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Chapter022
◎Lovingstrangers◎
这个吻浪潮似的涌来。
她闭目承迎,似溺者贪享濒死的欢哀。
呼吸被褫夺,在湿漉之中硬泡又软磨,向死如何能求活呢。
但至少这不是一种令她恐惧的窒息,更像沉浸在猫鼠游戏里。
你追我赶,一头闷进被窝,掖紧棉布每一个角。
在潮热不透光的空间里,听心跳呼之欲出,让滚烫鼻息舔舐跃然的紧张。
“嗯……”
难以抑制的低吟,更是昭然若揭的邀约。
她的唇齿没有任何防线,竟然能轻易被撬开,回应也显得些许生涩。
荒腔走板的曲调,叫人发笑,偏又勾得人想手把手教。
起初只是试探。
两尾鱼的游弋,偶然相见,又倏地分别。
而后便是纠缠。
绞于一处,你推我往,交锋作响。
是故意不设防,留一点欲擒故纵的伎俩。
好让我主动来迎接你的高尚。
躲什么?
怕烫,还是在欲盖弥彰。
呼吸杂乱,热烘烘的,像夏日午后的风暴雨。
又急又沉,闷得人透不过气。
那就靠近一点,成为两撮萤火。
要紧抱在一起,才能借你的眼睛感受彼此的存在。
我看见你振翅,那是整座春天在你脊上苏醒。
我听见你呼吸,那是返潮的梅雨季,连目光都被氤出雾气。
我触到你,那截颈子低垂的玉,稍一碰,就要漾出一阵柔光。
可不可以不退开。
哪怕你被冷硬石板硌出一道红痕。
哪怕我将化在你的气息里成为一滩拾掇不起的雾。
“啪!”
忽然有瓷器坠地的脆响。
唇舌仓皇分离,扯出一线水丝。
周疏意急忙偏过头去,后颈泛起薄红,一路渗到锁骨处。
地上,一只白瓷碗碎成了几瓣油亮的月光。
惊碎了满室旖旎。
“我、我来收拾……”
周疏意耳根发红,慌乱地蹲下身去捡碎片,却被谢久一把扣住手腕。
“别动,”她翕合的唇上还凝着水光,“我来。”
掌心离开她时,还留下一片余热,烫得像煨过火的玉。
周疏意没吭声,只感觉心跳快得不像话,盯着地上的碎片发呆,脑子里全是刚才那个吻。
分明是软的,却带着拆骨入腹的狠劲。
她背过身去,沉默着洗碗。糖醋汁在水流里晕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碗沿。
看不见的身后,每一丝声响都格外分明。
碎瓷片落入垃圾桶的脆响。
衣料摩挲时带起的细微气流。
还有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沉甸甸地压在她后颈。
“垃圾放哪儿?”
“啊?”
周疏意手一滑,碗沿磕在水槽边沿,发出清越的颤音。
“打,打包好房门口就行。”
水流在水槽口打着旋,形成一个深不见底的小小漩涡。
她盯着看,恍惚间觉得自己也要被吸进去。
“放好了。”
谢久插过来洗了个手,擦干。两人之间的气氛微妙地平衡着,谁都没提刚才的事。
恰好一道手机铃声响起,谢久看了一眼来电人信息,对周疏意说,“我这还有点事,我先走了?”
“啊,好的,我也,我也还有点事忙。”
谢久走了,门轻轻合上,发出一声轻响,把心脏放进盒子里锁起来似的。
望着紧闭的门,周疏意嘴角不知不觉浮起一丝笑意。仿佛能透过那层薄薄的木头,看见外头渐行渐远的背影。
屋里静得很,连电器的嗡鸣都显得格外突兀。
因此她的心跳声也格外清晰,一下一下撞着肋骨,像只不知分寸且躁动的鸟雀。
她抬起双手,捂住发热的脸颊,耳根子周围都是烫的。
这热度从何而来,她不敢细想。自她吻她开始,便沿着颈线一路向下蔓延。
待她抬腿要走时,一股莫名的触感惊醒了她。
她猛地睁圆了双眼,僵在原地。
……真是不争气。
不得已,她只好拖着步子走进浴室,在大中午洗了个澡。
待她洗漱完,房间里已落满寂静。空调的嗡鸣、冰箱的运作声,这些往日被忽略的声响,此刻都变得清晰可闻。
周疏意站在厨房门口,往方才待过的地方望去,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涨潮的海水,隐约又起了势头。
她慌忙挪开目光,蜷进沙发一角。
人走茶凉,房间里的静默像一层尘灰,慢慢落定。
她莫名觉得这个家宽阔、安静得有点令人失落。
明明也不是个喜欢热闹的人。
她打开手机,下意识想跟朋友聊聊谢久的事。
林生夏与谈默的消息正一条接一条地跳出来,两人正聊得热火朝天,她都插不进话。
林生夏:【新番看了没!女主简直了!】
谈默:【在打副本,这BOSS机制太阴间了。】
林生夏:【哈哈哈哈菜就多练。】
方才紧张的心情忽然平稳了。
她想了想,还是没有把方才的事告诉好友。
高中时,三人挤在操场的草地上分食一包饼干的画面历历在目。
如今谈默在老家画游戏原画,林生夏去了国外留学,天各一方的几人的远不如当初那样容易见面了。
但感情从未变过。
过去她还不太成熟,也学不会消化情绪。
有一段糟糕的恋爱经历,于是大多数时间里,她都在通过消耗友情的方式慰藉自己。
深夜里的歇斯底里,无休止的猜疑与抱怨,铺天盖地落在群聊界面。
而她们总会软*硬兼施地劝她放弃,“意意,你值得更好的人呀。”
她们本该收到她的礼物,她的快乐,实际上得到的却是她那些发了霉的、裹着怨怼的心事。
那些被辜负的关心,无一不在提醒她——
周疏意,你就是个被朋友惯坏的小孩儿。
她也觉得自己像个小孩儿。
幼稚、无礼,吃完自己的那份糖以后,还要理直气壮地从她们手心抠走几颗。
*
落地窗前,谢久握着电话站立。
阳光斜进来,掠过她的眉峰,将影子拓长。身上那件烟灰色羊绒开衫,松松垮垮挂在肩头,衬得整个人身上既锋利,又有种浓厚的书香气。
“谢老师……”听筒里传来郑主任恭敬的声音,“去年出土的那批宋代瓷碗,又出现裂纹了,比我们预想的还要棘手。”
“院里的几位老师呢?”
“都去外地出差了,您知道的,这种宋代薄胎瓷的修复……”
“需要先做脱盐处理。”谢久打断她,“普通方法会伤到釉下彩。”
“那您明天方便过来看看吗?”
她怔了一下,有点犹豫。
“我……考虑一下吧。”
挂断电话,谢久望着窗外出神。
心口还有方才在隔壁挥之不去的余热。
掌心忽然泛起细微的痒意,正是方才那一瞬残留的触感在引诱她。
隔着薄薄的衣料,她的手裹住温玉,稍一收拢指节,便能感受到其下流淌的生命力。
她无意识地收拢手指,指腹还残留着那份记忆。
圆润的曲线在她掌中微微发颤,再往上用几分力道,似乎就会彻底溃败。
谢久忽然觉得这间素来舒适的书房变得格外逼仄。
连空气都开始拥挤。
她记得自己是如何克制着,才没在那截腰肢贴近时,用手指丈量最下方的凹陷。
窗玻璃映出她微微泛红的耳尖。
方才电话里那些重要的细节,此刻都化作无关紧要的背景音。
此刻占据脑海的,全是那逼仄的厨房过道。
贴着,黏着,重叠。
呼吸绞成一团,如同古籍中粘连的扉页,稍一分离便会零碎。
视线掠过书桌。
脑子里忽然不受控的浮现那人被压在檀木桌面上的模样。
推开张堆满的专业书籍、大学教案。
白纸黑字间,渗落春潮的痕迹。一页页浸透,将一组组严谨的学术词语打湿,模糊。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去洗手间,拧开冷水龙头,掌心接住一捧冷水。
水珠顺着腕骨滑进袖管,凉得像是要浇灭那些不该有的、在血管里疯跳的火苗。
她将水扑到脸上,打湿眼睫。
清明总算被冷意惊醒几分。
遮不住她眼底翻涌的暗潮。指尖抵在冰冷的陶瓷台面上,力道大得几乎发白。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唇线紧抿,冷着脸低斥了一声。
“荒唐。”
暮色初垂时,谢久的门铃忽然响了。
她几乎不用思考,便猜到门后的人是谁。
周疏意手里捧着个透明餐盒,笑眯眯看着她。
“姐姐,给你做了蔬菜沙拉,”声音轻得像羽毛飘落,像爱人的呢喃,“蛋白质跟蔬菜主食的配比很健康,可以当晚餐。”
“嗯?这么用心。”
谢久怔了怔,伸手接过。
两人的手指在塑料盒边沿一触即分,像两片含羞草叶子,碰着了就怯怯地蜷起来。
“谢谢。”
“不麻烦的。”周疏意嘴角翘起一个柔软的弧度,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颤动的阴影,“我正好吃晚餐,顺带给你做了一份。”
她说得轻巧,却没说为了切出均匀的胡萝卜丝,已经在厨房折腾了一个钟头。
谢久瞥见餐盒里排列整齐的紫甘蓝和牛油果,深知这不像“顺带”能做出来的东西。
“晚饭?吃这么早。”
“对呀,得去上班了。”
谢久回头看了眼挂钟,指针才走到五点二十。
“第一次见上班这么积极的人。”她声音里带着笑意。
周疏意忽然凑近半步,眼角弯成月牙,身上淡淡的茉莉香若有若无地飘过来,“因为今天……有点特别。”
她尾音拖得长长的,像抛出一根丝线,等着谁来接住。
谢久呼吸一滞。
看见对方无意识舔过下唇,水光潋滟的唇瓣上隐隐看去还有些红肿,怕不是刚才那难舍难分的吻留下来的。
空气突然变得黏腻。
她沉默了两秒,最终却只“哦”了一声。
目光落在餐盒上,刻意避开对方眼里闪过的期待。
“那你快去吧,”再抬头时,她笑得一丝不苟,“别迟到了。”
周疏意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僵硬。
静默像滴落的烛泪,在两人之间缓缓凝固。
她干巴巴地说:“那我走了。”
“去吧。”
转身后,周疏意回头看了她一眼。
谢久却连头都没抬,径直关上了门。
她垂下眸子,心底莫名几分沉堵,连下楼的步子都不如方才轻快。
出门后她却没有立即去Coffee酒吧,而是前往附近的商场。
人潮如织,她在拥簇明亮的专柜前游荡。
转角处,一缕清冽的柑橘香突然缠上来,像无形的手拽住她的衣袖。她停下了步子。
那家墨绿色调的专柜里,暖黄的光正一寸寸舔过玻璃瓶的曲线。她驻足,看见自己的倒影在陈列柜上浮动,与那些精致的瓶身重叠,又分离。
“女士,要试试我们的护手霜吗?”
导购小姐笑盈盈地递来试用装,“含乳木果油和雪绒花提取物,最适合经常碰水的双手,有夏季轻薄款,也有秋冬护理款哦。”
手?周疏意心头蓦地一颤。
眼前忽地浮现谢久那双手,指节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指腹覆着一层薄茧。
不算大的一双手,却生得十分完美,在灯光下白皙分明。虎口处有一道浅浅的凹陷,每当用力时,那处肌腱会微微突起,崩出淡青色的血管,虬结在皮肉之下。
带着一种克制的力量感,擦过她的腰际……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礼盒上。
“这套是我们的新品,”导购的声音忽远忽近,“最近正在搞活动,买一套还会赠小样。”
“包起来吧。”
她听见自己说。
刷卡时手指微微发抖,签单上的字迹比平时歪了几分。
这哪里是购物,分明是背着心上人偷偷准备惊喜的小把戏。
这情形忽然让她觉得有些好笑。
活像个刚成家的年轻人,笨拙地学着体贴的模样,在回家路上看见什么好东西都要买下,宝贝似的捧在怀里,盘算着要如何献宝似的递给家里那位妻子。
想到这里,她的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又赶紧绷直。什么妻子,八字还没一撇呢。
她在心里轻嗤自己,抬头望向天边。
人群尽头,暮色烧红了半个城市。
真是好天气。
*
天将暮时,谢久还在工作间里与一团陶土较劲。
向来驯服熟练的泥胚今日却格外叛逆,好几次在她指间坍塌变形。她蹙着眉,散落的碎发被薄汗黏在额际,整个人显得有几分浮躁。
“啧。”
她突然松开踏板,转轮戛然而止。
未成型的泥胚歪倒在台面上,像团不堪的败絮。
她干脆起身,走向卫生间去净手。搓洗的力道有些重,水花溅到前襟,在衬衫上洇出一道痕。
餐桌上,那盒精心摆盘的沙拉早已凝出水汽。胡萝卜切成的拙劣心形,此刻正慢慢褪去鲜艳的色泽。
整整一个下午,她都在心底反复打着草稿。
这个小姑娘跟她不适合。
不论从年龄,还是其他方面。
她们之间,说到底不过是几面之缘的浅淡交情。想起自己过往那些无疾而终的恋情,哪一段不是败给了现实。
更何况小姑娘还这样年轻。
眼角眉梢都跳动着鲜活的光彩,是一抹还在长成的新绿。这样的年纪,心性最是飘忽不定。
今日能为一盒沙拉精心切出心形胡萝卜,明日或许就会觉得这些把戏索然无味。
爱人如养花。
她想起过去窗台上养过一盆绿植,最后叶片蜷曲如老人皱缩的手指。
她太清楚自己了。
若是真养了花,必定会日日惦记着浇水施肥,最后连花盆摆放的角度都要计较。
这样的性子,怎么经得起哪天推开窗突然发现枝头只剩残瓣的打击。
兜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她瞥见屏幕上闪烁的昵称,眉心那道细纹又深了几分。
“喂,妈?”
“久久啊,”电话那头传来徐女士瓮声瓮气的嗓音,“妈有点发烧,家里的退烧药过期了……”
“我给你叫外卖买点。”
“你真是的,干嘛麻烦人家骑手?”母亲训斥她的语气都精神了几分,“你爸正好想你了,赶紧回来一趟,顺便带点退烧药……”
回去一趟至少四十分钟,其实谢久并不想回去,手里还有很多工作。
但老太太都这样说了,更何况还生着病,她骑虎难下。
电梯门关到一半,谢久才想起车钥匙没拿。
折返时撞翻了玄关的伞架,金属骨架砸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她叹了口气,弯腰捡起。
第二次出门时,夜风迎面扑来,头发纷飞,将她吹得有些迷茫。
她突然意识到有点奇怪,但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
直到车开一半,她才想起,发绳还留在手腕上。她竟然连头发都没扎。
“……”
后视镜里,她看见自己额前的碎发支棱着,活像个毛躁的学生妹。
十字路口的红灯亮得刺目,像在心里响起一道警示。
谢久头一回觉得这六十秒如此难熬。
直到亮起绿灯,前车迟迟未动,她破天荒地摁响了喇叭。
“嘀——”
等到了家,她更是发现自己半路忘了买药。
翻遍药箱只找到半板过期的布洛芬,只好又匆匆打开手机下单。
接连的不顺心,搞得谢久有点烦。
徐女士更是裹着毛毯窝在沙发里,鼻尖通红,却还在絮絮叨叨,“久久,你说那可言结婚半年了,肚子怎么还没动静……”
谢久正低头挑选手机上的外卖药品,闻言指尖一顿,没搭理她。
“指不定是男方有问题呢,我们可言从小身体就好。”母徐女士自问自答,声音陡然拔高,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上回五一我去了趟你姨妈家,我瞧那小两口话都说不上几句。”
“妈,”谢久突然放下手机,眸光冷了几分,“别人房里的事,您少打听。”
“这怎么是别人?”徐女士猛地直起身,毛毯滑落也顾不上捡,“可言可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
她越说越来劲,仿佛已经料想到日后的结局了,一脸忧心忡忡。
“哎,要是真不行,以后可言做试管就要遭罪了”
这回谢久脸色都冷下来了,只草草说了句:“药一会儿就到,我让骑手房门口,你自己去拿吧。”
说完便匆匆上楼去洗漱了。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徐女士皱皱眉,不满地坐在沙发上,指着一旁沉默不语的老谢,劈头盖脸一顿骂。
“你看看你生的不孝女,这么大年纪了还不结婚!”
