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若一生毫无惊喜
“是十五座,”我认真纠正,“这座不算。”
白槿:“好吧,十五座。”
深夜万籁俱寂,本丸里只有我们两个白天睡过的还在熬夜。其他的,就连雪丸都窝在书架上的猫窝里睡得正香。
白槿随手设下隔音的结界,又去角落的小火炉上提壶添茶:“那么,你要什么时候对这边十五座本丸动手呢?我都准备得差不多了。”
“大概要等我从海国回来后吧。”
哐当一声,茶杯跌在茶盘上。
白槿缓缓回头,脸色不太好看。从她轻柔暗含着咬牙切齿的语气来看,我正盘旋在被教训的边缘来回试探:
“……海国?”
我慢慢举手,特意让衣袖滑下去一小点,露出手腕上盘成环的、醉眼惺忪的八岐小蛇:“我可以解释。”
风水轮流转,轮到你来背锅了,蛇蛇!
……
不过也不完全是背锅,因为这事还是要从八岐大蛇说起。
时间是从贺茂家的阴阳师于黑夜山首次蹲到“恶妖”之后,到九月中旬阴阳寮在七角山再次等到刀剑付丧神、与时政正式接触之前,这段时间之间。
既然打定主意要利用这位自己送上门来的邪神大人,我当然要积极主动一点,在有限的时间里榨……不是,发挥出他最大的价值。
那么,八岐大蛇最大的价值是什么?
——与源氏之间的联系吗?
当然不是。
源氏作为阿紫小姐书中的主角阵营,的确在剧情中发挥了连接性的重要作用。但我要做的是破坏原定的剧情,所谓的“连接”也已经被时政取代。也就是说,源氏已经从各条关系链织成的【中心】,变成了跟大江山、荒川一样的【部分】。
这是凭着运算和努力就能达到的成就,就算没有八岐大蛇,也不过就是稍微费力一点而已。
八岐大蛇最大的价值明明是他的身份。
——在整个高天原都避世不出、神明逐渐没落的大趋势下,仍然在人世活跃着的高位神明。
妖魔鬼怪我可以找上门,世家贵族我可以去算计,哪怕是隐世的大妖和天狐的森林,我都能通过阿紫小姐的情报一一拜访。
唯独神明、只有神明,就算阿紫小姐身为作者,也只能说出“神明居于高天之上”“在深夜的星与海之间”这种模棱两可的话。而我既不能上天,也不能在如此广阔的大海上地毯式搜寻,想找到神明的踪影,遥遥无期。
——既然这样,就让神明主动来找我吧。
我是这样想的。
普通的打算是请妖怪们帮忙找找还有神力留存的神社——不是风神连依靠人们信仰才能维持力量的这种,这种神明在八百万神明里地位仅高于付丧神,能起的作用有限,有风神连一个就够了。
鉴于昔年稻荷神御馔津信徒如潮、却也为信徒所累的例子,我对这个打算不抱很高的期望。
极端一些的方法就是,趁夜潜入皇宫,借助天照大御神对流着神血的皇族的庇护,刺激天神出手。哪怕祂只降下了本体千万分之一的意识,也足够我大喊一声“这个世界是假的”了。
鉴于大喊之前要先挨神明一顿毒打,刺杀皇族又有可能惊动京都内的贵族世家,我将这个计划放在其他事项都完成之后。就算完不成也不会对全局产生多大的影响,顶多就是提前去下一个世界……
不过有玉藻前在,我也不会那么轻易就打出GG.总之这条暂时搁置,我也没跟其他人提起。
……然后八岐大蛇的蛇魔就千里迢迢送上门了。
要不是没有其他人在我笑不出来,这真是能让人睡着觉都把自己笑醒的好事。
所以,在盘算接下来又该让阴阳寮在哪里找到刀剑付丧神们时,我没怎么考虑,就将地点再次定在了七角山。
这次为的就不是京都贵族们了,而是风神连。身为神明,他在我过去的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多出来的邪神的气息,而我一直装作毫不知情。不管是为了防止激怒邪神、保护无辜的我,还是为了保护山下村庄的他的信徒,他都会暂时保持沉默。
我说过了,连是个真正的好神。所以暂时保持沉默之后,他会主动联系别的存在来探查八岐大蛇的封印是否牢固依旧。甚至因为“知而不救”的愧疚和自责,去竭尽所能地调查这件事。
而八岐大蛇在明面上是被高天原打下界的堕神,神明讳莫如深,人类知之甚少。知道源氏在供奉邪神的,除了当事人们自己,就只有下达这个命令的天皇。
也就是说,风神连要探查这件事,只能找其他同为神明的存在。
没有辜负我的期望,他找到了荒。
荒是能在人间与高天原自如往返的、天生的高位神明。掌控着星辰的轨迹、掌握着命运的走向,真正的神明不需要别人的信仰,仅仅只是站在那里,就代表了一种力量。
他披着一身星光来到七角山时,山下那条大河河水骤然暴涨,虫鱼鸟兽为之静默,把山下村庄吓得人声纷杂。祈祷呵斥嚎哭混在一起,成功让那位厌恶人类的神明皱了眉头。
风神连无奈地张起结界笼罩全山:“你吓到他们了。”
“人类总是这样胆小,除了比他们还弱小的生物,都会引起人类的恐惧。”
不咸不淡也不甚客气地回了一句,荒才将目光转向我,居高临下地看了会儿,张口就是一句“逆天命者”。
我寻思了一下自己最近做的事,有点犹豫:“谢谢夸奖……?”
后来连的红龙私下劝我少开口:“要不是大人及时给你多套了几层结界,你已经被那位的天罚砸进地里了!唉,好好的一个孩子,怎么就学会说话了呢……”
我:“……”
会说话还真是对不起了。
……
“海国的问题有点大。”
把回忆里的事缩成“通过八岐大蛇见到了其他神明”之类的几句话,我从衣袖里掏出手绘的地图,展开摊平,推到桌子的正中央。
大幅而完整的平安京地图还在七角山那里由风神连保管,这一幅只是简笔画的版本,即使在矮小的茶几上也能铺开。我把离岛、荒川和海国的位置分别标记出来,一一指给白槿看。
白槿凑近端详了一会儿,惊讶道:“方向上靠得这么近……?为什么?”
“因为阿紫小姐现在是大妖不知火,而离岛在设定上是不知火的领地,”我说,“阿紫小姐是这个世界的创造者,联通了书中世界与外界,所以离岛就成了这个世界的【门】。”
这是阿紫小姐上次从她的世界回来后说的。同理,如果她现在成了京都哪家的小姐,那位小姐的房间就会成为【门】。让书中人物借此出去是不可能的,但这世界里存在的并非只有书中的人物。
比如时政和溯行军。
这也是时政会选择将本丸迁移到离岛上空的原因,想要入侵别人的地盘,当然要从防御最薄弱的地方下手。
白槿一脸似懂非懂,也顾不上生气了:“所以,海国的问题是……?”
我有一下没一下地在蛇魔尾巴上捏捏捏,反正前一天跟源赖光喝酒时把蛇丢进妖酒坛子里泡一晚上,它还处于醉的断片的程度,让人能放心地讨论这些事——
“是溯行军。”
第122章 如雪堆砌的幻影
“海国”是对入侵平安京的海族妖怪集团的统称,为了与守卫平安京的陆上妖怪们相区分,才有了这样一个称呼。
但实际上,在阿紫小姐的情报里,海国妖怪的真正来源是铃鹿山,隐藏在风暴与大漩涡之后的、拥有无数宝藏的秘宝之里。
在糅杂了无数神话志异形成的平安京世界,铃鹿山本身,就是一个传说。
……
新年的第三天,我带着狐之助登上了石距的宝船。
石距虽然实力一般,但作为巨型海怪中的一种,它和它的船在海上还是很稳的。不管是风暴还是旋涡,都不会让石距翻船。其它巨型海怪在食物充足的情况下也不会袭击同级别的对手。
与我同行的是另一座本丸的审神者。我之前提到过一次他的代号叫“天云”,是十五座本丸里第一个被白槿挖来的墙角。
他是主动跟来的,在听说我要单独来探查海国的情况之后。白槿他们最初很不同意,但最后他还是跟我一起上了这艘船。
我们在宝船上总共过了七天多。
刚开始天云还试图找我聊天,但我们又不熟,聊也聊得非常尴尬,他就自觉放弃了,转而邀请我一起去甲板上看海景。
“您可以去看看船舱的各个房间,”我委婉地表示拒绝,“石距收集数百年的财宝都在那里面,有很多现代没有传承的古朴的工艺品。”
当然也有被遗留下来的人类的骨架,死在这艘船里的或者被石距顺手捡回来的,总之相逢即是有缘,见到了就是惊喜。
青年顿了一下,神情有些微妙:“鹤丸殿好像不喜欢大海……?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您想多了。”
我客气地回答:“只是看过很多次,不觉得稀奇而已。”
海上有什么景色?无非是沉沉地坠到一起的天与海、单调的蓝色与白色、高飞的鸟与下潜的鱼,视野的边缘有时会出现一两座单调的孤岛,也不过是光秃秃地堆着些淡黄色的沙子和黑褐色的石头而已。
看久了都是一样的。
可能是终于领会到了“我其实很不耐烦”这个含义,他没再来烦我,每天来来去去自由活动,玩寻宝游戏玩得还挺开心。而我就抱着狐之助窝在房间里写写画画。
第七天我们经过了大漩涡。
大漩涡是铃鹿山的屏障之一。波涛汹涌的海水相互拉扯,小型的旋涡碰撞扩展,白色泡沫浮在海面上勾勒出浪潮涌动缠绕的轨迹,最后在正中间形成一个大型的“眼”。
同样是蓝色和白色,“眼”周围的色彩就要生动鲜活许多。但吞噬什么的能力,“眼”这里也比其他水域要强得多。
阿紫小姐的世界中,世界上最出名的大漩涡只有四个,霓虹附近的是位于鸣门海峡的鸣门大漩涡。从方向上看,应该是在平安京的西南方,而海国在东南。
……这种与现实颠倒交错的微妙感,从文学创作来讲大概是一种手法,用所有人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与现实的差异”来凸显作品的虚构性,进而掩盖和表达些什么。
也可能是讽刺。比如说,如果我要写一本当年在源氏的社畜生活日记的话,源赖光就不会被写作是源赖光,而是方赖光、终赖光之类的……他看了可能会想打人,但绝对没有正当理由来动手。
第八天也是最后一天,我们进入了大漩涡之后连绵上千米的暴风雨的区域。风与乌云、水与闪电,眼前耳边全都是灰蒙蒙的轰隆声。
对海怪来说这就是按摩,石距游得相当欢快,有时候还会发出舒适的嘶鸣。非常吵。
吵得我本来就失眠多日的脑壳嗡嗡作响,针扎似的刺痛,越痛越睡不着。人在缺觉的时候很容易暴躁,我每次火气上头的时候就去船舱往外拖箱子,拖到石距大眼珠子跟前,再往水里丢掉。
虽然这只是一艘沉船,但里面的财宝也是大章鱼一点一点搜集来的。它又不敢跟我动手,只能在用触手把箱子小心翼翼地捞回来后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划水都不划了。
非常辣眼睛。
“很难听,”我不为所动,冷酷无情地说:“学学人家化鲸,晚上跟其他小鱼小虾合唱鲸歌,好听还催眠,一点都不吵。你呢?”
