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定南乡(二十七)徐闻铮,你混蛋!(……
四月十五,惠帝登高祭祖后,徐闻铮忽然从袖中取出一道圣祖的遗诏,当众诵读。
字字如雷,震得满朝文武神色骤变。
徐闻铮念罢,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沉冷,“诸位若是不信,大可亲自查验。”
殿上鸦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竟无一人敢上前。
徐闻铮一步步走下台阶,径直将遗诏递到了最前排的沈御史面前。
沈御史是朝中的清流之首,向来刚正不阿,连圣祖当年都要让他三分。
这次慧帝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进京,就属他反对得最厉害,甚至当众骂慧帝是乱臣贼子,誓死不与之为伍。
今日他被押来此处,也是无可奈何。
谁能想到,定远侯府的徐将军竟会直接派兵闯进他府里,硬是把他捆在太师椅上,一路抬上了这祭祖的高台之上。
沈御史刚要张口怒斥,身旁的侍卫眼疾手快,一条绸布就塞进了他嘴里,堵得严严实实。
到了祭台前,徐闻铮竟还笑吟吟地对他道,“沈大人,今日暂且委屈您了。”转头又吩咐侍卫,“日头毒,给沈大人撑把伞,别晒着了。”
沈御史气得两眼发直,偏偏被捆得动弹不得,嘴里又塞着布条,只能怒视着徐闻铮。
徐闻铮神色自若,仿佛没瞧见他这副狼狈相,到真像是诚心诚意请他来参加祭祖大典的。
其他大臣也倒差不离的。他们这些日子一直被慧帝软禁在府中,今早天还没亮,就被徐闻铮的亲兵从被窝里拽了出来。
他们迷迷糊糊被套上官服,稀里糊涂就被押上了山顶。
众人到场时面面相觑,脸上还带着恍惚和无措,全然不知今日这出戏该如何收场。
最震惊的当属慧帝本人。
昨日清晨刘公公才来报,说徐闻铮病情好转,总算能下床走动了,谁知下午他就进了宫。
慧帝本要劝他多休养几日,徐闻铮却只说了句,“臣等不及了。”
这句话让慧帝百思不得其解,明明最该着急的人,应该是他才对。
徐闻铮上前一步,朗声道,“臣以为明日正是祭告太庙的良辰吉日。”
慧帝眉头微皱,转头看向他身侧的钦天监,没想到那白发老臣竟也躬身称是,说明日乃百年难遇的祭祖吉时。
慧帝暗忖,祭祖的一应物件早已备齐,办一场祭祖大典倒是不难,可棘手的是,朝中那些位高权重的老臣,个个都是难缠的主。
他这几日辗转反侧,就是在思量如何让这些老家伙乖乖听话。
若是不带文武百官前去祭祖,必定遭人非议。若是带了,这些老臣当众给他难堪,又该如何收场?
总不能在祖宗灵位前,把他们都杀了吧?
想到此处,慧帝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徐闻铮神色从容,拱手道,“陛下不必多虑,一切按祖制流程操办便是。”
慧帝刚要开口,却见徐闻铮已躬身告退,“臣尚有要务在身,先行告退。”
话音未落,徐闻铮已匆匆退出殿外。
当夜,慧帝得知,徐闻铮接连造访了几位朝中重臣的府邸。
次日太庙祭祖,从告慰先祖到焚香祭拜,整套仪程行云流水般顺畅。
慧帝扫视着阶下群臣,又瞥了眼殿外那些按着刀柄的黑甲侍卫,个个面色冷峻如铁。
他这才心头了然,原来昨夜徐闻铮所谓的“拜访”,竟是这般雷霆手段。
慧帝转头看向身侧的徐闻铮,只见他神色如常地掸了掸衣袖,温声道,“陛下明鉴,事急从权。有些时候,不得不用些非常之法。”
说话时唇角还噙着淡淡的笑意,全然不觉自己这套法子有问题。
就在祭祖大典礼成时,徐闻铮突然大步登上祭台,从袖中抽出一道明黄色的绸布。
“圣祖遗诏在此。”
慧帝猛地僵在原地,台下众臣也齐刷刷地变了脸色。
当徐闻铮当众诵读之后,最激动的当属沈御史。此时的他已被松了绑,夺过诏书时还满脸不屑,待看清字迹后却突然浑身发抖,老泪纵横地扑跪在地。
高呼,“这确是圣祖爷的亲笔啊!”
他颤颤巍巍地取下官帽,朝着慧帝重重叩首,“老臣沈章,拜见陛下!”
这位三朝老臣的话一时间引发震动,随即哗啦啦的一片衣袍响动,文武百官纷纷跪倒,三呼万岁,气动山河。
慧帝怔怔地望着那道明黄色的诏书,还未接过,指尖便不自觉地发颤着。他原也以为是徐闻铮伪造的遗诏,可眼前沈御史的反应是做不得假的。
慧帝脑海中闪过旧日的画面。
那年他们几个皇子在御花园议政,他不过说了句“治国当以民为本”就被兄弟们讥笑是妇人之仁。
父皇恰好从廊下经过,一路沉默,连一个眼神都未曾给过他。
原来,那沉默里藏着的竟是默许。
“众卿平身!”
慧帝这一声喊得格外洪亮,终于有了底气坐上这个位置。他忽然觉得内心变得滚烫,像是要把这些年隐忍的寒气都灼烧殆尽。
慧帝此刻也终于知道徐闻铮所说的密信是什么了。
祭祖结束后,慧帝与徐闻铮同坐一室。慧帝怎么也没想到,最让他头疼的难题,徐闻铮仅用两天就解决了。
想来徐闻铮昨日先是挨个拜访了那些重臣府邸,客客气气地请他们配合。若有人不从,便出言威胁。要是威胁也不管用,今日就直接把人绑来了太庙。
慧帝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悦,“你身上既然有这道遗诏,为何不早些拿出来?”
徐闻铮一脸坦然,“若您没能入主京城,这诏书就是一张废纸,毫无用处。况且……”他顿了顿,又说道,“那时也不知道您能不能坐稳坐这个位置。”
慧帝眉头一挑“怎么?若朕坐不稳这龙椅,你还打算把这遗诏藏一辈子不成?”
徐闻铮眼帘微垂,唇角抿成了一道线。他并未多言,只说道,“明日诸将皆返边关,京中余事,陛下自行料理。”
“臣也要离京。”
慧帝闻言猛地抬头,眼中一惊。徐闻铮此时病容未褪,眼下还泛着青灰,怎的突然要走?
他好奇地问道,“何事这般匆忙?”
徐闻铮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腕上的发带。只见那发带早已褪尽颜色,边缘处脱了线。他神色温柔道,“臣想去接一个人。”
他说完,朝着慧帝躬身一拜,随即退出了大殿。
徐闻铮脚步虽有些虚浮,背脊却挺得笔直,转眼间人影已消失在石阶尽头。
这日清枝刚推开门,就与王庭溪撞了个正着。
两人俱是一愣。
王庭溪身量比三年前更魁梧了,黝黑的面庞棱角分明,眼神锐利如刀。可一见清枝,那副刚毅的模样顿时软了几分。
当年那个青涩丫头,如今已出落得明媚动人。
“清枝,我娘出远门了?”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清枝摇头。
王庭溪想了想,“我刚进家门,发现里头似乎好些年没人住过了。”
清枝抬脚出了门,轻轻将门带上,说了一句,“走吧,我带你去见她。”
朝阳初升,橘黄色的阳光斜斜洒在秋娘的墓碑上。
王庭溪双膝重重跪地,额头抵着冰冷的石碑,宽厚的肩膀不住地颤抖着。
清枝静静立在他身后三步之外。
晨风吹动她的裙角,她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只是不自觉地指尖微微蜷着。
王庭溪在坟前坐了许久,手指小心翼翼地触摸着墓碑边缘。
他嗓子发紧,像是自言自语一般,“我原想着,只要立了军功,当了官,就能让我娘过上好日子。”
“这些年我拼死拼活,从小兵熬成百户。”他声音中哭腔顿时涌了上来,“如今总算能让她在人前挺直腰板了。可……”
话说到一半就哽住了。
他猛地埋下头去,手掌死死抵着前额,肩膀抖得厉害,不住地呜咽着。
清枝望着他颤抖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可你娘要的从来就不是你为她建功立业,她只盼着你平平安安的,能常伴在她身边就知足了。”
说完,她转身离去,悄无声息。
四月底的日头已有几分毒辣,望香楼前新挂的灯笼红得晃眼。
街上人头攒动,似乎整座韶州城的人都涌上了望香楼,清枝一身红衣站在阶前,笑着招呼进店的客人。
鞭炮在酒楼门前噼里啪啦的响着,几个小孩忽地将清枝团团围住,伸出小手讨要红包。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如骤雨一般砸在青石板上,由远及近,混着鞭炮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响。
街边的人群慌忙避让,那马蹄声转眼已冲到酒楼门前。
清枝还未来得及反应,人群突然哗啦散开,突然眼前一花,腰间骤然被铁臂箍住,整个人天旋地转,竟是被人俯身一捞,直接掳上了马背。
她后背重重撞上身后男人胸膛,震得她五脏六腑都颤了下。
烈马嘶鸣着继续狂奔,城门在视野里越来越近。清枝拼命挣扎着要直起身,却被徐闻铮单手按着后脑勺死死摁在怀里,能闻到了他衣襟上混着汗味的凛冽气息。
清枝在他怀里挣得发钗都歪了,碎发黏在汗湿的颈间。
“徐闻铮!”她声音里带着颤,“你发什么疯?”
她的指甲深深陷进他铁箍似的手臂,却撼动不了分毫。
今日望香楼重新开张,她这个东家突然叫人当街劫了去,这算什么事?
马蹄奔急,转眼已冲出城门。
骏马踏过郊外野径,惊起一片雀鸟四散而开。
徐闻铮突然收紧了环在她腰间的手臂,呼吸混着风声砸在她耳畔,他声音滚烫,“别嫁。”
这两个字像是他从胸腔里硬挤出来的,尾音喘息,卷着几分慌张和无措。
徐闻铮这一路几乎是拼了命赶来的。
衣裳早被风雨浸透,硬得像层铁皮贴在身上。实在熬不住时,就随便找棵树靠着眯会儿眼,渴了就掬一捧山溪水灌下去。胡子拉碴的下巴也瘦尖了,眼底更是布满了血丝。
他早算不清日子,只记得要赶在清枝出嫁前到韶州。
刚才望着人群里那抹刺目的红,她正笑着接受贺喜,他眼前一阵阵发黑。
什么君子风度,什么礼义廉耻,全都顾不得了。
“清枝,我”他刚嘶哑着挤出几个字,突然感觉天旋地转,整个人重重栽倒在清枝肩上。
清枝被他压得脊背一弯,差点栽下马去。那人沉得像一座山,带着滚烫的体温死死压在她背上。
“徐闻铮!“”她气得声音都劈了,反手就去推他脑袋。可掌心刚碰到他额头,就被那灼人的温度烫得缩了手。
这哪是活人该有的热度?
马匹依旧马蹄急促,朝着前方狂奔不止。清枝拼命绷直腰杆才勉强稳住两人的身形。
她颤着声音吼道,“徐闻铮,你混蛋!”
第62章 定南乡(二十八)对我来说,很重要……
“他这这一瞧就是刚害了一场大病,身子骨还没养回来,又长途奔波,生生把自个儿熬干了。”
大夫叹了口气,摇头道,“这些年他身上积攒的小病小痛,仗着底子硬,压着没发作。如今这元气一泄,全找回来了。”
“也亏得他根基扎实,要是再晚上两天,恐怕神仙来了也回天乏术。”
大夫快速写了一张方子,然后将药方往清枝跟前一推,“先捡这副药吃着,把最凶险的那股邪火压下去再说。”
清枝拿着药方道了谢。
待大夫消失在院门外,她把那张薄纸叠了两叠,然后塞进了袖中,又在徐闻铮床边坐了好一阵子,才慢慢出了门。
此时郭大娘还在望香楼里忙活着招呼客人。
今日是酒楼头一天开张,来的都是捧场的贵客,楼上楼下都挤得满满当当。
清枝心里记挂着中午那档子事,她这个东家若再不过去盯着,怕是要生出乱子。
今日多亏她在郊外撞见了王庭溪。
只见他打了个响亮的呼哨,徐闻铮那匹烈马竟乖乖收住了蹄子。
清枝后来从王庭溪口中得知,原来王庭溪初入军营时,被徐闻铮打发去马场喂了整整三个月的战马,徐闻铮这匹,正是他当年亲手照料过的。
想到这里,她不自觉的攥紧了衣袖,心里突突的跳着,后怕得很。若没这桩巧遇,今日还不知要闹出什么样的祸事来。
清枝瞧了一眼昏睡的徐闻铮,在心里默默给给徐闻铮狠狠记上了一账。
“清枝,你先去张罗酒楼的事,徐将军这儿有我守着。”
王庭溪掀帘进来,打断了清枝的思绪。
“马车我给你找来了,就停在院门口。”
清枝抿唇点头,“若是他醒了,你立马找人来寻我……”
“知道。”王庭溪截住她的话头,“我定第一时间差人寻你。”
清枝这才稍稍安心,抬脚走出了院子,踩着脚凳钻进马车。刚一坐下,马车便启程了,朝着城门的方向去了。
望香楼里,午市的喧嚣刚刚散尽。
郭大娘在厨房盯着厨子们拾掇起晚间的食材,大堂里还剩一桌客人,跑堂的正殷勤地给客人添茶倒水。
众人见清枝抬脚进来,神色如常,似什么都未发生过一般,便都按下了满肚子地疑问。
他们早上听见郭大娘同厨娘们嘀咕,说那劫人的原是东家从军多年的兄长。
于是眼下大伙儿互相递了个眼色,既是东家的家事,她又面色平静,谁也不好贸然凑到她跟前打听。
清枝在一楼仔细查看了一圈,待到最后一桌客人起身时,她亲自捧出个精致的食盒。
“今日承蒙各位赏光。”她将食盒递到客人手中,“这点心意,还望笑纳。”
那客人揭开盒盖,精致的点心散发的香味便扑了出来,几人连声道谢。
清枝笑着,一直将人送到了门口,待客人转过巷角才抬脚走回望香楼。
郭大娘把厨房里外都安排妥当了,她撩起围裙擦了擦手,走到清枝面前说道,“这儿有我照应着,你今日受了惊,该早些回去歇着。”
清枝却摇了摇头,语气坚定,“今日我非得亲自守着不可。”
说着她从袖中抽出那张药方,朝柜台边的店小二招了招手。
店小二机灵,见清枝招手赶紧跑到跟前来,“东家,有事您安排。”
“你去城南的药堂。”她将方子递了过去,“跟掌柜的说按老规矩记账就成。”
“成。”
小二麻利地接过,两指一夹就把方子塞进了前襟,转身就蹿出了大门。
清枝拎起裙角,踩着木楼梯上了二楼。她一间间雅房挨个看过去,桌椅摆得齐整,窗棂擦得透亮,连熏香都按她教的法子摆放的。走到尽头最后一间时,她扶着门框站定,嘴角不自觉翘了翘。
这半个月手把手地教大伙儿,到底是没白费功夫。
这望香楼总共有三层,清枝改变了原来的格局,将一楼设为大堂,能容纳二十五桌。
二楼十二间雅室依次排开,每间都收拾得清爽宜人,连窗台上摆放的盆栽都是照着节气新换的。
靠窗的一面摆着一张矮几和几个软垫,最适合三俩好友煮茶闲话,里头几间宽敞些,谈生意,宴请宾客都极为体面。
三楼没有划分区域,整层楼都清雅别致,又极为安静,平日里不对外,只接待贵客。清枝专门设置了三楼,连三楼供应的菜品中,也有八道是特供的,其他楼层的客人可是吃不着的。
眼下整个韶州城里都在传,要论排面,望香楼认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尤其是那三楼,寻常人连楼梯都摸不着边儿。
若能在这儿摆上一桌,那可比送什么厚礼都体面,这是明摆着告诉全城的人,这位客人金贵着呢。
如今望香楼三楼的席面,早被城里有头有脸的主儿们抢破了头。清枝的账本上,预订的单子密密麻麻的,已经排到了下个月底
清枝靠着朱漆栏杆,忽然心头一动。
若是在这三楼设一个雅致的茶台,重金聘请一位茶艺精湛的娘子来,纤手烹茶,再配上几曲琴音,怕是方圆百里的贵客都要慕名而来,望香楼的名声自然也能更上一层。
清枝抬脚下了楼梯,她轻轻拍了拍手掌,声音清亮,“大伙儿都到后院来。”
待众人聚齐,清枝站在台阶上,“今日望香楼重开,诸位都尽了十二分的心,这个月的工钱,统统按双份算。”
话音未落,底下已是一片欢腾。
众人刚散开,跑药堂的店小二便风风火火地跑进门,他手里拎着几包药,额上还挂着汗珠子。
“东家,药都齐了。”
店小二喘着粗气,把药包递给清枝。
清枝解开麻绳,指尖拨弄着药材细细查看后,她满意地点了点头,转头对那满头大汗的店小二说道,“跑这一趟辛苦了,快去厨房喝碗酸梅汤解解热。”
小二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咧着嘴应了一声,脚步轻快地往厨房去了。
这煎药的功夫最是讲究火候,交给旁人清枝总觉着不踏实,于是便自己在后院的角落支起一个小泥炉,亲自守着。
她拿着扇子坐在旁边,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风,思绪便不小心飘远了。
当初清枝是跟着徐闻铮从京都一路走到韶州城的,自然清楚这路途有多远,就算快马加鞭,从京都到韶州单程少说也得一个多月。可徐闻铮竟只用一个半月,就跑了个来回。
这哪是赶路,分明是玩命。
可他为何要这般拼命?