“以后我们两个死了她怎么办?”
谢久仰面躺在床上,楼下的吵架声隐约传来,嗡嗡的像苍蝇围在耳畔转。
她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有点累。
家里那些糟心事,还有那个总在她眼前晃的小姑娘,全都搅在一起,沉甸甸地坠在心头,像团乱麻令人困惑。
她起身倒了杯水,仰头灌了一大口。
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里那团无名火。
手机屏幕亮了又暗。
通讯录翻到底,那些名字不是泛泛之交就是利益往来。唯二亲近的两个朋友,这个点也应该睡了。
过去她心烦意乱的时候,总会找点事情做。
想了想,她点开了跟张主任的对话框。
【我考虑好了,订了明天的航班,过去看看。】
*
晚上,谢久刚睡着没多久,便迷迷糊糊地醒来了。
很突兀,没有做梦,也没有心悸,只是心里装着事,单纯的醒来了。
她翻来覆去睡不着,也有点热,便爬起来开了空调。
习惯性看了眼手机,周疏意在十点多发来一条消息。
周疏意:【嘻嘻,姐姐~沙拉好吃吗?】
沙拉没有吃,指尖在屏幕上方悬了几秒,谢久最终没有回复。
看着她笑得没心没肺的头像,谢久点了进去,滑进她的朋友圈。
最近的动态并不多,隔好几个月才发一条。
但过去很丰富。
有的顶着夸张的蓝色眼影对镜头做鬼脸,眼角笑纹绽开,谢久不自觉地抚上自己眼角。
她要是拍照,都不怎么会笑。
有动态是燃烧的柠檬片,糖粒在火焰里噼啪爆开,配文写着“新品试调成功!!!”
三个感叹号跳得扎眼。
有叽叽喳喳吐槽奇葩客户的,文字尝尝一段,起承转合,写得挺好笑。
像古早微博段子写手。
她的朋友圈鲜活得像部电影。
断了带的人字拖要拍,煎糊的荷包蛋要拍,就连下雨天窗台上迷路的蜗牛也要拍。
那些不加修饰的瞬间,带着生活最本真的毛边,在屏幕上雀跃。
可这卷生动的胶片突然断了带。
最后一条动态停留在立夏那天,是半杯融化了的冰淇淋,配文只有个模糊的太阳表情。
是长大了吗?
还是被逼着长大了。
凌晨两点,月光在窗帘缝隙间游移。谢久盯着手机屏幕,对话框里的文字删了又写,修修补补。
“我欣赏你的鲜活与热情。”
删掉,太客套。
“白天亲你,实在是下意识的本能。”
删掉,太伤人。
指尖在屏幕上悬了又落,最后只剩一句干巴巴的。
“我想我们更适合做朋友。”
发送键迟迟按不下去。
她忽然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三十多岁的人了,倒像个初尝情事的小姑娘似的,在这里患得患失。说出去怕是令人要笑掉大牙。
可胸腔里那股莫名奇妙的酸胀感骗不了人。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点了发送。
*
酒吧里的灯光昏黄暧昧,掺了粉紫的暧昧光晕。像一杯馋了威士忌的玫瑰酒,懒懒泼在周疏意的侧脸上。
她正倚着吧台,在轻柔的音乐里说笑话,把几个常客逗得前仰后合。
“周周,喜欢这杯“初吻”的话,记得给个好评哦!”
“好评我能有啥好处。”
“我的飞吻。”
“不要。”
“那就老板的大嘴巴子。”
大家哄笑成一团。
聊得正欢,周疏意手机亮了。
她低头瞥了一眼,嘴角的笑意便像被冻住了似的,凝在脸上,半晌没化开。
“哟,相好的来短信了?”
旁边的客人瞧出端倪,笑嘻嘻地打趣。
她睫毛一颤,立刻抬起脸,嘴角重新弯起。可那笑意却有些木,虚虚地浮在面上,没渗进眼底。
“少造谣,”她冷哼一声,“我还是单身。”
酒吧的灯光暗了下来,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只剩几盏昏黄的壁灯勉强撑着场面。
午夜一过,工作日的人潮散得格外快,方才还喧嚣的卡座此刻空荡荡的,只有几杯残留在桌上的酒杯,冰块都已经融化,默默渗着水。
周疏意倚在吧台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眼神虚虚地落在某处,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儿似的,眸光都比往常淡了几分。
落在婧婧眼里,有些稀奇。
这姑娘平时可是兴致昂扬,每天上班都跟打鸡血一样。
她用胳膊肘轻轻捅了捅苏乔,压低声音道。
“你看她,从刚才起就不对劲,跟丢了魂似的。”
苏乔正洗玻璃杯,闻言手上动作一顿,眼皮都没抬。
“谁知道她。”
她的声音像是刚从冰柜里取出来的,冒着丝丝冷气。
婧婧侧过脸打量她,眼神也有点怪。
“哟,你这语气,怎么听着比她还不对劲?”
苏乔把擦好的杯子重重搁在架子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没有啊。”
她嘴角绷得紧紧的,连带着下颌线都显得格外锋利。
婧婧眯起眼睛,深思半晌,忽然哦了一声。
“你俩该不会是来月经了吧?我来月经就这样。”
苏乔转身拉开冰柜,哗啦啦抓出几支冰淇淋,塑料包装在她手里咯吱作响。
她挤出一个夸张的笑脸,举起冰淇淋,声音照旧冷漠。
“我简单澄清两句。”
婧婧看着那堆冰淇淋,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笑骂道。
“祖宗,求你别再买了行不行?冰柜都要被你塞爆炸了!以后我的冰块放你头顶上去吗?”
“再买个柜呗,多大点事。”
酒吧打烊时分,灯光倦怠地暗了下来。周疏意机械地擦拭着吧台,抹布在木质台面上划出湿漉漉的痕迹。她的动作很重,像是在跟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较劲。忽然,手臂被人轻轻戳了两下。
转头时,苏乔就站在那里,手里举着一支巧克力甜筒。
“吃不吃?”
周疏意别过脸去:“不用了,谢谢。”
“吃甜食心情会变好点。”苏乔固执地又往前递了递。
不知怎的,这句话突然就刺中了周疏意。
她猛地抬头,眼神锐利得像刀子:“我根本就不爱吃甜的,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自以为是对我好了?”
话音未落,空气就凝固了。
那只举着甜筒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微微发颤。
周疏意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说出去的那一秒她便后悔,可是话已经收不回了。
苏乔什么也没说,只是慢慢收回手,转身往外走。她的背影在昏灯下显得有些单薄,推门时,一阵冷风吹了过来。周疏意心底有些闷。
正要离开的婧婧目睹了这一幕,在门口迟疑地停下脚步。
她看了看苏乔远去的背影,又回头望向呆立原地的周疏意,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阿意,我先回去了。”婧婧的声音很轻,“你……注意安全。”
“嗯,拜拜。”
周疏意下意识地扯动嘴角,挤出一个笑容。
不用看镜子她也知道,肯定很丑。
婧婧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最终只是轻轻带上了门。
整个酒吧彻底安静下来。
周疏意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吧台的射灯将她的影子照得很亮,轮廓分明。
她望着那个影子,默默把灯都关了,转身踩着月光去后门拿包。
后门的走廊幽暗狭长,安全出口的绿光在水泥地上洇出一片惨淡。
周疏意推门而出时,猝不及防撞见一团蜷缩的影子,惊得后退半步。
走近了才看清是苏乔。
小小一团抱着膝盖坐在消防楼梯的台阶上,安静得几乎诡异,对周疏意的惊呼也毫无反应。
周疏意有点犹豫要不要绕过她直接走开。
在心底挣扎了两秒,还是走了过去。
“大晚上,你在这干嘛啊?”
“不干嘛。”
她的声音很小,跟平时咋咋呼呼指使人的时候不太一样。
周疏意皱了皱眉,弯腰凑近她。长发随着动作垂落,在两人之间划出一道柔软的弧线。
“你有点不对劲。”
“没有。”
“有。”
走廊太暗,她看不清苏乔的表情,但那个带着明显鼻音的回答骗不了人。
她怔了一怔,试探地问:“你哭了?”
“没有。”这次回答得更快了,尾音都微微发颤。
周疏意没再追问,蹲下身开始翻找背包。窸窸窣窣的翻找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好一会儿才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巾。
“拿着。”她递过去,指尖碰到苏乔冰凉的手背。
下一秒,压抑的抽泣突然爆发成呜咽。突如其来的哭声像决堤的水,在黑暗的走廊里肆意流淌。
周疏意愣了,一时手足无措,只能蹲着听她哭。
她笨拙地伸手,轻轻拍着她颤抖的背脊。
“哎呀别哭别哭,怎么了嘛?”
“你连尝都没尝!”苏乔抽噎着举起那支早已融化的甜筒,“这是很好吃的冰淇淋……”
周疏意被惊得好一阵才回神,“……是这个呀,多大点事,犯得着哭嘛。”
“就大!就是很大的事!”苏乔的声音带着孩子气的执拗,“这是最好吃的一个,巧克力味的,就只有这一支了。”
她的声音不自觉地软了几分。
“那你爱吃你自己吃呗,干嘛给我。”
“我看你心情不好才给你的……”
苏乔的眼泪掉得更凶了,融化的冰淇淋混着泪水滴在地上,“呜呜呜……好心当做驴肝肺,你还要凶我……”
她的哭声像只受伤的小兽,在空荡的走廊里格外清晰。周疏意突然觉得心口被什么揪了一下,酸酸涨涨。
她蹲下身,用拇指轻轻抹去苏乔脸上的泪痕,结果蹭了一手的巧克力。
“好嘛,明天我赔你行吗?”
“买不到了,”苏乔抽抽搭搭地说,“这都是我抢来的,那家店每天限量二十支。”
周疏意看着眼前这个哭得乱七八糟的人,突然想起前两天她打人时可不是这个姿态。
莫名有点搞笑。
“那我去再给你抢。”周疏意站起身,顺手把苏乔也拉起来,“明天几点开门?”
她的呜咽声小了不少,偏过头去,“我不吃了。”
“干嘛不吃?”
“婧婧老说吃多了宫寒。”
“……”
*
这几日周疏意总觉屋里很安静,连带着阳台也格外清冷。
她时常装作晾衣服的模样,在栏杆边徘徊,目光却总忍不住往隔壁阳台飘。那里空寂如常,连件晾晒的衣服都没有。
就像是空屋。
她心里渐渐生出些不安来。
先是想着,难道房子转租了?转念又觉得不对,前几日分明还听见隔壁传来洗衣机转动的声响,窸窸窣窣的。
这般想着,指尖不自觉地掐紧了。
“难道出去旅游了?”她咬着指甲喃喃自语。
这话一出口,心里头便像打翻了调料铺子,酸甜苦辣一股脑儿涌上。
想那么多干嘛,她只是她的邻居,房东,连好友都算不上的身份。
可到了夜里,这念头却越发猖狂起来。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数过的绵羊都够开个牧场了,还是睡不着。
忽然一个激灵坐起身,冷汗涔涔地想,不会是出事了吧?
她经常开车,要是被路上一些个横冲直撞的莽夫撞了可怎么办。这个念头像根刺,狠狠扎进心里。
她慌乱地抓起手机,指尖在谢久的头像上悬停片刻,最终还是点了进去。可那人的主页干净得像张崭新的纸,连个标点符号都没有。
她惊觉自己竟像个偷窥狂似的,日日守着这破手机。
一个无聊单薄安静如一张白纸的女人。
她怎么这么关注她?
周疏意有点恼火,又退回去看对话框里最后那条孤零零的信息。
【我想我们更适合做朋友?】
多荒唐啊。
哪家的朋友会抵在墙角亲吻?
会含着对方的唇瓣喘息?
会拥抱到难以呼吸?
哪来的道理啊。
亲过的朋友。
交换过唇齿的朋友。
想着想着,她哭了出来,泪水把屏幕晕花,每个字都模糊了。
她恨恨地抹着眼睛,越想越委屈。
那天情绪上头,这条消息她一直没回,显得自己好像多小气古怪似的。都是成年人了,就该大大方方,体体面面。
亲就亲了,又怎么样,对着你亲一百下,哪怕是跟你做了我也能拍拍屁股走人啊。
越想越气。
她半躺在床上,一边擦眼泪一边呜呜地哭,偏偏周围还没人听她诉苦,泪水洇湿了一大片床单。
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月光见证着她孩子气的发泄。
“妈的,谁要吃这爱情的苦!”
“谁跟你是朋友!”
“以后你发消息我绝对不回!”
“见面也当不认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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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Chapter023
◎漠不关心◎
三天后,谢久回到家。被日头晒过几天的家里闷闷的,她开了窗通风,又把地拖了一遍。
桌上放着鼓囊囊的西安特产,一些腊牛肉、水晶饼之类的小吃。都是这次飞去外地郑主任硬塞给她的,堆成了一座小山。
她随手拆了盒羊肉泡馍煮了吃,想了想,把这些特产分了出来。
见时候还早,便又转身往工作室里一头钻去。
之前给苏乔制作的素胚已经阴干了,静静地搁在台面上。恰到好处的姿色,带着未经修饰的野性与想象力,如同一个对世界存在好奇的婴儿。
她把胚放置于工作台,戴上口罩和手套、护目镜,开始忙活。
刻刀在胎体上游走时,细碎的灰屑簌簌落下。
就像一道伤口出现,愈合,又增添出新的故事。
等刻完花已经是十点多了。工作间不太通风,她浑身是汗,抬手抹了抹额角,干脆直起身出门,准备洗澡。
刚扔掉手套,就听到隔壁阳台传来一阵哄闹的笑声。
隔着一道紧闭的玻璃门,响声闷闷沉沉,她像躲在瓶子底的蛙,哪怕竖着耳朵,也听不清墙外的人在讲什么。
走近了,再换一扇门,窗户里才透过气来。
啤酒瓶瓶罐罐相撞,小铁板烤串发出浓烈的香气,一行人笑声清越,像生活剧里的背景音。
仿佛在向她宣告着年轻人的夜生活从这个时间才开始。
那些声音不太大,那一行人也都很有分寸,都在刻意压低了嗓子说话。但就是这种犹如虫蝶穿梭林叶的细微声音,难以让人捕捉头绪。
什么事情那么热闹,会叫那么多人来家里。
谢久喜欢安静,生命里几乎没有这样的场景。
她把窗户开了条逢,周疏意的笑声立马挤了进来。毫不设防,又带点鼻音的傻笑,像是突然被人塞了颗糖在手心。
惊喜却又不好意思张扬的腼腆,夹在她的吐息里。她忽然直白地想到了那个吻。
很开心呢,看来她的担忧实在多余。
谢久有点羡慕地垂下眼。
年轻就是好,脑子里的人和事都是往上叠的。不出几天,几个月,记忆里就能历经一番洗礼蜕变,到时候她躲在哪个不起眼的角落都不知道。
反观她,匆忙的过去里,能有几件事算得上顺心,可事事都难以忘记。
她将门又推开些,夜风立刻灌进来,掀起她额前散落的碎发。
目光瞥向阳台,那处的景象比前几日又要鲜亮几分。
靠她这边栏杆的花架,绿植已经换过一番。
不知名的蕨类排得密密匝匝,生生将两个阳台隔绝得泾渭分明。
那头灯火人影,摇摇晃晃,全都坍缩成一个微妙的光点,她在这边,得凝神从叶片茎秆的缝隙之间才能窥见。
明明每个细节都近在咫尺,却又隔着一道疯长的绿河。
她在刻意避开她。
这个认知让她觉得索然。
片刻后,她猛地回神,才发现自己已经在风口站得太久。
隔壁的欢闹还在继续,她想起那些丰富地方特产,她或许会喜欢。但现在不是时候。
她关上门,转身回了屋。
事实上阳台是很热闹,四个人凑成一桌打牌,余下一个周疏意的好友在嗑瓜子。闲得慌,便东看看西看看,一会儿捣鼓她的植物,一会儿目光落到隔壁,还很警惕。
她凑过来跟周疏意咬耳朵。
“意意,刚才隔壁阳台上好像有个人。”
周疏意愣了半秒才反应过来,“隔壁是有人在住的。”
朋友沉默了一会儿,又压低声音说:“我觉得有点蹊跷。”
“怎么了?”
