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大宋国丧


    两年后


    建炎四年八月,应天府迎来一个任谁也想不到的客人。


    此人便是太上皇身边跟着的小黄门张宝,张宝身边带着助他从金国逃回来的武功大夫宋江和花荣,一同到达国都。


    朝野震惊,赵构也十分惊诧,连忙叫人把三人请到自己寝宫中来见。


    张宝到了应天府后,还没歇个脚就紧忙入了宫,见到当今皇帝,不正是康王殿下!张宝与皇帝抱头痛哭。


    赵构询问北地之事,张宝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一直说到半夜时分,恨不得把陛下受的苦全都替他倾诉,而后说道:“陛下得知殿下登基,心中大慰,北地众皇子皇女,众位后妃都十分欣喜,庆祝了好些时日,我国朝有望,大宋鸿福齐天!”


    赵构也泪流满面,心中说不出是欣喜还是悲凉,他哭得不能自已,似要把这些年的委屈辛苦也一同哭出来,“朕……朕心中也想念父皇,想念众位兄弟……”


    在场之人无不落泪。


    张叔夜也擦了两袖子眼泪,见皇帝太过悲苦,上前劝说道:“张内侍和两位大夫远道而来,如今已经夜深,叫他几人先下去歇息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谈也未尝不可。”


    赵构咳嗽了一阵,而后说道:“朕得知父皇消息,太过欣喜……如今确实太晚了,叫人送张大人和两位安置了吧。”


    张宝也见到了皇帝身子不好,不敢打搅,和宋江花荣下去歇息了,临走时说道:“太上殷殷叮嘱,叫我若是趁机回归,万万告诉陛下,勿忘父母!”


    赵构流着眼泪点点头,目送了张宝出寝宫。


    张叔夜送走了张宝几人,返回皇帝寝宫中,赵构还在咳嗽。


    张叔夜紧忙给皇帝顺气,又倒了茶,“陛下早晚保重身体,莫要太过劳累。”


    赵构歇了歇气,然后问道:“……还没找到吗?”


    张叔夜叹了口气,皇帝身子每况愈下,到了如今已是灯尽油枯的地步了,太医私下里与他说过,恐没有良方能医治,如今也只是靠着汤药吊着身子。


    是以自去年年初开始,皇帝就让他暗中秘密寻找流落在民间的赵家宗室子弟,可宗室又哪有流落于民间的?


    张叔夜劝慰道:“听人说蜀中有太祖之后,不过也不知虚实,属下已叫人前去,陛下放宽心……”


    赵构眼神暗淡一瞬,之后又抬起眼眸说道:“相公务必要找到,太祖之后也是极好,只要姓赵……”说着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张叔夜赶忙又给皇帝顺背。


    赵构又叮嘱道:“别让粟家的人知晓。”


    张叔夜也点点头,“臣都晓得。”之后他又说道:“今日张宝太监来,其意在于北伐,救回太上皇,陛下意下如何?”


    赵构摆了摆手,“我知道,我明白他的忠心,只是此事不是一朝一夕能做的,待我想想吧。”


    张叔夜便告退,留皇帝在寝宫中歇息。


    寝宫里只留了赵构一人,但他也是彻夜难眠。这两年来天下局势变动,眼见着国朝势微,他还后继无人,莫说子嗣,就连一个宗室子也无,如何叫人不心急?


    如今又有张宝太监前来,赵构想了一夜,还是觉得不能去救太上皇,他大宋没有能力去再一次惹怒金国了,他不能让赵家祖宗基业毁在自己手上,就这样成为千古罪人。


    张宝太监在应天府住了好几些时日,只起初被皇帝召见几次,之后便再无传召,他在住处闲得发慌,托人催了几次,也没有音讯。


    只是皇帝不来寻他,却又别个人来请他宴饮。今日去粟大人府上,明日去黄大人府上,这样一连几天,某天他回到住处之后,宋江来找他,说道:“大人莫再去宴饮了。”


    张宝问道:“这是为何?”


    宋江说道:“我近日打探,朝中两党势如水火,我等既是为太上而来,不便掺和其中。”


    张宝没想还有这种顾虑,他想了一会儿说道:“我从前也在太上跟前伺候过许久,虽然没有什么学识,也浅浅知道些朝堂之事,他两党欲要如何暂且不管,但凡能让皇帝出兵北上,我便是身负骂名又有何惧?”


    宋江见张宝太监心中有成算,便不再相劝。


    可他们置名节于度外,皇宫之中却不能再容忍。


    赵构将张叔夜召进宫中,“张宝不来还好,他自到应天府我,实在兴风作浪。近日朝堂之上有人上书请北伐,如今大宋不能再北伐了,他朝臣难道不懂得?只为了权势,连祖宗江山都能不顾……朕实不愿父皇之事成了他两党争权夺势的筏子,相公……”


    他说着又咳嗽起来,张叔夜连忙说道:“臣都明白,陛下有何旨意?”


    赵构想了半晌,而后说道:“你去把张宝太监,处置了吧。”


    *


    八月二十六,张宝夜中惊醒,醒来之后看见宋江、花荣两位大夫在自己床前,他猛地坐起身,“这是怎么了?”


    宋江说道:“快走!”


    几人收拾行李,一路到了运河边上,张宝只见河边有船,船上有一人掀帘走出来,正是张相公。


    宋江上了船,花荣把他几人行囊都抬到船上,张宝还不知怎么回事,张叔夜走过来,和他说道:“大人快走吧,以后莫回来了。”


    张宝福至心灵,一瞬间就懂了,他眼里含着眼泪,默默点了点头。


    张叔夜虽接了皇帝指令,但见张宝九死一生逃出北境,来到应天府传递消息,怎忍心叫这忠心耿耿一心为主之人反而死在汉地?遂自作主张,偷偷把他三人放走了。


    艄公拿了银钱,把船撑走,张宝坐在船上,随着水波摇摇晃晃地哭起来,“我如何对得起陛下……”


    宋江两人也是一阵唏嘘,谁能想他们从金国如此艰辛却还用尽方法回归,可一路到了国都却又如此收场。


    宋江劝道:“皇帝陛下自有打算,我等既然将消息传到,张大人便也不必为此多费心伤神了。”


    花荣也劝道:“我一路上也听说些国朝之事,想来如今世事艰辛,皇帝陛下也没法万事如意了。”


    三人顺水漂流了一晚,第二日一早,艄公问道:“昨日那大官人叫我送几位官人到永城,接下去的路,官人几个往哪走?”


    两人都看张宝,张宝想了一夜,下定决心说道:“我几个想去江南苏州府,劳烦老丈为我们指指路。”


    *


    苏州府东南王行宫之中,林朔一脸莫名,问那通报的人,“你说谁来了?”


    那传信官员也似青天白日见了鬼似的,“张,张内侍,就是曾经在太上皇身旁的那个小黄门。”


    林朔放下手中事务,前去接见。


    张宝见了林朔,经人提醒,此人乃是东南之地中尉,掌管一地军政大事,甚得主公看重,他便重重行了大礼,“小人乃是太上皇身边奴仆,今为救主,前来江南,乞见东南王一面!”


    林朔将他扶起来,叫人看座,而后问了他北面是何情形。


    张宝一一说了,林朔说道:“并非主公不见你,而是如今我主不在苏州,大人远道而来,并两位武功大夫先在苏州府歇下吧。”


    张宝听这人竟没直接拒绝,便也从善如流,就这样待在了苏州府。


    林朔当即送信一封去往江州,将此事告知。主公这时正在江州府费心筹谋江陵一地,原不应以小事打搅,可这事说小又不小……索性还是送信为好。


    *


    江陵府地处长江中游,是江汉平原的中心,更是此时整个大宋版图的中心。


    此地经由长江可以连通东西,北据襄阳,南控湖湘,东连武昌,西通夷陵,古称“七省通衢”。江陵府既可以作为抵御北方势力的战略重镇,也可联通蜀中和江东,自三国以来变为吴蜀之门户,称为“四战之地”,其战略重要性不言而喻。是以江东恢复生产之后,下一个战略目标便是江陵府。


    潘邓此时正在江州谋划。


    自从他放归赵构之后,名声一夜之间便好了起来,前来江南投奔的士大夫也越来越多,是以如今手下终于不再人才稀薄了,众人对谋夺江南一事议论纷纷。


    刑名扬说道:“江陵府现今闹灾荒,正是混乱的时候,机不可失,如今行事事半功倍。粟裕其人我未见过,不过据我所知,乃是尸位素餐之人,江陵府交由他统领,想来不足为惧。”


    晁少古却说道:“……不过那江陵府兵马都监赵仲延却是一名勇将,更兼江陵驻军两万余,此地本就是军机要地,不能小觑。”


    众人正商议着,突然听到有人传信,潘邓让人上前送信,把林中尉之信从头读到尾,脸上露出疑惑中掺杂着不解的神情。


    众人皆好奇,潘邓便把信件递给众人传阅,疑惑的表情传到了每个人的面上,“这……这张内侍又是何苦?”


    “唉,可怜一片忠心,却生不逢时了,如今这般年月,谁还记得太上皇……”


    众人唏嘘不已,没等再续前谈,便又听有人急匆匆报信,“北边传来消息,皇帝死了!九月初三的事,先是瞒了几天,后来瞒不住了,听说是皇帝身染重疾,本就身子孱弱,近些年越来越不好,没熬过这个秋,就这么崩了!”


    众人皆十分惊诧,大宋皇帝死了!


    第292章 蜀中自立


    怎么这么突然,大宋皇帝就驾崩了?晁少古当即问道:“皇帝既然驾崩,可有皇嗣继承大统?”


    那报信人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想了许久说道:“……没听说过此事。”


    *


    大宋国丧,没有子嗣继位,朝堂混乱之际,权臣粟磬当机立断,放弃寻找赵氏天家血脉,转而另立皇后粟氏肚子里还没出生的皇子,自己则做起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当朝太师。


    此举太过荒唐!这皇子还没出生,哪个晓得粟太后肚子里生出来的究竟是男是女?若是个女子又该如何是好?国之大事怎能如此儿戏!


    黄党就像被踩了尾巴一样群起而攻之,口诛笔伐,唾沫横飞,只少几个认清局势的人劝说道:“从前有传闻说皇帝陛下于子嗣无望,天家也一直无子,此粟娘娘肚子里的孩子还不知是哪来的,更妄论男女!届时她想要得男,自有得是方法和手段,岂是我等能抗衡?不如早日认清形势,莫再与新皇和粟家顽抗了!”


    只是这少数的声音被多数的愤怒覆盖了,党派之争关乎身家性命,更关乎家族几辈的兴衰,黄党自然不会善罢甘休,集结起来密谋,欲废粟家。


    却不料他们的秘密行动被早已有警觉的大将军蒋林发现,蒋林领兵包围应天府,率禁军将朝堂诸公围而绞之,黄党一干官员在一夜之间死的死、贬的贬。


    黄潜善和汪伯彦二人就这样被蒋林逮捕,以霍乱朝堂,意欲谋反之罪处死。


    自此黄党凋零,粟党大获全胜。


    新皇尚未登基,太后垂帘听政,朝堂实际上掌握在粟家手中。粟太后问政之后并未修改年号,而是承先帝之年号“建炎”,欲等腹中孩儿出生之后再来改朝换代。


    此举也安定了朝中许多老臣的心,众人纷纷暗中嘀咕先帝之前子嗣有难一事可否属实,可说来说去,没人能到先帝被窝之中一探究竟,而赵氏人丁稀薄,如今委实只有这个一个遗腹子了。假假真真,到了如今这般境地,只能当他是真的了!是以无论如何,众人只好咬牙认下此遗腹子,先稳定住朝堂,不叫中原无正统才好。


    *


    消息传播出去,任谁也没想到的是,建炎四年九月二十二,蜀中挟太祖七世孙,言明太宗窃位,纲常混乱,北狄侵略,国朝颠覆,此乃上天警醒,须得物归其主,方能纲常继存。


    是以蜀中不承认太宗一脉的此遗腹子为新君主,转而另立太祖七世孙——年仅五岁,实只有四岁的赵伯琮为帝,国号大宋,改元建隆。


    蜀中另立,此消息传出去后举国哗然,众人都不明白一直蔫不作声的成都府为何在此时突然干了件大事。


    可成都府有次作为,确实是蓄谋已久。


    自从金军南侵,天下大乱,朝廷因实在没钱,便大肆征收赋税。中原之地因多方势力繁杂,所征赋税有限,比如京兆府和河南府,因有军阀伫立,养兵需要钱粮,朝廷想要多征也没法子;再比如江南和燕山府,有两个异姓王在此,朝廷根本也不去催收。


    只有蜀地一来没有被侵扰,二来也不出兵勤王,三来此地确实富庶,简直就是要钱的好地方!因此向他们征收的赋税便多了一点。


    可蜀中虽富庶,也禁不住年复一年的大肆搜刮,这简直就是把他们蜀地当成江南在整了!君不见江南花石纲导致白莲肆虐,方腊造反称帝?也别当他们巴蜀人都是软骨头!