今日他昏过去前那句“别嫁”,清枝一时没反应过来。
她猛然想起,他离开那日,自己确实随口编过要嫁人的谎话,连日子都说得煞有介事,可不就是今天。
“呵……”
清枝冷笑一声,扇子狠狠一扇,炭火猛地窜了起来。他也不想想,谁家新娘子大喜之日还要在酒楼门口迎客的?
他*怕是当时就烧糊涂了。
话说回来,今日原该是她的大喜日子,被他这么一搅和,闹了个笑话,清枝愤愤道,“这笔账,非得跟他算清楚不可。”
砂罐里冒出的白汽越来越浓,咕噜声也渐渐急促起来。
清枝蓦地回神,连忙用纱布包着盖柄,揭开盖子,用木勺将浮起的药材轻轻按回药汤里。药汁翻滚间,苦涩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麻利地夹出两块烧红的炭,火势顿时弱了几分。
待药汤熬得差不多了,她便取来细纱布滤去药渣。
“快帮我送回去。”她将汤药小心翼翼装进壶中,拧好塞子交给候着的店小二,又添了句,“不管是灌也好,喂也好,总之要让他把这药悉数喝进去。”
小二应了声,拿起药壶一溜烟的,转眼就出了后院。
夜色深了,马车一路上颠簸摇晃。
清枝和郭大娘累得东倒西歪,身子随着马车左右摇摆着。
“改日,我定,定要置办一辆,自己的……马车。”清枝揉着酸痛的腰,声音随着颠簸,断断续续的,“还得……学着……自己,赶,赶车。”
郭大娘含混应了一声“嗯”,脑袋便开始一点一点地打起了瞌睡。
到家时已是深夜。
王庭溪听见动静,从徐闻铮房里快步走了出来。
清枝不等他开口,一边问了一句,“他怎么样了”,一边径直往后院走去。
“药是灌下去了,可烧还不退,人也没醒。”
王庭溪话音未落,清枝脸色骤变,提着裙摆就小跑起来。
到了徐闻铮跟前,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滚烫依旧,半点烧都没退。
她心里一急,转头对王庭溪说道,“庭溪哥,你快去请苏大夫来,诊金多少我都认。”
王庭溪二话不说,点头应下,匆匆出了门,他到前院牵了徐闻铮的马,翻身上鞍,便往韶州城北疾驰而去。
清枝解开徐闻铮的衣襟,只见他上半身的皮肤泛红,她抬手摸了摸他的肩膀,依旧滚烫。目光下移,忽地凝在他心口处,一道圆形的旧疤横在胸前,位置凶险,绝非寻常的皮肉伤。
她眼神骤然一冷。
再往下看,腹部还有一道长疤歪斜狰狞,依稀还能瞧见皮肉翻开的痕迹,想是当初草草处理留下的。
她缓缓伸手,指尖悬在伤处的上方许久,终是没有触碰。
清枝打了一盆清水,将棉布帕子浸透又拧了个半干,叠成方方正正的一小块,轻轻搭在徐闻铮滚烫的额头上。
她扶着他翻了个身,衣衫褪到腰间,露出精瘦的背脊。她用湿帕子从徐闻铮的前胸擦到后背,温水擦过的地方很快又浮出热气来。
她连手心脚心都细细擦了一遍,换了好几趟的水。
忙活完这一通,清枝自己累得眼前发黑,可伸手一探,徐闻铮的身上,热度还是没退下去半分。
忽然间,一个念头冷不丁冒出来。
他这次该不会,撑不过去了吧……
这个想法才闪过,清枝的心头就像被针尖扎了一下似的,不敢再往下想。
这时,苏大夫终于匆匆赶到。
清枝连忙退开两步,让出床前的位置。
苏大夫伸手一探徐闻铮的额头,眉头顿时皱起,又立即搭上了他的腕脉。
“这高热至少持续三日有余了。”苏大夫声音沉得吓人,瞥见他额上的那块湿帕子,摇头叹道,“寻常退热的法子怕是已经不管用了。”
说着他“哗啦”一声抖开针包,三根蜂针在烛火上快速掠过,“眼下只能行险招了。”
苏大夫说着,指尖已拈起银针。
清枝明明告诫自己要镇定,可听到“行险招”三个字时,心口还是猛地一缩,连呼吸都停滞了几息。
苏大夫手法利落地将三枚蜂针刺入十宣、耳尖、大椎三穴,指尖在针尾轻轻一捻,暗红色的血珠立刻渗了出来。他依次挤压穴位,起初的血色黑红发暗,直到挤出七八滴后,才渐渐转为鲜红。
苏大夫提笔写了一张药方,直接递到清枝手中,“这副方子凶得很,用对了能退热,用岔了就是华佗再世也救不回来。”
苏大夫只将药箱一合,“生死有命,姑娘自行决断吧。”
清枝紧紧捏着药方,目光扫过榻上烧得通红的徐闻铮,突然转身将药方塞给王庭溪,“庭溪哥,你送苏大夫回城,顺道把药抓来。”
王庭溪深深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问,揣好药方跟着苏大夫走出了院门。
清枝望着徐闻铮昏睡的脸,恍惚又想起初遇时,他身上几乎找不出一块好皮。可那时不知怎的,她就是觉得这人死不了。
而今夜不同,她觉得徐闻铮似乎真的,有可能挺不过去。
清枝仰着头,深深的呼出一口气,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里。
王庭溪动作极快,煎药喂药一气呵成。
待到东边的天色泛白时,清枝再次探向徐闻铮的额头,掌心传来的温度终于不再灼人,她长舒一口气,这才发觉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
王庭溪在她身旁坐下,絮絮叨叨地说着徐闻铮这三年的军中旧事。他指了指徐闻铮腹部的伤疤,声音低沉,“在悬崖下找到他时,他腹部豁开了一个大口子。”
指尖又移向左肩那道狰狞的旧伤,“这也是当时留下的,直接捅了个对穿。在唐州城内休养了三个月,伤没好全又回到了军营。”
清枝的目光落在徐闻铮心口那道疤上,问道,“这处呢?”
王庭溪摇头,“这处我也不清楚,看这愈合痕迹,怕是比那两道还要旧一些。”
清枝确认,她初遇徐闻铮时,他的胸口明明是没有这道伤的。
清枝没作声,默默起身又打了盆清水来。虽说苏大夫说了用处不大,可她总觉得,多擦一擦总归能舒坦些。
她拧了帕子,从额头一路细细擦到腰腹,手指碰到裤带时突然顿住,对着王庭溪说,“你帮他……擦擦腹股沟那儿。”
说着把帕子给了王庭溪,自己将头转向了另一边。
直到翌日傍晚,徐闻铮身上的高热才彻底退尽。
苏大夫提着药箱又来诊了一回,把完脉直摇头,“虽说捡回了一条命,但这退热药下得太猛,他身子骨早就熬空了。这往后若不仔细将养着,怕是要落下咳血的病根。”
清枝听了,第二日一早就去城里寻人,特意找了一个在富户家里伺候惯了的婆子,最懂怎么照料久病虚弱的病人。
“姑娘,您瞧瞧这个?”
婆子捏着徐闻铮腕间那条褪色的绸带,满脸疑惑。
清枝凑近细看,只见那绸带早已磨得发白,瞧不清本色,两边的线头都散了,却还死死缠在徐闻铮的腕上。
她试着解了几下,发现是个死结,便取了剪子来。
“咔嚓”一声轻响,绸带应声而断。
到了晚上,清枝从望香楼回来,一推门就瞧见徐闻铮半靠在床头,正吃力地支起身子四下摸索。
见清枝进门,徐闻铮才缓缓抬起头,眼睛里黯淡无光,像是丢了什么极要紧的东西似的。
清枝见状,轻声问道,“怎么了?”
徐闻铮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你把它……扔了?”
清枝先是一愣,目光扫过他空荡荡的手腕,这才想起那根褪了色的旧绸带。
她轻轻点头,“那东西,很重要吗?”
清枝从未见过徐闻铮此时这副模样,像是强撑的意志力突然碎了,嘴角绷得发颤,眼底泛红,竟像是要落下泪来。
“很重要。”
他像是彻底耗尽了所有力气,头慢慢低垂下去,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对我来说很重要。”
第63章 定南乡(二十九)不能是你么?……
“因为是你送的。”
徐闻铮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偏叫她听了个分明。
“我送的?”
清枝一怔,话已脱口而出。
那条绸带早已瞧不出原本的颜色,纹样也记不清了。
清枝怎么也想不起自己何时给过他这样的东西,眉间不由带出几分困惑。
徐闻铮抬眼望去,只见清枝眉头微蹙,似在努力回想,像是真不记得这回事了。
他别过脸去,喉结轻轻动了下,声音又低了几分,“是一条发带,你送我的。”
清枝突然想起来了。
可那条发带是最平常不过的颜色和纹样,他为何要死死绑在手腕上?
她仍有些不确定地问道,“就是你在江边,抛下我登船那次送的?”
话音未落,徐闻铮眼底那抹红愈发深了。
现在想起来,清枝倒是对那件事没那么在意了,这几年经历的事太多,清枝对于一些她不太想记起的往事,多了几分坦然。
清枝见徐闻铮情绪低落,倒是没说什么,抬脚跨出了门槛。
刚一出门,衣袖却被侍疾婆子一把拽住。那婆子凑近了,压低嗓子道,“姑娘,你这兄长,古怪得很,死活不让人近身伺候。”
清枝闻言一愣,忽然想起徐闻铮初对她也是这般,连她的触碰都要躲闪。她只当是他与这婆子生分,便温声道,“嬷嬷你先去歇着吧,这里交给我。”
清枝打来一盆清水,将帕子放进去轻轻揉搓几下,又拧干了帕子,细细替他拭去额角的薄汗。
指尖不经意碰到他衣襟,忽地想起他心口那道圆疤,便轻轻挑开衣领问道,“你胸口这伤是什么时候的事?”
徐闻铮垂眸看了眼那处伤疤,唇线抿得死紧,终究没有作声。
她此时心里明镜似的。
这样深的伤,没个一年半载绝对好不利索。算来算去,从京都到韶州这一路上,除了她寄住在二妞家那段时日,再没别的空档。
清枝替他拢好衣襟,正要起身,手腕却突然被徐闻铮攥住。他掌心滚烫,力道却不重,像是怕捏疼了她。
“别走。”
清枝回头看他,轻声问道,“还有事?”
徐闻铮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出什么来,手指一根根松开,眼神透出几分不舍。
清枝端起木盆往外走,临到门边顿了顿,转头撂下一句,“快睡吧,好好养病。”
烛火熄了,徐闻铮却睡不着,他睁着眼一直看着帐顶。
清枝现在越来越忙,他又不能下地,每日这样干等的滋味实在难熬。
可他也明白,自己离开的那些年,清枝定也是这样一日又一日的,等着他回来。
清枝烧好一桶热水,整个人浸了进去,温热的水漫过肩膀,她长舒一口气,慢慢合上眼睛,只觉得浑身筋骨都舒展开了。
如今清枝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有时她让郭大娘先回,却被郭大娘直接拒绝,郭大娘如今是越干越有劲儿,颇有管事的架势。
当年郭大娘在京中大户人家里学来的规矩,竟然在这里有了用武之地。
望香楼的店小二和婆子们,如今做起事来,样样守规矩有条理,大伙儿都透着一股子自信来,待人真诚,却没有讨好感。
食肆那头清枝交给了王庭溪打理,食肆有一半是秋娘的,王庭溪打理得也极为认真。
日子如流水般过去了一个月。这日望香楼难得清闲,清枝便邀了王庭溪一同去了西市。
两人在喧闹的马市挑了一匹枣红马,又在车坊里给店家比划了尺寸,定做了一辆适用的马车。
回程路上,王庭溪忽然驻足,侧身问道,“清枝,你可有心上人?”
清枝脚步一顿,她先是点头,想了想又摇摇头,唇角浮起一抹苦笑。
她心里确实装着一个人,可那人分明与她活在两个世界。
眼下虽同住一个屋檐下,可他是定远侯府的侯爷,是旌国威震四方的战神。
终有一日,他不是回到京都做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就是重返边塞的烽火中,镇守边关。
他注定是要青史留名的。
这样的人物,画本子里配的都是高门贵女,可不是她一个经商女能想的。
清枝想起林小姐的嬷嬷和郭大娘闲聊时说起的高门规矩。贵女们连用膳时筷子握几寸都要计较,更别说像她这样抛头露面经营酒楼。
她望着不远处自家的院门,轻轻叹了口气。心中下了决定,等他的病再好些,还是劝他回京罢。
谁曾想,没过几日,家里竟来了媒人。
清枝刚踏进院门,就听见徐闻铮房里传来姜媒婆爽朗的笑声。
“哎哟,咱们清枝姑娘如今可是出落得跟朵牡丹似的,这十里八乡的,再找不出第二个这般标致的姑娘了!”
她放轻脚步,听见媒婆继续说道,“今儿个孟家特意去望香楼相看过,对清枝姑娘那是赞不绝口。说姑娘待客大方得体,处事又利落,活脱脱就是个当家主母的料子。”
“要说这孟家啊,祖上三代都是做海运买卖的。如今这岭南一带的商船,十艘里有六艘都挂着孟家的旗号。”
媒婆的声音忽高忽低,跟唱曲似的,婉转有腔调。
清枝推门而入,正对上徐闻铮铁青的脸色。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姜媒婆已经眼疾手快地将她拽进屋来。
“哎哟,我的好姑娘,你可算回来了!”
