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归北引(五)怪我,还是太心急了……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般,此刻万物寂静,落针可闻。
谁也没料到,竟会有男子当众剖白心意。在世人眼里,这般举动未免会失了体面,落人笑柄。堂堂男儿,怎能为儿女情长折了气节?
可眼前这人,权势滔天,注定名留青史的人物,又有谁敢评判他半句?
林升月将目光缓缓移向清枝。话说到这个份上,她若再猜不出徐闻铮属意何人,那便是装糊涂了。
“我原该早些告诉你的。”清枝迎着她的视线浅浅一笑,略带着几分歉意,轻声说道,“只是总寻不到恰当的时机。”
林升月呼吸微滞。初时的惊诧过后,她又觉得理所当然,清枝这样的女子,合该被人珍而重之地放在心上。
她轻轻点了点头,“我知你定不是故意瞒我。”
说完她又悄悄打量着堂姐。
只见林照月神色如常,连眼尾都没动一下,仿佛方才那番惊世骇俗的告白不过一阵清风拂过。
这份从容让林升月不由得心生敬佩,不愧是她的堂姐,这样的场合下也能做到不动声色。
林相依旧笑着,恭喜了徐闻铮后,又拍了拍林照月的手让她先退下,转头就与徐闻铮聊起了别的。
可满屋子的人,那眼神里的酸味都快漫出来了。
这顿饭吃得各怀心思。
最后众人告辞时,脸上的笑都僵得很,活像套了一副面具一般。
林升月留下来帮着姐姐料理宴后琐事,徐闻铮牵着清枝的手上了马车,转眼便隐入山道的夜色里。
黄婉站在原地没动,她看着徐闻铮一手扶着车辕,一手小心翼翼地护在清枝头顶,生怕她磕着半分。
直到马车辘辘远去,消失在山道的尽头,她还盯着那一片空荡荡的黑暗。
“要我说,今儿最没脸的,就是这位了。"
“可不是?巴巴地凑上去,结果……呵。”
黄婉的身后传来几声嗤笑,那些小姐们压根没打算避着她,字字句句都往她耳朵里钻。她装作没听见,垂下眼,将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可以输给这里的任何人,唯独不该是清枝。
清枝掀起车帘一角,只见前后都是各府的车驾,路上走得极慢。她松开帘子,转头看向徐闻铮,“你昨日进宫,当真是去请旨赐婚了?”
徐闻铮忽然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让她侧坐在自己腿上。他把下巴轻轻搁在她肩头,轻轻“嗯”了一声。
那声音带着几分倦意,却透着说不出的餍足。
清枝听着他说话,抬手帮他理了理胸口的衣襟。
徐闻铮低声道,“钦天监给了两个日子,一个是九月二十三。”
她等了等,不见下文,偏过头看他,“不是说有两个吗?另一个呢?”
徐闻铮将她搂得更紧了些,鼻尖蹭过她颈侧,声音闷闷的,“还有个明年开春的日子,我当场给拒了。”
“九月二十三……”清枝微微蹙眉,“是不是太仓促了些?”
徐闻铮语气里透着几分不甘,“我连九月二十三都嫌晚,问有没有更近些的,说是没有了。”
见清枝不说话,徐闻铮继续说道,“明年太久了。”
他的声音突然沉了几分,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畔,“我等得够久了。”徐闻铮握紧她的手,“婚服有尚衣局的绣娘赶制,其他一应物件都会备齐。你若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说。”
清枝垂眸想了想,横竖她对那些繁琐礼节也不甚在意,这样倒也省心。
“那便九月吧。”清枝的话音刚落,就感觉腰间的手臂又收紧了几分。
昨日徐闻铮入宫面圣,除了请旨赐婚外,慧帝还同他说了一桩事。
前太子萧翊突然暴毙,不过隔了一日,萧凌也毒发身亡,死在了自己府中。而远在信州,一直被软禁的七皇子萧稹,前几日也传来消息,说是同样中毒而亡。
徐闻铮还未听完,眉头便皱了起来。
眼下的京都,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
幕后之人故意选在此时发难,就是要让天下人都认为是慧帝容不得先帝子嗣。
慧帝想必也猜到了对方的用意,封锁了三位皇侄的死讯。但徐闻铮心知,这样的遮掩维持不了多久。
“若是启用天枢卫,或许能更快探得消息。”
徐闻铮说完,不动声色地抬眸,观察着慧帝的反应。
然而慧帝神色未变,只是低叹一声,“当年朕入主京都时,天枢卫便如人间蒸发一般,半点踪迹也未留下。连带着所有与之相关的卷宗密档,都被人抹得干干净净。”
见他语气坦然,不似作伪,徐闻铮心中稍定,暂且按下了继续试探张钺下落的念头。
马车在山道上缓缓前行。
徐闻铮抬手撩开帘子,望向窗外,只见冷月高悬天边,银白的月光漫过山道,透出一股清冷。
他放下帘子,指尖触到清枝的手臂,凉意透过轻薄的衣料传来,他顺手抖开放置在一旁的薄毯,轻轻裹住她肩头。
“山间夜露重,仔细着凉。”
清枝没作声,只往他怀里又偎近几分,她合上眼,呼吸轻缓,逐渐绵长。
徐闻铮又将薄毯拢紧了些。他瞧着怀里安睡的清枝,眼神却渐渐沉了下来,暗忖道,无论如何都要在迎娶清枝之前,将京中这股暗潮压下去。
半月后的深夜,窗棂忽然发出一声极轻的响动。
徐闻铮在榻上倏然睁眼,手指已按上枕下的短剑。
“是我。”
来人是清泉。
徐闻铮紧绷的肩线松了些,他将短剑放回枕下,掀开被子,披了一件外衣起身。
随即,火石擦亮,燃了案几上的蜡烛,昏黄的烛光映出清泉风尘仆仆的模样。
“你迟了几日。”
徐闻铮抬手,示意清泉落座。
清泉径自往交椅里一瘫,整个人透出一股疲态来。“帮你找人的时候撞见件趣事。”他咧嘴一笑,从怀里摸出个物件抛过来,“接着!”
一小枚物件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徐闻铮两指稳稳夹住,就着烛光翻转细看,不过是一枚普通的铜钱,边缘有细微的磨损痕迹。
“有何问题?”
“钱是寻常的钱。”清泉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饮下,“可它不该出现在西坞国。”
徐闻铮指尖一滞,他定定地看着这枚铜钱。
西坞与旌国虽只隔三座南北走向的苍岭,可那峭壁千仞的山脉硬生生将两国隔成了陌路。
不通商旅,言语文化更是不同。
而且西坞国境内既无铜矿,也无冶铸之术,这枚带着旌国印记的铜钱,确实不该出现在那片土地上。
徐闻铮的指腹摩挲着铜钱边缘,他忽然想起赣州的旧案,心中有了一个猜测。
烛火映照下,他眉头微皱,轻声问道,“当年那批私铸铜钱,最后是如何处置的?”
清泉想了想,随即摇了摇头,“当时宣帝只定了萧谨的罪,至于铜钱去向,他未曾提及。”顿了顿,又补充道,“没有宣帝的命令,我们也不敢擅自调查。”
徐闻铮若有所思地点头,指尖轻叩着案几。
清泉见状,徐闻铮话里的深意,他也猜到几分,于是问道,“你怀疑那些铜钱都流入了西坞?”
“只是一个猜测。”徐闻铮将铜钱放在桌上,“若真是如此,那萧谨就未必是真凶。”
徐闻铮不禁暗忖,能让宣帝这般维护的,定是他更看重的人物。
顺着这个思路往下再一推敲,心中便有了另一个猜测,于是抬眸说道,“你去信州走一趟,查查萧稹的死可有什么蹊跷。”
清泉眉头一皱,抱臂回道,“天枢卫都散了,我凭什么替你办事?”
徐闻铮轻笑一声,“那你为何要查这西坞的铜币?既然管了这闲事,不如管到底。”
清泉撇了撇嘴,不再多言,转而问道,“张钺的下落,可有线索?”