    此时天下动荡,各地势力蠢蠢欲动,他成都府也不是吃素的,是以成都府富户联合本地官员,早早找了个小孩以谋大事。


    朝廷在意血脉,他们可不在乎,蜀人本想随便找一个,可又恐各个家族起纷争,恰好此时有消息传来,说太祖六世孙因身染重疾在寺庙之中养病,是以成都府人便将此人及其亲子接到府中静养,以成大事。


    如今九月份正好在交秋税的时节,蜀地刚刚大肆搜刮一番,直把富户和百姓都搜无可搜了才缴上足额秋税,民怨沸腾,他们忍无可忍之际,天公作美,皇帝正卡在这个节骨眼上死了!


    那可别怪他们蜀人顺天应时了!他们可不认这个什么什么遗腹子,谁知道这肚子里的孩子是哪里来的?是不是赵氏的种另说,就算姓赵,那也是太宗一脉,根本不是正统!


    他们手里这个是太祖一脉!岂不听谶言有云:“太祖之后当另有天下”?


    遂成都府当即把还没出大巴山的交税官员给拦下来了,在一众富户支持之下,成都府主簿官彭元祥和兵马都监王煜联合起来辅佐新皇登基,自此另立朝廷!


    *


    江州府如今面临新形势,潘邓特地召集众人开了会,问道:“可打探好了?这彭元祥和王煜是什么来头?”


    有个年轻的胡参军说道:“彭元祥是成都府主簿官,彭家人在此地已有九代,从前便是富裕之家,后来子孙也有入朝为官的。彭元祥是彭家七代子孙,已在成都府为吏十余年,此人在富人之中颇有美名,与成都府众大户之家都交往甚深,此次也是众人推举他出来主事。”


    潘邓又问胡参军道:“成都府府尹和通判呢?”


    胡参军说:“听百姓所说,官员不听旨意的,都被彭元祥杀了。”


    众人没做声,胡参军见状又说起了王煜,“王煜乃是朝廷官员,被派到成都府任一任兵马都监,在任已有七年,并没另换别府。王煜家乡淮北,在蜀地没有根基,王煜在四年前和彭家新结成了通家之好,他两人也成了亲家,自此在蜀中站稳脚跟,两家一起谋夺大业。”


    胡豆又叫自己旁边的人汇报工作,那小参军见着年纪确实不大,十五六样子,也坐得及其端正,面前摆了本子和笔,还有小茶缸,他缓缓开口说了前些日子同伴一起外出调查获得的情报,“……自从蜀中另立,他二人便挟持了王府,近日王煜出兵在外,将蜀中大部分地方都打了下来,彭元祥则是修建宫殿,任命官员,升迁罢黜全然没有章法。”


    众人点点头,这姓彭的比那姓粟的还过分,十分玩弄权势,这样毫不遮掩,俨然已经做了土皇帝一般。


    刑名扬说道:“蜀地易守难攻,乃是四塞之地,虽然一朝独立,可大宋朝廷如今自顾不暇,拿他们也莫可奈何。”


    晁少古则说道:“且看他们是什么打算,如果偏安一隅,自然能过安生日子,但是但凡有人想要谋求更多,必定要向外进军。成都府往外只两条路,向北是汉中,向东就是江陵府。”


    若是成都府有此打算,他们江南对江陵府就不能再徐徐图之了。


    *


    晁少古所想的没错,成都府若是只想固守那一亩三分地,也不必弄个那样大的名头,直接学京兆府一般效仿天下四总管便是。既然搞出这么大的阵仗,必是有所图谋。


    彭元祥和王煜二人所图不止蜀中一地,他两人实则想像董平与郭药师一般,真真正正做个一方霸主。


    是以王煜在收复蜀地过后,下一步就要出兵江陵。


    他手中三万来兵马,与彭元祥商议之后,欲乘胜起势,在众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奇袭江陵。


    只是这样颇有些师出无名,是以二人商议一番,绞尽脑汁想出了个好主意,山不来就我我便就山,此时师出无名,他们弄些事来,叫江陵府理亏,蜀中不就师出有名了!


    二人筹谋着奸计,彭元祥说道:“……只是江陵府如今府尹乃是粟家子孙,名为粟裕,又有精兵两万,不可小觑。”


    王煜则是嗤笑,“粟裕此人不足为惧,只待有了讨伐江陵的名头,我蜀中大军进发,踏平江陵府!”


    *


    江州府上半场关于蜀中的会议开完了,晌午众人在府衙用了一顿便饭,下午又来商讨江陵一事。


    会议开始之时众人便对如何应对江陵府,以及如何利用江陵府闹饥荒的事争论不休,潘邓到达之后,辩论声渐停,潘邓笑笑:“辩论一定要有,越辩理越明,咱们的方法也越好,只是不要不考察就辩论。”


    他说着依旧让胡豆率先报告。


    胡豆拿出手中《江陵府农村考察报告》来,让手下小参军拿出相同的几份供众人传阅,而后说道:“据我众人所考察,江陵府民间并不是一个整体,我曾听老师说过,动乱之时,民间就少不了秘密团体,参加者有无地的农民,失业的城郭户,流氓帮闲等等,这类群体坏的就如之前的白莲教,好的就像乡间的义勇团;这类团体或用教派迷信为团聚的工具,或采用家长制武装身……”


    众位一边听胡豆说着,一边打开他分发的小册,几人凑在一起看起来。


    现在的江陵府就有一个这样的大团体,名为和助团,其领头人是当地有名的士绅谢安斋。


    谢安斋早在政和年间就建立了一个书社,找了很多有学识的人,自号鸠首,带领同乡的读书人人读书。他同时也会帮助乡里,因此颇受百姓赞誉,在读书人心中也名望很高。


    他曾经说过,“士绅就该造福乡里,什么都由官府去做,那君子何以博学?”也因此话,十分受没有功名的读书人推崇。


    如今动乱之时,又恰逢闹饥荒,有了他的号召,许多百姓加入和助团。谢家撑起这样的行会,叫会里所有人互帮互助,守卫乡里。


    胡豆总结道:“……如今此团在江陵府声势浩大,人尽皆知,已成了除官府和江陵军以外的第三股势力了。”


    第293章 江陵粮慌


    江陵府铜门镇谢家宅院,谢安斋正在看账本子,想他年轻时原是不管琐事的性情,如今被逼得不得不对这些黄白之物上心了——没法子,江陵闹灾荒,他们和助团也快没粮了。


    和助团的成员多是无地的百姓,没有工的城郭户,还有些流氓帮闲,他们这些人聚在一起,本就不事生产,家家都没粮,再崇尚“和助”又靠什么来互帮互助?


    谢安斋早年聚集乡中人,原本只是想办读书会,学江西、江东等文风昌盛的地方行事,将没有功名的学子召集在一处互帮互助,他谢家也在江陵府做一任民间鸠首之家。


    可没想越做越大,他之善名远扬,不少老百姓家里有困难的便慕名而来。他不忍百姓受苦,谢家也有些家资,他能帮的便帮,前几个月更是开仓放了几次粮。


    这下不得了了,来的人越来越多,谢安斋也不忍辜负百姓。凡加入到他和助团的穷苦人,他都靠着家族这些年积攒下的粮米来资助,可这样也是吃家族的老本,今年又是灾年,根本没有收成,再这样下去,不到下季青黄不接之际,他们这些人就要变成匪军了。


    谢安斋叹了一口气,他算是知道乱世为何盗贼流窜,大大小小的流匪团队频出了,人是要吃饭的,吃不饱肚子,很容易演变成动乱,现在他手下和助团有三千人,已经是个庞大的数目,如果这些人重新流亡,危害不小。


    现在当务之急是吃饱饭,把这些人稳定住。谢安斋合了账本,起身出门,预备去江陵府刘仁庚家里,准备借些粮。


    他家小仆跟随在身后,悄悄问道:“主人,咱家真没粮食了?如今咱江陵府闹了灾荒,我都听人说了,各处都没粮。”


    谢安斋说道:“小仆莫要多嘴,江陵有灾,别处又没,总有粮食能运到这来,就算没粮,只要借一借,凑一凑,撑过这几个月,下季就好了。”


    两人进了府城,一路走到了刘府,刘仁庚听了谢安斋一言,自己也愁眉苦脸,“现在哪还有粮食了,我家也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呢!谢贤弟你眼瞧整个江陵府,现在谁家富裕?大家伙都没粮,简直邪了门了!”


    谢安斋听了也说道:“我听人说如今城中粮价翻了几番,一斤稻米竟然要一百多文,这事真假?难道没别地的商人来这卖粮?”


    刘仁庚说道:“一百多文?一百多文那是上个月的价钱了!你今日要买粮,可买不到!如今时局动荡,江陵府又是个紧要地界,但凡有个风吹草动,没人敢上咱们这来。如今各方都按兵不动,不知如何是好,唉,我们这些在城中的,也只好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了。”


    谢安斋说道:“小弟平日里不在城里面,因此许多事不知晓,现在城中局势紧张,府尹怎么说?”


    刘仁庚叹了口气,“咱们这届大尹深居简出,没人能攀得上干系,愚兄也说不上话去。只昨日里贾家有人来访,与我交谈几句,直说粟大尹是关中大族,书香门第,又有叔父新做当朝宰相,权势滔天,荆州又是动乱之地,他已不想在此,想要回去了。”


    “啊?”谢安斋有些吃惊,“他在咱们江陵府任期还没满两年,怎么就要走?朝廷会许他回归吗?”


    刘仁庚说道:“当今局势贤弟还不明白?南京应天府出那么大的事,现在那朝堂整个都是他们家的了,还有什么许不许?”


    谢安斋有些焦急,“眼下正是乱局,府尹大人不主持大局便罢,这个节骨眼上离任,叫江陵府百姓如何是好?眼下大家伙都没粮食,粟大人不为我等做主,这……”


    二人相对无言,过了一会儿谢安斋又问道:“贤兄可为我想想法子?小弟如今该如何是好?”


    刘仁庚见他如此焦急也不忍心,知道他有一大摊子事放不下,可自己也无能为力,如今想想,也只能由自己当这个恶人了,遂劝道:“贤弟莫再借了,现在江陵府没个主心骨,大族只顾关门闭户,以应对动荡呢,你去哪里能借到粮?你常年在镇里或许不清楚,眼见着城里就要闹粮荒了,常言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贤弟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了谢家一族着想呀……”


    谢安斋则是关心他前头说的那句:“闹粮荒?城里局势如今已经到这种地步了吗?怎会如此?”


    刘仁庚说道:“贤弟来时没从中街走不成?你去时只管在城中那几条有粮铺的街绕绕,便知如今局势如何了。”


    *


    谢安斋告别了刘兄,与小仆一同走回家去,依照刘兄所言去城中大小粮铺看了看,果然触目惊心。


    街上排了好长的队,每家铺子前面都有人围着,那铺面里面的伙计一叠声说道:“没粮了,今日就这些,回去吧!”


    百姓怨声一片,“粮食怎么这么少?我已一连来了几天,两斤稻米都买不到。”


    “今日已经两百一十文了,叫人怎么活?”


    “……可也没法不吃饭呀,掌柜的,你行行好,就不能寻些法子吗?”


    街上怨声一片,突然人群之中叫嚷起来,有几个半大小子冲出人群,往城边跑去。


    有人高声叫嚷,“他们抢了我的粮!”


    城里乱作一团,谢安斋此时真感受到了乱世的气息,他江陵府几十年之间何曾如此过?往年也不是没有闹过灾荒的,大家伙把这一阵挺过去,到了来年风调雨顺,也就度过一劫了。可如今一季歉收一季受灾,便到了如此境地。


    江陵府不光城中没粮,局势紧张,更兼内忧外患,江南与蜀地都虎视眈眈。


    兵马都监赵仲延此时正在军营之中操练士兵。


    如今两地暂且并未见大军讨伐,可赵仲延也不能放松警惕,只因他知道江陵府这个地方的重要性。江陵四通八达,自古乃是兵家必争之地,他身为此地守将,镇守一方,必不能让江陵在他手中出岔子。


    因此赵仲延也数次拜访粟大人,不为别的,他军中军粮也没了,可粟大人却并不心急,每次都是三言两语,将他搪塞回去。


    赵仲延副将严铭到军营之中寻他,一见赵都监便说道:“都监大人,还没要到粮吗?”


