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蓝田别墅休养数日,裴仙昙回到临春宫,闲住下来。
陶夫人对她很是周到,送了好些药材来,裴仙昙也是个知礼数往来的,赠了回礼。
陶夫人的用意她大概猜到。
就是当事人不开窍。
想到这,裴仙昙看了一眼正对着铜镜臭美的沈浚,这小子一早来就让她给他编辫子,自从沈浚长大后,裴仙昙已经很少给他编过了。
说来,阿浚不愧是容华的儿子,父子俩的一些爱好都一样,容华喜欢让她整冠束发,阿浚喜欢让她编小辫。
裴仙昙早起无事,就让阿浚坐在铜镜前,先是用朱雀纱把他上发高束起,又用象牙梳,梳顺剩下的长发,然后偏坐在旁,从他耳后分出三小缕,编成小股。
她的动作不见任何生疏,指尖轻巧,很快就编好了一辫,最后用红橙绞丝纹的红缟玛瑙绳给他发尾系好了,发绳下面还坠着两小颗五色琉璃石。
“可惜现在珠子不怎么鲜亮了。”裴仙昙说道,这些发绳还都是他小时候用的,用料不俗,就一直收着了。
“等回府照这珠绳样式多做几盒就好了。”沈浚招来捧着漆红螺钿首饰盒的绿珠,让她过来,在自己专属的首饰盒翻看一圈,没发现其他颜色的坠珠绳,这才心情舒坦。
不知想起什么,又数了一遍,见还是五个珠绳,沈浚翘起唇角,眼眸清亮。
裴仙昙注意到他的小动作,笑他的小性,道,“寄奴,遗奴长大了,不会再拿你的珠绳了。”
沈浚被戳破小心思,也不恼,他拨弄着红玛瑙珠绳,“我的。”
裴仙昙又编好了一个,闻言笑道,“是,是,你的。”
铜镜中的沈浚望着温柔给他编发的阿娘,好像回到了小时候,那时候他经常趴在阿娘的膝盖处,让她给他编小辫子,阿娘的手很温暖,会摸着他的头发,编的小辫子都带着香气。
现在,香味仍旧,只是阿娘的手变冷了。
温温凉凉的,可这是夏天啊,沈浚从这些蛛丝马迹中察觉到的东西让他敛了笑意。
左边编三,右边编二,坠珠错落,非一齐古板。
裴仙昙换了个方向,将右边剩下的两个珠绳也系好了,长长的小辫子垂落到沈浚的绯袍上,皮质臂鞲紧贴着修长的手腕处,整个人显得俊朗挺拔。
“不错。”裴仙昙弯了弯眼睛,含笑道,“英姿不凡。”
沈浚站起身,常年习武的身形猿臂蜂腰,他伸展了一下身体,“阿娘,我去拿早食了,今天还在你这里用餐。”
“你先等等。”裴仙昙喊住他,让红拂,绿珠下去后,问道,“你对肖小娘子如何看,如若喜欢,我就着手准备你的婚事了。”
沈浚正色恭声道,“阿娘,我现在不想成家,也没心仪的小娘子,大丈夫在世,应该雄心壮志,立不世之功。”
说到最后,他斗志昂扬,显然是真的没心思。
两人吃完后,沈浚就听见昭鸾长公主带着高济来了,他皱了皱眉,高济这两天的身份又多了一层,他自称还是修道家阴阳术的大家,也擅病理。
要来给阿娘看病,昨日被阿娘拒了。
今日倒把昭鸾长公主也请来了。
还真是不能小瞧了此人,沈浚对红拂道,“红拂,你去请观棋先生过来,让他听听高道长有何高见?”
“阿娘,你可不能受高济蒙骗,他可不是仙人,千万别像昭鸾长公主那样被他骗了。”沈浚趁人没来,对着阿娘说道。
“昭鸾长公主是长辈,不可说胡说。”裴仙昙轻斥道。
沈浚举手投降,道歉,“我说错了,那阿娘你…”
“放心,我心里有数。”裴仙昙让他安心。
到了堂前,裴仙昙迎上昭鸾长公主,昭鸾拉着阿昙的手,说道,“阿昙,高济对养生一道颇有成果,今日就让他诊断一次如何?”
