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君来了一位小贵客。


    绿珠捧着一叠衣物站在屏风前,衣物已经熏了香,长靴也是崭新的,她听着屏风后面停了好一会的水声,里面静悄悄的。


    绿珠抿着唇笑起来,看来这位小贵客是不喜欢她贴身伺候,又不好意思开口。


    “温郎君,我将衣袍放在屏风上,供你自取,可好?”


    “多谢绿珠娘子。”里面的温郎君立刻回道,“麻烦你了。”


    绿珠将衣袍挂在屏风上,道,“温郎君客气了,有什么需要的,请吩咐一声,奴婢就在门外听侯。”


    “谢谢。”温鄢又连忙道谢,等屏风外的脚步声不见了,他又等了等,确定房间无人后,才取屏风上的衣物,一一穿戴好,温鄢走出来,只觉得恍若隔世。


    温鄢已经不记得有多久心里如此安宁过了,自从父母相继病逝,他在这人间犹如池塘之萍,风吹雨打,再无一刻安稳。


    桌上贴心的放有绞发的干帕和一根玉簪,一枚腰下玉佩。


    等头发大半干后,温鄢拿着那根玉簪,将头发整整齐齐的用玉簪束好。


    他朝着铜镜中看了一眼,眼睛还有些红肿,他刚才在乡君面前泣不成声,在洗澡时又隐泣了一场,现在想来,实在不该如此,丢了脸面不说,还让乡君担心。


    乡君当时没有多问什么,只是给他准备了热汤肉食,热气让他的眼泪直往下掉,怎么也止不住。


    温鄢使劲揉了揉自己的脸,让脸色充盈些血气,再次整理了一番身上衣袍,将自己拾当好了,才开门,对着绿珠娘子就是拱手一礼,“多谢绿珠娘子。”


    “温郎君无需多礼,请随奴婢来。”绿珠侧身避开客人的礼节,袅袅转身,心里想着琢玉郎还真没叫错。


    这位琢玉郎修眉俊眼,绿袍潇潇,如一块温玉雕琢而成。


    温鄢跟着绿珠到了蓬莱阁外庭,便见赏景的小室外,已有人卷帘,乡君正在席案处,遥遥望来,小侯爷坐在次席。


    “琢玉郎,快进来吧。”


    裴仙昙对着不远处的温鄢招手唤道,就见那孩子毕恭毕敬的走至台阶下,木屐放在一旁,登席拜了一个大礼,额头紧贴着席面,声音有些沙哑,“温鄢拜见乡君,拜见小侯爷。”


    沈浚吃着凉镇的瓜果,含糊的应了一声。


    裴仙昙记得温家的这个乖巧孩子,喜欢在小池塘边读书,容易害羞但十分有礼貌,处处讲究礼仪,昔年和父母做客温家的时候,像个小大人似的招待他们。


    一晃十几年,当年那个粉雕玉琢般的孩子也变的这般大了。


    “怎么生分了?”裴仙昙知道他重礼节,等他拜完大礼后,才似惆怅的说了一句。


    温鄢闻言,急急抬头,“乡君念着儿时一面旧谊,赠我衣食,鄢铭记于心,此番大礼乃是我诚心所拜,非间亲之意,更非…”


    裴仙昙一怔,安抚道,“莫急,琢玉郎,我只是开个玩笑罢。”她似想起了什么,声音更柔和了,笑道,“你从小就开不得玩笑,怎么到大了也没变?”


    温鄢这才发觉自己刚才反应过大了,听见乡君的话,抿了抿唇,露出一个很浅的羞赧笑意,依稀有几分儿时模样。


    裴仙昙让其落座,二人相对而坐,红拂斟茶,退至一旁。


    “夏县可还好?”裴仙昙指尖摩挲着茶杯,柔声问道,更想问的其实是温家。


    夏县虽是她的封地,但只是一个名头归属,整个楚都,包括江陵夏县诸郡县都是陛下六子,楚王秦剑的封地。


    夏县的官员任命,调动,皆是楚王一言决断。


    如今,太子与楚王不睦,但容华一向是皇帝忠臣,楚王应不会对一个小小夏县出手的。


    况且,她的封地遗泽来源前太子元嘉太子,为难一个小小夏县,反而得不偿失,这也是她放心夏县的一个缘故。


    毕竟,随着元嘉太子的死去,圣上反而想念起了元嘉太子,但对寄奴和遗奴还是不喜。


    在元嘉太子死了七年后,圣上将年号改成了元和,而今,已是元和三年。


    圣上开始念起了元嘉太子的好,对现太子不满,不喜,对外封的诸王也多加刻薄。


    好像一个轮回的开端。


    “夏县民生一切都好,新上任的县令乃是辟雍学宫出身,治吏清明,还请乡君放心。”


    温鄢如玉温润的眉眼染上一丝哀色,“我家长辈已于七年前病逝,临去前,他们让我不要告诉你,乡君勿怪。”


    檐下风铃被风吹的清脆作响。


    裴仙昙轻轻道,“既如此,怎么不早来寻我?”


