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亮,红拂早早在二楼起身了,在乡君身边当差并不难,只要做好自己该做的就好,而且乡君不喜人近身伺候,夜晚也不需在脚踏上守夜。


    侯府内院的贴身侍女不多,唯她和绿珠二人,夫人也习惯了用她们,绿珠这几日被派到了小衡院照顾温家郎君。


    由此,夫人身边现在就她一人伺候。


    红拂没觉得工作量变多,轻手轻脚的将自己打理完毕,去了三楼寝屋外间,吹灭烛火,开窗通风,等红拂把净面温水准备好,乡君已经出来了。


    绾发为髻,绸带飘飞,衣袍腰间系了一金丝镂空软囊,里面有颗深紫红色的珠子,为乡君颜色素浅的青白袍服添了一丝明亮之色。


    “红拂请夫人安。”红拂对着乡君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福礼。


    “过不久浚儿和玉英就来了,红拂,你让厨房多备些牛肉饼,浚儿昨天早上吃的没过瘾。”


    裴仙昙温和道,“玉英喜欢吃鱼丸,中午添一道鱼丸汤。”


    红拂应喏,去了厨房,先看了乡君的早食。


    碧玉粥和茯苓糕,桃花糕,小侯爷和温郎君的早食分量很足,她看了一圈,见桃花糕上没有新鲜的桃花花瓣,也未在厨房找到观棋先生的身影。


    观棋先生好美食,喜欢从临春宫后山桃林摘些桃花,折枝送于阁楼后,经常把剩余的桃花分给厨房庖厨,用以点缀桃花糕。


    桃花糕清甜,颜色可人,乡君偶尔也会用上一两块,小侯爷更喜欢,他对甜食一向情有独钟。


    今天,观棋先生没有去后山折桃花?


    这个念头在心中一转而过,红拂便回了乡君处,赫然发现观棋先生捏着一枚丹药,对着窗外喷薄的朝阳之光,举目而望。


    观棋先生面上神情复杂。


    裴仙昙能猜出一些观棋先生的想法,大概类似一种看见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想不到之余会怀疑,揣测,琢磨。


    观棋先生看了一会后。把乾坤灵丹收回自己袖中,表示自己要研究研究,他不曾炼过人丹,但在以前人丹曾经流行过一阵,以人的精血炼丹不少见,后来被禁了。


    至少,朝廷明面上是禁了。


    但是以胎衣炼丹,在人丹之流也着实罕见。


    想起云台真人诡异容貌,观棋先生在屋内踱步,莫非真是大乱之世的预兆,妖人辈出?


    还有那与妖孽无异的李璋,李观棋悄去探查过几次,发现李璋在金陵城消失的一干二净。


    倒是断头主戚山茶和游龙尾黄粱,一整天在金陵游玩。


    和他们的主君分开了,这两人半点不慌,游龙尾黄粱更是宛若挣脱缰绳的野犬,每天乐的见牙不见眼,很快和金陵城的游侠打成一片了。


    金陵是大胤的大城,就连游侠也多以衰落的贵族和士人主导,这些游侠子弟三五结群的在金陵周边县镇游荡,希冀做出一番大事来。


    黄粱因其性子豪迈爽快,很快融入了这个群体。


    都不用仔细找,只需要往外城的低矮阖闾里随便搜罗几圈,就能见到在酒肆里和人划拳喝酒的黄粱,要不就是在市集热闹处与人角力。


    李观棋只能猜测李璋心血来潮,去别的郡城玩了,把他的两个奴仆丢在了金陵,毕竟金陵附近大州大郡也都富庶。


    他把自己这些天出门干的事,写在纸上给乡君看。


    在自己不在的时候,乡君没有胡乱吃他人进献的丹药,让观棋先生心里大感怀慰,足以证明乡君还是信任他本事的。


    而乡君是他的主君,他作为乡君的门客兼家医,连着好几日白天不见踪影总要汇报一声,就是希望乡君不要怪他多管闲事。


    他大概是江湖老人的习惯了,无法做到放任一个有名的高手在城内游荡而不去查看。


    李璋,李璋……


    观棋先生仍能想起那种眉心微跳的毛骨悚然感。


    “先生这几天是去干这事了。”


    裴仙昙终于想起了那位李小郎君,原来离开金陵了。


    虽然只见过短短两面,但第二面的确给裴仙昙留了一个很深刻的印象,行事有点乖张,不能以常理度之,一声不吭消失,独自去玩倒也像他能做出的事。


    “既然先生关心,我等会去问问浚儿,是否知道李璋的踪迹。”


    观棋先生捋了捋胡须,颔首。


    裴仙昙见了一早来请安的浚儿和玉英,顺便让观棋先生也留下来用朝食了,问了一下李璋的事。


    李璋身份不简单,这一下突然失踪了,不知道还好,知道了总得过问一下。


    “我也好几天没见过李璋了,还去八角秦淮楼找了一趟,奉剑奴和披甲奴也不知道他去哪了。”