“您这般说,我如何不应。”裴仙昙让昭鸾长公主入上座,自己在下首坐下,她看向跟在昭鸾长公主身边,戴白色兜帽的道人,温声道,“既然如此,就有劳高真人了。”
高济自然一笑,给乡君把脉,过了一会道,“乡君气血两亏,心脉似有受损之像,应滋阴补阳,方为上道。”
沈浚对这套说辞已经听腻了,来来回回都是一个话术,和其他名医说的差不多,反正他没看出来这高济有什么高超的法子。
但他还是耐着性子等在这。
“此为养元益气丹,有滋阴养血之效。”高济献上土棕丹药。
观棋先生把丹药拿过来,刮下一点吃了,他细细品尝了一番,写了一个中等的评价,属于无过的温补品,裴仙昙看在昭鸾长公主的份上,收了。
沈浚虽然知道这高济是个假仙人,但看他没拿出什么,心里不禁有些失望。
那些温补的丹药,家中一堆,也没见有什么好效果,还是观棋先生的火食疗效好些,再说观棋先生是丹药大家,炼丹本事比高济高出不少。
沈浚意兴阑珊。
下午时分。
“浚儿。”裴仙昙转身对着沈浚,无奈道,“我现在已经大好,真不用你时时看顾,蓬莱阁清净,但无玩乐,你自拘在这,倒惹的我心烦,去别处玩去吧。”
自从她病后,沈浚就天天过来陪她,常作欢笑引她开怀,但目光却是关心又担忧的,显然是被她吓得不轻,裴仙昙心有歉意。
“外面天热,儿懒得出去。”沈浚找了个理由。
“可阿娘喜欢看你在外面耍玩。”裴仙昙赶人,“快走吧。”
沈浚和纪良被赶了出去。
沈浚站在蓬莱阁门口,回望了一眼草木掩映间的精致小楼,把腰间的折扇扔给纪良,纪良给小侯爷扇风。
“灵均,我们去哪玩?”
沈浚有点烦,“随便吧。”
两人下了山,沈浚骑着马,往城内而去,在小别山山脚不远处遇到了一个人,平民装扮,穿着草鞋长袍,背着游学所用的竹制书筐,肩上还挎着一个大包裹,看见两位锦衣骏马的贵人,连忙避到路边。
沈浚和他擦肩而过。
骑一小段路后,忽的调转马头,在路边拦住这人去路。
纪良手已经按在腰刀侧。
他们已行了一段路,可这人的位置几乎就和他们刚遇见时一样,在树下磨蹭犹豫,不进也不退。
沈浚好歹在军中历练了一年多,平日又向来聪敏,他勒着缰绳,看着惊慌又不解的读书人,笑问道,“看足下装扮,像是负岌游学的读书人。”
“正是。”那人头上束着竹冠,相貌不俗,剑眉星目,慌乱低头,对着骑马带刀的贵人,低头恭敬回道。
沈浚却瞧着他倒像是逃难来的落魄寒门。
“从何处来?路引给我看看。”
沈浚的目光从这人风尘仆仆的消瘦脸庞到他脚上磨损严重,沾有干泥的草鞋上略过,金陵的小别山名山有主,可不是读书人的游学去处,这人这都不晓得,还往小别山方向走。
要不是别郡人士,要不目标就是临春宫。
读书人的青袍洗的发白,打缀着补丁,就连衣袖口也多磨损,泛着毛边,他犹豫着从怀里拿出路引,纪良翻身下马,将路引送到小侯爷手中。
沈浚看了一眼,语气反而好了一些,“温鄢,楚州江陵夏县人士。”
阿娘的封地正包含江陵的夏县。
“可是找云梦乡君的?”沈浚也下了马,把路引给这人。
年岁尚轻的读书人接过来,听见乡君的名号,又见这位贵人郎君似乎识得乡君,面上羞窘不堪,一直踌躇不决的心反而定了下来,竟是转头就走!
“没找,没找。”
他走的急,沈浚的手更快,拎拽着此人的竹箱,手下发力,温鄢身体被迫跟着竹箱转了个身,挣脱不得,脸皮涨的通红。
“跑什么?”沈浚松开手,“既然是找阿娘的,跟我走吧。”
读书人张了张嘴,似是想到了什么,嗫嚅问道,“你是,小侯爷?”
“你算是阿娘治下民,找阿娘有何事?”沈浚问道,又严肃了些,“县中可有大事?”