    赵仲延见他来了,把手上棋子放在舆图之上,叹了口气,“粟大人不欲消耗兵力,只让我等驻守此地,少些操练,节省些粮食。”


    严铭闻言一拳砸在桌上,“他只等着有机会就走,怕是连行囊都收拾好了!哪里管我江陵府死活?”


    赵仲延也无可奈何,江陵府长期有士兵把守,兵力比其他的州府都要多,本是军事重地,合该重视军中事。但是大宋朝一脉相承的,便是武将要听命于文官,粟裕在这江陵府压他一头,如今太守百般搪塞,他这个武将一点办法都没有。


    严铭见都监不语,悄悄说道:“我昨日得知一事,事关重大,我又没有把握,不知该不该讲。”


    赵仲延少见严副将如此,便说道:“你我二人同僚数载,我明白你的脾气秉性,有什么你只管讲就是。”


    严铭便说道:“府尹乃是粟家人,粟家关中大族,如今关中那边也闹粮慌,我怀疑他偷偷把江陵府的粮食运出去了!”


    赵仲延皱眉,见左右无人,说道:“这事不兴乱说,可有证据?”


    严铭说道:“我部下整日在城门看守,城中有大车来来往往,有一车队甚为可疑,可随行人是府尹家人,营中守兵也不敢盘问,只简单问两句,那随从就只说府尹平生两好,一喜金石,二喜花石,那车上装得都是大石头!如今府尹欲走,要先把这些个宝物运出去。”


    严铭悄声说道:“此事若只一两次,没人会与我说,可这大车一连数天往反城中,因此众人都怀疑其中必有蹊跷!”


    赵仲延听了此话也不得不怀疑了,当即便说道:“你我二人在此猜测也无济于事,明日找个时机,你听我指令,去咱们府中粮仓一观,便能知晓。”


    严铭点头称是。


    此时却突然有人来报,“大事不好!西面王煜大军进发,兵马到了宜都一地,现已将宜都占领了!他们还放出话来气,言是咱们江陵抢了他们成都府过路的军粮,因此才发兵!”


    严铭睁大了眼睛,“这姓王的发甚么风!咱们府里士兵都没出去的,如何抢了他们成都府的粮!”


    赵仲延则说道:“王煜早就不安分,想来只找个筏子,此次他既然奇袭宜都,必对我江陵不利。你去整军,待我去府尹府上请令,即刻诛杀反贼!”


    *


    城中不知为何突然紧张起来,士兵列队从城中匆匆而过,看样子是紧急整队,老百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都缩在家里房门紧闭。


    刘仁庚却在此时逆流而行,带着两个家仆出了府城,一路到了铜门镇中谢兄弟家中。


    谢安斋接待了老友,颇为吃惊,“我在镇中也听闻如今局势紧张,下午时分,城中不知为何突然整军,刘兄可知发生了什么事?”


    刘仁庚说道:“我也不知,此次前来,是有消息告诉贤弟。”


    谢安斋见刘兄这个时候出城,便也知是大事,便洗耳恭听,“刘兄但说无妨。”


    刘仁庚说道:“贤弟可知江东潘公?江东一地十分富庶,且从不轻商,商人众多,我与江东几个商人有所往来,昨日傍晚有人找上门来,直说要见贤弟,托我引荐,言说可解百姓燃眉之急!”


    第294章 李应到江陵


    谢安斋睁大双眼:“江南人要见我?这……”


    刘仁庚见他十分踌躇,问道:“贤弟可时有所顾虑?”


    谢安斋犹豫许久,最终还是说道:“愚弟不是那等不通窍之人,我岂能不知江南打算?如此一来,岂不是叫小弟通敌?小弟自幼读圣贤书,又是我团鸠首,不能做这等事……”


    刘仁庚劝道:“贤弟与我说这些,岂不是把愚兄当成了那只会攀附富贵的人?我刘家在江陵府百年,若没有顺势而为的本领,岂能富到今日。并非为兄言语劝说你,而是眼瞧着大势如此,江南强盛,我等不能不做打算。”


    谢安斋赶紧说道:“我怎会这么想兄长……”


    刘仁庚止住他的话头,又劝他说道:“我知贤弟为人正直,只是如今局势,贤弟说忠义,又要忠于谁家?现今大宋还是由赵家做主吗?由咱们粟大人家做主了!咱还要忠于朝廷?还是说要忠于蜀地太祖之后?”


    谢安斋被他说得心烦意乱,站起身来走了几圈,最后还是说道:“贤兄容我想想。”


    刘仁庚也不再劝,眼瞧着城中要有大事发生,他也得早点回家去,遂起身告辞,临走时说道:“如今天下已经乱了,正统不在,眼见群雄争霸,各据一方。江南势大,潘公又是有济世之才之人,江南在他治下风调雨顺,他又是从前皇帝亲封东南王,礼仪周全,礼贤下士,乃是当世明主!贤弟宜早作打算。”


    谢安斋点点头,“我……容我想想罢。”


    *


    赵仲延到太守府请命,一路走过一府门,而后跟随小厮入了偏厅垂花门,只见院里两边郁郁葱葱,一盆盆的花草摆放整齐,争奇斗艳。进了屋中,粟裕此时正站在一个高脚圆几之前修剪花枝,几面上是一盆开得繁茂的茉莉盆景。


    赵仲延请命出兵讨贼,粟裕听他一番言语,摆了摆手,“不过些许粮食,给他们算了,莫要惹出事端来。”


    他在此地只须再待十日,就能回到应天府了,在这个节骨眼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赵仲延说道:“府尹明鉴,营中士卒并没抢夺蜀地粮饷,此乃是王煜假借托词,欲要谋夺江陵府!”


    粟裕回头看了他一眼,“蜀中谋夺江陵?他们打到哪了?”


    赵仲延说道:“王煜已占领宜都,他大军再往东行进几十里,便是我江陵府了。”


    粟裕又转过头去,在那清香扑鼻的茉莉盆景上动了两剪子,而后慢悠悠说道:“那宜都是峡州地界,不归我们管。”


    赵仲延说道:“虽然如此,可唇亡齿寒,宜都不在,我江陵恐有大难!此时岂能再顾宜都是否是我府?下官请带兵驻扎西城门,探明王煜动向,讨伐蜀贼!”


    粟裕皱了皱眉头,把剪子搁在几上,“这江陵府是你管还是我管?赵都监莫不是读了几本兵书,就自认能统领江陵了!”


    赵仲延紧忙说道:“下官绝无此意!”


    粟裕摆摆手,不耐烦说道:“听我指令,莫去管那姓王的,管好江陵便是!”


    赵仲延只好告退,又回到了军营。


    严铭正在等他,“都监大人,先头兵已整好,随时能出府!”


    赵仲延叹了口气,将府尹大人指令说给他听,二人一时间相对无言。


    严铭揪揪脑袋,心里一个劲骂娘。


    赵仲延寻思了半晌,还是觉得这事不能这么算了,干脆先斩后奏,“只整四营兵马就可,我今日夜半出城!”


    *


    当日晚间,赵仲延自率领一队先锋到了宜都附近,埋伏探查一番,于凌晨时分,打了敌军个措手不及,长驱直入到了王煜大军一个小粮草仓中,看见什么抢什么,把那小粮仓一抢而空,而后点了火转头便跑。


    王煜反应过来之后,亲领大军追击。严铭在府中心下不安,率人接应,两方交战,把蜀军逼得后退几里,而后两行人浩浩荡荡回了江陵府。


    一夜鏖战,赵仲延心情开阔,江陵军队已经断粮两天了,再没有粮食,恐要酿成大祸,恰好此时姓黄的来惹他,这时候不宰更待何时?


    江陵府厢军一路喜冲冲回了府中,分发军粮开始做饭。此时有太守府家人前来营中问询,严铭自知他们这回是抗令行事,有些紧张,问兵马都监此事如何处置,赵仲延说道:“打发了就是了。”


    严铭说道:“可这是粟大人府上家人……”


    赵仲延没说别的,严铭只能依令行事,三言两语将那衙役打发走,之后内心惴惴不安,心道那姓粟的小心眼,都监大人这回得罪了他,定要吃挂落,遂劝说道:“都监大人这些日子且小心行事吧。”


    谁想到之后一连数天,赵仲延不光没有小心行事,反而毫不收敛,江陵军得了粮食,军心凝固,全军都饿狼一般望着西面宜都城。


    赵仲延没打算轻易放过这伙趁火打劫的蜀中汉,直接大军出击,以他们骚扰江陵重地为由,包围宜都。江陵军一边等待蜀军援兵,开始围点打援,抢劫粮草。


    严铭也身在前线,一边指挥着将士抢粮草,一边叫属下盯着府衙,一有风吹草动,马上前来汇报。


    可他没想到的是,府尹根本没管他们!


    赵仲延见状呵呵一笑,“都说你是杞人忧天,你偏不信,那姓粟的一心要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哪里分得出心思来管我们!”


    *


    赵仲延想的没错,粟裕一开始听说兵马都监出府攻宜都,还想这赵都监不听上令,十分跋扈,想要治一治他的嚣张气焰,可后来一琢磨,他都要走的人了,何必再管这些闲事。


    叔父已经给他安排好了升迁事宜,他从江陵府卸任之后,便去应天府做一届太守,那里可是如今新朝京畿重地,能做个权知应天府,日后封侯拜相指日可待,前途大好!


    而江陵府一地西邻巴蜀、东邻江东,虽是要地,可如今朝廷没有多少兵马,是以依照叔父之意,也不得不舍弃了。


    不过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日后叔父携天子以令诸侯,只驻守河北一地,再进军中原,他粟家也是响当当一方霸主了!


    遂粟裕也不理会赵仲延弄出什么烂摊子来,只顾着自己偷偷运出江陵粮库的米,想着早日归家。


    粟大人一心运米,却没想他之行径十分引人注目。早严铭便认定他运米送往城外,只是后来一心应对蜀地,一直在外,未曾详查。


    可这么大的阵仗,运粮如此之多,不可能瞒天过海,有心人早便看出不对劲来,此风声便在州府之内小范围地传开了。


    谢安斋出离愤怒,粟知府任上虽不说有什么出色的政绩,但是也是大族出身,祖上曾做过三品大员,当今叔父还是当朝太师,怎么会做出如此之事!


    他团中姜家子姜文尚骂道:“这群狗官!现在城里都成什么样子了!他不知道放粮救济百姓,只知道偷运粮食救济自己家!那是他们粟家的粮食吗?那是咱们江陵府的粮!凭什么被他拿走!”


    谢安斋的外甥张定远也说道:“舅舅,我忍不了了,咱们辛辛苦苦做这些是为了什么!咱们这么多老百姓,没地种,没有工,连饭都吃不上,真要是天灾人祸也就罢了,死了也是命,可是现在江陵府明明有粮,却不救百姓!咱们这么多弟兄,难道真忍他?他那些粮食要是不运走,江陵何至于此!”


    和助团中曾经读书会的骨干成员正在一起商量事宜,谢安斋本想把刘兄之前找他所说的江南一事说给众人听,一来看看众人的想法,二来如今生计艰难,得叫他们集思广益,想出个章程来,可没想他还没说此事,便得知城中粟大人偷运公粮。


    堂里议论纷纷,不少人都义愤填膺,直呼粟大人不做人,张定远恨恨说道:“咱们手里三千多人,怕他不成?把粮抢回来!”


    一呼百应,堂里热血沸腾,谢安斋却在这时对外甥说道:“我明白你心中有仗义,可一旦这样做,咱们就成了反贼了。原本我们建立会社,是出于一片好心,让人们互帮互助,乃是义举,如今你却要为此抢劫官府,到时候便是落了草,成了个贼。”


    他又看向众位成员,“……我们会社的人,原本也只是平民百姓,因为聚集起来有时也会保卫乡里,颇受爱戴,人人都说和助团名副其实,可如今一旦起事,他们也要被扣上反贼的帽子。到时候和助团如何自处?让乡亲们怎么办?”


    谢鸠首一句话,似一盆冷水浇下来。


    众人默默不言,张定远更不甘心了,“那就任由他们把粮食运走吗?咱们就快饿死了,还在乎这些!那姓粟的如此行事,我看朝廷也好不了!不如咱们抢了粮,就此投奔江南!”


    谢安斋没想到自己外甥会说出这么句话来,不过听他提到江南,谢鸠首也想看看自己会社成员都是什么反应。


    堂内众人窃窃私语,对张定远的话颇为犹豫,却也没人出声反对,谢安斋摸不定主意,正想将江南有人寻他之事和盘托出,却突然听到家人在外敲门。


    谢安斋开了房门,那小厮通报道:“刘大官人来了,他让我通报给主人,说是还带了一个人来,正是上回说的要见主人的人。”


    谢安斋大惊失色,上回说的不就是江南一事?怎么还找到他家来了!