徐闻铮摇头,“尚无消息。”
清泉眼底的光暗了暗,“他若存心躲着,我们怕是掘地三尺也寻不着。”
“急不得。”徐闻铮抬手倒了杯茶推过去,“一有消息,我立刻告诉你。”
清泉接过茶盏,轻轻点了点头。
他何尝不明白,以张钺的本事,若真想藏身,任谁都难觅踪迹。
就在此时,两人同时觉察到院外传来的脚步声,于是清泉起身,利落地翻出窗外。
“你要的人,在侯府东北角门。”
话音未落,清泉已消失在夜色中。随即竹林一片哗哗声,转眼又归于沉寂,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清枝将灯笼吹灭,放在了门口,然后推门进来。
“我瞧着你房里还有灯,便来看看。”说着清枝看了一眼四周,见窗户还敞着,皱了皱眉,“这几日半夜总要落暴雨,睡前记得把窗户掩实了。”
徐闻铮点头,应了一声,“好。”
清枝忽地正色道,“将手伸出来。”
徐闻铮顺从地抬起手腕,清枝从怀中掏出一条青色的发带,缠上徐闻铮的手腕。
她边缠边道,“只是没寻着一模一样的。”尾音里带着几分懊恼。
待系好一个精巧的结,才满意地松开手,"好了。"
徐闻铮凝视腕间那抹青色,眼底似有星子落入深潭。
清枝笑笑,“时间不早了,快睡。”
她刚欲转身,手腕却猛地被徐闻铮扣住,力道大得几乎发疼,还未及反应,整个人已被拽进他怀里,紧接着唇上一热,他的吻便压了下来,又急又凶。
清枝呼吸一滞,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他的衣襟,直到眼前发昏,他才稍稍退开,给她一丝喘息之机。
可不过两口气的工夫,他又欺身逼近。
这次的吻比方才更甚,清枝被迫仰起脸,下颌被他捏住,唇齿间的掠夺让她几乎直不起身。
徐闻铮的掌心滚烫,从她的颈侧缓缓滑下,指尖若有似无地蹭过衣襟边缘,激起清枝一阵细微的战栗。
她心跳得厉害,指尖微微发颤,只能伸手环住徐闻铮的腰,让自己有一丝支撑。
徐闻铮的手掌温热轻柔,但唇上的力道却愈发凶狠。
呼吸被尽数夺去,她眼前渐渐泛起朦胧,直到一丝凉意窜入鼻腔,神智才稍稍回笼。
徐闻铮将她按在自己胸前,下颌抵着她的发顶。他的心跳又急又重,隔着衣服震得她耳尖发麻,连带着她的胸口也跟着颤动。
两人静静相拥,谁都没开口。
许久后,清枝的头顶传来一句,“若是今日大婚就好了。”
徐闻铮嗓音低哑,说罢,低头在她泛红的耳尖上轻轻一啄。
温软的触感一路痒到心尖,清枝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却被他搂得更紧。
“我快等不及了,清枝。”
清枝一时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可心尖却无端颤了颤。她下意识拢了拢被徐闻铮揉皱的衣襟,抬眼时正撞上他泛红的眼尾。
他呼吸仍有些重,眸色沉沉地望着她,里头翻涌的情绪让她看不透,却本能地觉得危险。
"我先回去了。"
她匆匆丢下这句,不等他回应便转身跑开,连门口的灯笼都来不及拿,背影透着几分慌乱的意味。
徐闻铮望着她逃似的身影,低笑一声,抬手揉了揉眉心,低声自语道,“怪我,还是太心急了。”
他缓了许久,才缓缓起身,一路踱至东北的角门,果然见一辆没有马夫的普通马车静静停着。
徐闻铮撩开车帘,只见莫大夫被蒙着眼,五花大绑地塞在车厢里。
“唔!”
莫大夫突然重见光明,眯着眼适应了片刻,待看清眼前人,顿时瞪圆了眼睛。徐闻铮刚取下他口中的麻布,就听得一声怒吼,“怎么又是你这个瘟神!”
第72章 归北引(六)他,熬过来了(含加更)……
“手伸出来!”
莫大夫横眉竖目,语气又冲又硬,活像徐闻铮欠了他八百两银子。
可一瞧徐闻铮神色如常,对他依旧恭敬,那股子火气才勉强压下去几分。
徐闻铮没多话,手腕一翻,轻轻搁在脉枕上。
莫大夫指头刚搭上去,脸色就变了,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还没诊完,他就“啧”了一声,甩手把徐闻铮的手腕丢开。
“没救了,等死吧。”
莫大夫把脸扭开,腮帮子咬得发酸,每回遇上这瘟神就没省心的时候,心里那股火噌地一下又窜了上来。
他明明都逃到西坞国了,怎么还是像只小鸡崽似的,被人一把就揪了回来?
如今他总算知道了,眼前这位,就是定远侯府的小侯爷,徐闻铮。
可这尊大佛,怎么就偏盯上他了?
“真没救了?”
徐闻铮声音很轻,像是随口一问。
莫大夫不耐烦地摆摆手,“没救了,趁早订棺材吧。”
等了半晌不见动静,莫大夫斜眼瞥去,却见徐闻铮神色寂然,只垂眸望着地上那道孤零零的影子,仿佛连呼吸都轻了些。
莫大夫心头忽地一滞,又觉得自己的活说重了些,徐闻铮到底是护佑四方的战神,若真折在这儿,只怕边境又要起烽烟。
“你这病吧……”
莫大夫轻哼了一声,他捻了捻胡子,话在嘴里打了个转才继续说道,“倒也不是全然无解。只是那治法,会让人生不如死。”
徐闻铮眼睫微动,只轻轻颔首,“只要能治,什么法子都行。”
他这话声音浅淡,却偏生出透着一股执拗的劲儿。
“呵?”莫大夫冷笑一声,手指点了点他的胸口,“那次受的伤,你可还记得?”
徐闻铮沉默不语。
莫大夫以为他忘了,又哼了一声,“我当初好说歹说,让你再休养三个月,你偏不听。”
他上下打量徐闻铮几眼,语气略带嘲讽,“怎么,如今倒学会惜命了?”
徐闻铮也不辩驳,低声道,“我那时怕清枝等急了。”
莫大夫眼睛一亮,忽然来了兴致,“清枝那丫头还跟着你的?真是你家丫鬟?”
徐闻铮点头,眼底浮起一丝柔和,“从前是,如今她是我未过门的夫人。”
莫大夫摸着胡子,若有所思地说道,“那丫头,不学医真是可惜了。”
他忽然板起脸,眉毛一挑,盯着徐闻铮,“你要是能劝她跟我学医,这次我就破例给你治,如何?”
徐闻铮依旧笑得温和,却轻轻摇了摇头,“我做不了她的主。再说……”
他顿了顿,眼里带着一丝无奈,“这两日,她怕是见了我都要躲。”
莫大夫一听,气得伸手直戳他肩膀,“你蒙谁呢!那丫头就听你的话!”
他喘了口气,见徐闻铮依旧不应他,于是猛地站起身,袖子一甩,“行!这次我给你治,下次可别来找我了,真是阴魂不散!”
徐闻铮也不恼,笑着朝他拱手,认认真真道了句,“多谢。”
“别,先别急着谢。”莫大夫顺了顺气,斜眼瞅他,“还不知道你扛不扛得住。”
徐闻铮不慌不忙地斟了杯茶,双手奉上。莫大夫瞧他这般恭敬,脸色稍霁,接过茶盏仰头便灌了大半。
茶水温热,让他胸口的闷气散了几分。
“拿纸来。”
徐闻铮立即铺开宣纸,又站在一旁细细研墨。莫大夫执笔蘸墨,运笔流畅,不多时,药方便成了。
“明日按这方子把药材给我配齐喽。”
“好。”徐闻铮接过方子,对着门外的侍女说道,“带莫大夫去客房歇息。”
随即又将药方递给亲卫,“速去备齐,府上没有的药材,拿我的令牌入宫去取。”
翌日清晨,莫大夫看着码放整齐的药材,咂了咂嘴。
他转头对徐闻铮道,“老夫要准备些时候,莫来打扰。”
说罢便将徐闻铮请了出去,随即“砰”地一声关上了门,连午膳都未动一筷。只在夜幕时,要了一壶清茶,房门便又紧紧合上。
直到次日晌午,房门才“吱呀”一声打开。莫大夫顶着青灰的眼圈,对守在外头的亲卫道,“成了,叫你们主子过来吧。”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回桌前,开始收拾桌子作废的药材。
这时门框边突然探出个脑袋,“莫大夫?”