我记得章鱼的嘴跟肚子是连在一起的,没有舌头也没有声带,只有一圈一圈的牙:“说你破锣嗓子都是在委屈人家灯笼鬼。”
好在风暴就是铃鹿山外的最后一关。过了那层屏障,我就拖着那位审神者换乘了自带隐匿结界的纸鹤。放石距重获自由。
它很高兴,当场掀起了十几米高的浪头,还喷了很多带着腐蚀性的有毒墨水。可能这是某种欢送的仪式吧,就是不太环保,方圆百米的海面都被污染了。
我很感激,作为回报,就站在纸鹤上往下砍了一刀,把船劈碎了。
“瞧,”审神者想要说什么的时候,我歪头一笑,非常满意,“它高兴得肚皮都笑破了……您说呢?”
青年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把嘴闭上。沉默片刻才缓缓道:“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更何况是人与海怪呢。”
“高不高兴都是它自己的事,我只觉得它吵闹……”
这话说的可真无情。好像之前几天在人家船上留记号、做手脚,还试图驯服海怪的人不是他一样。
人类总是刷新我的认识。
我收回伞剑,诚恳赞美:“您(说话)真有趣。”
审神者脸都白了,笑得像哭:“谢谢夸奖。”
……
上船之前狐之助问过我:
“石距为什么愿意被您当船来用?”
我拍了拍腰间的伞剑,反问狐之助:
“早上的章鱼刺身好不好吃?”
“——好吃就是好船。”
……
纸鹤降落的地方是铃鹿山南侧,崖体较高山石嶙峋,一不小心落下去,就是被十几米高的大浪拍进崖体的下场。
既不好玩也不安全,如果不是为了防止熊孩子不知天高地厚来挑战极限,估计连巡逻都没有。
“这里就是铃鹿山啊……”狐之助好奇地四处看看,“之前画地图勘测地形的时候,好些狐之助都说找不到、没法画呢。跟普通海岛也差不多嘛。”
毕竟狐之助只是普通的管狐式神而已,上不了天也下不了海。而平安京的妖怪们闲着没事又不会讨论铃鹿山,狐之助们想偷听也听不到。
我手里那份地图是跟各路妖怪们打听了好久才一点一点画出来的,还拜托荒大致检查过。原本的计划是再磨着八岐大蛇帮忙,让蛇魔来铃鹿山把地图一一对照、细化的,到时候就可以直接用转换器过来,也用不着威胁海怪了……
但那肯定是个大工程,而荒暗示的时间很紧,我只好无奈地放弃了继续榨、不是,继续请邪神大人帮助的计划。
——至于不会飞的蛇魔要怎么渡海,啊呀,谁在乎呢。
——反正就是一团连斩首都能自己粘起来的神力而已,总不会被水泡发了融化掉吧?
当然粗略的地图也可以对照着用转换器,但为了防止落地就落海、或者直接落到大岳丸面前之类的发展,还是谨慎点好。
毕竟这边的情况还不知道怎么样,想想当初海鸣控制着鬼切一刀把我送出这个世界的结局,我都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突然犯病来一出“我杀我自己”了。
说到“我杀我自己”,好像在什么时候还有一次来着……
“鹤丸殿,”青年审神者突然出声,打断了我的思考,“这座岛面积不小,为了效率,我们还是分头调查吧?”
“哎?”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很干脆地点头,“好啊。”
这次愣一下的变成对方了。
我觉得有点好笑,就歪头笑了起来:“您不会以为,我会依仗着您的刀剑不在身边,就对您做什么吧?”
这个问题问得不是很合适,对他来说。
因为从他的角度,我有可能真的对他做什么,也有可能就是单纯地戏弄人,还有可能表面不做但暗地里已经安排上了什么。
主要是我作为【鹤丸国永】的表现太反常了,而且还丝毫不加掩饰。一般来说这样的直白意味着“反正你离死不远了干嘛还要浪费那么大力气”的不怀好意。但如果真的不怀好意的话我又不会这么坦然直白,至少也该对他阴阳怪气地暗示些什么……
绕来绕去,越是自以为聪明的人就越会把自己绕晕。
我就笑眯眯地看着他疑惑又晕乎乎地随便说了些什么,身体有点僵硬地沿着旁边的山道走远,难得有点开心。
“哎呀,”我说,“天云大人好像对自己没什么信心啊。”
一边的狐之助茫然抬头:“什么?鹤丸殿也会有好心的时候吗?”
“心里话说出来了,狐之助。”
“对不起!!!”
一年了,小动物对我的印象还停留在最初的恐惧上,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本身太过怕死。但炸毛的狐之助实在太可爱,吐槽别人被当场抓包了还会露出哭唧唧的小表情,比平时那张机器似的圆脸可爱多啦~
我看了狐之助一会儿,突然点头:“没错,我就是会。”然后转身走开。
狐之助:“……”
狐之助想了想才明白我指的是那句仗着刀剑不在身边就对审神者做些什么,一口气没上来,发出了响亮的抽气声:“……鹤丸殿啊!!!”
第123章 如雪堆砌的幻影
铃鹿山的面积不大。
毕竟只是一座海岛。但说小也不小,用我转悠半圈需要一周多的时间来估算,大概跟平安京的六分之一差不多。
这是个很微妙的数字,因为换个形容的话,也就是说,它跟逢魔之原、跟大江山、跟黑夜山七角山荒川下游——面积是差不多的。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很不高兴。
“果然还是我太愚钝了,”我坐在石崖边一块大石头上,歪头跟狐之助抱怨,“仔细想想,这种可以用五芒星完美连接的地图怎么可能在现实中存在?但凡当初的我多动动脑筋,后续发展就简单多了。”
狐之助:“嗯……?”
它狐疑又有些警惕地问:“如果当初……您会怎么做?”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找人背锅啊:
“当然是报告给族长,让他自己操心啊。”
高处海风猎猎,我用带子系紧兜帽,把下半张脸都遮起来,说话声音就含含糊糊的,下方海浪声一大就听不见了:“他肯定会反过来利用这件事,振兴源氏,退治妖鬼,清理人间……大不了我跟他一起加班嘛,省得某人过劳死掉了鬼切还要伤心。”
不过那样的话,不管是为了故乡才成为□□的大岳丸,还是兢兢业业守着大江山的星熊和酒吞他们,甚至是一心吃瓜、给两支樱花就很开心的八岐大蛇,以及其他妖怪们,最后的结局大概都好不到哪去。
可能会被赶到阴界,也可能会死。
这种事,源赖光是做得出来的。我也同样。且不说按照那个发展趋势,我和这些妖鬼根本就不会结识,就算结识了成为朋友了,该下手的时候我也不会手软。
立场和感情是两码事,而【我】的立场是源氏。
“不过事后诸葛当然轻松,正常人谁会怀疑自己所处的世界呢?我也只是个普通人而已啊。”
我想了想,真情实感地叹气:“族长除外,他不正常。”
算算时间,他也快要查出来了。
“……”狐之助再次暴露心声:“好同情那位源氏的族长啊,竟然有您这样的属下。”
“你不怕我了?”
“对不起!!!”
“……”
我有点意兴阑珊了。
虽然前几天还说过这样的狐之助很可爱,但今天的我觉得很没有意思。不管怎么说,合作共处都一年了,不管是真的习惯性地畏惧我还是故意来试探我的底线,放在这个只有我们俩的情境下,没必要,真没必要。
说起来,我当时为什么要把狐之助一起带过来呢。
明明这小动物的作用就是辅助审神者办公、在时政与本丸之间传递消息、勘测一下新的地图环境之类,对这次海国之行其实没什么帮助。
——毕竟这次主要目的还是调查铃鹿山中的溯行军。狐之助又没有侦查值,又没有攻击力。
我看着下方被高高石崖的阴影笼罩成黑白色的海,海浪被推着向前,被什么东西裹挟着撞在崖壁上。细碎的微小的白色泡沫聚集在一起,在阴影里也刻出沟壑似的浪花的边缘。
浪花再往前,在海与石崖之间,还有一片礁石。
礁石很矮,总是被海浪淹没,显露在人眼前的时候就很少,又因为少而不起眼。但只要一直看下去,就能找到——
“小纸人,看起来还是防水的油纸做的,”我把那点微薄的灵光指给狐之助看,“以防万一确认一下,狐之助,这是天云的灵力吗?”
小动物探头探脑地看了一番:“是的。”
接下来不用我再说什么,它自觉地找了个水洼打了几个滚,把自己弄得湿淋淋狼狈不堪,这才跟我道别:“那,鹤丸殿下,咱就去啦。您一个人也不要胡来,注意安全……”
它现在又有趣了。
我朝狐之助摆摆手,好心道:“需要我帮你吗?”
“吖,这就不用了。”
好像在躲避什么,它使劲摇了摇头,一转身,助跑,腾空,纵身跳了下去。有提前贴上的一次性防御符咒,就算是脑壳朝下摔在地上也不要紧,更不用说是落进海水里了。
当然,狐狸不会游泳也是个问题。所以白槿还提前做了小型的排空结界,贴在脑门上展开就像呼吸面罩一样。保证空气的同时,还能让使用者在水里上浮。
既然做足了安全准备,狐之助跳下去就不是被我压迫得无法忍受、或者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被我杀狐灭口了。
而是碰瓷。
……或者钓鱼执法、仙人跳之类好像有哪里不对、但微妙的贴切的名词。反正都是要处理那位代号为天云的审神者,这种细节就不要追究了。
也不单纯是针对那位审神者,毕竟往日无仇近日无冤。
但是,谁让他是时政本部的人呢。要与某个组织作对,当然要从它的内部下手啦。
站在个人的立场上,我还是很欣赏青年审神者的胆量的。敢自告奋勇地担任本部在执行新世界任务的本丸中的【监控】,为此还第一个接受了白槿的暗示。从天云的角度来看,这就是打入敌营。
甚至一个不小心还会变成舍生取义。比如现在?