媒婆热络地拍着清枝的手背,胭脂香气扑面而来,“老婆子今日可是给你带了个天大的好消息,船行的孟会长托我来提亲呢!他家三公子还未娶妻。”
她不由分说按着清枝坐下,合掌一笑,“这位三公子啊,年方二十一,生得剑眉星目,与姑娘站在一处,那真真是郎才女貌!”
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烫了金的红帖子,“姑娘看,要不要择个吉日,你和三公子先见个面?”
姜媒婆偷眼打量着徐闻铮,心里直打鼓。自打她说明来意,这位兄长的脸色就阴沉得吓人。明明是个病弱之人,那眼神却凌厉得像刀子,扎得她后背一阵阵发凉。
可转念一想,这可是船行孟家托的媒。
若能说成这门亲事,她姜媒婆往后在岭南地界可就是头一份的体面。于是便强撑着笑脸,硬着头皮在徐闻铮面前继续夸男方家如何富贵,三公子又是如何出众。
见清枝回来,她如蒙大赦,忙不迭地拉住清枝,躲到了她的身侧。清枝听是说媒的,倒是不见恼色。
也是,这姑娘今年就十九了,正是说亲的好年纪。可若再耽搁,怕是难寻这般好姻缘了。
清枝瞧了帖子,略一沉思,点头说道,“那就有劳姜妈妈安排个日子,先见上一见。”
姜媒婆闻言,拍手一笑,连忙应和,“我这就去给孟家回话去。”她原地转了个圈,便风风火火地就往外走去,笑声老远还能听见。
屋里顿时清净了。
徐闻铮直直望着清枝,眼神复杂难辨。
清枝被他看得心头一乱,转念又挺直了腰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她有什么好避的?
清枝见他唇上起了干皮,转身走到桌边,倒了一盏茶水,托着他的后颈小心喂了几口。茶水顺着徐闻铮的唇角滑落,她又顺手用帕子轻轻替他擦了擦。
“嬷嬷去哪儿了?”
清枝环顾四周,自进门后就没见着她,于是出声问了句。
徐闻铮低声道,“我让她回去了。”
“这是为何?”清枝蹙眉,她有些不解。“你虽能下床走动,可饮食起居总归不便。”
“不习惯被人贴身伺候。”
徐闻铮别过脸去,声音闷闷的。
清枝无奈摇头,“在这岭南地界,上哪儿去给你找个懂世家规矩的婆子?”
徐闻铮突然抬头,声音有些发紧,“你真要去相看?”
清枝将帕子叠好放进袖中,轻声说道,“不过是见个面,又不费什么事。”
徐闻铮忽然猛烈咳嗽起来,清枝忙坐到床沿,掌心贴着他的后背给他顺气,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徐闻铮急促的呼吸声。
“我总要嫁人的。”
她低声说着,手上的力道放得更轻了些,眼神里划过一丝酸楚。
窗外桃树又粗壮了不少,结着许多小桃子。婆娑的树影透进了窗,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来,将两人的影子也一并融在了一处。
清枝的手在他背上轻轻顺着,语气平静,“若能寻个妥当的人家,往后在这岭南地界,我也算有个倚仗。”
“倚仗?”
徐闻铮猛地抬头,嘴角竟渗出一丝殷红,衬得他的脸色愈发苍白。
清枝心头一紧,拇指轻轻拭去他唇边那抹血色,声音不自觉地柔了下来,“你别急。”
指尖沾上的血丝让她心头突突地跳,生怕他再咳出血来。
屋里静得只剩他略显急促的呼吸。
清枝强撑着笑意,又开了口,“徐闻铮,你将来也是要娶妻生子的。”
她的目光落在窗棂那斑驳的树影上,“你的夫人,也许是个温婉贤淑的大家闺秀,举手投足都是世家风范,能写一手好字,又或许是个将门虎女,英姿飒爽,能陪你纵马边关……”
说到这儿,她突然顿了一下,又轻声补了句,“总之,定是个与你相配的出众女子。”
房间里静得可怕。
清枝见徐闻铮许久不应,缓缓转过头,正对上徐闻铮通红的双眼。那目光里盛着太多情绪,像是要把她整个人都融进那抹情绪中。
“不能是你么?”
他声音嘶哑,带着几分克制的颤音。
清枝一时没反应过来,问了句,“什么?”
“我要娶的人……”徐闻铮的眼角突然滚下一滴热泪,“就不能是你么?”
第64章 定南乡(三十)你可心悦于我
清枝心头突突直跳,脑中嗡地一声,看着那滴泪,不知该如何回应,脚下不自觉地退了两步。
徐闻铮瞧她这般慌乱,觉得是自己吓着了她,他眼睫低垂,慢慢合上了眼。
“对不起。”
他极力克制,声音依旧有些颤抖,“可我心悦于你,不能自已。”
清枝只觉得心口怦怦直跳,手也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她想说些什么,唇瓣颤了颤却没能出声音。
徐闻铮的声音很低,像是怕惊走了她,又像是要把积压心底的话一次倾尽。
“小时候,我只知道我娘和我爹疏离得很,即便是同桌用膳,也难得说上一句话。”
“外头的人都传,侯爷与夫人不过是表面夫妻,情分淡薄。”
“后来,连我也信了。”
他苦笑了一下,缓缓睁眼,“直到我听见大哥说起,侯府倾覆那日,我娘随我爹一同赴死,我才惊觉,原来我从未看懂过他们。”
徐闻铮抬眼,见清枝仍怔在原地,便又缓缓说道,“后来我从军立功,重振侯府,才渐渐明白,我爹当年回京那日,就已知晓自己要面对什么,所以他不敢泄露半分情意。”
“我娘……”他顿了顿,又说道,“我娘懂他,便装作不知,退到一旁,连个愧疚的机会都不给他。”
说到这里,他定定地看向清枝,眼中带着几分遗憾,“听起来我爹似乎用情至深,连冷漠都是情有可原,可是,他从未给过我娘选择的机会。”
“他替我娘选了一条他自以为最好的路,却从没问过我娘,那是不是她想要的。”
徐闻铮的手猛地攥紧被角,嘴角的苦笑更加深了。
“这段日子我反复回想,才发现我对你,竟也是一样的。”
“我总以为替你安排周全便是最好的,却忘了问你,那究竟是不是你想要的。”
“清枝,对不起。”
他闭上眼,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
徐闻铮猛地别过脸去,肩膀开始微微发颤,声音里压着几分哽咽,“对不起。”
清枝这才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抓起案上的茶盏,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茶水早已凉透,她仰头灌了几大口,然后对着徐闻铮说道,“你早些休息。”
说完她仓皇逃离,跨出门槛时险些绊倒,她也顾不得仪态,提着裙摆就往外冲。
她头也不回地跑到荷花池边。此时新冒的荷叶尖儿才刚探出水面,一只红蜻蜓停在上面,被风吹得轻轻摇晃。
她的心也跟着那蜻蜓一般摇晃着,忽上忽下的,没个着落。
阿黄不知何时也跟了出来,毛茸茸的身子挨着她脚边坐下,湿漉漉的鼻子蹭了蹭她的手背。清枝下意识地抚摸着阿黄温暖的皮毛,指尖却有些颤抖。
“阿黄。”
她望着池面,心绪稍微平复一些后,缓缓开口,自言自语道,“听见他说心悦我,为何我心里乱的很。”
……
这几日,清枝一直让自己忙得脚不沾地,因为一旦停下来,徐闻铮那日说的话就在她耳边打转。她怎么也没想到,那样的话竟会从小侯爷嘴里说出来。
可人总有无事可干,歇下来的时候。
清枝心里憋闷,这些话却无人可以倾诉。郭大娘虽然亲近,但她到底是长辈,如今又一心扑在酒楼经营上,怕是没心思听她说这些儿女情长,也许听完还要敲打她,告诉她赚钱要紧。
王庭溪倒是同龄人不假,和她也常有往来,可那小子愣头愣脑的,哪懂得姑娘家的心事?
想来想去,清枝决定给远在京都的林小姐写信,问问她的意思。
这日,许久未见的宋玉泽踏进了望香楼,远远就瞧见清枝托着腮帮子坐在后院的石凳上,眉头拧成了结。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清枝正发着呆,忽见一只修长的手在眼前晃了晃。她猛地回神,宋玉泽已经立在她跟前了。
“坐。”
清枝抬手扫掉旁边石凳上的落叶,又拍了拍石凳。见宋玉泽坐定,她犹豫着,话在嘴里酝酿了许久,才轻声问道,“若是……若是有人同你表明心意,你会如何?”
宋玉泽眉梢一挑,眼中闪过一丝玩味,反问道,“怎么?有人给你表明心意了?”
“没有,没有。”清枝连连摆手,抬手给宋玉泽倒了一杯茶,轻轻推到他面前,脸色的苦恼之色更深了。
“是我有一个朋友,前几日突然有人向她表明心迹,这几日正犯愁呢。”
石桌上的茶腾起一丝热气,宋玉泽端起茶杯,想了想说道,“若你那位朋友也中意人家,自然可以应下。若是不中意,也该明明白白和那人说清楚,免得误人误己。”
清枝一听,倏地直起腰板,杏眼里透着几分紧张,小心问道,“就非得给个准话不可?”
见宋玉泽郑重点头,她顿时像被扎破的鱼鳔,蔫蔫地又缩回身子,“我,恩……看来她还得再琢磨琢磨。”
“那你这位朋友……”宋玉泽故作镇定地轻啜了一口茶,掩饰住了语气中的紧张,“她可中意那表白之人?”
“自然是喜欢的。”
清枝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似乎还在苦恼该如何回应。
“那该恭喜她了。”宋玉泽笑着,眼神中划过一丝暗淡,随即又隐入眼底。
清枝心里翻来覆去地想着,虽说是喜欢的,但两人原本就不该有交集的啊。
一个生来就是金尊玉贵的侯府世子,注定要承袭爵位,自幼锦衣玉食,耀眼夺目,一个在下人的院子里摸爬滚打长大,前十四年来连院门都没迈出去过。
清枝长长呼出一口气,抬头望天,这样的两个人,不就像这天上的云么,就算一时被风吹着挨得近了,可终究还是要各归各处的,如何能并肩而行呢?
……
清枝这日回来得极晚,却见徐闻铮的屋里竟然还亮着烛光。她在门外踌躇了半晌,手指几回要触到门框又轻轻缩了回来,终究没能鼓起勇气推门进去。
正要转身离去,忽听见屋内“咚”的一声闷响,像是重物坠地一般。她心头猛地一跳,脑子还没做出决断,自己已经推开了徐闻铮的房门。
只见徐闻铮单膝半跪在地上,正吃力地撑着床沿想要起身,清枝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搀住他胳膊。
她担忧不已,语气更是透着紧张,“我还是给你找个嬷嬷吧。”
“不必。”徐闻铮嗓音沙哑得厉害,语气却还是同往常一般坚定地拒绝了她。
清枝扶着徐闻铮慢慢躺下,她掖好被角后,叹了一口气道,“等你身子好些了,还是尽早回京城去吧。”
徐闻铮闻言,猛地抬眼,那双漂亮至极的眸子里,瞬间蒙了一层水雾,破碎的目光直直望过来,看得清枝心口微微疼了起来。
她呼吸一滞,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他的眼睛,连呼吸都乱了几分,“你别这样看我。”
她实在受不了徐闻铮用这样的眼神瞧她。
徐闻铮一听,缓缓将头偏向一边,不再看她。
清枝定了定神,转身去案几前斟了一盏茶,又小心翼翼地托起徐闻铮的后颈,缓缓喂进他嘴里。
“韶州城的大夫,终究比不得京都的。”她声音低低的,眼前又浮现苏大夫凝重的神色。若是没调理好,往后落下个咳血的病根可怎么好?
见徐闻铮不说话,清枝缓缓坐在床头。
她深深呼出一口气,下了极大的决心一般,郑重地说道,“今日,咱们就把话说明白吧。”
徐闻铮的手指慢慢揪紧了锦被,静静地看着她。
清枝见他沉默,只当是默许,便继续道,“我和你,终究不合适的。”
“为什么?”
他的声音极轻,带着微微的颤意,目光执拗地看着她。
“若不是侯府遭难,你这样的贵公子,和我这样的女子,这辈子都不会有半分瓜葛。”
清枝垂下眼,“我如今过惯了自在日子,若让我重新回到高门大院里,日日守着规矩,我受不了的。”
“那些琴棋书画,簪花小楷什么的,我不会,也不想学。”
“以我的出身,至多给你做妾。”
“可我不愿做妾,更不愿看着你将来迎娶名门贵女,还三妻四妾的。”
……
清枝把压在心底的话一股脑儿的,倒了出来,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几乎成了喃喃自语。
徐闻铮始终安静地听着,待她说完,屋里顿时没了半点儿声响。
他忽然轻声问道,“现在,能听我说了么?”
见清枝轻轻点头,他语气温柔,又极有耐心,“那些你不爱的琴棋书画,不学也罢。当然,侯府的高墙也困不住你。”
他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既能在朝堂上杀出一条血路,就能护你一世周全。你想如何就如何,我徐闻铮的夫人,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
“而且,也不是所有的高门子弟都三妻四妾。我父亲这辈子,就只我母亲这一人。”
“你若肯嫁,我徐闻铮这辈子就只认你一个妻子。”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丝苦笑,“若你不嫁,那我今生也不用娶妻了。”
“你想做什么只管放手去做,成了算你的,若是败了,自有我给你兜着。”
说完徐闻铮神色认真地望住她,“可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清枝垂眸想了片刻,摇了摇头,“暂时就这些。”
徐闻铮浅声说道,“那现在,该你回答我了。”
清枝抬眸看他,却见他神色认真,又隐隐带着几分紧张。
“你”徐闻铮顿了顿,“喜欢我么?”
清枝心头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她起身想逃,却见徐闻铮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那双总是沉稳的眼睛此刻竟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期待。
“不喜欢。”
她话音刚落,徐闻铮整个人一僵,随即突然拽起被子往头上一蒙,整个人缩成了一团。
“哎!”清枝吓了一跳,赶紧去拽被子,“你别这样!闷着不难受吗?快出来!”
可徐闻铮死死揪着被角不松手,任她怎么扯都纹丝不动。清枝又气又急,声音都拔高了些,“徐闻铮!你想憋死自己是不是?”
“你发什么疯呢!”清枝又用力扯了两下,忽然听见被子里传来一声压抑的咳嗽,顿时慌了神,“你还病着呢!快出来!”
清枝扯被子扯累了,气呼呼地隔着被子往徐闻铮胸口捶了一拳。徐闻铮整个人微微颤抖着,连带着被子也轻轻起伏。
哭了?
清枝心里一软,叹了口气,语气软了几分,“我逗你的。”
徐闻铮慢慢把被子往下拉了一点,露出一双泛红的眼睛,湿漉漉的,就那么直直盯着她,似乎在等她继续说下去。
清枝耳根子一红,声音又低又轻,像是怕被人听见一般,“我喜欢你。”
可徐闻铮还是那副模样,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似乎没听见一般,她声音又大了些,“我喜欢你。”
见他还是不动,清枝急了,声音又拔高几分,“我喜欢你!听见了吗?”
……
这次清枝终于看清了,徐闻铮眼底刚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
她二话不说就扑上去要捶他。徐闻铮反应极快,猛地拽起被子往头上一蒙,整个人又缩进被窝里。
“徐闻铮!”
清枝又羞又恼,一把撸起了袖子,“我今天非捂死你不可!”