    堂内众人往外看,“刘仁庚来了?怎不直接来见?”


    姜文尚笑道:“他怎还矜持起了。”


    谢安斋慌乱之后,稳了稳心神,心道如今说了这事也不算晚,便将江南人找上他的事和众位说了,果然在座之人十分惊异。


    “鸠首怎么不早说?”


    “那江南人找咱们做什么?”


    “可还说别的了?”


    屋里吵嚷之间,刘仁庚已熟门熟路进了院子,远远说了句:“贤弟,你看谁来了?”


    堂内众人也往出看,只见刘仁庚带着一身着暗色纹绣织锦,面容和贵的男子走来。


    刘仁庚说道:“此人便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大商贾,李应李大官人!”


    众人连忙见礼,谢安斋迎上前去,“原来是李大官人,久仰久仰。”


    李应笑着说道:“我也早闻谢鸠首大名,如雷贯耳,如今到了贵府,果然人才济济!”


    他环视四周,将这和助团骨干一一看过,突然看向姜文尚,“你是姜家子,从前在江陵府府尹谢春宴上做过文,被当时大尹方大人赞‘文有吕公之风’的,是也不是?”


    姜文尚没想到这李大人竟然知道他,也不由得以礼相待,做了个揖,“是我……”


    李应又看向一人,“你是张文远,从前写过《怜民夏漱》的,可是你?”


    张文远听到这人竟然也认得自己,又说到自己从前写的那篇文章,颇有些腼腆,“正是在下。”


    李应扼腕叹息,“多少才子聚集于此,却不能为人所用!诸位难不成不知江宁府每年都有科考?主公求才若渴,正要诸位这样的青年才俊到江南去呀!”


    第295章 李应劝学子


    和助团众人顿时面面相觑。


    李应自来熟地进了屋,见了他屋内藏书众多,又有书画若干,又是一番感叹,“我早闻江陵府是钟灵敏秀之地,如今一见果然如此!”


    直听得谢安斋都觉得自己面皮薄了起来,连忙上前说道:“李大官人谬赞了,我团中读书人皆是未考取功名之人,实在当不得李大官人如此夸赞……”


    李大官人却说道:“鸠首忒过于谦逊了,人都说英雄不论出处,这学子岂能以考不考得上功名为准绳?你光说着众位才子都没有功名,可现如今要考取功名有多难?莫说近几年朝堂混乱,已不开科考,便说从前太上皇在位,政和宣和之时天下太平,诸位可能考取功名乎?”


    这话算是触到了众位学子心底最深的那根弦,李大官人自坐了个圈椅,众人围在他身边,那姜家子给来客倒了杯茶,李大官人啜饮一口,而后又说道:“……彼时高官把持朝政,皆从太学取士,官员都是那蔡家门生,贫家子上升无门,种种苦楚,别人不懂,我李应心里却懂!”


    谢鸠首坐在李大官人身旁的圈椅上,二人中间隔了一个小几,李应靠在几上,和谢安斋说道:“……我往这铜门镇走来之时,刘大官人和我说了和助团事宜,当时便觉心中亲切,鸠首可知为何?”


    谢安斋问道:“为何?”


    李应缓缓说道:“只因我和诸位相同,也是这乡镇里稍有些名望的大家族。我李家在东平府李家庄起家,当年托诸位乡亲父老爱戴,拥护我做了庄主,虽称不上一方豪强,可家有田产几百亩,庄中护院几百人,生活富庶,自给自足。我家有三个孩儿,都是和这几位才俊一般年纪,谢鸠首懂得,像我们这般乡里乡绅,到这一步还求得什么?”


    谢鸠首叹道:“只求家中能出个读书人,往这仕途上走一走!”


    “这便是了。”李应感叹道:“我家二哥从小就读圣贤书,若是他书读得不好,学问不如人家,考不上便罢了,可从政和年间始,哪里有能考试的地方?朝廷一个旨意下来,多少年没科考过了,蹉跎了他们这整整一辈人!”


    屋中人听了这话如何能不感同身受,蹉跎了的这一辈,不正是他们!都李大官人所说,何尝不是他们心中所想?


    只听李大官人又说道:“因此我见诸位才子在此蹉跎,心中之急切犹如当年。”他话锋一转,“不过近几年却有新机遇,我主公自从封王,在江宁府设科场已有四年,诸位为何不去一试?”


    这一问把众人都问住了,堂中人顿时支支吾吾起来,“这……江宁府在江东一地,我等皆是荆湖人……”


    “这江陵府和江宁府之间太远了些……”


    “对对对,太远了。”


    李应一脸不赞成,“读书科考怎能怕远?江宁府自设科场始,天南地北都有去考试的,凡有取中,皆入仕为官,最早一任任了县令的,如今已换任别地了。”


    又有人说道:“这……听说江宁府考题和别地不同我,我们也是……”


    李应又说道:“诸位不必明言,我心中也知为何,无非是东南王并非正统,是也不是?”


    众人听他把这话挑明了说,纷纷摆手,“并非并非……”


    李应说道:“……只是诸位以前若有此顾虑尚可,时至今日,还如此想不成?如今皇帝驾崩,朝廷无主,只有粟太后把持朝政,其父粟太师欲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心路人皆知,国将不国,大宋一百七十一年,早有倾颓之势,如今世无天子,朝廷再苦苦支撑,也只能是强弩之末了。诸位皆是身在草野心系天下大势之人,为何却看不透此时局势?”


    张定远却听不得这扎心的话,他从小学的便是忠于皇帝正统,因此说道:“你只说朝廷有倾覆之祸,可这天底下若是没有正统,社稷不在,万一天下大乱,百姓要依靠谁?”


    李应也没反驳张定远,而是说道:“如今天下大势在此,赵家难敌北狄,又失人心,两代三帝皆不能复兴中原,大宋寿命将尽矣。此依我一介商贾之人浅见,乃是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而已,至此已回天乏术,又有谁能救得?张衙内身为读书人,你可知这天下该如何是好?百姓要依靠谁?”


    这一番四两拨千斤的反问倒问住了张定远,将他问得半天没说话。他如何能知这天下如何是好?他但凡有定邦安国之策,也不至于夜夜为国为民,为自己的前途叹息。


    李应说道:“此等天下大事,你不知,我不知,可我江东潘主公知,他之起事,其意便在终结此乱世,为盛世开太平。”


    众人皆被震住,说不出话来。


    张定远也不禁细想起来,难不成朝廷真如这人所说,回天乏术?此真是天下大势,不可转圜?


    刘仁庚也叹道:“如今群雄并起,北有董平王襄势大,可一介武夫,终究难以安邦;西有彭元祥趁乱自立,挟太祖七世孙,其行悖逆,其心昭然若揭;东有粟贼欲挟天子以令诸侯,祸乱朝纲,人人得而诛之!”


    他坐到谢贤弟和李大官人对面,也给自己斟了杯茶,啜饮一口而后说道:“……只江南一地潘公,论名正言顺,他乃是先帝在时亲封东南王,镇守江南一地多年,太上亲自表彰其安南抚民,御笔至今还在苏州府;论文治政绩,江南昔日饱受花石纲之乱,又有方腊叛军作乱,民不聊生,潘公到后,仅仅几年,江东可说是天翻地覆,如今百姓安居乐业,何人不颂其恩德?”


    他看着满屋的读书人,侃侃而谈,“……若论武功战绩,潘公东平梁山、南平方腊,更率领东南军驱逐鞑虏,大军作战半年,将金军赶到河北以北,数次救百姓于危难!这天下何人能及?此人生在当世,乃百姓之福,更兼潘公礼贤下士,实乃有明主之相!”


    众人听此一言,从前没想过另投他主的,今日也不得不想一想了。


    李应又说道:“在江东做些实事,岂不比在此读书要强上许多?只是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众人都没答话,刘仁庚想叫会社里的读书人再想一想,张定远此时却说道:“我也不想那许多,你既说潘公有济世之才,江东百姓安居乐业,那他可管得了江陵府?现如今江陵府归粟大人掌管,城中粮慌已成乱象,我等前两日得知粟大人偷偷运我江陵府公粮出城,我等却无可奈何!”


    又有一人心急口快,“你要是能把粮食抢回来,我就听你的!”


    李应挑挑眉头,“这有何难?我还带了几个人来,待我打探一番形势,去信江州,再做打算,必将此粮夺回。”


    此事就这样商定,和助团的人顿时对李大官人有了几分亲切,谢安斋见了,便提议众人在家中摆酒设宴。


    李应和众人宴饮一番,说了许多江东近些年的事,临走时姜家子依依不舍,把李大官人送出门去,说道:“大官人莫忘了。”


    李应与刘仁庚走在前面,回头笑道:“江宁府往年真题一套,必不会忘!”


    *


    李应书信送到江州,潘邓与一众人见了,心中便明白此时形势。


    刑名扬说道:“这姓粟的真不做人!咱们粮食倒是能趁他走时抢回来,只是不知粟裕的走后,朝廷会派哪个新太守来,还是我等当机立断,趁着这段时日取下江陵?”


    晁少古赞同,“江陵重地,朝廷再怎么无能也不会再派一个尸位素餐之人来,我等还是早下手为强。”


    众人遂决定由张清率领一队人马到江陵府,暗地埋伏,先依和助团之意将府尹粟裕转运的公粮抢回来,分发给百姓,再结合百姓之力,谋夺江陵。


    晁少古也待随张将军去江陵,潘邓嘱咐道:“不战而屈人之兵者上上策也,赵仲延此人有勇猛之名,能依靠和谈取下江陵府,就别动兵力。”


    众人皆拱手称是。


    可没想到的是,张清大军还没到江陵,粟裕刚收拾齐整,欲带着最后一批粮草离开江陵府时,江陵的新府尹便走马上任了,现在人已到了襄阳,不日就将到达府城。


    潘邓颇有些惊奇,按理来说,府尹交接没有这样快的,这新府尹什么来头?


    底下探马说道:“来人是那宗泽!”


    *


    宗泽自从在大名府自请外放,便远离中央,是以朝堂上的风波并没波及到他。


    他先是带着家人到青州做了一届府尹,在任上时依旧不忘初心,三天上一遍折子要朝廷发兵收回失地,朝堂众人烦他烦得要死,但念及宗泽也是几朝老臣,遂都等他三年任期满,再寻个地方把人远远打发走。


    青州离朝廷还是近了些,如此聒噪,合该迁任西北!


    恰好此时粟大人升迁,江陵府需要人手,宗泽好歹也是曾经守住磁州府,连金军袭扰都不惧的人,粟磬一番思量,便决定派宗泽去守江陵府。他虽给侄儿写信,言江陵太远欲放弃此地,但此地若能守住还是好的。


    可他又舍不得在江陵府再派些人手了,如今朝廷自顾不暇,现在要紧之事不是外扩,而是内收了。


    抱着这样一番矛盾的心情,粟磬大笔一挥,任宗泽为江陵府知府,兼任荆湖北路转运使,兵马钤辖,统一府军事。


    *


    宗泽接到指令,立即带着家人出发,轻装简从,走马上任。


    他来时半路上便听说荆州目前和成都府的人有些龃龉,这种关键时候,那个粟裕竟然还要走,便想着赶紧来主持大局。


    一家人赶路还是有点慢,他遂叫自家大哥带着家人在后面慢慢走,自己一人骑着快马,带着两个随从先行。


    三人马上赶路,很快就到了襄阳,正在从襄阳往荆门赶,按照他这个脚力,再有五天也就到江陵府了。


    歇息的时候宗泽还不免感叹,“想老夫已是耳顺之年的人,前两年身子骨都快不行了,没想到还能养回来,如今日骑六十里不在话下!”


    他身边随从擦擦汗,身累心更累,“老大人千万保重,那江陵府诺大的地方,官员不知道有多少,怎就缺了咱们?大人且慢慢走罢,必不妨事!”


    宗泽眉毛一竖,“不知轻重!江陵乃四要之地,如今贼人虎视眈眈,岂能把此地拱手让人?上马!”


    一行人又骑马前行。


    *


    谁也没想到宗泽会来得这么快。


    江州众谋士得知是宗泽来此,都有些发愁。


    众人早就知道此人凶名,宗泽当年可是死守磁州府,连金人攻城都没攻下来的,粟裕此人他们还能说句不足为惧,可宗泽却是个硬骨头!


    更别说江陵府还有兵马都监赵仲延这枚勇将在,赵仲延若是和粟裕同治一府,那尚且有此人拖累,英雄也气短了;可若是和宗大人共治一府,那岂不是如虎添翼?


