低,“整个韶州城,似乎还没有女子开食肆铺子的。”


    徐闻铮闻言轻笑,“这有什么不妥?不过是没人开这个先例罢了。”他目光温和地望向清枝,“你若做了这第一个,往后自然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清枝又说道,“本钱也不够。”


    “我想来想办法。”


    徐闻铮语气平静,却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半月后,徐闻铮将一个沉甸甸的银匣子推到清枝面前。清枝打开,白花花的银锭子*整整齐齐码着,居然足足有三十两。


    徐闻铮揉了揉手腕,问道,“够了吗?”


    清枝笑,“够了,还有余呢!”


    徐闻铮这几日熬得眼底都泛了青,为凑足银子,他破例默了两册大户私藏的珍本。只是到底不敢动那些世间罕见的孤本,生怕太过招摇,反倒惹来麻烦。


    两个月后的一个黄昏,张钺刚伺候完宣帝下值,忽见李公公捧着一本册子,脚步匆匆地往寝殿方向赶。


    张钺见状,脚步一顿,随口问道,“李公公为何这般慌张?”


    李公公闻声刹住脚步,转身朝张钺欠身一礼。他压低嗓音道,“张大人,这是天枢院刚递来的手抄本,那边的人什么也没交代,只说圣上看了自然明白。”


    “哦?”


    张钺眉头一挑,上前两步抽过书册,瞧了一眼名字,《云笈随笔》。他忽然笑出声来,“我当是什么稀罕物事,这不就是本寻常的道家札记?”


    这《云笈随笔》虽非坊间随处可见的俗物,可也算不得什么稀世珍本,京都但凡有些底蕴的世家,藏书阁里都备着呢。


    张钺漫不经心地翻动着书页,忽然指尖一顿,眼底闪过一丝寒意,不过转瞬又恢复常态。


    他合上册子,朝李公公摆摆手,“本官亲自给圣上送去。”


    李公公闻言如蒙大赦,忙不迭地躬身退下。近日宣帝夜不能寐,稍有不顺心便要发作,能躲开这趟差事,倒是省得触霉头。他倒退着出了殿门,这才敢转身快步离去。


    张钺盯着手中的册子,指节微微发白。


    随即他将册子缓缓揣入怀中,又在殿内静立了半晌,深吸一口气后,才整了整衣冠,迈步跨出殿门。


    第42章 定南乡(八)中秋宫宴


    清枝看中的那家铺子在韶州城的东北角,铺子后头就是浈江。日头一照,江面水光粼粼的,煞是好看。这铺子还是个两层的小楼,原先做的是酒坊生意,掌柜的要回乡奔丧,这才把铺面盘了出来。


    清枝盘下铺子的当天就捏着笔,在纸上写写画画,嘴也一刻没停下。


    “楼上用屏风隔开,能隔出四个小间来。”


    她笔尖点了点临河那一侧,“这儿挂上白纱帘子,客人吃着饭赏着江景,风一吹,帘子一飘一落,多有意思。”


    笔锋一转,在楼下区域画了六个圈,“这儿摆六张方桌。”又往边上空白处添了两道长线,“这边放两张长条桌,能坐八个人。”


    最后笔尖往门口方向点了点,“这儿做账台。”说着指尖又往后方一划“账台后头直接通向厨房,我在前头也能照应着后厨。”


    画了一阵,她总算放下了笔,拎起自己画的图纸,仔细瞧了瞧,觉得没什么要添改的地方了,便拿到徐闻铮的跟前展开,“瞧瞧,可还有什么要改的?”


    徐闻铮盯着纸上歪歪扭扭的圈儿和蚯蚓爬似的字迹,嘴角一翘,“挺好,就照你说的置办。”


    清枝一听这话,眉眼弯弯地把图纸仔细折好,轻轻按进徐闻铮的掌心,“那余下的事儿可就全托付给你啦。”


    徐闻铮将图纸细细收好,眼底漾开了笑意,“放心。”


    接下来两个月,清枝整日窝在家里,一边炸着荷香小鱼干,一边盘算着食肆开张的菜谱。油锅里的小鱼刚装了盘,她便放下锅铲,净了手,捏着笔在灶台边的纸上添两笔。


    算算日子,开张时正赶上中秋前后。


    清枝掰着手指盘算着,桂花小饼、水晶脍、五香毛豆这些时令小食自然要备上,可单靠这些还不够。她咬着笔杆琢磨,得研制几道别家没有的招牌菜才行。


    既要镇得住场子,又要让人吃过就忘不掉。


    徐闻铮这些日子正忙着拾掇铺面,这日路过书坊时,却见大门紧闭,门口还靠着一块烧得黢黑的招牌。


    他不动声色地混在人群里,听见几个街坊压着嗓子说道,“昨儿半夜可了不得,突然蹿出几个黑衣汉子,硬是把掌柜的从书坊里拖了出来。”


    有人接茬道,“那些书啊,全给点了,烧得那叫一个干净,不过好在没烧着隔壁。”


    徐闻铮眸色骤然一冷,他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人群,转身没入巷口。


    中秋前一日,清枝的食肆终于开了张。


    徐闻铮照着清枝的图纸,将铺子里里外外拾掇得清雅别致。推开铺子大门,迎面是六张黄木方桌,桌面擦得透亮。


    楼上四间雅室用翠竹和桃木屏风隔开,临江那侧都悬挂着月白的纱幔。


    江风掠过时,轻纱浮动,带着淡淡的凉意拂过食案。最妙的是最里头那间雅室,徐闻铮特意多挂了一层纱幔,既透光又不会刺眼。


    清风徐来,纱幔轻扬,衬着窗外波光粼粼的江景,倒比别处更添了几分闲适。


    清枝望着眼前的布置,眼睛瞪得溜圆,小心翼翼地问道,“这是花了多少银子?”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桌面,又碰了碰随风轻晃的纱幔,只觉得每一处都精巧雅致。


    徐闻铮笑道,“用的都是些不值钱的物件。”他抬眼打量着四周,“这般布置,可合你心意?”


    清枝眸子亮亮的,“何止是合心意,这简直比我梦里想的还要好上十倍!”


    ……


    京都城,皇家别宫。


    中秋宫宴上,朱红色的宫灯在檐下轻轻摇晃。檐角悬着的铜铃在夜风中铃铃作响,与远处隐约传来的丝竹声相和成趣。


    天边一轮明月,清辉洒在琉璃瓦上。


    殿内金丝楠木的案几整齐排列,文武百官们撩起官袍下摆,依次入席。侍女们捧着鎏金酒壶穿梭其间,阵阵香风在殿中散开。


    张钺来得迟,外头宫人一声“御史中丞张大人到”的通报传来,殿内霎时静了三分。


    众人齐刷刷地往殿门外看去,连正在斟酒的宫女都停了动作,悄悄退至一边。


    这位新晋的御史中丞近来可是宣帝跟前的第一红人,宫里宫外的旨意多经由他手传出。前几日刚升了官,眼下正是风头最盛的时候。


    张钺一路行来,面上始终挂着三分笑意。


    遇着前来敬酒的官员,不论品阶高低,总要停下脚步将酒盏接得稳稳当当。仰头饮尽时,眼角的笑里都盛着谦和,全然没有半分骄矜之气。


    孟相端坐于右上首的案前,见那年轻人周旋于众臣之间,礼数周全,气度从容。不由暗叹,这般年纪就深谙为官之道,日后必非池中之物。


    虽说眼下张钺的品阶尚低自己一等,可从开国以来,一直有“宰相尊,御史重”的说法,孟相不由得心中有了几分思量,怕是日后朝堂上的暗流会更加汹涌。


    若这张钺不与自己同心,来日少不得要有一番争斗。


    思及此,他喉间滚过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这长江后浪,眼看着就要把他这个前浪拍在岸上了。


    与此同时,孟相身后端坐着的孟清澜,目光也不自觉地追随着那道绛紫的身影,连手中的团扇也渐渐不再摇晃。


    刘尚书家的小女儿凑了过来,“孟姐姐,待会儿宫宴散了,可要同我们去后山逛逛?”


    孟清澜收回目光,抬手拿起茶盏,浅浅啜了一口清茶,“后山有什么趣处?”


    “这别宫后山养着好些昙花。”刘家千金凑近了些,眼里闪着光,“花开时,听说美得很呢。”


    苏家大小姐也挨过来,“今夜都宿在这别宫里,这样的机会可不多见。”


    “再说这皇家地界,四处都是羽林卫,夜里赏游也安稳。”


    苏小姐摇着孟清澜的手臂轻晃,“好姐姐,就随我们走这一遭罢。”


    孟清澜近来心中郁结,想着不如趁此散散心,便轻点了下头,“也好。”


    苏刘两家小姐得了应允,眼角一弯,乖乖退回下首的席位去了。


    孟清澜抬眸时,正瞧见张钺已在对面落座。他执杯向满座文武虚敬一杯,仰首饮尽时喉结微动,眼角已有三分醉意,引得四下一片叫好。


    他忽觉对面似有目光追随着自己,抬眼望去,正撞上孟清澜来不及收回的视线。四目相对的刹那,孟清澜别过脸去。


    孟清澜忽然想起那夜与张钺咫尺相对的情形,耳根不由得微微发热。说来这人倒守信用,当真将事情瞒得滴水不漏,保全了她的颜面。


    这秋一过,她便要迎来自己二十二岁的生辰。若还不能给自己谋个好婚事,她以后的日子便更难处了。


    外头的桂花香一阵浓过一阵,她却丝毫提不起兴致。


    如今她尚能借着那“才女”的虚名,换得旁人几分青眼。


    可这闺阁里的名声,到底比不得真真切切的如花容颜。这女儿家最好的年岁,还能经得起几番春秋消磨?


    父亲既能将她当作笼络张钺的筹码,自然也能转手将她塞进别家府邸。她必须赶在那之前,趁着自己还能挑拣的时候,谋个称心的归宿。


    她不禁暗忖,二皇子萧翊,与她从小便玩儿在一处,虽说她对着这位二皇子生不出什么儿女心思,可对方待她确是真心实意的好。


    如今他府里正妃之位虚悬,连孟贵妃早年都曾向父亲透过结亲的意思。偏生父亲总盘算着要等东宫定夺,这一等,倒把她的大好年华都等消了。


    四皇子萧谨乃中宫嫡出,偏生他母族势大,满朝高门半数都与赵家有姻亲。圣上这些年迟迟不立他为太子,明眼人都瞧得出,是怕他即位后,有外戚之危。


    五皇子,萧凌,生母只是个六品昭仪,外祖家不过是地方上的清流门第。这位殿下在几个皇子之中,能力才干算是突出的,为人也较谦逊,只是圣上对他一直冷淡。


    孟清澜正思量着,忽听见殿外侍郎一声长喝,尾音尤长,“陛下驾到!”


    众人齐刷刷起身,又伏地跪下,“恭迎陛下圣安!”


    “众卿平身!”


    宣帝今日瞧着格外开怀,竟亲自挽着皇后的手踏入殿内。


    “谢陛下隆恩!”


    文武百官齐声应和,衣袖翻飞间已纷纷归座。侍女们趁机上前斟满琼浆,殿中又渐渐浮起一片笙歌笑语,好不热闹。


    孟清澜起身时才瞧见,圣上身后跟着几位受宠的嫔妃,再往后,几位皇子按序而行。皇子中,被禁足半年有余的七皇子也赫然在列。


    张钺瞥见七皇子身影的刹那,眼底倏地结了一层霜。


    七皇子那副本就瘦削的面容,如今更显嶙峋,衬得他眉宇间阴鸷之气愈浓。中秋夜宴突然将禁足之人放出,圣上这步棋,莫非是要将那枚弃子重新摆上棋盘?


    张钺这半年多来,与韶州那边断了所有联系。


    一来是如今多少双眼睛都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二来他心知肚明,宣帝面上虽对他宠信有加,实则试探从未停过。稍有不慎,沈全方的下场,就是他的前车之鉴。


    可七皇子起复的消息,他须得想个稳妥的法子尽快递到徐闻铮手里。


    书坊的一把火是他亲手安排的信号,只是不知那冲天的火光,可曾落入徐闻铮的眼里。


    那书坊老板吝啬,竟将徐闻铮亲笔写下的《云笈随笔》直接装订,更不巧被个附庸风雅的商贾买去充了门面。几经辗转,最后竟落到了清泉手上。


    他抬头,恰见一轮明月悬天。指尖不自觉地抚上心口,那里,一道护身符正贴着胸膛。


    第43章 定南乡(九)中秋团圆夜,昙花下惊魂……


    夜半三更,孟清澜和几个闺中密友提着绢纱灯笼,在皇家别宫的后山闲步,观赏昙花。月亮已经斜到西南角,夜风掠过树梢,带着秋夜的凉意。


    孟清澜忽地想起,上次这般执灯赏花,还是她十六岁那年。那晚月色溶溶,她与三五才子佳人同游青溪,夏荷初绽,暗香浮动。


    那时的她正当韶华,他们临水赋诗,一派闲雅风流。夜风掠过荷塘,荷叶轻晃,更添几分意趣。


    孟清澜不由得轻叹一声,不过短短数载光阴,当初那个临水嬉闹的少女,便再难追寻了。


    苏家小姐朝她遥遥招手,“孟姐姐,快些来。难得出来这一遭,咱们再往深处走走。”话音未落,她已被几个年岁小的姐妹挽着手臂往前带去。


    那几只绢灯在夜风里轻轻摇曳,渐行渐远。


    孟清澜唇边噙着浅笑,曾几何时,她也是这般活泼灵动。她继续闲庭踱步,忽见道旁一株昙花悄然绽放。那雪白的花瓣缓缓舒展,凑近些便能闻着几丝幽香。


    昙花的绽放,在这寂寂深夜里,显出几分惊心动魄的柔美。


    她抬眸想要呼唤众人,却见前方的几盏绢灯早已隐入夜色,杳无踪迹。孟清澜不由莞尔,这几个丫头,当真是脱了笼的鸟儿,转瞬便没了踪迹。


    她不由地加快脚步向前追去。这后山圈在皇家别院之中,虽算不得广阔,但若真与她们走散,深更半夜的,到底不便。


    孟清澜疾步转过山径,忽见前方数盏绢灯散落一地,绢罩或被夜风掀翻,或已燃起火光,她心头猛地一沉,慌忙上前查看。


    方才迈出两步,绣鞋忽地绊着了什么,整个人险些踉跄跌倒。她皱眉,低头借着手里的绢灯细看,这一看竟然令她腿脚一软,苏家小姐横卧在地上,眼睛睁着,却没有动弹。


    孟清澜踉跄着后退数步,才堪堪稳住身形。


    惊魂未定中发现几位姐妹全都横七竖八躺倒在地。


    刘家小姐颈间一道细长血痕犹在渗血,将她月白的衫子染得猩红刺目。只见她双目圆睁,嘴唇张着,似是临终前要呼救,却永远停在这惊惧的神情里。


    夜风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孟清澜只觉得喉间一紧,几欲作呕。她指尖微微发颤,轻轻探向苏家小姐的鼻息,已然气绝。


    孟清澜活了二十余载,何曾见过这等骇人的场面?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


    此刻最要紧的是速速离开,那行凶之人说不定就藏在这暗处,正冷冷地窥伺着她。


    孟清澜浑身发颤,却不得不强行镇定,一步步往回挪动。她死死咬住下唇,连呼吸都放得极轻,耳朵捕捉着周遭每一丝风吹草动。此刻唯有寻得巡夜的侍卫,方能挣得一线生机。


    说来蹊跷,这一路行来,竟未遇着半个巡夜的侍卫。孟清澜再不敢耽搁,转身疾步往回走。


    就在她即将踏出后山地界时,忽见前方火光冲天,刀剑相击之声隐约可闻。几道黑影正朝这边疾驰而来,她不及细想,猛地扎进身侧的昙花丛中。


    不出片刻,一队人便到了后山,正停在离她藏身之处不过两三步的地方。


    忽然,刀剑之声近在耳畔。


    只听“砰”的一声,似有重物栽在地上,不一会儿,鲜血便蜿蜒至她裙边。


    孟清澜死死捂住嘴,又见一道黑影当头压下,直挺挺地倒在她眼前的昙花丛上。那张惨白的脸倒悬着与她四目相对,血腥气扑面而来,她浑身剧颤,腿脚一软,险些就要惊叫出声。


    忽地,周遭的厮杀声戛然而止。


    孟清澜强撑多时的气力骤然溃散,身子一软,缓缓向后跌坐,万籁俱寂中,只听见她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她忽地听见有脚步声渐近,每一步都似踏在心头。


    孟清澜浑身猛地一颤,眼眸里满是惊惧之色,整个人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她忽觉额前一凉,一柄利剑已抵住她的眉心。


    她缓缓仰首,居然是张钺。


    张钺抬剑的瞬间,孟清澜认命地闭上了眼,却不见他有所动作。


    只听“铮”的一声清响,长剑归鞘。张钺声音低沉似铁,“有人行刺,你暂在此处躲避。”话音未落,人便转身离开,消失在夜色之中。


    孟清澜怔怔地望着他离去方向。


    ……


    张钺原本已经歇下,忽闻窗外传来窸窣的响动。他素来眠浅,加之耳力敏锐,立时辨出这是夜行人蹑足之声。


    他双目突然睁开,有刺客。


    一个翻身抓起月白色的外袍披上,提剑就往宣帝寝宫赶去。


    张钺赶到时,只见宣帝寝宫已被黑衣人围得水泄不通,众大臣都被赶到了宣帝的寝殿外头,齐齐跪着。


    他二话不说挥剑就冲了上去,单枪匹马杀入重围,硬是闯进了宣帝寝宫,一个箭步挡在宣帝身前。


    张钺这才注意到,羽林卫居然没来护驾。


    他略一思索,立即明白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反,再看宣帝神色镇定,丝毫不显慌乱,张钺心里顿时有了数。


    恐怕这一切,早就在宣帝预料之中。


    果然,就在他刚要抬手发信号时,宣帝突然一把按住他的手腕,“不急。”


    不多时,四皇子便带着胜券在握的神情,缓缓踏入殿内。


    “父皇,儿臣可算等到今日了。”


    四皇子执剑逼近,每一步都走得极稳。张钺见状,立即侧身将宣帝严严实实护在身后,准备随时搏杀。


    四皇子眼神骤然一冷,“没想到张大人竟有如此身手,何不归顺于我?”


