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1章 霞云之下
挑拨离间失败后,宇髄和妓夫太郎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虽然看起来都是妓夫太郎单方面的嫉妒发言,从外表到运气都酸得好像柠檬成精,但以我对宇髄这家伙的了解,要是完全不在意,他是不会费口舌阴阳怪气回去的。
这很稀奇。
虽然因为种种原因,我面前的宇髄天元一直都是个幼稚的憨憨,但能够为了追求自我而叛出家族、成为鬼杀队的支柱之一的人,当然不会只是个憨憨这么简单。
他是很有些本事在身上的,与此相伴的还有配套的傲气,作为音柱的信念坚定得很,至少不会随随便便就跟路边的鬼聊起来。
“这都是因为谁啊,”把鬼赶出去后,他大马金刀地跳到茶桌边坐下,近两米的体格视觉上几乎要把屋子填满了,“还以为你要怎么‘从鬼的内部下手’,结果才短短几天竟然已经跟鬼打成一片了,收到你信的时候真把我吓了个够呛……”
我好笑地看着他拿起茶杯又放下,有点渴但就是不喝,还要故作不经意的样子,简直是把怀疑写在脸上了:
“这就是你藏了一身武器的原因?担心我已经站在鬼的一边了吗?”
宇髄天元嚷嚷起来:“真要怀疑你的话我就不会晚上来了!说话一点良心都不讲啊臭小子!你看我都没问你好几只鬼不杀留着做什么……”
越嚷嚷声音越低,我飘在窗台上微微俯身看着他,他嘟囔了一会儿沉默下来,叹了口气偏头来看着我。
“好吧,不愧是你,在你面前是一点面子都留不下来……”他说,“其实我还是有点怀疑的,不只是我,其他人也有一点。”
其他人,大概就是以为我是有一郎的几位柱。看到时透兄弟回去,却又收到了来自吉原的信,正好在柱合会议上被耀哉说明了真相……他们会产生怀疑也是正常的。
我示意他茶里没有毒,放心喝。他问我没什么想说的吗?
“什么,”我托着腮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需要我道歉吗?嗯……为我隐瞒了自己的身份?”
“……”
他不说话了,转而用惊异的目光上下打量我。
“怎么了?”我问。
“总感觉你不一样了,”宇髄用有点感慨的语气说,“真的有神明的样子了……想想真是不可思议啊,明明不久前还活蹦乱跳的呢。”
——活蹦乱跳是什么奇怪的形容词,猴子吗?
感觉我不存在的脑门上青筋都要崩起来了,但也不能以大欺小,只能强行按捺着微笑:
“死得早还真是对不起了,你对沉稳的老年人有什么不满吗?”
……
那之后好几天,宇髄都没有跟我再说过话。
不是刻意躲避,也不像是不满。真要说的话,联络线人——就是他那三位潜伏进花街的忍者妻子——传递情报整合线索跟鬼谈心,他忙得堂堂正正,正大光明。*
包括其它几只上弦鬼没有固定的领地、行踪缥缈不定、唯一能见全的时候只有鬼王召集的会议上,而鬼王百年不一定开一次会的情报,也是他传回鬼杀队的。
相比之下我就不务正业多了,每天不是在欣赏花瓶,就是在跟花瓶的哥哥交流做兄长的心得,偶尔还能怼一下无聊久了就变态一波的童磨。悠闲程度跟宇髄天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从旁观人的视角来看,我跟宇髄应该算是闹别扭了。
而我大概知道他在别扭什么。
自知之明这个东西在我身上是不定时出现的,我在“有没有自知之明”这件事上可以说没有自知之明,所以常常反向冲刺,被侵蚀者骂说“心里没数”。但在揣摩别人的心理上,我还是挺有信心的,利用来攻击别人也毫不手软。
哦,心软是另一回事。
不过除了刚开始,我也没怎么心软过。
所以“宇髄天元觉得我变了所以不知道该怎么跟现在的我交流”这种事,我其实知道得清清楚楚。
他应该还是相信我的,想对我友善,毕竟有之前愉快的相处摆在那里。换个说法,正因为是朋友,所以才接受不了我的“变化”。
但是,我真的有“变化”吗?