话音未落,她整个人已经扑了上去,结结实实压在他身上,隔着被子胡乱拍打。
谁知徐闻铮突然伸手掀开被子,一把搂住她的腰身,翻身就将清枝压在了身下。
清枝眼前天*旋地转,待回过神来,正对上徐闻铮温柔如水的目光。他眸中似有星光一般,闪闪亮亮,看得她心头狂跳,气息早已乱得不成样子。
徐闻铮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她微微颤抖的唇上。
他俯身靠近,温热的气息越来越近,就在双唇即将相触的刹那,清枝只觉着自己的心快要跳出胸膛,她紧张到了极致,猛地偏过头去。
那个吻最终轻轻落在了她的耳畔。
徐闻铮低沉的嗓音带着几分不明情愫的暗哑,“清枝,看着我。”
她紧紧闭着眼睛,“不要。”
“看着我。”
见清枝还是不愿睁眼,徐闻铮平复了几息,轻声问道,“压疼你了吧?”
清枝这才慢慢转过脸来,缓缓睁开眼。
徐闻铮的眉眼近在咫尺,眸中柔情似要将她整人都融化掉。
徐闻铮笑了笑,作势就要起身,和她缓缓隔开距离。
清枝忽地什么都顾不得了,她突然伸手扣住他的后颈,用力将他按了回来。
她仰头迎了上去,唇齿相触的瞬间,清枝感觉到一颗滚烫的泪珠重重地,砸在了她的脸颊上。
第65章 定南乡(三十一)哄他回京都……
翌日清早,天刚蒙蒙亮,清枝一睁眼就猛地坐起身来,连头发挡在了前头,她都顾不上拢。
她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昨夜怎么就被徐闻铮那厮蛊惑了呢?
清枝朝隔壁房间瞥了一眼,见徐闻铮竟已起身,正站在院子里整理衣袖。她赶忙掀开被子下了床,穿上布鞋就去开门。
徐闻铮听见动静,转头看见她,便慢悠悠地挪着步子走了过来,他唇角一弯,眼底盛着笑意,轻声道,“早。”
清枝被他这么一瞧,昨夜那唇齿相缠的画面忽地浮上心头,她顿时耳朵就热了起来,强行板着一张脸,目光却不敢与徐闻铮对上。
“你起这么早做什么?”
徐闻铮抬手揉了揉肩膀,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下,“躺久了浑身僵硬,想出门透透气。”
“出门?”清枝声调陡然拔高,眼睛瞪得圆圆的,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徐闻铮坦然地点了点头,转身就往外走,他脚下虚浮,刚刚拉开院门,身子就轻微晃了晃,可他偏还要强撑着,挺直腰板。
清枝眉头一皱,赶紧上去扶了一把,“你这副模样能去哪儿?走两步就喘得厉害,别逞强了。”
“谁说我要走路?”徐闻铮唇角微扬,抬手朝院门外的马车一指,“有它代步,不就成了?”
清枝一怔,“你该不会要跟我去酒楼吧?”
“正是。”
徐闻铮答得干脆。
清枝张口就要回绝,却见徐闻铮眸色微黯,长睫低垂,竟透出几分委屈来。
她不经叹了口气,又来了,又是这副神情。
昨夜就是被这眼神蒙了心,叫她一时鬼迷心窍,竟稀里糊涂应了他的话。
“这些日子,我每日独自守着这院子。”他声音轻了几分,“从晨光初露盼到月上梢头,就等着你回来。”
“我只是想着,你能多陪我一会儿。”
清枝连退两步,斩钉截铁道,“不行。”
徐闻铮神色一滞,“为何?”
“你病还没好全就想往外跑?”清枝瞪他一眼,说着一把将院门关上,“你老老实实回床上躺着,才是正经!”
清枝见早上耽误了许久,便匆匆进了屋,她手脚麻利地换好了衣裳,弯腰从铜盆里掬了一捧清水,哗啦一下浇在了脸上。
三两下就挽好一个利落的发髻,用一根玉簪子斜斜一插便好了。
待收拾妥当,她快步出了房门,却见院子里已经空空荡荡,哪还有徐闻铮的影子?
她心想,这人总算识趣回屋了,于是便拎起裙角小跑着出了门,打起车帘准备钻进马车。
谁知刚撩开车帘,就见徐闻铮已经规规矩矩地地坐在里头,还冲她弯了弯眼睛。
清枝脸色骤然冷了下来,“下去。”
“不要。”
徐闻铮扭头扒住车窗,像一块甩不脱的膏药,他故意偏过头去不看她,可扒着窗框的手指却暗暗使着力。
两人正僵持不下时,这时郭大娘也迈出了门槛。
她瞧见徐闻铮端坐在马车里,先是一愣,随即笑着说道,“他定是在家闷了这些日子,骨头都要生锈了,就让他跟着去吧。”
郭大娘见清枝仍绷着脸,又笑着补了句,“咱们先让他试着跟一天,真要有个头疼脑热的,立马找人将他送回来就是。”
清枝见徐闻铮一动不动地赖在车上,神色松动了几分,只得板着脸警告,“等到了酒楼你可不许乱跑,人多眼杂的,仔细磕着碰着。”
徐闻铮这才看向清枝,温声说道,“都听你的。”
郭大娘笑呵呵地甩了甩鞭子,这回她将马车赶得格外稳当,毕竟车里可坐着一个金贵的病号呢,颠着碰着可不成。
清枝一踏进酒楼就招来个体格健壮的店小二,让他将徐闻铮小心翼翼地搀下了马车。又塞给他二两银子,“你快去趟苏大夫那儿,照着之前的方子再抓几副药来。”
店小二接过银子,麻利地往怀里一塞,憨厚一笑,“好嘞,东家您就放心吧!”
话音还没落,他人已经一溜烟跑没了影儿。
清枝扶着徐闻铮往后院走,边走边叮嘱,“你就在这儿老实待着,别到处乱跑。”
清枝给他搬来一张藤椅,放在了黄槐树下,安顿他在藤椅上坐好,又往他手里塞了一杯热茶,这才提着裙角往厨房走去。
厨房里已是热气腾腾。
清枝挽起袖子,挨个掀开锅盖查看,随后又查验起今早送来的菜。
她指尖捻起一条刚杀好的草鱼鱼鳃,又捏了捏案板上的肉块,确认都是鲜货,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洗净手后,她又转身,风风火火地朝着大堂走去。
她把楼上楼下每个雅间都转了个遍,瞧得极为仔细,连角落里的花瓶摆件都要摸一摸看有没有落灰。
清枝将酒楼里里外外都查看后,转身又钻进了厨房,她舀了两勺自家酿的甜醪糟,打了两个金黄的鸡蛋,不一会儿就煮出两碗热气腾腾的醪糟蛋花面。
那醪糟浮在汤面上,清甜的米香混着蛋花的鲜气,这种补气养人的吃食,最适合病人调理身子。
“先吃。”
她将一碗面轻轻放在徐闻铮面前,“小心烫。”
徐闻铮接过她递来的筷子,清枝不知道,徐闻铮刚才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
他看着她忙前忙后的模样,那沉静从容的架势,活脱脱就是个能当家主事的。这会儿她端着面碗在他对面坐下,额头上还冒着密密的细汗。
他心头蓦地一酸。
这些年,她定是独自扛过不少风浪,才磨出这副说一不二的底气。
两人就着院里的石桌慢慢吃着面,热气蒸在脸上,还有些微微发热。清枝忽然发觉,这竟是徐闻铮回来后,他们头一回安安生生地同桌吃饭。
这日天气晴好,微风拂过头顶的黄槐,摇落几片亮黄色的花瓣。
清枝抱起汤碗,仰头喝了一口,她刚才还根绷紧的那根弦不知何时已经松了下来,竟生出几分久违的安宁。
说来也怪,只要徐闻铮在身边,她总会很快平静下来。
店小二匆匆进门,将药包递到清枝手里,“东家给,我先去忙了。”
说完他便转身扎进了人堆里忙活去了。
清枝拎着药包走到院角,利落地支起个小泥炉,架上砂罐,细细地添水加药。
徐闻铮搁下空碗,慢步踱到泥炉旁,他挽起袖子,露出瘦削的手腕,“让我来吧。”
清枝也不推辞,点点头又坐了回去,她三两口把剩下的面条扒拉完,又仰头将最后一口面汤饮尽,然后满足地眯了眯眼,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吃了这碗面,这一天的活计,才算真正要开场了呢。
清枝收拾好碗筷往厨房走,抬眼就瞧见几个帮厨的婆子站在厨房门口,正抻着脖子往这处张望,你推我搡地偷瞄着院子里的徐闻铮。
“东家来啦!”
几人见清枝发现了他们在偷看,最机灵的张婆子忙不迭凑了过来,“那位公子……当真是您兄长?”
清枝面不改色地点头,“嗯,来帮忙赶车的。”
几个婆子顿时“哦……”了一声,尾音拖得极长,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嘀咕起来。
李婶子最是嘴快,朝其他婆子挤眉弄眼,“咱们东家生得美那是应当的,连兄长都生得这般俊俏!”
清枝摆摆手,提醒大家赶紧忙活手里的要紧事,众人这才散开。
就这般,徐闻铮日日跟着清枝往望香楼去,一晃便是半月有余。
清枝虽仍忙得脚不沾地,却也开始留心起徐闻铮的饮食来。那些之前翻看的医书到底派上了用场,她照着徐闻铮恢复的情况调整每日的膳食,再配上苏大夫的方子,徐闻铮苍白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
徐闻铮倒也安分,大多时候都在后院待着。
闲来无事时,不是帮着整理清枝晒的咸菜,就是拿着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
有回清枝端着刚晒好的豆子从他身边匆匆路过,瞥见他竟在石桌上摆起了棋局,左手跟右手对弈,倒也有模有样的。
这日,两个店小二凑在一块儿,盯着清枝写的单子直发愁。一个挠着后脑勺说道,“东家这写的啥?我横看竖看都瞧不明白。”
另一个也皱着眉头说道,“东家字写得急了,就跟画符似的,这莫不是她新创的暗号?”
徐闻铮闻言,伸手说道,“拿来我看看。”
两人对视一眼,想着这位到底是东家的兄长,便恭恭敬敬递了过去。
徐闻铮只扫了一眼,唇角就浮起笑意,“这有何难。”他修长的手指点在纸面上,“这是【挂账】二字。”
见两个小二还懵着,他耐心解释道,“二楼第三间雅间的客人,你们东家的意思是让他们月底一并结账。”
“原来如此!”
两人恍然大悟,连连道谢。
徐闻铮将单子递回去,又提点了一句,“往后看你们东家的字,要连着前后文意来猜。”
打那以后,但凡遇到看不懂的单子,伙计们就来找徐闻铮。
说来也奇,不管清枝的字迹多潦草,他总能说个分明。
久而久之,大伙儿私下都议论:“东家这位兄长,怕不是把东家的心思都摸得透透的。”
这日清晨,徐闻铮径直坐上了马车前头的横木,接过郭大娘手中的缰绳,“今日我来驾车,您到车里歇会儿。”
郭大娘刚要说话,清枝却轻轻按住她的手臂,“大娘,您就安心歇着吧。”
见两人这般坚持,郭大娘只得笑着摇摇头,然后钻进车厢去了。
清枝一撩裙摆,利落地在徐闻铮身旁坐下,“要不,你教教我驾车?”
徐闻铮唇角微扬,“乐意之至。”
他将缰绳仔细绕在清枝指间,“这样握着,对,拇指要扣在这里,这样驾车手不会酸。”
马车缓缓前行,清枝惊讶地发现徐闻铮不仅学东西快,教起人来也格外明白。不过行了两里路,她已能稳稳的,控着马儿往前走了。
此时一阵风拂过,吹乱了清枝的额发,清枝将乱了的发丝别在耳后,往旁边一瞧,只见徐闻铮神色舒展,眉宇间那股病气似乎真的散了不少。
晨光将他的侧脸染了一层暖色,显出几分温柔来。
可清枝的心却沉了沉。
昨日她在后院收拾时,发现了徐闻铮藏起来的手帕。那素白的绢子上的血迹,像一朵朵刺目的梅花。
清枝暗想,她得想个妥当的法子,哄他回京都调理身子才好。那儿有御医守着,人参鹿茸这些补品也不缺,总比在这儿硬撑着强。
第66章 定南乡(三十二)这辈子,你必须死在……
六月里,望香楼一到晚上就热闹非凡。
清枝不懂什么朝堂大事,她向来只惦记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例如望香楼的生意好不好,最近的日子顺不顺,至于外头的风云变幻,她从不多想。
可近来走在街上,连她这样不关心时局的人都能觉出不同来。
街上的行人步履从容,脸色平和,再瞧不见愁容。酒楼里的客人个个面色红润,话里话外都是“明年打算盘个新铺面”,“听说北边有一条新财路,我正准备北上去探探情况。”
这般光景,与去年城中人人自危的模样相比,真真是天差地别。
清枝斜倚在柜台边,指尖轻轻拨弄着算珠,看着堂前的客人们推杯换盏,满堂笑语,她的嘴角不自觉地也带起一丝笑意。
正是这时候,王庭溪托食肆的店小二来了望香楼,他一进门就赶紧告诉清枝,那个去广府赶考,后来跟着南洋商船失了踪影,音讯全无的王庭章回来了。
清枝当即雇了一辆马车,急匆匆往家里赶去。
到了王家院子,她一推门,就瞧见王庭章木然地坐在地上。听见动静,他迟缓地转过头,目光茫然地落在清枝身上,眼神空空,半晌没个反应。
清枝心头一跳。
王庭章变了许多,他如今瘦得颧骨凸起,皮肤晒得黝黑皲裂,整个人像是被海里的风浪侵蚀过似的,面容憔悴,眼神涣散。
若不是那双眼睛还似从前,她几乎要认不出他了。
清枝将王庭溪拉到一边,问清了原委。
那年秋闱刚考完,王庭章就觉着自己答得不好,八成要落榜。他一想到秋娘和弟弟对他寄予厚望,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闷得喘不过气来。
准备回家那日,王庭章正巧瞧见码头上停着南下的商船,脑子一热就跟着去了。
这一走就是漂泊数年,在外头吃尽苦头,才明白从前都是秋娘和弟弟替他遮风挡雨。
如今回来,本是打定主意要发奋苦读,考个功名,好好补偿他们。谁知世道是变好了,可推开家门,秋娘却已经不在了。
清枝在王庭章的对面慢慢蹲下,她望着他,轻声道,“你走后,虽然秋娘嘴上总说你没良心,可心里一直惦记着你。”
王庭章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清枝见状,叹了一口气道,“先去看看秋娘吧。”
三人一路沉默。
到了坟前,王庭章突然冲了上去,一把抱住墓碑,他喊了一声“娘啊!”,那哭声撕心裂肺,被路过的风卷得老远。
清枝静静站在后面,她抿着唇,一言不发。
她想,自己终究是个外人,没有资格去评判什么。可不管对错,这一刻,秋娘一定等了很久。
望香楼请的茶艺娘子今日身子不适,没法登台献艺。偏巧不巧,楼里又来了一位贵客,京都巡察使魏大人,望香楼可怠慢不得。
徐闻铮见状,替了茶娘子的位置,在三楼的高台上,隔着垂下的纱帘,随性抚了两曲。
琴音清越,一会儿似玉珠落盘,一会儿又似山涧清泉,那音韵悠悠荡荡,整座阁楼的客人听得如痴如醉。
魏大人更是闭眼凝听,指节不自觉地在案几上轻叩着。
待曲终时,他忍不住鼓掌赞叹,“这望香楼果然是藏龙卧虎,名不虚传!这位琴师的技艺,便是放在京都,也是顶尖的。”
一旁陪坐的知州见魏大人甚是满意,脸上也有了光彩,他转头对着旁边的侍从说道,“这琴师,重赏!”