莫大夫闻声回头,脸上皱纹顿时舒展开来,“哎呦,清枝丫头!”
他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把人拉进屋来,“几年不见,都出落成大姑娘了。”
清枝笑道,“听说府里来了位神医,我就猜会不会是您。”
莫大夫连连摆手,“什么神医不神医的,都是治病救人。”
清枝目光扫过桌上散落着的药材,虽然她药材认识得不多,却也认出几味是剧毒之物,更有几味药性凶猛。
她迟疑地指向其中一味,“这可是雷公藤?”
“你认得?”
莫大夫眼睛一亮,胡子都翘了起来。
清枝点头,不好意思地笑笑,“这几年翻过些医书,只是认得粗浅,认得的字也不多。”
莫大夫捋着胡须,点了点头,“有不懂的尽管来问。”
清枝嘴角的笑意又深了一点,眼睛弯成了月牙,“当年你说教我呢,还做数不?”
莫大夫一怔,随即激动得手指微颤,他强压着欣喜,正色道,“入我门下可不许偷懒,既学了就要学到底。”
“我一定好好用功!”
清枝重重点头,转身小跑着倒了一杯热茶,恭恭敬敬跪下奉上,“师父请用茶。”
莫大夫接过茶盏时手抖得厉害,低头啜饮时,眼底都是喜色。
这时门外传来徐闻铮的声音,“清枝。”
清枝一听见他的声音,想起前夜他眼底那抹意味不明的红晕,便不愿再看他一眼。
徐闻铮跨进门,见她这副模样,眼里不由得浮起一丝笑意,语气依旧温和,“你先回去吧。”
清枝一怔,这是不让她看?
随即又觉得两人之间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确实让她不太自在。
“师父,你忙完了我再来寻你。”
说完她提着裙角匆匆出了门,连脚步都比平日快了几分。
莫大夫瞥了眼门口,问道,“怎么,你还不敢告诉她你的情况?”
“这些年我总让她提心吊胆。”徐闻铮的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这回,我得想法设法活得久一些。”
莫大夫轻哼一声,心想这瘟神倒是沉得住气。
随即一想,谁让他是自家徒弟的心上人?只得认命地挽起袖子,说了句,“脱衣。”
莫大夫头也不抬,手里摆弄着药瓶叮当作响。
徐闻铮没多话,抬手解开衣带,夏衫滑落,露出满背狰狞的伤疤。
莫大夫眯眼瞧了瞧他腹部的伤疤,忍不住“啧”了一声,“这手艺糙的,怕是屠夫缝的都比这强!”
徐闻铮背肌微微绷紧,语气平淡如常,“战场上,没那么多讲究。”
莫大夫拍了拍榻沿,“趴这儿来。”
等徐闻铮伏下身,他从药箱取出个黑陶小罐,揭盖时,一股辛烈之气扑面而来。
“这是透骨膏。”
莫大夫银匙一挑,褐中带青的药膏便拉出细丝,“这种药膏是以乌头、斑蝥、血竭等物合制而成,能引出深伏骨中之毒,透达肌表。”
说着他将药膏往徐闻铮背上一覆,掌心运力推揉,那些狰狞疤痕顿时泛起赤红。
徐闻铮十指骤然扣紧榻沿。
他先是感觉到细微的麻痒,转眼便化作千百根烧红的银针往骨缝里钻。
不一会儿徐闻铮便青筋暴起,冷汗顺着下颌滑落,浸透塌席。
“如何?”莫大夫弯腰瞧他,“这可比战场上挨刀子痛快?”说完手上的力道又重了三分,“撑不过去正好,省得我家清枝往后守寡。”
莫大夫将最后一块药膏抹匀,陶罐往案几上一放,又拿起艾条点燃,瞬间燃起一道青烟。
“忍着。”
话音未落,艾火已贴上脊背。
徐闻铮浑身的肌肉骤然绷紧。
那热意不像火,倒像千万只毒蚁顺着毛孔往骨髓里钻。
每一寸骨头都在发烫,仿佛有人拿着烧红的铁钎,从椎骨一节节钉进去。
艾条来回游走处,背上原本褐青色的膏体渐渐泛出灰白,表层凝结的水珠先是透明,继而变成浑浊的黄,最后竟渗出丝丝缕缕的黑血。
“毒已发出来了,还得再用拔罐吸尽余邪。”
他边说边将牛角罐一枚枚扣在徐闻铮背上,火苗一掠,罐口紧紧吸附。
背上的皮肉渐渐隆起,暗红的淤血从毛孔渗出,慢慢积聚在罐底。
徐闻铮浑身绷紧,牙关咬得死紧,他只觉背上如烈火灼烧,又似毒蛇噬咬,疼得他眼前发黑,神志几乎涣散。
可那剧痛偏偏不肯放过他,一次次将他从昏沉的边缘拽回,叫他清醒地受着这炼狱般的折磨。
不多时,莫大夫熄了火,伸手将牛角罐一一拔下。每取一个,徐闻铮的背上便留下一圈紫黑的淤痕。
徐闻铮还未缓过气来,莫大夫已抄起一把竹刀,刀刃贴着他背脊,将渗出的黑血一一刮去。
刮刀游走的细微声响在静室里格外清晰,里头还混着徐闻铮压抑的喘息。
“这是隔皮刮骨。”莫大夫手下不停,声音却稳,“若不尽快刮净,邪毒会重新钻回去。”
刀刃刮过之处,皮肉火辣辣地发颤。
徐闻铮只觉得像是被人按在火炭上,毒蛇啮咬的疼还未消,又添了钝刀刮骨之痛。
冷汗顺着他的额角不断滚下。
莫大夫处理完后,长长呼出一口浊气,额前的碎发都被汗水浸透了。
他擦了擦手,声音沙哑道,“还撑得住吗?”
徐闻铮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浑身肌肉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只能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含糊的应答,手指还死死攥着塌沿。
“是条汉子。”
莫大夫勉强扯出个笑,将染血的器具擦拭干净,又一件件收进药箱。
“明日准备药浴,方子我交给这院子的侍女,你未时一刻准时来。”说完,他拎着药箱,推开门,步子有些踉跄地走了出去。
房门再次轻轻合上,屋内顿时安静下来。徐闻铮瘫在榻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背上的伤,疼得他发颤。
莫大夫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住处,眼皮沉得几乎睁不开。
他推开门正要倒向床榻,却见清枝端坐在窗边,显然等了他许久。她单手托腮,阳光打在侧脸上,留下一侧的阴影,有些暗晦不明的意味。
莫大夫身形一顿,叹了口气,有些事,终究是瞒不住的。
翌日清晨,清枝揣着京都的坊图,领着桃丫在街市间转悠。
果然如林升月所说,眼下京里确有几处位置不错的铺子正在招售。
清枝对照坊图圈出五家铺子,打算先瞧瞧周遭情形,再与东家议价。
正走着,她脚步忽地一顿,停在一条巷子口。
金水巷……
她望着巷口那块斑驳的木牌,想起何大叔从前闲谈时提过,他家就住在这金水巷里。
“主子,您怎么了?”
桃丫见清枝站在巷口半晌不动,忍不住上前一步,眼里透着担忧。
“没事。”清枝回过神来,抬脚迈进了巷子。
没走几步,便瞧见一位大娘正坐在门前拣菜。清枝上前福了福身,温声问道,“大娘,请问这金水巷里,可有一户姓何的人家?”
“有啊。”大娘抬头,笑眯眯地往巷子里一指,“顺着这儿往前走,第三户就是。”
清枝眸光微动,又轻声问,“那这户人家如今过得如何?”