“无,只是我一人私事也。”温鄢摇头。
“你认识阿娘?”沈浚瞧着这人应该认识阿娘,否则不会是带着全副家当投奔的样子?
“我小时见过乡君一面。”
温鄢默默低头,在他出发前,街坊邻里多有嘲讽,他也知道自己的这个举动和乡下穷亲戚上门打秋风差不多,说不得还要更麻烦,因而对自己也是看不起,经常处于自厌自憎中。
“哦?”沈浚饶有兴趣道,“什么时候的事?”
“永宁二十八年,乡君曾在我家做客,我当时五岁。”
沈浚了然,是阿娘未嫁入沈家以前的事,他当然就不了解了。
裴相老家就在楚都江陵,裴相乐善好施,交友广泛,温家应该是裴相老家的好友人家,夏县温家,他倒是不曾听过,也未在记忆中找到在朝中做官的温家人。
在这令人难堪的沉默中,温鄢忽然听见小侯爷的声音,只有轻快的好奇。
“你和阿娘怎么见的?”
温鄢愕然抬头,看见马背上的绯袍少年带着亲近的笑意。
温鄢的心骤松,他回忆了一下,其实他也就在小时候见过乡君一次,那时春和日丽,他坐在小池塘边,正在摇头晃脑的勤奋读书,梨花如雪,纷纷扬扬,他抬头一看,倚坐在梨树上的白衣女郎拨开枝桠,笑颜如花。
“呀,这里还有一个小古董呢。”
“我不是小古董。”五岁的温鄢一板一眼的稚声回道,并告诉了贵客女郎自己的名字。
五岁的温鄢听不明白贵客女郎为什么喊他小古董,到现在他仍然不懂。
他只记得,那人从梨树上,和梨花一同飘然落下,好似卷起千层雪。
贵客女郎轻笑不止,她牵了他的手,将他带离了家里的洗砚池,还像家中长辈似的叮嘱他。
“可要离池塘远些,小心落水。”
温鄢将这事简单三两句说完以后,沈浚明显惊异了,惊异过后,面上却沉郁下来,温鄢不知何由,恐疑自己说错了话,一路忐忑,又后悔来金陵了。
裴家得势时,家中长辈无一攀附,只作夏县一小令,专心治理民生,从不借名借势,如今裴氏举家唯乡君一人撑着门楣,他怎么能仗着家中稀薄旧情麻烦叨扰,岂不是给裴家添麻烦,让乡君难做?
思及此,温鄢几次退缩,后悔不已,心思杂乱,又在想都十三年前的一面了,乡君肯定不记得了。
自己怎么好意思上门的?!温鄢在心中喝指自己,面皮一阵火辣辣的疼,他在堂中后退一步,又想起自己如今的情形,衣着贫旧,背箱带袱,俨然是一个投奔累赘。
“我,我不见了。”他转身匆慌道,实在羞愧家中教导,就要走。
“乡君来了。”纪良按着这读书人一转一带,让他人面朝乡君,温鄢只低着头,不敢见人。
只能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略急切,到了他近前止步,温鄢头埋的更低了,看见了自己脚上穿的草鞋残破,露出了脚趾,长袍短汲不能遮。
温鄢咬紧牙根,身体僵硬,背脊却挺的越发直。
直到一只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一道柔和温暖,难掩关切和激动的女声也随之响起。
“可是,琢玉郎?”
琢玉郎是他家人常喊的小名,也是十三年前,他告诉乡君的名字,他先前未告诉小侯爷,也是想着乡君若忘记了,他就赶快离开。
万没想到,乡君居然还记得。
温鄢只觉得脚上的草鞋顿时模糊不清,他逼回眼里泪意后,慢慢抬头,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恩。
他下意识的避开她的眼神,微转过头,和小时候相比,他有时都觉得自己和以前是两个人。
乡君见过小时候的自己,且还记得,如今见了自己潦草贫寒的不堪模样,定会失望,能记得小时一面,不遭冷眼就已经很好了。
“真的是琢玉郎。”
温鄢再次听见了那道和煦温柔的嗓音,她认出了自己,没有丝毫嫌弃的拉住了自己的手,一如十三年前,带着他往前走。
“你好不容易来一趟,就在我这安心住下吧。”
温鄢的眼泪顿时就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