魏大人意犹未尽,忽地又摇了摇头,“不对,此人的琴艺比京都的顶级琴师还要更胜一筹。”
“看似随性而弹,实则意境深远,余音绕梁,令人回味无穷。”
……
徐闻铮抚完琴便下了楼,见清枝今日提早离开,倒也没急着跟她一道回去,而是转身去了账房。
这两日闲着无事,徐闻铮把望香楼这些年的账目都翻了个透,连原材料的采购价格规律都摸了个透彻。
他蘸了墨,重新拟了一份单子,寻来专管采购的蔡大娘。
“大娘,劳烦按这份单子去西市的铺子采买。”说着他将单子递了过去。
蔡大娘接过单子,眯着眼瞧了半晌,眉头渐渐皱起,“东家大哥,这胡椒要采买这么多?咱们酒楼这个月可用不完啊。”
说着她视线下移,脸色一愣,又忍不住说道,“哎哟,这面粉都够咱们用半年的了!”
徐闻铮不急不躁,轻声解释道,“南洋来的胡椒最怕海上风浪,一旦航运受阻,价格立时就要翻上几番。眼下海路通畅,正是囤货的好时候。”
蔡大娘一听,神色缓了缓,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徐闻铮又说道,“眼下新麦刚收,麦价正低,横竖这面粉也放不坏,可以多备些。”
“东家大哥,还是您脑子活络,我做了这么久的采买,竟没想到这茬。”
蔡大娘当下再不迟疑,揣好单子,转身就朝门外走去,嘴里还不住念叨,“我得赶紧去西市下订去。”
不一会儿,蔡大娘就带着两个伙计出了门。
徐闻铮将账本仔细归位,又随手打开了旁边的抽屉,发现里面塞了好些揉皱的纸团。他不由摇头失笑,清枝居然也有这般不爱收拾的时候。
他俯身取出那些纸团,又转身去拿来一个废纸篓,准备扔最后一个纸团时,徐闻铮忽然起了几分好奇,想看看清枝在这些纸团上都写了些什么。
他随手展开一个纸团,看清上面的字后,动作突然顿住了。
纸上全是他的名字。
“徐闻铮”三个字端端正正,每个字的间距都分毫不差,透着一股子板正劲儿。
他猛地弯下腰,将刚扔进纸篓的纸团又都捡了回来,小心翼翼地在案桌上排开。
一个接一个地展开,抚平。
每一张纸上,都写着他的名字。
徐闻铮的指尖轻轻划过那些字迹。清枝平日的字总是龙飞凤舞的,若是写急了,更是鬼神难辨。
可唯独写他名字时,仿佛又变回了当年那个被他握着手,一笔一划学写字的小姑娘。
他瞧了半响,又将那些纸张一一叠好,收进了袖中。
入了夜,徐闻铮坐在马车前的横木上,百无聊赖地等着郭大娘打烊落锁。
此时夜风微凉。
徐闻铮拢了拢袖子,忽听见一阵喧闹声从酒楼门口传来。
魏大人喝得醉醺醺的,被韶州知州和通判一左一右架着,踉踉跄跄地走出望香楼。
他脚步有些凌乱,衣襟也皱着,脸上泛着酒后的红晕,目光却直直地盯上了徐闻铮。
“这望香楼果然不一般。”
魏大人眯着眼,呼出一口酒气,舌头都似打结了一般,继续说道,“连个马夫,都……都生得这般俊俏!”
他踉跄两步,差点栽倒,被身旁人慌忙扶住,含糊着朝徐闻铮招了招手,“小兄弟,今日你……你,你来给本官驾车!”
徐闻铮神色未变,一脸闲态地从自家马车上下来,稳稳接过魏大人车夫手里的缰绳。
夜风轻拂,马车缓缓行驶在寂静的街道上。
车厢里传来魏大人含混不清的声音,时而高亢,时而低叹,显然是酒意未消。
“要说本官这辈子最佩服的,就数这徐家了。”
“定远侯府的徐将军,真英雄!年纪轻轻就敢横刀立马,击穿敌营,真是铮铮铁骨!”
他声音忽又低了下来,带着几分醉意的怅然,“刚及弱冠,便有这番成就,真真有当年老侯爷的风姿。”
“年初,圣上登高祭祖那日,我只远远望了一眼他,心中暗想……”
魏大人顿了顿,语气中竟有几分哽咽,“我要是再年轻二十岁,定要随他驰骋沙场,哪怕马革裹尸也值了!”
知州连忙小声劝慰道,“大人正值壮年,正是为朝廷效力的时候,怎说这般丧气话?”
通判也赶紧附和道,“是啊大人,您如今奉旨前来韶州视察,不也是为国尽忠么?”
魏大人却似乎醉意更深了,只顾着自说自话,“你们不懂,那样的少年郎,见过就忘不掉啊。”
他声音渐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老了……我到底是老了……”
徐闻铮稳稳驾着马车,马车穿过街道,又穿过一座石桥,最终在驿馆门口停下。
知州和通判一左一右架着醉醺醺的魏大人下了马车,驿馆的小卒见状,连忙小跑过来搭手,扶住了魏大人。
魏大人的身体东倒西歪,已经站不直了。
官帽不小心掉在了地上,身后的知州见了,赶紧小心翼翼地拾起来。
魏大人往前走了两步,却突然停下脚步,眯起醉眼,缓缓回头,看向一直静立在身后的徐闻铮。
“等等……”
魏大人抹开了侍从搀扶的手,踉跄着往徐闻铮的方向走了两步,他盯着徐闻铮的脸看了又看,“本官总觉得,你……看着眼熟。”
他打了个酒嗝,含糊不清地问道,“你可是……从京城来的?”
徐闻铮笑了笑,语气平静,“回大人,正是。”
“难怪了。”
魏大人晃了晃脑袋,醉意朦胧的脸上,露出了恍然之色,“许是咱们在京城,见过的”
话未说完,他身子一歪,又被知州赶紧扶住。
待魏大人被搀进驿馆,徐闻铮才将缰绳交还给车夫,转身步入夜色中。
他步履从容,朝着望春楼的方向缓步而去。
待他回到望春楼,已是深夜。
楼里的伙计正忙着收拾桌椅,楼上的灯笼也暗了,眼看正在打烊。
他倒也不急,重新坐回马车前的横木上,只静静地等着郭大娘出来。
不多时,郭大娘落了锁,提着裙角迈下台阶,见徐闻铮坐在马车前,她有一丝惊讶,随即笑了笑,说道,“倒是劳你久等了。”
徐闻铮温声回了句,“刚好。”
郭大娘利索地上了马车,两人便一道回去了。
徐闻铮停好马车,又喂了马料,走进后院,发现自己的房间还亮着烛火。
他进去时,见清枝正坐在书案前翻着医书。
她看得专注,连他走到身后都未察觉。他目光扫过书页,正巧落在“咳血之症”这几个字上。
心头微微一沉。
“清枝。”
他站在她身后,声音放得轻,手指却缓缓收紧。
“嗯?”
清枝仍低着头,随口应了一声,指尖又翻过一页。
“清枝……”
“嗯?”
她这才回过头,视线落在了徐闻铮的身上。
徐闻铮就那么静静地站在她身后,眸色沉沉,像是心里压了千言万语,却再未吐出半个字。
只这一眼,她便明白了。
“徐闻铮。”她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你说过的,不会再替我做选择。”
说完,她又转过头去,指尖按在医书的书页上,指尖却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下。
沉默了许久,清枝忽然开口,语气坚定得近乎执拗,“徐闻铮,这辈子,你必须死在我后头。”
徐闻铮垂眼,低低应了声,“好。”
他唇角浮起一丝苦笑。清枝虽然日日忙着望香楼的事,可他的身体,她何曾有一刻放下过。
他轻声说道,“我答应你,一定走在你后头。”
说完他又在心里默默补上一句,“若你先走,我绝不会让你多等一刻。”
第67章 归北引(一)她是侯府未来的女主人(……
清枝这几日几乎翻烂了手里的医书,可关于咳血之症的根治之法,仍是半点眉目都没有。
她蹙着眉,指尖在泛黄的纸页上来来回回地翻着,心里越发焦灼不安。
思来想去,她索性抽空去了趟苏大夫的医馆。
两人对坐细谈,清枝不死心地连连追问,苏大夫捋着胡须沉思半晌,最终也只能无奈摇头,“你兄长这个症状,眼下只能调理,若要断根,难呐。”
清枝闻言,脸色一沉,眼神里的希冀散了,她垂眸,起身对着苏大夫行了一礼,“这些日子,有劳苏大夫挂心家兄的病情,我回去再想想别的法子。”
说完她转身出了苏大夫的医馆。
回去的路上,她暗暗思索,这样拖着终究不是办法,即便眼下能压下咳血的症状,可病根不除,她心里会始终悬着一块石头。
这日望香楼打烊时,清枝照例在账房里点完账,却没像往常那样去酒楼各处查看。她站在柜台前,目光落在正指挥伙计搬货的郭大娘身上。
她等郭大娘忙完,轻声唤道,“大娘,我想同你商量件事,你现在得空吗?”
郭大娘擦了擦手,对着搬货的伙计叮嘱了两句,便朝着清枝走了过来。
见她神色不同往日,赶紧关切地问道,“你这丫头今日是怎么了?可是遇到什么麻烦事儿了?”
“这些日子,望香楼里的事怕是要多劳您费心了。”
“怎么突然这么说?”
“我二哥那病,韶州城怕是治不了。”说着清枝将账册往郭大娘那边推了推,“您帮我代管一阵子,我想去京都试试,看有没有能根治的法子。"
郭大娘先是一愣,随即会意地点头,“你只管去,这儿有我呢。”她拍了拍清枝的手背,笑着说道,“这望香楼就像我自家买卖一样,你放心的吧。”
清枝心头一暖,眼眶微微发热。郭大娘待她的好,她岂会不知?
她总想着多揽些活计,会做的抢着做,不会的也硬着头皮学。分明是要把清枝肩上的担子,都往自己身上扛。
郭大娘突然压低声音,凑近了些,“清枝啊,有件事我憋在心里好些日子了。眼下你们要走了,我实在忍不住想问问,你家这二哥,究竟是什么来头?”
清枝愣住,倒没想到郭大娘会问起这个。
郭大娘摆摆手,“我早就知道你们二人不是亲兄妹,这事你二哥亲口承认过。”
清枝一听,便坦然答道,“他是徐闻铮。”
“什么?他是徐……”
郭大娘猛地拔高了声调,又慌忙捂住嘴,往周围瞧了瞧,见没人看向这头,才松开手,连连感叹道,“哎哟!我就说呢!他哪是一般的富贵人家能养出来的?”
郭大娘从震惊中缓了片刻,又问道,“你这一去,啥时候出发?打算多久回来?”
“越快越好吧……总之就这两日。”清枝想了想,又说道,“回的话也说不准,少说也得半年。”
她叹了口气,声音轻了几分,“我若不走,他定要在这儿硬撑的。”
“对了。”
清枝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笺,“林小姐今日来信说,京都正有一批铺子在转手,有几个位置极好的,正适合开酒楼,我这次可以顺道去看看。”
清枝眸中倏地亮起一簇光,声音里带着小小的雀跃,“若遇上合适的,咱们把望香楼开到京城去!”
郭大娘听完,眉头逐渐舒展开,她笑着点了点头,“有徐家小侯爷在京都照应,我倒不担心你受委屈。”
她拍了拍清枝的手背,“放心去吧,店里一切有我。若是……”眼神里忽就透出了不舍之情,话到嘴边却没再说下去。
清枝赶紧抱了抱郭大娘,“大娘你等我,我一定会回来的。”
郭大娘重重地点了点头,“等你安顿好了,记得捎个信来。”
清枝拍拍郭大娘颤抖的背,安抚道,“我到了就给你写信。”
清枝才将账房和库房的两把钥匙取下,顿了顿,又把自家院门的备用钥匙也一并取下。
“大娘,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等着我回来。”她还想说点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把钥匙轻轻放进郭大娘掌心。
郭大娘的手一把裹住她的指尖,虽然郭大娘的手掌粗糙,却温暖无比。
“傻丫头,大娘我身体好得很。”郭大娘故意板起脸,眼角却堆出笑纹,眼泪更是在眼眶里打转,“你只管安心去,这望香楼里里外外,我定给你照看得妥妥帖帖。”
“只是你出发那日,大娘便不去送你了。”郭大娘眼眶更红了,“大娘我受不住。
……
准备离开的前一日,清枝带着一壶荔枝酿去了秋娘坟前,她坐在秋娘坟前,自己喝一口,又往秋娘的坟前倒上一些。
“秋娘,我有时候在想啊,若是那日,我不让你一人在店里……”
说着清枝的眼泪就毫无预兆的,默默地流了下来。
她仰起脸,胡乱抹去眼角湿意,唇角却扬起明媚的笑来,“咱们说些高兴的。王庭章如今头悬梁锥刺股地用功,庭溪也将食肆经营得红红火火。”
她顿了顿,声音轻柔下来,“因为那是你留给他们的念想呢。”
清枝见酒壶空了,她便缓缓起身,拍了拍裙子,“秋娘,等我回来,就来瞧你。”
忽地,一阵风吹来,秋娘坟前,去年种的桂树便轻轻摇晃了起来。
清枝觉得,那是秋娘在跟她道别。
她从秋娘坟前离开,又径直去了王家。
推开院门时,正瞧见王庭章伏在石案前奋笔疾书,连她进门都浑然不觉。
王庭溪刚从食肆铺子回来,一进门,见清枝立在他哥身后,正好奇地瞧着他哥写字*。
于是笑着说道,“我哥这些日子跟魔怔了似的,天不亮就起来念书,有次三更半夜还见他屋里亮着灯呢。”
清枝一说自己要回京城,王庭章这才搁下笔。
他揉了揉发红的手腕,眼神却格外清亮,“等我参加殿试那日,定去京城寻你们。”
清枝瞧着他案头堆得高高的书卷,不由莞尔一笑,“那我就在京城,等着给你接风了。”
王庭溪一听清枝要走,嘴角的笑意顿时僵住了。他张了张嘴,一副准备豁出去的模样,刚吐出“清枝”二字,便看见徐闻铮迈进了院门。
他正撞上一道冷冽的目光,惊得他后背一凉,连忙噤声。
前几日他才从清枝嘴里听说,原来徐闻铮和她并非兄妹,两人半分血缘都没有。
此刻见徐闻铮站在清枝身侧,那副护食般的架势,再想起往日一提娶亲他就立马变脸的种种,他就是再迟钝也明白过来了。
清枝疑惑地顺着王庭溪的视线回头,却见徐闻铮眉眼温润,正含着笑意伸手替她理着被风吹乱的发带。
“时候不早了。”
清枝转回来对王庭溪道,“明日还要赶早启程,我们得回去收拾行装。”
王家两兄弟又叮嘱了两句,清枝便拉着徐闻铮的袖子往外走。
清枝回身合上院门,又落了锁,忽然仰头问道,“你说王庭章能走到殿试那一步吗?”
徐闻铮闻言眉梢微挑,语气中带着几分戏谑,“我又不是街口算卦的瞎子,哪里能未卜先知?”
清枝也不追问,只看了一眼墙上攀着的葡萄藤,轻声说道,“我觉着他能行。”
徐闻铮闻言只是低笑,伸手拉着她往后院走,“今晚早些歇着。”
“不行。”
清枝摇头,“出远门总要收拾周全些,明日一早就要出发呢。”
话未说完就被徐闻铮拦住。他握着清枝的手腕,掌心温热,“回家不必这么费心。”
清枝不理,只管埋头收拾,连平日最爱在窝里打盹的阿黄,此刻也不安生地跟在她脚边转悠,寸步不离的守着。
直到次日清晨,清枝才明白徐闻铮说的“不必费心”是何意。
她刚推开院门,一架朱漆描金的豪华马车便赫然停在眼前,八名身着铠甲的侍卫分列两侧。后面还跟着三辆装得满满当当的辎车。
清枝一时怔住,恍惚间才惊觉,如今的他们,已不是当年仓皇逃离京城的光景了。
“将军,一切准备就绪!”