大娘叹了口气,“这何家啊,前些年男人没了,听说是因公殉职。好在朝廷仁厚,给了一大笔抚恤银子,如今每月还能领俸禄,日子也还可以。”
她顿了顿,又摇头道,“就是他家闺女,不知得了什么怪病,请了多少大夫,这几年也不见好。”
清枝点了点头,“多谢大娘。”
说完,她便带着桃丫朝巷子深处走去。
大娘见清枝虽衣着素净,但那料子却是上好的缎子,发间一支白玉簪子莹润生光,身后还跟着两个佩刀的侍卫和一个小丫鬟,心知定是哪家府上的贵人,不由得又多打量了几眼。
清枝来到何家门前,抬手轻叩门环。
不多时,门便开了,出来一个与清枝年纪相仿的姑娘。那眉眼间依稀能看出何大叔的影子。
“姑娘找谁?”
清枝唇角微扬,柔声道,“路过此地,有些口渴,想讨杯水喝。”
开门的姑娘目光在清枝身上打了个转,又瞥见她身后肃立的侍卫和她身边的桃丫,迟疑片刻,还是侧身让开了路,“进来吧。”
清枝带着桃丫进了院子,两名亲卫自觉地守在门外。
“请坐。”姑娘端来茶盏,“家里没什么好茶,将就着吧。”
清枝双手接过,道了声谢。
茶水温热,她小口啜饮着,目光不着痕迹地环视四周。
这屋子虽不大,却收拾得窗明几净,干净整洁。
“我瞧着咱们年岁相仿。”清枝放下茶盏,笑意盈盈,“我今年十九,快二十了,你呢?”
“刚满十九。”姑娘轻声答道。
“那该唤我声姐姐了。”清枝眼神柔和,“可说亲了?”
姑娘摇摇头,“我前些年突然染了怪病,时常昏厥,看了许多大夫都诊不出病因。”
说着,她眼底闪过一丝黯然。
“正巧我府上住着位医术高明的先生,改日带他来给你瞧瞧?”
姑娘猛地抬头,眼中既有惊讶又带着几分希冀,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清枝起身告辞,“今日叨扰了。”
姑娘送她到门口,清枝忽然驻足,“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何娇。”
“我叫清枝。”她回眸浅笑,“过几日我带大夫来。”
说罢,清枝带着桃丫和亲卫转身离去,渐渐消失在巷口。
那场祸事过后,清枝很长一段日子都不敢回想,每每闭眼便是血光冲天。
她在狱中还时常惊醒,醒来后只能紧紧环抱住自己,蜷缩在冰冷的墙角,睁着眼熬到天明。
那些支离破碎的画面,她拼命想要忘记。
可今日站在金水巷的青石板上,她忽然发觉,自己竟已许久不曾被那些梦魇惊扰。
原来在不知不觉间,那场灾祸的阴霾已渐渐消散。
清枝忽然觉得,今日的相遇,或许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她暗想,是该好好和那场祸事告别了。
如今,她应该好好报答何大叔的恩情。
清枝回到府中,用过午膳便径直往药房后的小间走去。路上遇见侍女,说是徐闻铮刚进去。
她在外间的藤椅上坐下,轻声问道,“徐闻铮,你在里头吗?”
内间里氤氲着苦涩的蒸汽。徐闻铮刚浸入浴桶不久,滚烫的药汁便灼得他浑身发紧。他咬着牙关缓了缓,才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如常。
“在。”
“你在沐浴?”
清枝的声音又透了进来。
“嗯。”
徐闻铮简短地应道,喉结滚动时咽下了一声闷哼。
药力发作得极猛,细密的汗珠从他额头滚落,他死死攥住桶沿,指节微颤。
清枝浑然不知里头的状况,声音轻快,“那我在这儿坐着,你陪我说说话可好?”
“好。”
徐闻铮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时,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
药汁像千万根银针扎进经脉,疼得他眼前发黑,却还要强撑着让语调如常。
水汽蒸腾间,他绷紧的手臂上,青筋根根分明。
清枝坐在外间的藤椅上,望着窗外摇曳的竹影,轻声道,“今日我瞧了五个铺子,选中了其中的两个,你帮我参详参详?”
清枝笑了笑,又补充道,“毕竟这京都城里,你比我熟悉。”
“嗯。”
屏风后传来一声短促的回应,伴着略显沉重的呼吸声。
清枝继续兴致勃勃地说道,“第一处是东市的醉月楼,位置极好,就在主街拐角,人来人往的。铺面宽敞,格局和咱们望香楼很像,连用的都是上好的红木。要是盘下来,稍作修整就能开张。”
内间传来水声的轻响,却不回应。
清枝等了等,又接着说,“第二处是西市的清云阁,两层的主楼后面带着个大院子,还有条小溪穿过。虽然眼下客人不多,但听旁边茶坊铺子的小二说,明年在它对面会修建官学,届时文人雅士汇聚,客源应该也是不愁的。”
她忽然停下,歪着头看向内间,问道,“徐闻铮,你觉得哪处更好?”
药桶中的徐闻铮此刻眼前阵阵发黑,十指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保持清醒。
他急促地喘息几下,声音沙哑,极力克制着颤音,问道,“东家为何出手?”
“这我倒没细问。”清枝略有所思道,“那我明日再去打听清楚。”
她转而又说起今日在街上的见闻,哪家果干铺子的蜜饯最香,哪家布庄的绸缎花色最艳……
徐闻铮只是偶尔应一声“嗯”或“好”,声音越来越低。
清枝仔细听着内间断续的应答,她停下絮叨,迟疑道,“你是不是累了?”
水声中,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闷哼,随即是徐闻铮极力维持平稳的嗓音,“没有,你继续说,我在听。”
“对了。”
清枝的声音忽然轻了几分,指尖在旁边的小几上画着圈,“今日见着何大叔的闺女了,她就比我小几个月。”
清枝顿了顿,单手托腮,“她得了病,好些年了不见好。”
内间静得出奇,连水声都听不见了。清枝神色一僵,瞬间绷直了身子,喊出一声,“徐闻铮?”
依然没有回应。
她心头一紧,立马站了起来。
“徐闻铮,你可还听着?”
药桶中的徐闻铮此刻眼前白茫茫一片,豆大的汗珠顺着紧绷的下颌滴落在药汤里。
就在意识即将涣散的瞬间,清枝那声呼唤像一根银针,将他生生扎醒。
“在。”
这个字几乎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尾音还未落下,他整个人便又沉进了灼热的药汤中几分。
清枝听见应答,终是松了一口气,忍不住问道,“还要泡多久?”
她不自觉的,声音里也带着刻意维持的平静。
徐闻铮费力地抬眼望向香案,那炷香还剩最后一小截,“快了。”
一滴泪突然砸在清枝手背上。
她猛地仰起脸,咬着牙将涌到眼角的泪水生生憋了回去。
昨日莫大夫的话又在耳边响起,“隔皮刮骨不过是皮肉之苦,真正的凶险在这药浴里。”
清枝死死咬住下唇。
她知道,此刻自己絮絮叨叨的话语,就是拴住徐闻铮意识的最后一根细线。
清枝的声音轻颤着,却依然坚持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
内间的水声越来越轻,她的语速就不自觉地加快,仿佛要用话语填满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那得靠极强的求生意志,才能熬过去。”
“说是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
莫大夫的话此刻在清枝耳边来来回回,每一句都像刀子一样刻在清枝心头。
她深深吸了口气,眼泪依旧不受控制地滚落。她抬手,用指尖抹过眼角。
“徐闻铮。”她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什么一般,“再陪我说说话好吗?”
“好。”
屏风后再次传来他温柔的应答,仿佛他此刻承受的不是剜心蚀骨的痛楚,声音平稳得让清枝心疼。
清枝的声音传入徐闻铮的耳中,已经模糊成了一片。他在灼热中沦陷,又拼命挣扎。
但他依然在每一个清醒的间隙,用尽力气给出回应。
当最后一缕香灰落下时,徐闻铮的精神有些涣散。他缓缓松开抠进木桶的十指,在蒸腾的水汽中轻轻呼出一口气。
他,熬过来了。
第73章 归北引(七)徐闻铮,你会不会不行啊……
三日后,清枝当真领着莫大夫登了何家的门。
何娇开门时,见清枝立在门口,身旁还跟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不由得一怔。
她原以为那日清枝不过是随口应承一句,过耳便忘,哪成想她竟记在心上,还真带了大夫来。
莫大夫也不多话,只让何娇伸手,三指往她腕上一搭,凝神细诊了片刻,便起身让给清枝。
清枝会意,挨着何娇坐下,指尖轻轻按上她的脉门,屏息细辨。
片刻后,莫大夫问道,“如何?”