“感觉刚才那人一直在往这边看。”
“哪有,你的错觉吧。”
她说着,打出最后两张牌,笑眯眯地说:“我赢了,快打钱。”
“哟,今天咱们寿星手气真好,再来一局!”
“不来了不来了,我是个见好就收的人。”
朋友们嫌她扫兴,啧了一声,“意意,你可是请假回来过生日的呢,这才打几盘啊?”
“我有点累了,你们玩,我等蛋糕到。”
“怎么回事,精力不行,酒喝多了?”
“是班味太重了。”她扯起嘴角笑笑。
她退出牌桌,坐一边围观,目光却不自觉飘开了。
隔壁阳台玻璃门紧紧关上了,屋内很快也熄了灯。好沉默的一片漆黑,刻板又无趣,那场景像一阵闷雷,哄哄地在她心口鼓开。
周围的热闹声仿佛与她不相干。
这会儿她像刚离开肉身没多久的孤魂,意识到自己再无机会,又惊又惧的,想触碰又收回手。
不要不开心,不要掉眼泪。
今天可是自己的生日。
*
第二天早上谢久出门健身时,看见一个空蛋糕盒被风吹到了走廊正中央,歪歪斜斜的,上边沾着凝固的奶油。
她盯着那个盒子看了很久,直到电梯“叮”的一声才惊醒。望向隔壁紧闭的门口,谢久突然明白,原来昨天是周疏意的生日。
黄昏平铺落在世界的时候,高楼大厦瘦了下来。
谢久站在窗前看了会儿日落,觉得时候差不多了,便把玄关处早已分好的西安特产拿起来,敲响了周疏意的门。
“砰砰——”
响的也不只是门,还有没被注意的心跳。
要以哪句话作为开头?
不,不用太纠结,语气随性一点,只是朋友。
那么,朋友间是怎么相处的?
请告诉我,为什么这个时候会忘却。
门开得很快,躲在后边的人脸上画着夸张的烟熏妆,眼皮懒懒一抬,见是她,露出几分诧异。
“怎么了,姐。”
想说的话忽然塞在了唇间。
谢久一怔。
很突然的称呼,即便跟姐姐二字同一个意思。
可她还是从这一字之差里感觉到了一丝生疏。
她捻着市侩成熟的语气,礼貌客套地叫这么个千千万万个人都会叫的称呼。
刻意咬出这个单字,舌尖抵着上颚轻轻一弹,像柜台后的售货员递出发票时职业化的称谓。
不是那个会拖长尾音的姐姐。
也不是那个带着温度总在句末微微上扬的姐姐。
“朋友给的特产,太多了,”她抬起手,“分你一点。”
说话的声音有些涩,谢久把这归结为某种惯性导致的失落。
从神经科学的角度而言,当个体的预期与实际反馈出现显著偏差时,多巴胺分泌水平会骤降。
一些微不足道的失落感,是建立在习惯的基础上。
等她习惯下一个习惯就会好。
“咦,西安特产?看着不错。”周疏意笑笑,却只抽走了最上面那盒泡馍,“不过我一个人,吃不了这么多,只要这个就好了*。”
“我一个人也吃不完,拿着吧。”
也不知道哪个字出了差错,周疏意忽然直白而冷淡地说道。
“那就分给你朋友吧。”
不算尖锐,但细细摸索,总觉着带点刺。可能有些钝,让她在潜意识里磨过了一圈才敢放出来。
但还是会扎人。
谢久眉心骤然蹙起,指节在包装盒上压了压,月牙都泛白。
见她确实没什么想要的念头,更没多说的打算,谢久也不纠缠,只点点头。
“行。”
翌日电梯口,两人不期而遇。
谢久提着那些特产礼品出门,没想到正好撞见她,目光不过才落她身上,便见她唇一抿,不说话,立马偏过头去看电梯上的按键。
今天她穿着宽大的T恤,衣摆空荡荡地晃着,风一吹便能鼓起来。自然垂下时,显得有些清瘦。
但谢久记得很清楚,那片料子下藏着蜿蜒的腰线。
她把头发胡乱扎高,有点随性散漫,几缕碎发蓬在耳鬓,衬得那张小脸越发尖。烟熏妆照旧浓郁,在眼尾拖出两道灰蒙蒙的影。
眼睛往上抬时,有点凶巴巴的意味。
最终还是谢久先打破沉默。
“上班去呢?”
“嗯……”
镜面里,谢久的身影比现实还要高挑。
眉骨生得高,两道眉像是鬓边柳叶,沿着骨骼轻轻上挑。不笑时,那线条便显出几分凌厉,旁人看着便觉得冷然。
今日她有些特别,黑而直的长发散落开来,如同海藻一般直直坠下来,掩住半边下颌的锋芒。
发梢扫过衣领子,带起一阵极淡的松香,混着点洗发水的清冽,在密闭的电梯间里静静晕开。
她的气味跟她这个人一样都极淡,像一泓静水,任是春风夏雨也激不起半点涟漪。
可为什么,那天吻她的时候她不会这样觉得。
唇齿交缠时,她分明尝到了暗涌的潮。
那截总被衬衫领掩住的颈子,也会在情动时浮起细汗。
呼吸,理智都被打乱。
明明她也一样贪欢。
周疏意想不通。
她别开脸,尽量让自己的目光不落她身上。
而后语气生涩,挤出三个字,好显得自己不那么刻意。
“那你呢?”
“去朋友那儿。”谢久晃了晃手里的车钥匙:“送特产。”
“哦。”
她回得很淡,不走心的语气,漠不关心一样。
谢久看小姑娘不太爱搭理自己,识趣的没再多说,出门时礼貌性地侧头,看她小小的脑袋往下低,连眉眼都看不见。
“我先走了。”
“拜拜。”
“嗯,路上注意安全。”
那人的背影刚消失在转角,周疏意嘴角的弧度便垮了下来。她盯着地上呆呆躺尸的小石子,突然抬脚烦闷地一踢。
“啪——”
朋友?她哪个朋友。
也从来没见她跟朋友来往过。甚至还要亲自开车去送一趟,多上心,关系这么好。
“我就是客套一下而已,”周疏意边走边嘀咕,“你大方点给我怎么了。”
“谢久,你这人真的很怪很讨厌诶!”
她刚说完,就听见身前响起一阵脚步声。
熟悉的语调响起。
“叫我做什么?”
第24章 Chapter024
◎破命一条,要拿就拿去吧◎
只见谢久站在她三步之遥的地方,长发被风撩起几缕,在肩头打着卷儿。
周疏意一怔,踮起脚尖,退后半步,“我没叫你,听错了吧。”
“没听错。”她一把便捉住那飘忽的眼神,“明明听到你叫我了。”
“……”
眼见那耳垂红起来,肉眼可见变得半生不熟,又支吾两下,岔开话头:“你怎么回来了?”
“上去拿头绳,忘记扎头发了。”
“我包里好像有一个。”
她垂眸在包里翻找,很快指尖便勾出一圈朴素的黑色发绳,递过去时,腕骨拱起,像个小山头。
“喏,省得你还上去一趟。”
“谢谢。”
谢久接过去,低头三两下便将长发拢紧。唇齿轻咬头绳,一只手拉着皮筋,绷成一道线,两根指翻花绳似的穿进去,再把头发牢牢束起,压得低低的。
一丝不苟的她,偏偏风起,耳后两三根碎发逃逆。
周疏意的目光黏在她身上,直到对方抬眼,方才如梦初醒。
“干嘛扎起来,散着也很好看啊。”
“嗯?好看吗?”
“很好看啊,就该多披着。”
谢久垂下的手指突然变得有些僵硬。
她从小都是这样梳的,十几年如一日。
以前也不是没爱过漂亮,也有过好多少女的小心思。
但徐女士目光锐利,严格制止她头上多出来的一个发夹,剪短的一厘刘海。
那是个十分矛盾的人。
既让她有个女孩样地留长发保持漂亮,又让她板板正正扎紧不许打扮得多漂亮。
在她嘴里,她几乎从没听到过夸赞的话。
哪怕别人当她面说你女儿漂亮,她也会摆摆手,“别这样说,又没多好看,你夸她她尾巴要翘上天。”
也有崩溃的时候,流着眼泪控诉她:“为什么从来没听到过一句我的好话?”
她不语,父亲就过来当和事佬。
“你妈在外头总说你优秀,孝顺,天天跟这个那个亲戚炫耀你呢,只是没被你听到而已。”
“那为什么不给我听到?”
“……”
父亲的沉默有太多理由,是不止她一个人要用一生擦干净的潮湿。
因此周疏意这把伞遮过来的时候,她有一晃的怔忡。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淋湿的人怎么还会有所渴求。
“你平时怎么去上班?”谢久忽然问她。
“骑共享小电驴。”
“今天我捎你一段?”
周疏意一愣,思绪像倒带片,那晚车里的温度、呼吸、触感全都卷土重来,胸口的心跳声震得耳膜发颤。
“那……你顺路吗?”
“顺路。”
谢久说得面不改色,其实撒了个谎。酒吧要往东去一点,她朋友家在西边,并不算顺路。
顶多绕小半圈的事,没多麻烦,她只是不想让这个小朋友有负担。
车门关上的瞬间,一丝很淡的花香调在车厢里漫开。是她香水的味道。
什么时候还开始喷香水了,前阵子没闻到过。
车厢忽然响起一阵滴滴提示音。谢久瞥了眼副驾,缓声提醒:“安全带系好。”
“啊,忘了,不好意思。"
余光看见周疏意手忙脚乱地摸索搭扣,很快便“咔哒”一声扣紧。
“平时打车都坐后座,懒得系安全带,所以常常忘记。”她小声解释。
谢久倒没在意,“一个人打车的时候我也习惯坐后面。”
话出口才觉出几分微妙的共鸣,“不过跟你不同,我会系安全带。”
周疏意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我下意识觉得后面安全。”
“那你怎么不坐后座?不怕我是杀人犯?”她转动方向盘,目不斜视,语气半开玩笑。
“你要真是也没办法,破命一条,要拿就拿去吧。”
语气有点摆烂的意味。
谢久想起那晚看见的她朋友圈的动态,过去全是生活间隙里的一些碎片,最近一年眼看着少了。
“但你不像个厌世的人。”
目光扫过她放在腿上的手机,保护壳上印着一只狗,还有十分喜庆的“今日暴富”字样。
“这两者并不矛盾,要死我是没办法的。”
“会可惜。”
“死在今天确实可惜,”周疏意掰着手指,细细数去,“昨天刚买的零食还没吃,追的剧下周才更新,阳台上的月季也还没开花……哦,商家还说那是会变色的果汁阳台,我还不确定货对不对版呢。”
说完,她叹了口气。
“我每一天都活得很用力,死在一半一定很遗憾,不过不圆满才是人生常态吧。”
“活在当下。”
谢久笑笑,这四个字在唇齿间滚过,带着几分生疏的涩意。
道理都懂,但总无法制止地忧心未来。因为总有长辈告诉她,要替未来的自己打算。
十年后,二十年后的谢久,还是会如今日一般孤单吗?
也许应该跟身旁的人一样。
做一株蒲公英,风来了就散,不去想会落在哪个方向。
暮色在行驶中被天空的笔触调浓郁。
一路上周疏意都攥紧手机,其实她有些惶恐,时刻都防备着某个未出口的提问。
关于那条未回复的微信,关于那个戛然而止的吻。
现实是谢久正在谈论城北新开的画展,语气平常,丝毫没有往那个方向递进的意思。
她暗中松口气,忽而意识到自己的紧张多么幼稚。成年人的世界里,不回答也是一种答案。
直到下车,她们双方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再提及那件事。仿佛只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小插曲。
这一点让周疏意觉得这个人身上有股奇怪的力量。
温和,稳妥,像冬日里晒过的毛衣。没有侵略性的暖意,只是静静裹住你就足够安心。
或许她真的很适合做朋友呢。
*
午夜十二点刚过,Coffee门口的招牌灯就暗了下来。
苏乔拍着手召集大家:“今天提前下班,大家都别收拾了,五月生日会,老地方聚餐!”
这通知来得极其突然。
婧婧正擦着吧台,突然“啊”了一声:“对哦,阿意你生日是不是前几天?看我这记性,礼物都没准备……”
“不用了。”周疏意打断得干脆,在水池旁边细致地搓洗双手,“省得我还得费心思想你生日送什么好。”
婧婧一副你很上道的眼神,“我靠,同道中人啊!”
聚餐时的餐桌总是热闹得过分。
酒吧就三五个员工,硬是聊成了十多个人的感觉。
“来来来,先敬寿星一杯!”
大家说好了,平日里以酒为工作内容,今天就滴酒不沾。苏乔举着一杯橙汁站起来,跟大家碰杯。
“哎哟喂,”婧婧起哄道:“苏乔你偏心,我上次生日你就只给唱了首跑调的歌给我!也没这个仪式啊。”
“瞎说,不还给你买了你许愿要的礼物吗?”
“你问我想要什么之前,也没说要送我,早知道我就把吉他换成跑车了。”
“做梦吧,你许愿了我也不会给你买,那玩意儿我自己都还没有呢。”
大家笑得合不拢嘴,苏乔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
“好了,寿星先拆礼物!"