领头的侍卫抱拳行礼,身后几名士兵已利落地将清枝收拾的包袱全部搬上了马车。
徐闻铮见她出神,低头轻问,“可还缺什么?”
清枝这才回神,朝院内唤道,“阿黄!别磨蹭了。”
话音刚落,一只黄犬便从屋里窜了出来,嘴里还叼着郭大娘给它缝的棉花骨头。
马车缓缓行驶在官道上,四平八稳。车内铺着软垫,小几上熏着安神的香,清枝倚在徐闻铮肩头,望着窗外流动的景色出神。
“我想杜大娘了。”
她忽然轻声说道,指尖无意识地卷着徐闻铮的衣带,“这些年不见,也不知她过得好不好。”
“她家那三房兄嫂个个都是人精。以杜大娘那直肠子的性子,回去怕是没少受委屈。”
正说着,车轮碾过一块碎石,车身猛地一晃。徐闻铮眼疾手快,一把揽住她的腰肢。待平稳后,他却没有松手,反而将人往怀里带了带。
“你若想她,派人去寻便是。若你想,也可以亲自去接她回来。”
清枝倏地抬头,眼睛亮晶晶的,“当真可以?”
徐闻铮低笑,低头在额间落下一吻,“可以。你是侯府的女主人,整座侯府包括我,都是你的。”
清枝从他怀里起身,双手托着徐闻铮的脸,凑近了问他,“若是皇上不答应你娶我怎么办?”
徐闻铮闻言失笑,将头往清枝的掌心蹭了蹭,“我徐闻铮娶妻,为何他不同意?”
清枝的手掌被蹭得有些痒,于是改用捏的,“他要给你指婚呢?你若不从,岂不是抗旨?”
晨光透过纱帘洒进来,徐闻铮的眉眼在光影间格外深邃。
他将清枝的手掰开,却没放下,而是在她掌心轻轻一吻,“待回京后,我去宫里请旨,给你我赐婚。”
清枝松了手,又往徐闻铮肩上一靠,“前些日子给二妞去了封信。她回信说大哥没回去,只托人带回了她小叔的骨灰,还说大哥被派去了北境。”
“北境?”
徐闻铮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
这数月来,他暗中派人四处探查张钺的下落,却始终杳无音讯。那人顶着一张陌生的面孔在清枝身边停留三月后,便消散无踪。
想起当日直捣荻国王庭时,天枢、天珺两卫突然全体撤离。
徐闻铮心下了然,这必是张钺的手笔。他素来算无遗策,定是料到慧帝登基后会清算旧部,这才给所有人安排了生路。
马车微微摇晃,徐闻铮望着窗外掠过的树影,心头蓦地一沉。
他给所有人都留了退路,可徐闻铮怕的是,他唯独不给自己留退路。
听到清枝提及北境,徐闻铮暗自记下,或许他该派人去北境探探消息。他并不求其他,只想知道张钺是否平安。
清枝随手拿起徐闻铮放在身侧的书卷,可马车颠簸,字迹在眼前晃得厉害。她眉头一皱,轻轻合上书册,搁在一旁,开始闭目眼神。
倦意渐渐袭来,她迷迷糊糊地拉过徐闻铮的手臂,顺势枕在他腿上。脑袋还不安分地蹭了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呼吸很快变得绵长。
徐闻铮低头凝视她熟睡的面容,抬手轻轻护住她的头。指尖穿过她散落的青丝,在每一次马车颠簸时都稳稳托住,生怕惊了她的好梦。
这一路紧赶慢赶,足足行了一个月。清枝时时记挂着徐闻铮的咳疾,途中鲜少停留休整。
“清枝,到了。”
徐闻铮温润的嗓音在耳畔响起。
清枝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掀开车帘一瞧,朱漆大门赫然就在眼前,两边的石狮威严,高悬的匾额上“定远侯府”四个鎏金大字笔力千钧,在阳光下泛着肃穆的冷光。
徐闻铮先一步下车,转身朝她伸出手。清枝搭着他的手刚落地,便见一位精神矍铄的老妇人领着数十名仆从快步迎了上来。
这领头的老妇人,清枝是认识的,她是侯府的管家娘子。
“老奴给侯爷,姑娘请安。”
管家娘子利落地行了个万福礼,眼角笑纹比几年前又深了些,“承蒙侯爷不弃,老婆子这把老骨头又能回府效力了。”
徐闻铮微微颔首,“回来便好。”
清枝见是旧人,眉眼不自觉地柔和下来。徐闻铮见状,对管家娘子道,“你先带清枝去歇着。”
清枝此时确实是强撑着困意,她随管事娘子穿过回廊,行至一处精巧院落前,管事娘子推开雕花木门,笑着说道,“姑娘瞧瞧,这是侯爷前几日来信,亲自为您挑的。”
清枝抬脚跨进院门,见院中一泓清溪蜿蜒而过,水榭临溪而建。此时正值盛夏时节,若在此处凭栏赏荷,煮茶听风,定是惬意非常。
虽说这些风雅之事她向来兴致缺缺,可谁又能拒绝这样一处好地方?亭台错落,清风徐来,花木扶疏,暗香浮动,便是她这般不懂诗画的人,住着怕是也要生出几分闲适惬意来。
推开内室门扉,只见陈设清雅宜人。
虽不显富丽堂皇,但清枝如今眼界已开,一眼便认出,这房间里的物件,都是价值不菲的珍品。
清枝环顾四周,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问道,那徐……侯爷他住何处?”
管家娘子抿嘴一笑,抬手往西边一指,“侯爷就住在姑娘隔壁的院子。两院之间只隔着一墙,往来方便得很。”
待管家娘子退下后,清枝这才真正松懈下来。连续月余的车马劳顿,此刻全化作了四肢百骸的酸软。她草草用了些清粥小菜,便吩咐备水沐浴。
浴房里水汽氤氲,木桶中漂浮着新摘的茉莉花瓣。清枝将整个身子浸在温热的水中,舒服得轻叹一声。
徐闻铮草草收拾了一番,便着手处理案头堆积的公务。离京多时,文书已摞了厚厚一叠。好在慧帝体恤,准了他回京后可以休整十日,倒也不急于一时。
他刚在书房坐下,茶还未凉,太医院院长便奉旨前来。老太医躬身行礼,徐闻铮也不多言,伸手让他诊脉。
太医指尖搭在他腕上,沉吟良久,终是缓缓收回手,叹了一口气。
“将军常年征战,本就耗损根基,如今又染重疾,病邪已入五脏,这病根难消。”
徐闻铮神色未变,似乎对自己的身体有所了解,只慢条斯理地拢了拢袖口,淡淡道,“还能撑几年?”
太医迟疑片刻,斟酌道,“这全看调养如何。”
徐闻铮闻言,点了点头,“那便有劳院长开些方子,既是为着多活些时日,自当谨遵医嘱。”
老太医连忙拱手,额角都渗出一些细汗来,语气有些颤抖,“将军言重!老朽定当竭尽全力。”
太医前脚刚走,管家娘子后脚便来禀报。
她福了福身,脸上带着几分笑意,“清枝姑娘已经歇下了。那院子她很是喜欢,里里外外瞧了个遍。”
徐闻铮唇角微扬,边处理公务边吩咐道,“这侯府里,她想去哪儿便去哪儿。若是她出门,你就挑几个机灵会武的跟着,别扰了她兴致。”
“是。”
管家娘子应着,又听他继续吩咐,“她要支银子,直接给,若是想查账,你将账册和印章,一并交予她。”
“这……”管家娘子一时愕然,忍不住试探道,“侯爷待清枝姑娘这般,不知可有什么打算?”
徐闻铮抬眼,眼底浮起一丝笑意,“她会是这侯府的女主人。”
管家娘子先是一怔,随即恍然,连忙端正神色,深深一拜,“老奴明白。”
“下去吧。”
管事娘子恭敬地福身欲退,刚要转身,却听他搁下笔唤道,“对了,还有一事……”
她连忙回身,只见徐闻铮眉间微蹙,目光沉沉地望着她,“你在祖母身边伺候多年,最懂她老人家的心思。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
窗外雨声渐起。
管事娘子垂手而立,“侯爷但问无妨。”
徐闻铮的声音混着雨声传来,“当年祖母为何会将那个木盒交给清枝?”
徐闻铮后来偶然听清枝提起祖母,她说自己与祖母并不相熟。
管事娘子沉吟片刻,轻声说道,“那时情势危急,老侯夫人怕是也未必有十足把握。”
她抬眼看了看徐闻铮的神色,又说道,“不过老奴记得,清枝姑娘当时那眼神,倒有几分像老夫人年轻时的影子。”
雨势渐大,檐下滴落的水珠逐渐开始连成了线。
徐闻铮静默良久,终是摆了摆手,“知道了,你下去吧。”
夜深了,雨声渐渐小了些。
清枝收了油纸伞靠在门边,檐下滴落的雨水刚巧落在了她的裙角上。
“睡醒一觉,听说你还在这儿。”
案头文书堆得老高,清枝随手抽了两本翻看,尽是些瞧不懂的句子,文绉绉的。她兴致缺缺地搁下,索性伏在榻几上,目光静静地落在徐闻铮身上。
她突然问道,“太医今日来看过,怎么说?”
徐闻铮的笔尖在宣纸上微微一顿,墨迹便洇开些许。他头也不抬地回道,“无碍,静养些时日便好。”
清枝神色一松,点了点头。
她趴累了,又起身在书架前转了一圈,指尖掠过那些装帧考究的书脊,终究没找到合心意的。索性挽起袖子,自顾自地研墨铺纸,在一旁写起信来。
她答应郭大娘,一到京都就要马上给她写信的。
烛火微微摇曳,书房里的两人都在专心的写着字。清枝偷眼瞧了瞧专注公务的徐闻铮,心头泛起一丝暖意,就这样不言不语地相伴,已是难得的安宁。
徐闻铮搁笔时,不经意抬头,正见清枝垂眸书写的侧脸。她写得极为认真,嘴角噙着笑,他不由也跟着弯了唇角。
待处理完最后一本文书,已是夜深。
徐闻铮悄然走到清枝身后,见她还未写完,于是他静静坐在一旁,直到她搁下笔。
“好了。”清枝伸了个懒腰,指了指墨迹还未干透的信纸,“明日帮我送出去,我们先回去吧。”
“好。”
徐闻铮接过侍女递来的油纸伞,挥手示意她们退下。伞面不大,他不动声色地将伞往清枝那边倾了倾。
夜雨淅沥,两人挨得极近,慢慢踱过湿漉漉的石子路。
一路上,清枝絮絮说着这几日的打算,徐闻铮只是安静听着,偶尔应一声,目光却始终落在她含笑的眉眼间。
行至清枝的院门前,徐闻铮将她送到檐下。清枝忽然拽住他的袖角,歪着头问道,“我这院子可大了,不如你还住我隔壁的厢房?”
徐闻铮摇头轻笑,俯身在她额间落下一个轻吻。清枝抬头,见他眼中柔情愈深,“早些休息。”
清枝点头,在门前立了许久,见徐闻铮的走出院门,才抬脚进去。
徐闻铮回到自己冷清的院落。这里素来不留人值夜,唯有夜风拂过竹叶的沙响。
他忽然驻足,对着廊下的一道阴影说道,“出来吧。”
第68章 归北引(二)赏荷宴(一)
来人竟是清泉。
两人对坐,徐闻铮提起茶壶,缓缓斟了一杯,指尖轻抵着杯沿,将茶盏稳稳推至清泉面前。
“上一回见面,还是在信州城郊那间破庙里。”徐闻铮轻叹一声,“一晃竟四年了。”
清泉垂眼,望着杯中微晃的茶汤,水面映着他微皱的眉眼。
半晌,清泉开口问道,“你和张钺,是何时结盟的?”
徐闻铮闻言,唇角微扬,却不作答,只将目光落在清泉脸上,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
清泉迎着徐闻铮的目光,神色依旧平静。他缓缓说道,“三年前,我得了一本《云笈随笔》的抄本。那字迹虽刻意模糊了笔锋,却还留着三分你的影子。”
他见徐闻铮的神色依旧平和,似乎只是听旁人的事一般,于是继续说道,“我连夜入京,将那抄本呈给宣帝。可奇怪的是,竟如石沉大海。”
“宣帝生性多疑,你的字迹又独树一帜。”清泉声音渐沉,“他若见了,绝不会放过这条线索。”
他拿起茶盏,轻啜了一口茶汤,“后来才知,是张钺半路截下了那抄本。”
说到此处,他眼中闪过一丝锐色,“那时我便起疑,徐闻铮是不是根本没死?”
“我派人一路追查,可刚查到韶州,那家书店已被烧毁。”
清泉冷笑一声,“这般干净利落,想必也是张钺的手笔。”
清泉将茶盏搁在案上,久久无话。
忽地,他再次缓缓抬眼,嘴角噙着一丝冷笑,“后来唐州那边果然传来消息,你不仅没死,还接掌了郭家军。”
他身子微微前倾,眼神又锐利了几分,“这些年,你们倒是演得一出好戏。”
徐闻铮面色骤然一沉,“所以,今日你来所为何事?”
他心中暗忖,若要揭破,早在宣帝在位时便可上奏,何必等到今日?而他的身份早就大白于天下,他说的这些,对自己构不成威胁,那就只能针对张钺了。
所以徐闻铮心里便有了猜测,他来此,一定和张钺有关,只是不知他具体是何目的。
清泉迎着他的目光,眼底浮现出几分决然,“我直觉他有危险。”
“你有他的下落?”徐闻铮眸光一凛,身子也不自觉地前倾。
“确切消息没有。”
清泉摇头,声音透着疲累,“但我查到,慧帝攻入京都那日,他曾秘密觐见过慧帝。”
徐闻铮眉峰微挑,“消息可作得准?”
清泉郑重点头。
徐闻铮沉默片刻,沉吟道,“明日我需入宫一趟。不过此事需从长计议,急不得。”
清泉会意。若张钺当真与慧帝有牵连,贸然追查只怕会引来猜忌,毕竟张钺身份特殊,稍有不慎还会对张钺的处境不利。
他起身,朝着徐闻铮行了一礼,“三日后我会再来。”
徐闻铮微微颔首,“不送。”
“且慢。”徐闻铮忽又想起什么,对着清泉的背影又说了一句,“你若与天枢旧部尚有联系,帮我寻个人。”
“何人?”
“莫大夫。”徐闻铮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若能找到,请将他带回来。”
清泉略一颔首,眨眼便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第二日一早,清枝刚起身便铺开一张信纸,提笔蘸墨,开始给杜大娘写信。
她凝神想了许久,可笔尖悬在纸上,迟迟未落。最终只写下一句,【杜大娘,我是清枝,你回侯府吗?】
墨迹微干,她顿了顿,又添上一句:【若是要回,我可以派人来接你。】
写完后,她轻轻吹了吹,又小心翼翼地折好信纸,递给身旁的桃丫。
桃丫是管事娘子特意为清枝挑的丫头,说她虽然刚入府,但头脑灵光,又懂事守规矩,人也踏实,最适合跟着清枝。
进院子前,管事娘子还给她改了名,叫碧荷。
头一回见清枝时,清枝问她,“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桃丫一愣,以为主子嫌这名字不好,要另取一个,赶忙低下头,小声道,“若是姑娘觉得碧荷这名字不好听,您再给我取一个就成。”
清枝却轻轻笑了,又问,“你入府前,家里叫你什么?”
桃丫老实答道,“回姑娘的话,家里人喊我桃丫。”
“你喜欢桃丫这个名字吗?”