    张钺冷声回道,“臣誓死效忠皇上,别无二心。”


    四皇子既似惋惜又似赞赏,摇头道,“可惜了。”


    宣帝缓缓开口,“今日你是要弑父?”


    “父皇可知儿臣等这一日等了多久?”四皇子一剑指来,语气狠绝,“我乃皇后嫡出,太子之位本该是我的!父皇却迟迟不立我为储君!这可就怨不得儿臣了。”


    四皇子顿了顿,又说道,“若您肯写下传位诏书,儿臣自当留您性命。”他环视殿内,“包括诸位大人,只要归顺,皆可活命。但若有人不识抬举,便休怪我无情。”


    宣帝目光扫过殿外,“诸位爱卿,也觉得朕该退位?”


    殿外众臣伏地颤抖,连大气都不敢出,只将额头死死抵在冰冷的地砖上。


    四皇子信步踱至苏尚书身旁,剑尖轻挑起他的下巴,“苏大人,你来说说,父皇是不是该把龙椅让出来了?”


    苏尚书浑身战栗,如筛糠一般抖动,“老臣……老臣不知……”话音未落,四皇子剑光一闪,苏尚书的脖颈间顿时血如泉涌。


    四皇子又走到参知政事宋韦跟前,染血的剑锋轻拍其面颊,“宋大人,该你了。”


    宋韦浑身发抖,“老臣……老臣以为……圣上可,可禅位于四殿下……”


    四皇子终于露出笑意,看向跪倒的众人,“诸位大人意下如何?”


    殿内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颤抖声,“臣,臣附议,四殿下乃天命所归……请圣上禅位。”


    四皇子志得意满,转身看向宣帝,“父皇以为如何?”


    宣帝唇角微扬,眼底却凝着寒霜,“既然众卿家都这般说,朕岂有不准的道理?不过……”


    只见宣帝拍了拍手,宫殿内涌出一众暗卫,将宣帝和张钺齐齐围住,屋檐之上,弓箭手纷纷现身,搭箭齐齐对准了四皇子。


    四皇子瞳孔骤缩,他恍然惊觉,他的一举一动全在宣帝的算计之中。


    血战过后,张钺提剑追杀残兵,最后一队叛军被他逼至后山昙花丛中,几招内便将叛军全数歼灭。


    正待收剑时,忽闻花丛中传来细微的声响。他剑尖一挑,便瞧见孟清澜惨白如纸的面容。


    ……


    待张钺回到宣帝身侧时,满朝文武早已匍匐在地,额头紧贴地砖,连大气都不敢出。


    四皇子双手被玄铁链反缚在身后,直直跪在宣帝身侧。


    皇后跌跌撞撞地朝着宣帝的寝宫而来,高声呼喊着,“陛下开恩啊!皇儿只是一时糊涂……”


    宣帝垂眸看着脚下哭得肝肠寸断的皇后,眼中的寒意更甚。


    宣帝冷冽的目光扫过殿内众人,最终落在张钺身上,“张爱卿以为,此事当如何处置?”


    张钺立即单膝跪地,“微臣不敢妄测天意!此等大事,更不敢代圣上决断!”说完他的额头便抵在冰冷的地砖上,后背紧绷。


    宣帝忽然展颜一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他缓步走到张钺身侧,亲手抽出张钺腰间的佩剑。剑尖轻挑,正指向四皇子的咽喉。


    四皇子口中勒着黑色的绸巾,面如白纸,眼睛里满是死寂。


    “陛下不可啊!”皇后死死攥住宣帝的龙袍下摆,“臣妾就剩这么一个皇儿……求您看在这二十几年的夫妻情分上……”


    皇后哭得梨花带雨,“赵家祖上为萧氏江山流过血啊!如今满朝文武,半数都受过赵家的推举……”


    皇后话音未落,宣帝手中的长剑已没入四皇子的心口。


    “皇儿!”


    皇后的嘶喊声响彻大殿,面如死灰地朝着四皇子爬去,再也顾不得皇后的威仪。


    宣帝将染血的长剑扔给张钺,“众卿且退下歇息罢。”话音刚落,他已负手抬步,朝着寝殿深处走去。


    群臣颤颤巍巍地起身,双腿发软地陆续退出殿外。偌大的殿堂只剩皇后抱着四皇子逐渐冰冷的尸身,恸哭声在深夜中回荡。


    张钺踏出殿门,仰首便望见一轮满月悬于天际。


    中秋团圆夜,竟是以这样的结局收尾,不免让人唏嘘。


    这是宣帝给四皇子布下的局。整个局,宣帝未曾向他透露过半分。


    张钺叹了口气,看来这天,要变了。


    他缓步来到后山,对着那片凌乱的昙花丛低声道,“出来吧,已经无碍了。”


    花丛沙沙作响,孟清澜缓缓站起身子。月光下的她狼狈至极,发间还挂着几片残花。那双眸子依然惊魂未定,唇瓣轻颤。


    张钺走出几步,发觉身后没有脚步声跟来。回首望去,见孟清澜仍站在原地。


    “为何不走?”他皱眉问道。


    孟清澜小声开了口,“腿麻了……”


    张钺折返到她跟前,伸出手臂,“扶着。”


    孟清澜迟疑片刻,才将纤纤玉指轻轻搭在他坚实的臂膀上,一步一顿地往前挪动。


    张钺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催促也不搀扶。


    孟清澜悄悄抬眼,见他侧脸如刀削般坚毅,下颌线紧绷着,却不见半分不耐之色。


    说来也怪,方才她还惊惶不安的心,此刻竟渐渐安定下来。


    第44章 定南乡(十)我背你回去


    食肆开张后,清枝逐渐忙碌起来。


    徐闻铮特意为她设计了一本记账册子,进项出项分得清清楚楚,连每日的收支计划都列得明明白白。


    清枝捧着这册子翻看,每一笔账目都像排兵布阵般整齐。她这个初掌铺面的掌柜用起来格外顺手,再也不用为算账发愁,每日盈亏也是一看便知。


    王庭章启程赴广府赶考去了,王庭溪忙完田间的农活,会拉着一车小菜去城西售卖,他总要绕到清枝的食肆来,有时捎带着几把鲜嫩的青菜,有时提着半篮子新挖的芋头。


    清枝虽忙得脚不沾地,心里却热腾腾的,越忙越有精神。天不亮她就起来张罗,有时夜深了还在灶前试新菜。看着食客们吃得眉开眼笑,那股子疲累就都化作了干劲。


    这日食肆打烊格外晚,清枝收拾完最后一桌碗筷,外头早已月上柳梢。


    徐闻铮候在店门外,见她落了锁,轻声道,“这个时辰,牛车怕是赶不上了。”


    清枝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抬眼望见长街尽头的点点灯火。


    “那咱们就走回去吧?”


    两人便踏着青石板路慢慢往回走,夜色渐浓,街边的灯笼一照,石板路上便浅浅的映着两人拉长的影子。


    清枝拢了拢被夜风吹散的鬓发,语气平淡,“望春楼的东家今日找上门来了。”她顿了顿又说道,“说是想买我那蜜酱鸭的方子。”


    徐闻铮侧过头,瞧见清枝微蹙的眉头,问道,“那你应下了么?”


    远处传来打更的梆子声,显得他的问话格外轻。


    清枝摇了摇头。


    这蜜酱鸭的方子,是她整整两个月的心血。她每日天不亮就起来调配酱料,夜深了还在灶前反复试味。她记得小侯爷说过的话,这独门手艺是食肆的立店之本,不可轻易告诉他人。


    清枝抬手揉了揉酸痛的肩颈,“从前只当开食肆是摆弄锅铲的事。”说着她轻叹一声,“谁知道还要操心这么多门道。”


    声音里透着掩不住的倦意,却又带着几分不服输的劲头。


    徐闻铮闻言轻笑,嗓音温润,“万事开头难,日子还长,咱们一样样来。”


    清枝刚要点头,却忍不住掩着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角都溢出了泪花,脚下的步子也跟着晃了下。


    忽然,徐闻铮往前迈了两步,他单膝触地,右掌撑在青石板上,脊背绷紧了些,“上来。”


    清枝怔在原地,并未上前。


    “我背你回去。”


    徐闻铮见清枝不应,又轻声补了一句,声音比晚风还要柔和几分。


    清枝俯身贴上去时,徐闻铮的背透着令人安心的温度。她这才发觉,二哥的肩膀比之前宽厚了许多。


    夜风掠过耳畔,她悄悄侧首,打量着徐闻铮的侧脸,他脸上的病色已全部褪尽。


    她不由自主地收拢手臂,脸颊轻轻抵在他的肩头。徐闻铮走路很稳,每一步都踏得扎实。


    不知不觉,清枝便进入了梦乡。


    待徐闻铮踏入清枝房门,月光已爬上窗棂。他的动作极轻地将清枝放在了床上。


    晚风拂窗,带着秋夜的凉意。


    徐闻铮立在床边,目光掠过她睡得泛红的脸颊,最后停在那随着呼吸轻轻起伏的肩头。良久后,他才抬手将薄被往上掖了掖,转身退出清枝的房间。


    清枝一觉醒来,窗外的日头已爬得老高,她慌忙撑起身子,这才发觉浑身酸软。


    昨日竟是累得睡过了头。


    匆匆披了件外衣下床,她踩着布鞋,推开徐闻铮的房门。


    只见屋内静悄悄的,床上的被褥叠得方正,连枕头也抚得平展。若不是床单上还留着几道浅浅的压痕,简直要叫人疑心这床榻整夜都无人沾过。


    清枝提着木桶,细细地给院里的青菜果树都浇过一遍水,又转到房子后面的篱笆墙,喂了鸡鸭。


    待一切收拾妥帖后,她擦了擦手,不由得想起了王庭溪。这些日子多亏他帮着照看外头的田地,让她省了不少心力。


    锁好院门时,清枝挎着装好酱料的篮子,径直往城里走去。


    正午时分,食肆里只稀稀落落坐了两桌客人。


    清枝端着茶壶给客人添水时,听见客人压着声音在聊天。


    “听说西边三州遭了蝗灾,颗粒无收啊。”一个商贩打扮的客人摇头叹气道。


    旁边的老者接话,“北境更不太平,战事吃紧,这几日城里粮价都涨了三成。”


    清枝将茶壶放好,又转身拿起抹布,在旁边擦着桌子。


    “昨日我京都经商的表哥回乡探亲,说四皇子被皇上亲手处决,皇后也被打入了冷宫。”


    “什么?那赵家怕是要重蹈徐家覆辙了。”


    “赵氏党羽遍布六部,若真要连根拔起,只怕京城要血流成河了。”


    “听说赣州那边更骇人,私铸官钱的案子牵扯出好几个黑矿场,听说他们抓壮丁去矿上做工,死了就往山沟里一扔,唉……造孽啊。”


    商人打扮的客人,又压低几分嗓音继续说道,“听说这个案子,和四皇子脱不了干系。”


    众人纷纷摇头叹息,“心肠如此歹毒,他死有余辜。”


    “慎言,慎言……”


    突然,食客们说话的声音都压低了许多。


    清枝将手里的抹布叠在一起,抬头望了眼门外,只见天边聚着灰色的云团,阴沉沉的,却始终没落下一滴雨来。


    她叹了口气,还是先过好眼下的日子吧。


    暮色初临,食肆里仅剩的三桌客人也陆续散去。


    清枝麻利地收拾完碗筷,瞧着天色尚早,便提早落了锁。这几日她总觉着二哥眉宇间凝着一股郁色,吃饭的时候,也经常出神。


    她挎着竹篮去了西市,挑了两尾活鱼,想着趁今夜做些热汤饭,两个人好好说说话。


    清枝路过秋娘家院墙时,里头突然爆出一阵激烈的争吵。她驻足细听,竟是两个陌生男子的粗粝嗓音在吼骂。


    忽然传来“啪”地一声脆响,惊得她心头一跳。


    那分明是耳光的声音。


    还未及细想,她的手已经推开了虚掩的院门。只见秋娘跌坐在一地狼藉中,半边脸颊通红,神色恍惚。桌椅东倒西歪,茶具碎瓷溅得到处都是。


    清枝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搀住秋娘的手臂,将秋娘从地上拉了起来。她刚低声问出一句,“他们是?”


    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上下打量了她两眼,“哪来的*小姑娘,少多管闲事。”另一个壮汉更是扬起手掌,恶狠狠地说道,“再不滚连你一块收拾!”


    清枝把秋娘护到身后,秋娘的脸上赫然显现出五道鲜红的指痕,嘴角还挂着血丝。


    秋娘眼神有些涣散,"他们是我二郎的大哥找来的打手,逼我交房契。”


    清枝神色一暗,冷脸扫向两人,“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大哥逼弟弟的外室交房契的!”


    两个壮汉对视了一眼,笑着说道,“那短命鬼既咽了气,这宅子自然该归我们老爷处置!”


    清枝冷笑,“二位怕是不知道,秋娘的大儿子此刻正在广府应试。若是金榜题名,你们这两个逼死了进士的娘亲,怕是没好果子吃!”


    两个壮汉忽地一愣,面面相觑。其中一人气势顿时弱了三分,“便真是如此,这宅子也该收回去。”


    清枝挑眉,“怎么?这房契上写的可是你们主子的名号?”


    见两人没回话,她又继续说道,“若是秋娘强占了这宅子,他早该一纸状子告到衙门去了,何须派你们来做这等下作勾当?”


    秋娘此刻终于缓过劲来,她站直了身子。


    “滚!”说着秋娘抄起门边的扫帚就往两个壮汉身上招呼,“让他有本事就去告官!”


    秋娘见那二人仍赖着不走,转身冲进厨房,举着明晃晃的菜刀就走了出来。


    壮汉见状,也不敢多留,灰溜溜地出了门。清枝快步走到院门口,一把将大门紧锁。


    她与秋娘四目相对,两人都暗暗松了一口气,清枝的后背都沁出了一层冷汗。


    秋娘身子一软,跌坐在条凳上,眼中的泪终于滚了下来。


    “二郎他半月前突发急症,才三日就去了。”


    话到此处她已哽咽难言。


    清枝默默递过一张帕子,轻抚着她颤抖的脊背。


    秋娘缓了缓又道,“那正房夫人嫌我出身低贱,连灵堂都不让进,我原想着等老大考取功名,他们兄弟就能认祖归宗,谁知……”


    “活着比什么都强。”清枝握着她冰凉的手,“你把两个孩子教养得这般好,已是天大的福分。”


    秋娘擦了泪,神色渐渐坚定,“这事先别声张。老大在外科考倒也罢了,若是让老二知道,怕是要打上门去。”


    “王家到底是有官身的人家,若闹将起来,吃亏的还是咱们。”


    清枝点头,手脚麻利地将翻倒的桌椅扶正,拾起散落的物件归位。收拾完后,她说道,“若是家里周转不开,不如来我的食肆帮忙?工钱我给你按月结。”


    秋娘闻言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希冀,随即又黯淡下来,“可我出身不好,韶州城里知道我的事的人可不少,我怕连累你被人指指点点……”


    “我不怕。”


    清枝提起篮子,“做生意就该堂堂正正,咱们凭本事吃饭,大大方方的就成。”


    秋娘怔了怔,眼角的细纹渐渐舒展开来,“成!明日一早我就来。”


    清枝点头,提着篮子出了秋娘家,她推开自家院门,只见小院静得出奇,二哥果然还没回来。


    她懒懒地搁下篮子,坐在院里的矮凳上。


    晚风吹得晾衣绳轻轻摇晃。


    清枝托着腮帮子,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院门。


    ……


    此时徐闻铮正策马疾驰在北上的小道上,马蹄扬起一路烟尘。


    暮色中,青色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狠狠一夹马腹,马儿吃痛,嘶鸣一声加快了速度。


    昨夜离开清枝的屋子,徐闻铮和衣倒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恍惚间他又回到了三岁时的光景。


    “祖母,这些字好生无趣!”他嘟着嘴,把字本推得老远。


    祖母便坐在他身侧陪他玩儿组字游戏,她温暖的手掌覆着徐闻铮的小手,带着他在乌木字盘上游走。


    “三字开。”


    只见苍老的指尖灵巧地拨弄,三个一组的小字便整整齐齐排开。


    “一跳尾,首在上,次在下……”


    祖母的指尖轻轻一挑,末尾的“人”字便灵巧地跃到了最前头。再将第三个字放在第二个字下面,剩下的字,也是这般依次排列。


    徐闻铮猛然睁眼,祖母的话语犹在耳畔,眼前却浮现出那块绢布上的字迹。


    灵白王处自心。


    那些字忽然活了过来,按着儿时的口诀自行排列组合,首字跳尾,次字移位。


    “皇灵息处”四个字赫然浮现。


    皇陵!