    众人想到这不由得犹豫几分,如此一来,他们之前制定的走百姓路线,叫大军压境,内外接应之下劝说兵马都监投诚,从而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上上策岂不是要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大家伙面面相觑,深觉得江陵要打一场攻守硬仗了。


    刑名扬说道:“不如咱们趁着宗泽还没到江陵,硬攻吧!”


    众人都看向主公,潘邓却不像刑名扬那般悲观,朝廷能派宗泽,而不是别人来江陵府,本身就说明了一些问题。


    这些日子里粟裕运粮出府,再加上新派来的府尹宗泽本就是不参与党派之争的人,这是否代表着朝廷对于江陵府亦或是荆州一地本就举棋不定?


    如此的话,就算派宗泽来荆州,只要朝廷不给他派兵,就凭借着江陵府守军那两万人,恐怕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


    潘邓笑笑,“此事不难,我们只要送他一份大礼,想来便可坐享其成了。”


    第296章 宗泽新上任


    江陵府城外,赵仲延正迎接新府尹宗大人入城。


    他早早得知了新府尹已到襄阳,于前日就率领一队兵马往荆门方向迎接,十分周到。


    赵仲延也有自己的打算,一来他与王煜暂且休战,匀得出精力来做此事;二来宗府尹年事已高,远路而来,十分不易,他也恐老大人有什么闪失;三来他这两年里与粟大人相处得不甚和睦,以至他于用兵一事上十分掣肘,可如今正是用武之时,恰逢新人来到,他这武将还是要礼仪周全些,与新府尹打好关系,免得重蹈覆辙才行。


    宗泽一路跟随赵仲延到达府中,路上已问了如今战况,到江陵城之后又马不停蹄地去府衙办公。


    赵仲延本想带着士兵将老大人一行人先安置了再谈其他,可没想宗大人就只带了两个仆从来,随身的行李就在马背上搭着,总共也没几件。于是他便领着两个仆从到了太守府,说道:“你二人整理一番便可,这府中粟大人刚走,一干物什想来没有缺漏,有什么不应景的,只管吩咐人去做。”


    又把府中下人都聚在一起,见过了新府尹的家人,吩咐一通之后,这才又转回府衙。


    一进后衙大门,便听宗大人中气十足的骂声,“江陵府闹粮荒怎会闹到这种地步!荆州自古乃是富饶之地,近几年又没有大天灾,何至于此?”


    一众官吏被他训得低眉臊眼,宗泽眼见着赵仲延来了,又问道:“我初来乍到,不知道你这府里究竟是有什么关窍,怎么如此离谱,既然闹了粮慌,官府怎么不放粮?”


    赵仲廷虽然知道其中内情,但也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说,他是武将,不能掺和政事,于是提议道:“不如叫府中曹司询问?”


    堂下有小吏说道:“曹司大人说家中有事,没来。”


    赵仲延环视堂中,果然不见那曹司大人,在这个节骨眼上竟然不来迎接上官?赵仲延吩咐手下道:“他究竟是有多么天大的事,竟不来府衙拜见大尹?你去带一队人把曹司大人请来!”


    少顷过后,士兵回归,见过了大人而后说道:“曹司大人家中没人,我等进去一观,只见人去屋空,已不知去向!”


    众人顿时议论纷纷,“啊?曹司大人该不会是逃了吧!”


    “唉呀!这可如何是好!”


    宗泽黑了一张脸,众人议论之间,只听衙门外有衙役来此传报:“大人,门外有人求见府尊大人,他自说自己姓李,是从江东来的商人,得知府尹刚刚到任,特奉东南王之令来恭贺,说是有礼物送来!”


    东南王派人来了?堂上一众人听了这话都暗暗传递眼神,荆州本来就是兵家重地,向来被各个地方看中,此地官员小吏对这方面比其他要敏感许多,几乎是听到了江南二字,心里面就已经想到各种可能了。


    宗泽问那衙役道:“那人带了什么前来?可还说别的了?”


    衙役说道:“此人就在城门口,城门守兵说那商人带了好多车马,有一箱箱的,一袋袋的,像是有粮食!”


    众人听了这话来了精神。


    赵仲延却皱了皱眉:“东南王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派人来?怕不是有诈。”


    宗泽却说道:“我与东南王多年前在登州有过一面之缘,此人倒说不上是狡诈之辈,不过如今前来道贺,必有意图,我等先看看他意下如何罢。”


    说完吩咐衙役,“叫人进府一见。”


    不过多时,李应带着车队浩浩荡荡进了江陵府城,引得在街上游荡的百姓前来围观,一早他们刚迎新府尹进城,这又是有什么大事?


    宗泽亲率众位官吏在府衙门口迎接了贵客,李应见了老大人,大步向前拜见了府尹,“早闻宗老大人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非比寻常!宗大人到江陵坐镇,实乃江陵府之福!我主潘公听闻江陵府与成都府有龃龉,还时常为此担忧,今日见宗老大人威风,我主终于可安枕无忧了!”


    宗泽呵呵笑道:“劳东南王费心了,我江陵府兵强马壮,就是没我在此,也自有赵都监应敌,不劳人惦记。”


    李应这才又看向赵仲延说道:“早闻都监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悍勇!我主听闻江陵军与蜀军苦战,那成都府不断骚扰,十分可恶!因此特派人送兵器来,以助江陵之威!”


    说着叫人打开箱子,里面一幅幅铁甲长刀,寒光凛凛,慑人眼目,一众人都看呆了眼,严铭的眼睛更是发直。


    天老爷,这江南怎么这么富!他们身在江陵府,厢兵众多,钱却没有多少,是以已多年没见过新打的兵器了,今日见这江东兵器,真是崭新夺目。


    众人都看向赵仲延,赵仲延警钟大作,“东南王这是作甚!我江陵自有兵器,何须他送!”


    李应被呵斥一顿,愣住了,“这……我主也是听闻朝廷兵马出征,是以好心相助……”


    赵仲延说道:“我江陵兴兵,干他何事!”


    李应又看了看宗大人。


    宗泽将二人看在眼里,说道:“既是东南王好心,我江陵便收下了,正好江陵府这些时日没有闲暇打造兵器,如今东南王相助,实乃朝廷之福,我等必上书朝廷,日后回报。”


    李应这才又喜笑颜开,复而说到:“除了兵器,还有一物献给府尹,乃是我商队路上遇到了从荆州出走的贼寇,此贼胆大妄为,竟然偷运江陵粮草!还好我商队众人机敏,看出其中有蹊跷,当机立断擒拿此贼,并着他一伙人偷运的粮食,一并还给知州,听知州定夺!”


    然后就叫人把那绑好了的人拽出来,喝道:“这人着实可恶!偷窃江陵府的粮食万石不说,竟然还敢大言不惭,冒充荆州知府,真是好大的狗胆!”


    赵仲延早听这人说什么江陵粮草,便觉此事不妙,如今叫他手下人把“贼人”拽上前来,定睛一看,更觉大事不好,这不正是前两日已进出城而去的府尹粟裕粟大人!


    一众衙役见了更是目瞪口呆。


    只有粟裕被人拽着歪在地上,灰头土脸,衣衫不整,破口大骂:“无耻泼贼!我早说我乃当朝太师粟磬族人,这江陵府的太守!尔等吃了雄心豹子胆了,竟敢对本府不敬!还不快速速松绑!赵仲延!尤通判!你两个不认识我了不成?还不快扶我起来!胆大贱贾,竟敢对我等士人不敬!今日重回江陵,必叫尔等再离不开江陵府!”


    府衙周围早已围上一层百姓窃窃私语,如今又有这等大事,一时间四周便似滚油泼水,炸开了锅。


    “他说什么?这人是谁?这是怎么回事!”


    “这粮食不是江南人的,是咱江陵府的?”


    李应被粟裕痛骂,不由得皱了皱眉头,手里拿着马鞭子顺势往这人脑袋上抽了两下,“还敢嘴硬!你这小贼装大官人装上瘾了不成,竟然连府尹都敢冒充!粟大人乃当朝太师,他子弟怎会假公济私,在江陵老百姓都吃不上饭的时候,把江陵府的粮食偷偷运出去?”


    周围人越围越多,闹哄哄一片,百姓似乎都有些不敢置信,都左右询问,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粟裕急火攻心,“关你鸟事!不过一贱民,也敢妄论我等大事!”


    宗泽黑着一张脸,对赵仲延说道:“将此人押下去,留后再审!”


    粟裕一转头见这新来的老头竟然敢让人关押自己,又是大骂:“宗泽小儿,你敢关我!不过区区府尹,别不识抬举,少拿鸡毛当令箭!要不是我叔父,你这小小六品官……”


    赵仲延赶紧把粟裕的嘴捂了起来,几个人将他架到监牢。


    府衙周围的百姓明显混乱起来,人群中爆发争吵,一人大声说道:“那人是府尹吗?真是粟大人把我们江陵府的粮食都运走了?”


    “江陵粮荒这么久,官府为什么不放粮!”


    “以前都说官府没粮,没成想是官家人监守自盗!这几个江南人送来的粮食究竟是哪儿来的?是不是我们江陵的!那贼人究竟是不是府尹?”


    “你们快说呀!为什么不说话!”


    此事态爆发便在一息之间,宗泽见势有不好,紧忙叫众人静一静,开口说道:“此案前情如何,我也并不知晓,今日我宗泽到此,任一方父母官,与诸位百姓约定,此案必定详查!”


    老百姓又是一阵吵嚷,宗泽又高声说道:“如今粮食失而复得!今日这数万石粮食,就放到府中粮仓,按数入库,依次放粮!官府放粮几何,都明文张榜,烦劳父老乡亲监督!有劳耆老亲眼见粮入库!”


    说着叫人赶紧把李大官人带来的粮食和兵器都收走,马车慢悠悠地走到粮仓,后面有一堆老百姓跟着。


    宗泽看着始作俑者,咬牙说道:“东南商人远道而来,为我江陵府送上兵器粮草,实乃解了我等燃眉之急,尤通判,你且带着几位贵客下去歇息,待我处置一番,自当宴请宾客。”


    李应等人对视一眼,也笑着告辞府尹,随着尤通判告退。


    粟裕身边跟着的家人仆从则是一同被赵仲延带着士兵押入大牢。


    宗泽收拾妥当这些事后便跟着马车队走到粮仓,在百姓亲眼见证之下收粮入库,又再三保证彻查此案,几番安抚百姓,而后官府施粥,紧急放了一批粮,之后才返回府衙,此时天色已黑。


    *


    本来府尹大人今日入府,府衙早就准备了好酒好菜接风,如今别说喝酒,众人一天都滴水未沾。


    到了晚间施完了粥,卖了千石粮食,可算是将百姓都安抚了,尤通判擦擦额头上的汗,饿得脚底大虚。他紧紧跟着宗大尹,小声抱怨道:“江南人这一手也太毒辣了!”


    宗泽黑着脸不说话。


    尤通判又说道:“大人,粟大人还在牢房里头关着呢,咱如何是好?”


    宗泽说道:“待会儿随我一同去监牢。”


    两人吃了口便饭,便领着人提着灯往监牢走,见了粟裕其人,宗泽说道:“江陵粮慌,你擅自运送公粮,此事有何辩驳?”


    粟裕见宗泽来了,冷哼一声,“宗大人好气魄,竟教训起我来。”


    他说着走到门口,细细打量宗泽,又扫了尤通判一眼。


    尤通判顿时缩了缩脖子。


    粟裕说道:“我有要事和府尹说。”


    尤通判刚想走,宗泽说道:“此间只有公事,众人不必回避。”


    尤通判往外走的脚又收了回来。


    粟裕冷笑一声,而后说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卖关子了,你宗泽能到江陵府来,又统领荆南军事,如此大的升迁,也别忘了是谁提拔!”


    他说着又压低声音道:“……如今只要你别把这件事说出去,我立即给叔父写信,保你再升一级,不,两级!三年之后你回到应天府,便到朝廷之中做一任京官,若是再有功绩,做一任宰辅也未尝不可!这事如何处置,你可要想好了。”


    尤通判听到耳里,只觉得后背冰凉。


    宗泽见此人默认了运粮之事,而后竟然丝毫没有悔改之心,不由得暗暗心惊。他向来是不结党营私的,更不认可粟家,自然不欲答应粟裕。


    可如今粟党把持朝政,又有粟太后垂帘听政,朝堂之上全是他姓粟的说得算,这件事情他今日若不徇私,恐怕明日就会彻底得罪粟党,如今局势让他寸步难行。


    江南真是给他出了个难题。


    粟裕见宗泽竟然不答话,也不由得心慌起来,叱道:“你不过是小小太守,我叔父是当朝太师!我劝你不要不知好歹,好自为之!”