她从背后摸出个红信封递给周疏意,“有请我们的寿星接旨——”
“是红包呀?”周疏意立刻双手捧心,十分配合地站起身来,“大恩人,我的好老板!你真是个实诚人……”
边说边数,数完钞票一脸感动:“为了这一千块钱红包,我愿意为您做牛做马。”
说完猛灌一大口橙汁。
大家纷纷说苏乔这人实在,从根本上看到了员工的现实需求,并鼓励她下次也保持这种朴实无华的优良传统。
苏乔很谦逊地点头:“我才是真正的以员工为主,那些老板都得学学。”
几个人聊得正快乐,一个魁梧身影走了过来,停在桌边。
就像放映到一半的电影突然断电,影室瞬间被黑暗吞噬,只留下突兀的寂静。
大家纷纷抬头,男人剃着青皮寸头,左脸一道丑裂的刀疤从眉骨斜贯至嘴角,仿佛皮肤里蛰伏的一条蜈蚣,随时都会扭动起来。
苏乔看到来人,神色一怔,“你怎么在这?”
“陪几个弟兄吃饭。”
男人扫了一眼饭桌,粗糙的手指落在水果盘上,拎了几块西瓜塞进嘴里,嚼得清脆响。
“听说你酒吧最近生意不错,怎么都不见你孝敬老子?”
苏乔脸色变了变,没说话。
男人也不废话,直接命令她:“你跟我出来,去给兄弟们敬几杯酒。”
苏乔没动。“你也看到了,我在跟员工聚餐,走不开。”
男人一下沉了脸,“怎么,不给老子面子?”
“不是,是真脱不开,晚点要是你们还在,我就……”
“啪!”
话音未落,一记耳光已经甩了过来,像孩子手里的掼炮,猝不及防摔下惊了心。
苏乔的脸被扇得偏向一边,迅速肿起红痕,如同白缎子泼了口热茶,瞬间就变了颜色。
鬓边一缕碎发飘在半空。
霎时间,空气都凝固了。
邻桌的客人纷纷停下筷子,惊疑不定的目光扫过来。
无数道视线黏在她的脸上,如同无数只蚂蚁在皮肤上爬行。
她垂着眼睫,双手早已在暗中攥紧拳头。
男人甩了甩手腕,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
“怎么?翅膀硬了?”
一边的婧婧被吓傻了,筷子“啪嗒”掉在地上。
听到这声音,周疏意立马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站起身,杯子往桌上一锤,“你他妈什……”
“阿意!”
怒气还未完全爆发出来,苏乔先一步挡在她面前,摇了摇头。
“你们先回去吧。”
“我不走。”
“周疏意,这不关你的事。”
旁边几个员工神情都有点恼怒,但看苏乔拦人了,分明是认识,也不好说什么。
“阿意,走吧,让苏乔自己处理。”
周疏意眼神凌厉如刀,警告男人。
“我们已经报警了,别以为能在这里撒野。”
男人眯起浑浊的眼睛,右手狠狠推向周疏意。
“哪来的野丫头,活腻歪了是吧?”
力气相差不少,周疏意被推得踉跄后退,手臂重重撞在桌角上。
她倒抽了一口冷气,疼得脸色煞白,却仍不害怕,倔强地瞪着男人。
“你再瞪,眼珠子给你挖掉?”
“有本事你他妈来啊!”
“爸!”
苏乔突然厉声喝道,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紧张。
下一秒,她的表情突然软化,嘴角扯出一个近乎讨好的笑来。
“你要打要骂冲我来,不关她的事。”
周疏意怔住,捂着撞疼的手臂,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他是你爸?”
【作者有话说】
端午安康(迟来的祝福),以及六一快乐。
永远鲜活!
第25章 Chapetr025
◎她喜欢什么样的人?◎
然而,苏乔没有回答周疏意的话,脸上划过一抹难堪。
“婧婧,账你先结了,晚点我转你……”说完,她看了一眼在座的几个员工,安慰似的说,“大家吃好了就先走吧。”
还不待周疏意说话,苏乔已经拽着男人的胳膊往外走,头也不回。她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背影沉重,像是多年来无数重叠的影把她压得灰暗。
随着人群散去,饭店很快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其他桌的客人见热闹结束,又各自回到觥筹交错中,只有几个服务员还在窃窃私语。
新来的调酒师小林怯生生地问:“我们要等乔姐回来吗?”
周疏意和婧婧对视一眼,“你们先回去吧,我俩留下就行。”
坐下的两人犹豫着起身,其中一直没说话的员工年纪稍大点,拍了拍婧婧的肩头:“有事随时call我们。”
“好。”
周疏意突然掏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
“你干嘛?”婧婧一把按住她的手。
“报警啊。”周疏意声音冷冷的,还有一丝怒意。
“别……”婧婧的手指紧了紧,凑近压低声音,“别这样,事情闹大了对苏乔没好处的。”
“她爸都那样对她了,我还不报警?难道要看着她被打死?”
“那是她的家事。”
“家事?”周疏意猛地将手机拍在桌上,脸上露出一丝困惑,“我们就眼睁睁看着她挨家里人打?”
“你以为我没尝试过吗?”
婧婧眼圈突然红了,“有一年酒吧还没换地址,她哥上门来找她借钱,她没借,结果她爸亲自来了,当面就给她一巴掌。”
“我当时也没搞清楚状况,吓得直接报了警。”
“民警来调解的时候,他当场认错,装得可好了。人家一走,转头又把苏乔打了一顿……”
餐厅那头音乐传来酒杯相碰的声音,混着男人们粗犷的谈笑声,像后厨外满地板又厚又黏的油垢,一旦沾在指尖,就难以剥离。
周疏意心里泛起一阵强烈的恶心。
“没人治得了他吗?”
“哪个人?”婧婧的表情仿佛在笑她太天真,“你难道没注意她从来不提起她的家人吗?”
“……那她其他家人呢?”
婧婧的眼神突然黯淡下来,唏嘘道:“谁知道,她从来不说这些。每次我问起,她就岔开话题,被我问得烦了才说她爸人挺好的,一般不会为难她。”
“你信吗?”
“我当然不信……但你也看得出来,这事儿她不想让别人掺和。”
周疏意心底有点难受。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苦难,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是个最幸福的小孩。一种近乎羞耻的庆幸感突然涌上心头,让她呼吸发紧。
约莫一个钟头后,苏乔才从走廊深处转出来。
她走得很慢,身形摇摇晃晃,脸上也满是疲色。尖挑的下巴一边藏在阴影里,仿佛因这一次应酬而变得更加瘦削。
婧婧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搀住她,闻见苏乔衣领间蒸腾出的酒气,直皱眉头。
“天啊,你这是喝了多少,平时酒量挺好的啊。”
“不多。”她双颊微红,看了眼两人,迷迷糊糊抬眼,“你们怎么还在这里?”
“等你啊。”
“不是叫你们回去了?管什么闲事。”
“……”
到底是喝高了,讲起话来有些冲。
周疏意忍不住冷脸对婧婧说,“少跟她废话,喝醉了脑子不清醒,我打个车,把她扔酒店里去。”
“行。”
夜风还有点凉,刀得人眼睛发冷。
三人坐上了网约车前往酒店。运气不错,是个女司机,车开得很平稳,车厢里也很干净,苏乔没遭罪,一上车便歪倒在窗边闭着眼睡觉。
下车的时候周疏意特意默默多付了几块钱的打赏。
婧婧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喝这么多,我都怕她吐车里。”
三个人一起开了个房间,是双床房。
婧婧家离得比较远,这会儿回去也不方便,决定就在这将就一晚,晚上也看着点她。
出乎意料的是,苏乔没有发酒疯,反倒还比平日里安静几分。就坐在窗户边的单人沙发上,默默盯着窗外的夜景看,半张脸踩在黑暗里。
另半张脸还肿着,橙光灯光下像鼓着一个褪色的小橘子,有种莫名的凄苦。
婧婧正在洗手间刷牙洗脸,有搭没搭地吐槽酒店用具,最后又叹了口气,对苏乔说:“你有什么不痛快的,尽管跟我们说,别的不能帮你,排忧还是行的……”
水声淹没了后半句话,房间里只余空调轻微的嗡鸣。等她探出头时,下巴还滴着水,却见房里只剩苏乔一人。
“阿意呢?”
“……”苏乔没说话。
“这个没良心的,该不会丢下我们跑了吧?”婧婧边擦脸边嘟囔,“难不成要我一个人照顾你这个醉鬼?”
苏乔突然幽幽地说:“你自找的。”
婧婧:“……你真醉还是假醉。”
“醉了也能说你两句。”
说完这话,她便闭目养神,任由婧婧怎么说话她都不理。
茶几上放着周疏意的手提包,她知道她还会回来的。
果不其然,没多久门被敲响,婧婧去开门,见周疏意拎着塑料袋进来。
诧异道:“我还以为你走了呢。”
“怎么可能。”
婧婧目光落在她手里的塑料袋上,“买了什么?”
“水。”
周疏意从袋里取出一瓶冰镇矿泉水,瓶身凝着细密水珠,顺着她纤细的手指往下淌。又弯身,摸出个甜筒,走到苏乔面前递给她。
“喏。”
是个巧克力味的甜筒,市面上爆火的款,近年来价格涨了不少。某次她还嗤之以鼻,说再好吃也不会吃一口的品牌。
此时却像一粒止疼药,仅仅只是含在嘴里,哪怕还没起药效,也会感觉痛苦刹那间削减掉三分。
“干嘛?”
“吃啊,难道还要我给你撕开?”
她将甜筒塞进她手里,又从桌上匆匆抽了两张纸,把矿泉水瓶上的水珠擦干。再俯过身来,神色认真地盯着她看。
“转过去。”她忽然说。
苏乔愣了一愣,“嗯?”
她不耐烦地说:“不想脸肿就转过去,给你冰敷。”
“哦。”
她下意识侧过脸,下一秒,周疏意的指尖便轻轻贴了上来。有些冷,从她耳廓游过,勾起散落的鬓发,再别至耳后。
正当她怔住时,一个更凉的触感猝然凑近,紧贴再她肿胀的半边面上。
这回她也忘了疼,忘了冷。
只看见周疏意眉头蹙起的几道细纹,夏初江河里的小鱼一样在晃。
她感到疑惑,怎么有人会长成这样。
眼睛里有个小小的光点,像宇宙囊括在这孤零的一片海。我的目光碰见你,纠缠,燃烧,最后变成某一颗微不足道的粒子。
结局总是我记得你,你却忘记我来过。
苏乔忽然别过脸,打掉她的手。
嘀咕一声,“我不要。”
空气静了一秒。
周疏意眉头皱得更深,“什么?”
苏乔继续说:“周疏意这人看着好相处,但其实很凶,我根本就不了解她。”
“哈?”
婧婧跟她对视一眼,表情也有点诡异,迟疑道:“她是不是喝醉了在胡言乱语?”
周疏意凝神看了几秒,点点头:“……我看八成是。”
苏乔还在叽里呱啦说:“我好奇她脑袋瓜子里天天在想什么。”
“想钱。”
“我想更了解她。”
气氛有一丝丝的别扭。
婧婧悄悄瞥了周疏意一眼,笑骂苏乔:“行了,赶紧睡觉去,少好奇,人家不一定要你了解呢。”
说完要去拉她,结果被她一侧身,拉空了。
苏乔噘嘴,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她竖着食指,语气带着点醉后的漫不经心,“不,我现在只有一个问题。”
“那个——”婧婧忽然打断她,像受惊的雀儿般跳起来:“我去下洗手间!”
话音还未落地,人已经闪进了浴室,将门关得严严实实。
房间里很安静,呼吸像遥远的水泡,在各自的海域缄默沉浮着。
周疏意把水瓶放下,叉着腰说:“你问吧,问完好去洗洗睡。”
这会儿苏乔酒气浓烈,眼皮倦懒地耷拉着,神色却十分端正。
“她喜欢什么样的人?”
周疏意一怔。
喜欢什么样的人,这个问题的答案从来不是静止的。
十七八岁的喜欢,是骤雨不歇,要足够响亮。可太沉重,终究会将棱角磨平。
二十多岁的喜欢,又会不一样,像一本翻旧的书,每一页都写着细水长流的默契。
不再是不知疲倦地燃烧。
而更需要被接住。
苏乔忽然插嘴:“我算哪一类的?”
“屁话多还讨打的。”
她的眼神立刻变得失落,“那周疏意岂不是不喜欢我了。”
“是的。”
她闭上眼,盘腿窝在沙发里,“为什么没人喜欢我。”
周疏意说:“总会有人喜欢你。”
“那个人在哪?”
这个问题她没法回答。
天亮了周疏意才到家,她没急着上楼,反而在绿化带边蹲了下来,摸出那包不常碰的细烟。
烟身纤长,没多少尼古丁含量,廉价的消愁方式,只会在特定心情时才被她解锁。
第一次抽是跟徐可言吵架,那会儿她大学还没毕业,性子也闷,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对解不开的死结的无力。
后来抽是跟徐可言分手,那会儿她也不太会,纯属恋痛。生涩地将烟圈卷进肺里,吐出来时有些急,呛得肺部一阵疼,紧紧连着嗓子。那是一种痛苦却能感觉自己在求生的溺水感。
火星在晨雾里明灭,舔着她的手指,没一会儿就消失。
起太早,世界都与雾气成了泛泛之交。未醒的窗户闭着眼睛,静止的机动车道躺在林海里。
而她像个被世界遗弃的幸存者,一眼望不到尽头。
她掐灭烟蒂,抖抖裤子起身。
却在转头抬眼时看见了谢久。
【作者有话说】
肚子疼,来迟了点TAT
第26章 Chapter026
◎你要砸谁的门?◎
“刚下班?”
“嗯。”
谢久的目光落在她指间那截烟上,火星已经灰败,像失温的心跳。
她想起交房那天也是这一幕,她指节微微曲着,烟尾抵在指腹旁,那会儿她怎么说来着?平时很少抽?
现在看来,年纪不大,瘾倒不小。
周疏意察觉到她的视线,下意识将烟往身后藏了藏,“我没瘾的。”
“用不着跟我解释。”
不甚在意的语气,轻得没有分量。周疏意脸还是笑着的,只不过睫毛一垂,便关上一扇窗,遮住了房子里的失落。
“烟味不会呛到你吧。”
“不会,风往那头吹的。”
她面容有几分苍白,身形摇晃,跟即将倒伏的芦苇似的。谢久注意到了,蹙紧眉头。
“你脸色很差。”
“是有点晕。”
“抽烟抽的?”
“应该……是?”
“抽了几根?”
“一根。”
谢久登时明白她不太会抽烟,要是个老烟枪早就对这种感觉免疫。
“不会抽烟为什么还要抽。”
周疏意怔了怔,露出个孩子气的笑。
“被你看穿啦?“
谢久从兜里摸出块巧克力,“含着,一会儿要晕倒了。”
“你怎么还随身带这个?”
“空腹健身,防低血糖。”
“哦。”
“下次一个人别抽了,很危险。”
“哦。”
她其实不是真想抽烟,只是心里堵得慌。想起苏乔挨的那记耳光,她内心充满不安和害怕。
但究其根本,她害怕的是自己束手无策这件事。简直五脏六腑都要绞作一团了。
她只是不高兴,不甘心。
为什么总有人把暴力当钥匙?
而手无寸铁的人,连哭喊都是没有声音的。
“早饭吃了吗?”看她似乎是情绪不太好,谢久问道。
“还没有。”周疏意摇头。
“隔壁有家包子店挺不错的,要去吃吗?”