虽然很多人都把爱什么的说得很玄乎,但科学的讲,人的感情都来自于各种激素和分泌物,也就是来自于肉|体。我附身别人的时候当然不会有问题,但我本身是没有身体的,冷淡一点才是正常的吧。
这也是我不附身童磨的原因……他脑子有病,真要说感情还不如至少有跟人正常交往经历的我。
肌肉加紧身衣的搭配是另一个原因,虽然占比较小。
也不是不能换衣服,但他的……嗯,胸围,换宽松的衣服总有种虎背熊腰的感觉,搭配那张脸蛋就不仅是变态了,还有碍观瞻。
在丑和有伤风化之间,我选择了让他独自有伤风化。
对此,童磨是惋惜的。他对“神明”“死后世界”这种话题非常感兴趣,因此也对我抱着看起来很像是变态的热情,把身体交给我大概算是一种表达热情的方式,而我的拒绝就等于在他“脆弱”的心灵上泼了一盆冷水。
实际上没有心的食人鬼这样说,总显得有点恶心。
“但是我没有说错呀,凉君就是很冷淡,不是吗?”少有的可以说话的放风时刻,他立刻用来搞事,故意拿扇子挡在嘴上,眼神乱飞得好像向昏君献策的奸臣,“不然也不会放任那位音柱大人胡思乱想猜来猜去,却根本没有向他解释一下的意思……该说是神明的恶趣味吗?”
“以人类的纠结彷徨为乐,的确不是感情丰富的人能做出来的事呢。”
说得好像他是什么感情丰富的正常人一样。
不过我在他心里的形象是不是太鬼畜了一点?
“你说的真的是我吗?”我懒得转头看他,推开他脑袋继续看窗外,这几天我就一直飘在窗台上,白天看云晚上看月亮,“虽然宗教和神明之类的就是要起到人的精神映射的作用……但在我身上找共同点,是不是太可悲了?”
“这是承认自己以他人取乐了吗?”
“这是承认自己以我为映射了吗?”
“哎呀……”
“哎呀。”我敷衍地重复了一遍,不是很想跟他谈心。
“不过鬼本来就是可悲的生物吧,”童磨自顾自地打开话匣子,老老实实地坐在窗沿下的影子里,“除了我这种觉得做人没有乐趣主动变成鬼的,还有很多是无法作为人生存下去的,或者在无法抗拒的情况下被强迫变成鬼的。”
听起来好像是在开脱什么的话。
我很理解这几句话的内涵,就好像千年前,平安京,百鬼夜行,其中的很多妖怪也都有悲惨的过去……甚至一直都在悲惨中挣扎着。
但那已经离我很遥远了。
不管是看到悲剧就发生在眼前的同情,还是为此而努力挣扎迫害自己的曾经,现在想来都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了……虽然从我个人的经历来说,那确实是另一个世界。
我看了一眼童磨,在没有第三人在场、我也不确定是否在听的情况下,他已经就这么兴致勃勃地开讲了。
讲一对兄妹,丑陋的哥哥与美丽的妹妹,在花街的最下层挣扎求生,在以为能够得到幸福的时刻陷入绝境,一个被火烧成焦炭,一个即将失血、或者是失温致死。
这本来是花街最常见的、世间也最常见的戏码。这个世道的孩子夭折率是很高的,花街也并不是夜里呈现在客人眼前的、辉煌的不夜之城的样子。
但与其他孩童夭亡的故事不一样的是,这对兄妹在真正死去之前,遇到了一只来此觅食的鬼。
“于是——锵锵!上弦之陆,最强兄妹档,堂堂登场!”
童磨歪过头来,向上看我,七彩的眼睛和故作天真的笑容在阴影里蒙上一层阴影,尖利的虎牙也若隐若现。
“时隔百年,当时把他们逼迫而死的人类早已经死去了,鬼却靠着吃人过上了人类的生活。”
“凉君觉得呢?最渺小的,被人世埋没的虫豸,怎么就会变成吃人无数的上弦之鬼呢?”
“……”
我终于低头看他。
“你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被人世所埋没……那你为什么要一直看着我呢?你觉得我是人世吗?”
他轻声说:“神明,不就是人世吗?”
“强大,冷漠,高高在上——信徒都以为神明会注视自己,却不知道自己在神明眼里只是虫豸而已。”
“凉君,”童磨古怪地笑笑,“你又在看着哪里呢?”