    这个念头如惊雷一般劈开迷雾。


    徐闻铮顾不得其他,他踏着夜色出了院门,一路上策马疾驰,所有的谜团终于要揭开了。


    第45章 定南乡(十一)初夏的荷塘,月色沉沦……


    清枝连着几天回家都没见着二哥。


    每回她急匆匆地推开院门,院子里总是空落落的,连个人影儿都没有。灶台上还摆着她试到一半的新菜方子,如今也没了兴致,索性搁在一边不管了。


    每天一回家,清枝就搬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阿黄乖乖趴在她脚边。一人一狗就这么待到深夜,院子里渐渐起了寒意才会进屋。


    阿黄机灵,见清枝整日没精打采的,便变着法儿哄她。一会儿用湿漉漉的鼻子蹭她的手掌,一会儿叼根树枝来讨她扔着玩儿,尾巴摇得极快。


    清枝不由得叹了口气,院子空,她心里也空。好在白日里还有秋娘在食肆里陪着她。


    秋娘起初还惴惴不安的,生怕自己这样的出身让人瞧不上眼。谁知她天生一副热心肠,说话又爽利,反倒格外讨客人喜欢。那些走南闯北的商贩最爱跟她唠嗑,说她人实在。


    渐渐地,秋娘也放开了手脚,在食肆里忙前忙后,活像条鱼儿游进了水塘,自在得很。


    这天东家上门,秋娘热络地陪着说了半天话。等人一走,她就风风火火地冲到灶间,兴奋地说道,“东家说他们举家要迁去北境,正打算把这铺面卖出去呢!”她掩不住兴奋,“要不咱们把它接下来?”


    清枝和着手里的面团,问道,“开价如何?”


    秋娘伸出四根手指往清枝眼前一晃,“四百两。东家说了,若是咱们诚心要,还能再让一成。”


    她凑近些,掰着手指说道,“我刚才大致算过,按如今的营收,咱们顶多五年就能回本。”


    “让我想想。”


    清枝也动了心,她继续和着面团,浅声回道。


    秋娘笑,“成,那你回去和你二哥商量下,若是盘下,咱俩对半出。”


    清枝含糊地应着,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二哥这一走音讯全无,上哪儿找人商量去?


    半个月后,徐闻铮在荒草丛生的山头上站定,眯着眼打量对面的皇陵。


    徐闻铮脑子里那几道粗浅的墨线正跟眼前的景致慢慢重合,神道的大致走向,几处主要建筑的方位,虽说绢布上画得潦草,但关键之处都对得上。


    他夜里潜入皇陵,照着绢布上的路线提示,俯身摸索着墙根处的青砖,指腹突然触到一块边缘磨得发亮的砖石。他手腕一压,砖块应声而落,露出个暗格。里头静静躺着卷明黄色的绸缎,依稀还能瞧见上头盖着朱红的玺印。


    竟是先帝遗诏。


    徐闻铮呼吸一滞,随即将遗诏收入怀中。


    远处传来守陵侍卫的脚步声,火把的光亮在神道尽头若隐若现。他迅速将青砖复位,转身隐入山林之中。


    他去年便答应过清枝,今年要陪她过个稳定年,于是他一路上换了三匹马,终于在除夕这天傍晚望见了韶州城的城墙。


    徐闻铮推开院门时,只见阿黄蔫头耷脑地趴在屋檐下,见他回来也只是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尾巴。他心头突地一跳,这除夕夜里,清枝能去哪儿?


    韶州城的街道早早就没了人影,各家铺面都上了门板。


    他一路疾行,来到食肆门前,却见两扇木门紧闭,门环上落了一层薄灰,显然有几日没开张了。


    寒风直往他领口里钻,他站在空荡荡的街口,忽地就慌了。


    他在城里转了好几圈,每条巷子都寻了一遍,最后只得先回家等着。刚推开院门,却见窗纸上映着暖黄的烛光,厨房里还飘出炖肉的香气。


    这时,清枝端着一道菜走出厨房,看见徐闻铮时,嘴角一勾,“方才去郭大娘那儿说了会儿话,回来瞧见院门开着,就猜是你回来了。”


    见徐闻铮不动,她又说道,“快去洗手,吃饭了。”


    徐闻铮喉咙发紧,垂在身侧的手攥了又松,最后只是低声应了一个字,“好”。


    他克制着自己,将内心的澎湃和思念全数按下。


    吃了年夜饭,清枝和徐闻铮坐在门槛上,听着外头传来的炮竹声。


    清枝悄悄往徐闻铮那边挨了挨,肩膀抵着他坚实的臂膀,她觉得这样的吵闹声格外踏实。


    徐闻铮忽然伸手替她拢了拢披风,清枝低头抿嘴笑了,瞧着地上两人的影子挨得极近。其实只要这样并肩坐着,清枝便觉得,眼下的日子是最好的。


    清枝开始絮絮叨叨地说着徐闻铮离开的这段日子发生的琐事。


    “你走后的第三日,食肆的灶台突然塌了一角,我和秋娘为了省银子,灰头土脸地修了一整天,最后还是找了个师傅来。”


    “王庭章秋闱结束后,托人来告诉秋娘,他要跟着下南洋的商船去做生意,秋娘托人打听,说他确实跟着南洋商船走了。”


    “王庭溪如今出息了,他又置了好些地,还雇人种菜,最近总来问你什么时候回来,估计是要找机会跟你再探讨一番种地的门道。”


    清枝似乎想起一件极重要的事,转头看向徐闻铮,“我和秋娘把那铺子买下来了,家里银子也差不多见底了。”她声音忽然低了下去,“你不会怪我没和你商量吧?”


    徐闻铮认真地瞧着她,“你如今能当家了,是好事。”


    清枝重新靠上他的肩头。


    远处隐约传来守岁的更鼓声,她望向天空,浅声说道,“不知道张大哥这个年,过得如何。”


    京都城内,张府。


    张钺挥手屏退左右,独自坐在廊下。邻府的欢笑声混着炮竹声传来,越发显得这个院子冷清。


    他仰头灌下一杯烈酒。这酒烧得厉害,从舌尖一路灼到心口。


    忽地,又一阵烟花腾空而起,照见他孤零零的影子。


    往年大部分的春节,他也是这样过的,却不像今年这般,心里粘着一丝惆怅,怎么也挥不开。


    今日宣帝竟然召他入宫,张钺踏进大殿时,地龙的暖气扑面而来,皇帝半倚在龙纹榻上,案头的酒壶已经空了大半。


    “你说……”宣帝突然开口,嗓音沙哑,“敛秋她会不会恨我?”


    张钺神色一暗,却未出声回答,宣帝却突然撑起身子,浑浊的目光直刺过来,“朕在问你!”


    话音未落,宣帝已重重栽回榻上,再也没有动弹。


    张钺跨出殿门,唤来在殿外候着的李公公,低声道,“陛下醉了,你可要伺候仔细了。”


    李公公慌忙点头,躬身踏着碎步进了内殿。


    张钺便缓缓步下台阶。他最近听闻宣帝在服用一种叫回春丹的药丸,已有一年光景。


    这丹药他早有耳闻,服下后能让人精神焕发,病痛全消,实则是在透支元气。如今隆冬已至,他看着宣帝日渐憔悴的面容,不禁在想圣上还能否撑过这个寒冬。


    此时外头的爆竹声越发密集,人声鼎沸,想是快到子时了。


    张钺一杯接一杯地饮着酒。


    这半年来他替宣帝肃清了赵家大部分势力,圣上对他已是全然信任,再不见之前的猜疑之色。


    如今京都权贵见了他都要拱手作揖,暗地里送来许多奇珍异宝。


    那些金银珠宝都被他原封不动退了回去,直到他看见那对羊脂玉镯,莹润剔透,泛着温润的光。


    他想清枝一定会喜欢的,于是便留了下来。


    这一年来,张钺为清枝搜罗了满满一屋子的礼物。苏绣的团扇,南海的珍珠,万金难买的金丝布匹……每件都是他亲手挑选的。


    他想总有一日,他能将这些都送给她。


    ……


    清枝靠在徐闻铮肩头说着话,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声。徐闻铮轻手轻脚地将她抱到榻上,然后回到自己房中。


    烛火下,他掏出怀中的诏书,缓缓展开。待看清内容时,徐闻铮眼底忽地泛起寒光。先帝遗诏上赫然写着,当今圣上并非正统继位之人。


    徐闻铮盯着遗诏出了神,徐家当年定是知道皇陵有一件极重要的物件,却未必知晓这其中的惊天秘密。


    究竟是何人将这等动摇国本的机密,托付给了徐家,眼下还不得而知。


    徐闻铮缓了下心神,将遗诏缓缓卷起,放在了床下的暗格之中。


    徐闻铮思忖着,既然祖母特意留下那套认字的口诀,想必真正来取木珠之人必定知晓其中的玄机。


    翌日,他在韶州城的茶楼酒肆间,借着说书人,将他要传递的话,用那套认字的口诀编成段子传了出去。


    几个月来,韶州城依旧风平浪静。


    时间一转,便到了初夏,塘子里的荷花刚刚绽放,清枝便又起了做荷花小鱼干的心思。


    这次她改良了配方,分了香酥味和麻辣味,再配上她独家的茉莉甜浆冰饮,刚一推出,便在韶州城内大受欢迎。


    今日,这日头刚落,食肆里两筐小鱼干就见了底。


    于是秋娘和清枝一商量,秋娘继续在店里守着,清枝赶紧回家,准备明日的供应。灶房里油锅烧得正旺,她麻利地将小鱼干在油锅里迅速翻炒,忽然发现备好的荷花瓣又见了底。


    她将最后一锅小鱼干沥在竹筛上,鱼干泛着金黄的油光。


    然后拎起竹篮和镰刀往家门前不远处的荷塘走去,她围着荷塘转了一圈,这才发现最外围的荷花已被她前两日割了个干净。


    清枝放下镰刀和竹篮,卷起裤腿,踩着荷塘的边缘下去,镰刀刚勾住一朵开得正好的荷花,脚下突然一滑。


    冰凉的塘水瞬间漫过头顶,她拼命挣扎。阿黄在岸上狂吠,叫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老远。


    清枝肺里的空气渐渐耗尽,耳边只剩下沉闷的水流声。她在水中奋力挣扎,手脚却像灌了铅般一直往下沉。塘里的水不断灌入口鼻,她的眼前开始发黑。


    突然听见“扑通”一声,一只有力的手臂环住她的腰,将她猛地托出水面。


    原来阿黄见她落水后起不了身,立刻箭一般蹿回家中。


    徐闻铮刚练完枪,汗还没擦干,就被阿黄死命咬着裤腿往外拽。他心头一紧,跟着阿黄奔到塘边,正瞧见清枝在水里挣扎,他连外衫都来不及脱,便直接扎进水里。


    徐闻铮摸索着抓住清枝胡乱挥舞的手臂,一把将人托出水面。清枝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死死搂住他的脖子,湿透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咳得整个人都在发抖。


    徐闻铮刚低头就瞥见清枝胸口的光景,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下。他慌忙移开视线,“踩着我的腿,先上去。”


    说着徐闻铮手臂猛的一用力,清枝能感觉到他手臂上绷紧的肌肉线条。


    她定了定神,借着他的力道往上攀,待她爬上岸,回头瞧见徐闻铮正背对着她。


    清枝见他迟迟不上岸,正欲开口询问,却听徐闻铮嗓音有几个分不自然的沙哑,“你先回。”


    说着徐闻铮脱下自己的夏衫,直直地递了过来,他的眼睛却始终盯着前方的荷叶。


    她接过湿漉漉的衣衫,忽觉胸前微凉,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内衫的系带不知何时松开了。


    “我……我先回去煮姜汤。”


    清枝赶紧站起身,将徐闻铮的衣衫盖在身上,转身就往家里跑去,镰刀和竹篮都顾不得了。


    徐闻铮直到听不见脚步声才回过头,他的身体依旧有些紧绷。他深吸口气,直接潜入水中,冰凉的塘水却浇不灭他心头那簇火苗。


    清枝手忙脚乱地褪下贴在身上的湿衣裳,赶紧换了件干净的粉色裙衫,她胡乱地用棉布巾子擦干了头发,便直接吹熄了烛火。


    躺在床上,她脑海里却浮现徐闻铮在水里紧紧托着她的情形。


    她下意识地裹紧被子,忽地想起,自己不也把二哥看光过么?


    这么一想,心里竟奇异地平复了些。


    倦意渐渐袭来,她迷迷糊糊睡去,全然不知徐闻铮在荷塘里泡了两个时辰才回来。


    第46章 定南乡(十二)从沉沦中清醒(二合一……


    三个月后,京都传来消息,说是宣帝病重,卧床不起。二皇子萧翊被立为太子,七皇子萧稹封了信王,即刻就要动身去封地信州。至于五皇子萧凌,封为凌王,准他出宫开府,不必再住在皇宫里了。


    徐闻铮坐在食肆二楼最里间的雅座上。


    窗外的日头正好,江风偶尔会扬起纱幔,阳光便拂在徐闻铮的脸上。


    外头那桌客人正议论着朝堂之事,话语断断续续地飘进他的耳朵里。


    “太子之位定了,这天下总该太平些了。”


    “可不是?咱们这些跑买卖的,最怕时局动荡。如今尘埃落定,生意也好做些。”


    “话虽这么说,可北边还在打仗呢,想起来心里总归有些不踏实。”


    “唉……要是徐家还在,哪轮得到那些蛮子如此猖狂?”