她摸不准主子的意思,只怯怯点头,“喜欢的。”
“那你以后就叫桃丫吧。”
于是,她的名字又改了回去。
桃丫心里纳闷,却不敢多问,只是偷偷抬眼瞧了瞧清枝。
这位主子眉眼温和,说话时唇角还带着浅浅的笑。她想,这一定是个极好的主子。
此时,清枝又提起笔,蘸了墨,在信笺上缓缓写下“林小姐亲启”几个字。
笔尖顿了顿,又接着往下写。
清枝给林小姐的信要长一些。上回林小姐来信,不仅提了京都铺子的事,还询问了她和那个表白之人的进展,末了又絮絮说了些自己在京城的近况。
写到“徐闻铮”三个字时,清枝的手忽然一滞。她蹙了蹙眉,索性将信纸揉作一团,扔进了旁边的废纸篓。
当初与林小姐初识时,她哪里想得到会和徐闻铮再有牵扯?更想不到他从军归来,还会特意寻到她跟前,和她表明心意。
清枝轻叹一声,重新铺开一张信纸。她想,这事还是当面说为好。
她提笔写道自己已到了京都,打算去看看铺子,又问林小姐何时得闲,能否约着见一面。
总之啰啰嗦嗦写了一堆。
那送信的婆子刚走到林府门口,正巧碰见林小姐乘轿回府。
林小姐接过信一看是清枝的,当即拆了,读完便笑着对婆子说道,“你回去告诉清枝,明日在西郊别院,有一场赏荷宴,邀她也来。”
说着林小姐亲自将帖子递到了婆子手上,“请她一定要来。”
婆子回去传了话,清枝又问了府里管事的娘子,才知林府西郊别院的荷花是京中一绝,不仅开得好,品种更是稀罕,寻常难得一见。
翌日,天刚亮,清枝便带着桃丫和两个侍卫出了门。
晨风微凉,马车穿过城门时,日头才将将爬上来。
到了别院外,只见门前已停了不少华贵的马车,朱轮锦绣,帷帐重叠,一看便知是京中贵女们的车驾。
桃丫瞅了一眼自家主子的马车,虽然大气宽敞,但装饰很少,明明单瞧着还不错的车驾,这一比较就显得平平无奇了。
她替清枝理了理裙子,心想今日这场赏荷宴,怕是把京城里有头有脸的姑娘们都聚齐了。
进了园子,远远便听见荷塘那边传来阵阵笑语。
走近一瞧,各家小姐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有的倚栏赏花,有的执扇轻笑,更有兴致高的,已在临水的小轩里抚琴作画,热闹得很。
清枝跟着引路的嬷嬷穿过回廊,踏上临湖小楼的木阶。
桃丫被留在荷塘边的丫鬟堆里,只能踮着脚目送自家姑娘上了二楼。
林小姐正倚在窗边,不时往楼下瞧着,一见清枝露面,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亲热地挽住她的手臂,“你可算来了!让我好等。”
说着就把人往自己身边的软凳上带。
满座的小姐们霎时收了声,执扇的,端茶的都停了动作,只拿眼风悄悄打量着这个生面孔。
那绢扇后头不知掩着多少探究的目光。
“这是我在韶州结识的好姐妹,清枝。”
林小姐笑吟吟地介绍,“她在那边开了家食肆,手艺可不得了。”
席间响起几声客气的轻笑。
小姐们敷衍地点了点头,绢扇轻摇间交换几个眼色,便又三三两两凑作一堆说笑去了。
清枝也不恼,只微微颔首回礼,便自动与她们划下一道屏障。
林小姐一见清枝,便像得了什么稀罕宝贝似的,只顾拉着她说话。
旁边几位姑娘递来的话茬儿,她不是“嗯嗯”两声敷衍过去,就是干脆装作没听见,惹得那几位渐渐也噤了声,只管低头拨弄着手中的团扇。
清枝瞧着不是个事儿,借着斟茶的功夫悄悄碰了碰林小姐的手肘,朝旁边使了个眼色,声音极低,“你别冷落了旁人。”
林小姐却浑不在意,反而凑到她耳边,“这劳什子赏荷宴最没意思了,我也不爱跟她们玩儿,横竖这是我堂姐张罗的,咱们乐咱们的。”
话音未落,一位穿着青缎马甲的嬷嬷快步走来,在林小姐耳边低语几句。
林小姐眉头一皱,不情不愿地起身,临走前还特意拍了拍清枝的手背,“堂姐唤我呢,你且在这儿坐着,我片刻就回。”
说罢她拎起杏色罗裙,镶着红宝石的步摇在阳光下闪了闪,人已经风风火火地下了楼。
清枝端起茶杯,浅浅啜了一口茶,倚着雕花栏杆往下望,只见一位身着百褶纱罗裙的姑娘正与林小姐说话。
那姑娘云鬓斜簪着一支缠丝金凤花钗,一言一行都透着贵女的风范。
清枝暗想,想必她就是那位丞相府的千金,林照月了。
“清枝姑娘这是刚到京城吧?”身旁忽然传来软糯的问话。
清枝回头,见一位手执青碧团扇的小姐半掩朱唇,眼波盈盈地望过来。
清枝微微颔首,“前日刚到。”
那位小姐笑了笑,又问道,“来京都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清枝想了想,答道,“此番是为寻个合适的铺子,打算在京城开一间酒楼。”
“女子开酒楼?”
对面穿桃红夏衫的姑娘惊呼出声,又急忙用扇子掩住嘴,眼里却藏不住讶异。
清枝正对面的小姐闻言,也加入聊天。
她轻摇绢扇,笑道,“清枝姑娘的口音倒像是京城人士,怎会到韶州去?”
说完她摇绢扇的动作忽地停下,一双妙目细细打量着清枝。
清枝语气平静,“当年随主家流放去的。”
席间霎时一静。
小姐们交换着眼色,再开口时,那嗓音里便掺了几分刻意,“原来如此。”
绢扇掩着的唇角微微下垂,众人默契地转过身子,将清枝晾在了一旁。
楼下忽然传来林小姐的呼唤。
“清枝,你快下来。”
清枝朝着楼下的林小姐略一点头,随即起身,见众人只顾着说笑,连眼皮都没往她这儿抬一下,她索性也不再多话,转身便往楼下去了。
清枝前脚刚走,席间的贵女们便立刻变了脸色,一个个用团扇掩住嘴角,眼里尽是轻蔑。
“这林升月也是糊涂,怎么让她与我们同席?”
有人先开了口,声音压得低低的,却字字刺耳。
旁边立刻有人接话,“说是开酒楼,谁知道打的什么主意?”
“就是,我看是来打秋风的。”
说罢还轻嗤一声,满脸不屑。
“一个流放过的女子,也敢在京城张罗生意?当这儿是她们韶州那等穷酸地方不成?”
另一位撇了撇嘴,眼角余光往楼梯口瞥去,生怕人听见似的。
“瞧她那身打扮。”又有人用绢子点了点唇,讥诮道,“衣裳料子倒还过得去,可浑身上下连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
“若不是看在林家的面子上。”
最末座的,从头至尾没说过一句话的黄衫女子,此时更是愤愤不已,“我方才就该离席的,平白沾了晦气!”
……
终于,话题转到了别处。
靠窗坐着的那位小姐忽然轻轻“哎”了一声,摇着团扇低声说道,“你们听说了吗?昨日徐将军进宫面圣了。”
她旁边的小姐顺着她的目光往楼下瞧,林升月和清枝已不见踪影。只有林照月还婷婷立在那儿,被一众贵族小姐簇拥着,如众星拱月般耀眼。
靠窗的小姐不由轻叹一声,“听说是去请旨赐婚的呢。”
“赐婚?”
席间顿时起了小小的骚动,有人迫不及待地追问,“可知是要娶哪家的小姐?”
“这还用问?”
窗边的姑娘用扇子掩着唇笑了声,眼波不时往楼下瞟去。
“除了咱们丞相府的这位嫡小姐,还能有谁配得上徐将军?”
众人闻言,虽都点头称是,可那笑容里却藏着几分勉强。
有人低头抿茶,有人垂眸,咬唇不语,也有人望着楼下的身影,心里似乎要冒出酸水来。
徐闻铮刚搁下公务折子,便招来清枝院里的嬷嬷问话。一听她今日去了林府京郊别院赴宴。
“备马。”
话音未落,他已起身往外走。
刚到侯府大门,小厮已牵着骏马候在那里。他利落地翻身上去,马鞭一扬便朝京郊疾驰而去。
虽然已是酉时,但风里的热气不减。
他盘算着,这种赏荷宴总要到用过晚膳,吃了点心才会散。
这会儿过去,正好能接清枝回府。
第69章 归北引(三)赏荷宴(二)
“姐姐,这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清枝,我在韶州城结识的好友。”林升月眉眼弯弯,语气亲昵,“上回给你带的酸梅干,就是她亲手做的。”
林照月闻言,唇角微扬,朝清枝轻轻颔首,“多谢清枝姑娘。”
她嗓音温润,既不疏离,也不过分热络。
清枝连忙回了一礼。
林升月笑着替二人引见,清枝与林照月打了个照面,三言两语间,两人便算认识了。
清枝趁着林家两姐妹说话的间隙,悄悄打量这位丞相嫡女。
只见林照月眉目清雅,举止从容,既无高门贵女的骄矜,也不曾拿余光上下扫她。她心中暗想:这位丞相家的嫡女,倒真是有些与众不同的。
林升月见她们还没说上几句话,各家贵女便已三三两两围了过来,顿时失了兴致,拉着清枝往旁边走了几步。
她面露歉意,低声道,“今日请你来,本是想好好说说话的,可我堂姐脱不开身,让我去盯着晚宴的安排。”
她顿了顿,伸手握住了清枝的手,“你先在这儿歇歇,我去瞧一眼就回来寻你。”
清枝了然,温声道,“你去忙正事要紧,我自己转转便好。”
林升月神色一松,眉间那点郁色散了几分,转头唤来自己的贴身丫鬟,“湘蝶,你带清枝四处逛逛,然后寻个凉快处等我。”
湘蝶立刻福身应下,随即侧身引路,“清枝姑娘,请随奴婢来。”
清枝朝林升月微微颔首,便跟着湘蝶往园中行去。
荷塘里的荷花开得正盛,粉瓣翠叶映着粼粼水光,煞是好看。湘蝶领着清枝逛了半圈,日头渐渐毒辣,晒得清枝昏昏沉沉的。
清枝索性抬手遮着额角,眯着眼跟在湘蝶身后,脸上透着几分倦色。
湘蝶回头一瞧,她也机灵,立刻问道,“姑娘可是乏了?若想小憩,旁边小轩里就有我家小姐午间歇脚的屋子,干净又清静。”
清枝略一思量,这京都贵女云集之地,除却林升月,她与旁人皆不相熟,以她的身份,贸然凑近反倒令人生厌。加之舟车劳顿尚未缓过劲儿来,此刻被这日头一晒,困意更是翻涌上来。
她轻声道,“那便有劳你引路了。”
湘蝶一听,赶忙应下,引着她往小轩去了。
清枝一进门,便看见屋内纱帘半垂,清风入窗,伴着荷叶的清香,果然舒适极致。她刚一沾枕,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湘蝶见清枝睡得沉,便轻手轻脚退到轩外守着,生怕惊扰了她的好眠。
谁知这一觉竟睡到了日影西斜。
窗外的阳光由明转暗,从耀眼的金黄渐渐化作温柔的橘红,透过纱帘刚好撒在清枝的塌前。
清枝悠悠转醒,见湘蝶小心翼翼地将头探进来。
见清枝缓缓坐起身,她立刻迎上前来,笑着说道,“姑娘你可算醒了。”
“下午我家小姐来看过,见您睡得香,特意吩咐不许打扰。”说着她递上一盏温茶,“小姐说,等您醒了,直接带您去膳厅用晚膳便是。”
清枝接过茶水喝了*一口,然后将茶盏又递还给湘蝶,随即揉了揉自己有些发僵的后颈,此时睡意尚未散尽,腹中却已空空如也。
她点点头,起身下床,轻声说道,“有劳你带路。"
踏入厅堂时,席间已坐了不少人。满堂皆是女眷,三三两两说笑着,气氛松快。
林升月一眼瞧见清枝,立刻提着裙子迎上来。
“你可算来了!”林升月亲亲热热地挽住她的手,将她带到自己身旁的席位上,“你睡这么久,定是饿坏了。”
说着她执起玉箸,将几样精巧的点心夹到了清枝面前的白瓷碟里,“这是眼下京城最时兴的玫瑰酥和茯苓糕,你尝尝可合口味?”
清枝低头看去,见那玫瑰酥透着淡粉,酥皮层层分明,茯苓糕米黄色中透着晶莹,还能闻见一丝淡雅的药香。
清枝正欲尝上一块点心,忽觉厅内气氛微妙。
她不动声色地抬眼,果然见满座贵女或明目张胆或偷偷摸摸地往她这边打量。斜下方坐着的那两位更是连掩饰都懒得做,眼中的轻蔑几乎要溢出来。
最末席那个黄衫女子尤为明显,此时正用团扇半掩着脸,与邻座交头接耳。两人时不时朝这边瞥一眼,嘴角挂着讥诮的弧度。
正对面那桌的两位见状,也跟着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
若是从前,这样的场面定会让清枝坐立不安。但如今的清枝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畏首畏尾的小姑娘了。
她从容地拿起一块点心,细细品尝起来。
“不愧是京城……”
她咽下点心,对林升月露出真诚的笑容,“这点心甜度刚好,入口绵软,瞧着也精致得很。”
林升月闻言眼睛一亮,开心极了,“这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
厅里的贵女们见清枝神色自若,丝毫没有羞惭不安的模样,一个个气得暗暗咬牙。
穿桃红色夏衫的小姐死死攥着手里的团扇,眼睛紧盯着清枝,胸口剧烈起伏着,显然气得不轻。
她压低声音对身旁的人说道,“这人的脸皮怎么这样厚?她也配和我们同席用膳?”
旁边那位打扮华贵的少女立刻附和,她扬起下巴道,“可不是么。要不是给林照月面子,这样的晚宴我当场就得离席。”
……
“各位姐姐,不过一顿饭罢了,何必计较呢。”
邻桌忽然传来一道温软的嗓音。
只见一位身着藕荷色罗纱衫的姑娘轻轻转过头来,对着二人浅浅一笑。她发间那支莲花金钗随着转头的动作微微晃动,给她添了几分娇俏之感。
桃红衣衫的小姐见两人的谈话被她打断,下意识蹙起眉头。待意识到对方席位在前,又见她通身气度不凡,紧蹙的眉头不由得松了几分,她问道,“这位妹妹是?”
曲菱薇将手中的糕点轻轻放回瓷碟中,用帕子拭了拭指尖,这才缓缓开口,“曲菱薇。”
她声音不急不缓,说话时眼角微微弯起,整个人透着一股子温婉可亲的劲儿。
两人一听这话,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对视一眼后,便慌忙起身行礼,方才那股子盛气凌人的架势早已消散无踪。
此时她们哪儿还顾得上理会清枝,立刻凑到曲菱薇跟前。
桃红衣衫的姑娘捻着帕子掩唇轻笑道,“曲小姐说得极是,咱们这样的身份,何必跟个不知礼数的一般见识。”
她身旁的贵女也连忙附和,“正是这个理儿。”
说话时还不忘往曲菱薇身边又挪了挪,显得二人极亲密。
曲菱薇轻摇着一把团扇,她目光掠过正被林升月殷勤照料的清枝,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不过嘛,若是她一直这般,以后怕是要吃亏的。”
说着又看向身边的二人,“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总该让她长些记性才好,你们说是不是?"