为了取信于白槿,天云君做出了不小的牺牲。最初的不带一振刀剑就敢进别人本丸只是一个开始,后来种种,包括但不限于带着狐之助来给白槿打下手、审神者聚会的时候明确为白槿站队,对白槿本丸的刀剑们比对自己的刀剑还要好……
说真的,殷勤过头了。放在现实社会,他这样行事跟追求有什么两样?
就算不在现实世界、他看起来还没有乱来的意思,长谷部他们也好几次面目狰狞地磨刀霍霍了。我在旁边看着都差点被主控刀们带偏。有那么几回,我也擦着伞剑想过“这门亲事我不同意”之类的话。
虽然很快就回过神来了,但负面的印象一旦形成就很难抹消。这很没道理,但我向来不讲道理,比谁都心胸狭隘、喜欢记仇。
也可能有暗堕的原因,这一点要问白槿,我不太清楚。
——总之我对天云下手了。
他迎合白槿是为了获取更多情报,却不知道自己早在第一次来本丸的时候就已经暴露了。白槿干脆将计就计,不着痕迹地给人灌输些真真假假的事情,让他给本部传输的信息的真实性越来越低。
就连阴阳寮与时政联合这么大的事,天云也因为被别的事情绊住脚而最后一个知道,更不用说是向本部报告了。
结果就是本部对他的信任降低。
这很正常,为利益奔走的人,最终都会为了更大的利益改变方向。他又不是坂口安吾君,谍中谍中谍一串套娃都不改初心。
同时还有当事人的做贼心虚。也许天云冲动之下的第一反应是怨恨白槿给他委派任务、怨恨别人没有及时告知,但冷静下来之后,他马上就会怀疑自己的身份是不是已经暴露了。
他不是沉得住气的人。这个时候,除了联系时政本部证明自己还没被漂亮好看的花妖审神者迷了心做双面间谍,还要低调一段时间,观察一下白槿他们的反应。
前者,本部会要求他拿更多有价值的消息出来;后者,他会主动远离白槿的本丸。
这两个要求自相矛盾,而他又没有别的门路获取消息。所以在知道我要来海国探查溯行军的时候,根本就不用考虑——
高高兴兴、踌躇满志地跟了上来。
我也很高兴。
一年前我跟三日月、狐之助都说好了,要让他们摆脱时政的桎梏。
一年之后,万屋建立完成,平安京也做足了准备。
——该是我履行诺言的时候了。
第124章 如雪堆砌的幻影
有件事我得声明一下。
虽然我觉得这个声明有些莫名其妙,但是,为了防止某些人——比如真的发问过的星熊童子和八岐大蛇——将我过度妖魔化,我一定要说:
海国的问题是真的!
不是我策划的,不是我设计的,也不是我诱导的!
虽然它被发现的时机很巧妙,作为诱饵的效果很好,可操作性的余地也很大……糟糕,数着数着竟然把自己数心动了。但我还没无耻到能为了一己私利将别人的家拿来利用的地步。
——也不能说得这么绝对,换个角度想想,我说服玉藻前一起搞事的筹码就是他的妻子和孩子,也算是利用了人家的家庭。
——不过此“利用”非彼“利用”,大家意会一下这个意思就好。
再则,就算真的需要我策划某件事来达成让那位审神者单独跟上的目的,不管是“离岛消失”还是“源赖光遇袭”,都比“海国异动”来得方便得多。
至少,铃鹿山和海国的妖怪们可不会跟我一个陌生人打配合,已经焦黑一片荒芜近百年的离岛和源赖光身边,也不会有这么多溯行军出现,环境也不会这么恶劣。
是的,海国的环境已经很恶劣了。
这点我在来到铃鹿山之前就做好了心理准备。阿紫小姐告知的剧情之中,海国的妖怪们之所以要攻打平安京,就是因为铃鹿山被污染、无法再提供给妖怪们生存的空间。
具体一点来说,铃鹿山的土地和山体完全“死去”了。植物无法生长、连最有生命力的苔藓都相继枯萎;地下水脉断绝,地上河湖干涸,云汽中落下的雨水宛如毒药;土壤中散发出瘴气,连海水都被污染,近海的鱼虾蟹贝纷纷逃走。
这症状很像工业污染。但平安京时代是没有现代工业的,就算是费火费铁还费力的源氏鬼兵部工厂,也要半年后才出现,更不会污染到铃鹿山这么远的地方来。
来铃鹿山之前,我甚至怀疑过,是不是溯行军在海岛底下挖出了石油,然后石油泄露了……
白槿在现代生活过,知道什么是石油泄露。那天晚上她问过,说,如果真的是这样,我打算怎么解决?
我想了想,这个猜测本来就有开玩笑的性质,可能性几近于无,回答起来也就不用太认真。
便对她笑说,那就把海岛点火烧掉好了。
放在现代,烧掉当然是不可行的。但这里有阴阳术,有妖怪,有神明,隔绝一座海岛而已,并不费力。至于岛上的妖怪,或接走或杀死,视大岳丸他们的态度而定。
剧情里,海国妖怪之间有一个矛盾点。
身为*海国少主的大岳丸以为铃鹿山还有救,所以才攻打平安京,想夺走平安京的某样东西。我们可以将那样东西称为“生机”“生气”或者“本源”,本质作用就是让死去的铃鹿山重新焕发活力。
但铃鹿山已经死透了。仅仅掠夺生机是没有用的,海国妖怪们需要的是土地、资源、海,是新的家园。海鸣知道这一点,却没跟任何人说。他欺骗了自己的少主学生大岳丸,为了平安京的地盘。
剧情最后海国败了,大岳丸知道真相后自尽,换海妖们平安离开。
也就是说,在大岳丸心中,铃鹿山高于一切,而铃鹿山中的子民,又高于铃鹿山的土地。如果一开始就知道铃鹿山没救了,他会比剧情中更迫切地为子民们寻找新家园。
这就是我说的视态度而定的地方。
如果大岳丸想找一处新的岛屿,我会帮忙。
如果他还想入侵平安京,我会干脆把他和海妖们封锁在铃鹿山内一起烧死。
这就不是在开玩笑了。不过,本来就是建立在玩笑上的实话,当做一个笑话来看也未尝不可。但白槿还是抱怨似的说:
“这样的玩笑还是少开吧,太吓人了。”
我揣摩了几秒,觉得她其实是知道我有几分当真的。这样一想,她说被吓到恐怕也是真的,就歉疚地安慰了几句。有没有效果另说,态度总是要端正的。
现在看来,再多的安慰话语也不如让白槿亲自来铃鹿山看一眼。石油污染从头到尾都只是个异想天开的玩笑话,溯行军的能耐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大很多。
——谁见过占据了一整座海岛……之下全部水域的溯行军呢。
我是被重点“关照”着的,却也没一次性见过那么多,鱼群似的挨挤在水中,像藤壶依附船底一样依附在岛屿之下。岛下不见天日阴影浓重,它们眼眶里跳动着的阴森鬼火就成了照明和计数的依据,密密麻麻一大片。
察觉动静齐刷刷扭头看来的时候,能逼死所有密集恐惧症。我也……当然密集恐惧症是没有的,但在敌军大本营里被发现,也不是什么好事。
我会来到岛屿下方只是探查多日追根溯源,没想到会看到这等大场面,溯行军们大概也没想到追杀多日的人会自己送上门。这样相顾无言两相对视,都是震惊又尴尬。
一时间鬼火乱飞。远远看去还能说是像夏夜的萤火虫一样,稍微近一点,白森森的骨骼就都显露出来。
怪瘆人的。
我也没想在水下拔刀,修刀不易,白白挨打还要搭上一道符咒,未免太亏。好在早有准备,转换器定位了当时让狐之助跳水的石崖,随手就可以启动。也就是说——
满口骨刺突出的怪物将要咬上来时,我很干脆地跑路了。
目的已经实现的时候,不要贪心做多余的事,适可而止。
目的还没有实现的时候,也不要做多余的事,以防生变。
那时候已经是将近三月了,我离开本丸两个多月,把铃鹿山四处转了好几圈。跑路到石崖之后,我等了一天,又开始绕着海岛四处乱转。
就像之前满平安京遛大蛇一样,满铃鹿山遛溯行军。
在自然界里,万事万物都是有联系的。在人类社会中,每六个人都能扯出一张关系网。这次遛溯行军的目的,就是寻找铃鹿山与污染与溯行军之间的联系。
毕竟,污染不会凭空产生,总会有一个污染源的。
对吧?
第125章 如雪堆砌的幻影
差几天到四月的时候,狐之助发来消息给我,说该查的都查到了。
我那会儿刚把被折成小纸鹤的信件收起来放好,坐在海边礁石上走神半晌,一抬头又看到狐之助的传信纸鹤,点开冒出一串吱哇乱叫。小狐狸过得不怎么好,在语音里嘤嘤嘤,最后才说想回到我身边。
“您都不知道他有多可怕啊鹤丸殿下!他竟然想拆了咱来找消息!”感情极其丰富,“咱差点就再也见不到您啦嘤嘤嘤!”
听起来声泪俱下,令人心生不忍。但大家都这么熟了,我闭着眼睛都能想到它一边假哭一边手舞足蹈的样子,不笑一声好像不够捧场。
于是我笑着回信:“好啊。那你把坐标发来吧,我去接你。”
狐之助是没有转换器的,也不能用。同为克隆品,出厂后就能立即投入使用的管狐式神成本太低,在工具中是地位最最卑微的一种,没有使用更高级工具的“资格”。
在这种环境里,能够以一个——或者说一只——新人的身份纠结同伴、寻求出路,真实的狐之助远比它表现出来的强大得多。
我对第一次见面时小动物凶狠呲牙露出的尖利犬齿记忆犹新,也从没小看过狐狸食肉的本性,所以在接到它的时候,看到什么都不会觉得奇怪。
只是敷衍而不失礼貌地惊喜了一下:“哇——看来你收获不错?”