    徐闻铮捧着茶盏,久久没有放下。


    窗外忽地落了雨,雨丝绵密,浈江上逐渐雾气弥漫开来,没多久,远处的船影的轮廓都模糊不清了。徐闻铮望着这烟雨朦胧的江景,不知不觉间就出了神。


    往事如这江上的雾气般,渐渐漫上他的心头。


    自打记事起,他就常往宫里跑,宣帝那时候待他极好,常常手把手教他写字,下了朝还陪着他在御花园里练剑。


    记得有个夏夜,他们就在宣帝的寝殿中摆开棋盘,一局接一局地下,近侍李公公来催了三回,说是寅时已过,宣帝还舍不得放他走。


    还记得有一回练字练得乏了,他竟迷迷糊糊的,直接趴在御案上睡了过去。


    醒来时才发现自己躺在龙榻上,身上盖着金线织成的锦被。伺候的宫人说,是宣帝亲自把他抱上去的,还轻手轻脚地给他掖好了被角,临走时还特意交代宫人,不许催他下床,让他多睡会儿。


    他依稀记得,那个夜晚,他半梦半醒间,似乎听见宣帝轻轻叹了口气,那只温热的手掌落在他发顶,停留了片刻,声音压得极低,“若你是朕的亲儿该有多好。”


    那些年,宣帝夸他次数,竟比父亲还多。


    后来他渐渐大了,进宫的次数便少了。


    偶尔得了宣帝的召见,他总能察觉到那道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带着几分恍惚和怅然。圣上时常望着他出神,眼神却像是穿过他,在看别的什么人。


    后来徐家满门尽灭,只有他一人走出诏狱时,心里复杂的滋味,连他自己都说不清。至今想起来,胸口还隐隐发闷


    ……


    徐闻铮就这么坐着,直到雨停,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他都未曾察觉。


    秋娘上来告诉他,店要打烊了,他才恍然回神,慢慢撑着桌子站起来,一步一步往楼下走去。


    楼下最后一桌客人刚结了账,秋娘正利落地收拾着碗筷。清枝倚在柜台边,低头拨弄着算盘珠子,如今的她,算盘拨的极好,柜台上燃起的灯火映在她的侧脸上,显得格外柔和。


    见徐闻铮下楼,清枝抬眼,对着徐闻铮笑得清澈,徐闻铮忽地心狠狠撞击了一下,他呼吸一滞,有些不自然地撇开了视线。


    这几个月也不知怎么了,徐闻铮总会在不经意间想起那个初夏的荷塘。


    想着想着,身上就莫名燥热起来,最难堪的是,某天夜里,他竟做了个难以启齿的梦,梦里他将清枝整个人托起,不管不顾地亲了上去……


    他猛地惊醒,心口突突直跳,浑身的血都像烧起来似的。


    那股燥热在腰腹间横冲直撞,他蜷着身子死死按住被褥,额头上沁出一层细汗。可越是强压着,那股热流反倒越发汹涌,最后竟不受控地泄了出来。


    他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着,等那股劲儿终于过去,他个人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里衣湿漉漉地贴在背上,头发全都汗湿了。


    直到一阵夜风入窗,他才从这场沉沦中彻底清醒过来。


    自打那夜之后,徐闻铮见了清枝就浑身紧张。清枝倒是没瞧出异常,照常温温柔柔地同他说话,他却不受控的,总想起那个梦。


    有回清枝抬手想帮他整理衣襟,指尖不小心碰着他的锁骨,他竟像被火烫了似的,往后退了两步。


    虽说从未逾矩,可光是动过这个念头,就让他难受得紧,因此每当脑海里出现这个念头,他便默诵着徐家的祖训。


    食肆落了锁,清枝和秋娘两人走在前头,徐闻铮默默跟在后头。见她们有说有笑,徐闻铮的神色也舒缓了不少。


    快到家门口时,徐闻铮敏锐地觉察到,暗处有人盯着这边。他上前轻轻攥住清枝的衣袖,沉声道,“清枝,今晚你去秋娘家睡一宿。”


    徐闻铮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清枝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话语惊得睁圆了眼,见徐闻铮神色绷紧,到嘴边的疑问又咽了回去。


    她轻轻“嗯”了一声,走出几步又回头望了望徐闻铮,这才跟着秋娘进了院子。


    徐闻铮站在原地,直到听见秋娘家院门落栓的声响,他才转身往自家走去。


    推开院门时,他故意把步子放得重了些,推开堂屋的门,他拿起火折子,不紧不慢地吹燃了,将案几上的烛台点燃,对着暗处的人说道,“出来吧。”


    暗处传来一阵窸窣声,随即走出一个身穿粗布蓝衣的中年汉子。那人看着四十出头,衣裳洗得发白,可往那儿一站,整个堂屋的空气都沉了几分,自带一股威压。


    徐闻铮先坐了下来,然后虚抬了下手,“坐。”


    那人也不推辞,金刀大马地在他对面坐下。烛光映出一张风霜浸透的脸,两道目光刀子似的刮了过来。


    他打量着徐闻铮,“我当是谁呢,没想到竟是个还未及冠的少年。”


    那人的声音极为有力,吐字厚重,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徐闻铮倒了杯茶推过去,对方没喝,只是盯着他看。


    徐闻铮心里明白,这就是他一直要等的人,但他的脸上没有露出一丝情绪,只问道,“太子刚定,你怎么看?”


    那人眼神一沉,像要把徐闻铮的脸上盯出个窟窿。可徐闻铮脸上淡淡的,什么都看不出来。


    “呵。”男人冷笑一声,“我不过是个普通百姓,这天高皇帝远的,谁当太子关我何事?”


    徐闻铮看了他一眼,声音轻和却吐字清晰,“要是皇上有个万一,新帝一旦登基,你要办的事就更难了。”


    男人眼神骤冷,目光如刀,直刺过来。


    徐闻铮不躲不闪,反而笑了笑,“你肯来见我,就是打算回京了。”


    至于怎么个回法,他故意没说透。


    那人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冷哼,指节在桌面上重重一叩,“你可知,这句话会给你招来杀身之祸?”


    徐闻铮低头抿了口茶,脸上毫无惧色,“我既敢以口诀引你现身,便有自保的手段。”


    “徐家还在时,曾收到过一封岭南来的密信。这封密信能助你登上大位。”他顿了顿,“只是眼下,时机未到。”


    男子眼神锐利,“你到底是什么人?”


    徐闻铮迎着这目光,平静回答道,“我叫徐淮,两年前徐家那场灾祸,我侥幸逃过。”


    那人突然嗤笑一声,身子猛的前倾,一拳重重砸在几案上,“徐家世代忠烈,就算背着谋反的罪名,老百姓照样悄悄给徐家立长生牌位,你又怎会投入叛军?”


    徐闻铮慢慢啜了口茶。


    旁人不知,徐家要守的,向来都是旌国的百姓,从来不是龙椅上的那位。


    徐闻铮将茶盏往案上轻轻一搁,他抬眼直视对方,眼底平淡无波,“清君侧,诛佞臣,这算哪门子的叛军?”


    那人盯着徐闻铮的脸,忽然轻笑一声,“徐淮……”


    他语气平缓,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你既然主动现身,就该明白,我绝不会让你活着继续留在韶州。”


    徐闻铮低头,将唇边的苦涩掩去。从他瞧见那份密诏时,他便知道会有这一天。


    他等了多少个日夜的时机,如今就在眼前,作为徐家的男儿,刻在血脉里的责任,他必须走上这条路。


    无论前途如何,都是他的宿命。


    徐闻铮问道,“首战定在何处?”


    那人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叩。


    韶州?


    徐闻铮瞳孔骤然紧缩,指尖不自觉的收拢,在桌下紧握成拳。他沉声道,“不如选在潭州。”


    那人眉头一皱,“为何?”


    “潭州地处要冲,控湘江而扼南北。”徐闻铮的手缓缓松开,神色也恢复如常。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如今朝廷自顾不暇,潭州守备空虚。拿下这里,既能切断京都与岭南联系,又能确保粮草供应。”他抬眼直视对方,“此乃上策。”


    那人静默片刻,眼底闪过一丝赞赏,“徐淮,若你不能为我所用,此刻我该杀了你。”


    徐闻铮神色不变,“我随你走,但需了却些私事。”


    “准了。”


    那人起身,背着手朝院外走去,“明日卯时,外头的弟兄会在门口等你。”


    说完他的身影便逐渐隐入夜色之中。


    徐闻铮静坐良久,桌上的烛火摇摇晃晃,忽地门外涌进一阵疾风,将蜡烛忽地吹灭,他才蓦然回神。


    他缓缓起身,第一次步伐如此沉重,每一步都让他心力尽失,走出院门,敲开了隔壁郭大娘的大门。


    郭大娘见他深夜造访,明显怔了怔,却也没多问,只是侧身让出了一条道,由着他进了屋。


    徐闻铮单刀直入,“郭大娘是京城人士吧?”


    郭大娘也不否认,只说道,“我确实是京城逃难到此处的,周至于旁的,我无可奉告。”


    她在徐闻铮对面坐下,语气笃定,“你和清枝也是京城来的。”


    “从你们第一次来这里瞧房子,我就听出来了,这京城口音,是藏不住的。”


    郭大娘不光瞧出他们是京城来的,也瞧得出,他和清枝不是兄妹。


    这少年当初虽病怏怏的,可那通身的气度,寻常人家是养不出来。清枝就更明显了,干活那利索劲儿,一看就是大户人家调出来的丫鬟。


    徐闻铮也不多问,只说道,“我想跟你做个交易。”


    郭大娘不语,等着下文。


    “你帮我照看好清枝,无论用什么办法,务必让她留在此处,哪里都不要去。”


    郭大娘笑,“这我如何保证?腿脚长在她身上,她想去哪儿便去哪儿。”


    徐闻铮抬眼,眼神肯定,“你定可以办到。”


    郭大娘问道,“为何你不自己告诉她,若你说出这番话,清枝一定会听你的。”


    徐闻铮摇头,语气坚定, “她一定会悄悄跟来。”


    跟着他又是望不见头的颠沛流离,还随时可能丧命,他绝不能让清枝再次陷入危险之中。


    就算清枝听他的话,乖乖留下,那傻丫头定会日日守着城门等他。可战场刀剑无眼,他此番离去,可能是一去不回……


    想到这儿,徐闻铮不敢再细想下去,他说道,“作为报答,我替你报仇。”


    郭大娘手指一颤,她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珠里迸出刀锋似的亮光,一闪而过。


    徐闻铮早就瞧出,郭大娘在准备找山匪报仇,但是这帮山匪有本地的官员护着,因此她还未寻到合适的时机。


    他从第一日进郭大娘的屋子时,便留意到郭大娘的家中,有硝石和硫磺的气味,那是制作火药必不可少的材料。


    那时他便明白,郭大娘因为这才不与外人来往,听见清枝和徐闻铮是京城口音,更是避之不及,每次见着都故意做一副咒骂的姿态。


    郭大娘的脸色阴沉了几分,语气有些怀疑,“就凭你一人?”


    徐闻铮也不多作解释,起身时说道,“明日一早,我便会给你一个你想要的结果。”


    话音刚落,徐闻铮已转身,缓缓踏入浓浓的夜色之中。


    郭大娘望着徐闻铮远去的背影,心里更是笃定,这人绝非寻常的富家子弟。


    天刚蒙蒙亮,郭大娘便下了床,她麻利地披上外衣,这几年来她还是头一回进城。虽说不太信那小子真能成事,可心里到底还是惦记着。


    刚进城门,就听见满街都在议论,说是昨夜大庾岭烧红了半边天,盘踞多年的山匪窝让人端了个干净。


    最骇人的是*那山匪头子,被人剐了千百刀,血淋淋地捆在一棵老树上,待天亮被人发现时才断了最后一口气。


    “可算老天开眼!”


    卖豆腐的老汉拍手称快,笑得脸上的褶子都深了几分,“那群天杀的,这些年可没少下山祸害人!去年老张家的闺女出嫁,硬是在半道被他们掳了去。”


    旁边卖陶罐的妇人接了话头,继续说道,“可不是,后来那姑娘在崖缝里找着时……哎,造孽哟!”


    卖早点的摊主也凑了上来,“何止啊,我刚还听说,王知州昨儿夜里,突然得了急症,暴毙了。”


    “这急症来的及时。”老汉呵呵一笑,,“谁不知道他跟山匪勾搭着分赃……”


    郭大娘木着脸从议论纷纷的人群中穿过,她表面平静,心里却翻江倒海一般。


    她筹谋了这么多年,仇竟这样报了。


    郭大娘原是京城内一官宦家的婢女,只因替另一个婢女说了句公道话,就被官家小姐的贴身丫鬟记恨上了,当时并未发难,转头找了官家小姐撑腰,给了她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将她发卖给了人牙子。


    那人牙子见她模样还算周正,转手又将她塞进了花楼。


    花楼游船那夜,她咬牙跳进冰冷的湖水里,拼死游到岸边。一路要饭逃到韶州城外,饿得昏死在路边,是孩他爹把她背回了家。


    那时她蓬头垢面像个乞丐,可那憨厚的猎户丝毫不嫌弃,日日熬粥喂她,才将她从阎王面前拉了回来。


    后来两人悄悄拜了天地,还生了两个儿子。


    谁知那年他进山打猎,就再没回来。


    后来从别人嘴里听说,他猎着了稀罕的云豹,下山时被山匪撞见。那憨子死活不肯交出猎物,就被捆在山里的老树上,活活让野兽撕咬而死。


    等她寻去时,只见树下散着几块骨头,连个全尸都没凑齐。记得他出门前还憨笑着念叨,若是运气好猎了云豹,定要剥了皮,给她做件暖和的袄子,省得她冬日里总生冻疮。


    郭大娘买了厚厚一沓纸钱,又挑了最粗的蜡烛,来到那座荒草丛生的土坟前。


    纸灰被风吹得打旋儿上了天,她一边拨弄着火堆一边低语,“孩他爹,仇总算给你报了。”


    ……


    城北官道上尘土飞扬,徐闻铮正带着一队人马疾驰出城。


    山道入口,已有一队人马在等着他们,领头之人正是昨晚到访的那位,只是他的脸上稍有愠色。


    “我的人,你用着可还顺手?”


    徐闻铮拉住缰绳,马儿便在那人的面前停下,他笑道,“果然是精锐之师。”


    那人见状,也不好发作,只缓缓调转马头,厉声说道,“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说罢便扬鞭一挥,带着队伍卷起漫天黄尘,朝着北边,绝尘而去。


    徐闻铮回头望向韶州城那斑驳的城墙,胸口突然像被谁狠狠攥了一把,疼得他呼吸都滞了滞。


    最终他还是扬起马鞭,狠狠抽在马臀上,骏马嘶鸣一声,便冲向北方的官道,朝着前面的队伍追去。


    徐闻铮暗想,清枝如今已经能独当一面了,食肆也经营得红红火火,就算没有他在旁边照应,那丫头也能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若是这次他真回不来了,好歹,他给清枝挣下了一个安稳。


    徐闻铮深深呼出一口气,他展开那份遗诏时,便料到会有这一天,可当真要离开时,心口却像被人生生剜去一块,空落落的疼。


    ……


    清枝早上刚开了店门,客人便陆续进来,人人面露喜色。


    她赶紧钻进厨房,一阵忙活。秋娘风风火火地闯进厨房,脸上笑得美滋滋的,仿佛得了天大的好处。


    “清枝!你可知道,韶州城外那些山匪,昨夜叫人一锅端了!”


    清枝正切着土豆,手忽地一顿,盘踞多年的匪患就这么清了?


    她浅声问道,“难道是朝廷终于派兵了?”


    “谁知道呢。”秋娘凑近,压低声音,“只听说带头剿匪的人,年纪不大,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清枝继续切着土豆,语气坚定,“那一定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可不是?这一晚上便把这个毒瘤清了,往后咱们这买卖可算安心了。”秋娘从竹篮里摸了块蒸糕,咬了一口,便打起帘子出去了,只隐约传来一句,“我先去前头忙活了,客人该等急了。”


    清枝点头,继续着自己手里的活计,她不敢停下,因为一旦停下,她便会想起二哥。


    此刻眼前又浮现二哥昨夜那个欲言又止的眼神。


    今早她特意寻了个由头回了趟家,想着给二哥送新蒸的枣糕,推门却见二哥的床榻整齐,连被褥都没展开,外袍也没换下。


    清枝放下食盒,虽说以前二哥也有过这般一声不响,出门办事的时候,可今日她却心慌得紧,怎么都按不住,心狂跳不止。


    许是因为,这几个月来,二哥总躲着她的缘故,才让她这般不安。


    清枝闭眼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细细想来,二哥对她的变化,是从荷塘那晚开始的。那夜她失足落水,二哥把她捞上来时,衣裳湿透,贴在身上……


    莫非是嫌弃她了?


