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噼里啪啦打在青铜华盖伞上,发出清脆密集的响声,让裴仙昙回了神,离可遮蔽风雨的伞盖一步之遥,裴仙昙笑着拒绝了。


    “不用了。”


    红拂恰时的从店家借了一把雨具,在乡君身侧为其撑伞,刚才惊心动魄的险情已经过去,现场只留下不安分踏蹄,仍晃着脑袋的黑璁骏马,街边周遭看热闹的人群早已躲了起来。


    夏侯烈走到伞盖旁,忍着疼,先对着乡君,低头拱手行礼,声音洪亮,“烈莽撞,差点误伤乡君,请乡君恕罪。”


    裴仙昙看着夏侯烈,小时候经常和姬博陵一起到侯府找浚儿玩的好友之一,说道,“我无事。”


    夏侯烈站在雨中,转身抽出腰间长剑,对着车驾上的人,浓眉倒竖,恶狠狠问道,“尔是何人?”


    姬博陵也看向安然站在车驾前的雪衣郎,刚才那句邀请的话,不知道的还以为这车驾大辇是他的,他都还没说,让这人抢先了。


    姬博陵心中满是迁怒之意。


    若不是他挡道,也不会波及到云梦乡君,害得他失了脸面,等会还要道歉,他们二人提前进城想在沈浚面前炫耀车架的计划,也不成了。


    姬博陵把手往伞盖边缘一伸,借着雨水洗去一手血迹,理了衣袍,看着浑身雪衣干燥洁净的陌生少年,嘴角挑起,眼里却并无笑意,天人之流在长安并不少见。


    “看来是艺高人胆大之徒,就是不知能接弓弩几箭?”


    说罢,精锐骑兵中已有人搭弓拉弦,为首的一中年姬家扈从身着玄红甲,身形魁梧,燕颔虎须,此刻正惊疑不定看着那身显眼的雪衣,悄步近前,想提醒主家。


    李璋笑的眼睛弯弯,却有些苦恼似的说道,“我也不知道,你可以试一下。”


    姬博陵上下打量了对方几眼,看着那显眼无比的雪衣,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一冷,夏侯烈手一撑,拎剑上了车驾,和姬博陵一同对峙。


    “不愧是段将军养子,好胆识。”姬博陵认出了来人身份,当即冷笑一声。


    夏侯烈恍然大悟,嘲讽道,“原来是沈浚的跟班啊。”


    李璋笑眯眯看着他,道,“昔年平阳侯力可擒虎,号称擒虎子,如今烈虎之后,为他人车驾驭手,驱策前后,莫非真是虎父犬子耶?”


    “你!”夏侯烈被激怒了,脸上凶狠,就要持剑杀去,姬博陵想起李璋的排名号,心有警惕,他按住夏侯烈的手,把剑压下。


    对付这种不过习武根骨高点,就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姬博陵有经验,就要上重弓大弩,任你武功再高,也要在漫天的箭雨中射成一个血窟窿。


    军中精锐者人人习武,打熬武力,行素有方,不知杀了多少。


    姬博陵的面色渐渐阴冷起来。


    李璋好似无所觉,对着他们微微一笑。


    三人之间,二人对一人剑拔弩张。


    “子瞻,伯文。”裴仙昙开口了,她温声询问道,“此次来金陵可是要找浚儿的?”


    夏侯烈忍下怒气,收剑入鞘,带起阵风,他闷声应了一声,“是的,我和伯文提前来金陵,就想着来找他。”


    姬博陵眼神冰冷的看了一眼李璋,他衣冠整洁,落下车驾,在伞盖下行了一礼,“乡君安好,外面风雨交加,还请上辇,由我和子瞻送乡君回住处,这样我和子瞻才能安心。”


    “是的。”夏侯烈也下了车驾,面上凶狠散去,显出几分憨厚来,“到时我们还能一起见灵均。”


    姬博陵招来自家随行的苍奴,作人凳于车驾前,就要请乡君上车驾入辇。


    一只薄底雪缎鞋很自然的踩着人凳就下来了,李璋悠悠然的笼袖,飘然落下。


    姬博陵豁然抬头,死死盯着李璋。


    裴仙昙也有些头疼起来,三郎一向好排场好脸面,李璋行事又毫无顾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把姬三郎的话当成了空气,视姬三郎为无物。


    “为何如此看我?”李璋长眉一扬,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反问道,“我踩不得?”


    “这凳子是给乡君用的!不是给你的!”夏侯烈是个暴脾气,火气一下子噌的又上来了。


    “段家真是好家教。”姬博陵缓缓道,“养出了阁下这般的人物,足以看出段将军教子有方,等哪日回长安,我姬家定要登门拜访,请教段将军一二。”


    “那你快去。”李璋笑道,“告诉段离这个好消息,我这次踩的可是人凳,而非人头。”


    他甚至觉得自己施舍了什么一般,施施然道,“段离听了,应该觉得老怀大慰才是。”


    此话一出,就连裴仙昙也忍不住看他,雨停了,李璋的惊人之语不吝于一道响雷,响在众人耳畔。


    姬博陵皱眉,目光带了几分异样。


    夏侯烈瞪大眼睛,他虽然鲁莽,但也能听出姬博陵话里的威胁之意。


    但是这个李璋,居然公然直呼养父大名,言语之间无尊卑无亲近,不怕天下人非议吗?


