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上给她来请安的人多了一个。


    刚好人多了一些,裴仙昙干脆就留他们在蓬莱阁这边吃了,问过温鄢有无忌口后,裴仙昙让厨房里的人添一道江陵夏县那边风味的银丝鱼面,昭鸾长公主那边也送去了一碗。


    楚都和金陵类似,都是大胤沃野千里,湖泊交错的重要地区,楚菜以鲜为著,鱼糕,米酒,山珍果蔬应有尽有,云梦泽就是楚都大地上的一颗灿灿明珠,水泽之国,鱼米富饶。


    是一个很好的地方,也难怪现太子对楚王封地眼红得不行。


    裴仙昙在主位,两个小辈坐次席,几日下来,沈浚对从夏县来的温鄢也有个了解了,君子般的人物,相处尚可,知道阿娘看重温鄢,沈浚准备带他出去逛逛,也不做什么,就是让别人知道温鄢这个人。


    江陵的琢玉郎。


    有名气才好做官,才学先不论,光是其五年孤山守孝就能让他运作一番了,沈浚一边用餐,一边随意想着,看阿娘对他颇上心的模样,温鄢此人必定是要和他们回长安的。


    “琢玉郎,江州肖别驾邀请我吃饭,你和我同去吧。”


    裴仙昙听见这句话,放下了著筷,“肖别驾回金陵了,王刺史可来?”


    别驾从事史一般是监察刺史的前导人物,监察刺史作为圣上的眼线巡逻监察各地官员,一年中有半年在路上,直达天听。


    江州刺史王善虽然职位上没有金陵太守那么高,但凭借着监察之职,是悬在百官头上的眼睛,肖别驾是金陵太守肖重明的儿子,此次邀请浚儿,应是有事。


    温鄢也放下了著筷,静默端正的听着乡君和小侯爷说话。


    沈浚没想到阿娘如此敏锐,他本不想让阿娘操心,见她问了,便老实答道,“王善近期就到,听说是金陵夜宴太过招眼,高济在那晚又装神弄鬼的厉害,现在外面都在说金陵来了个真仙人,传的沸沸扬扬的,于是把王善引到这了。”


    “肖别驾既邀请你,你就带着玉英去玩一下。”裴仙昙想了想,说道。


    “好的,阿娘。”沈浚一口应下。


    等两小辈退下后,裴仙昙喝着冷香紫参药饮,这是最后一引了,冷冷的苦涩药汁让裴仙昙蹙起眉尖,她放下碗。


    王善还有一个兄弟,叫王恶,王恶天生恶人相,圣上前几年常被恶梦惊扰,王恶得以上位,恶人镇煞,便成了门神,专门守护帝王门侧,颇得信任。


    但这两兄弟取的姓名和他们自身的性格却是极大的反差。


    王善面善心恶,王恶却是面恶心善,但王善的声名比他弟弟要好多了。


    裴仙昙起身去找昭鸾长公主,沿着回廊路过海棠花那边时,听见了吵闹喧哗声,似乎还有高济的声音。


    已经步入六月了,上午的阳光带着明晃晃的热意,绿珠给乡君遮阳,见有热闹看,“乡君,我们也去瞧瞧?”


    裴仙昙登上海棠亭台,她站在亭台栏杆处,就见昭鸾长公主情郎的侄子,年轻的宫廷画师背对着她,正在跳脚怒骂高济,“竖子无人面,专行夜间鬼祟事,以为人人不知?”


    周遭地面散落了一地的作画工具,画师俨然是气的不轻。


    “道人行得正,坐得端,不知道郎君所说何事。”高济站在海棠花丛中,染了一身海棠香。


    此时他略微抬头望去,琉璃似的瞳孔在日光下不自然的晃晃轻颤着,面色却是怡然有礼,对着站在亭台栏杆处的云梦乡君微微一笑。


    “你居然还有脸笑?”画师撸起大袖,揪住这道人的衣领,惊怵之余更多的是怒气,他大吼一声,给自己壮胆,“说,你昨天夜里找长公主干什么去了?”