“唔……是的,名单和联络通道都得到了。”
窸窸窣窣的声音暂时停止,狐之助从被撕咬成碎片的小纸人式神里抬头,吞咽灵力吐出纸屑,高兴地摇尾巴:“而且咱还吃到了阴阳师的灵魂碎片!以后向着妖怪的方向进化,就可以恢复自由啦!”
“哇——恭喜?”
“太敷衍啦鹤丸殿下!”
“抱歉……下次注意。”
只吃一个人,妖怪是不会进化的,最多只能得到一点饱腹感。除非这个人与妖怪签订了契约。从前我在源氏的时候看过很多这样的例子,在阴阳师濒死、极其虚弱的时候,伺机已久的妖怪打破契约、反噬主人,吞噬契约者的血肉灵魂来进阶自身。
——也不排除自愿献身供养妖怪的事例,情情爱爱是很厉害的东西,能把最顶级的阴阳师的眼睛也蒙住。
总之契约是关键。也就是说,在与我分开的这几个月里,狐之助被天云定下契约了。
密林深处枯木遍布,没有人烟。我左右看了看,把半截倒下的树干拖过来,坐着看它啃食纸片人。
一只脏兮兮、毛发上都有缺损的小狐狸,和被撕了一地的仅剩下一半的纸片人。忽略纸人里其实是某个人类的一片灵魂,这场面看起来挺滑稽的。
我拄着伞剑,把脸歪在伞柄上:“他逃走了吗?”
狐之助停顿一下,尾巴都不摇了:“嗯。”
我也停顿一下,用来思考,然后很顺畅地得出了结论:“那就别吃了,留一点做连接吧。”
“……”
小动物回头来看我,一副见了鬼的样子。因为我这话翻译一下,相当于“留个记号下次继续”,表面上委婉文明,实际上相当血腥暴力。
它小声说:“咱以为您会反感……讨厌这样的事。”
“?”我歪了下头。
“他是您的同类啊。自然界所有生物中,人类的同理心和共情能力是最强的,看到自己的同类受害,不管有无内情,都会产生反感厌恶的情绪……当然啦,还有害怕。”狐之助想了想,脏兮兮爪子挠挠同样脏兮兮的脸,又说:“不过咱这么弱,也没谁会害怕就是了……”
它怯怯地:“您不是吗?”
似乎,可能,确实是这样?但这么说好像把我开除人类籍了一样啊,最后几句话听起来也……阴阳怪气的?
——总感觉狐之助跑偏到了一个奇怪的方向上,难道是被压迫太久,心里郁结影响到精神状态了?
——这可不行啊,会影响到我的计划的。
看了它一会儿,我伸手把它捞到腿边,怜爱地擦脸擦爪子:“谁说没有人害怕你?”
我看着它因为惊讶而直勾勾看过来的两粒黑色眼珠,刚刚吞噬了阴阳师的灵魂碎片,那里面隐隐显现出一丝殷红,是很讨人喜欢的颜色。
我捧着狐之助的脸,垂下眼睑露出一个无害的微笑,很耐心很温和很认真地哄它说:“我就很害怕狐之助啊。这么弱小的时候,都能立下这么大的目标、做到这么艰难的事,还找到了进化的方法,长大以后岂不是更了不起?”
小动物眼珠上开始氤氲水雾。
“狐之助其实超厉害的。厉害到我都担心,现在这么欺负狐之助,以后要是被欺负回来可怎么办呢?或者,如果狐之助长大了却变坏了,滥杀无辜、随便搞破坏怎么办?”
眼眶里泪水摇摇欲坠。
“怎么办呢,狐之助,你自己说?”
大滴眼泪流过被染成灰色的绒毛,冲刷出两道白色的痕迹,狐之助哇一声嚎啕大哭:“咱才不会欺负鹤丸殿下!也不会做坏事!呜呜呜原来咱这么厉害连鹤丸殿都害怕——呜啊啊啊——”
“呜——嘤——”
“哇——”
第一个十分钟,狐之助中气十足,我的耐心也十足。
第二个十分钟,狐之助嚎啕依旧,我的笑容逐渐消失。
第三个十分钟,狐之助终于转向低声部,我耳朵里开始嗡鸣。
第四个、第五个……
一小时后,它终于哭不动了,但还扒着我的衣袖不松爪,哑着嗓子打哭嗝。我生无可恋地盯着那只引发了一切的、还破破烂烂的躺在地上的小纸人,在心里无数次把它剁碎了喂狐狸。
痛哭一小时,要缓大半天。
我抬头看看天色,叶片早就枯萎的光秃秃枝干挡不住多少光线,把隐隐发红的天光露了进来,看着又到傍晚了。春日昼夜长短相近,在海岛上也不例外,推算时间不难。
“本来还想带你去石崖下面看看的,岛上唯一一个没有溯行军的地方,肯定有古怪。”反正袖子已经脏了,我把狐之助抱起来,捡起碎纸片收好,又把现场痕迹收拾了一下:“现在天快黑了,仔细调查可能遇到危险……就先踩个点吧。”
狐之助狐脸茫然:“您为什么这么熟练啊?”
我假装没听到:“顺便给你洗洗澡,你看你毛毛都打结了。”
“哎?用海水洗吗?!”
“应该没问题……吧?不要在意这种细节啦。”
“问题大了啊!!!”
不愧是能一口气大哭一小时的狐,嗓子都哑了还这么能喊叫。而且它现在都不怕我了,不会跟以前一样看一眼就安静如鸡了……这算不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我听着它小声咕咕哝哝了一路,定位转换后又攀着崖壁上的石头、树根之类的东西下行,落到向石崖里侧凹进不少的小沙滩上。日落时分潮水微退,风浪难得平静,没有了白天从上面见着的凶险。
过去几个月我来这里转悠过很多次。最开始狐之助跟我传信说天云放小纸人和它出去探查情报,本体其实藏在附近的岩洞里,我还有意无意地避开这个地方。但后来在铃鹿山四处乱转,到哪儿都有溯行军提刀出现,夺命追杀,唯独靠近石崖的地方干净少许。
再然后我潜进海中深处,本以为要顺着大陆架大陆坡游几天,没想到这个岛它完全违背现实地理,真就是个浮在水上的小片陆地,底下还挤满了鱼罐头一样的溯行军。
——最后要是能变成现实世界,这岛怕不是得向下生长几千米……
从那会儿到现在,我就不停地测算岛内外各处溯行军的分布密度,最后发现石崖下的小沙滩确实是最干净的地方,溯行军完全不涉足。
也难怪天云会藏在这里。
他当然是不知道铃鹿山各处都有溯行军的,但生物都有趋利避害的天性,多从溯行军刀下逃生几次,自然而然地就会选定他认为的、最安全的地方。
异常都不是无故产生的,总会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溯行军避开了这个地方”就是异常,我要找的就是理由。
拆分一下,这理由或是正向,或是负向,前者珍稀,后者恐惧。要么是溯行军们、或者能指使溯行军的某人不想破坏这里,要么是这里有能够威慑溯行军、让它们连踏入一步都不敢的东西。
就像肉食动物圈定领地一样,更强大的捕猎者的地盘,弱小者不得擅入。擅入便是挑衅,挑衅便会被杀死。
我更倾向于后者。
但之前几次,以及这次过来,看起来都平静得很,除了过分和平,没有能被称为是“异常”的地方。
我一手拍拍抓着我衣襟不松手的小狐狸,犹豫道:“……探测一下?”
不久前才说过它很厉害,总得给个途径证明一下,让它坚信自己确实很厉害很有用……虽然这其实没什么实质性的作用就是了。
“什么?”
“生命迹象。”
“……没有哎,”它挠挠脖子上投影出类似于雷达探测图的光屏的铃铛,瞪着仅有的两个重叠在一起的光点,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海里,连鱼都没有吗?”
“可能是污染的原因,刚才那片树林里也没听见虫子的声音,叫声,爬行的摩擦声,翅膀在空气中的振动声,都没有。已经严重到这个程度了啊。”
我四处看了一下,找了块礁石跳过去。水是黑色的,并非我之前以为的崖体的阴影,而是被掺了无数墨水似的……层次分明浓淡适宜,看着还挺好看。
狐之助:“哇,五彩斑斓的黑!”
尴尬地沉默片刻,小动物扭头来装可怜:“鹤丸殿也不想看到一只黑乎乎的狐之助吧?咱可以自己找水潭洗干净的,真的,这个水就算了吧……”
我探头看看连倒映的人影都模模糊糊看不清的淡黑色——就是介于灰黑和墨黑之间的某种黑色——水面,慢腾腾道:“来都来了……”
在狐之助弱小可怜又无助的表情里,我从袖子里掏出几张白槿提前准备好的净化的符咒,用灵力点燃,丢进面前的水里。淡青向冰蓝色渐变的鬼火似的火焰一闪而过,继而是淡淡的白色在水里蔓延开来,周遭一片海水的淡黑色褪去——
清澈得能看清遥远天空中的霞云的纹路。
“像不像本丸外的天空和大海?一不小心就会混淆的景色……”我一边跟狐之助感叹一边从袖子里往外掏各种各样的奇怪符咒,想找找有没有能替代梳子或者刷子用途的,“啊,早知道就再给你带一瓶宠物香波了……”
“鹤丸殿,”狐之助忽然截断我的话头,弓背做出防备的姿态,声音压得极低,“您先别动。”
我动作一顿,掏衣袖的手不动声色地挪到旁边伞剑柄上:“敌人?”
“不明……总之您看一下水面。”
我依言慢慢转身。最先到达的是眼角余光,而后是正面的视野。视野中一切如常,只有水面晕开一抹鲜红。
从视线转换到瞳孔聚焦看清画面,只用了极短的某个“瞬间”,我在这瞬间里构想了不下十种突袭和暗杀的应对方法。但这个瞬间之后,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有两双相似又不相似的金色的眼瞳,在同样诧异地对视。
那明明应该是鹤丸国永的倒影。
发色却鲜嫩热烈的像是春暮里被两季共同点染过的熟透的樱桃。
第126章 如雪堆砌的幻影
我愣住了。
可能是樱桃红色太鲜嫩,也可能是某种莫名的触动感太强烈,让人失了分寸,我保持着手按伞柄的动作沉默很久,吐了个毫无意义的槽:
“你怎么有眼线?”
——明明大家都是金眼睛。
相比之下,鹤丸国永果真就是刀如其名,苍白素净一只鹤。
倒影里的人瞪大眼睛,确认似的反手指自己。
听不到声音,也看不到旁人,但我已经学会了唇语,读出他是惊讶地“欸”了一声:[我……吗?]