    人凳不稀奇,长安贵族哪家没几个出行方便的苍头奴,但听李璋话,踩一次人凳俨然像做了什么好事一般,难道平日以人头而登,还是压根不控制力道,一踩一个人头…


    是真还是假?夏侯烈看着雪衣皎皎的李璋,升起怀疑。


    “刚好雨停了,三郎,我就不坐辇了。”


    裴仙昙觉得自己再逗留此地,三人又起争执,她对着姬博陵说道,“浚儿住在临春宫,你和子瞻有空就来玩。”


    听着推诿,姬博陵面色不太好看,他刚才好言说了一大通,却也是真心诚邀的,没有坏心。


    怎么说,他们姬家和沈家以前是通家之好,而且,沈浚是他表弟,两家往来好如一家,他以前经常住在沈家,如今,生分的不能再生分了…


    姬博陵深呼吸一口气,微抬下巴,淡淡道,“乡君不愿坐,那就算了。”


    他甩了甩手,两手掌心被缰绳勒破了皮,血又不知不觉的滴了下来,烦人的很。


    裴仙昙看着地上的两串血珠,脚步缓了一下,欲言又止。


    姬博陵见此,又甩了一下手,才转身踩着人凳,上了车驾大辇内,让扈从驾车,说道,“城内纵马是不好,容易伤人,现在慢些走。”


    中年扈从忙应下,面色有些古怪,低头不言。


    夏侯烈也上了大辇,极有眼色的大声说道,“我也这么觉得,灵均刚好也喜欢驾车,以后我们三人一起去城外山道驾车玩。”


    李璋望着大辇内,一唱一和的两人,眼珠子瞥了一眼前方驾车的中年扈从。


    车驾现在速度慢到了极致,且极规矩,完全没有了一开始的横冲直撞,就慢腾腾的走在云梦乡君的右手边。


    裴仙昙就听大辇内,夏侯烈的声音大呼大叫。


    “伯文,你的手还在流血,受了不轻的伤!”


    裴仙昙忍不住转头看去,李璋忽的上前一大步,雪白的衣袍恰好把她的视线遮了个严严实实。


    李璋个子很高,他把头探进大辇内,扫了一眼姬博陵肿得老高的渗血手掌心,不等两人反应过来,就对着云梦乡君说道。


    “乡君勿要担忧,我看了,只是皮肉小伤。”


    裴仙昙完全没想到李璋这么自来熟,张了张嘴巴,竟说不出话来。


    车辇内,一阵沉默。


    过了一会,大辇四周碧绿色的纱障被猛的扯放了下来,里面传来姬博陵冷森森的声音。


    “让郭平拿药来。”


    夏侯烈大喊一声,“我的背也要痛死了,郭平,快点过来!”


    苍奴去喊人,公子们的车驾速度快,伺候的人马还在后面,根本没有跟上来。


    一刻钟后,骑兵后方才出来一个圆脸蓄须,衣着亮堂的男子,带着一药师跑来。


    裴仙昙朝左边让出些位置来,留了空间,让郭平去送药。


    “哐当!”


    伴随着银盒落地声,郭平的道歉声也响了起来,“哎呦,真是对不住了,原来是红拂娘子,奴急着给三郎君送药,不小心撞到你了,没事吧?”


    裴仙昙脚步一停,看向身后,红拂皱眉冷冷看着郭平。


    她被俞大扶住了,没有摔倒,但是怀里抱着的四个银盒全部被撞落在了地上,盒盖滚到路边,茶饼,茶叶掉在了雨水中。


    碧绿纱障复又扒拉开,夏侯烈看着郭平,郭平他爹是姬府的典谒,也是姬相的心腹,不是一般人物。


    郭平脚步一转,笑容满面的请罪道,“仆拜见乡君,下仆老眼昏花,不小心把红拂娘子的东西撞到了,罪过罪过。”


    “郭平,你怎么做事的,还不买一份补回去!”姬博陵怒斥道。


    “去给三郎送药吧。”裴仙昙看着正当壮年的郭平,没说什么。


    “多谢乡君大量。”郭平再次躬身,笑着往前走,却被人拦住了去路。


    郭平目光在雪衣郎华贵异常的衣料上滑过,到底没有表现出怒气,而是浮现一丝恭色,试探问道,“敢问郎君何人,为何拦住下仆?”


    “李璋,你又要干什么?”姬博陵手心突突疼,不耐道。


    “老狗,你刚才走路的时候,是眼睛瞎了吗?”李璋和颜悦色问道。


    郭平被这直白粗俗的话骂的懵了一下,等反应过来,一张脸被气的通红。


    他家背靠姬相国,哪怕是长安城里的达官显贵,见了他也多是恭维有礼,就连府里的公子,看在他爹的份上,他郭平也是有一两分脸面在的。


    如今被人当面辱骂老狗,无吝于被人在脸上狠狠抽了一巴掌。


    郭平怒道,“郎君无故口出恶言,当心祸从口出!”


    “长了眼睛,却不看路。”李璋摇头,“那要眼睛何用?”


    郭平刚要说话,下一秒,眼睛传来剧痛,他发出了一声短暂的凄厉至极的惨叫,整个人软了下去,惨叫也随之消失,一切归于黑暗。


    旁人却看的分明,不知哪来的两粒金珠子,疾射进了郭平的两个眼睛里。


    柔软的眼球炸开,只听一声好似破瓜般的轻裂响,金珠从他后脑勺里出来了,掉在了地上,滴溜的在青石板上蹦跳着,发出清脆的响声。


    郭平的尸体直挺摔在石板上,眼眶变成了两个大黑窟窿,大量的鲜血从他七窍暴喷而出,脑后渗出一堆糜烂的红白物。


    那两粒金珠子,咕噜咕噜,宛似两颗眼珠子,最终滚落到了裴仙昙的鞋履前。


    “有眼无珠,合该此下场。”


    李璋笑着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