他站起来,拍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若无其事地走开了。因为幻术的维持,他并不会被阳光晒成灰烬,但我们并没有“我会用幻术保护他”的约定。
我看着他离开,有点不理解上弦陆兄妹和后来神明与虫豸论调的联系。
也可能我已经理解了,只是潜意识地不想承认。
我已经很久没为什么事而痛苦、苦恼过了,也很久没有同情过什么人。人与人之间是按照“是否相似”来划分团体的吗?斑哥和泉奈都是强者,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千手兄弟也是。哪怕后来我没想起来月读世界的经历,要达到目标也只是时间问题。
要说悲惨的话,还有什么比整个世界都陷入一场幻境更惨?那个世界的白兰和另一个我也挺惨的,但结局还算得偿所愿。
一定要说我变冷漠了的话,那就是他们的遭遇拔高了我产生同情这种情绪的阈值。还有侵蚀这个负能量多到能毁灭世界的老头子常伴吾身的老头子,虽然现在它看起来好像一个只会跟我讲笑话的捧哏,但最开始也是会在海底下对着自己捏的泥偶哀嚎的怪物。
在这种对比下,个人的不幸与痛苦就显得过于渺小了。
就像因为恐惧而失去光彩的小葵,就像用一件羽织连接彼此的蝴蝶姐妹,就像差点失去所有家人的炭治郎,和已经失去了所有弟子的鳞泷左近次。
因为渺小,所以无关紧要,不需要关注。
是这样吗?
——我是这样想的啊。
强大,冷漠,高高在上。
——这不是和我最讨厌的那些人,完全一样了吗。
第312章 霞云之下
我思考了很久我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对人来说反省总是最艰难的,顺风顺水惯了的人尤甚。我在存在形式上与怪物无异,但思考方式还是跟人类一样的,人性中的缺陷一点都没缺,很会给自己开脱。
经历的事情多了,活得太久了,变得很强了,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这种还需要别人同情的“弱者”所以习惯性的漠视了……只要我想,总是能找到借口的。
而借口终归只是借口而已,现实并不是顺着借口改变的。
倒不如说,在意识到错误之后还想给自己找借口开脱,这更说明了我现在的糟糕程度。
——怎么会变成这么糟糕的大人。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唐国有话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总不会是突然变成这样的,但前几个世界里没人跟我说过这种话。单纯观光的几个不提,吠舞罗公认我是很有他们氏族风范的“法外狂徒”,就算把石板撬走了也没人阻拦。狛枝倒是跟他同学们介绍我说是“天降的幸运”,做得最多的不过是随时随地献出身体让我吃个早中午饭还有零食……
就,玩得很开心,也没有波澜,跟忍界的hard模式相比就是开了挂的easy关,新手也能速通的那种。
但事实上,把别人的人生类比为游戏,这本来就是傲慢的一种体现。只是当时没有童磨这种毫无底线还满脑子哲学的乐子人……鬼,所以没被指出来。
我就顺滑地一路错到了现在。
这样一想,他们真是宽容的人啊。
再往前,对忍者们来说,我也是傲慢的。其实到现在我也很难对有些忍族正视起来……从历史的角度来说这是时代局限性,这一点我已经论述过很多次了。只是斑哥和千手柱间教会我你大哥永远是你大哥,实力强就是了不起,还有千手扉间那家伙不遗余力地跟我互坑。
所以我还没有飘到天上去,还没有走上什么“我就是八兆个世界的神毁灭世界就是一场游戏”之类的不归路,还勉强保留了几分谦虚。
虽然也不多就是了,但至少还能唤醒我的羞耻心。
至于上上句是不是影射了某棉花糖精——难道还有第二人选吗?
这样一想,我严正怀疑我会变成今天这样是受了那个据说已经变成了大魔王的白兰的影响……或者说启发。几个白兰为了成不成神这件事打了八兆个世界,而另一个我将这些记忆都毫无保留的赠送过来,就算只是看电影一样旁观,对我造成的冲击也不小了。
虽然在那之前我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毕竟是被小朋友盖章过的不相信同伴……但至少我对敌人很重视啊,绞尽脑汁地提前布置了计划一二三呢,忽悠犬和千种的时候也很用心,一点都不敷衍。
再往前……是不可能往前的。女神是不可能有错的。她本身就那么平易近人和蔼可亲,养孩子自然也是往这方面养的。
——好的,锅找到了。
就决定是你了,白魔王兰。
——算了,承认自己没出息吧。
会被人轻易带跑偏,说明我本性就不是很坚定。
——幸好没酿成大祸。
对小伙伴造成了精神伤害、无意识丢人了算吗。
这样一想,前几天宇髄的沉默可真是相当给面子了。耀哉也是,真不愧是把剑士们当作自己孩子的主公,容忍度真的有够高。还有天音夫人,也只有他们能对那群脱缰野马一样的柱戴上滤镜……
等一下,那我在他们眼里的形象是什么?