这时候我还以为他是哪里的妖怪或者水鬼之类的存在。众所周知,水面和镜面都是非常好用的施术媒介,就连刚出生一天的小鬼都能在镜面里来去自如。谁要悄无声息地藏身其中,并不困难。
但对方长得并不像散发着妖气的妖鬼。带着点少年气的面孔俊秀昳丽,即使与刀剑付丧神相比也不遑多让。再看衣饰,衬衣领带制式马甲,带毛领的红披风,还在左鬓边别了一只金光闪闪的发夹,画风一看就……
一看就……
就很刀剑付丧神?
“时政最近有实装新刀吗?”我问狐之助,同时试探性的将鹤丸国永的本体刀拿到面前晃了晃。
“没有,事实上时政已经很久没有……”
狐之助的话还没说完,我俩同时陷入微妙的沉默,看着对方举起的镰刀一起头冒问号……没错,镰刀。
——没出新刀,出新刀种了?
——所以他到底是不是刀剑付丧神?
在狐之助刚刚对天云显露出獠牙、而对方已经成功逃走的这样一个敏感的时期,出现一个疑似是时政新刀的人物,不多想是不可能的。虽然我曾经将自己代入到时政的立场做了许多演算,而这些演算里没有一条是在现在出现一个谁也无法掌控的新刀,但这建立在时政不掉链子的基础上……
谁能保证时政里不会有人犯蠢掉链子呢。
将希望寄托在对手身上,无疑是更加愚蠢的行为。
我反省一下,换上无懈可击的营业式笑容,将手伸向水面。不管是水鬼还是新刀,都先出来再说吧——
被另一只手抓住了。
水面的人影咧开嘴很阳光很灿烂的笑了一下,比了个嘴型说[不要怕]。我寻思这也没什么好怕的,不就是从水里拽出个——骤然一股巨大拉力从对面传来。
扑通。
一头栽进水里的时候,我憋着气想,可能这就是传说中的Flag吧。
窒息和眩晕只有短短的一瞬间。
空间调转,向下变成了向上。有人抓着我的手,一边大声“嘿咻”喊号子一边用力往上拖。我顺着力道从只没到腰间的水里站起来,另一只手抹了把脸上的水,抬头向上看。
那只樱桃像刚才的我一样蹲在石头上,用力得脸都涨红了。
看到我起来了,樱桃很开心很大声地扭头跟旁边的人喊:“看啊织田作!安吾!我就说水里有人!你们还不信!”
……
他喊谁……?
我准备好的客套话全都卡回了肚子里,惊疑地看着从石头后面又冒出两个陌生的、刀剑付丧神画风的陌生人,最后把视线转回到樱桃脸上。
“你是……”我有点不敢说话,“太宰治?”
樱桃眨眼:“你认识我?”
他旁边穿着皮衣戴着墨镜的大哥摸摸下巴:“被困在水里,对外来文豪有印象,佩着古朴的日本刀……如果这里也是一本书就说得通了。太宰摸鱼摸上来一只文豪?”
肩上搭着条长长麻花辫的青年也开口,以一种让人很有既视感的天然耿直直接问我:“你是这本书的作者吗?”
关键词“也是”“书”“文豪”“作者”。
我脑子里各种念头乱糟糟地转,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就动动手示意樱桃、示意太宰治先松开。他可能误解了什么,啊了一声,一边道歉一边七手八脚地把我拉上去……
这个太宰未免也太无害了。
我和他头对头蹲在大石头上,试图将他和记忆里落地窗上的倒影进行对比。那个苍白瘦弱满身伤痕的少年人,即使在Mafia世界里也令人闻风丧胆的双黑之一,只是残存下来的凶名都能让我这个普通人横着走……
和这个小王子一样的、脸上还带着婴儿肥的樱桃?
我又看向另外两人。
天然耿直的:“你是……织田作之助?”
麻花辫美人笑眯眯点头。
看着像不良的:“你是……坂口安吾?”
皮衣大哥平淡地应了一声,又像旁边的地上示意一下:“你认识他吗?”
醉醺醺烙饼一样瘫在地上的,握着酒瓶戴着帽子的,穿着马甲和小斗篷的,身量不高的,人。
这个既视感比织田作的天然强太多了吧?我想起当时在酒吧被喝醉的中也追着打的画面,说话声音都在发抖:“中原……中也?”
“嗯——?”醉鬼抬头,语气有点凶:“谁嗝儿……谁叫我?!”
……
我不行了让我缓缓。
虽然暂时只见到了四个人,但我总感觉这事儿还没完,再想想狐之助之前说那个世界的名字是文豪野犬,文豪……
我可能缓不过来了。
……
忘记了是谁跟我说的,可能是狐之助也可能是乱和鲶尾。
三观就是用来崩的。
以及在虚拟世界中寻找真实感一定是脑子有问题。
总之在我问起“你们认不认识芥川龙之介”并收获了太宰治一千字不重复“芥川老师”如何如何的彩虹屁的时候,我确定,一定是我的脑子出了问题。
——这一看就是另一部作品的角色啊有什么好纠结的。
不就是同名同姓不同人设吗,仔细想想其实我附在其他人身上不也是一种崩人设……等等,我终于理解每个世界其他人看到我的感受了,难怪上个世界中也每天都会露出心梗的表情。
我开始思考让港口Mafia大家看到他们的可行性了,肯定超——有趣的。
心态平复后我举起了鹤丸国永的本体刀,内心毫无波动,面上无辜微笑:“其实我不是作者,是刀。”
平安刀匠五条宗近铸造的国宝鹤丸国永了解一下?
这次轮到他们“……”了。
——总不能只让我一个人被迫害:)
相互介绍之后我们发现,刀剑付丧神和文豪之间的相似性很高。
同样是通过召唤召集人手,这边是时之政府让审神者们锻刀,那边就是图书馆里司书召唤文豪;同样是守护什么不被篡改,这边是刀剑们穿越时空守护历史,那边就是文豪们潜入书里守护书本剧情;
同样有棘手难缠的敌人,这边叫溯行军,那边叫侵蚀者;同样有被污染的可能,这边叫暗堕,那边就叫被侵蚀;同样有引导者,这边叫狐之助,那边是一只猫……猫之助?
同步率太高了,高到让人怀疑这两个世界的创造者是同样的人。
“这算什么,梦幻联动吗,还是人气角色串场?”
“串场咱知道,什么叫梦幻联动?”大美人版织田作举手示意。
皮衣墨镜版安吾也看了过来。
我捂脸扭头:“……就是一个游戏的人物出现在另一个游戏里。”
等等,阿紫小姐那个名叫《源氏物语平安京》的游戏本来就和《刀剑乱舞》联动来着,四舍五入一下,这不就是三个游戏吗?
那文豪那边要叫什么?“文豪乱舞”听起来好像哪里不对劲……
“那我们要怎么回去?”太宰治托着脸蹲在一边,越说越丧,“一直被困在这里还怎么去救芥川老师?芥川老师自己在书里会不会有事?侵蚀者那么狡猾欺骗芥川老师怎么办?!”
“啊啊啊芥川老师——老师——师——!”
樱桃丧成一滩樱桃馅饼,并在地上来回翻滚,把红披风都弄得灰扑扑的。织田作和安吾很熟练的一个扶饼一个整理衣服,并耐心地哄孩子一样鼓励他打起精神来。
织田作耐心摸头:“就是为了芥川老师,太宰才更要坚持啊。”
太宰哭唧唧:“好难啊织田作……为什么被侵蚀的不是我呢,反正我也没什么用……”
安吾呼啦披风:“好好好,知道你很难了。哇,三羽鸦!”
太宰下意识樱桃展翅:“鸦……鸦也没法救芥川老师了呜……”
还是好有既视感啊。
“不管是哪一个世界,你们都是这样的好朋友啊。”
我从储物符咒里掏出便当盒摆在地上,捡起一只三色丸子边吃边感叹。
“别的世界?”醉酒的中也突然出现,接过丸子咬了一口。
“哦,也没什么,就是你们都转行去做黑手党了的世界,异能力就是你们的代表作哦。”我假装没发现场内突如其来的安静,掰着指头数:“太宰和中也是双黑,织田作是前莫得感情的撒手,安吾是三个组织的间谍,芥川是太宰的迷弟……”
中也嘴里的丸子终于掉了:“什么?”
我又说了一遍:“芥川是太宰的迷弟。”
大家齐刷刷扭头看太宰,太宰脸红捧心深呼吸:“芥川……老师!”
吸不进去,窒息倒地。
并且,直到倒地前一秒背景都开着桃花,一朵朵pikapika的发光。
三羽鸦的另外两鸦:“太宰——!!!”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我回想起穿小洋裙的小公主,心说这两个世界还挺有意思的,要是交换一下估计就是大型事故现场……唯一没什么变化的好像就是中也了。
不我指的不是身高。
“你故意的?”小个子君凑近一些,酒气不浓,估计是因为度数不高。看来这个中也的酒量也不怎么样。
我又捡了一串丸子递给他:“都是实话。”
吃人嘴短,他老老实实地退了回去。
过一会儿又凑过来:“喝酒吗?”
我想了想,打开另一张符咒,从里面掏出一坛星熊童子送的妖酒。
封泥拍开,凑近坛口才能闻到醇厚酒香。狸猫一族酿的酒大都上贡大江山,酒吞茨木两个当水喝不要紧,换别人来连SR级的妖怪都顶不住——
我笑眯眯地看过去:“喝酒吗?”
想要套取信息,自然要投其所好。
虽然中也很警惕,但一来游戏体系不同我做不了什么,二来我问的也不是不足为外人道的机密内容……
“就当是我好奇心重嘛,”我双手合十做出拜托的手势,“刚才太宰说要去救芥川老师——为什么啊,芥川老师被困在书里了吗?”
文豪被困在书里?
文豪为什么会被困在书里?被困在谁的书里?是怎么被困的?以什么样的形式什么样的身份什么样的记忆?
“啊,就问这个啊?那确实,告诉你也没关系。”
还有他们刚才说的侵蚀者……侵蚀者又是怎么破坏书的剧情的?
“侵蚀者要篡改书的剧情,就会将文豪的灵魂困在其本人的书里,抹去记忆,让文豪成为书中的一个角色。”
阿紫小姐为什么会被困在书里?
“侵蚀者会伪装成书中的另一个角色,诱导文豪的灵魂做出与原剧情不同的选择,改变书中剧情。”
我都做了什么?