    当年裴家不想连累家乡旧友,幸而温家不显眼又是小门小户,从未在朝廷官事上有过任何牵扯,为让温家不受牵连,于是,只能远离了他们。


    不曾想,温家夫妇竟病逝了。


    温家长辈是个好的,可他家的一众叔伯族人却是贪婪恶劣的,温父为夏县县丞,遇见犯事的温家人却从不手软,治家清廉严厉。


    温鄢低下头。


    裴仙昙心思转的极快,联想上一句话,知道定是温家夫妇知道裴家之事,担心添麻烦,就不让琢玉郎前来。


    而琢玉郎也就听话的不告知家中变故。


    裴仙昙沉默两息,问道,“发生了何事,你家族人可曾欺负你?”她的脸冷了起来,没有了柔和,像是冷冽的苍色霜花。


    沈浚慢条斯理的用案桌上的湿帕擦了擦手,道,“温郎君但说无妨。”


    温鄢又一一拜过,道,“我还好,爹娘病逝后,我便托人变卖了家宅,带着银钱和留下的书籍上山给他们守孝去了,一边钻研学问,一边守孝,家父同僚对我多有照料,因其五年至纯孝心,乡间素有薄名,我那些叔伯不敢动我。”


    倒是个好法子,沈浚暗想,看来并非迂腐蠢笨之人。


    “新来的县尊为辟雍学宫出身。”温鄢低低道,“我一身才学皆从江陵学宫,虽然江陵学宫已灭,但我不欲他投,先父花费了很多心思保全了一些江陵学宫的书籍,我不敢亦不能辜负他的期待嘱托。”


    “故土举荐无人,上进无望,自身微渺,只能另寻出路。”


    说着,温鄢已惭愧至极,“是我平庸,不能复家业,落魄至此。”


    裴仙昙蓦地将手掩于袖内,她一时没注意,指尖握着茶杯太久,竟是感到微烫,莫名钻心的疼。


    她稳了稳心神,对他温和勉励道,“你自小就才学出众,令尊还说过,谁家琢玉郎,翩翩我公子,阿爹也曾赞扬你玉树雕成。”


    “如今只是时运不济,你刚到金陵,且先在我这安心住下,不要多想,我很高兴能见到你。”


    “是,谨遵乡君教诲。”温鄢一拜,心里暖慰,眼眶又红了。


    三人在小室又说了会话。


    裴仙昙念其一路辛苦,让绿珠送他先回了小衡院,刚好就近看照,沈浚听完这些事,也离去了,临走之前招来红拂说了几句话。


    红拂从观棋先生处拿到烫伤膏,给乡君涂抹。


    裴仙昙坐在东位坐,全身披着灿烂的日光,指尖却是冰冰凉凉的,烫伤处红了一片。


    红拂只低头擦着膏药。


    乡君好似察觉不到痛意。


    她安静的如同一座玉雕,伸出的雪腕伶仃见骨,青紫色的脉络纹路在薄薄的皮肉下清晰可见,一直延伸进大袖,宽大的衣袍下,是越发清瘦苍白的身躯,细细的,笔直的撑着苍蓝绣银纹的深衣袍服。


    等红拂送完药膏回来,却发现案桌上已有笔墨纸砚,乡君正在埋案书写,从天光灿烂的下午写到了晚霞漫天的黄昏暮色。


    红拂早早的点了灯,圆盏莲花盏灯一燃,室内多了几分明亮。


    又在晚风渐起时,给乡君披了一件灰色的披袍。


    案桌上的熟宣大纸已经被字体清劲瘦挺的小楷写满了,一纸又一纸,最后一笔落下时,裴仙昙轻舒一口气,她将毛笔放在石质小山笔搁上,拢了拢身上的披衣,等手腕处的僵麻过去,俯身轻轻吹了吹干透的纸张。


    裴仙昙看着默写出来的《洛书九畴》,原作是阿爹的心血,随着阿爹创办的江陵学宫覆灭,他的心血也变成一文不值的东西了,大遭贬斥。


    现如今只有家里大兄的两个侄子处各有一份,寄奴,遗奴也有,浚儿也有一份,他们的那份是裴仙昙用隶书写在了竹简上,现在手边没竹简,就用更方便的宣纸代替了。


    她卷起宣纸,形成书卷,用小绳绕了两圈系住,让红拂找了个木盒,把《洛书九畴》放进盒内,封好盖住。


    “乡君,可是要送给温郎君?”红拂问道。


    “等找个合适的机会再给他,现在给了反而让他有压力,你先帮我收好。”裴仙昙说道。


    红拂应下,去往后院放置木盒。


    小室分外清净,裴仙昙披袍而坐,看到庭院里飞落了几只鸟雀,它们唧唧啾啾的叫着,在天光落寞之际,一下飞走了。


    天黑了。


    一天又过去了。


    今天她又活了一天。


    裴仙昙想,应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