    这念头像一根刺,扎进她心里。


    她咬着唇拿起菜刀,将案板上的土豆切得更快了。


    清枝暗想,等二哥回来,她非得问个明白不可。


    可这次,二哥像是人间蒸发一般,再也没有回来。


    半年后,潭州突然燃起烽火。宣帝的亲弟弟,曾经的熙王打着“清君侧,除奸佞”的名头,连破三城,朝着京都逼近。


    后来北境的荻国铁骑踏破了望州城门,逃难的百姓纷纷南下,竟将韶州城也挤了个水泄不通。


    清枝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在房间的墙上刻一道痕。今早数了数,歪歪扭扭的“正”字已有整整七十六道。


    她突然怔住,原来二哥已经离开这么久了。


    第47章 定南乡(十三)鸣冤(二合一)……


    十月初,御花园的菊花开得正好。孟贵妃起了兴致,要在御花园的采华轩办一场赏菊宴。


    京都城里但凡有些头脸的官家千金,都收到了帖子。到了赴宴这日,各家小姐们个个精心装扮,珠翠盈头,罗裙翩跹,坐着华贵的马车进了宫。


    各家千金陆陆续续步入采华轩,银铃般的说笑声不断,倒比那满园的菊花还要娇美。


    突然,外头的太监尖着嗓子喊了一声,“太子殿下到……”


    采华轩里霎时安静下来。


    小姐们个个红着脸低下头去,也有几个胆大的,偷偷抬眼往外头瞄了一眼,又慌忙用团扇掩面。


    孟清澜挨着孟贵妃坐着,神色淡淡的,与周遭那些羞红了脸的姑娘们截然不同。她抬眼看着萧翊从园子那头走来,目光不躲不闪。


    萧翊方踏入采华轩门槛,顿时响起一片莺莺燕燕的请安声。


    “见过太子殿下。”


    “见过太子殿下。”


    ……


    小姐们起身上前,齐齐福身行礼,一个个低眉顺眼的。孟清澜正要起身,却被孟贵妃轻轻按住了手腕。


    “你与翊儿自小一处长大的,何必来这些虚礼。”孟贵妃笑吟吟地说着,手上力道不轻不重,恰好把人按回了座位上。


    萧翊在孟贵妃另一侧落座,随意地抬了抬手,“都起来吧,今日不过是赏菊闲聚,不必拘礼。”


    “谢殿下。”


    ……


    小姐们这才敢直起身来,三三两两回到座位上。


    采华轩里很快又响起说笑声,只是比先前多了几分刻意,倒显得气氛更热闹了。


    在座的哪个不是人精?谁不知道这场赏菊宴的用意。可偏偏一个个都要装出天真烂漫的模样,好似真的只是赴宴看花一般。


    有几位小姐先前在宫宴上见过萧翊,那时他还只是皇子,如今身份不同,看他一眼都叫人心里发慌。


    而那些头回进宫的小姐们更是手足无措,偶尔偷瞄一眼就赶紧低下头,手里的团扇都不知该如何放了。


    太子萧翊生得与孟贵妃有七八分像。


    他身形不高,但身材还算匀称,面容周正,虽算不得俊美,却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到底是金尊玉贵养出来的,通身透着一股养尊处优的气度。


    孟贵妃抬手接过侍女递来的茶盏,轻啜了一口,笑道,“翊儿,去替母妃折几枝开得好的菊花来,回头摆在敏泉宫里。”


    萧翊闻言起身,目光却落在孟清澜身上,“清澜不如同去?也好帮着我挑挑。”


    孟贵妃立即会意,轻轻推了推孟清澜的手背,“你也去吧。”


    清澜只得起身,规规矩矩地向孟贵妃行了一礼,“臣女去去就回。”


    “急什么。”孟贵妃抿嘴一笑,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来,“可得挑仔细些才好。”


    待那两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在□□的尽头,孟贵妃面上的笑意便渐渐淡了。她懒懒地扶了扶鬓边的金凤钗,“本宫有些乏了,你们且玩着。”


    贴身宫女立即上前,小心翼翼地托住她的手臂。众小姐慌忙起身行礼,“恭送贵妃娘娘。”


    直到孟贵妃走远了,采华轩里的气氛才真正活络起来。


    小姐们互相递着眼色,呼出一口长长的气来,更有几个忍不住凑在一处小声嘀咕。方才还绷着的肩膀这会儿才彻底松了下来。


    明眼人都瞧出来了,这太子妃的位置,分明是给孟家小姐备着的。她们这些来赴宴的,不过是来充个场面罢了。


    京中人人都知道,太子属意孟清澜已久,孟贵妃自然乐见其成。


    若是未来的皇后出在孟家,那才叫亲上加亲呢。


    小姐们嘴上不说,心里却跟明镜似的,这会儿赏花的兴致反倒真真切切地浓了几分,横竖都是来看个热闹。


    孟清澜从侍女手中接过银剪,指尖轻轻拨开枝叶,寻到那枝开得最盛的墨荷菊。


    “咔嗒”一声轻响,深紫色的花头颤了颤,那支墨荷菊便被孟清澜握在了手里。


    她刚要转身递给侍女,萧翊的手已经伸了过来,“给我吧。”


    他语气随意,却不容拒绝。


    孟清澜也不推拒,将花枝递给了他,转头看向旁边的那丛菊花。这回她剪得慢了些,挑的都是花型饱满的绿芙蓉。


    萧翊就站在半步开外,手里捧着花枝,倒像个专门伺候人的。


    孟清澜将手里的花枝悉数递给了萧翊,然后将剪刀递还给了侍女。


    萧翊忽然开口,“都退下。”


    侍女们齐刷刷福身,陆续退开,园子里便忽然静了下来。


    “清澜,你可愿嫁我?”


    萧翊这句话问得突然,孟清澜倏地抬眼,正对上太子认真的目光。


    孟清澜心下暗忖,她这些年处心积虑,为的不就是这一刻吗?只要轻轻点个头,凤冠霞帔、母仪天下,都唾手可得。


    可偏偏在这当口,她眼前没来由地晃过那个昙花园里,朝她伸出手臂的那个身影……


    萧翊见她怔忡,以为是自己唐突了。他上前一步,急忙说道,“这些年我的心意,你应当是知道的。今日只问你一句,你可愿意?”


    孟清澜睫回过神来,她低头福了福身子,声音轻浅,“婚姻大事,自然要听父亲的意思。”


    萧翊闻言却舒展了眉头,只当她是女儿家的害羞。他伸手想触碰她的手臂,见孟清澜不着痕迹地退了半步,他的手便停在半空,“好,那我明日就去寻舅父,问问他的意思。”


    孟清澜一路沉默着随萧翊去了敏泉宫,略坐片刻便告退出来。


    刚出宫门,王湘珠和李绯就提着裙摆迎了上来,亲亲热热地挤进了她的马车。


    孟清澜掀起车帘,恰巧瞥见张钺从马车前经过。


    孟清澜指尖一颤,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如今的她,是太子妃人选,一言一行,都有人瞧着。若和别的男子接触,传出去,会落下一些口舌。


    李绯眼尖,顺着那缝隙往外一瞧,正看见张钺的背影消失在宫墙拐角。


    她轻轻“呀”了一声,“那不是张大人吗?”


    孟清澜已经放下帘子,指尖微微收紧,脸上倒是瞧不出半点异样。她朝前头淡淡吩咐了声,“回府。”


    马车晃晃悠悠地前行,王湘珠见孟清澜似乎陷入了沉思,于是起了个话头,“我这儿倒有件关于张大人的新鲜事。”


    孟清澜忽的抬了眼,似乎从沉思中脱离了出来。李绯更是竖起来了耳朵,催促道,“快说来听听。”


    王湘珠故作神秘,压低声音说道,“这两年给他送礼的京都高门不在少数,大部分礼物都退了回来,唯独我爹去年送的一对白玉手镯,他收下了。”


    “什么,镯子?”李绯惊讶地睁圆了眼,“他又没有妻妾,瞧着也不像喜欢赏玩玉器的,怎会收下这个?”


    想了想,她又问道,“那镯子可是有什么特别之处?”


    王湘珠回忆道,“那镯子确实稀罕,白里透着一层薄薄的粉色,对着光看时,边缘能透出些微光晕。就像桃瓣的汁水浸在牛乳里似的。”


    李绯不由得感叹道,“这般品相的和田玉,怕是世间少见呢。我还从未见过透粉的玉镯,一定极美。”


    王湘珠掩嘴轻笑,“那对镯子可是我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寻来的,连我娘看了都眼馋。原以为会像其他礼物一样被退回,谁知张大人竟留下了。”


    王湘珠忽然又想起来什么,继续说道,“我听说张大人府上收着不少女子用的稀罕物件,什么嵌着宝石的梳篦,南海珍珠的步摇……都是顶好的货色。”


    “这就奇了。”李绯摇了摇头,“平日也没见他对哪个姑娘青眼有加啊。”


    “保不齐是给未来夫人攒的聘礼呢。”王湘珠打趣道,“要不你去嫁他,那些宝贝可不都是你的了。”


    李绯顿时涨红了脸,嗔道,“胡说什么呢!我才不急着嫁人呢!”


    两人笑闹间,谁也没注意到孟清澜垂下的眼神微微闪了闪。


    李绯红了脸,赶紧把话头转到孟清澜身上。


    “要我说,今日太子殿下对姐姐这般上心,那太子妃的位置……”


    王湘珠会意,立刻接茬,“可不是嘛。方才在采华轩,殿下那眼神就没离开过孟姐姐。”她说着往孟清澜身边凑了凑,“更难得的是贵妃娘娘也疼你。”


    “殿下这些年对姐姐的心意,大家可都看在眼里呢。”


    孟清澜唇角弯起个恰到好处的弧度,笑意却未达眼底。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何,心头仿佛卡着一块石头,难受得紧。


    明明之前的太子也是这般殷勤,可今日见他,心里却不自觉地在心里将他与那个人比量着。


    只是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硬生生按了回去。


    此时护城河畔的垂柳已染上淡黄,韶州城里,空气中带着桂子香,清枝的食肆门前日日排着长队。


    那些穿绸缎的贵人们常差小厮来订座。有时去得晚了,雅间没了,便见锦衣华服的管家们拎着雕花食盒,在灶房外头候着。


    今日清枝算完账,合上账本时,瞧见秋娘看着店外发呆,以为她又在想王庭溪了。


    王庭溪上个月突然离家,至今未归,临走时只说他要建功立业,旁的什么都没说。


    清枝走到秋娘对面坐下,给两人各倒了一杯茶水,“又想庭溪哥了?”


    秋娘哼了一声,“这个憨子!他哪是什么发达的料子,留在我身边,过个安生日子便行了。”


    清枝安抚道,“庭溪哥这两年,靠着种菜,也赚了不少银子。”


    秋娘叹了口气,“今日烦心的,倒不是这个。”她压低声音道,“今日二楼最里头那间雅间的客人,就是我那二郎的亲大哥。”


    清枝一怔,忽然想起一年多前,那两个上门找麻烦的壮汉,可不就是这位爷派来的?


    她定了定神,轻声道,“咱们只管做咱们的买卖,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旁的也碍不着咱们。”


    秋娘眉头还是蹙着,“话是这么说,可我这心里,总跟揣了块石头似的。”


    果然没几天,清枝和秋娘刚收拾完铺面,正要上门板,外头突然闯进来几个彪形大汉。


    秋娘眼疾手快,一把将清枝拽到身后,脸上堆着笑,“几位爷,实在对不住,小店已经打烊了。您要吃饭,往前头街上走两步,还有几家亮着灯呢。”


    突然,门外传来一声轻笑,“秋娘,别来无恙啊。”


    话音未落,那位前几日坐在雅间的客人已迈步进来。清枝心头一紧,是秋娘嘴里那位二郎的亲大哥。


    那人随手拍了拍条凳,皱着眉头坐下,眼睛在店里转了一圈,“生意倒是红火,秋娘这些年,想必攒下不少体己钱吧?”


    秋娘脸色一冷,“我不过是个帮工的,挣几个辛苦钱罢了。”


    那人“嗤”地冷笑一声,眼神陡然转冷,“少在这儿跟我打马虎眼。如今知州大人可是我的连襟,我早把你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这铺子的房契上,白纸黑字落了你的名字。”


    他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衣袖,语气忽然放软,“这样,你把铺子过到我名下,你们照旧在这儿做生意,工钱一文不少你们的,如何?”


    秋娘猛地一拍桌子,声音都发了颤,“王泽光!你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她眼眶通红,指着对方鼻子骂道,“二郎尸骨未寒,你就急着去谋夺二房的家产!你那毒妇更是个黑心烂肺的,活活把二郎媳妇逼得投了井,如今连我这个不沾边的外室也要吞下!”


    外头逐渐聚了一些街坊,眼睛直直往里瞧着。


    王泽光脸色骤沉,厉声喝道,“还愣着做什么?给我把这泼妇的嘴堵上!”


    秋娘眼见那几个大汉逼近,反手抄起柜台上的剪刀。两个壮汉被她这不要命的架势唬住,一时竟不敢上前。


    “废物!”王泽光起身,一脚踹翻条凳,“白养你们这些饭桶了?就算闹出人命,也有知州大人兜着!”


    “王泽光!”秋娘死死攥着剪刀,声音发了狠,“你这样的黑心肝,迟早要遭报应!”


    王泽光阴沉着脸,那脸色活像一团墨汁,黑得瘆人。他阴恻恻道,“秋娘,你可想清楚了。你那大儿子在南洋生死未卜,二儿子前些时日也下落不明”说着又逼近两步,嗤笑道,“如今的你,拿什么跟我斗?”


    秋娘浑身发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还可以跟你拼了这条命!”


    秋娘举着剪刀就要扑上去,清枝连忙一把拦住,转身对着王泽光沉声道,“王老爷,我们这小店开了两年,来来往往的贵客也不少,多少攒下些情面。”


    她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前些日子张通判和王参军可没少来光顾,每次都要夸我们手艺好。若真闹到他们跟前,怕是不好看。”


    王泽光眯着眼睛打量清枝,半晌冷笑道,“今日我好言相劝,你们居然不识抬举。不过这来日方长的,我宽限你们几日,好好考虑。”


    他慢悠悠起身,带着人走出了店门。刚踏出门口又回头补了句,“这铺子,迟早是我的囊中之物。”说罢一甩袖子,带着那群打手扬长而去。


    秋娘有些气紧,后退了两步,清枝赶紧扶住,秋娘脸色有些发白,对着清枝说道,“清枝,我连累你了。”


    清枝扶她坐下,倒了杯热茶塞进她手里,“咱们一起想法子便是。”


    其实方才提到的这两位大人物,清枝也没瞧见过,只是从客人的嘴里听见了这两人的名讳,连人影都没见过。


    食肆照常开张,清枝借着端茶送水的工夫,从食客们的闲谈里拼凑出了王泽光的底细。


    原来他那三弟在连山县当县令,这些年仗着这层关系没少作威作福。如今新来的刘知州,是接替了暴毙的前任,偏巧王泽光的女儿给这刘知州做了妾,这才让他越发张狂起来。


    清枝心里有了底。


    若是这般,这王泽光倒是没什么好怕的,顶多就是个狐假虎威的货色。


    秋娘见清枝神色如常,该招呼客人招呼客人,该算账算账,悬着的心也渐渐落回了肚子里。


    如今秋娘家里冷冷清清,她索性就住在铺子后间。


    清枝却雷打不动,每日打烊后都要雇张叔的牛车回家。秋娘从不多问,但心里明镜似的,这丫头还在盼着她那失踪一年多的二哥回来。


    说来也怪,清枝这二哥走得悄无声息。


    刚失踪那会儿,清枝疯了一样在城里打听,茶楼酒肆和西边的集市都跑遍了,整整三个月,愣是没寻到半点蛛丝马迹。


    “张叔,走吧。”


    清枝利落地跳上牛车,朝秋娘挥了挥手。


    张叔“哎”了一声,老黄牛慢悠悠地迈开步子。


    秋风掠过道旁金黄的稻田,掀起层层穗浪。清枝倚在牛车围栏上,凉丝丝的风拂过面颊,恍惚间又回到初来韶州的日子。


    她和二哥,还有王家两兄弟,四人挤在一辆牛车上,有说有笑地进了城。


    如今这田还是那片田,牛车还是那辆牛车,却只剩她一个人形单影只地坐着。


    “哎嘿……”


    张叔今日兴致高,忽然扯着嗓子唱起了山歌。沙哑的嗓音混着车轮吱呀声,在暮色中格外苍凉。


    “秋日天高云也少咧。”


    “谁家儿郎从了军哟。”


    “新嫁娘子望穿了眼呐。”


    “这风也凉来心也凉哟,问郎几时归故乡咧。”


    ……


    歌声在秋风中,飘荡向远方。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清枝就回到了食肆。


    远远就看见一群人围在店门口指指点点,议论声不断。


    她心头猛地一沉,拨开人群就往里冲。刚跨过门槛,眼前的景象让她倒抽一口凉气。


    桌椅板凳横七竖八地倒着,碗碟碎片散落一地。柜台被掀了个底朝天,装钱的抽屉大开着,里头空空如也。


    “秋娘!”


    清枝的声音都在发抖,她踉跄着往后厨跑,掀开布帘,没瞧见人,又提起裙摆往楼上冲。


    二楼的窗户大敞着,染血的纱幔被风吹得翻飞,像索命的幡旗般在空中飘荡。


    她颤抖着手拨开纱幔,只见秋娘直挺挺地倒在里间的地上,身下一大滩血迹。


    清枝踉跄着扑倒在秋娘身旁,颤抖的双手刚要碰到那染血的衣襟,却见秋娘的眼睫突然颤了颤。


    秋娘嘴唇翕动,气若游丝。


    她拼尽最后力气抓住清枝的手腕,“是……王泽光……来抢……铺子。”


    鲜血从秋娘嘴角溢出,“他逼我……交出房契,我,我没给他,我死了他就,就没办法了……”


    清枝摇头,赶紧劝道,“铺子没了可以挣,你撑着,我去寻大夫!”


    秋娘握住清枝的手,咬牙说道,“死也……不要给他,答应我,守……住这间铺子。是秋娘,连累了,你……”


    最后一个字音未落,那只死死攥着清枝的手突然失了力气,重重砸在地上。


    清枝整个人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秋娘的头无力地歪向一侧。


    她下意识伸手去探鼻息,指尖触到一片冰凉。


    清枝机械地放下秋娘的尸身,缓缓直起腰来。


    染血的纱幔还在风中飘荡,像招魂的幡。她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褪了色,全都蒙上了一层灰白的雾。


    秋风从窗外灌了进来,她打了个寒颤。


    这才惊觉,原来人世间的寒意,可以凉到骨子里去。


    她独自一人操持完秋娘的丧事,在秋娘坟前待了许久。纸钱被风吹得到处都是。


    清枝起身时,腿脚麻木,她却浑然不觉。


    她冷静地拍了拍裙摆上的泥土,转身朝着官府衙门走去。


    衙门前的鸣冤鼓蒙着厚厚的灰尘,她抄起鼓槌,重重地敲了下去。


    第48章 定南乡(十四)清枝,再等等我……


    鼓锤重重砸下,震得清枝虎口发麻。


    她咬着牙,一下又一下地抡起鼓锤,整个手臂都绷得生疼。


    鸣冤鼓的声响如闷雷一般穿透街巷,震得人心发颤。


    不多时,衙门外头便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他们对着清枝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几个与清枝相熟的街坊认出了她,赶忙上前,劝她不要与那王泽光斗硬,可劝了半天,清枝仍不管不顾地敲着鼓。


    众人只得摇头气,陆续退到了一边。


    许久后,衙门厚重的木门开了条缝。一个衙役探出半个身子,皱着眉头喝问,“何人击鼓!”