“直到剧情结局被改变,书消失,文豪的灵魂才会被放出去。”
我跟阿紫小姐——
“也有可能是连灵魂也消失?这个我也不太懂……反正不是好事就是了。”
——又是什么关系?
第127章 如雪堆砌的幻影
我人傻了。
脑子不听话了——不是转不动,而是转得太快,过程很顺畅,结果却迟迟得不出来,也理解不了——甚至连头皮都在发麻,吓的。
我绝不接受“其实我是侵蚀者”的真相,一丝丝可能都不行。要真是我把阿紫小姐关进来的,我这些年的经历就连笑话都不是了……那就是毫无价值的垃圾。
我没有别的了,仅有的东西绝不能是一堆垃圾。
我害怕这种事情,怕得失去理智和自制力。在最恐惧的那个瞬间,我甚至想把面前的四个人都杀死,毁坏所有线索和证据,让结论永远得不出来——
“喂,怎么,被吓到了?”中原中也探头探脑,而后把便当盒子往我跟前推了推:“吃点甜的冷静一下。”
他关心人的时候挺正经的,跟喝酒的时候不一样,让我想起来另一个也很正经的人。那个人虽然脾气大爱打人,位列港口Mafia五大干部之一,却从来不因为一己私欲而杀人。
他们相像,却不完全一样。
——但他们毫无疑问都是好人。
好人坏人,为善为恶,做人总要有个底线的。我已经杀过不少人鬼妖怪,跟善差了不知多少,却不能直接差到恶的那一边。套用以前听过用过的某句话,我站中间。
中间就挺好的。
而且,不管我是不是侵蚀者,阿紫小姐是不是被我牵连的,对未来的事都没有影响。阿紫小姐的意志不会动摇,我也不可能放弃平安京让曾经的友人们只作那任人摆布的纸片人,最后的结局只有一个,就是阿紫小姐自我牺牲,换取整个世界的运行。
影响的只有某个人的某一段过去而已,对其他人,毫无意义。最有资格追查、知道真相的也不是我,而是阿紫小姐。
这样想我就镇定许多。工具只要好用就行,方形还是圆形的扶手都没关系,只要不耽误效率。
我的效率还是挺高的。
我偏了下头,缓缓地问中原中也:“你们图书馆里,有《源氏物语》吗?”
……
智商大概恢复是在十二个小时之后的傍晚了。
水面上下的世界里时间是颠倒的——这很正常,镜像与实物都是反着的——我和狐之助到海边是傍晚,太宰治拉我到这个世界就是凌晨。
对狐之助来说我是逢魔时刻跑丢*的,对太宰来说就是看日出的时候顺手摸鱼摸到个人。
“一开始我还以为见鬼了。”他不太好意思地笑着挠头。
我看了他一会儿,点头说其实我也是。
——其实比他还差点,我还以为他是镰刀付丧神来着……
我没脑子的时候还能和人交流,就是有点呆,看着像反应迟钝,也像走神。这是从前在源氏时锻炼出来的,一心多用,一边想着中午和妖刀姬吃什么一边还得随时接的上话。社畜必备摸鱼技能。
就是智商余额不足才显现出了破绽,不然连源赖光都抓不住我。
除了时间,这个世界的其它地方都跟水上几乎一样,只除了色调更偏暗一些,草木河床干枯得也比水上更严重些。换个更生动的说法,这里就好像是铃鹿山的影子,是海水中被污染岛屿的倒影。
——是一个大型的、不知是谁布置的、不知布置目的的倒影空间。
“这座岛正在死去,”中也说,“有不知名的污浊在侵染……嘁,肯定是侵蚀者做的!混蛋!”
“污染?”
安吾把终于安慰好的孩子留给织田作,自己很干脆很利落地拍拍屁股来到中也旁边:“看海里。”
海水发黑,与水上世界里的淡黑色不同,是浓重的完全的漆黑墨色。之前太宰吃够了饭团试图摸鱼看看能不能吃,正在石头上蹲着发愁,就看到墨色一清,水面倒映出一个白头发的人影。
那正是我用符咒将水面净化的时候,由此看来,两边世界的确是以水面为媒介联结起来的。
织田作拖着扒在他腰上的樱桃馅饼跟过来,听我们说了一会儿,点点头:“污染源可能就在这座岛上,污染是由近及远扩散的。”
他笑着拍拍太宰的脑袋,指着接近海平面的位置说:“那个地方昨天还有反光,今天就只能看到黑色了。哎呀,多亏太宰一直吵闹着跳海,不然我也发现不了这个细节。”
太宰:“……”
太宰疑惑:“这好像不是在夸我。”
大家沉默三秒,默契地岔开话题。
安吾挠着下巴思索:“按照鹤丸说的,这个世界只是一座海岛的倒影,而倒影外是《源氏物语》的书中世界——那我们没有一定要解开污染问题的必要,只要出去,找到书的作者帮她完成剧情就好。”
“这样我们就可以回图书馆了,还能再带回一位文豪。紫式部,这可是大前辈啊……”
太宰一脸“我有话说!”。
中原中也偏过头去看海喝酒,假装没看到他的表情:“但是,《源氏物语》那么长,剧情跨度有七十多年。啊,是个大——工程呢。”
太宰左看右看,急得想要跳脚。
织田作站在安吾身边,沉吟道:“确实,现在只有这一个办法……”
太宰终于还是跳着脚说话了:“那芥川老师怎么办!芥川老师还在等我去救他!七十多年回去图书馆都没有了!没!有!了!”
“至于紫式部前辈……放着有困难的人不管的确不好,但外面不是刀剑付丧神和溯行军的世界吗?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有侵蚀者潜入,就算真的有侵蚀者,也不缺我们的力量!芥川老师可是只有我……我们了!”
他气势汹汹,要是这里有桌子,肯定会啪啪的拍桌子吧。但这里没有,所以他只是……啪啪的拍手。
啪啪啪啪,像只海豹。
安吾和织田作带着诡异的憋笑表情把头转到一边,肩膀一抖一抖的。中原中也比较直接,握着酒瓶哈哈哈哈的大笑,眼泪都快笑出来了:“还挺聪明的嘛桃花小子,我还以为你会急哭哈哈哈嗝……”
迫真恶趣味。
之前太宰看起来还挺怕中原中也的,但这次为了芥川老师,太宰非常大声地呛了回去。我蹲在一边听他们拌嘴,心想这个太宰对芥川老师的厨力可不比芥川小朋友对太宰君的弱……
织田作也蹲下来:“鹤丸君知道该怎么出去吗?”
“……知道,”我看着水面,“用【人间失格】。”
“太宰的书?”
我摇头:“是另一个世界的异能力。”
这个世界来源于阿紫小姐的异能力。还在太宰君身体里的时候,我接触到不知火脚下的离岛,离岛就被一点点分解成了文字然后消失,但速度很慢。具体原因我不太清楚,可能是【源氏物语】规模较大,也可能是因为平安京正在演化成一个真实的世界,脱离异能力的范畴。
现在我不是太宰君,按理来说应当没有异能力了。但就像“见鬼”的能力一直保留着一样,削弱版的【人间失格】也跟了过来……就像是馈赠或者报酬。
也有可能是同化。我不确定。
这个削弱版不能一直维持,只能主动使用,而且威力降低了很多,读条时间也变长了。相比太宰君的Bug能力,更像是个普通的驱散类技能。
织田作:“那你能用这个技能把别人带出去吗?”
我瞧着已经恢复了墨黑的海面,没立刻回答,而是说了句无关紧要的话:“我曾经去过另一边的岛下,下面是浮在水里的。”
“什么?”
“那边的岛下面全都是溯行军,这边是那边的倒影。”
我盘算着手上还剩下多少张净化的符咒,够不够再下一次深海。有些关节想通了,用来得出结论的筹码就不一样了。我想我应该不是侵蚀者,但跟侵蚀者一定有关系。
我大概是个帮凶。
两边不讨好的那种。
于是我走了一天的神就回来了,智商也回到日常的水平线上,能继续用无辜的表情去恐吓别人。
我问织田作:“你觉得这座岛下面是什么?”
第128章 如雪堆砌的幻影
织田作僵住了。
相同反应的还有其他人,纷纷将骇然的目光投向我又投向近在咫尺的海,连正在吵嘴的中原中也都不例外。
“……这是什么与时俱进的鬼故事吗?”安吾扯了扯嘴角。
“说什么呢,鬼故事就一定是假的吗?”我举了个例子:“在场的明明一个活人都没有吧。”
安吾一手扶住额头:“……”
虽然性格各异,但都成为文豪转生体了,理解我说的话并不难。他们没有再在这个问题的真假上浪费多少时间,当即就开始讨论……炸海岛的可能性和有效措施。
我:“……”
忽然为素未谋面的侵蚀者们感到辛酸。
但结合一下太宰之前说的,这样的急迫也很可以理解。那位芥川老师,用刀剑的名词来形容就是刚刚暗堕还失踪了。别的本丸怎样不好说,反正在白槿的本丸里,我要是敢闹失踪,回去就会被三日月把腿给打断。
他管教人是越来越严的,尤其是来铃鹿山之前的头两天晚上,我还喝醉了吵着他说了大半夜的醉话……
不能再想了,想也没有用,还不如早点把正事做完早点回去。
我耐心地蹲在一边等他们休息,然后在从墨色中升起的月光里拍拍衣摆站起身来,平静地宣布:“我要下海,你们谁想跟我一起吗?符咒有限,最多再带一个人。”
算算时间,狐之助也差不多该请后援来“救”我了。
得抢在它来之前下去才行啊。
最后跟我一起下潜的是太宰治。
“我要救芥川老师啊!”他眉头紧紧下压,因而显得眉梢和眼尾都颇有些凌厉地扬起来,是很庄重的少年气,还带着点纯粹的天真,好像天也不怕地也不怕。
“就算你不带我,我也会去找侵蚀者战斗的!”
其他人没再劝阻他。都是成年人了,向着自己的目标努力,也做好了为此而付出代价的心理准备,别人是没有理由再劝的。
我帮他把种种符咒一一贴好,稍做了一些准备,然后就闭上眼睛下到水里。倒影空间的海水比那边世界的冷一些黑一些,其他就没什么不同了,连大概的深度都一样。
太宰先是好奇地看了看四周,然后在结界里跟我比口型:“方……向……”
要不是结界里灵力回路发光,我连他都看不清,怎么找方向?这种时候只能跟着感觉——与溯行军相似的感觉——走。我摇摇头,指指外面再指指自己,拉着他继续向下。
这里大概可以说一声因祸得福。“祸”是鹤丸国永暗堕的祸,“福”是因此能够感知溯行军的福。
最后摸索到岛屿的底面。我让太宰靠近一些,借着结界的光查看,看到在坚硬岩石和海藻的间隙中延伸出什么细细长长的东西,金属色,不反光,像是发辫或者锁链。
——也可能是触手,海葵、水母不都是这样捕食的吗?