    高济状似恍然,笑眯眯道,“昭鸾长公主召小道谈玄论道。”


    “放屁!”宫廷画师隐隐警告道,“我告诉你,我叔父是颇得圣眷的绝世丹青圣手,才学德情兼备,比你不知好上多少倍。”


    高济口中道,“失敬失敬。”


    裴仙昙俯视着底下的闹剧,发现赵丹青的侄子估计是把高济当成长公主的入幕之宾了。


    画师气不过,狠狠的推搡了一下这妖道,万没想到刚才还躲避的游刃有余的道人好似力有不逮,竟摔在了海棠花丛里。


    画师一时又惊又怕,慌忙去拉他。


    这海棠花丛是昭鸾长公主的心爱物,他为了画好海棠花,一雪前耻,日日勤画不辍,现在倒塌了一丛,这可如何是好?


    “你还不快起来?”赵画师拉扯几下,发现拉不起来,这下是真急了。


    高济倒在海棠花丛里,白袍罩身,兜帽深深,他遮脸伏地,不叫一丝阳光照在自已身上,但饶是如此,夏季的日光也不好受啊,高济神色自若,把兜帽往下拉了拉,就要起身。


    刚抬头,一片阴凉落了下来。


    绿珠撑着遮阳油伞,声音清脆,“高郎君,乡君有请。”


    “乡君?”画师大骇转身,面色苍白的跪在地上,完了,完了,自己这欺负人的情景岂不是都被云梦乡君看见了。


    “海棠花坏了一丛。”裴仙昙看向画师,“你去花匠那补些。”


    “是,是。”画师听了这话,慌不迭的跑走了。


    高济起身,拍了拍衣袍上的花刺枝叶,拾阶入亭,对着云梦乡君躬身一拜,语气带笑,“道人拜见云梦乡君。”


    “真人不必客气,请坐。”裴仙昙说道。


    “多谢乡君的油伞,不然日光照身,苦也。”


    高济笑道,在石凳上坐下,有了阴凉地,他将自己的兜帽拿下,如雪般的长发滑落,笑容如春风化冻,似乎完全不觉自己这番话有多吓人。


    绿珠本来偷偷观察,这下却是真被吓了一跳,哪有人怕太阳光的,莫不真是鬼魅精怪之流?再看他的相貌,打了个寒颤,不敢再看。


    裴仙昙见他眸子略夸张的笑眯成缝,雪睫若细雪颤颤,想必是刚才抬头时被太阳照到了,现在正不舒服着,都这样了,还要唬人。


    裴仙昙一时只觉得此人真敬业。


    “那这把油伞就留给真人好了。”裴仙昙道。


    “乡君心善,必有后福。”高济先道谢,然后问道,“乡君身体最近可好一些,我炼的养元益气丹,乡君可有服用?”


    “已经好了。”裴仙昙面不改色,其实半点也没想起他的养元益气丹,也没吃过,“暂时不需丹药。”


    “如果缺了,我为乡君送来。”高济笑道。


    裴仙昙见高济善伪矫言,如果问他送给昭鸾长公主的是何丹药,应该问不出什么来,想要这种人的真话,还不如从昭鸾长公主那入手。


    亭台内,海棠异香幽幽,园内繁花似锦,裴仙昙很是心平气和,毕竟高济为了见她特意演了一场被人欺负的好戏,“真人是郁州云台人氏?”


    高济点头,“是的,小道师从白云观,是个靠海的山上小观,位置很偏僻。”


    “既有师门,为何孤身前来?”裴仙昙的确没听过这个白云观。


    “观小人少,门人皆已羽化,小道就一人出来闯荡了。”高济笑吟吟回道。


    全观都死了,只留下他一个,裴仙昙笑了笑,继续聊了几句后,昭鸾长公主匆匆来了,见两人相谈正欢,细眉扬起。


    “不必行礼了,都坐吧。”昭鸾长公主来时就已经从常令那里听了事情经过,她用一种冰冷的审视眼神看着高济,“高济,你白天不是不出来吗?”