清枝稍作沉吟才抬眼,对着莫大夫小声说道,“她的脉象沉细如丝,似有若无的。”
“嗯。”
莫大夫捋着胡须点了点头,露出满意的神色,随即目光又落在何娇苍白的脸上。
“姑娘这是中气下陷,清阳不升之症。”
他示意何娇张开嘴,指尖轻托着她的下巴,细细瞧了瞧她的舌苔。
“你平素身子骨尚可,只是偶尔会突然昏厥,不省人事,过会儿自个儿就能醒转,发作时既不抽搐,也不会口眼歪斜,倒是会出冷汗,汗珠子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我说的可对得上?”
何娇闻言,眼睛一亮,连连点头,“正是这般!看了好些大夫,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莫大夫摆摆手,“莫慌。”
他从药箱里取出针包,淡然说道,“这病症虽缠人,却非绝症。只是发作多了难免伤及根本。”
他边说边将针包摊开,“往后每三日我来施一次针,先给你提提阳气。你自个儿也要当心,定要注意起居规律,别操劳,最要紧的是少发愁,先把心神养好了。”
话音未落,银针已稳稳刺入何娇的百会穴。
清枝在一旁瞧着,只见莫大夫手法娴熟,转眼间又在足三里下了针。
施针结束后,莫大夫拿出一张素笺,提笔蘸墨,唰唰几笔写了一张方子,然后递给清枝,“丫头,仔细瞧瞧这方子,回去翻翻你的医书,明日来告诉我为何用这几味药。”
“是,师父。”
清枝双手接过,细细端详。
纸上有黄芪、白术、升麻、柴胡等药材,这些都是补中益气的寻常之物。只是看到“人参”二字时,她眉头微皱,这味药金贵,怕是寻常人家用不起。
她不动声色地将方子折好,转手递给身旁的桃丫,“让府里按这个配来。”
桃丫伶俐,早瞧出自家主子待这位何姑娘不同,当下也不多话,只利落地将药方往袖中一揣,福了福身便退到了一边。
回府的马车微微摇晃,窗外的暮色渐起。
清枝倚着车壁,终是忍不住问道,“师父,怎的连这样的疑难杂症,您都这般熟稔?”
莫大夫闻言,抚着花白的胡须笑了笑,“那是因为这些病,我都治过。”
车帘忽地被风撩开一角,一缕斜阳漏了进来,正巧映在他沟壑纵深的脸上。
“咱们莫家行医,讲究的就是个广字。”他抬手捞开车帘,瞧着外头的车水马龙,“寻常的头疼脑热,是个大夫都能治。遇上更好的方子,咱们学来便是。”
话音顿了顿,莫大夫的目光忽然深远起来,“可有些病症,世上本无成法可循。就像在荒原上开路,得靠自个儿去踩个脚印子。”
他转头看向清枝,眼中映着暮光,“这条路是难走,可总得有人走。这天下还有多少病症,等着人去琢磨透呢。”
清枝望着师父被夕阳镀了一层暖色的侧脸,不觉坐直了身子。她正声道,“记下了,徒弟定当用心去学。”
这晚,侯府的烛火微微摇曳,清枝伏在案前,纤指在医书的字里行间游走,不时蹙眉沉思。
另一边,徐闻铮坐在软榻上,衣衫松散地挂在臂弯处,露出精壮的背脊。莫大夫手里的银针,在烛光下泛着冷光,一根根没入徐闻铮身体的各处穴位。
“既收了清枝为徒,何不就留在京都?”徐闻铮忽然开口,目光仍落在案前那个专注的身影上。
莫大夫的手蓦地一滞,针尖悬在皮肉之上,声音低沉地应了一句,“祖训难违。”
徐闻铮轻笑,“前朝的规矩,早该随那暴君一同入土。”他侧过脸,眼底灼灼,字字千钧,“莫家医术,当重见天日。”
莫大夫眼神锐利如刀,“你从何处知晓我莫家的旧事?”
“我半年前从天枢卫调过一份密档。”徐闻铮从容道,“百年前莫家宁死不侍暴君,满门忠烈,原以为传承已断。”
说到此处,徐闻铮顿了片刻,又继续说道,“我祖父常说,莫徐两家,本该同担济世之责。”
莫大夫沉默良久,忽然摇头,“你错了一处。”
他拾起银针,在烛火上缓缓转过,“得莫家真传者,未必姓莫。”针尖淬出一道寒光,又缓缓刺入徐闻铮的天宗穴,“就像这根银针,重要的是它能治病,而非出处。”
莫大夫松了手,对着案前那个沉思的身影喊道,“清枝,过来。”
清枝闻声抬头,见师父神色严肃,忙合上书册,提着裙子小跑过来。
“你来。”
莫大夫起身让出位置,将银针往前一递。清枝盯着那枚细针,咽下一口唾沫,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问道,“我?”
“当然。”莫大夫不由分说地把针放在她的掌心,“往后我不在时,这差事就是你的。”
见她手指发僵,又补了句,“放心,我在旁边,扎不死他,顶多难受些时日。”
徐闻铮闻言挑眉,见清枝已经咬着唇凑近,他轻声安抚道,“别怕。”
清枝心中慌张,但下手极稳。
她在莫大夫的指点下屏息落针,刚扎上就飞快缩手,活像被烫着似的,退到三步开外。
几息之后,莫大夫问道,“感觉如何?”
徐闻铮面不改色,“右腿麻了。”
老人两指一捻,银针瞬间离体,“深了三分。”转头又把针朝清枝一递,“再试。”
清枝:……
盛夏的夜晚,街道的青石板上还透着几分白日的热气。
徐闻铮从宫中请了旨意,借着月色先去了凌王府。
侍卫推开冰窖的门,凌王的尸体端正地摆在冰床之上,他的面容已经泛青,确实是毒发身亡的模样。
随行的宫中老嬷嬷仔细查验后,低声道,“确是凌王本人。”
徐闻铮的指尖在尸体颈侧按了按,又掀开衣襟查看,眉头微蹙。凌王所中之毒,还有待探查,只是这毒,确实有几分蹊跷。
他出了凌王府,又转道去了软禁前太子的府邸。
好在萧翊的尸体也保存完好,仵作当面核验过后,确认他是气血逆乱而亡。徐闻铮盯着那张灰白的面容看了许久,忽然伸手替他合上了微睁的眼睛。
临走时,徐闻铮对孟清澜说道,“我与圣上求了情。”
夜风穿过廊下,吹动徐闻铮的衣摆,他的声音很轻,“明日圣旨一到,你就可以回孟府了。”
孟清澜*闻言,怔在原地。
她原以为自己要在这方寸之地耗尽余生,没想到还有机会摆脱这道牢笼。
孟清澜望着徐闻铮远去的身影,忽然想起,许多年前,他们在宫中的那次初见。
那时的他还是个雪团子似的小公子,被侯夫人牵着,一双眼睛澄澈清亮,笑起来比那三月的朝花还暖人。
如今的他早已褪去了儿时的稚气,身姿挺拔如松,眉宇间沉淀着经年累月磨砺出的沉稳气度。
又一阵风拂过,孟清澜的思绪快速从回忆中抽离,她的眼底渐渐凝起一股坚定之色。她暗暗发誓,无论如何,她绝不会再被困在这四方天地里,任岁月磋磨。
两日后,清枝正要登上马车,忽听见身后有人唤她。
“清枝!”
她回头一看,竟是杜大娘站在不远处,她连忙提着裙摆快步迎上去。
“果然是你!”杜大娘也赶紧往前两步,眼里满是激动,“我来的路上还怀疑,那封信是不是你写的。”
几年不见,杜大娘模样没怎么变,只是眼角添了几道细纹,笑起来时更深了些。
清枝亲热地挽住杜大娘的手臂,将人扶上马车,又吩咐侍女,“先把杜大娘的行李安置好,再收拾间敞亮的屋子,要离我近一些。”
马车缓缓驶离,杜大娘挑起车帘往外张望,疑惑道,“咱们这是往哪儿去?”