自命不凡的蠢货应该不至于,但也超出叛逆期没过的小孩子的范围了,这样一想我都在洋洋得意什么啊……
光代入他们想一想就难为情得无法呼吸了,虽然我也用不着呼吸……
啊。
死去的羞耻心突然开始攻击我.jpg
……
我自闭了好久。
完全没有脸面去见才向人家毫无所觉地展示了自己糟糕特质的宇髄天元,对默不作声看了好久乐子还当成乐子说出来的童磨也有点迁怒,至于做人的时候可怜做鬼之后还碰到我的上弦陆兄妹还有点愧疚……
这愧疚在堕姬探头探脑来找我聊天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虽然它说……不是,她说,她才不是自己想来的,只是童磨威胁她不过来就把她首饰都砸碎,她才过来的。
我慈爱地看着她,此刻的她在我眼里就是可可爱爱没有脑袋。虽然还是预定好的漂亮花瓶,但至少不会像预先计划的那样把她脑袋摘了摆在盘子里……
呜,我之前怎么那么残暴。
残暴就算了,还那么理所当然!
“怎么忽然好冷,你的眼神好恶心,”堕姬搓了搓胳膊坐下,就盘着腿坐在之前童磨坐的窗台下,她这个花魁当得是一点仪态都没有,打眼一看就是个不通礼仪的粗丫头,“有什么想说的?说吧。”
“……”
啊,嗯,我有什么想说的吗?
毕竟也是好几百岁的人了,我还是有点年龄包袱在身上的,这几天就算羞耻到想要藏起来,也没有表现在脸上。所以虽然很想捂脸,我也绷住了没有让表情扭曲,故作平静地看了她很久。
看起来高深莫测,其实在内心疯狂搜刮话题。
可恶,她一脸脑袋空空的模样,还有那双好看但是没有内涵的眼睛,真的很容易放大人的正面感情。换成妓夫太郎来我还能无视,堕姬就……
就真的不是很聪明的样子,让人幻视空有美貌的小猫咪,或者只会吃和睡的小孩子。
我没有暗示她弱智的意思。
……好吧我就是这样觉得的。
她瞪了好久,眼睛在阴影里也闪闪发亮,比头发上插着的红珊瑚发簪还亮眼。等得不耐烦的时候一偏头,金绿色猫眼半明半沉,比宝石还好看。
我忽然想到童磨说的,小小年纪就美貌无比的妹妹,让兄妹俩的生活都好了起来。
这是只有在花街才会实现的事,但并不只是在花街才会发生。
“如果,”我放下手,隔空描绘她的眼睛,“还有机会转世的话,你想要富足的家世吗?”
她把眼睛眯起来了,向后仰头,像不解,又像不屑:“哈?”
“那是什么,”她嗤之以鼻,“人类才会比较这个吧!我可是鬼啊!只要强大就有吃的,只要美丽就有贡品,不用挨饿也不会生病,还不会死,人类能做到吗?”
“所以为什么要转世成人?如果真的有下辈子,我还要和哥哥一起当鬼,没有就算了。”
她看着我,奇怪地说:“你不是神明吗?这么瞧不上鬼和人类,为什么还要问这种问题?”
“……”我几乎语塞了,“倒也没有‘这么’瞧不上……”
她的表情好像在看一个傻子。还是个突然犯病的傻子。
而我只想捂脸。
救命。
我都给别人留下了什么印象啊……!
第313章 霞云之下
跟堕姬的谈话没有什么后续,我思考了一夜,主动找来妓夫太郎。
然后被毫不留情地阴阳怪气了一顿。
“你不会是想送我们去转世吧,以为这样就是对我们的拯救?还是补偿?”他露出夸张的叹为观止的表情,皮笑肉不笑的,嘲讽效果拉满,“从讨人嫌这一点来说确实有神明的样子。很有自知之明嘛,你。”
“还有,你那是什么眼神?真恶心……别这么看我。”
我:“……”
我用一秒钟的时间思考了很多东西。
摆正心态不等于当受气包,就算是谨小慎微的萤草时期,我那个凶犬的名声也不是靠背景得来的。
对堕姬态度好是因为她长得好看且心思简单,妓夫太郎跟他妹妹完全相反,我当然没有那么高的容忍度,没有把他直接丢出门全靠那“正达到顶峰”的愧疚。
所以一秒后,我还是没忍住,心平气和且慈祥和蔼地怼了回去:“害羞什么,这不是一个老人家注视小孩子的正常眼神吗?”