    “小道听闻临春宫海棠有异香,如此奇观,想观看一二,不想惹了画师,请长公主恕罪。”高济起身,恭敬道。


    “既然看过了,就下去吧。”


    高济微笑着,撑伞离开。


    昭鸾长公主带着阿昙去了她的宫里,等屏退下人后,裴仙昙和昭鸾说了刺史王善即将到金陵的事。


    昭鸾长公主显得有些不专心,“王善来就来了,左右不敢对我怎么样。”


    裴仙昙一个下午都在昭鸾长公主的宫殿,到后来,昭鸾长公主也发现了阿昙的真正心思,她想知道高济献的丹药究竟是什么。


    裴仙昙陪着昭鸾长公主用过餐后,派红拂去蓬莱阁看了一下浚儿和玉英回来没有。


    “那个孩子叫玉英?”昭鸾长公主知道阿昙治下来人了,但她一向对除了阿昙以外的人不太关注。


    “叫温鄢,字玉英,号江陵琢玉郎。”裴仙昙说道,“他是阿父故交好友之子。”


    昭鸾长公主对那读书人有了一个大概印象。


    裴仙昙得知两个小辈没有回来,她朝外看了看,天色已经黑了。


    “估计在外面玩呢。”昭鸾长公主说道。


    两人正说话间,殿门外响起了高济求见的声音,高济进来时看见云梦乡君,面色不变,毕恭毕敬的行礼。


    大殿内长信灯的烛火幽幽,照在道人的面上,他从袖内拿出一卷简牍放在案桌上,对着昭鸾长公主说道,“此乃乾坤灵丹的丹方,还请长公主过目,只希望长公主能明白小道之心赤忱。”


    “养元益气丹为乾坤灵丹的辅丹,两者相吃才有治病之效。”


    倒还真和她有关,裴仙台心里隐有猜测,如今证明了,目光看向拿着丹方的昭鸾长公主,却发现她高傲强势的面容有瞬间变得惊怒无比,还夹杂着明显的嫌恶,简牍被她拍掷在案,滚落在地,她站起身,显然是动了真怒。


    “如此不详血物,安能给阿昙吃?!”


    裴仙昙信步走至台下,将地上的简牍捡起来,一一看过。


    高济一甩衣袖,离席而拜,字字珠玑道,“人为万物之灵长,混元母衣藏胎于内,父之精也,宜归肾脏,母之血也,宜入心家,阴阳入世,乾坤始发。”


    在安静的大殿内,高济不急不缓,继续说道,“道人不敢欺瞒长公主,金陵诸多贵人家宅亦服用此物,此事,金陵太守可作证,且药丹效果显著。”


    “妇人服用乾坤灵丹者,多发孕兆,胎像不稳者,服用此丹,渐转安康,气血两虚者,二三月面色好转,男女皆可服用。”


    昭鸾长公主当然查过这个乾坤灵丹,来历不明的东西,她不敢给阿昙吃。


    正是因为它有效果,有不少证物,她才让高济入住临春宫,但是,她怎么也没想到丹药主药材居然是那物。


    “你再怎么说,用的也是妇人孕胎血污之物!”


    昭鸾长公主厉色道,“吾在宫中不知见了多少名医大家,未曾有一人言此物可入药,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我且问你,乾坤灵丹中的混元母衣何来?”


    “混元母衣,皆从健康孕胎随诞而下,小道重金得之。”高济说道,他雪发白睫,只从从容容道,“小道对于乾坤灵丹药效问心无愧,长公主明鉴。”


    他少顷又笑道,“此丹亦对年老渐衰男子有效,补元养肾,重现黑发也不无可能,谁人不想子嗣丰盛,瓜瓞绵绵呢。”


    高济似乎意有所指,仿佛料定了昭鸾长公主会用此丹。


    昭鸾长公主望着案桌上的朱红丹药,眸色深沉。


    裴仙昙看完了,也听完了,她将简牍递给高济。


    高济收下,藏于袖内,眸色过浅的眼睛宛若一枚镜子,清晰倒映出这位乡君的神色,乾坤灵丹主药材,高济从不告诉别人,因为食用婴孩裹衣胎物,天下又有几人能接受。


    对于昭鸾长公主的反应,他早有预料,所以,拿出了后手。


    圣上本就子嗣不丰,加上年事已高,宫中许久未有帝嗣出,若能令圣上有新嗣,彰示雄风不老,年轻复来,昭鸾长公主也能受益多多。


    但云梦乡君的神态表情出乎预料的平静。


    那张清冷出尘到极致的脸,看清了乾坤灵丹的主药后,并无惊怒,亦无惧怕嫌恶,她的目光飘落到他的身上,语气温和平淡。


    “真人如何得知混元母衣药效的?”