清枝答得干脆利落,“去盘个铺子。”
杜大娘闻言瞪圆了眼睛,身子都不由自主往前倾了倾,“你哪来的本钱?”
“我没有。”清枝抿嘴一笑,“可侯府有。”
“哎哟!”
杜大娘惊得一把抓住清枝的手腕,狠狠拍了下去,又低下声音说道,“侯府的钱可动不得!要是被发现了,轻则挨板子,重则发卖出去!”
她打量着车厢外随行的亲卫,又压低了声音,“瞧这阵仗,你在侯府必是得了好差事,可越是如此越要谨慎!”
清枝疼得龇牙,反手拍了拍杜大娘的手背,眉眼弯弯,“您别担心。”
接着清枝便将这些年的事细细道来。
杜大娘听着听着,紧绷的肩膀渐渐放松,最后长舒一口气,“这真是苦尽甘来了。”
她仔细端详着眼前的清枝,怎么也没想到当年那个瘦弱怯懦的小姑娘,如今言谈举止间尽是沉稳,那双眼睛亮堂堂的,透着说不出的精神气来。
清枝最终选定了西市的清云阁。
至于原因?倒真让徐闻铮猜着了。
那醉月楼的东家在外头欠了一屁股债,眼瞧着还不上,铺子早晚得被拿去抵债。于是那东家心里发虚,正琢磨着赶紧捞一笔,好卷钱跑路。
清枝在清云阁等东家时,隔壁桌的闲谈声断断续续传了过来。
“听说了吗?前太子昨夜饮酒过度,竟突发中风去了!”
“可不是,好在圣上念及孟家功绩,如今又只剩孟清澜这一个女儿,特准她归返本家。”
“是啊,不然这孟清澜成婚多年,又没生个一儿半女的,日子可就难熬喽。”
……
清枝忽然抬头望向杜大娘,“大娘,成了亲的夫妻,怎么会没有孩子呢?”
她眉头微蹙。
在她的认知里,男女一旦成婚,女子自然就会怀上孩子,这中间还能有什么曲折?
杜大娘刚夹了一筷子腌黄瓜,闻言筷子停在半空,斜眼瞅了清枝一眼,“小丫头怎么突然问这个?”
说着她把黄瓜送进嘴里,嚼了两下才道,“还能有啥曲折,就是男人不行呗。”
清枝眨了眨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晚,清枝按莫大夫教的法子给徐闻铮施针。
烛火摇曳中,徐闻铮已褪去上衣端坐着,肩背线条在一排烛火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分明。
清枝站在他身后,指尖轻按着穴位,忽然倾身凑近。
“别动,我要施针了。”
她的气息拂过徐闻铮的后颈,手中的银针稳而轻地没入他肩胛处的穴位。
徐闻铮正凝神感受着她指尖传来的凉意,忽觉颈后一阵温热吐息。
清枝竟贴得更近了。
他喉结微动,还未开口,就听见清枝没头没尾地蹦出一句,“徐闻铮,你会不会不行啊?”
徐闻铮:……
第74章 归北引(八)大婚筹备
清枝盘下了清云阁,让徐闻铮另取个名字。
徐闻铮略一沉吟,温声道,“就叫清晏楼吧,取河清海晏之意,既盼天下太平,也愿酒楼安宁祥和。”
清枝听了,也觉得这名字极好,便立刻找人换了牌匾,闭店整修。足足忙活了一个月,清晏楼才重新开张。
不过,近来这些日子,清枝被婚事筹备缠得脱不开身,实在分不出精力打理酒楼,便暂时托付给杜大娘照看。
除了每月固定的厨娘工钱,清枝还额外分她两成净利。杜大娘得了甜头,更是格外上心,将酒楼里里外外打理得井井有条。
她本就厨艺精湛,再加上清枝给的新式菜谱和几样精巧的甜点,不出半月,清晏楼的名声就在西市传开了。
清晏楼里环境清幽,陈设雅致,渐渐吸引了不少年轻公子,文人雅士来此小聚,如今倒成了个热闹的去处。
清枝原以为大婚不过是走个过场,哪知道光是婚服就得足足备下五套。除了正红,还有青绿、绛紫等颜色,样式更是看得人眼花缭乱。
这几日,她试过的衣裳少说也有上百套,光是穿脱就累得人手臂发酸,更别提那些发饰首饰了。
金钗玉簪、珠花步摇,一套接一套地往她头上比划,压得她脖子又酸又胀。
试妆更是折磨,她往梳妆台前一坐就是大半天,脂粉一层层地敷,发丝一根根地捋,清枝只觉得脸皮都要抹僵了。
后来只要远远瞧见尚服局的女官进府,她就恨不得翻窗躲出去。
这日,梳栉宫女又将她按在镜前摆弄发髻。清枝正困得眼皮打架,忽听见宫女随口说道,“姑娘且忍忍,大婚要持续七日呢。”
“什么?七日!”
清枝一个激灵,瞬间睡意全无,差点从凳子上噌地站起来。
梳栉宫女手上的动作不停,一边替她挽发一边温声解释,“祭祖高庙,迎亲拜堂这些大礼之外,侯府还有御赐宴席和诰命加封的仪程。”
“诰命加封?”清枝猛地回头,发丝从宫女指间滑落,她问道,“我哪来的诰命?”
宫女笑着将散落的发丝重新拢起,“您嫁的可是定远侯府的侯爷,柱国大将军,按例自动封一品诰命夫人。”
见清枝仍是一脸茫然,又补了句,“这可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呢。”
铜镜里映出她盛装的模样,金钗步摇随着转头轻轻晃动。清枝忽然问道,“侯爷也要这般折腾吗?”