谁知她拒绝了,礼貌又客套。
“不好意思,下次吧,我还有点事。”
谢久怔了一秒,“没关系。”
暗中吞下了那句一起去吧。
她疑心是因自己上回的推拒,让小姑娘有些难堪了。这念头像根细针,往心尖上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伤口时不时传来酸胀感。
等她从健身房出来时,天已经大亮。
谢久习惯早起了,也有点离不开这种独处的静谧。要说跟年轻人最大的不同,大概是已经学会在孤独里自得其乐。
健身房楼下新开了家衢州包子铺,老板在外边叫卖。
谢久凑过去瞥了一眼,不是她爱吃的馅,蒸笼掀开的刹那,白雾裹着辛辣香气扑面而来。半透明的面皮底下,辣椒油正洇出一丝火热的橙红。
她想起上次周疏意妈妈给的老家特产。又麻又辣,吃完肚子还不舒服,她根本吃不消。周疏意倒不一样,鸭翅膀啃得很是带劲。
她鬼使神差要了两个。
提着包子回家,钥匙刚转开门,阳台便传来一阵窸窣的人声。
谢久收住脚步,没想到周疏意还没去补觉,压低的嗓音对着电话起起落落,似乎在打电话咨询律师。
“像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办?”
“人身安全保护令这个东西,治标也不治本,就算她爸会去接受心理矫正,如果没有矫正好,出来以后呢?”
电话那头不知说了什么,周疏意突然弓起背,宛如挨了一记巴掌。
谢久静静等到通话结束才走出去,手里拎着半透明的塑料袋,隐约能看见里面蒸腾的热气。
“朋友硬塞的包子,据说很好吃,”她拎着塑料袋,窸窣作响,“我吃不了太辣的,你要吗?”
周疏意眼睛一亮,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哎呀,真是太可惜了,你没这口福。”手却已经诚实地伸了过来。
下一秒,她毫不客气地咬下一大口。
“这也太好吃了!”她瞪圆了眼睛,惊天地泣鬼神地嚎了一句,“我第一次在杭州吃到这么好吃的早餐!”
“……因为这不是杭州的特产。”
“那是哪儿的?”
“衢州,靠近江西,比较能吃辣。”
“谢谢你,我的大恩人。”
她嚼着包子,腮边拱起的小山渐渐熄了下去,“对了,上回借你的衣服我洗干净了,一直忘了还你。”
“你不提我也忘了。”
“等我一下。”
再回来时,她臂弯里不止搭着那件T恤和裤子,还多了一只精巧的香水瓶。包装简约大气,不算便宜,谢久认得那个牌子。
“嗯?这是?”
“送你的。”周疏意递过去,“是我最近很喜欢的一款香水。”
谢久拆开来嗅,淡淡的花香调漫出来。
跟那天车里的味道一模一样,至今那个气味还留在她车里,哪怕回家衣服上也会沾上。
“干嘛送我?”
“谢谢你借我衣服穿。”
“客气什么。”
她忽然抬眼,目光很静,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认真:“刚才听见你打电话……我认识几个很靠谱的律师朋友,需要帮忙吗?”
周疏意愣了一下,嘴角扯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
“啊?其实我也不知道……”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是一个朋友的事……她自己倒不怎么着急解决。”
“真好,我从来就没你这样热心。”
“是么?”周疏意忽然笑了,这次的笑意没到眼底,“不是多管闲事?”
谢久意味深长地笑笑,那笑容里带着三分了然。
倒让周疏意无端恼了起来。
“有时候我也讨厌自己这个性格,就是看不下去。”她叹了口气。
“善良不需要理由,但需要智慧。”谢久的声音很温和,像哄小孩一样,“既然你朋友自己都没所谓,你确定要替她承担她的课题?”
“她也不是没所谓吧,她只是……”话到唇边突然失了力气,变成一声含糊的叹息。
“人家有找你帮忙吗?”
“没有。”
谢久沉吟道,“如果做这件事对你来说很简单,你可以试试。如果后果不小,你还是考虑一下吧。”
“噢。”周疏意含混地应了一声。
思绪却跟飞蛾似的,徒劳无力地往开了灯的玻璃窗上撞。
在这个对女性格外苛刻的世界上,每做一次选择都尤为困难。
她还太年轻,骨子里那点愤怒像未开刃的刀,空有锋芒却伤不了人。更多时候,擦伤的是自己。
想了想,她决定不管这件事,却还是找谢久要来了律师朋友的微信,推给苏乔。
苏乔加了,但并未多说,只告诉*她。
【你跟婧婧今天就在家休息吧,我让新来的替你们班。】
【昨晚的事谢谢了。】
周疏意盯着屏幕看了会儿,手指在键盘上轻轻敲打。
【没什么,举手之劳。】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你知道我的。】
手机那端沉默了很久,久到周疏意以为对话就这样结束时,苏乔的消息才姗姗来迟。
【阿意,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如果不是他,我可能根本活不到现在。养育之恩摆在那里,我做不到忤逆他。】
周疏意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摇摆不定,不知该落下还是飞走。
她一直把苏乔当朋友。
总记起当年还没毕业时,她跟徐可言挤在出租屋里,身上没几个钱。哪怕生病也不想告诉家里人,只能拼命做兼职。
要不是苏乔手把手教她,她可能到现在还在到处做牛做马,哪有现在这般舒坦。
后来无数个情绪崩溃的深夜,是Coffee的吧台收留了她。
就连跟徐可言分手闹掰,她被赶出家门没地方住,揣着兜里那一星半点彷徨不安时,也是苏乔眼皮都不抬地转了她一笔钱。
最终,周疏意只得岔开话题问她:【你脸好点了吗?】
【没事,别瞎操心。】
【从小到大经常打架,肿了一点而已,今天已经好差不多了。】
【为什么经常打架?】
【可能我有战斗民族的基因呗。】
这会儿周疏意是真没心情跟她开玩笑,随手甩了个翻白眼的表情包附和她。
她还傻乐,越斗越勇,非要在这点上跟她决一胜负。
周疏意只好闷着气,手机一扔,跑阳台上捣鼓花花草草去了。
最近几天她的小盆薄荷都没怎么浇水,眼看着有点卷边了。还不知道上次跟谢久在楼下种的薄荷长得怎么样了。
她想着事儿,手里的动作就有点不走心,浇花的喷水壶往外挪了点,几滴水珠顺着叶尖滑落,坠向楼下。
突然——
“砰!砰!砰!”
砸门声震得她手腕一抖,喷壶差点脱手。
“谁啊?”
“开门!”
那声音苍老而粗粝,听着让人有几分不爽快。
周疏意寻思自己刚搬来不久,也不认识什么人,怎么会有人找?她诧异地放下喷壶,走到门口,有些警惕,透过猫眼看向外边。
一个干瘦的老头站在门口,脸上皱纹纵横,浑浊的眼珠里迸着凶光。手里还攥着一床薄被。
这幅样子,周疏意哪敢开门啊,她甚至还小声转了一圈反锁。
“老爷爷,您有什么事吗?”
“刚刚是你在浇花吧?”
“是,怎么了?”
老头龇牙咧嘴,抖着被子,唾沫星子喷溅,“你浇花不长眼,把我蚕丝被都搞湿了,一千多块钱的东西。”
“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只是几滴水,您晒晒应该就好了吧?”
“几滴水?”老头猛地提高嗓门,脖子上的青筋暴起,“你当老子是瞎子?这被芯都湿透了,赔钱!五百,少一分我让你在这儿住不下去!”
这无妄之灾整得周疏意心底蹭蹭冒火,差点忍不住打开门跟他干架。
“老头,你是来抢劫的吧?”她强压着火气,“我花都没浇两秒,还搞湿你蚕丝被?你怎么不说我把你家淹了!”
老头不听,抡起拳头就往门上猛砸,整个走廊都回荡着巨大的声响。这声音吓得周疏意连连后退两步。
天老爷,这老头要是自己砸死在她门前,这哪赔得起。
“出来赔钱!”
他怒气冲冲,“再不开门,老子现在就踹烂它!”
就在周疏意进退两难之时,一道清冽的嗓音从走廊另一端传过来。
“你要砸谁的门?”
【作者有话说】
11:姐姐来咯!
谢9:隔壁的麻烦精又惹麻烦咯!
第27章 Chapter027
◎像她◎
说话的人是谢久。
她不过在工作间埋头做了会儿工作,便听到外边传来一阵刺耳的争吵,耳根子都不清净。
开门就见楼道里站着个老头,头发花白,精神矍铄,挺眼熟的,就住楼下。
楼下是一户年轻人,前两年生了个孩子,这老爷子便跟他老伴一起住过来了。一家热闹得很,老头嗓门极大,骂起人来中气十足,左邻右舍没少往物业投诉。
“你这是在闹哪出?”
谢久冷眼看他,语气说不上好,“大清早的在这吵,别人不休息的?”
见来人态度硬气,老头稍微收敛点,抖开怀里一床湿漉漉的被子嚷嚷道:“这死丫头浇花!水全漏我被子上了,我找她评理!”
谢久垂眼细看,被面上确实晕开大片水痕。但隔壁家门紧闭,自她出来都没声了,跟窝了只鹌鹑似的。
多少该有点怕这号无理取闹的老东西。
“大家都是明事理的人,有事说事,犯不着敲锣打鼓。”谢久看了他一眼,“我这门价格不便宜,敲坏了您怕是也不想赔。”
“这是你家?”
“嗯。”
“既然这样,那你给她赔!”
周疏意从猫眼瞧见外头阵仗,简直气炸了。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被子湿了你就自己晒啊,她喷壶都没五百毫升,怎么可能浇湿那么大一块。
她咬着唇转身,热锅上蚂蚁一样转,似是要找根棍子打狗一样。
急忙掠过一面落地镜,又倒步过去看了一眼。
脸色苍白,一双杏眼瞪得滚圆,里头烧着的怒火倒是真真切切,偏生配着这副稚气未脱的相貌。
纯属一个清澈愚蠢的年轻人。
她忽然泄了气,转身冲进卧室。
先往嘴里叼了根烟点燃,唇上擦了层艳丽的口红,又翻箱倒柜找出唇环往唇边一按。
最后对镜子眯起眼,练习凶狠的表情。
好,差不多了。
她风风火火猛地拉开门,不耐烦的嗓音在走廊回荡。
“吵个屁啊吵!你有事没事?”
声音故意压得又哑又凶,只是藏在睡裤里的膝盖微微打着颤。方才扒猫眼时可是很怂的,现在也是,但面对这种人气势上不能输。
装也得装出那股子劲儿来。
老头被她吼得一愣,没想到看起来这么不好惹,脸色虚了虚。
“这是我儿子给买的蚕丝被,价格不低,被你搞成这样,以后盖着肯定不舒服的。你要讲理撒?”
周疏意黑着脸,吸了一口烟,故意没素质地往他脸上吐了个圈儿。
“你自己放外面晒的啊,怪我?你放出去晒就该承担这个风险。”
“死丫头!”老头气得又放大嗓门,跟教育自家小孩似的板起了脸,“你的意思是不赔?”
“大爷,我刚交完房租,赔不起。您这被子又没坏,晒晒照样暖和。”
“放屁!”老头一把抖开被面,“谁知道你浇的什么脏水?”
他眼珠子一转,突然放软语气,“这样,你出两百块干洗费,这事就算了。”
听起来这似乎是个折中的办法。
周疏意有点犹豫,因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出门在外她不想跟人结怨。但她心里又过不去那道坎,实在不想给这臭脾气老头钱。
就在她差点松口要答应时,谢久出声了,问她:“你用的什么喷壶?”
“啊……一个小喷壶。”
周疏意跑进屋,将喷壶拿出来给她看。谢久接过,摁下按钮,一道细密的雾水落了下来。
“就这么点喷雾,你被子上那么大块湿的是她弄的?”谢久似笑非笑看向老头,“老人家,你没搞错吧?”
老头脸色顿时涨成猪肝色:“你们这是说我讹人不成?”
“邻里之间互相体谅。”谢久把喷壶往周疏意怀里一塞,“晒晒就干的事,何必闹得这么难看?”
“这可是正儿八经的桑蚕丝!”
谢久毫不留情打断,“化纤里掺点鹅绒,也好意思叫蚕丝被?叫你儿子给你买点好的吧。”
老头气得发抖,“你说是就是?还不是靠你一张嘴。”
谢久直接冷脸,摆明了态度:“总之我们是不会赔的,实在不行你报警吧。”
“真没素质!”老头边骂边按电梯,“年轻人,你们这么不会做人,以后迟早会吃亏的。”
根本没人搭理他。
直到电梯门关上,老头骂骂咧咧的声音还有余响。
周疏意对着那边做鬼脸,“臭老头,你才没素质!”
“……”
看到这一幕谢久抿唇失笑。
等确认老头不会回来了,周疏意眼睛倏地亮起来,方才强装的凶狠模样瞬间褪去。
“姐姐,你真厉害!我刚都怂了!”
“是吗?”谢久倚在门边,目光扫过她的脸,轻笑出声,“刚才你装得倒是挺唬人。”
“没办法呀,”她边说边把唇环取了下来,“一个人住,总要有点自卫手段。”
“就这点小把戏?”
她睁圆眼睛,上翘的尾音隐含威胁,“怎么,还看不起呀?”
“吓吓年轻人还行,对这种老赖皮不管用的。”
“那要怎么办嘛?”
她忽然凑近,吹弹可破的一张白净的脸,像谁捧着珍珠上来请她端详。
谢久不自在地出声,“可以……找人帮忙的。”
“找谁?”
湿漉漉的目光,直勾勾盯着她。
有点像猫,又像无辜的鹿。
谢久偏开视线,“你自己想想。”
“嗯……想不到耶。”
“那我也没办法了。”
她沉默了一会,突然问:“你吗?”