    第297章 宴请宾客


    粟裕威逼利诱,宗泽只定定看了他半晌,而后转身离去。


    尤通判一边随府尹大人走,一边往后看去,身后粟裕还在谩骂,只是无论他说什么,宗大人都没受影响,依旧公事公办。


    粟裕虽然被任命为权知应天府,但是任命还没下来,目前也只是待职,没有官身,如今偷盗江陵府粮,实乃大罪!


    宗泽连夜命人调查实情,把之前的一班衙役,府里的官员都审问了一遍。起先还有看不起他这个外来者,之前收了粟裕好处,不肯说出实情的,被宗泽从赵都监借来的士兵一顿招呼,也都服了软,认了罪。


    他们之前还能仗着粟大人后台强硬,为所欲为,如今新大尹到来,先是和江南来的商人和和气气,后来又对粟大人铁面无私,他们这些小人物心中也要掂量掂量宗大人的心思,再靠粟大人这堵墙,还能不能靠住了。


    宗大人若是还心向朝廷,他们这些人就都有活路;可宗大人若是心向江南,他们惹恼了这宗老头,就不一定是什么下场了!


    遂几个小吏通通认了罪,只能在心里期盼之后还有转机。


    宗泽雷霆之势,命人将涉及到贪污官粮的小官全都押入大牢,日后押送入京,听侯审判。又写了折子,派人送到到应天府。


    这一番杀鸡儆猴,着实有成效,两天下来,附中官员皆俯首帖耳。


    宗老大人刚一来到江陵府,还没受江陵府招待,就已经连着公干三天,每天只睡两个时辰。江陵众官吏看在眼里,实在是于心不忍,也担忧这老大人身体,见宗大人审完犯人还要看府中税册,纷纷劝阻,“大人歇息一阵吧,公务再繁忙,也要保重身体!”


    宗泽见了尤通判,这才像想起来什么似的,“江南来的商人现在在哪?”


    尤通判说道:“已经依照大人所说的,将他们留在江陵府,府中人每日招待着呢。”


    宗泽吩咐道:“这几日忙了些,明日我亲自招待贵客。”


    *


    腊月时节,衙门门前的石狮子被一层薄薄的霜雪覆盖,江陵府衙比往日更添了几分威严肃穆。


    衙门内的官员们奔波忙碌,一府之隔的地方,院内更是热闹。


    宗泽今日不光宴请江南贵客,更请了府中富户前来陪客。


    府中大户听了是新来的府尹邀约,又是面见江南商人,哪有不来的?都与相熟的议论一番,不知府尹这是何意,是否有意亲近江南。


    可他们彼此说破嘴皮子也难一言定乾坤,终究是不知府尹心中所想,遂都结伴提着贺礼陆续到达。


    宴席规格很高,一酒两肴,席面上流水似的上菜撤菜,婢女来来回回穿行其中。


    宗泽说道:“江陵物产丰美,老夫也是到了这来才有幸一试,诸位开怀畅饮!”


    在坐之人饮了一杯酒,婢女撤了旧菜,上了新菜,盘中两碟分别是江陵炸鱼糕和翡翠玉带卷。


    李应夹了一个鱼糕放入口中,赞不绝口,“此鱼糕嫩滑弹牙,真乃好糕!”


    他放下筷子,就着这鱼糕娓娓道来,“……我从小在北方长大,以前没吃过此物,到苏州府后,平日里也不见这东西。遥记得头一次吃鱼糕,还是前两年岭南与福建几府归顺我主之时,人都说潮州有好鱼糕吃,府中又有助民之策,把那潮州鱼糕大批运来江东卖,我家里人赶新鲜,买来一尝,果然风味迥异,鲜美至极!今日尝江陵鱼糕,不光能尝出河鱼鲜美,亦能尝出百姓安居之乐呀!”


    众人都叫好,这真不愧是江南大商贾,瞧瞧人家这感悟,要么李大官人在那潘公眼跟前当差呢!


    宗泽心里冷哼一声,面上不动声色,顺着他的话恭维了一句,“我早闻潘公爱民如子,今日听李大官人一言,可见一斑。”


    李大官人哈哈一笑,说道:“我主公便是这等世间少有仁德之人,爱民比爱其大业更甚,至于爱己,便更次之了。自我主公驻守江南一地,于百废待兴之时,便兴工业,助农业,研肥料,建学堂,数年如一日发展州府,为的就是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


    说着不等旁人附和,便接下去侃侃而谈,“……现今不说别府,就苏州府一地,周边村县已经完成了主道路的硬化,各地村民出行方便了,买卖频繁,小经纪增多,各家自然就比往常富裕了……对了,诸位可知什么是‘道路硬化’?”


    在座诸位商人都摇头,李应又是一阵掰着手指头说他家潘主公如何爱民,先说了什么是水泥,又说水泥厂雇佣了多少城郭户乡村户,而后再说苏州府建学堂,助小商人创业,还有近两年开通航路,转内销为外销……种种如数家珍,与众商人高谈阔论起来,颇有气吞宇内之相,把一众江陵府富贾迷住,眼神都转不开。


    直听得宗泽头上冒青筋,他请这帮人一块宴饮,可不是为了让这姓李的把他们江陵府商人给迷去的!他捏紧拳头,好容易趁着李大官人口渴,喝了一口酒,紧忙开口岔开话题,“早先李大官人奉命前来送上贺礼,本府便该设宴招待,只是为了个小贼耽误了时机,这才拖到今日。还没问李大官人,不知潘公派足下前来所谓何意?”


    李大官人放下酒杯,拱了拱手说道:“小人并非从苏州前来,而是我原本带着家人在鄂州行商,我主自听说了这江陵府是宗大人接任,便发了加急信件与我,叫我来江陵办两件事。一来我主听说江陵战乱,蜀地袭扰,潘公恐百姓罹难,便特意为江陵府准备了兵器,以增我军军威;二来我主听闻宗大人前来,其心喜悦,叫我当面恭祝大尹,以表我主恭贺之意。”


    李大官人这番话毕,席上众人偷偷看宗大人,都在心里想这江南潘邓是否为招揽之意。


    既然送兵器来,那必是有不动干戈之心,其意岂不是昭然若揭?


    宗泽说道:“你主之意,老夫已知悉,只可叹旁人风言风语,都说潘公有自立之心,如今看来,他人错矣!潘公既能在此时援助我朝廷军,岂不是说东南王忠心耿耿,其心日月可鉴?”


    嗯?宗老大人这意思是?众人又看向李应。


    李应听这老头说自家主公对大宋忠心耿耿,真是跟吃了苍蝇一般,他心里膈应,面上还是一如既往,“宗大人真乃耳清目明之人!从前许多人说我主为反贼,何其荒谬!我主乃先皇亲封东南王,太上亲称其抚民安南,于此乱世各方诸侯之中,谁能称得上比我主更名正言顺之人?”


    众人听了他的话点头附和,“是极是极。”


    “有理有理。”


    宗泽:“……”


    宗泽不欲再与这商人说下去了,转而说起正事来,“既然如此,我有一事烦求东南王,不知李大官人可为我转告?”


    李应恳切说道:“主公在信中千叮咛万嘱咐,言大人乃是心系百姓的好官,如今江陵有难,只怕大人不张口呢!大人但说无妨!”


    无论真心与假意,这番礼遇总让人如沐春风,宗泽说道:“如今江陵粮慌,那贼人所运的粮食虽截了回来,但不够一府之用,可问江南买些粮食?”


    李应说道:“正所谓一方有难,八方支援,不必等府尹说与我主公听,我近些日子便在别地买了稻米一万石,正在路上。”


    他微微一笑,“大尹之言,我也会如实禀告主公。”


    宗泽这回真有些感动了,他长舒一口气,行礼道:“如此便好,也望足下代老夫多谢东南王深情厚谊。”


    李应也回了礼,“这是自然,老大人客气了。”


    宗泽这才看向席间众人,说道:“东南一地,李大官人有情有义,如今江陵遭此劫难,本府也请诸位开仓放粮,以救助一地百姓。”


    富户们顿时傻了眼,没想到今天这一场在这等着他们呢!


    他们也都不傻,任你席上说得如何天花乱坠,这江陵府都是军机要地。江东嘴上说得好,也说不定明日就打进来了,毕竟他江东若是没有此意,干嘛兜这么大圈子?眼看着世道要乱,他们当然不愿意开仓放粮!


    但是如今说这些也晚了,他们既然来参宴,那便是不借也得借了。


    遂众富户只能苦着脸收下了官府发来的欠条,回到家中还要在各街搭建粥棚,援助百姓。


    宗泽放粮之后,广而告之如今江陵的粮价,同时放低城守,在这特殊时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吸引各地的人来到江陵府卖粮。


    一套组合拳下来,颇有成效,江陵府粮慌逐渐缓解,府城渐渐趋于平静。


    宗泽家人也到了府城,老大人眼见着自家大哥到来,他这老身子骨也终于能休息两日了。


    *


    江陵府的近况颇佳,江州众人感慨宗泽果然不愧盛名,手腕了得。


    刑名扬感叹,“这老大人若是与我江东作对,必是劲敌!”


    众人皆认同,关胜遂说道:“可要属下出兵接应张将军,共谋江陵。”


    潘邓笑笑,“不必,江陵府最大的敌人不是我们,也不是蜀地,是他们自己,这把火还没烧起来呢。”


    第298章 两个小孩儿


    众人听到主公如此笃定,便也不再说什么,而是默默观望江陵府事态究竟会如何。


    潘邓却不能再在江州坐镇了,临近年关,他要回苏州府一趟。


    *


    东南王府上,乔郓哥正那拿浆糊糊花灯,一边糊着一边耳朵竖起来听王婆唠叨潘哥。


    “……你真要和他过一辈子不成?你是什么时候路过坟圈子让鬼迷了?这么大的家业,连个亲生孩儿也不要,他就这么大本事?叫你连香火都不顾了,就要和他厮混!”


    潘邓掏掏耳朵,“我与师叔夫夫一心,相辅相助,哪里算是厮混?


    王婆说道:“少说些不着调的,你便是心里再稀罕他,也不耽误你生个孩子,你那亲师叔若是真为了你着想,不会拦着你!”


    潘邓一边拿手里的锥子扎鞋底,一边说道:“那怎么能行?这不是我本心,况且叫这么个孩子横亘在我俩中间,以后哪还有畅快日子过。”


    他把手里面的鞋底子扎完了窟窿,递给王婆,“……我本来就不喜欢女子,何必强求要个孩子?于我而言亲生与不是亲生没有分别,正所谓养恩大于生恩,无论是哪个孩儿,是我两个养大的就成了。”


    王婆把那鞋底子接过来,又把自己缝好的鞋面往上放了放,对准后拿着针缝起来,半天不说话。


    潘邓又说道:“我和郓哥也是结拜的兄弟,到现在也成一家人了;我与干娘也不是亲生,如今却胜似亲生,可见这是不是亲生子也没什么分别。”


    说着他拿眼神瞟了一眼小郓哥,叫他为自己说两句好话。


    小郓哥缩了缩脖子,把身子转回去了,他可不敢劝!


    王婆一边做鞋,一边叹了口气,“我王婆是有福气,白得了你两个好儿子,你若找养子,我又怕这事不是很靠谱……”


    潘邓说道:“我若只是个平常人,找养子便是家事,可我现今称王,此事既是家事又是国事,孩儿日后能否成才,自有文武大臣替我操心,干娘放宽心吧。”


    王婆一边将线拽出来勒紧,一边叹气说道:“你向来做事自己有主意,从来不叫老娘担忧,我本不该劝你,可你不想,这世上除了我,还有谁劝你?你现在这样想,日后若是转了心思又该如何是好?到时候再打算怕是晚了。”


    潘邓又拿了另一个鞋底子扎窟窿,说道:“我知道干娘为我担忧,只是别人说不准以后,我却说得准,我要和师叔过一辈子。”


    王婆听了这话心里生气,寻思着这年轻人都爱自说自话,到时候你痴心一片,人家说不准反悔呢,没白得做出这么大阵仗。


    王婆猛扎鞋底,“你当真不要个亲骨肉?”