所以下面究竟是什么,可怜的猎物还是被封印的怪物?
——总不会什么都没有,毕竟这里是溯行军气息最重的地方。换言之,是侵蚀者的源头。
我抓着其中一根思索半天,最后还是放弃了“砍断一根来看看会发生什么”的危险想法。水里跟陆地不一样,没有借力的地方,刀和镰刀都不好使,打起来不占优势。
我一手拍拍还在摸石头的太宰的结界,他在结界里跟着弹了弹,一脸茫然地看过来。
我比口型:“拉着……向下……”
我的本意是让他也拉住一根不知道是锁链头发还是触手的东西向下。但他不知是看成了什么,仰头低头向前向后都看了一遍后恍然大悟地比了个大拇指,一脸郑重地抓住了我的衣袖。
口型回复:“我准备好了!”
我:“……”倒也不是不可以。
……
至此,氛围还算平和,画风还控制在普普通通的探索游戏的范围内。
我没想到再往下会是恐怖片,还是很没新意的那种。
——比如,开局就落在一堆尸体里。
第129章 如雪堆砌的幻影
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在思考“溯行军”究竟是什么。
从何而来、隐藏在哪里、集体行动的组织是什么样的,行动的流程又是什么样的,为什么看起来跟暗堕到最后阶段的刀剑付丧神一模一样。
——如果真的是暗堕的刀剑,那这么多暗堕付丧神又是从何而来?
——他们跟时之政府究竟是什么关系?
在自己的记录里就不卖关子了。这么说吧,经过过去一年多的暗中调查,我怀疑溯行军就是一个暗堕版的时政。游戏里不经常出现吗,所谓命运的宿敌其实只是同一个人/组织的光与影的两面……之类的设定。
本来就是从一本书里诞生的世界,再诞生出这样的设定也不奇怪吧?
这样一来,其他的问题也能得到合理的解释了。在我们眼中是骷髅的溯行军,在同伴们眼中说不定也是各有千秋的人形;在我们眼中是恶行的破坏历史,说不定是他们拼上性命也要实现的正义呢。
当然这只是猜想。
而且,一想到自己毫不犹豫挥刀斩杀的敌人其实跟自己一样……不,这个就不能再想了。没有用。
有用的是溯行军的动力是什么,以及,作为与溯行军相似的存在,侵蚀者的行动又是受了什么的驱使?
侵蚀者又是从何而来?
……
向下到最后,海水的压力消失了。
用来在水中呼吸和行动的结界也随之消失,四周顿时陷入完全的黑暗。我看不到周围有什么,也不确定又没有危险,就顺着衣服被拉扯的力道伸手,想要首先确认太宰治的安全。
摸到一个黏腻又冰冷的东西,我屏住呼吸:“太宰君?”
几乎是同时,就在我伸手的方向旁边,太宰治也颤着嗓子呼唤:“鹤、鹤丸?!”
哦,不是他变成那样就好。
我松了口气:“你也摸到了?”
“嗯……我还以为那是你……”
“先别乱动。”
我叮嘱了一句,从袖子里掏出几张照明用的符咒,折成纸鹤一一放飞。它们无声地飞上高空四散开来,而后才慢慢发光,将四周的空间都照亮。
这是为了隐蔽,防止在某些时候直接将危险因素吸引到使用者身边。光也不刺眼,但足够明亮,偏冷偏蓝,有点像早晨起来看到的天光。
然后太宰治倒抽了一口凉气,跳起来就往后退:“噫噫噫这是什么啊……?!塑像吗还是……”
他后面也有类似的东西,眼看着就要被绊倒摔个人仰马翻。我顺手拉了一把,然后把他的红披风一角提起来,着重展示上面的黑色污渍:
“是黑色的泥巴,黑泥。”
太宰治看看仿佛要蔓延开的污渍再看看之前被我们摸到的东西,表情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好恶心哦。”
我的衣袖上也有。以前我老是暗戳戳地形容森鸥外是泥巴怪,今天终于见到真的了,比想象中的还要脏。它们甚至还在向下滴泥巴,就像淋了雨的人向下滴水,把脚下都染黑了一层。
是的,它们。
我看着面前这只泥巴怪的上半部分,栩栩如生,酷似人形,连五官都清晰可辨,下半部分却被堆积的黑泥淹没,无法不产生一点不太好的联想。
我扭头看太宰:“……你说,这里面是不是人?”
太宰悚然大惊:“你别在这时候讲鬼故事啊!!!”
“不是说了吗,鬼故事也有可能是真的。”我抬起手,让他看见那条不知道是锁链还是触手的东西,“而且,黑泥从哪里来的也是个问题。”
“你还拽着啊!!!”
“这是线索啊,当然要紧紧抓在手里。”我又拽了一下,“看,线索。”
“啊啊啊你别拽了!你万一把它们拽醒了怎么办啊!”
我:“说不定是被你吵醒的哦?”
小樱桃几乎要惊恐成一只樱桃炸弹,表情扭曲地捂住嘴:“……!!!”
真可爱。
我笑了两声,见好就收,就拽着那根“链子”四处乱走了一会儿。纸鹤们很有灵性地跟着我照明,把黑泥们照得影影绰绰,也把其它的“链子”照了出来。
太宰轻手轻脚地跟着,捂着嘴小声说话:
“这里好大啊……”
“哎,这些锁链一样的东西,好像是连在泥像上的……”
“哇这边黑泥好深,没过脚了没过脚了……!”
“前面越来越深,别往前走了吧……”
我回头看他一眼,冲他比了个“嘘”的手势。
的确不能再往前走了,这些黑泥会像污染一样引动暗堕的瘴气,用文豪们的话来说,就是“侵蚀”。我已经暗堕了,接触也不要紧,太宰却是干净的。
这样看来,黑泥的来源也很清楚了。就是在岛屿的底端汇聚,然后被什么东西运输过来,直接输入到泥塑里,最后又溢出堆积到地面上。
被我拽在手里的也不是锁链或触手,而是运输侵蚀物的“管道”。如果拔刀把它砍断,里面大概会喷出不少东西来。
“我要进去看看,太宰君你待在这里别动,”我掏了一沓符咒给他,“遇到危险不要怕,这些符咒会保护你的。”
如果这些符咒都护不住他……那时候的我估计也GG了,大家一起死没什么不好的。
“……我帮不上忙吗?”他有点消沉,大眼睛都不亮了,“我是不是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不,你帮大忙了,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我长话短说,“这里可不是刀剑付丧神和溯行军的世界啊。”
这里毕竟是文豪和侵蚀者的场合,如果没有太宰治,我连这些运输管道都找不到吧,更不用说找到这里来。
这也是我决定下海时首先询问文豪们意愿的原因。事关侵蚀者,他们肯定不会让我一个“无辜人士”担负一切,而太宰治又那么憧憬芥川老师。
而且他还是最好骗……最纯粹的一个,带着来既不会碍事又能当钥匙,有利无害多省心。
我真心实意地重复了一遍“真的,帮大忙了”就摆摆手转身,向黑泥更深的地方前进。不知道黑泥下面的地形是什么样的,为了防止有沟有坑,我走得很慢很小心。
然后我听到太宰治说:“其实……我知道鹤丸有自己想做的事!”
“虽然我不知道那件事是什么,但不惜冒险也要去做,对你来说一定很重要吧!”
“要加油啊!”
……
直球选手。
真是让人羞愧啊。
……
蹚在黑泥里的感觉很不好。
像是走在沼泽中,越深的地方拉力越大,拉着人向下、向下、不停地向下。
“消停些吧,”我拔刀把手臂形状的黑泥切开,里面细细的管道被斩断,喷出黑色的粘稠的水花,“底下还有地面啊。又不是真的沼泽,别给自己脸上贴金好吗?”
——好脏。
除了留给太宰照明的两只,其它四只纸鹤都跟在我身边。其中一只还低空飞行,试图把黑漆漆的“地面”照亮。
傻乎乎的,跟让我加油的太宰治一样。
不过,能被冠以“文豪”之名的,果然跟我这种俗人不一样。听他们交谈,太宰治转生时——也就是本人去世的时候——已经近四十岁了,竟然还保持着少年一般的心性……
可能这就是传说中的“初心”?
也可能是转生时特意设定的,毕竟让一群中老年人打架想想就令人窒息……
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向前走,最后连腰都被漫过,才终于看到我想看的东西。那是一条鱼骨,环绕在某座泥塑周围,已经被染黑大半。
“你不出来吗?”我把刀在身侧平平抬起,刀尖微微下压,“好不容易才聚集起来,被我一刀斩了很可惜吧?”
小纸鹤们呼扇着翅膀向下再向前,把打光从上方转移到前面,以便于我出刀。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声音。
“也是,反正都是为了少主才制作出来的东西,牺牲多少都不要紧。就算把这整个空间都毁掉,你也能继续做新的。”
“与其用这些牺牲品来威胁你,倒不如传信让他们集中围杀大岳丸,直接把你的愿望本身毁掉。”
我抬头看着空洞洞什么都没有的上方,很认真地打商量:
“真的不出来吗,海鸣?”
黑暗中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连带着泥塑们都摇晃起来。
我看着它们动作,撑起油伞挡住从天而降的黑泥,把小纸鹤们也招到伞下来。
“如果我回不去,陆地上的妖怪们会集结起来轰炸铃鹿山——这样你也要动手吗?”
声音和泥塑和黑泥都停止了。
过了很久,一个苍老的声音才从不知道什么地方传出来:“你怎么证明自己说的是真的?”
“啊,这还要我证明吗?”
“当然!”
“可我不在乎你在这里杀了我啊,你大可以用大岳丸的性命来求证,看我说的是不是真话。”我把伞移开一点,好让暗中的人能看到我无辜的表情,“要不然我怎么敢自己到铃鹿山来?”
“……”
“而且,现在是你在求我才对吧?”
我继续无辜又无害地说,甚至还歪头卖了个萌:
“来吧,让我听听,你打算怎么说服我不提前对大岳丸动手?”