    “不过,既然是他主动消失的,儿觉得我们也无需打探。”沈浚说道。


    裴仙昙想了想,觉得浚儿说的在理,“也是,听说他武力出众,应该不会出事。”


    沈浚似乎想起什么,正了正身体,“倒是他留下的披甲奴,这两天在金陵出了好大风头。”


    “我昨日和玉英赶赴肖别驾的宴请,正好听见一群贵人在讲黄粱他百箭无虚发,打败了金陵的神箭手小后羿,周围轰然叫好,众浪荡子在里巷醉饮,欢宵达旦。”


    纪良不住点头,“那黄粱在李璋身边窝窝囊囊的,看不出他还有那等本事。”


    他忍不住多说了几句,“有贵人掷千金想招揽黄粱,被黄粱拒绝了,声称不奉二主,现在黄粱已是千金不换的忠义人士了。”


    “真看不出来,黄粱对李璋还挺忠心耿耿的。”


    沈浚看了一眼温鄢,可惜江陵琢玉郎的风头被黄粱扰去了大半,不然,合该是温鄢为近期名人。


    发现温鄢面上并无愠色或阴郁,仍旧风清月朗,风姿独特,心里满意了些。


    观棋先生对纪良的话不置可否。


    依他看,黄粱对李璋,应是大恐惧居多。


    “肖别驾在宴会上,可有说什么?”裴仙昙听完了,温声问道。


    沈浚一向潇洒快意的脸上多出几分不快以及纠结,连眉头都皱了起来,“不止是王刺史要来。”


    裴仙昙奇怪看去。


    “夏侯烈和…姬博陵表哥也来了。”沈浚说道,一连吃了几块桃花糕,才压下眉宇间的烦躁。


    纪良只低着头不敢插话了。


    听见这两小辈的名字,裴仙昙有点意外但细想一下又觉得不意外了。


    他们三人年纪相仿,又都是长安的重臣王侯之子,且住一条天武街上,三人从小玩到大。


    “他们与你许久未见,想必是来寻你的。”裴仙昙看着沈浚,柔声道,“小小年纪,板着一张脸作甚,等他们来了,你好好招待他们。”


    “知道了,阿娘。”沈浚闷声道。


    吃完朝食后,沈浚带着纪良,俞薪等人离去,沈浚身着赤袍,大袖甩的飞起,显然心情不太爽利。


    裴仙昙望向一直安静的温鄢,“玉英,你在这里住的可好?若有什么缺的,就和我说。”


    温鄢拜道,“多谢乡君照拂,我在小衡院一物不缺。”


    “那就好。”裴仙昙说道。


    温鄢离席对着乡君再拜道,“玉英在乡君身边居宝地,穿华服,扬盛名。”


    “但玉英才薄力浅,现希冀留在小衡院多研藏书,方不叫先人与乡君失望,还望乡君允了玉英。”


    绿珠侯立在琢玉郎的身后,眼睛睁大,不懂发生了什么,前几天不是出门玩的好好的吗,她也沾了琢玉郎的光,在金陵好好玩了一圈,见识了不少东西。


    “也好。”裴仙昙应了温鄢,温鄢恭敬的躬身退下。


    观棋先生拍了拍自己的袖口,写道,是个好孩子。


    他对温鄢这个讲礼数,知进退的小郎君很是喜欢。


    姬家是长安顶级的门阀世家,姬家的掌权人为大胤大相国姬相,生有三子女,大儿为太尉,二女儿曾经嫁给青越侯为妻,生有一子,便是沈浚,三女儿则是当今的太子妃。


    权势煊赫,莫不能及,是大胤顶级的外戚世家。


    小侯爷喊姬相为外祖父,喊姬太尉为舅父,太子妃是小侯爷的姨母,太子是他姨父。


    所以,姬家,沈家,和乡君又怎是一个理字可以说清的,现在温鄢主动避开和姬博陵的接触,也是好事。


    归根结底还是前太子遗脉,寄奴君与遗奴君,遗奴君还好,是女娃,寄奴君却是众人眼中越来越明显的一颗钉子。


    如今,寄奴君和遗奴君也十岁了。


    难以想象,乡君在风云诡谲的长安如何保全那两孩子的,居然能让他们平安长到十岁。


    何其难也!