    鼓声戛然而止。


    清枝的手腕酸麻,手臂也快要抬不起来。她放下鼓锤,抬起脸,直直望向那开门的衙役。


    “是我。”


    她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衙役眯着眼将她从头到脚扫了一遍,见她是个年轻姑娘,顿时拉下脸来,“一个姑娘家,能有什么冤情?”


    他摆了摆手,“嫁了人就叫你家男人来,没嫁人就让你爹来!这衙门大堂可不是你能随便闹腾的地方!”


    清枝往前迈了两步,声音清冷,“我父母早亡,还尚未婚配。”


    衙役瞥见外头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他的脸色愈发难看,于是说道,“进来吧。”


    清枝刚跨过门槛,身后的人群就骚动起来。


    “退后!退后!”


    几个衙役立即冲到门口,横起水火棍,将探头探脑的百姓拦在门外,厉声喝道,“公堂重地,闲人免进!”


    清枝跟着衙役穿过回廊,踏入阴冷的公堂。


    县令正了正乌纱帽,从屏风后踱步而出。他在公案后坐定后,惊堂木“啪”地一拍,高声喝道,“何人击鼓!”


    清枝双膝一曲,跪得笔直,“民女清枝,有冤要诉。”


    县令猛地一怔,抬眼细看,竟是东街那家小食肆的老板娘清枝。


    他眉头一皱,自家夫人最是钟爱这姑娘做的茉莉蜜酱冰饮。入夏后,天天都要差人去买上一碗。他也偶尔会来上那么一碗,那清甜沁凉的滋味,甚是解暑。


    “所告何事?”


    清枝的声音穿透整个公堂,“禀大人,民女要告那王泽光!他强占铺子不成,竟将秋娘活活逼死!”


    县令一愣,那秋娘他也是认识的,是个性子泼辣,心肠热的妇人,他刚要下令拿人,旁边的推官急忙上前。


    两人耳语间,县令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县令沉思片刻,缓缓抬眼道,“此事本官自有计较。念在你年轻不懂事,今日便不追究你诬告之罪,回去吧。”


    “诬告?”


    清枝猛地抬头,眼里寒气逼人,“大人连堂都不升,怎就断定民女诬告?”


    县令一拍惊堂木,“放肆!何时轮到你来教训本官?那本官问你,可有确凿人证?”


    “王泽光带着打手闯进铺子时,整条街的人都瞧见了!”清枝转身指向衙门外黑压压的人群,“这些街坊邻居,个个都能作证!”


    县令冷笑,“那物证呢?”


    清枝从怀中掏出一个镯子,“这是秋娘从不离身的镯子,昨日竟被王泽光当了,这是她娘留给她的念想,轻易不会取下,必是他强抢去的!”


    县令猛地一拍惊堂木,声音陡然拔高,“胡说八道!”


    清枝垂首静默了一瞬,继而缓缓抬起眼帘,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直直望向县令,目光如霜雪般冷冽,“大人,案子不该这般审理。”


    县令闻言眉头高挑,面容露出几分讥诮,“哦?不该这般审?”


    清枝挺直腰背,不卑不亢地答道,“民女虽见识浅薄,却也知晓,戏文里那些青天大老爷,断不会这般断案。”


    县令先是一怔,随即勃然变色,整张脸涨得通红。


    他猛地直起身子,“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本官念在往日情分,对你百般容忍,你竟敢辱骂本官!”


    说着“砰”地一声,惊堂木重重地砸在案上,他伸手指着清枝,“大胆刁民,公然藐视公堂,该当何罪?”


    清枝神色未变,目光凛然,“民女不知。”


    县令冷笑一声,从令签筒中抽出一支黑头令签,直直掷在清枝跟前的地砖上。


    “来人!”


    县令厉声喝道,“将她押入大牢!”


    “是!”


    两名衙役立即上前,将铁枷锁住清枝纤细的手腕,推搡着她走向牢房。


    牢房里阴暗潮湿,浑浊的空气中混杂着尿骚味和霉腐气息,令人作呕。


    唯一的光是墙面高处的一个小窗,透进一丝微弱的光。


    清枝被衙役猛地推进最里间的牢房,脚下踉跄几步,双手慌忙撑住墙壁,才稳住身形,没有一头栽倒在那堆发潮的稻草上。


    那些稻草湿漉漉地散发着腐朽的霉味。


    衙役粗鲁地卸下她腕间的铁枷,朝地上啐了一口,“老实待着!”


    牢门“哐当”一声重重关上,衙役的呵斥声随着脚步声渐渐远去。


    清枝缓缓滑坐在地,潮湿的墙壁渗着寒意,贴着后背,没多久那股湿冷便浸透她全身。


    她抬了抬手,看着手腕上的铁枷的印痕,又想起她陪小侯爷南下岭南的那段日子。


    明明也就三年的光景,她却觉得恍若隔世一般。


    她抱紧双膝,将脸埋进臂弯,声音透着委屈,“小侯爷,你在哪儿呢?”


    衡州城外,熙王军营帐内。


    徐闻铮手中利剑一劈,赌桌应声而裂,骰子铜钱哗啦啦散落一地。


    “聚众赌博,按军法处*置。”


    他声音不大,却让帐内骤然安静下来。


    正要转身离去,身后传来醉汉含糊的叫嚷声。


    “你算老几?老子占山为王时,你小子还在娘胎里呢!”


    帐内顿时爆出哄笑,有人接茬,“就是!搁从前,你给咱们大哥提鞋都不配!”


    “也不知熙王殿下怎么想的,派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来视察!”


    徐闻铮脚步一顿,转身这会,他不紧不慢地掀开帐帘,眸色沉静,“不服?”


    一个满脸横肉的刀疤汉子踉跄着挤出人群,褐布衣襟大敞,露出胸膛上几道狰狞的伤疤。他歪着嘴冷笑,“对,老子就是不服!”


    壮汉说着往前又迈了两步,指着徐闻铮的鼻子,“你算什么东西,也配管老子?”他反手一指身后那群兵痞,“这些兄弟都是刀头舔血过来的,哪个手上没百八十条人命?”


    说着他突然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你呢?小白脸,长这么大怕是连鸡都没杀过吧?”


    徐闻铮目光如刀,“滥杀无辜百姓,也值得炫耀?”


    “呵!”刀疤汉往地上啐了一口,“人命就是人命,还分什么贵贱?”


    身后那群兵痞闻言哄笑起来,接着话头开始起哄,“就是!横竖都是杀人!”


    “当兵吃军粮,不就是为了痛快杀人吗?”


    “装什么清高!”


    那刀疤脸见众人附和,愈发得意忘形,醉醺醺地挥舞着手臂,“等老子杀进京城,非得坐坐那金銮殿不可!到时候再娶几个美娇娘……”


    话音未落,徐闻铮已拔剑出鞘,一剑封喉。


    众人只觉眼前一道寒光掠过,那刀疤汉子的喉间已多了一道血线。刀疤汉子茫然地抬手摸了摸脖子,待看清满手猩红,瞳孔骤然紧缩。


    他想大声呼救,可张开嘴却说不出半个字,身子晃了晃,便轰然倒地。


    帐内众人瞬间酒意全消,十来个汉子齐刷刷的白了脸。有人更是双腿打颤,扶着桌子才勉强稳住身形。


    “杀,杀人了……”


    一个年轻士兵哆嗦着挤出这句话。


    徐闻铮从袖中抽出一方素帕,慢条斯理地拭过剑锋,落下的血珠鲜红,刺眼无比。


    “嗯,杀了。”


    他随手将染血的帕子丢在尸体上,抬眼扫过众人,“还有谁不服?”


    满帐死寂,方才还叫嚣的兵痞们此时都缩着头,不敢抬眼。


    徐闻铮收剑入鞘,对着随行的士兵说道,“剩下的,按军法处置。”


    “是!”


    “若有不服的,就地处决。”


    “是!”


    徐闻铮转身,捞开布帘,再次走出帐篷。


    直到那抹玄色身影彻底消失,众人才缓过一口气来。


    一个老兵凑近徐闻铮留下的士兵,压低声音问道,“军爷,方才那位大人是什么来头?”


    他想起刚才那道威压,心里直打鼓。这些年他走南闯北,见过不少人物,可像这位大人这般矛盾的还是头回见。


    明明是一副文人气质,杀起人来却干脆利落,脸上连半分波动都没有。


    老兵心里越发好奇起来。


    “那位正是徐淮,徐参将。”


    士兵话音未落,众人脸色骤变,帐内顿时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谁也没想到,刚才那人就是军中赫赫有名的徐参将,战场上出了名的杀伐果断,铁血无情。


    徐闻铮踏出军营,夜风拂过他的面颊。他仰头望向天际,一弯孤月冷冷的,悬在天上。


    他随熙王征战近两年,铁蹄已踏破无数城池。


    初入军营时,他既不参与那些赌钱吃酒的勾当,也不愿与人厮混,自然成了众人眼中的异类。夜里被泼冷水、饭里掺沙子都是常事,更有人故意在战场上使绊子,想看他出丑。


    这些他都咬牙忍了,只是每应对一次,眼底的冷意就深一分。


    在战场上,他永远是冲在最前面的那个。


    刀光剑影里,他踩着敌人的尸骨往上爬,一步一步,踩着尸山血海,才爬到这个位置。


    如今他在军中有了几分威名,熙王那些心腹将领见他日渐得势,暗生忌惮。这次派他来整顿新兵营,明着是重用,实则是想看他笑话。


    这些兵痞,多是走投无路才来混军饷的乌合之众。若放任不管,只怕连散沙都不如。徐闻铮想起刚才营帐中,那些醉得东倒西歪的士卒,眼神渐冷。


    那枚清枝端午赠的香囊,早在上次血战中就被敌剑刺穿,香料洒落一地,再也捡不起来。


    徐闻铮不自觉地抚上左腕,青色发带牢牢系在腕间。自香囊损毁后,这发带就成了他唯一的念想,即便是沐浴时也不曾解下。


    “徐二哥?”


    一道有些熟悉的嗓音忽然从身后传来。


    徐闻铮转身,月光下,一个身影正朝他走来。待那人走近了,他才看清,竟是许久未见的王庭溪。


    王庭溪也极为惊喜,“当真是你!”


    两人寻了处河堤并肩坐下。月光洒在粼粼水面上,显得这个夜晚,幽静绵长。


    王庭溪变化很大,原本黝黑的脸,如今更是像碳一般。


    “嚯!”王庭溪突然伸手拍了拍徐闻铮的胸膛,“居然练得这般结实。你这个头也蹿了不少,如今得有八尺了吧?”


    徐闻铮挑眉,“你怎么会在这儿?”


    王庭溪挠了挠后脑勺,露出惯有的憨笑,“自然是来建功立业的。”


    他忽然正色,目光灼灼地看向徐闻铮,“说起来还得谢你,当年要不是你点拨我种菜的门道,我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这本事。”


    他拍了拍膝盖,眼中闪着光,“我想着,既然种地我在行,那打仗立功说不定也能成。我就想着……”


    王庭溪的声音忽然低了几分,“要是能给我娘挣个诰命就好了,让她能在城里挺直腰板,知道她这个没出息的二儿子,也能成为倚仗。”


    一阵夜风拂过,岸边的芦苇沙沙作响,他最后那句轻如苇絮,却透着一股执拗的劲儿。


    王庭溪见徐闻铮沉默不语,嘴角的笑意慢慢淡了下去,他垂下眼睛,手指逐渐收拢成拳。


    他忽地意识到,从小到大,好像从来没人当真相信过他。


    “让你见笑了。”


    他偏过头,声音闷闷的。


    徐闻铮却突然开口,“你必能成事。”


    王庭溪猛地转头,“你信我?”


    徐闻铮没再多言,只是重重拍了拍他的肩。亲兵大步上前,抱拳行礼,“禀参将,军法处置已毕。”


    徐闻铮刚要起身离开,忽听见王庭溪在身后,急声说道,“徐二哥!若我真能建功,我想……”


    他顿了顿,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我想回去娶清枝。”


    徐闻铮猛然转身,面色阴沉如铁,对亲兵冷声道,“把他调去马棚,喂三个月战马。”


    夜风掠过,徐闻铮腕间的发带在风中颤着。


    他在心底默念:清枝,再等等我。


    第49章 定南乡(十五)总要有人开这个头(二……


    “哐当!”


    生锈的铁链摩擦着牢门,发出刺耳的声响。


    清枝缓缓抬头,见郭大娘挎着竹编的食盒走了进来。


    郭大娘四下打量着这阴暗潮湿的牢房,眉头拧成了疙瘩,“你看看你,非要惹这档子事。”话说到一半,目光落在清枝身上时,却突然哽住了。


    昏暗的光线下,清枝瘦削的脸庞更显苍白,那双曾经灵动的眼睛如今黯淡无光,看得人心疼。


    “别耽误太久!”


    牢头粗声粗气地提醒着,将钥匙挂在腰间,转身就要离开。


    郭大娘连忙拽住他的衣袖,从袖中摸出一粒碎银子,悄悄塞进他的手心,“差大哥,这深秋夜里寒气重,能不能帮我置办两床棉被送来?这小姑娘家的,身子骨可受不住这寒气……”


    牢头嘴角扯出一丝笑意,语气也软了几分,“成,这事包在我身上。”


    他掂了掂银子,然后揣进怀里,这才走出牢房。


    郭大娘用袖子拂去木桌上的灰尘,掀开食盒,将几样简单的小菜一一摆在桌上,“你将就着吃些,大娘的厨艺比不得你。”


    清枝看着桌上的菜,这一瞧就是花了心思的。她摇摇头,声音轻柔却透着几分执拗,“大娘,往后别再这般破费了。”


    “先吃饭!”


    郭大娘不由分说地,将筷子塞进她手里。清枝捧着粗瓷碗,小口小口地咽着饭菜。


    郭大娘望着她低垂着头,想起从前那个爱说爱笑的丫头,如今却安静得像一潭死水一般,心里便堵得慌。


    “郭大娘,以后别来这牢房了。”


    清枝放下碗,用袖子擦了擦嘴角。


    郭大娘瞪她,“怎的?嫌大娘做的饭菜不合口味?”


    清枝低声说道,“我不想您为了我使银子。”


    郭大娘愣住,她没想到这丫头心里竟盘算得这么清楚。她强笑道,“没事,使不了多少。”


    “您若来得勤了,那牢头的胃口就养大了。”


    清枝抬起眼,“若是你再来,吃的我便扔出去,用的我也送给牢头。”


    郭大娘气得在清枝胳膊上重重拍了一下,“你这倔丫头!”可看着清枝坚定的眼神,她知道这丫头说得出做得到。


    “罢了。”她叹了口气道,“若有什么要紧的,你就让牢头给我稍个话。”


    清枝这才轻轻点头,紧绷的神色稍稍放松了些。


    当初置办铺子时,清枝手里的积蓄便用光了,铺子里的银子也被王泽光带人洗劫一空,家里剩下的那点银子又全都用在秋娘的丧事上,眼下她拿不出银子来补贴郭大娘。


    而郭大娘攒下的那点体己钱,原是要留着自己养老的,若都填进这里,便是一个无底洞。


    待郭大娘走后,牢头抱来一床半旧的棉被走了进来,粗布被面上还打着几个补丁,“你凑合着用吧。”


    他随手将被子扔在草堆上,拍了拍手,便出去了。清枝仔细检查过被子,虽然旧了些,但洗得干净,倒是能用。


    每过几日,衙役便要进来,站在牢房门口问她认不认罪。清枝靠着斑驳的墙壁,每次连眼皮都没抬,只是轻轻摇头。


    寒冬腊月,牢里的湿冷渗入骨髓。


    县令裹着厚厚的貂裘站在牢门外,捂着口鼻说道,“这都三个月了,本官再给你一次机会,认罪就能出去。”


    清枝蜷缩在角落里,声音很轻,却如冰刀一般冷冽,“民女无罪可认。”


    “不知好歹!”县令气得踢了一下旁边的炭盆,顿时火星子四处溅落,“那你就继续在这儿挨冻吧!”