第130章 如雪堆砌的幻影
关于海鸣……
这得从很久以前说起了——不,仔细想想其实也没有多久——在我还是萤草的时候。
那时候我还是源氏的凶犬嘛,在某些大事上只要听源赖光的话就好了,不用想太多。所以我对海国妖怪的印象里,与海鸣有关的,就只有“擅长精神操纵的老头子”这一条。
其他的,更深的,我都没想。
一直到大江山退治之后,鬼切被骗反噬源氏,后来还被控制着两刀把我送走。临走前鹤丸国永来抱了我一下,说了一声“是海鸣动的手”。
我当时以为他说的是“让鬼切失控的是海鸣”。
但之后再想想,如果真的只是这样的话,我当时已经猜出来控制鬼切的是海妖了,已经知道答案了。这句话根本就没有用。没有人会特意对临死之人说无用的话。
——除非这个“动手”另有指代。
说实话,没有前因后果就突然蹦出来这么一句话,挺莫名其妙的。但我当时对鹤丸国永和三日月宗近一直抱有某种直觉性的重视……
怎么说呢,就是那种游戏里不起眼、但关键时刻会提供重要线索的路人NPC。你看大家都是路人甲的长相,就你们长得精致穿得好看,说话还神神叨叨的,那肯定会在关键时刻起到重要作用啊!
——就,这样的重视。
所以那句话我一直记到现在。
后来附身鹤丸国永,我终于理解当初那两个“神经病”了,就尝试着代入自己想了想。究竟在什么情况下,我会跟过去的自己说莫名其妙的话?
那当然是……留线索啊。现在的我怎么想都没有头绪的,需要有人场外提示、需要作弊才能明白的问题的线索。
那,我想不明白的问题是什么呢?
遇到文豪们之前,我以为是溯行军。我探查到溯行军在海岛上,并猜测是海鸣操纵了这些看起来脑子不太清醒的骷髅。
这又延伸出一个问题——海鸣为什么要操纵溯行军?
除非他知道海国妖怪们的结局,知道大岳丸最后会身殉铃鹿山。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可能性有两个:
一是海鸣通过某种手段知道了未来,或是预知未来的技能,或是他还保有从前的轮回的记忆;二是他是从未来来的,加入了溯行军,然后穿越时间回到现在,想要改变大岳丸死去的“历史”。
前几个月我在铃鹿山四处乱转,虽然要费心躲着人,但还是观察到了正常的海鸣、正常的大岳丸。找到岛屿下方溯行军罐头的时候,也没有感受到海鸣的妖气。
前者排除一,后者排除二。我的猜想都被推翻,所以从岛屿下面出来后又去重新观察了海妖们。生怕自己忽略了什么线索,还在跟别人交流的信笺里咨询了对方的意见来着。
结果当然是……没有结果,对方回信说我的思路没有问题,他也想不到别的了。
接到狐之助讯息的时候,我正为此沮丧。
然后就误打误撞地净化了一部分海水,看到了倒影里的文豪太宰治。
其实净化海水、看到水面倒映的晚霞的时候,我就想到了【另一个空间】。本丸能够通过海水作媒介、独立在天与海之间的空间里,五面是海一面是天的铃鹿山不也同样可以?
误会太宰治是镰刀付丧神倒是真心的……画风太像了。
我还以为他是为了跟溯行军战斗才进入另一个空间的,并因此而猜测时政是否察觉到了这边造反的计划。
拉他出来是想例行查探一番,被他拉进去也一样,而且太宰第一眼看着就很没有心机的样子……所以我没反抗。
不然的话,右手就在刀柄上,随时可以抽刀。
然后我就知道了文豪跟侵蚀者。
——思“路”没有问题,那肯定就是“起点”出问题了,重点根本就不是溯行军,猜测一开始就偏题了。
怀疑自己是侵蚀者之后,虽然我智商被吓掉了,但脑子还是有的。倒影空间有可能是自然形成的,但绝不会这么大这么稳定,一定有人在维持它的存在。
费力气维持这么大的一片空间,当然不可能是为了好看,一定有别的目的。比如隐藏什么……
前后结合得出结论,隐藏的是侵蚀者。
谁隐藏的?海鸣。
拿着答案找问题,这作弊作得好像有点过分。但想通了这一点,一切就都豁然开朗了。
以防万一,我还带上了太宰治,果然在海里找到了被他隐藏起来的又一个空间。看到长着海妖的脸的泥塑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次铃鹿山之行可以结束了。
——抓到你了。
以及,我跟海鸣说的“到时间回不去就会轰炸铃鹿山”,是真的。孤身踏入敌军大本营,当然要多上几重保险,必要时刻还能用作威胁跟对方谈条件。
不怕死就……半真半假吧,反正我都找到罪魁祸首了,其他的事都安排得差不多了,拉着这个空间、这群侵蚀者一起死也没什么。就是还没跟阿紫小姐道个歉,怪愧疚的。
而且我不怕死,海鸣却怕大岳丸死呀!他的弱点一开始就暴露出来了,就要有被拿捏住的觉悟。
这么有本事的人,就算是敌人,直接杀了也怪可惜的。当然得抓过来当苦力,压榨他打白工,使劲割韭菜——想要达成我跟三日月、狐之助许诺的约定,还缺人啊,缺会黑科技的人才啊。
糖只有挨打的时候吃才最甜。打一棒子再给颗甜枣,威胁一番再谈合作,海鸣就不得不到我这边,成为我地里的韭菜啦~
……
“你……为何要帮助老夫?”
“你想多了,各取所需而已。”
我把久次良泥巴塑像上的鲸鱼骨拉扯下来丢在黑泥里,拢着一群战战兢兢唧唧叫的小纸鹤坐下:“而且,如果你要跑,就算我真的把这里炸了也不要紧吧?还有现实中的铃鹿山呢。你们要是提前攻打陆地,平安京又得一场腥风血雨。”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更何况是侵蚀者。要是我真的把海鸣逼急了,他不想再拯救大岳丸了,而是脑子一轴“这个害死了少主的世界还是毁灭了吧”……
我想象了一下海鸣不惜一切代价毁灭平安京的场景,妖怪可能还强点,人类大概要死不少。
还不如后退一步,只是麻烦一点而已。
“而且侵蚀者跟文豪是天敌,你们不受控制,这本书的作者也会有危险。”我再一次警告他,“现在已经达成合作,你们就别想着侵蚀作者了。”
海鸣沉默了一会儿:“……不,老夫不会去铃鹿山,也不会放弃侵蚀藤原紫。”
我一愣,还没反驳,就见无数黑泥簌簌移动起来,汇聚在鲸骨的尾端,慢慢凝聚成一个佝偻的人形。
“你……”我皱眉,“是影子?”
不,不对。那些黑泥是真实存在的,并不是虚无的幻影。
这个空间是倒影的空间,所以这里存在的都是海妖的倒影,倒也说的过去。但影子为什么会有意识,为什么能自由行动?
我想到了那些细细长长蜿蜒如锁链的管道,忽然毛骨悚然。
海鸣虽然是“动手”的人,却不是起源。
他最多是个持刀人,而刀是刀匠锻造的。
“您猜到了。”海鸣的“影子”说,声音像是从它全身上下发出来的……因为它没有嗓子啊。
“吾等只是无数轮回中遗留下的倒影,没有灵魂,没有实体。之所以能形成如今的群体,制造出如此规模的污染……”
影子把正常人手的位置的长条物体伸到我面前,五根细长分支中间向下滴落黑泥,像战斗后指缝里滴落的血。
他……不,是它,它嘶哑地说:“是因为无数次轮回中积累的仇恨与悲伤,不只是铃鹿山的,不只是海妖的,不只是吾等的……”
阴影笼罩过来。
我想后退,但身体僵硬至极,动弹不得。
“您看啊,”它说:“您看啊……”
“您看啊……”
“您看啊!!!”
“吾等背负的宿世的仇恨与悲伤!此世无数次轮回所积累的罪恶!浇筑吾等获得身体的因缘!吾等就是行走的罪!”
它嘶哑着嚎叫,像哀鸣如咆哮,直直逼近坐着的我,黑泥几乎贴到我脸上:“除了这里,就算是铃鹿山,也不是吾等的归宿,吾等无处可归!”
“这是吾等的错吗?吾等活该如此吗?”
“没有侵蚀整个世界,已经是吾等尽力约束的结果,凭什么要我们放过藤原紫?!她才是一切的祸端!万恶的起源!吾等背负的——”
“分明是她的罪恶!”
……
侵蚀者从何而来?为什么要篡改书的结局,为什么要针对书的作者?
就因为作者是剧情的创造者?
这些问题,终于也得到答案了。
所谓的【侵蚀者】,其实就是剧情本身啊。
对自身不满,对悲剧不满,对罪恶不满,对整个书中的世界都不满,但又无法把自己本身割舍掉。
所以以这不满制造出【侵蚀者】,修改剧情,而割舍作者。
或者把作者污染成与自己同样的东西,或者把作者直接杀死。
……
我看着状若癫狂的黑影,竟然在可悲的同时也觉到了可笑。
多么荒唐啊。
作者在书写文字的时候,怎么可能会想到自己的文字会成真?怎么可能做好背负一个或数个世界的罪恶的准备?
只是文字而已,轻飘飘的,从墨水瓶到钢笔到纸上,随手就写下来了。对这个世界来说却是无力反抗的一切。
多么荒唐啊。
我看着他,轻声说:“我来背负。”
咆哮嚎哭嘶吼都戛然而止,一时间,连黑泥滴落的声音都消失了。
“我来背负,”我试图说服它和它们,“阿紫小姐已经被困在书里经历无数次轮回了,这里的所有悲伤所有愤怒所有罪恶,她都已经亲身体验过了,至少也够一半了吧?”
“剩下的*一半我来替她,不管是侵蚀还是死亡,都交给我吧。”
“……”
海鸣的影子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但我感受到了,铺天盖地的无数的目光,涵着无数的恶意转移过来,注视着这一条鲸骨,注视着鲸骨上的我。
不能退缩。
不能犹豫。
不能畏惧。
我定了定神,虽然后背都快被冷汗打湿了,但还是很有坚持地讨价还价:“不过要杀我的话,能不能等剧情都破坏完了再动手?侵蚀也是。这也是我们谈好的合作里的内容吧?”
它们注视着我。
“先侵蚀一半也可以,”我把手伸出去,掌心摊开向上,“这样我就跑不掉了。”
“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