    观棋先生心里轻轻一叹。


    下午。


    得知乡君要乘一小舟泛湖出行,红拂忙碌了起来,裴仙昙派人先告诉了昭鸾长公主一声。


    观棋先生拿着一根钓鱼竿笑呵呵的上了乌蓬小船。


    小船从后山的大湖出发,水流静缓,两侧山峦并不高,桃花在山间氤氲出一片粉色,山顶的临春宫宫阙越来越小。


    轻风吹皱湖面,小船渐行渐远。


    裴仙昙站在船头,对着俞大郎道,“俞大,寻个舟渡停了罢。”


    舟停上岸,裴仙昙从熙熙攘攘的渡口往前走,不一会到了市坊中心,道路两旁高屋瓦檐鳞次栉比,行人如织。


    “夫人,我们去哪?”红拂跟在夫人身侧,问道,俞大带着两位侯府侍卫护卫在后。


    “好歹来了金陵一趟,买些礼物给容华和怀壁他们。”裴仙昙说道。


    容华以前来金陵也给她带了不少礼物,怀壁和长黎是大兄的两个孩子,她不能厚此薄彼了,阿浚买了寄奴和遗奴的,她补两份给怀壁和长黎,容华那边也得买一份。


    街边的茶寮坐满了人,小贩走街窜巷的贩卖瓜果和凉饮,酒肆里的人就更多了,吆喝声不绝。


    裴仙昙走进茶市里的一家店铺,买了两块蜀地葭萌郡产出的茶饼,又选了金陵本土的云雾茶和天阙茶,俱用银盒装了起来。


    待出了门,发觉天色暗了下来,酒肆招幡被风吹的飘飞,点点雨滴落在地上,更添闷热,天边闷雷炸响。


    “江南的梅雨季节到了,今天出来的不凑巧。”裴仙昙站在店铺屋檐下,看着淅淅沥沥的雨水变成了大雨。


    街上行人很快一散而空,纷纷避雨。


    “奴去买些雨具吧。”红拂说道,担心这雨会下很久。


    “等雨小些让俞大去,不急这一时。”裴仙昙声音轻柔,很快被雨声遮了去。


    台阶上的雨水如散珠迸溅,染湿了袍角,她看了好一会雨,就要转身进店,忽然看见大雨中,空无一人的茶市街道上。


    有人玉冠雪袍,笼袖而来。


    李璋抬眸望去,看见了云梦乡君。


    隔着白茫茫的雨幕,李璋缓缓绽开一个笑容,他点漆似的瞳珠好似暴燃的黑色鬼火,亮的惊人。


    雪色的大袖飘摇,向云梦乡君那边走去。


    裴仙昙看向李璋的身后,听见了又响又急的马蹄声震声而来,夹杂着让开的呼喝声和大笑声,俞大郎握着刀柄,皱眉看向大道。


    金陵城内大道,是谁纵马在闹市急驰?


    虽然茶市的这段路没有人,不代表其他路段没有行人。


    裴仙昙看清车驾,急急下了台阶,“小心,快躲开!”


    瓢泼大雨中,三匹披甲大马正从街的另一头快速的齐头并进,马蹄声如雷,红黑两色的旌旗猎猎,威风凛凛,车驾后跟着的精锐骑兵如黑云卷地。


    车驾前方站着一威武甲胄少年,一张脸上满是纵情嚣张,他握着缰绳,看见前方的白衣人影,也不减速,手中带血长鞭一甩,口中怒喝道。


    “给小爷让开!”


    车驾后的大辇极为宽敞,车伞大如华盖,内饰奢华,四周用金勾束拢着层叠的纱障,兽皮上坐着华服少年郎,陡然看见往这边而来,出声提醒的云梦乡君。


    姬博陵震的头脑一片空白,惊骇的从大辇中扑到车驾前,一把从夏侯烈的手中抢过缰绳,双手使劲勒住,额头处的青筋炸起,大喊道,“停马!停马!”


    夏侯烈身体被撞的一歪,急忙稳住身形,手里长鞭那头却传来了大力,他竟硬生生的被反甩了下去,砰的一声撞到了地面,夏侯烈闷哼一声,急速在雨水中翻滚两圈,躲开马蹄。


    只能看见那白影轻飘飘的落到了车驾前。


    接过了姬博陵手里的缰绳,三匹大马蓦地高昂起马头,前蹄仰踏,发出了近乎哀鸣的嘶吼声,口鼻喷出白雾,急驰的车驾终于停了下来。


    姬博陵垂着头,大口大口喘气,手心处被缰绳勒的鲜血淋漓,狼狈的坐在车架上。


    这些惊险事只发生在极短的瞬间。


    裴仙昙被骤然停住的车架,惊了一下,俞大带着人飞奔而来,暗中派了一人去找小侯爷。


    车驾后面的精锐骑兵纷纷下马,围住车辇,一人扶起夏侯烈,被他推去了一旁,夏侯烈这才看见不远处的云梦乡君,脸色一白,终于明白姬博陵刚才为何抢自己的缰绳了。


    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幸好云梦乡君没事。


    夏侯烈又看向车驾上的陌生少年郎,面色不善,内心震撼且冷沉,好大的力气。


    李璋轻松的放下缰绳,他的雪衣不染尘埃,面上带笑,声音和煦。


    “外面雨大,乡君请上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