“我在这附近认识的只有你。”
谢久呼吸一滞,刚要开口——
“哈哈开玩笑的!”她的笑声漾着一阵风,吹散了刚升温的暧昧,“我不喜欢麻烦别人。”
谢久唇角弯起一个了然的弧度,看着她转身将唇环放进玄关的首饰盒里。
盒中零散躺着几对耳饰,只有角落里一枚形单影只。
很眼熟。
前些天在家捡到,被她放进了抽屉里,一直没来得及归还。
她没问起,谢久也没想到。
“今天的事谢谢你啦,”周疏意弯腰从玄关的藤编篮里拣出几个蜜桃,“这是我妈从武汉寄过来的,你拿几个回去……”
话音未落,旁边挂着的长柄伞忽然被她蹭掉突然倾斜。谢久眼神一紧,连小心都没来得及说,便两步越了过去。
右臂格挡的瞬间,左手已经本能地向前探去。伞骨“哐当”砸在地板上的声音像一记闷雷,与此同时,掌心也触到了一截温软的腰肢。
宽大T恤往上皱起,随动作掀起半寸,指尖恰巧碰到那丝乳色的浪涡。
温度顺着皮肤一路烧心脏。
“嗯……”
身下的人猝不及防溢出一声轻哼,尾音打着颤,像濡湿的火光,颤巍巍的。
谢久一怔,连忙缩回手,余光瞥见周疏意耳尖烧得通红,连脖颈都漫上一层绯粉,慌忙低下去捡伞,埋着头,不敢抬头看她。
沉默在空气里发酵。
时间仿佛被拉长拉远,紧紧绷着,随时会断。
谢久不自在地说道,“那个……桃子我就不吃了,我先回去了,还有工作。”
“好,谢谢你了。”
“不客气,就当是香水的谢礼。”
直到回家,面对满室清冷,谢久才仿若回到现实。
但双脚仍像是踩在棉花上,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胸口那团火非但没有熄灭,反而越烧越旺,揣着个皮孩子在那儿撒泼打滚,将她不堪的欲.望摊得满地都是。
那声喘息忽明忽暗,不断在她耳边扑扇。
跟梦里的一模一样。
她感到一阵心烦意乱。
洗了手,一头便扎进工作室,手指无意识地揉捏着陶土。
等到回过神来,工作台上已经立着一尊无头的人像雕塑。
上半身丰腴团圆,仿佛枝干上坠着两只桃。腰肢线条流畅,后背凹陷处还留着她的几根指痕。
她怔怔地望着这尊意外诞生的作品。
暖黄的射灯光斜斜切下,为它镀上一层甜滋滋的光晕。一瞬间,它是刷了蜂蜜的浆果,渍了糖浆的话梅,窝在黑影子里与她沉默对望。
谢久指尖鬼使神差地抚上那处腰窝,触感微凉,还带着点几分软。
一股热意倏地窜上耳根,她猛地缩回手,指尖像被灼伤般发烫。
简直有病。
意识到这点时,她连忙抓起手机,几近慌乱地给汪渝发了消息。
谢久:【什么时候去攀岩?】
汪渝的回复很快跳出来:【周六?】
她盯着屏幕,又打出一行:【周内不行?】
汪渝:【上回问你你还爱去不去,这会儿那么急了?】
她又发来一个翻白眼的表情:【你是自由职业,我跟你不一样,我是要值班的。】
谢久:【算了,我找别人。】
她烦躁地扔开手机,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
虽然嘴上说着要找别人同行,但她心里清楚这不过是托词。就在这个念头闪过的瞬间,她已经打定主意,明天上午去学校上完课就独自去爬山。
睡前,谢久照旧喝了点薄荷酒。
这些天来倒是没有做那样的梦,只不过喝过酒,即便度数不高,身体还是会有些发热难耐。
她看着洗手台上周疏意送的那瓶香水,下意识按了下喷头,雾气在空气中散开。
明明是浅淡的味道,却能一直拥簇在她的脑海里。
是为什么?
她把这归咎于单身太久的荷尔蒙作祟。
回到房间,谢久躺在床上,有些失眠。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抚上自己的腰际,一开始只是感触肌肤的呼吸,后来便是聊以慰藉。
下半场吐息开始失去节奏。
幻想如潮汐漫上来,挤开她的理智。
她在细碎的呢喃里寸寸失防。
*
翌日的讲座上,谢久展示的幻灯片翻到最后一页,展示的是几件生活中手作陶器的照片。
花瓶、茶杯、香插等生活用品,风格或可爱,或抽象。
“老师,这是哪位艺术家的作品呀?”
后排戴眼镜的女生举手时,满脸都是好奇,看得出来她很喜欢这些作品。
谢久看了眼屏幕,笑了笑道:“是我业余随手捏的。”
声音很轻,却引得满教室“哗”地掀起一阵惊叹,羡慕和敬仰的目光聚成了河。
“好厉害。”
“真好看!”
下课时,两个女生小跑着追上来。
马尾姑娘攥着论文资料,有点紧张,脸红红地问她:“老师,我是张悠然,最近在研究传统手工艺现代表达能去参观您的工作室吗?”
圈子里,谢久的造诣有口皆碑。常有慕名而来的学生造访她的工作室,其中不乏天资聪颖之辈。
她向来对后辈不吝指点,只是鲜少主动邀约。
“当然可以,”谢久一想,参观也花不了多少时候,“我家就在学校附近,一会儿坐我车一起去吧。”
“太好了!”张悠然激动地拽了拽同伴的衣袖,两人交换了一个雀跃的眼神。
等谢久开了车出来,校门口只有张悠然一个人。
谢久眉毛一抬,温声问她,“你小伙伴呢?怎么没见。”
小姑娘很局促得拽着挎包带,支支吾吾。
“老师,真的不好意思,云云她刚才急性肠胃炎,有点拉肚子,可能就只有我一个人去……她让我一定要跟您道歉……”
谢久按下车门解锁键,“没关系,上车吧。”
车厢里一时静了下来,只听得见引擎低沉的嗡鸣。
余光里张悠然看起来很紧张,一句话不说。
其实年纪跟周疏意相差不大,身上都有着年轻人的活力,唯一差别是张悠然杵她。
而周疏意不把她当老师,坐她车的时候更自在些,话头很密。
路程不远,一会儿谢久还要出去,便把车泊在了路边。
她带张悠然进家,拿了一双拖鞋递给她,“进来吧。”
“原来老师你的工作室就在家里呀!”
张悠然看着干净空旷的家,忍不住夸了一声,“好干净,我还以为不是住的那种。”
“这样方便点。”
谢久带她进工作间,待看到桌上那个还未完成的半身作品时,张悠然眼睛倏地亮起来。
“天哪,这个真好看,老师你是还没做完吗?”
谢久不自然地应了一声,“是的。”
“是客人定制的吗?”
“嗯……算是吧。”
“真的好有艺术观赏性,有点像维纳斯。”
艺术观赏性?
谢久想起昨晚的反应,十分不自然。
她轻咳了一声,指了指旁边的展示柜,“那边还有很多以前的作品,最上面一排就是上课展示的那些。”
张悠然很快就被吸引了过去,一边惊叹一边拍照。
送张悠然出去的时候,她突然转身从帆布包里掏出一个扎着缎带的小盒子。
“谢老师,”她耳尖泛起薄红,“我一直很喜欢您,您的选修课超级难抢,我还是专门花钱找人代抢的呢!”
谢久忍不住笑了,“怎么这都有产业链。”
张悠然也笑了,不好意思地抿着唇,“总之非常高兴能来你这参观,这是我送您的小小礼物。”
“礼物就不用了。”
“不是很贵重的东西,请您一定要收下。”
两人正推搡着,忽然“嘎吱”一声,隔壁的门开了。
谢久偏过头去,只见周疏意的脑袋探了出来,表情严肃的一张脸,目光直直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
【作者有话说】
躺在床上的谢9表示后悔:“当事人当时没有忍住。”
第28章 Chapter028
◎牵着◎
看到周疏意的那一刻,谢久手指像被烫着似的松开,手里刚推到她这边的盒子便直直坠了下去,在地上敲出一记脆响。
“啪!”
这声音一听就没什么好事,她眼神一紧,忙蹲下去检查。
不太赶巧,盒子坠落的时候是往相反方向,正好把盖也摔掉了。露出里头躺着的一只瓷兔。
兔耳朵已经断了一截,断面处还露着未打磨平整的陶土。是新手才有的生涩手艺,偏又透着股灵气。
张悠然的脸色霎时白了,嘴唇轻轻哆嗦着:“对不起,是我不小心,早知道就不推来推去了……”
“没关系,你不用道歉。”
谢久小心翼翼捡起来,仔细端详,“这是你自己做的吗?”
“嗯,第一次做,不太好看……”
“这拉坯的手法很稳,初学者能做成这样很不错了。”
“真的吗?”张悠然眼睛忽地亮起来,又迅速暗下去,“可耳朵断了”
她们两个旁若无人地说话,压根没注意到周疏意一样。
周疏意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木了下来,但她还是尽力摆出正常的表情,手左挠挠,眼睛右看看,状若热心路人。
然后发出一句不经意的提问。
“怎么了这是?”
谢久只偏过头扫她一眼,“东西摔坏了。”
“哦,”她悻悻地缩回身子,低声嘀咕,“我还以为是谁在楼道里吵架呢。”
话虽这么说,眼神却顺势滑向那个女孩。看起来就是个内向的人,满脸怯生生,连说话都轻声细语。略微带点婴儿肥的脸蛋,睫毛像两只害羞的蝴蝶,静静垂在眼下。
谢久看她的眼神却格外耐心,甚至带着点纵容。
哦,原来喜欢这样的啊。
这样的就可以不用做朋友了?
看起来是挺白净,温温柔柔还有点腼腆,让人有保护欲。反观自己,太咋咋呼呼了,她妈不止一次语重心长说过,周疏意,你这么冒失迟早吃亏的。
谢久也叫过她麻烦精吧。
难怪说什么更适合做朋友,周疏意在这一刻大彻大悟了。
是,谢久要是喜欢这种,她可化成灰重塑了都变不成这样。就冲那温声细语的样子,她就不行。
“有事吗?”谢久又抬眼看她。
“没事啊,”周疏意偏过头去,把门敞开了点,“我搞卫生呢,通通风。”
说完她转身去拿扫把,搞得好像真是在通风搞卫生一样,耳朵却悄悄竖了起来。
“谢老师,既然摔坏了我就拿回去吧,下次再做一个给你……”
“不用,我很喜欢,破损的地方可以金缮的。”
啧啧,礼物还送瓷器呢,真有共同话语。她对瓷器则一窍不通。
还叫的是老师,很熟稔嘛,都开始玩奇怪的PLAY了。
周疏意边扫地边想,不会这就是那天谢久送她去上班时要亲自去送特产的朋友吧?当时她就只拿了一个羊肉泡馍,这人可是得了一大袋西安特产呢。
真有口福。
这样想着,手里的动作不知不觉加重几分。
扫把都快承受不住她的重量了。
谢久见她在那忙活,也没说什么,只对张悠然温声道:“我也送你一个小礼物,你等等。”
见她转身进屋,周疏意立刻抄起扫把晃到走廊,勤勤恳恳,连瓷砖缝里积年的陈灰都不放过。
一抬头,跟对面的姑娘目光在空气里短暂相接。
张悠然冲她抿嘴一笑,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周疏意下意识扯了扯嘴角,心想自己是不是看起来有点像保洁。
两人谁都没说话,直到谢久出来,将一个小盒子递给张悠然。
“是我做的一个陶瓷沙拉碗,装水果应该正合适。”
张悠然小心翼翼接过,“谢谢老师!”
“时候不早了,你路上注意安全。”谢久看了一眼手表,对她说:“一会儿我还有点事,就不送你了。”
“不用不用,我自己骑共享回学校就好。”
“拜拜。”
“拜拜谢老师,下次见。”
目送张悠然下电梯,余光瞥过旁边的周疏意,正在扫走廊。
看她动作怪怪的,谢久多嘴提醒了一句,“平时走廊有物业的保洁清理。”
周疏意身形一僵,憋出一句:“我知道。”
看她八成是有点闲,谢久福至心灵,忽然对她说:“下午你有空吗?”
“嗯?”周疏意这才抬起头。
“要不要一起去爬山?”
这句话在周疏意脑子里过了一遍,连带浮现《隐秘的角落》里张东升推人下山的镜头。
她差点笑出声来,却在撞上谢久目光时脸色又变得正经。
“为什么突然要去爬山?”
“只是一个普通的运动,你如果没空,我就一个人去了。”
一个人,这三字被她咬得很轻。
却让周疏意心思活泛起来。
“哪座山?”
谢久认真想了想,“你平时经常运动的话,我们可以挑战稍微困难一点的。如果不太行……可以看你身体素质来。”
周疏意在心里盘算着自己的体能。
二十四五岁的年纪,一天一夜不睡觉都不喘粗气,应该不至于被一座小山难倒。爬山嘛,无非是拾级而上,慢慢走迟早会登顶的。
“我都行,年轻人无所畏惧。”
谢久嘴角扬起笑来,“十里琅珰怎么样?强度一般,还靠近云栖竹径,风景很好。”
“好呀,正好没去过。”
周疏意抬眼,嗓音比平时软半分,“我是路痴,姐姐你得带着我点。”
“放心,不会迷路的。”谢久仿佛没接受到她的电波,一本正经地说道:“那边都是一条台阶路通到底,你顺着走就行。”
“……”
两人各自回家换了身衣服,收拾妥当,再碰面时倒像约好了似的,都背着双肩包。
周疏意那头卷发松松挽起,露出耳垂上两颗小小的珍珠。她特意描了眼线,睫毛膏刷得根根分明,眼线还挑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弧度。
谢久不自觉地多看了两眼,“还化妆了?”
“怎么?”
“没怎么。”
上了车,周疏意双手拽着安全带,在心里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开口试探她。
“刚刚那个小姑娘是你朋友吗?”
“我的一个学生。”她这副语气让谢久觉得有些好笑,“什么小姑娘,人家跟你差不多大。”
“学生?”周疏意猛地转头,尾音不自觉地上扬,“你是老师?”
“嗯……算是,偶尔去美院讲讲课。”
周疏意一副难怪的表情,“我就说嘛,总感觉你身上有种老师味儿。”
她低笑出声,“狗鼻子这么灵?”
“说谁是狗呢!”
红灯恰在此时亮起,车停在斑马线前。谢久转头望去,正撞进对方来不及躲闪的视线里。
一秒之间,两道目光像被胶水缠住了似的。
“小狗不好吗?”谢久移开了眼,“我就很喜欢小狗。”
周疏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脸红了,嘟囔道:“没说不好……”
从龙井村往上走,一路都是茶树。青石板阶干干净净,还有台阶层数的提示,仿佛在鼓励人往上爬。
然而周疏意一点都没被鼓励到。
才走两三百个台阶,她便觉得有点喘了。
但好在她时不时停下来拍风景照,心率上升得没那么快。
到后面千篇一律的树跟草,没什么好拍的时候,人就只能往上爬。
周疏意开始扶着膝盖喘气了,汗珠顺着下颌线滚落到锁骨窝里,防晒霜混着粉底在脸上通通融化。
偏偏谢久还在旁边满脸关心地问她,“要不要停下来休息会儿?”
“不,不用,我只是有点热。”
她把喘息咬碎在唇齿间,脖颈泛起的潮红却出卖了她。
谢久看她模样可怜兮兮的,耐心地问:“说真的,你还行吗?”
周疏意咬着牙,“中国女人不能说不行!”
“我累了,”谢久直接停下步子,“歇会儿吧。”
知道她是好心,周疏意吞吞吐吐,不好意思地说:“我以前没怎么爬山的。”
她温声笑道,“看出来了,累了就休息吧,又不是来参加越野赛的。”
一张叠得方正的纸巾被塞进周疏意汗湿的掌心。接着是拧开瓶盖的水,凉意顺着瓶身爬上指尖。
“擦擦吧。”
“谢谢。”
周疏意哐哐喝了好大几口,才觉整个人都降温了。
她环顾着四周的风景。
山里树多,枝繁叶茂,前边便是一片竹海去,显得郁郁葱葱不见天日。因此小飞虫也不少,全都围着两个人转。
短袖挡不住山间的飞虫,周疏意烦躁地抓挠着手臂,很快浮起几道红痕。
她提醒谢久:“好多虫,你小心被咬。”
“你被咬了?”
“嗯。”
谢久回头看她一眼,走过来,抬起她正挠得正欢的手臂,好大一片密密麻麻的小包,间隙分布着几道指甲划出来的红痕。
仿佛白玉瓷里的浓墨重彩。
“别挠了。”她把包取下来,拿出一小瓶驱蚊水,小心翼翼给她喷上。
白雾带着薄荷味漫过来,周疏意觉得好闻,凑近手臂猛吸了几口,“你是哆啦A梦吗,怎么包里什么都有。”
谢久平静地说:“良好的习惯而已。”
又低头看了眼她的包,问道:“你什么都不带,干嘛背个包出来?”
“谁说我什么都不带!”
周疏意不服气,转手把背包取下来,从里面依次掏出三明治、薯片,还有俩洗的干干净净的桃。
而后笑眯眯地看向她,“我这应该也算好习惯吧?”