    说完县令将手负在身后,气冲冲地快步走出牢房。


    清枝仰头望向高墙上的那处小窗,神情恍惚了一瞬。


    她来牢房,已经三个月了。


    清枝下意识抚摸着墙壁上那些歪歪扭扭的“正”字。


    墙面斑驳不堪,那些字只留下一些模糊的痕迹。


    起初她日日刻画,可当划满第十个“正”字时,手指突然就顿住了。她慢慢蜷起手指,不再继续。


    又过了三个月,牢门突然被人一把推开。


    “出来!”牢头不耐烦地催促道。


    清枝扶着潮湿的墙壁缓缓起身,双腿因久坐而发着颤。她走出牢房时,微微眯起眼睛,六个月的黑暗让她一时难以适应门外刺眼的阳光。


    郭大娘早已候在衙门外,见清枝出来,三步并作两步,赶紧迎上前去。


    她双手捧起清枝消瘦的脸庞,柔声说道,“大娘给你炖了鸡汤,回去好好补补身子。”


    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心疼。


    郭大娘说,县令即将调任翁源,临行前命人通知郭大娘来接她。


    清枝站在县衙台阶上,春风拂过她凌乱的发丝,街上依旧行人如织,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她恍惚地望着这一切。


    半年前的她,走进衙门时,桂花的香气还萦绕鼻尖,如今已是满城新绿。


    郭大娘拉着清枝往城门走去,她早已雇好一辆牛车候在那里。


    走到城门口时,清枝忽然停下脚步。她望着熟悉的街巷,轻声说道,“我想去看看铺子。”


    郭大娘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她叹了口气,搀着清枝往东市走去。


    食肆铺子的门锁早已被砸开,门板全都歪斜在一边。屋里头的桌椅全部倾倒着,碎瓷片散落一地,连柜台都被劈成了两半。


    清枝没有进去。她站在门槛外,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处狼藉,脸上不见悲喜。郭大娘感觉到她的手臂在微微颤抖,她却始终没有落下一滴泪来。


    街坊们远远望见清枝,刚要上前寒暄,却见她的神色沉静如水,眼神空茫地望着残破的铺子。


    众人面面相觑,终是默默退开。


    郭大娘守在一旁,静静地陪着她。


    “大娘,我们回去罢。”


    清枝忽然开口,声音轻淡。


    郭大娘这才默默松了一口气,轻声应了一句,“哎。”


    走在出城的路上,郭大娘仔细打量着清枝,见她明明还是那张脸,却像是被寒气冻住了所有鲜活,连眼神都比从前淡了几分。


    到家后,清枝推开斑驳的木门,院中的景象熟悉又陌生。


    春日的阳光依旧,杂草已窜得齐腰高,几株菜苗开着星星点点的白花,在风中轻轻摇曳着。


    清枝蹲下身子,半年的牢狱生活让她的手臂失了力气,才拔了几把草就气喘吁吁,于是她便靠着桃树休息。


    忽然一道黄影从门缝里蹿了进来。


    是阿黄。


    阿黄呜咽着扑进清枝怀里,毛茸茸的脑袋不住地往她手心里拱着。这半年来,多亏郭大娘带着它。看得出郭大娘将它养得极好,皮毛依然油光水滑的。


    清枝把脸埋进阿黄温暖的颈毛里,手指轻轻梳理着它耳朵旁边的绒毛。亲热了一阵后,阿黄便安静地趴在她的膝边,一如从前那般。


    清枝带着阿黄来到秋娘坟前。


    春草萋萋,坟茔上已冒出不少新绿。她蹲下身子,一根一根拔去周围的野草。


    清枝在坟前坐了许久,她低着头,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些话。阿黄偶尔抬头看她一眼,又继续趴着。


    “秋娘。”


    清枝终于站起身,她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我定要给你讨回这个公道。”


    说完她带着阿黄慢慢往回走。


    阿黄走几步就回头看看她,似乎在确认她是否跟上。清枝的脚步很慢,却很稳。


    暮色将村道上一人一狗的影子拉得很长。


    从前的清枝,心里只装得下小侯爷一人,如今她有了一件定要完成的事,也逐渐看清了自己要走的路。


    她觉着,人生聚散无常,身边之人或许会在某个寻常的清晨,或在某个不经意的转角,就此别过。


    也许是阴阳两隔,也许是相忘江湖。


    清枝抬头,望着西边的残阳,赤橘染红了半边天空,她忽然意识到,不知从何时起,自己似乎已经不再等他了。


    这个念头来得如此自然,竟然不带半分挣扎与痛楚。


    阿黄在她脚边轻轻蹭了蹭,她弯腰抚过它柔软的背毛,继续向着炊烟升起的方向走去。


    就在某个寻常不过的早晨,清枝再次出现在铺子里。


    她踩着吱呀作响的楼梯走上二楼,拿出剪子,剪下一段纱幔。


    纱幔上面的血迹早已凝固成晦暗的褐色,像极了干涸的墨汁。她将纱幔仔细折好,收入随身的包袱里。


    转身下楼时,见几个彪形大汉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为首之人正是那个王泽光。


    “听说你出来了。可惜没赶上那日到衙门门口给你接风。”王泽光随手捻起柜台上仅存的那只青瓷茶盏,指尖一松,茶盏坠地,碎瓷四溅。


    他慢条斯理地拍去掌心的灰尘,“这就是跟我作对的下场。这铺子既不肯归我,那便谁都别想开。”


    目光扫过满室狼藉,他忽然“啧”了一声,“说起来,这铺子的陈设,倒真是费了心思的,可惜喽。”


    清枝立在楼梯转角,她冷眼看着他,淡淡地说道,“你的好日子长不了。”


    “哦?”王泽光嘴角扯出一个讥诮的弧度,“那我可要好好等着了。”


    说罢他大笑着转身,临到门口,又回头抛来个讥讽的眼神。


    清枝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忽然轻笑一声。笑声很轻,却带着几分决绝的意味。


    她雇了一辆马车,颠簸了十日方才抵达广府。


    下车时正值晌午,清枝抱着包袱跳下马车。广府和秋娘嘴里说的一样,城里人潮如织,酒肆林立,有好多新奇玩意儿。


    可此时的她,却没有半分游玩的兴致。


    她蹲下将包袱解开,那段染血的纱幔被春风一吹,便倏地扬起,清枝手腕一翻,纱幔便披落在她的肩上。


    纱幔上,暗褐的血迹在阳光下格外刺目。


    她缓步穿行于长街之中,纱幔随风翻飞。路人们渐渐聚拢在她身后,议论声此起彼伏,却无人敢上前。


    直到提刑司大门近在眼前,清枝才停下脚步。


    她整了整肩头的纱幔,双膝重重地跪在青石板上。


    朱漆大门紧闭,清枝便对着大门喊道,“民女有冤!”


    她的声音清亮,穿透人群。


    “我要告韶州知州刘道远,纵容妾父强占百姓财产,逼人至死!”


    “我要告韶州知州刘道远,纵容妾父强占百姓财产,逼人至死!”


    ……


    清枝喊了一遍又一遍,路过的行人渐渐驻足,很快围成个半圆。


    有人嗤笑道,“怕不是个疯婆子。”


    也有人摇头,“这世道,还想告官?真是痴人说梦。”


    更有人揣着手看热闹,“且看她能跪到几时。”


    日头渐西,看客们终究觉得无趣,三三两两散去。清枝的嗓音已哑,却仍一字一顿地重复着状词,直到喉间再挤不出半个字音。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清枝又跪在了提刑司门前。她挺直腰背,一遍遍喊着状词,直到嗓音嘶哑,喊出的话不成调子。


    第三日清晨,她的嗓子已经完全发不出声了。


    正要跪下时,一位大叔从身后走来,低声说道,“姑娘,我在对面看了你三日。”他摇着头,指向紧闭的朱漆大门,“这大门,半年都没开过一次,里头的官老爷,这两日怕还在西郊别院里赏春呢。”


    清枝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哑着嗓子道了声谢,随即又要跪下去。


    老伯摇头,他还未曾见过这般执拗的人,又劝道,“姑娘,趁早回去吧。老汉在这儿做了二十年营生,从没见过哪个告官的能把官老爷告倒的。”


    他叹了口气,“更别说,还是个姑娘家来告官。”


    清枝望着紧闭的衙门,极其艰难地吐出一句,“总要有人开这个头。“


    有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老伯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罢了,你若是渴了饿了,就到老汉铺子里喝口水,吃顿饭。”


    清枝向他道过谢,又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老伯摇着头,转身慢慢走远了,只剩下清枝的身影在这威严的大门口,显得格外单薄。


    日头渐高,一个身着云纹绸衫的年轻男子摇着扇子,搂着个浓妆艳抹的姑娘晃到清枝跟前。


    “就是你个贱婢要告我爹?”他上下打量了清枝几眼,嗤笑道,“模样倒还周正,不如跟了爷……”


    他这时才发现,清枝连个眼神都不愿给他。


    男子脸色顿时阴沉,正要发作,身边的女子急忙贴上来,“王公子,这种腌臜货色也配您动怒?不如随奴家回百花楼,咱们好好乐一乐?”


    说着,她染着蔻丹的纤纤玉指在他胸前画着圈,“这日头毒得很,晒坏了公子可怎么好……”


    男子这才顺了气,临走前朝清枝啐了一口,“真不识抬举!”


    待到第五日,广府城内已是无人不知,每日清晨提刑司门前都会跪着个鸣冤的姑娘。


    起初的讥笑渐渐化作钦佩,路过百姓总要驻足望上一眼。


    第七日破晓,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夫妇颤巍巍跪在清枝身侧,嘶声喊道,“我们要告韶州知州刘道远,纵容妾父强抢民女!”


    此后陆续有人加入。


    一个满脸风霜的汉子重重跪下,“我要告连山县令王泽松,纵容兄长当街打死我大哥!”


    接着是个衣衫褴褛的少年,他显然是风尘仆仆,远道而来,“我要告韶州知州刘道远,强占我家田产,纵火烧宅!”


    朱漆大门前,跪着的人越来越多。


    眼看日头越来越毒辣,却阻止不了提刑司大门前的声声控诉。路过的百姓不再离去,而是默默站在远处看着。


    王泽光携着夫人坐在旁边的一棵大榕树下,嘴角含着讥笑,望着跪在地上的众人。


    身后的小厮卖力地打着扇子,他们时不时的耳语几句,仿佛在观赏一场闹剧。


    清枝脊背挺得笔直,她与众人跪在烈日下,青石板上渐渐洇开一片汗渍。


    王泽光的笑声愈发刺耳,却无人抬头看一眼。他们的目光始终盯着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沉默隐忍。


    第十日清晨,提刑司的朱漆大门终于“吱呀”一声缓缓开启。


    张提刑身着官服踱步而出,目光扫过跪了满地的百姓,冷声道,“尔等可知,我旌国律法明令禁止越级上告,若要破例,需先受笞刑!”


    “草民愿受刑!”


    一个壮实的汉子率先喊道。


    “民妇也愿受刑!”


    “小的甘愿领罚!”


    ……


    此起彼伏的应答声中,张提刑脸色愈发阴沉,“好!那便当场行刑!”


    话音未落,两列衙役已抬着刑凳鱼贯而出,二十八张条凳在提刑司门前依次排开,威严森森。


    清枝神色平静地走向首张刑凳,她缓缓俯身趴下,双手攥紧凳沿,静静的等候第一记板子落下。


    身后,二十七位百姓也依次就位,偌大的提刑司门前,竟听不见一点儿声响。


    王泽光堆着谄笑凑到张提刑跟前,“张大人明鉴!这些刁民目无王法,就该往死里打!让他们知道知道什么叫尊卑有别!”


    张提刑眉头一皱,抬手做了个止步的手势。王泽光笑容僵在脸上,只得讪讪退到一旁。


    “行刑!”


    板子重重落在清枝背上,她浑身一颤,喉间溢出一声闷哼。她咬着牙,硬是将嘴里的痛呼咽了回去。


    提刑司前,板子击打□□的闷响接连不断,现场却无一人求饶。


    清枝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视线逐渐模糊,耳畔王夫人尖利的吼声忽远忽近,“往死里打!打死她!打死她!”


    剧痛如潮水般一波波袭来,清枝十指死死抠住刑凳边缘,就在意识即将涣散之际,那道威严的声音终于响起。


    “停。”


    清枝颤抖着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她染血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扬起。


    她活下来了。


    张提刑面色冷峻,袖子一挥,“来人,先将王泽光夫妇收押候审。”


    “遵命!”


    数名侍卫立即上前,王夫人刚要张口喊冤,就被侍卫迅速塞入一团粗布,只能发出“呜呜”的闷喊声。


    王光泽脸色煞白,连连后退,被侍卫们拖了下去,刚才要耀武扬威的随从们,现在早已抖如筛糠,也被侍卫们推搡着押往大牢的方向。


    张提刑负手而立,沉声道,“三日后,本官亲审此案。”


    众人闻言,纷纷伏地叩首,颤抖着声音,高呼道,“谢青天大老爷!”


    清枝强撑着想站起来,却因背后的伤势,踉跄了一下。


    这时,两位素未谋面的女子快步上前,一左一右搀住了她。其中一位身着绿罗裙的女子轻声道,“秋娘赎身前与我们情同姐妹。听闻此事,我们特地从韶州赶来。”


    清枝苍白的唇微微翕动,低声道了句,“多谢了。”


    另一位着杏色衫子的女子红了眼眶,“该是我们谢你才是。”


    她们小心避开清枝背上的伤,搀着她慢慢往医馆走去。


    提刑司内,张提刑刚在太师椅上落座,接过小厮递来的茶盏,书吏便弓着腰趋步上前,“大人,今日一早,刘知州差人送来一箱金子。”说着五指张开,比出个手势,“足足这个数。”


    张提刑垂眸,指尖在紫檀案几上有一下没一下的叩着,忽然他抬眼看向身侧的副手,“此事,你怎么看?”


    副手恭谨地作了一个揖,才沉声道,“大人容禀。这些年刘知州虽与大人常来走动,但此番情形不同。”


    他微微抬头,瞧了一眼上司的神色,见张提刑神色未变,于是继续道,“如今这事早已传遍岭南三省,人尽皆知,若不处理,民怨难平。”


    副手的声音又压低了几分,“如今熙王与圣上兵戈相见,胜负未定。若因民怨沸腾,激发起义,大人便得不偿失了。”


    “倒不如趁此机会收服民心,将来无论哪边得势,大人都能稳坐这把椅子。”


    张提刑指节叩击案几的声响在寂静的厅堂里格外清晰。


    良久,他微微颔首,浅声说道,“此言甚善。”


    三日后,日头刚露出头,两位娘子便掺扶着清枝,与众人一起,早早地候在了提刑司外。此时朱漆大门竟然罕见地大敞着,还允许百姓立在庭外观审。


    一桩桩冤情当堂陈述,书吏在案前,悬腕疾书,汗湿衣襟,无数张宣纸在堂前一一排开。自巳时初至申时末,堂外日影斜照,案卷录入才结束。


    王泽光一开始便梗着脖子喊冤,张提刑耐着性子问了几句话,见他前言不搭后语,漏洞百出,便不再搭理。


    谁知他喊冤的声音不停,张提刑终于失了耐性,沉声喝道,“竟敢藐视公堂,杖二十!”


    棍子一次次落下,才打了十余下,王泽光便承受不住,哀嚎着认了罪。两日后,韶州城的刘知州也被革去乌纱,锒铛入狱。


    消息传开,广府城的茶楼酒肆里,百姓们终于舒展开了眉头。


    半个月后,清枝缓步随着人群来到刑场。她身上的杖伤还未痊愈,每走一步都牵扯着伤口,隐隐作痛。


    断头台上,王泽光夫妇与刘知州等人被陆续押解上来。


    那位曾经锦衣华服的夫人如今蓬头垢面,精致的妆容早已斑驳得不成样子。她浑身战栗如筛糠,在人群中突然瞥见清枝,顿时声嘶力竭地哭喊着。


    “姑娘饶命!我知道错了!”


    “求您大发慈悲,我发誓从此洗心革面……”


    清枝静静地望着,脸上既无快意,也无悲悯,只是将怀中的包袱又抱紧了些。


    王泽光见刽子手提着明晃晃的鬼头刀上台,顿时两股战战,吓得尿湿了裤子。他疯狂的摇着头,面容苍白,哪还有半分往日嚣张模样。


    清枝冷眼望着这一幕,忽然,唇角微微扬起。


    第50章 定南乡(十六)那便一去不回……


    徐闻铮在新兵营立下规矩,每日天不亮就得起身,跑操练武,风雨无阻。


    初来乍到的新兵们私底下叫苦不迭,但见他面色冷峻,谁也不敢明着违抗,只得在背地里抱怨。可没过多久,众人就发觉徐闻铮竟是每日最早到校场的那个。


    天边刚泛白,他的身影已然出现在教场,这般以身作则,倒让军营里的抱怨声渐渐少了。


    更叫人意外的是,这位看似冷硬的徐参将,指点起新手来却格外有耐心。遇上手脚笨拙的新兵,他总是不厌其烦地拆解招式,有时索性挽起袖子亲自示范。


    日子一长,新兵们发觉这位徐参将日常里并没有尊卑之分。偶尔有胆大的新兵提议比试,他也含笑应下,但还未有人能赢他一招半式的。


    众人这才明白,为何他整日一副书生模样,他的亲卫却个个对他尊敬有加。特别是他舞动那柄银枪时,那银枪仿佛活了一般,在他双手间灵活翻转,带着沙场淬炼出的杀伐之气。


    到了晚上,新兵营里再也听不见猜拳赌钱的喧闹。熄灯号一响,各帐便陆续暗了下来,只余下此起彼伏的鼾声。


    三个月过去,整个营地就气象一新。


    晨起操练时,不用人催,校场上的刀枪碰撞声便此起彼伏,那些曾经偷懒耍滑的新兵,如今个个眼神锐利,摩拳擦掌,就等着上阵杀敌,早日挣个功名回来。


    这日,新兵正操练间,熙王的军令忽至,命徐闻铮即刻率领新兵营五千将士驰援唐州。


    亲卫首领陈颂接过徐闻铮递来的密信,目光在纸上一扫,脸色骤然阴沉。


    唐州?