两人闻言先是一怔,待瞧见曲菱薇眼中闪过的冷意,随即相视一笑,脸上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
日落时,徐闻铮翻身下马。
他在一众华贵的马车中,一眼就认出了自家那辆简朴宽敞的马车。
“侯爷?”
车夫和清枝的侍卫同时惊呼出声,他们个个张大嘴巴,对自家主子的突然出现,震惊不已。
徐闻铮随手将马鞭抛给身旁的侍卫,剑眉微挑,“怎么,本侯来接个人很稀奇?”
话音未落,他已经利落地掀开车帘钻了进去,往软垫上一靠,闭目养神起来。只是那微微上扬的嘴角,泄露了他此刻的好心情。
没多久,又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众人定睛一瞧,一辆奢华的马车稳稳停在徐府的马车前,车帘上绣着林府的家徽。
车帘未掀,林相中气十足的声音已传了出来,“徐将军大驾光临,老夫有失远迎啊!”
话音未落,一只手撩开车帘,林相弯腰探身,踩着车凳缓步而下。
他身着绛紫色的锦袍,腰间的玉带泛着冷光,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林相昨晚就收到风声,说徐闻铮昨日一早便秘密进宫面圣。虽然具体谈话内容不清楚,但伺候的宫人分明听见了“赐婚”二字。
他原本还盘算着要好好筹划一番。
虽说皇上之前随口提过林照月和徐闻铮甚是般配,可两人毕竟素未谋面,这事还得从长计议。
谁知今日他女儿刚办赏荷宴,这位徐大将军就火急火燎地赶来了。
林相一得到消息,立刻命人备马车追来。这一路快马加鞭,颠得他这把老骨头都快散架了。
徐闻铮利落地跃下马车,朝林相规规矩矩行了个礼,“今日冒昧前来,还望林相见谅。”
林相眯着眼睛仔细打量眼前这位年轻将军。
这么近看才发现,这徐闻铮虽然战功赫赫,眉宇间却透着一股书卷气,举止更是彬彬有礼。
林相越看越满意,心里暗暗点头。
更难得的是,徐闻铮明明可以直接通报进入别院,却顾及今日宴请的都是未出阁的姑娘,特意在门外等候。
这份体贴周到,让林相对他的印象又好了几分。
“徐将军,随老夫一同进去吧。”林相捋着胡子笑道,“若是让你在门外干等,倒显得我们林家不懂待客之道了。”
林相心里盘算着,今日到场的虽都是名门闺秀,但能与他家照月比肩的,也就曲太傅家的嫡女曲菱薇。
不过圣上早有意思要将曲菱薇许配给太子,这么一来,这满堂贵女中,再无人能与他女儿争辉。
林相此时心情甚悦,与徐闻铮一同踏进别院。
他不禁暗忖道,待会儿让照月当众展示才艺,定能力压群芳。到时候徐闻铮亲眼见识了照月的才情品貌,这门亲事岂不就水到渠成了?
林照月刚吩咐后厨传菜,一个小厮急匆匆跑了进来,凑到林照月耳边低语几句。林照月神色一凛,立即吩咐下人在主位又添了两张席位。
这动静引得满座贵女纷纷侧目。
主位加席本就罕见,况且这次还加了两个,来的必定是了不得的人物。
此时林升月也坐不住了,她起身对清枝说道,“你先坐着,我去帮姐姐张罗。”
清枝点头应下,她本不想凑这个热闹,但见原本从容淡然的林照月都露出了几分紧张的神色,她不由得跟着好奇起来,也顺着众人的视线朝门口张望起来。
林照月指挥着丫鬟们更换好了茶点,见一切妥帖,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整个大厅彻底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息等着那两位贵客现身。
第70章 归北引(四)赏荷宴(三)
夜色渐浓。
清枝抬眼望去,远远见一盏灯笼晃晃悠悠地朝膳厅靠近。
橙黄的光晕里映出侍女的身影,她后头还跟着两位男子,只是夜影朦胧,她辨不清样貌。
清枝的肚子又咕咕叫了两声,她随手拿起一块糕点,咬了一口,没成想咽得急了,噎在喉间,有些呼吸不畅。
她连忙拿起茶壶,匆匆倒了半盏茶水,端起来低头抿了两口,才缓过劲儿来。
徐闻铮步履从容,唇角有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正与林相并肩而行。
林相本就算身量高的,可站在他身旁的徐闻铮,竟还比他高出一个头。
徐闻铮还未踏进门,众人便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迫感逼近,胆小一点的小姐们连呼吸都凝滞了片刻。
直到他抬脚进门,面容自灯影中显露。
瞬间满室寂静。
那张脸生得极好,眉目如画,鼻梁高挺,下颌线条利落分明。烛火映照下,更添几分清贵之气。
在场众人一时怔住,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徐闻铮迈入膳厅,见满屋子坐着精心打扮的管家小姐们。他目光淡淡扫过,却在瞥见清枝时微微一顿。
巧得很,她身旁的座位正空着。
他唇角微扬,径直朝她那桌走去。
清枝正低头抿茶,忽觉余光里有人影靠近。她漫不经心地抬眼一瞧,待看清来人之后,手腕一抖。
好在满厅的小姐们都看呆了眼,倒没人注意到她的失态。
眼见徐闻铮越走越近,清枝突然抓起林升月落下的团扇,猛地别过脸去,手腕急急地摇着扇子。
旁人只当她是热着了,可徐闻铮却一眼看出,那扇面是冲外扇的,明摆着是在赶他走。
这时,林相笑着朝徐闻铮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并笑着说道,“徐将军,请上座。”
徐闻铮略一颔首,与林相分坐主席左右。
清枝见他终于转向主席,紧绷的肩膀这才悄悄松了下来。她暗暗叹了口气,她和徐闻铮的事儿,还没来得及和林升月说呢。
“今日徐将军赏光来别院赏荷,诸位不必拘礼。”林相举杯笑道,“既是私宴,大家尽兴便是。”
众人见状,也遥遥举杯。
“敬林相。”
“敬徐将军。”
……
立在林相身侧的林照月微微倾身,在父亲耳边低语几句。林相点点头,扬声道,“传菜吧。”
话音方落,屏风后便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一列侍女手捧雕漆承盘鱼贯而入。
第一道菜刚上,清枝只瞧一眼便知,这晚膳的菜品,林家姐妹是花了心思的。
“徐将军?莫不是那位徐闻铮?”
“除了徐闻铮,你还能找出别的徐将军来?”
……
席间几位官家小姐悄悄交换着眼色。
在座的,大部分平日都难得出门,对这位将军的事迹多是道听途说。
倒是有几位小姐在他进城那日远远望见过。可那时他纵马飞驰,只见得一道挺拔如松的背影,面容却是瞧不真切的。
如今这般近在咫尺,当真是头一遭。
这菜陆续摆上了桌,席间的气氛便渐渐活络起来。
小姐们这才敢细细打量坐在上首的徐闻铮,只见他始终挂着一抹浅笑,与她们之前见过的寻常武将截然不同。
既无粗豪之气,也不见沙场猝练出的那抹戾色,他甚至还透着三分温润,教人忍不住一看再看。
林照月刚指挥侍女们布完菜,正要退下,却听林相含笑唤道,“照月,到为父身边来。”
林照月脚步微顿,垂首应了声“是”,声音柔得像三月的春雨,清润软绵。
林相转头对徐闻铮笑着说道,“这是小女照月,平日里就爱抚琴作画,办茶诗会。”
侍女手脚麻利地在主桌添了张软凳。林照月落座时,动作轻柔优雅,连发间的簪子都未晃动半分。
“呵,林相这心思。”曲菱薇抿了口茶,“真是恨不得此刻便将女儿推出去嫁了。”
刚才奉承着曲菱薇,恨不得贴在她身边的两位官家小姐此刻却没了声音。
她们望着主桌那对璧人,眼里羡慕与嫉妒交织在一起。
身着桃红夏衫的小姐不知不觉间便望出了神,她暗想,这样的男子,权势煊赫不说,偏生还生得这般品貌,举手投足皆是风采。
若是从未见过倒也罢,可见过了这样的,往后再看旁人,难免要在心里暗暗比较一番。
可又有谁能比得过他呢?
林升月在厨房忙活完,从后厅走了出来,径直坐到清枝身旁,听着还有些喘,显然是回来的路上,走的急了。
“这就是那位徐闻铮?果然是世无其二的好相貌。”
她眼尾一挑,斜斜瞥去一眼,眸光里带着几分探究和玩味。
清枝只闷头应了一声,慢条斯理地夹了个鱼丸,咬下一口,细细品味。
“我怎么觉着,他总往咱们这儿瞧呢?”林升月手执银筷,却没有夹菜的动作。
清枝立刻抄起公筷,往她碗里怼了个滑嫩的鱼丸,“趁热吃,这鱼丸是现打的,鲜得很。”
林升月这才收回视线,咬开鱼丸时汤汁溅了出来,她浑不在意地抹了抹嘴角,“瞧着倒不像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煞神。”
清枝夹菜的手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她忽然想起那年,他们夜宿荒郊野店,徐闻铮站在二楼窗边,指间夹着她刮姜丝用的小刀,寒光乍现,只一瞬便划开了那匪人的喉管。
可不就是杀人不眨眼么?
“看着端方正直,也不像那种会使阴私手段的。”林升月又补了句。
清枝眉头一皱,心里暗暗回答:他会。
他岂止会,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他怕是比谁都用得熟稔。
徐闻铮见清枝始终垂着眼,筷子就没一刻停下过,即便不夹菜的时候,她也要在碗里轻轻拨弄,动作又轻又慢,生怕发出声响,引来旁人注意一般。
总之,她始终没往他这边瞧过一眼。
林相见徐闻铮并未与林照月搭话,便对林照月说道,“照月,不如你抚琴一曲,权当尽个地主之谊?”
林照月搁下银箸,微微颔首,随即示意侍女去将她的琴搬来。
不多时,侍女捧来她的焦尾琴,小心翼翼地置于厅中。她款步上前,广袖一拂,在琴案前盈盈落座。
清枝虽不通音律,却也听得入神。那琴音宛如一道清泉,在厅内悠悠流淌。
林升月突然凑近,用筷尾轻轻戳了戳清枝的手背。“哎,你上回说那个跟你表白的男子,后来怎样了?”
清枝还未回神,只说道,“我应了。”
“哟?”林升月挑着眉打量她,“我当你眼里只认得银子呢。”说着用手肘碰了碰她,“你的心上人长得如何?”
清枝想起她方才的评语,轻声道,“是你嘴里说的好相貌。”
林升月笑着舀了勺鲍鱼粥,“那可不一定,我的眼光可挑得很。”
“你这次要在京城待上半年,岂不思念?”
“这倒不会……”清枝夹了块干贝,“他随我一起来的。”
“哦?”林升月顿时来了兴致,“那我得见见他是何等的好相貌。”
清枝缓缓放下银筷,正色道,“你可记得我提过,当年与我一同发配到韶州的二哥?”
林升月点头,“自然记得。”
清枝正要继续说,此时琴音戛然而止。她抬眼望去,见林照月已收手起身,席间顿时响起一片喝彩声。
林照月方才落座,林相又含笑环视众人,“不知在座诸位,可还有雅兴抚琴助兴?”
林相话音刚落,便听见一声“小女子斗胆献丑。”
众人寻声望去,只见末席一位黄衣女子款款起身,她行至堂前,先向林相盈盈一拜,又朝徐闻铮福了福身。
林相笑意不减,抬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那女子便转身行至琴案前,缓缓坐下。
她素手轻抬,指尖在琴弦上一勾一挑,清越的琴音便流泻而出。
曲菱薇轻摇团扇,嗤笑道,“真是个没眼力见的,林相不过说句场面话,好显得不是特意给自家闺女搭台子。”她斜眼瞅着正在抚琴的黄衣女子,“还真有傻子往上凑的。”
旁边两位小姐闻言,掩唇轻笑着。她们虽嘴上应和着,眼神却不住往徐闻铮那边瞟,绢子在指尖更是绕了又绕。心中不由得暗想,若能得那位青眼,那该是何等的风光。
林升月听了片刻便觉无趣,又往清枝跟前凑了凑,“你快接着说。”
清枝抿了口茶,余光瞥见徐闻铮的视线似有若无地扫过来,她心知这事终究瞒不住,索性低声继续说道,“我与二哥并非血亲。当年他化名徐淮从了军,我们便断了联系。”
“徐淮?”林升月蹙眉,“这名字我怎么有些耳熟。”
清枝继续说道,“后来他在边关立了战功,归来后又到韶州来寻我。”清枝看向林升月,“与我表明心意的人,正是他。”
林升月甩了甩头,心中暗道,想不起这个名字也罢。
“既然人在京城,改日叫出来见见。”
清枝抬眸看向主桌,正对上徐闻铮望过来的目光,小声说道,“其实……他今日也在。”
此时黄衫女子一曲终了,席间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又将林升月的注意力引了去,便没听见清枝刚才说的那句话。
黄衣女子起身行至主座前,行了一礼,“林相,徐将军,黄婉献丑了。”
林相捋须含笑,“黄小姐果然琴艺不俗。”
“谢林相夸赞。”
黄婉偷偷瞧了一眼徐闻铮,见他神色平淡,不免有些失落,却仍强撑着笑意退回座位。
她刚一坐下,便感受到四周投来的讥讽的目光,指尖不自觉的攥成了拳头。
她暗哼一声,若真能得徐将军青睐,莫说正室,便是做个妾室,也强过嫁与寻常的仕宦人家。到那时,这些人的嘴脸自会不同。
林相环视一周,笑着问道,“可还有哪位愿意献艺助兴?”
见无人应答,林相便挥手令侍女撤了琴案。
“徐将军。”林相含笑举杯,目光温和却暗含试探。
徐闻铮神色如常,抬手回敬,“请。”
酒液入喉,清冽微辣。
酒过三巡,林相见徐闻铮已搁下筷子,便顺势开口,“今日既是私宴,咱们说话也不必拘礼。”
林相顿了顿,笑意更深,“听闻昨日,徐将军进宫请旨赐婚?”
徐闻铮颔首,“正是。”
林相眉梢微挑,“徐将军已有心仪之人?”
“有。”徐闻铮答得干脆。
林相眼中兴味更浓,“能被徐将军看中的,想必是位不凡的女子。”
“是。”
问道这里,林相便知徐闻铮的确另有所属,但又心有不甘。
毕竟这京都贵女之中,能将自己的掌上明珠压一头的,除了前太子妃孟清澜,再无旁人。
于是他又追问道,“不知她有何特别之处?”
徐闻铮忽地低笑一声。
众人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只见徐闻铮眼底生出一抹温柔,竟似春日暖阳下的溪流,淌过人心,让人一时怔住。
“她曾咬着我的衣襟,挂在悬崖边,死死撑了近一个时辰也不肯松口。”
“她为给一个毫无血缘的娘子讨公道,跪在官府门前半月,硬挨了十板子,也要替人申冤。”
“她凭自己的本事,从街边小摊做起,直到成了岭南头一位开酒楼的女东家。”
“她不是困在后宅的寻常女子,她的天地,比旁人想的都要广阔。”
徐闻铮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声音低缓却字字清晰。
“我斩杀阿契柯那夜,为了保命滚下山崖,靠着喝雪水,刨雪里的野菜度日。”
“她不知道,我是靠想着她,才硬是撑过了那五日。”
“她不知道,早在她把那条发带塞进我手里时,爱意就已经种下了。”
“只是那时的我并未察觉,待我发觉时,自己早已爱她入骨。”
席间鸦雀无声,唯有徐闻铮低沉的嗓音一字一句敲在所有人的心上。
忽然,他看向清枝,目光灼灼,语气依旧轻柔。
“她心澄似水,性烈如焰,良善天生,执着不悔。虽世有万般,但我唯她是念。”
“这些,她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