谢久:“……爬个山而已,不会饿死你的。”
本来出发就有些晚了,又加上周疏意一番磨蹭,时间已经四五点了。按理说这会儿天应该还是透亮的,但树林遮蔽,能见度已经渐渐变低了。
谢久看了眼天气预报,蹙紧眉头,“要下雨了。”
“这么突然?”周疏意边啃桃边说,“我们还有多久啊?爬了这么久,应该要下山了吧。”
谢久古怪地看她一眼,“你没感觉我们还在往上爬吗?”
“……”
周疏意嚼着桃肉的嘴一僵,“那怎么办?”
“只能先往上爬了。”
见谢久脚步加快,周疏意也只能跟着加快,两人就跟赶路似的,甚至偶尔平路还会跑起来。
星星点点的小雨落下,一两缕冷意在脖颈里晾开。
“你手机还有电吗?”
“百分之二十……”
谢久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机,只有百分之三十,也没好到哪去,“我也不算多了,电省着点用吧。”
好在后边的路都是土路,走起来比石阶路要轻松很多。
周疏意看了眼时间,也才五点半,天竟然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
尤其天空中还有乌鸦飞过,一声,又一声,惊得她后背发凉。暮色里温度降低,一切都显得阴森森的。
周疏意有点害怕,缩起脖颈,打开手电筒。
“姐姐,”她声音不自觉地放轻,“天好黑,你慢点走好不好……”
前面的人影骤然停住。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黑暗中伸来,掌心向上,在冷白的灯光下能看清上面交错的细纹。
周疏意一愣,“干嘛?”
“牵着。”
第29章 Chapter029
◎不是你先以下犯上的吗?◎
手掌心相碰时,一种微妙的感觉同时发生在两个人身上。
仿佛有细小的电流顺着指缝爬上来,酥酥麻麻地钻进血液里,窜过脊椎,直达心脏。
温润软和的手,比暖玉多几分生气,握在掌心里像捧着一块被阳光晒热的泡沫。
“……”
周疏意突然屏住呼吸。
糟了。
掌心不受控制地泛起潮意,细密的汗珠悄悄渗出来,黏在两人相贴的皮肤上。她急得想抽手,却被谢久无意识收拢的力道困住。
谢久的手干燥温暖,带着一点点薄茧。
明明是这样令人安心的触感,她的指尖却不受控地微微发抖。那种被捏住,被掌控住的感觉让她紧张,心跳声在耳膜里鼓噪,一下重过一下。
“你抖什么?”谢久忽然问。
“……我抖了吗?”
“呵,抖得还不轻。”
“……”
只是朋友,牵手会不会太过暧昧。
意念在周疏意脑子里盘旋,她想抽出手来,但又转念一想,不过是牵牵小手,怎么暧昧了?
女孩子下课还牵好朋友的手一起上厕所呢!
“可能手抖是因为我有点冷吧。”
她瑟缩着脖子,摆正心态,然后顺势靠右一些,紧紧贴着谢久。
温软的一团,像小毛球一样缓缓窝过来。
谢久下意识屏住呼吸。
昨晚那些荒唐的幻想突然变得无比清晰。
黑暗中,她是怎么想象这具身体靠过来的温度和触感,又是怎么在罪恶感中吟弄,最后再沉沉睡去的。
“你靠太近了。”谢久终于开口,声音比想象中低上几分,“我热。”
周疏意眨眨眼,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可是我很冷。”
两人都穿着短袖,谁也没多余的外套能脱。谢久盯着她看了两秒,隐约有了要抽回手的趋势。
“那你小跑两步?”
“不要!”周疏意立刻抓住她的手*腕,“黑灯瞎火的,摔了怎么办?”
说完她又嘻嘻一笑,把她牵地更紧,得意地说:“我身上是不是很温暖,很柔软,还很有安全感?”
谢久的话说得很科学,“是吧,体脂率高确实保温性好。”
周疏意:“……”
“改天我就去健身房办卡。”
“上次我已经听过这句话了。”
“哼!”
她愤恨地要甩开她,但听见头顶盘旋的乌鸦叫声,最终还是没敢松开。
反而越抱越紧,整个人都像只八爪鱼吸着她。
雨水渐渐下得密了,把石阶浸得发亮,阴阴的天色里,洼地像碎镜子这一块那一块散落。
周疏意的刘海已经湿了几缕,软塌塌地贴在额前,淋雨的小流浪狗似的。
“往树叶密一点的地方走,不然都淋湿了。”谢久提醒她。
“噢……”周疏意盯着她湿透的肩线,声音里带着点内疚,“要不是我爬太慢也不会弄到这么晚。”
“下次选条简单的路线就行。”
下次。
这个词在朦胧的细雨里显得格外氤氲,像迷路的人不知不觉会踩中的陷阱。
周疏意直接一脚踩进去。
“好啊。”
山道上的游客零星擦肩,工作日傍晚的寂静将两人包裹。
偶尔有脚步声靠近,三三两两,又很快消失在雨幕里,像被刻意清场的电影镜头,只留下她们两个。
周疏意边走边说:“回去以后我要把今天的事情写进日记里。”
那语气轻快得不像淋成落汤鸡的人,倒像是春游归来的小学生,语气兴奋。
谢久问她:“为什么要写日记。”
“记录好心情咯。”
这回答倒让谢久觉得诧异,“我以为你会觉得这是糟糕的一天。”
“怎么会!这里风景很漂亮呀,而且我之前都没想过户外运动。”她由衷地感慨,“再说了,跟你出来怎么会糟糕。”
谢久一怔,耳尖一阵发烫。
“你们年轻人都这么会说话吗?”
“我可不了解年轻人,”周疏意头一歪,“反正我只跟你这样说啊。”
不知道该说她是太实诚还是太有心机,谢久的心脏又被这话烫了一下。
她只抿着唇笑,什么话都没说。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两人才摸着黑下山。
到云栖竹径的出口时,天已经彻底暗下来,只有几束瓦数不高的路灯亮着,路都是昏沉的。
周疏意肚子饿得咕咕叫,一屁股坐上车,忍不住舒服地叹了口气。
“一起去吃点什么?”谢久系好安全带,拨弄导航。
“我根本不认识路,你看看吃什么吧。”
一翻手机,她的手机也没电了,充电宝里的电都在半路用光了,她咕哝了一声,“这么晚就不上班去了吧,赶不回去了,一会儿我再请个假。”
“要不要去吃蛙?”谢久忽然提议。
“什么蛙?”周疏意一顿,脸上流露出惊恐的表情,“蛙蛙那么可爱,你怎么忍心吃它!”
谢久试图为其正名:“很好吃的,你试试。”
“我感觉吃了它今天晚上就会来报复我。”
“……”
见她那副没出息的样子,谢久只好作罢。
“那吃点别的吧。”
周疏意皱皱眉,又说,“其实我可以试试吃蛙的。”
“不爱吃就不要勉强自己。”
“不是不爱吃,”周疏意声音渐低,“是没敢吃过。”
她突然抬头,眼睛在暖黄灯光下格外亮,“但如果真的很好吃,就这么错过了岂不是太可惜!”
谢久若有所思,声音很轻柔,“那你很勇敢哦,敢走出舒适区。”
“一般般啦!”
蛙锅刚端上来就把人香迷糊了。
结果吃完第一口,周疏意便泪目了,“我的天,这是什么好吃的东西,我以前竟然不吃!我真是没品!”
无异于她第一次吃螺蛳粉的反应。
“我就说吧。”
看她幸福得要手舞足蹈的样子,谢久也忍不住笑了。
心底涌起一丝异样的暖流。
生平第一次觉得一个成年人可爱,还是超级可爱的那种。
手里也便开始无意识替她挑锅里的蛙腿肉,夹到她的小碗里,堆成一个小小的尖。
见她嘴里鼓胀起来,像个白白的小包子,谢久打趣:“这回吃饭怎么不斯文了?”
“……”
周疏意咀嚼的动作一滞,然后又快速嚼嚼嚼,眯眯眼笑,径直吃自己碗里的东西,直接假装没听见。
小包子越来越大。
这顿饭谢久吃得很高兴。
简简单单,不是含沙射影的攀比,没有夹枪带棒的讽讥,只讨论美食,仅仅围绕吃。
其实周疏意不像她自己形容得那么社恐,谢久眼里的她,话题又多又长。从新疆的水果议论到武汉的鸭货,密密麻麻,越说越令人期待。
有种她还小,还在跟朋友梦想着要来一场说走边走的旅行般的天真。那时候的世界是很大的,大到能容纳所有偏见,消融所有成年人的不安。
她觉得舒心。
饭后谢久结了账,周疏意眼巴巴跟在后边,“一会儿我充电了给你A,我A钱超快的。”
谢久笑她:“没所谓,就当请小妹妹吃饭了。”
她哼了一声,“我在你眼里就是小妹妹吗?”
“不然?”
“那你为什么还亲小妹妹。”
谢久一顿,周围仿佛有无数路人的眸光望过来。她眼底有一丝异样,盯着周疏意,缓缓吐出几个字。
“嗯?不是你先以下犯上的吗?”
“……”
门口服务员说欢迎下次光临,周疏意脸一红,顺手拿了颗薄荷糖给谢久,心虚极了,“吃糖,吃糖。”
另一只手在篓子里摸了两颗给自己。
至于为什么是两颗,因为她觉得一颗不够。
当天晚上蛙蛙没来报复周疏意。
她甚至一夜无梦,睡得特别香。
第二天一早,周疏意跑到离小区最近的健身房办了一张会员卡,还买了十节私教课。
哼,说她体脂率高是吧,她要偷偷变大变强。
这家健身房因为离家近,很多眼熟的住户都会来这里锻炼身体。谢久的健身房会员卡也是在这办的。
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爱漂亮的心作祟,周疏意并不想在运动时碰见谢久。
一身汗,多不体面呀。
她直接错峰健身,刻意避开六七点的时间段,晚上回家睡一觉,醒来十点多,随便吃个鸡蛋就去健身房了。
这种地方过去周疏意从未踏足过,所以看哪哪都新鲜,甚至还有点羞耻。
身材好,肌肉大的美女真的好多,她只是其中一个小竹竿。
“您是周女士是吧?”
预约的私教是个短发女生,声音压得低低的,只一眼周疏意就看出来了,哟呵,还是个铁T。
“是我,星星教练,我们今天练什么?”
“你是第一次来健身吗?”
“是的。”
“那今天可以先熟悉器械,我带你去体验下。”
教练带她走到一个座椅上,让她坐下,抬头挺胸,再抬手,往下拉的时候背轻轻后仰。
“这是高位下拉器,你试试。”
抬头挺胸,往后仰——众目睽睽之下做这些周疏意还怪不好意思的。
即便真的没有任何人盯着她看,她还是会有点莫名放不开。
她怯生生试着往下拉了一下,“是这样吗?”
“再往后一点。”
“嗯……不太对,姿势不对的话很容易代偿哦,我们首先得把姿势调整正确。”
教练的手背轻轻抵着她的后背,另一只手在她肩膀上往后抬了一点。
在她耳边轻声说:“就是这样,找找感觉……”
为了配合周疏意的口味,昨天吃的蛙加了点辣。
谢久肠胃不太好,大半夜起来拉了肚子,觉没睡好,便起得晚了些。
今天到健身房的时候将近十一点了。
她拿着水杯接了点热水,一扭头,便看到目光尽头的器械上坐着个眼熟的身影。
第30章 Chapter030【加更,二合一】
◎借个手◎
周疏意的手臂在拉力下微微发抖,像株不堪重负的草。
而教练正耐心地俯身调整她的握姿。
想了想,谢久还是没上前去打扰,兀自在里间先练了几组臀腿,认真数着自己的呼吸节奏。
组间休息时,目光却总不自觉望向玻璃隔断外的身影。
等她结束训练,又去有氧区爬了二十分钟的坡后,出来的时候那片区域早已空无一人。
纸巾擦过下颌的汗水时,谢久多看了两眼那位教练。
那人正收拾器械,隆起的肌肉在紧身衣下轮廓分明,是长期训练的标志。专业素养应该不错,只是不知道某人看中的究竟是不是这个。
下午谢久在家,把苏乔的定制小狗骨灰盒做着最后的烧釉工作。
午后的阳光从窗子一角直射下来,蜷成了一只橘猫,静静缩在谢久脚边。她长身而立,微弓着背,神色认真地描摹勾勒。
那是一只沉睡的小狗,蜷卧在骨灰盒上,身下被一丛自盒底蔓延而上的太阳花温柔托举。
金色的花盘低垂,仿佛在亲吻小狗闭合的眼睑。
待最后一笔釉彩干透,谢久将作品轻轻送入窑炉。
她这才得空看向手机,汪渝在群里的消息正巧蹦出来。
【汪渝】:@谢久,爬山了吗?
【谢久】:爬了。
【汪渝】:跟谁去的呢,为什么不带陆白白?她跟我在这诉苦,我听得要耳鸣了,求放过!!
【陆白白】:(伤心脸)果然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正诧异呢,谢久往前一翻聊天记录,99+条消息令人心惊肉跳。
她草草看了一眼,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陆白白七零八碎的吐槽。
简而言之是她最近迷上炒股,通过好友介绍,认识了好友的亲姐姐,一位券商分析师。据说是金融圈新贵,年纪轻轻就在业内小有名气。
好不容易约了线下见面,陆白白一见倾心,确认对方性取向后没几天就进入暧昧期了。
两人曾在烛光里彻夜长谈,也在停车场昏暗的角落里唇齿缠绵。
可只要陆白白进一步,那人便退三分,任凭她这条小鱼如何扑腾,始终若即若离地漂在水面上,怎么都抓不住。
直到有天,对方的妹妹突然发来消息。
【要不你加我姐另一个号吧,刚解封。】
陆白白盯着那个熟悉的ID和头像,如遭雷击。
妹妹却还在跟她抱怨:【也不知道哪个王八蛋把她举报了,现在人真的脑子有包,素质参差不齐的。】
陆白白握着手机,冷汗涔涔。
内心万念俱灰,差点告诉她:“我就是那个没素质的王八蛋。”
她也没想到自己以为热拉上的那个骗子真是搞金融的,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陆白白已经没有脸面再跟那个女人在一起了。
对此汪渝只评价了简短有力的几个字。
【让你浪吧。】
谢久也跟风。
【你还是孤独终老吧。】
陆白白嗷嗷大哭。
【你们都不是人吧!!】
推开健身房玻璃门时,周疏意的动作已经比一周前利落许多。
她轻车熟路地穿过器械区,在史密斯架前站定。沉重的铁片不再让人望而却步,虽然动作仍带着生涩,但至少不会再被重量拽得东倒西歪。
教练站在她身后,双手虚拢在她手肘附近。
这个教练人很好,温柔又耐心,从不像网上那些私教变着法子哄人续课。哪怕非上课时间,也会仔细叮嘱她蛋白质摄入的配比。
因此组间休息时,周疏意小跑着下了楼,在咖啡吧台点了两杯冰美式。
店里最近在搞周年庆的活动,铺天盖地都是宣传海报,正中央还放了一个大屏,循环播放着会员训练集锦。
她咬着吸管,百无聊赖地望向屏幕——
突然,画面切到她红着脸推举杠铃的特写。
那张因用力而略微涨红的脸,在4K高清屏幕上纤毫毕现,连太阳穴微微凸起的青筋都看得一清二楚。
“噗——”
周疏意差点被冰美式呛到。
这画面没把她尴尬死,要是谢久看到岂不是丢死人了?