    “不要。”


    王婆把针扎在鞋上,之后把那堆放在桌子上,揉着胸口说道:“血脉传承是人之大事!你便不看在我这干娘的面上,也不看在你亲娘的面上吗?你从前和我说过,儿时被个妇人扔了,那妇人坐着马车就走了,头也没回。我这些年也替你寻思过,既能坐马车,必是个富贵人家,把你扔了,必是身不由己。你从前来我家时只那么大点,现在好生生长到这么大年岁,我自认对得起你亲娘,也安心沾了你的光了,可你如今直心眼要一条道走到黑,你王干娘我对得起谁……”


    潘邓听干娘这么说,叹了口气,这才算知道王干娘究竟是怎么想的了,想必是听了那“子不教父之过”,也自觉“儿不娶母之过”了,遂起身坐到干娘旁边,用手将她揽住了。


    “以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干娘还说那些作甚?我和生母没有缘分,老天叫我做你儿子了,咱一家人就不管那许多了。想从前我母子两个在阳谷县相依为命,那时家里只一个茶馆,存钱没到三十贯。如今一路走来,我母子两个还在一块,家业却大了百倍,此都是人之福,干娘又何必在意我有没有亲子之福?”


    王婆听他这么说,自己心里也宽慰了些许,可寻思了会儿又说道:“不行,我还是怕这抱来的孩子不孝顺,我要是没走,有我看着你,可到时候你老娘我百年之后了,你那孩儿要是不孝敬你,如何是好?”


    小郓哥总算说句话了,“干的也未必没有亲的亲,往后我做叔叔,必用心管教大侄儿,干娘你放心吧。”


    王干娘不舍得说干儿,这小郓哥倒来找不痛快,“你还说潘邓,你看看你都多大的人了!给你找相看的也不看,你想怎么样?你想气死你老娘!”


    小郓哥拿着浆糊抹彩纸的手顿了一顿,“……潘哥大业没成,我得帮衬着,哪有空搞这些儿女情长?这是过年了,我回来歇歇脚,不然我一年到头四处跑,娶了娘子要她守空房呢。”


    王婆呸道:“你比你潘哥还忙,潘邓好歹有个知心人呢,你倒好,你连找都不找!我看这回十五之前你再走?说什么也要相看两个!”


    潘邓在炮火转移之下美美隐身,把另一只鞋底也扎完了,又穿了根新针,拿了鞋面往上对了对,王婆新做的这双鞋是近几年流行的帆布鞋,样式简单大方,穿着也十分透气舒适。


    小郓哥被训得头都抬不起来,偷偷拿眼看潘哥,叫他给自己说句好话,潘邓见了板着脸说道:“干娘也是为了你好,人都说先成家后立业,我不也是如此?等你成了家就知道成家的好了。”


    之后火速溜出门去找师叔。


    *


    苏州府腊月里也披了层白,寒风飕飕,却挡不住新年喜气,街上有燃尽的爆竹皮,红红黄黄的能让人看出热闹的余韵,顺着主街往城外走,一直走到苏州府新工业园区,再往西走一段路,就是五年前新建的住宅区。


    住宅区街道干爽,一众三层楼之间有两色小路,一直往里走,便能在一众住宅楼之间看见一个色彩斑斓的大院,四周围栏十分高,空地上建了滑滑梯和爬爬墙,又有比寻常小一号的蹴鞠场的,就是苏州府纺织幼儿园了。


    武松摆摆手,叫人不用通报,潘邓进了园内,走到院后,穿过月亮门,这里有一处供小孩住宿的宿舍,正是苏州府慈幼局分管的,可以供年龄小的小孤儿住宿上学的地方。


    天气寒冷,屋里没有开窗,潘邓透过玻璃往里看去,观哥儿正正襟危坐,他面前是一群懵懂孩童,眼见着是闲暇时侯,都歪歪栽栽闹闹哄哄地玩玩具,有小孩要夫子讲故事,徐夫子说道:“今日便讲孟母断机。”


    徐观面对小孩儿声音轻柔不少,“……孟子小时候,厌倦学业,从幼儿园逃学回家。他的母亲正在织布,见他逃学回来,一句话没讲,就把织布的线给弄断了。孟子非常孝顺,忙问母亲为什么要这样,孟母告诉他:‘读书求学不是一两天的事,就像我织布,必须从一根根线开始,然后一寸一寸地才能织成一匹布,而布只有织成一匹了,才可以做衣服。读书也是这个道理,如果不能持之以恒,像你这样半途而废、浅尝辄止,以后怎能成才呢?’”


    小蒙童都听懂了,有个小娘嘟嘴说道:“她们还自己织布呢,我们去纺织厂,现在都能不用人织布了!”


    徐观笑道:“孟子在的时候,没有我们这样的大机械,都靠娘子勤劳的双手纺线织布,因此孟母断机更为可惜。”


    屋里小孩们吵吵嚷嚷的,窗外潘邓看着屋里,露出了他自己都不察觉的幸福笑容。


    武松说道:“属下去通报?”


    潘邓摆摆手,不叫他破坏这和谐的场面,直到徐观转头看见他,这才进了屋中。


    武松常年跟在主公身边,也知道他的打算,见这屋里小娘多,小郎少,不由得有些担忧。


    自从五年前,苏州府便在江东各府扩建慈幼居,花了五年的时间,先是给建幼儿书院的企业更多扶持,又给领养慈幼居内孩儿的百姓减轻赋税,并且官府新增岗位,多应聘人来照顾和回访,一步步来保证乡间没有小流氓和年幼孤儿。


    只是领养得多了,就能看出领小郎的多于小娘,外加领养小娘子条件比领养小郎君要多两条,这慈幼局里渐渐的便小娘多,小郎少,武松这么打眼一看,小娘有十七八个,小郎只有五六个。


    潘邓凑到师叔跟前,“哪个好,有相中的吗?”


    徐观说道:“我这几个月来,倒是为你选了两个。”他说着贴近了潘哥儿,给他说明了这群小孩里他看中的两个小娃娃。


    一个女孩,今年已经七岁,在这屋里算得上是孩子王,小小年纪就可看出有号召力,遇事处事又不偏颇,十分公允。


    一个男孩四岁,性情稳重,心地纯良,十月寒衣之前和小伙伴一起玩转轮,手里的花布巾剩了三个,便说什么都不玩了,干看着别人玩了半日,第二日将花布给了总来园区卖酱菜的老妪。


    潘邓点点头,自己也很满意,对观哥儿说道:“两个都好,一并养了。”


    徐观说道:“你不再看看吗?”


    潘邓摇摇头,“我信你的眼光,我一看这两个,心里也十分喜欢,找个好日子,把孩儿接回家吧。”


    第299章 一家四口


    徐观也点点头,等到晌午过后,小孩儿们要上课了,他们才携手返回家中。


    正月里,潘邓又去幼儿园见了两个孩子一面,这回他没空着手去,而是拿了糕点和玩具。


    乍一相处,潘邓莫名地有些拘谨,三人对面相坐,小郎君吃着梅花糕,拿眼睛看对面的大官人;小娘子坐得端端正正的,见面前人半天没说话,性急说道:“我听婶子说,你要领养我们两个。”


    潘邓看着小娘子,点点头,“我是这样想,不知道你二人愿不愿意。”


    小郎君吃梅花糕的动作停了下来。


    潘邓又说道:“我家家境富裕,家业也大,你二人到了我府上,以后吃穿不愁,必不会受苦,不过只有一样。”


    小娘子忙问:“什么?”


    潘邓说道:“家里长辈多,每个都要教你们些道理,以后学业要繁重些。”


    小娘子连忙说道:“我不怕,什么都学得。”


    她看着面前这个好看又看着就亲切可靠的官人,说道:“我喜欢你,你把我带回家吧!小郎也都学得,是吗?”


    那小郎赶紧也点头,“我也学得,我也学得。”


    潘邓笑了,心里那点担忧也放了下来,又问了二人学业,在慈幼居里每日做什么,之后一脸慈祥道说道:“家里已经布置了院子,我明日就来接你两个回去。”


    两个小孩都笑起来,小娘子悄悄问道:“是你要小孩吗?”


    潘邓说道:“是,往后你两个就叫我阿爷。”


    “你说话算话。”


    潘邓点点头,“那是自然。”


    晚上回了家去,潘邓和师叔一块又盯着人把院子打扫一番,见屋子里一应物什都齐整了,柜子里衣裳也有好些件,小书桌板凳都虚位以待,没有什么缺漏的了,这才回了房。


    两辈子加起来头一次要有小孩了,潘邓睡不着,瞪着大眼睛看着床幔,和师叔说话,“我从前听人说等你有了家,有了孩子就如何如何,那时不觉得什么,今日感觉大不相同了。”


    徐观也睡不着,又把眼睛睁开说道:“我也是,我从前没想过自己真会过上夫妻孩儿其乐融融的日子,好像做梦一样……”


    两人又坐起来,商量着给小孩取什么名字,潘邓说道:“往后我这大家业要传给他俩,该跟我的姓。”


    徐观点点头,“这是自然。”潘哥儿收养孩子,要是跟了他的姓,岂不叫人看出他两个的关系了,虽说他二人不在意,可如今潘哥儿家事也当国事,这事还是低调些为好。


    潘邓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该给小孩取什么名字,遂说道:“这名字还得有德高望重之人来取,不如给师傅写信,叫他取名字?”


    徐观却说道:“师兄如今远在燕山府,使者来来往往,也太迟了些,咱们孩儿就要进府了,不如叫林大儒取,他就在苏州府林中尉府上。”


    潘邓赶紧起床点了灯,写了纸条叫人送到林中尉府上,而后两人靠在一块,徐观和他说慈幼园里的事,以后孩儿到家了,要先读什么书,再学什么理;潘邓一边听着一边想苏州府那个酒楼饭菜好,哪条街小玩意多,以后若是公务不繁忙,就能一家四口出去玩,渐渐的黑夜淡去,天空亮起鱼肚白,行宫有人拜访,正是林平原。


    林平原一早见了潘邓,说道:“主公真打定主意了?”


    潘邓说道:“那是自然,孩儿还在幼儿园等着呢,太傅可取好名字了?”


    林平原看主公一大早就兴冲冲的,提醒他说道:“不是说好了下个月再接二子入府?”


    潘邓说道:“也没差几天了,我昨日都应了,怎好言而无信?今天就去。”


    林平原:“……”


    当日不是和群臣说了,见大宋亡国而内自省,家业之大不能没有子嗣,遂不得已而收养两子吗?怎么主公看着一点都不像不得已的样子?


    林平原从袖子里抽出两个纸条来递给主公,两个孩子的名字就这样定了,小娘名为潘阳,小郎名为潘昭,皆是盛大之字,也预主公之大业将成。


    “二子往后入了府,皆是尊贵之人,日后若遇封王封公主,或是其他,名字都可再改。”


    潘邓对这俩名字十分满意,潘阳与潘昭,真有些如日中天之感,也希望他俩日后能如烈日当空,照亮四野吧。


    潘邓得了好名字,路上坐在马车里和师叔感慨,“还是师叔高见,得亏没有去信师傅,就师傅给师弟取名‘陈狗儿’,还是莫叫他掺和。”


    徐观也点点头,“师兄为人洒脱,不计较这些事,不过要是给我两个孩儿取名字,还是委屈了阳儿和昭儿。”


    二人点头,十分认同。


    孩子接回家,夫夫两个明显比平常还忙起来,往常二人到晚间还有闲暇在一起泡澡,现今就只是随便洗洗,而后便和孩儿一块读书讲故事。


    等到夜深了,夫夫两个才回自己屋里,两人如今都是正直壮年,忙了一天也不见累,又在一块给两个小孩造了半天弟弟妹妹,这才消停。


    潘邓对自己身份转变的适应度很高,只是不知为何自己不似观哥儿一般有好人缘,那两个小崽只跟着师叔屁股后面跑。


    想当初潘阳小娘子一见面就说喜欢自己,要来他家给他当小孩儿呢!


    徐观说道:“你忘了,我在慈幼局里做了几个月夫子,他两个刚来家里,见我熟悉,过些时日就好了……”


    潘邓点点头,夜深天寒,他裹了裹被子,把脑袋埋在观哥儿胸口,两人沉沉睡下了。


    *


    二月底,从苏州府运到江陵的粮食最后一批也运完了,阮小五临走时还把小郓哥带上,捎他去湖州。


    阮小五贼眉鼠眼地问道:“怎么样,这一冬过去了,有好事吗?”


    小郓哥没理他调侃,嘟囔道:“我都说了不要娘子,非给我说和……”


    阮小五简直不明白了,“天老爷,你都多大的人了,半夜不想小娘子?”


    小郓哥嗤笑一声,“潘哥大业未成,现在要的是兵马粮草,我有那工夫去,不如去湖州府多培养几个护理,这才是正事!”