    那可是刚打下来的地盘,如今郭将军正与荻国大军对峙。荻国领兵的是他们的太子阿契柯,那个号称“北境苍狼”的战神,带着五万精锐。


    陈颂脸色一沉,将密信递还给徐闻铮,“这批新兵连一场仗都没打过,若是直接送到前线去,怕是要吃大亏。”


    徐闻铮当然明白。


    按常理,新兵总要历练几场小仗,见见血,练练胆,才能派上真正的战场。可这次却要他们直奔最险处,确实透着古怪。


    徐闻铮暗自盘算,想来也不过两种可能。熙王此举,要么是觉得这些新兵不成气*候,索性推出去当挡箭牌,要么就是唐州眼下实在无人可调,只能派这些新兵上阵。


    再往下琢磨,他越想越觉得后一种情形更有可能。


    眼下熙王的主力都陷在安庆府,这地方宣帝的大军死守了这么久,硬是啃不下来。


    另一边,北边荻国的攻势却越来越猛,若他们占了唐州,再破两城,旌国北边的门户可就彻底敞开了。


    陈颂见徐闻铮半晌不语,忍不住上前两步,低声询问道,“这道军令,咱们接是不接?”


    徐闻铮抬眸,“传令下去,明日天明,拔寨北上。”


    陈颂抱拳应声,“是!”


    北上这一路走得甚是艰难。从初秋走到了腊月天,才到唐州地界。


    徐闻铮刚到,就带着一身风雪直奔守将郭将军的大帐,他站在帐外等了足足一个时辰,大氅上落满雪花,里头的人却始终没掀帘子。


    营帐里炭盆烧得正旺,郭将军倚在虎皮垫上眯着眼,亲兵静静守在角落。


    他懒洋洋地开口,“外头那个,候了多久了?”


    亲兵连忙回答,“回将军,候了一个时辰了。”


    郭将军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这姓徐的小崽子,毛都没长齐倒先在军中挣出名头来了。”


    他脸上鄙夷之色顿显,“必是个徒有虚名之辈。”他抓起酒囊灌了一口烈酒,“老子刀口舔血的时候,他还在娘胎里打转呢。让他等着!”


    “是!”


    帐外的风雪愈发急猛,徐闻铮的身影在茫茫大雪中,站立成松。积雪此时已没过靴面,细碎的雪粒子沾上了他的眉睫。


    帐内,炭盆里又添了新炭,郭将军随手拨弄着火钳,忽然问道,“外头那小子可有焦躁不耐之色?”


    亲兵透过帐帘的缝隙窥看一眼,回禀道,“徐参将面色从容,纹丝不动,连身上的雪粒都不曾抖落过。”


    郭将军扔了火钳,拍了拍手,说道,“倒是沉得住气。”他朝帐门抬了抬下巴,“传吧。”


    帐帘一掀,干燥又闷重的暖意夹杂着炭火气扑面而来。徐闻铮睫毛上的冰粒瞬间化成了细密的水珠,他却不急着擦拭,只规规矩矩抱拳行礼。


    郭将军斜倚在案后,连眼皮都懒得抬,“我也懒得跟你废话,这批新兵还不够格进老子的军营。你们自去寻个背风处扎营,粮饷少不了,但是旁的,可别动心思。”


    徐闻铮躬身行礼,浅声应了句,“是。”


    话音刚落,见徐闻铮已然倒退着出了帐门,神色如常,连眉梢都没动一下。


    郭将军攥着的拳头猛地砸在案上,这小崽子竟然不露分毫怒意,他原本想让徐闻铮受点教训,却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此时心里憋闷至极。


    徐闻铮带着新兵在三里外的荒坡安营扎寨。北风卷着雪粒子,噼里啪啦打在脸上。新兵们一边夯着冻土立帐篷,一边偷眼往主军营方向瞟。


    眼下已是饭点,那头必是炊烟袅袅,而他们这边却连一口热汤都没有。


    几个汉子憋不住火,围住徐闻铮说道,“头儿,郭将军这是把咱们当后娘养的了?”


    “就是,弟兄们千里迢迢赶来,他竟然连个落脚的地儿都不给?”


    徐闻铮神色如常,他放下手里的铁锹,“这处位置更好。”他指着远处一座隐约可见的大山,“看见那座山了吗?那儿有一道天堑,真打起仗来,咱们这里进可攻退可守。”


    汉子们眼睛亮了起来,小声问道,“这么说来,咱们这位置才是咽喉?”


    徐闻铮一笑,“也可以这么讲。”


    新兵们闻言,兴致高涨,被怠慢的怒气渐消,纷纷吆喝起来,七手八脚地开始搭营帐,挖灶坑。


    一阵忙碌后,新营帐便陆陆续续立了起来,一个个土灶上也冒起了炊烟。


    夜色下,徐闻铮站在高处,看着这群新兵依旧忙碌的身影。


    远处郭将军的大营,火把早已连成一片,而这边,只有零星的火光在夜色中晃动,却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头。


    风雪渐紧,转眼又到了年关。徐闻铮望着灰蒙蒙的天,他在想,清枝此时不知在做什么。


    也许她此刻正和秋娘坐在家中剪窗花,蒸年糕,或者正陪着郭大娘唠家常。


    徐闻铮脑海里浮现出清枝灵动的脸,永远带着浅笑。他的指尖不自觉地抚摸着腕间那条褪了色的青绸发带,发带边缘已经起了毛边。


    他小心取下,将它细细卷好放入怀中,贴在心口。冰凉的绸料挨着肌肤,反倒熨出一片温热来。远处传来新兵们围着篝火说笑的声音,越发衬得他这头寂静无声。


    腊月廿七,大雪纷飞。


    郭将军正围着炭盆啃着羊腿,帐外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踏雪之声。


    亲兵跌跌撞撞冲了进来,他神色慌张道,“禀将军!狄国的先锋骑兵已经摸到二十里处了!”


    “什么?”


    郭将军起身,“今日轮值的哨探先打一顿板子!”他将手里的羊腿重重搁在案上,问道,“来了多少人?”


    “三千轻骑,都是白色战马,又作白裘皮帽的打扮,行在大雪中,极难察觉。”


    郭将军一脚踹翻矮几,嘴里骂道,“狗娘养的狄人,年都不让过安生!”他拿起案上的佩剑,“点一万精兵,老子要拿他们的脑袋祭天!”


    “是!”亲兵犹豫着,补了一句,“可要知会徐参将?”


    “叫他作甚?”郭将军铜铃眼一瞪,酒气混着唾沫星子喷在亲兵脸上,“不过三千个狄崽子,还不够老子塞牙缝的!”


    他指着亲兵的鼻尖,厉声骂道,“怎么?你想让那毛头小子来分一杯羹?"


    亲兵顿时噤若寒蝉,躬身行礼后,便迅速退出了营帐。


    半个时辰后。


    帐外风雪呼啸,徐闻铮指尖划过案上的舆图,忽然一顿,“郭将军带了多少人马?”


    “整一万精兵。”陈颂哈着白气,又补上了一句,“说是要速战速决。”


    徐闻铮眉头微蹙。


    外头透过营帐的缝隙,灌进来的冷风还在耳边呼嚎。


    “加派两队哨探,跟随郭将军的军队继续查探,一有动静马上来报。”


    徐闻铮暗忖,郭将军仅调兵一万,可见敌军来势不凶。只是这隆冬时节,积雪厚重,敌军若非万不得已,怎会选在此时长途奔袭?


    他眸光一沉,这些敌军怕只是诱敌的饵。前方风雪深处,必有伏兵蛰伏。敌军选在年关将至,天寒地冻之际发兵,恐怕是军中粮草已尽。唯有攻下唐州,才能解他们的燃眉之急。


    徐闻铮阖上双目,脑海中倏忽浮现出唐州城北五十里外的牛芒山山势。他曾仔细研读过一本《北境山脉详注》。犹记得当年与父亲秉烛夜谈时,他指着牛芒山的这道天堑说过,这处天堑乃是天生的伏兵之地。


    徐闻铮猛地睁开眼,厉声说道,“再遣两名精锐斥候前往牛芒山探查,务必在天黑前回报!”


    陈颂抱拳领命,“是!”他转身疾步而出,帐帘被掀起时,营帐内猛地灌了一口刺骨的寒风。


    徐闻铮当即披上铠甲,手握银枪,亲自前往校场点兵。


    果然,日暮时,探子回报,牛芒山天堑处雪地上脚印凌乱,新雪覆盖不及,显然刚有人马频繁活动。


    果然不出所料。


    徐闻铮当即率军开拔,命部队沿西线山道迂回前行。若能出其不意袭敌后路,纵不能全歼伏兵,也能破了对面的埋伏。


    临行前,新兵们个个摩拳擦掌,眼中既有跃跃欲试的兴奋,又藏着几分对未知敌情的忐忑。


    可当他们看见徐闻铮端坐马上,神色如常,他们内心那股子躁动便渐渐平息下来。


    将军这般气定神闲,想来定有胜算。


    两个时辰后,徐闻铮率军悄然逼近天堑。他先派出一支二十人的小队,命他们举着火把,大张旗鼓地沿着山道行进,刀剑故意碰得叮当作响。自己则带着主力隐于后面的山坡上。


    将士们屏息趴在雪地里,箭矢都已搭在弦上,眼下只等敌军发现小队的踪迹。


    果然,当陈颂带领的诱敌小队刚踏入天堑,两侧山崖上便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雪团子便砸了下来。


    陈颂故作惊慌,猛地勒住缰绳,他扯着嗓子吼道,“不好!有埋伏!速速回去禀报将军!”


    声音顿时在山谷间回荡。


    小队当即调转马头,朝着来路疾驰而去。崖上的敌军似乎没料到这般变故。


    霎时间,天堑两侧的伏兵纷纷探出身来,为首的敌将一声呼喝,数百人马已顺着山脊冲下,眼看就要追上陈颂的诱敌小队。


    “放箭!”


    徐闻铮的喝令骤然划破风雪。


    刹那间,弓弦震响,乱箭齐发,黑压压的箭矢如飞蝗般扑向敌军。


    那头的敌军伏兵猝不及防,顿时慌不择路,乱成一团。箭雨过后,敌军死伤无数。


    徐闻铮长枪一指,将士们跟在他身后,迎击敌军,徐闻铮银甲上溅满敌人的鲜血,温热黏腻的血顺着他的脸颊滑落。


    借着地利之便,加上先前箭雨已重创敌军,他们渐渐占了上风,但不少新兵握刀的手仍在发抖,有个年轻士卒甚至弯腰吐了起来。


    徐闻铮见状,猛地挑飞一个敌兵的头盔,厉声喝道,“旌国儿郎,随我杀敌!”


    声如雷霆,震得新兵们一个激灵,纷纷咬牙跟上。


    待最后一名敌兵倒下时,山谷突然安静得可怕。


    此时天色渐白。


    活下来的士兵们茫然四顾,有人瘫坐在血泊里,检查自己的伤势,有人神色恍惚,还没缓过神来。


    徐闻铮持枪而立,浑身是血。


    硝烟未散,将士们望着徐闻铮的背影,终于明白他的威名都是敌人的尸骨垒起来的。平日那个温润的年轻将领,此刻甲胄浴血,宛若修罗。


    他在战场上就像一柄出鞘的利剑,每一招都直取要害。没有华丽的招式,只有精准致命的杀伐,枪法狠辣利落,兵器在他双手间切换自如,新兵们看得目瞪口呆。


    徐闻铮擦拭着枪尖上的血珠,沉声道,“全军听令,就地休整半个时辰。”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仿佛方才那场厮杀不过是一寻常的操练。


    将士们闻言,紧绷的身子这才松懈下来。有人直接仰倒在雪地上大口喘气,有人哆嗦着掏出水囊,给自己灌了几口水。


    徐闻铮靠在一块山石上,随手抓了一把雪擦拭枪杆,雪沫混着血,在指缝间渗出水来,透着淡淡的红色。


    徐闻铮眯起眼睛,快速清点着战场上的敌军尸首,方才一番厮杀,对方折损不过两千。


    阿契珂会将主力军放置在何处?


    他眉头微蹙,难道他的判断有误?敌军大费周章在此设伏,就为损耗他们这点兵力?


    这不合常理。


    难道,这是最后一道埋伏?


    远处山风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不一会儿,就将地上的鲜红掩盖干净。


    正思索间,一骑探子踏着风雪,朝徐闻铮疾驰而来。那斥候利落下马,单膝跪地急报,“禀参将!郭将军主力在三十里外遭遇狄国大军,现已全军压上!”


    徐闻铮冷声问道,“敌军兵力几何?”


    “近五万!”


    徐闻铮此时断定,五万大军在此时倾巢而出,长途奔袭,必是此刻狄国营寨内,粮草出了差池。


    他抬眼望向东北方向,那里就是狄军大营所在。徐闻铮的内心犹如明镜。


    朔风卷着雪粒拍打在徐闻铮的脸上,铠甲上的血迹开始凝结。


    徐闻铮抬手示意亲兵安置伤员,自己则站在一块凸起的山岩上,沉声说道,“想回家的,现在就可以离开。”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


    雪地里一片死寂。


    片刻后,一个满脸稚气的小兵哆哆嗦嗦地站出来,头盔都快遮住他的眼睛。他不敢看徐闻铮,只低着头往南边挪步。


    众人见徐闻铮并未阻止,于是陆续有人站出来,跟在小兵身后陆续离开。


    徐闻铮始终抱臂而立,直到最后一道人走出视线。他才转身面向剩下的将士们。


    队伍已不足千人,却个个站得笔直。


    他忽然笑了,枪尖往北方一指,“剩下的将士们,随我继续北上!”


    此时风雪依旧逼人,他们的心却在发烫。


    众人沿着一条羊肠小道迂回前进。待到第二日暮色时分,终于摸到了狄军大营的后方。


    徐闻铮示意全军潜伏在山脊背面。他随手折了根枯枝,在积雪上划出几道深痕。将士们默契地围拢过来。


    徐闻铮对着陈颂说道,“你带八百弟兄去叫阵。待他们追出二里地,你们就往身后的陡坡上撤。”


    又转头看向另一名中军,沈大海,“你带两百精锐,等营门守军一乱,你们就摸进去,找准他们的粮草,放一把火,然后速速撤离。”


    两人抱拳领命,快速退下,前去布置。


    三更天,陈颂便率八百铁骑直冲敌营。敌方守军尚在睡梦中,便被烧了几十个营帐。待敌将吹响警哨,陈颂早已扬鞭后撤,只在雪地上留下一串嘲弄般的马蹄印。


    忽然山头处杀声震天,火把如繁星一般,从敌营倾巢而出,营寨顿时空了大半。


    沈大海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率领两百战士如雪豹般从西侧缺口突入,火把精准地抛向粮垛。


    霎时间烈焰腾空,将半边夜幕都烧成了赤红色。救火的狄兵乱作一团,整个大营活像被捅穿的马蜂窝。


    就在火光最盛之时,徐闻铮忽然翻身上马,银枪在烈焰的映照下泛着血色。他单手持缰,准备朝着敌军主营进发!


    “徐二哥!”


    王庭溪不知从何处突然冒了出来,他浑身是血,眼神坚毅。他心里隐隐觉察到,有哪处不对劲。刚才忽地意识到,徐二哥的安排里,没把他自己算在里面。


    以他对徐二哥的了解,他绝不会让自己置身于危险之外,必是有更艰巨的任务。


    徐闻铮勒紧缰绳的身影,宛如一道剪影。


    此时不必多言,王庭溪已然明白,徐二哥那杆银枪要取的,是阿契柯的项上人头。


    火光映照下,徐闻铮将那条褪了色的发带紧紧缠在手腕上,他低头用牙咬住带尾,单手打了个死结。


    王庭溪上前,一把按住马鞍,声音发颤,“徐二哥,你此去,可能一去不回……”


    他话语哽咽。


    他们都心知肚明,这分明是赴死。


    徐闻铮看向腕间绑好的发带,神色温柔。他沉声说道,“那便一去不回。”


    说罢银枪一挥,战马嘶鸣着冲向火海,转眼便被滚滚浓烟吞没了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