周疏意一个箭步冲到柜台前,指尖叩着柜台面:“请问这个视频是谁拍的?”
对方是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大学生,被她突如其来的质问吓得往后缩了缩,“不好意思,这个我也不知道,我是兼职的。”
周疏意气势一下歇了火,“好吧……不好意思,那我去问问别人。”
她拿着咖啡上楼,找到前台,“你们外面放的宣传视频,能不能删掉?我没同意你们拍摄。”
店员看了一眼,抱歉地说:“对不起女士,这个是我们分店总经理要求放的,这个我们没有决策权,要请示领导的。”
“要多久?”
“走流程大概两到三天,得看经理是否空闲。”
周疏意脸色瞬间黑了,屏幕上那张因用力而扭曲的脸简直惨不忍睹。
她身材本就单薄,动作更是僵硬,此刻在门口循环播放,活像公开处刑。要被谢久看到那还了得。
两三天她根本等不了。
明明一肚子火,但说出口的话又变得柔弱了。
“你们这是侵犯了我的肖像权……”
“女士,您的心情我理解,”前台扬起一个标准的职业笑容,“但流程就是流程,请您耐心等待三到五个工作日呢,到时候结果会电话通知您,可以吗?”
“嗯,可以是可以……但……”
“女士您不要为难我们工作人员了,我们也是打工人,没有上级的允许是不可以对这些东西进行任意变更的,好吗女士?”
周围健身的会员纷纷侧目,探究的目光像无数根刺扎在周疏意背上。她耳根发烫,声音不自觉变小了。
这种成为人群焦点的感觉并不好受。
“我没有为难你们……”她结结巴巴地说。
“好的,那女士您去享受您的权益吧,祝您健身愉快。”
“……”
她盯着前台那张妆容精致的脸,胸口翻涌的怒火几乎要冲破喉咙。
出口却又干巴巴的。
“好……好的,麻烦你了。”
“不客气的女士。”
心底还是有点不甘心,但又没办法,周疏意有点恨自己这对内炸毛对外窝囊的性子。
她正紧盯大屏幕烦恼着,身后的大门忽然“吱嘎”一声开了。
下意识回头,正好撞进了来人的眼睛里。
是谢久。
一瞬间周疏意傻了,想躲都躲不了,只好结结巴巴抬手打招呼,“嗨,好巧啊姐姐……”
谢久眉尾一扬,打量她:“又来锻炼呢?”
“嗯……”尾音戛然而止,她倏地瞪圆双目,“又?你怎么知道我又来了?”
“前两天在这看到你了。”谢久转身去倒水,语气平静。
“啊?什么时候!”
“你做高位下拉的时候。”
“我怎么不知道!”
“你练得认真,我就没打招呼。”
听到这,周疏意轻轻松了口气。
那天她才刚来,重量上得也不大,她的表情应该不怎么狰狞。在谢久心目中应该还是那个温柔得体的模样吧。
刚这样想,目光又落到对面的大屏幕上,闪过一帧自己愚蠢的样子。
“……”
周疏意愤恨地咬咬牙。
失态,实在失态。
“怎么了?”
谢久似有所感,正要转头,周疏意慌忙拽住她的衣袖。
“姐……姐姐教我练练器械吧。”
“不是请了私教么?”谢久的目光落在她泛红的耳尖上。
“我社恐,可能熟人教我更自在吧……”
她含混地嘟囔一声,突然把手里那杯冰美式塞过去,“喏,请你喝咖啡。”
“两杯?”
谢久目光落在她手上另一个打包袋,声音里浸着几分玩味,“你是算中了我会过来,还是你原本打算一个人喝两杯?”
周疏意脸上划过一抹心虚,扭头嘻嘻一笑。
“巧合而已。”
“那你今天想练什么?”
周疏意眼波流转,余光扫到器械区,见男男女女举止亲近,心底有了想法,“卧推可以吗?”
谢久话音略微一顿。
“随你啊。”
看她开开心心躺上训练凳,就跟要睡觉似的,谢久忍不住笑了笑。她能清晰闻到周疏意身上的香气,是那款香水的味道,已经在她身上很淡了。
不喧宾夺主,仿佛是她与生俱来的气味。
“小心点,不要急。”
她站在她头顶后方,修长的手指虚扶着杠铃杆,声音轻轻柔柔,“注意调整呼吸。”
重量不大,杠铃在两人之间轻若无物地起伏,仿佛只是借了个由头,让这亲密的距离得以名正言顺。
她略一低头,便瞧见周疏意修剪得平整的眉。顺着眉峰滑落,目光栖在她的睫毛上。
再醒来,游弋到泛着水光的唇边。
因吐息而微微张着,露出一点齿尖,像探出头的白糯玉米粒。
这个角度,周疏意几乎像是躺在她怀里,近得能数清彼此交织的呼吸。
谢久喉间一紧,强迫自己移开目光。
想到此处,谢久呼吸有些乱了,克制自己不看她。
却正巧瞥见大屏幕上的影像。
虽然画面是斜拍的,但那标志性的发型和运动服……
“那是你吗?”她突然停下辅助的动作,将杠铃稳稳放回架子上。
“嗯?”
周疏意弹簧般从训练凳上弹起来,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耳根迅速烧了起来。
还是被看见了。
“不是吧。”她嘴硬道。
“是吧,衣服都一模一样。”
“……”
周疏意涨得小脸通红:“是他们偷拍我!”
“可能是觉得你好看。”
“哪好看了!”周疏意又羞又恼,抻开手虚掩她的眼睛,“你不要看嘛。”
谢久偏头要看,“看看又不会掉块肉。”
她的手跟着追,“很丑诶。”
“不丑啊,像个烧红的小包子。”
“……不行,我要让她们删掉!”周疏意翻身便下地,盯着谢久带笑的脸看了几秒,又落回那副怂里怂气的模样了,“你,陪我去。”
“干嘛?”
“维权!”
健身房前台边上,周疏意手指攥紧谢久的上衣下摆。
大屏幕时不时跳到她的画面,她又气又羞,偷偷告诉谢久:“这个工作人员根本就在打太极,我说不赢,你帮帮我!”
“你刚才怎么说的?”
“我让她删掉,她说要走好几天流程问问经理。”
谢久敲敲柜台,礼貌问了一下视频能不能删掉,工作人员一瞥,看见她身后的熟面孔,脸色有点不耐烦。
“女士,我已经跟您说过了,要走流程的,您不用再来找我了。”
“什么态度?”谢久眸色骤然转冷,下颌线条绷得紧紧的,“删个视频需要多少流程?是要我亲手拔电源,还是你们更想吃律师函?”
空气瞬间凝固。
前台被她凌厉的气场慑住,妆容精致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她五官本就深邃,此刻眉峰压着怒意,更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那我问问店长……”
“不用问了,现在马上下架视频,不然明天你们就收律师函吧,连带你个人的投诉一起。”
“……”
前台不得已,只能找到遥控,先暂停视频的播放,“后面我再联系领导删除一下,我们没有这个权限的。”
谢久抬起下巴,面色有些和缓,“后续不要再让我看到这个视频,不然我会追究到底。”
“好,好的。”
走出健身房时,周疏意高兴得差点同手同脚。
她挽住谢久的手臂,语气兴奋:“姐姐你好吓人哦,刚刚板起脸来我都不敢说话呢。”
谢久目光落到她的手上,身体有一瞬的僵硬,“我看你也没被吓到。”
“有的有的,差点就尿了。”
“……你说话这么直接的吗?”
“人之常情。”
这回到家,周疏意好说歹说也要让她拿下那一筐桃子,谢久招架不住,还是收下了。
这回眼睛一瞥,注意到她打开的首饰盒里有个十八籽手串,菩提子在她安装的可爱小壁灯下泛着温润的光。
“没想到你还信这个,灵隐寺求的?”
周疏意动作一滞,顺着她视线望去,眼神忽然飘远,“杭州的一个朋友送的。”
“你在杭州还有朋友?”
“闹掰了,已经成为前女友了。”
“哦,”她故意拖长了音调,目光却紧紧锁在她脸上,“一位故人呢。”
周疏意笑了笑,那笑容更像是逃避什么。她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说。
谢久只好跟她告别。
回了家,心里却像被猫爪挠过的毛线团,乱成一堆。整个身体都陷在沙发里,神情凝重。
迟疑了几秒,她最终还是点开了那个熟悉的微信头像。
对话框很干净,几乎没怎么在微信上聊过天,都是公事公办的转账,和一些房子的信息。
这个认知让谢久意识到,她们俩似乎更像陌生人。
她微微前倾,坐正了些,又点进她的朋友圈。
更新过了。
最新那条动态是一周前,她们两个爬山时拍的照片。
从十里琅珰到云栖竹径的风景,茶田层叠,竹径蜿蜒,规整地排列着,配文只有一个下雨的表情符号。
中间那张照片,谢久看见了自己的身影。
一个清瘦的背影,被雨色晕染得有些泛冷,取景器捕捉到半截她随手捡的树枝,手臂都有些潮。
半晌,她突然锁屏,又解锁,在搜索栏输入几行字:如何判断女生是否忘不了前任。
打完这行字,她有点发怔,刚想笑自己傻气,却还是被第一条笔记的标题吸引,不受控制地点了进去。
*
又是休息日,周疏意接到一通陌生电话,归属地是四川。
她当时趴在瑜伽垫上做猫式伸展,没来得及细想,顺手便点了接听。
“喂?”
“你先不要挂电话,好吗?求你了。”
熟悉的声音通过声筒传来,被电流弥散得有些失真,带着点颤抖和近乎可怜的乞求。
周疏意的手一僵,缓缓从瑜伽垫上支起身子。
“我知道你不想听我说话,这两年,我每一天都在后悔。”
“意意,我很想你,没想到我们已经分开快两年了……好痛苦,没有你我真的好痛苦,你肯定无法想象结婚以后的日子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每天都要忍受各种催生,要顶着压力逃避合法丈夫的索取,因此我们关系也很差……我一想到当初我们在一起的时光,我就觉得好可惜,生活怎么会被我过成这个样子啊。”
她的语气痛苦而充满悔恨,谁听了都难免会共情。
周疏意却没有,她甚至觉得麻木。
“徐可言,”她的声音甚至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平静,“你这一切不是我造成的,我好像没有义务听你唠叨。”
“意意,我身边只有你了,难道你忍心看着我痛苦,连句话都不肯跟我好好说吗?”
“徐可言,你搞清楚,我身边不是只有你。当初是你说要拿婚姻当跳板的,是你自己选的路。”
时至今日她站在过客的角度看过去,就像在面对一盆馊了的残羹冷饭。吃下去会恶心,不吃又可惜。
难怪那时候她牵牵念念放弃不下,只是因为渴爱的人觉得自己难以再找到一碗合格的饱饭。若真的爱自己,又怎么会在原地打圈,不勇敢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呢。
电话那头徐可言的声音有些不可置信,“意意,你变了。”
“人都会变的。”
“你不是说会一直爱我的吗?难道你忍心看我这样痛苦,我们以前不是最爱彼此吗,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少问为什么吧,人要多往前看。”
她的声音空洞,仿佛从很遥远的世纪传来的回响,苍茫而令人绝望。
那头的女人低声呜咽起来,像堵了块粗糙又肮脏的抹布,干干刺刺地塞在嗓子眼,整个人抽噎到恶心甚至反吐。
“为什么会这样,周疏意,你能不能听我好好说话?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现在终于体会到你当时无助的感受了。”
“我能理解你了。”
这番话让周疏意的眼睛不知不觉模糊了。
不是感动,而是无力。
直至今日,她跟她为什么还要有这些无关紧要的对白。
她不需要她理解自己,也不需要她长篇大论告诉她什么道理,更不需要什么她所谓顿悟后的共情。
她仅仅是想要一个道歉,来证明她曾经确实真正爱过她,心疼她,而不只是她孤单寂寞时用来陪伴,开心热闹了就能随时把她丢弃的玩具。
“是吗?”周疏意笑了笑,“那你怎么不问问,我这两年过得好不好?”
“你……肯定是过得比我好的。”
这一瞬间周疏意没有任何说话的欲望,“挂了吧。”
“周疏意,你怎么那么狠心,好歹我们曾经彼此爱过对方啊!”
这次她没有回答,果断地按下了挂断键,并且将她电话号码拉黑。
她闭上了眼,有点累。
忽然想起疫情最严重的那年底,她发了高烧躺在床上昏睡不醒,徐可言窝在沙发里打游戏。
第二天她退烧,徐可言病倒了,她拖着怏怏的身体给她忙前忙后物理退烧。事后提起时,徐可言充满诧异地说,我怎么不记得有这回事。
傍晚周疏意给自己调了杯酒,度数比较高。
像她这样没什么酒品的人,想买醉,并不需要摄入多少酒精,一杯就能倒下。
好难过,为什么成年人要感受生活压力的同时还有杂七杂八的感情压力。
明明爱是一个很美好的字,为什么那么多人都要将它挤压到变质。
她劝别人不要问为什么,其实自己也总在问为什么。
不要问了,都过去了。
你不再是小孩了,有些问题可以没有答案。
不能回头,只可以往前走。
夜色渐渐深沉起来,一钩残月瘦伶伶地吊在窗角。谢久盯着它发呆,有些睡不着。
医院开的药吃了,薄荷酒也喝了,甚至还多加了几块冰,可如今连这点凉意也失效了。
空调要开到最低,才不至于翻来覆去。
但活跃的脑细胞却根本镇静不下来,明明灭灭,根本安分不下来。除非……
谢久叹了口气,尽量让自己不想这个问题。
每回放纵过后,悔意便是宿醉后的头疼,针尖一般刺着她。尤其碰见周疏意的第一秒,那双干净的眼睛总让她觉得自己卑劣阴暗。
但确实,爽的时候她没在乎过这个问题。
今夜又是睡意全无。
谢久望着天花板上晃动的树影,思绪飘着飘着,便又想起前日健身房里周疏意卧在她身下的模样。
隆起的弧度让人想起被盖住的奶油蛋糕,蓬松柔软,只要掀开就足以让人心动。
那裹不住的声浪直至如今还在她脑子里回响。
也许身边有个人,贴着她,紧靠着她。
呼吸渐渐爬上颈侧,带着潮湿的暖意,一寸寸温吞地抚摸她绷紧的神经。
“噔噔噔——”
一阵敲门声响起,谢久一顿,缓缓从床上坐起来,“谁啊?”
“我。”
那声音带着微醺的黏稠。
谢久掀开被子,拖鞋在地板上趿出几道闷响。门开时,酒气侵了她一身。
只见周疏意端端正正站在她面前,两颊洇着酡红的醉色,睫毛在灯下织出毛茸茸的一团影。
很显然喝醉了。
谢久愣了一下,蹙眉问她,“怎么了?”
她却没说话,动了动,双手交叠牵住衣角。
谢久没明白她要做什么,刚想开口,只见她指尖一挑,还没来得及反应,T恤便被她脱了下来。
黑色蕾丝胸衣裹着的那截身子,白得晃眼。
一绺长发落在颈间,直直地坠向沟壑里。
谢久呼吸都停滞了,紧紧盯着那处,只觉头晕目眩。
偏偏来人没有觉察,还笑得眯起了眼。
“姐姐,借个手用用呗。”
【作者有话说】
嘻嘻: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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