“侯爷自然也要试婚服。”宫女抿嘴一笑,“不过那边说了,等您这边定下样式,他再照着配就是。若是拜堂时您穿绛紫,侯爷便也选绛紫色的礼服。”
清枝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刚拆下来的缠枝金钗,“原想着交给尚宫局操办,我能少费些心神呢。”
“这才哪儿到哪儿呀。”宫女突然笑出声,“后头还有仪仗队、乐舞班子、宴席菜品、乐工曲目、灯笼花样、花轿样式等着您拿主意呢。”
清枝一听,瞬间垮了脸,整个人彻底焉了。
这几日徐闻铮开始上朝了,天不亮就要进宫,常常被留在殿内商议要事,有时直到宫里掌灯才匆匆回府。
一回来又径直去了书房,每日待处理的公文在案头堆得老高,书房的烛火总要燃到深夜才熄灭。
清枝这边被婚礼的琐事缠得脱不开身,光是核对礼单,试穿吉服就得耗去大半天的功夫,还得趁着夜深人静时,就着一盏烛火翻看医书。
莫大夫给徐闻铮新配了药,特意叮嘱说他这身子还得细细温养,半点马虎不得。
清枝每日晨起总要悄悄问过小厮,听说徐闻铮夜里没咳,睡得也安稳,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
这日清枝收到了林升月的帖子,说是两月未见,想约她小聚。清枝正巧想带她看看自己的新铺子,便将地点定在了清晏楼。
谁知到了地方,不仅林升月在,连林照月和孟清澜也来了。
清枝引着她们往后院去,那里有一处她特意用青竹搭建的小亭子。
小亭子四面都垂着素纱幔帐,竹帘半卷时,既能透进丝丝凉风,又叫人瞧不真切里头得情形。
更特别的是,清枝还命人将院中的溪流引了一条分支流过小亭中央,水声淙淙,将暑气都冲散了七八分。
林升月在韶州城待久了,性子也洒脱了不少。一见这溪水清亮,当即脱了绣鞋,褪去罗袜,赤着脚就往水里一放。
她眯着眼叹道,“真痛快!”脚丫子在水里不停地踩着水花。
清枝端着青瓷盘进来,金黄的炸荷酥还冒着热气。
“知道你馋这个。”她笑着将盘子往林升月面前一推,“刚出锅的,小心烫。”
林升月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拈起一块就往嘴里送。
“可算盼到了!”她含糊不清地说着,酥脆的声响从唇齿间漏了出来,“府里的厨娘试了多少回,总差那么点意思。”
清枝刚在石凳上落座,林升月就忙着介绍,“这位是孟姐姐,孟清澜,京都第一才女,琴棋书画没有她不精的。”
说着她又指了指身旁,“我堂姐林昭月,你们上回在别院的荷宴上见过的,也是个大才女。”
清枝略一低头,唇角轻扬,朝二人浅浅一笑。那两人亦不约而同地颔首回礼,目光交汇间竟有几分默契。
林照月轻摇团扇,温声说道,“升月先前同我说你要在京都开酒楼,我只当是姑娘家的玩笑话。”
她顿了顿,眼底带着几分钦佩,“没成想,你竟真做成了。”
“何止做成了,如今这清晏楼在京都可是颇负盛名的。”林升月捏着半块炸荷酥,得意地扬起下巴,“她可是京都城里独一份的女东家。”
清枝执壶为众人添茶,闻言只是浅笑,“这第一人总得有人来做。今日我蹚了这条路,待往后再有姊妹们当东家,世人也就见怪不怪了。”
孟清澜手中的茶盏顿在半空,她抬眸深深看了清枝一眼。
清枝恰在这时抬头,四目相对间,她朝孟清澜莞尔一笑,眼尾弯成了月牙。
近来京都各个坊间,除了孟清澜的传闻,就数清枝最惹人议论。
一个流放归来的女子,竟能攀上侯府这门亲事,任谁听了都要酸上两句。
孟清澜今日一瞧,见眼前这姑娘似乎并不在意,照旧开着她的酒楼,备着她的婚事,听林升月说她还抽空研习医术,该做什么做什么,那些闲话似乎连她的衣角都沾不上。
孟清澜暗自打量,清枝看她的眼神澄澈得很,既无旁人那种刺探的意味,也不刻意亲近,就像对待寻常的新友,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这些日子,多少旧交借着探望之名来孟府,明里暗里都要打听太子暴毙当日的情形,还有这些年她的境遇。
那些人眼里藏不住的,有猎奇,有怜悯,也有等着看她落魄的窃喜。
而清枝的眼里,竟然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
孟清澜素来不是个热络性子,能入她眼的人本就不多,平日里往来的,也多是场面上的客套。
可奇怪的是,眼前这姑娘才说了几句话,她心里就莫名生出几分亲近来,连她自己都觉得诧异。
那句“这第一人总得有人来做”在她心头盘旋不去。
分明是句再朴实不过的话语,却像一颗石子,在她沉寂已久的心湖里,激起了层层涟漪。
蝉鸣渐歇的黄昏,四人踏出清晏楼时,西边的天空正绽放着橘红的晚霞,晚风裹着未消的暑气,掠过面颊时,仍带着白日的余温。
停在巷口榆树下的马车忽地动了动,随即就看见徐闻铮单手撩着车帘,身形利落地一跃而下。
他身着月白夏袍,衣料轻薄,被晚风一吹便勾勒出挺拔的身形,时而贴住腰线,时而掠过肩背,将那一副宽肩窄腰的好身量勾勒得若隐若现。
他朝清枝走去,步子从容,自有一股风流的气度。
走近时,徐闻铮与那三位官家小姐略一颔首,三位姑娘齐齐福身,算作回礼。
“你怎么来了?”
清枝迎上前两步,见徐闻铮的额间还有一些细密的汗珠,“这么热的天,你就在外头干等着?”
徐闻铮笑笑,“今日宫中议事结束得早。”
三位姑娘识趣地上了另一辆马车,却忍不住卷起帘子偷看。
清枝拽着徐闻铮的袖子正往前走着,他也不挣,就这么由着她拉扯。
两人脚步不紧不慢,像是在闲庭信步一般,全然没有要赶着回去的意思。
林照月忽地感叹了一句,“两人瞧着,倒像是一对寻常夫妻。”
孟清澜也回头瞧了一眼,她望着那两个被夕阳拉长的影子,一个上前两步踩另一个的影子玩,另一个就故意放慢脚步,配合着踩玩的节奏。
她忽然一怔,望着他们出神。
原来平日里高高在上,疏离冷漠的人,在他爱的人面前,也会像寻常百姓一般,笑得这样随性自在。
清枝边走边说,“今早尚服局又改了拜堂的那套吉服的纹样,算算日子,给郭大娘的信件,现在怎么也该收到了。”
徐闻铮静静地听着,忽然发现,清枝发间沾了片槐花瓣。
他伸手替她拂落时,才想起最近这些日子,他们似乎极少有像现在这样好好说话的时候。
“徐闻铮?”清枝突然驻足,歪头看他,“你怎么不说话,是嫌我聒噪了?”
“没有。”他牵住她的手,“我在听。”
清枝又开始兴致勃勃地聊起她最近学会的针灸新手法,说等回去后要给他试试。
还提到她已经给郭大娘和二妞她们寄去了喜帖,又说起何娇最近身体恢复得不错……
徐闻铮瞧着她眉梢带笑的模样,一时竟移不开眼。
细碎的槐花簌簌落下,夏蝉在枝头忽高忽低地鸣叫,衬得她嗓音愈发清亮。
他望着地上两人并排的影子,心里盼着这条落花满径的小路,永远都走不完才好。
忽地,他眼底闪过一丝锐色,心中暗忖:这张布局多时的大网,是时候收网了。
第75章 归北引(九)实在受不住就咬
清枝这几日被拘在侯府里筹备婚事,连大门都迈不出去,好不容易前日得了空,出门喘口气,这才惊觉,京城的局势竟已天翻地覆。
那个曾经权势熏天,门生故旧遍布朝野的孟相——孟柄彰,如今竟被打入大牢,罪名是通敌叛国。
朝中众多大臣以死相谏,力保孟柄彰,在殿外跪了整整三日。
清枝望着皇宫的方向,明明晴空万里,却透着一股压抑,连空气中都弥漫着紧张的气息。
她虽不懂朝堂争斗,却也明白,这京城的天,说变就变了。
徐闻铮这几日倒是清闲下来,每日乖乖配合清枝新学的施针之法。
筹备婚礼时他也是事事上心,清枝遇上拿不定主意的,他总能帮着挑出最合适的来。
清枝却注意到,其实每日都有不少拜帖送进府里,可徐闻铮一概推脱,说自己身子不适,闭门谢客。
直到今日,他的亲卫匆匆进来,附耳低语了几句。徐闻铮脸色骤变,连官袍都来不及换,就疾火如飞地出了门。
这是徐闻铮第二次踏入诏狱。
阴湿的寒气扑面而来,混杂着血腥与腐朽的气息,与他记忆中的景象分毫不差。
狱卒点燃火把,从腰间取下钥匙,对着牢门的锁孔一插,铁链哐当一声,落在了地上。
狱卒推开沉重的牢门,便恭敬地退到了一旁。
徐闻铮缓步踏入,靴底碾过潮湿的稻草,停在那个倚墙而坐的身影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别来无恙啊,孟大人。”
他垂眸俯视着这位昔日的权臣,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孟柄彰靠着斑驳的石壁,双目微阖,对来客置若罔闻。
徐闻铮也不恼,抬手示意狱卒搬来一张木椅,袍子一撩,从容落座。
牢房里静得能听见老鼠的窸窣声。
许久,孟柄彰才缓缓睁开眼,嗓音沙哑,“徐闻铮,老夫思来想去,这些年从未得罪过你徐家,你为何要给我安这等诛九族的罪名?”
徐闻铮指尖轻叩着椅背,闻言低笑一声,“孟大人怕是忘了,当年宣帝独留我性命做饵,要钓的,不就是孟大人这条大鱼么?”
孟柄彰面色骤变,又很快恢复如常,他暗哼一声,“老夫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太祖驾崩前,皇后身边最得力的女官假死出宫。”
徐闻铮不急不躁,声音在阴冷的牢房里格外清晰,“她隐姓埋名二十余载。后来拼着性命,往徐府送过一封密信。”
他眯着眼看向孟柄彰,“那时天枢卫还在沈全方的手里,而沈全方又投靠了孟大人,后来发生的种种,哪一桩没有你在背后推波助澜?”