    裴仙昙把心中的紫河车三字换成了混元母衣,此世间还未有紫河车的记录以及药效,高济还取了个很有道家韵味的神圣名字。


    高济缓缓笑眯起了眼睛,在雪白的面孔上细细弯出一条黑缝,轻声道,“小道的山下多渔村,村民贫苦,六甲的妇人生产之时也无鸡蛋补身,便洗了胎衣,忝当肉食,全家饱腹。”


    他自顾自的点头,“想来味道应不错。”


    主位的昭鸾长公主面色白了一瞬,显然是极为不适,任高济说的天花乱坠,她绝不会让阿昙吃这等丹药的。


    裴仙昙转身回到席上,“听起来,好像是一味新药。”


    “他炼的是人丹。”昭鸾长公主冷声道,眼睛闪过一丝厌恶。


    高济当然知道他炼的是人丹,不是正道,所以他从不叫他的主顾知道灵丹的主药材,收胎衣时也是到偏远地方。


    他低头抚袖,不过,人丹又如何,还不是得留他,用他,想到此,他的笑容越发恭敬服顺,不辩一词。


    最终,昭鸾长公主还是留下了乾坤灵丹,阿昙不能吃,但这丹药对她父皇好似有用。


    裴仙昙拜别昭鸾长公主,和高济一前一后离开宫殿。


    庭燎明灯已亮,红拂提着一盏琉璃宫灯在前方远远走着,照亮花园小径,海棠花浓。


    “乡君且慢。”


    裴仙昙转过身,见高济在夜里也打着一把伞。


    “真人何事?”裴仙昙问道。


    高济从袖内拿出一盒丹药,笑道,“此丹药赠给乡君,多谢乡君的维护,乡君的火食不过是牲畜之血,山野参茸,哪比得过万灵之长孕藏的先天元气。”


    他诚恳保证道,“道人敢说,丹药疗效不比火食差。”


    裴仙昙看着他,摇头,“真人误会了,我并未维护,人丹之流,我亦厌之。”


    “乡君可是嫌这丹药脏?”高济笑眯眯道,丹盒一直未收回,他轻轻道,“不脏呢。”


    裴仙昙静静看着他,目光直视,等高济略回避视线,伸手接了过来,回到了蓬莱阁。


    屏风后,裴仙昙泡在热水桶里,长长的乌黑发丝浮在水面上,脸庞被热气熏的湿润,长睫沾水,她望着手里的丹盒,里面的丹药滴溜溜一颗,红似彤云。


    看了一会后,裴仙昙将丹盒放在浴桶旁的椅子上,掩睫沉思。


    高济和昭鸾在互相利用。


    昭鸾需要高济的丹药巩固圣心,哪怕她很不喜欢方士,但有些事却不是她不喜欢就能不做的,尤其是高济所言如果是真的,对她助力颇大。


    这高济非寻常人,金陵夜宴时私面昭鸾,定是以她做饵。


    不过几天时间,就从棋子跳到了棋手上,眼光毒辣,心思深沉,能忍能谋,昭鸾一向高傲,对高济又不假辞色,两人结盟之谊实在脆弱。


    裴仙昙又看向一旁的丹药。


    高济赠她丹药示好,难说没有要在朝中找同盟投靠的意思,容华得圣心,又是中书令,半相权臣,对一个朝中无根基无人脉的方士来说,这颗树又大又高。


    届时又有昭鸾引荐做保,凭着高济特殊的容貌和装神弄鬼的本事,说不得在圣上面前的那些紫金道士,袈裟高僧,统统都要被他踩在脚下。


    野心勃勃的高济,唯一欠缺的就是机遇。


    水温渐凉,裴仙昙穿好衣后,披散着长发,去了外间。


    窗外弯月上柳梢,室内冷冷清清。


    裴仙昙却在心里温和的想起了自家小辈的那些孩子,月华落在她的长发上,青丝如披霜雪,裴仙昙抓拢了一把在手心,银银亮色,像捉了一捧白发。


    她看了一会,声音很轻。


    “白发亦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