    运粮船走长江到了江陵府,一袋袋印着“苏州纺织坊”字样的麻袋和布袋卸下码头,由人送往城中。


    粮食平价售卖,运粮的麻袋也不必拿回去,留在江陵府由和助团分发给鳏寡孤独和贫苦人家。


    在这个年代,麻袋布袋可是与粮食不相上下的物件,布袋拆一拆,能做衣裳用,麻袋可装粮食,若是特别穷苦的人家,也能做衣蔽体。


    城中百姓皆知此粮是江南而来,都心怀感恩,和助团更是深感潘公之德,暗地里叫百姓传言新来的府尹大人要投奔江南,一时间府中流言四起。


    宗泽也听说了此等流言,却也没太用心去管,老百姓传言不能当真,此地又没人到应天府去,不必担忧。


    只是他不在意,却有别人在意。


    王煜见了江南动作,开始着急了。


    *


    当初蜀地兴兵东行,王煜没想一开始就大军出击,而是在江陵府周边骚扰,想着看准机会再一举攻下江陵。


    他找了个好借口,趁着江陵粮慌,谎称蜀地运粮食的队伍被江陵打劫了,借此攻占了宜都。


    本想徐徐图之,先去挑事再借题发挥,如此也能师出有名,可王煜没想到的是,他们竟然被人黑吃黑!那赵仲延十分可恶,趁他们还没站稳脚跟,穷追猛打,折兵损将不说,把他们军粮都抢走了!


    王煜又没地方说理去,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只是如此一来出师不利,成都府却有异议了。


    他与彭元祥两人欲要图谋霸业,成都府的乡绅富户可没有如此志向。诸家因利而聚,不过是想把控蜀地,几家独大,大商户吞并小商户,聚拢巨利,少交赋税而已,谁又肯将自己的私兵拿来向外进攻呢?


    成都府本就没有多少兵马,仅两万之众,支持他们的乡绅大户家人要占去一半。本来官员大族都不同意攻打荆州,现在频繁出战,江陵府没打下来不说,白白损耗人手钱粮,蜀地都穷了,大家都不乐意了。


    攘外必先安内,如今内部不和,何谈出兵?彭元祥无法,只好写信把王煜召唤回来。


    可王煜心中明白要成霸业,此事情非做不可,不但没退兵,还写信给彭元祥要求再加派兵马。


    其信言辞恳切,“……成大事者,必得天时、地利、人和。若天时错过,则可能永不再来。今东南王屡屡动作,若让潘邓得手,我等困于蜀地难以自拔。向北往汉中讨伐,较之东面江陵更是艰难,东南王若得荆州,我等只能龟缩一隅,再难成大业!


    然今观东南,其势欲徐徐图之,既然潘邓不强攻,此便是天赐良机。若我等此时奋力一搏,荆州立时到手,彭公岂不闻‘逐兔先得’?万不可错失良机!”


    彭元祥想了一晚上,第二日力排众议,又增兵八千,出兵江陵。


    *


    蜀地不退兵时,宗泽便上书朝廷要求加派兵马,以应不测。


    朝廷本已不想管江陵,按理来说宗泽之上书该被弃之不顾,可随增兵请求一同到来的是江陵府尹粟裕偷盗公粮,犯下大罪的奏书,其中言辞恳切,要求依法严惩不贷,杜绝姑息养奸!


    粟裕遭逢此难,粟家震怒,粟夫人担心自家儿子,去太师府里又哭又闹,“裕哥落在他们手里,那姓宗的想要兵马,就给兵马就是了!赶快派人去把裕哥接回来才是正事!”


    第300章 治罪宗泽


    粟夫人前来哭闹,粟磬黑着一张脸,粟裕的父亲粟琼骂道:“无知妇人!谁叫你来的?赶快回家去!”


    他上前拉拉扯扯,粟夫人挣扎着推开他,“你不惦记裕哥,有我这个亲娘惦记!他在那江陵府如今被下了大狱,不知道受了多少苦,裕哥哪里受得过这些?他倒没个亲爷疼他,还要嫌他添乱!”


    粟琼叱道:“你懂个什么!现在他犯得是多大的罪!要不是你这个当娘的从小纵容他,他也染不上这么大的毛病!”说着把自家妻子拽走,一直甩到屋外,又把门关上,任由外面妇人哭喊。


    “裕儿犯了什么错!他做的事还不是为了粟家!粟琼,你多大的本事,冲着我耍威风!”


    门外妇人不知是让人劝走还是拉走了,哭骂声渐行渐远,粟琼咬着牙又转回身,看着自家兄长说道:“这事……该如何是好?”


    粟磬说道:“此事也不能单怪裕哥一人,怪就怪在那宗泽十分不懂事,既然他不顾念同僚情分,也不能怨我们了。”


    建炎五年三月,朝廷派枢密副使沈明带兵往江陵府,此行却不是援助江陵,而是前去查案。


    *


    此时江陵局势也有变化,蜀地加派兵马,大军已到宜都,只待王煜一声令下,便能直攻江陵。


    祸不单行,江东也没再观望局势,而是趁着大宋新朝混乱,派大将军张清一路延长江讨伐,势如破竹,如今已攻下鄂州、岳州,周边小府望风而降,如今只与江陵府一江之隔,可谓虎视眈眈。


    前有狼,后有虎,赵仲延急得嘴上长了燎泡,十分焦虑,在太守府内踱步,“蜀兵虽多,却只有一条通道,只要我们守住西边,坚壁清野,尚有机会,等待援兵到来即可。”


    他快步走到府尹旁边,“……可现在江东的人也过来了,看那东南王的架势,誓取荆州!王煜来攻,不过藓疥之疾,潘邓来了,才是心腹大患呀!府尹宜早做打算!定要让朝廷快点派兵来,不然荆州不保,恐成大祸!”


    宗泽何尝不知,只是他上书朝廷,也得朝廷派大军来到才行!如今朝廷迟迟没有动静,他也只能死守城池,与两方交涉,假意和谈争取时间,等待援军了。


    虽是假意和谈,宗泽也详细列了要求,使者你来我往,光是单子上的条例,就谈了七八日,从江陵府官员的待遇,到江陵百姓赋税几何,一条条一件件都要谈妥。


    谈到最后,江陵府众人集思广益,也要再往单子上多加几条,再拖延几天!


    宗泽渐渐也反应过来,“既然要和咱们谈,就说明他俩方也不想打,想来打仗白白损耗兵力,又损钱粮。如此咱们只站稳脚跟,等待援军到来,此事可解。”


    赵仲延却多了一层担忧,“江东兵强马壮,便是援军来了,我等也唯恐不敌。”


    宗泽叹道:“如此那般,便是命了,不过但凡有一线生机,寸土皆不能失!”


    *


    一直到三月中旬,朝廷援军终于到来,宗泽带着一干官员出城门相迎,却没想枢密副使蒋子明十分倨傲,见了宗泽没问江陵府战况,先问粟裕现在在何处。


    宗泽答道:“粟裕如今在江陵府大牢之内。”


    蒋子明听了之后一甩袖袍,“宗府尹好大的威风!若不是粟太师举荐,你宗泽也当不了这荆州的太守!你到好,到了荆州当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直接把前任知府囚禁了!谁许你囚禁朝廷官员?那个给你的权!带路!”


    宗泽与赵仲延对视一眼,只能带着蒋大人前去监牢。


    蒋子明一见粟裕,便叫人打开牢门,粟裕见了蒋家人,更是涕泗横流,诉说自己这一个月一来所受的苦,真可谓字字泣血,好不冤屈。


    当夜蒋枢密副使便在府中住下,与粟裕彻夜长谈。


    *


    太守府之内,宗颖劝老父亲道:“那姓蒋的来者不善,眼见着偏心眼儿偏到胳肢窝去了,他若是只把粟裕带走还算是好话,若是反手把咱们治了罪,咱这一家人哪有活路!”


    宗泽沉默不语。


    宗颖又说道:“如今局势在此,那蒋子明只带一千人来,剩下的人说在路上,可也没见着,他哪是来援助江陵的?眼见着朝廷无意江陵,我等守城又为哪般?不如投降东南王,也能保江陵百姓平安!”


    宗泽摆摆手,说道:“我死生皆为宋臣,不做背国之事,你以后莫再说此话了,去军营中叫都监大人前来,我有要事与他相商。”


    宗颖只得长叹一声,不再言语,出门去寻赵仲延。


    *


    第二天蒋子明开始彻查案情,又将从前宗泽审过的犯人审了一遍,查出许多缺漏,疑罪从无,判定粟裕无罪!


    粟大人又重新绫罗绸缎,光鲜亮丽地站在堂上了,宗泽却被指控通敌卖国,以江陵府百姓口中沸沸扬扬的传言——宗府尹属意东南,意欲投靠为人证;又有两地使者往来,宗泽与其谈判条例为物证,证据确凿,被蒋子明压入大牢,留日后押送回京!


    朝廷官员一到,江陵府府衙局势天翻地覆,从前不管百姓死活,偷偷运粮出城的粟大人被赦免罪过;而镇得住局面的宗大人却转眼就成了阶下囚。


    府衙官员不敢说话,百姓心中不平,和助团更是愤恨交加。


    张定远急道:“宗老大人岂不是为我等受这无妄之灾?”


    要不是他们叫团中百姓四处散播谣言,那朝廷来的大官许找不到宗老大人错处,“……我竟没想此举会酿成如此大祸,这该如何是好?”


    谢安斋叫侄儿不要如此惊慌,“那姓蒋的一看便是专门为粟家人而来,宗大尹大义囚粟裕,已是与粟家叫板,如今粟太师派人来,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与他作对的人,不是这个由头也有别的由头……”


    张定远急道:“那难不成就让他们把宗大尹带走不成?大尹若出了荆州,怕是凶多吉少!”


    姜文尚说道:“不如去请李大官人商议,他素来有好主意。”


    张定远用手呼噜呼噜头,而后一把把头巾扯下来,狠甩了一下,蹲在地上不说话。


    谢安斋说道:“朝廷官员若是把宗大尹带走,江南则更有胜算,李大官人是东南王麾下之人,是以此事就算告知李大官人,怕也……”


    众人都沉默了,张定远却好像想到什么似的,突然站起来说道:“你们可还记得李大官人前去恭祝府尹上任之时,带了大礼拜见,其中便有兵器几十箱,都送与本府都监大人?”


    众人自然都记得,张定远又说道:“……我后来问过李大官人,李大官人只说此事乃是江南潘主公吩咐,其意在向宗大尹和赵都监卖好,以望日后能以谈判成事。既然赵都监已收了江东之礼,便不能说他全然无有此心!我等托里大官人说和一番,叫赵都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和助团自能救宗大尹归来!”


    一干人都问:“我们如何救?”


    张定远掷地有声,“他朝廷根本没带多少人来,我和助团也有三千百姓!只需振臂一呼,未尝不能成事!”


    众人听他原来是又要捣鼓和助团办大事,纷纷劝阻,“……咱们早就说了,不能如此,这样和反贼有什么区别?”


    “和助团乃是正义之团,这样教别人如何看我们?”


    七嘴八舌之下,有家人来此通报,“李大官人来了!”


    *


    蒋子明刚一到江陵府就大刀阔斧,解救粟府尹,收拾了宗老头,十分神速。如今那宗泽在狱中关了几天,叫人新打的囚车昨日已打完,也是时候把他押送回京城了。


    蒋子明走时特意叫了赵仲延,吩咐道:“江陵要地,全托付在赵都监手中,新任太守不日便要前来,在这期间你可万万守住城池。”


    赵仲延拱手称是。


    蒋子明又请了粟裕在一边观看,自己则让人把宗老头带到囚车里,四面锁上,保准万无一失。


    粟裕冷笑,看着囚车之中宗泽,“区区小人,自不量力!”


    一行人大摇大摆出了江陵府,往十几里远的江边去。


    蒋子明等人马车在前,中间有士兵护卫,而宗老大人囚车在后,一路之上尘烟滚滚,最后又有江陵兵马护送。


    蒋子明正和粟裕在马车之中谈笑饮茶,突然有士卒匆匆忙忙赶来,“枢密副使大人,不好了!赵都监带兵把咱们人拦住了!”


    蒋子明猛地把身子探出马车,只听马蹄声渐进,几队人马把他们一行人截在城外,蒋子明骂道:“哪来的小贼,敢挡你蒋枢密路,不想活了!”


    严铭双手抱拳,“枢密副使大人得罪了!江陵府几日没通信过去,蜀地王煜大军来袭,欲要攻城略地!江陵危急,大人暂且避一避风头,日后太平了再行返还!”


    说着便要领他前头马车往城中反,恰在此车马军士停顿之时,突然从路两边小丘遮掩之处跳出数百个劫匪来,个个挥舞着镰刀锄头,往这边猛冲过来,带头之人高喊道:“杀蒋粟!劫囚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