孟柄彰闭目不语,唯有微微颤抖的胡须泄露了情绪。
徐闻铮见状,收了审视的神色,“这些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火把的光影在牢房中摇曳,将孟柄彰的身影死死钉在墙上,仿佛一道无形的枷锁。
徐闻铮声音浅淡如常,“孟大人从头到尾支持的,不是二皇子萧翊,而是那个看似体弱的七皇子萧稹吧?宣帝日日服用的丹药,也是经你之手,由宋丽妃献上的。”
他忽然俯身,逼着孟柄彰与他对视,“可偏偏宣帝吊着最后一口气,硬是撑到慧帝入京。前太子暴毙,凌王中毒,这一桩桩,不都是孟相的手笔?为的就是把京都这潭水搅浑,好让远在信州的萧稹金蝉脱壳。”
孟柄彰低笑出声,直视徐闻铮的双眼,“徐将军非将这脏水泼老夫身上,老夫无话可说。”
徐闻铮忽然眼锋一转,火光下他的眼神锐利如刀,“萧稹如今就在西坞国,而且他骨子里流的,是你孟柄彰的血。”
孟柄彰的手指骤然收紧,眼里的不可置信瞬间凝固。
徐闻铮又说道,“清泉这回去信州,恰好截获了几封你们的书信。”
孟柄彰的脸上,此刻满是惊骇,连嘴唇都在微微发抖。
牢中火光摇曳,寂静无声。
徐闻铮见状,继续说道,“孟大人,你可还记得那年的私铸铜币案,后来那些铜币全经你手流入了西坞国,在西坞国养着十万人马。”
他忽然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布包,在孟柄彰眼前缓缓展开,“萧凌所中的坞魂草之毒,普天之下只有西坞国才产,巧的是你府上就有。”
“荒谬!”孟柄彰猛地站起身,铁链哗啦作响,“荒谬至极!”
徐闻铮不紧不慢地叠好布包,“您派人去销毁证据,却被孟清澜拦下了。如今这证物,还有一份在御书房里摆着呢。”
他掸了掸衣袍,缓缓起身,“本侯即将大婚,见不得血。圣上开恩,将您的凌迟之刑推迟了一月。”
走到牢门口,他忽然回头,嘴角噙着淡然的笑意,“待我成亲后,倒不介意再灭一国。”
沉重的牢门轰然关闭,只剩孟柄彰瘫坐在稻草堆上,面如死灰。
婚期将近,清枝心里越发忐忑。
虽得宫中女官相助,但侯府无长辈主事,她总觉着心里没个着落。昨日又听闻圣上与皇后也要亲临,夜里更是紧张得辗转难眠。
清晨时分,一位宫装嬷嬷踏着晨光进了侯府。她身着靛青色宫装,发髻纹丝不乱,只簪一支青玉簪子,却通身透着一股气派。
“老奴奉皇后娘娘懿旨,来为姑娘讲解大婚之礼。”
说着嬷嬷朝着清枝行了个标准的万福礼。
清枝昨夜睡不着,索性起身研读医书到三更,这时眼下还泛着淡淡的青色。
她刚要抬手掩个哈欠,就听嬷嬷提醒了一句,“时辰紧,老奴这就开始教导,姑娘且打起精神来。”
“劳烦嬷嬷了。”清枝立刻晃了晃脑袋,将困意强压下去。
嬷嬷从最基本的仪态开始教起,声音不疾不徐。
“姑娘请看,行走时裙裾要纹丝不动,莲步轻移。”
清枝凝神细看,跟在嬷嬷身后模仿。
嬷嬷上前轻托她的手腕,“行礼时腰身再沉三分,对,就是这样。”她手把手地调整清枝的姿势,连指尖的弯翘都不放过。
教到捧如意时,嬷嬷亲自示范,“左手托底,右手虚扶。”
……
嬷嬷这一教就是好几个时辰,始终不见半分不耐。
从跪拜大礼到行走步态,嬷嬷事无巨细一一指点。见清枝一点就透,嬷嬷欣慰地直点头。
暮色渐沉,桃丫进屋点燃了烛火。嬷嬷忽然敛了笑意,从锦盒中取出一对合卺盏。
“姑娘仔细瞧好了,交杯时手腕要稳。”她倾斜着杯身,"若侯爷饮得慢,您得托稳了,等着他。”
清枝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点了点头。
只见嬷嬷将酒盏轻轻放在桌上,提醒道,“这合卺酒啊,洒一滴都是不吉利的。”
清枝应道,“嬷嬷教诲,清枝都记在心里了。”
嬷嬷又示意侍女取来侯爷的婚服,挂在了衣架上,那朱红锦袍在烛火下泛着柔光。
她指尖轻点在腰带上,“姑娘且看,解腰带时,手指在这儿灵巧地一挑。”
话音未落,玉带扣便无声滑开。
嬷嬷双手虚按在衣架的肩上,顺着木架轮廓缓缓下滑,“褪外袍时,得顺着肩线往下脱。”
脱下了外袍,嬷嬷的手又停在内衫的领口,指甲在暗结上轻轻一刮,“这处衣带最易缠住发丝,要顺着纹路往下解。”
嬷嬷将脱下的婚服一件一件仔细叠好,红绸如流水般在她指间收拢。
她忽然顿了顿,眼角笑纹加深,“老奴多句嘴,姑娘大婚那晚,更衣时若是遇上难解的结,多唤两声夫君,侯爷自然会帮你。”
嬷嬷紧接着又将新娘的婚服铺展开来,指尖点着衣襟处的暗扣,边说边示范。
“若是侯爷想亲手为姑娘宽衣……”
嬷嬷忽然凑近些,声音带着过来人的了然,“姑娘只需抬着胳膊,那些繁琐的衣结啊,自有侯爷去着急。”
清枝正发着怔,嬷嬷已经利落地将整套流程演示完毕。
她最后整了整衣袖,直白道,“老奴再多句嘴,洞房之时,姑娘记着三样,莫怕疼,莫害羞,实在受不住了就咬侯爷肩膀。”
见清枝还杵在原地,思索她刚才的话,嬷嬷笑了笑,“时候不早了,奴婢该回宫了。”
说着,又示意随行的侍女捧来一只雕花木箱,轻轻搁在清枝面前。
她眼角带着几分深意,“这里头可是好东西,洞房那晚,姑娘不妨穿在身上。”
说完眼神示意两名随行的侍女,跟着她一起出去。
清枝将嬷嬷一路送至府门外,待马车驶远,才折回房中。她好奇地打开箱子,指尖触到最上层那件衣物时,不由一怔。
薄如蝉翼,轻若无物,捧在手里几乎瞧不出形状。
她迟疑地拿了起来,凑近烛火一瞧,竟见莹莹的光亮透衣而过,映得指尖微微发亮。
这东西穿身上?
心口突地一跳,清枝将那件衣裳塞回箱中,转头唤来桃丫,“先收到隔壁去,别搁在这儿。”
正巧徐闻铮回府,过来寻清枝,刚走到廊下,就撞见桃丫抱着个箱子往外走。
“这是什么?”他伸手一拦,挑眉问道。
桃丫摇头,“奴婢也不清楚,嬷嬷只说是个好东西,主子让我先收起来。”
徐闻铮顺手掀开箱盖,拎起那件薄衫对着光瞧了瞧。料子光滑,轻得几乎抓不住,可翻来覆去也瞧不出名堂。
他眯了眯眼,忽然勾起嘴角,“既是好东西,何必藏着?送到婚房去。”
接下来的几日,侯府上下张灯结彩,连回廊都挂满了红绸。
徐闻铮特意向慧帝告了假,亲自盯着婚仪筹备。虽说府里没有长辈主事,可他的清枝,半点委屈都受不得。
“侯爷,这是不是太过奢费了?”管家捧着聘礼单子,手都在抖。
这聘礼单子,可不就把整个侯府连同田庄,铺子全都送出去了么。
徐闻铮垂眸看着聘礼单子,“我家夫人,自然要最好的。”
他只觉得这薄薄的几十张纸,到底还是太轻了些。若是能写人,他都想把自己也添上去。
横竖这侯府上下,连带着他这个人,都是要交到清枝手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