妓夫太郎表情完全垮掉,震惊地发出了一个语气词:“呕。”
我满意了。
然后和妓夫太郎的交谈就在你来我往的互怼中结束了。
目送他骂骂咧咧地夺门而出又忍气吞声地把门安回去之后,我才想起自己叫他来目的不是吵架,也不是吵赢,而是多了解他们兄妹一点:“……”
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有胜负欲啊!
我又自闭了,陷入了深深的消沉。
——身在黄泉的妈妈,出门之后,我学了好多坏东西,好难改正,怎么办。
这种消沉止于某天,宇髄天元表情复杂地前来敲门。
“那个,凉啊,”他左顾右盼,看这看那就是不看我,右手疯狂挠头,肉眼可见的心虚,“跟你说件事……”
我刚从一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里回过神来,就被他这幅样子震住了。
这跟我设想过的场景完全不一样。察觉他在闹别扭后我一直没有主动去解释,一开始是因为觉得没什么好解释的,后来则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和他们,只能在脑子里提前预设一下……
他主动来找我的场景当然也设想过,但那也是、怎么说呢,怎么也得煽情一点热血一点,让我豁然开朗幡然悔悟,从此跟鬼杀队同心同德一起打倒鬼舞辻无惨走向全员大团圆之类的,才更符合这种题材的正派人士的画风吧?
为什么会这么、不能说脱离人设,只能说离谱得让我直觉不妙?
可是他表现的真的好像搞了什么事还没收好尾导致无辜人士惨遭牵连的样子啊!
我上下仔细地打量他,最后把视线定在他故作自然按着门框,却一直在微微颤抖的左手上,心中的恐慌逐渐扩大:“你做了什么?”
宇髄天元挠头朗笑:“啊哈哈,其实也没什么。”
“就是来之前蝴蝶让我帮忙转告你回个消息报一下平安结果我一直忘了上午无一郎的鎹鸦来问你我才想起来而且我告诉它说你一直跟这家的花魁在一起现在他们可能已经收到了。”
我理解了一会儿:“……”
我眼前一黑:“不要把音柱的速度用在这种事上啊……算了怎样都好,要我谢谢你在他们来信前提醒我吗?”
上午送走银子,晚上才跟我说,这分明是心怀不满趁机发泄吧!
我真的会谢谢他……
宇髄天元比大拇指:“不用这么客气:P”
他还:P
他竟然还:P!
他肯定是故意的!
我愤而起立,看他一会儿,扭脸心虚。
可恶,是不是收集到什么情报了,这家伙还故意放下头发穿上新衣服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双倍的buff之下我今天岂不是只能认栽!反正这样玩笑似的轻轻揭过从某种意义上是最轻松的……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以这个完全没必要但还是做了的动作来表示我的隐忍:“好的,不会客气了。”
宇髄眨了眨眼,哈哈大笑起来。
我懒得去分析他的心路历程了,反正又是一篇小作文,直接联系有一郎的精神世界,通过他回到蝶屋去见忍小姐。
至于我不在这里,宇髄的安全会不会受到三个上弦的威胁……我只是切换了一具身体,又不是解放了幻术,童磨和堕姬兄妹还是在控制中的,有异动的话我可以立刻回来。
总之我在蝶屋睁开了眼睛。
还是熟悉的把两张床拼接到一起的房间,夜色里紫藤花的香气清浅。室内没有点灯,因此床头盘腿坐着、把刀按在膝头上的人影显得格外阴森可怖。
我在心里扭曲了一会儿,就很想继续装睡逃避现实。
但忍小姐毕竟是蝶屋的主人,我醒来的时候也没有防备,就在装睡的念头生出的下一秒,她已经竖起了纤细的刀身,笑盈盈道:
“呼吸声变了哦,凉君,需要我扶你起来吗?”
我:“……”
是错觉吗,感觉她比以前更有威慑力了。
第314章 霞云之下
我承认我慌了。
浅草计划其实也没过多久,但被忍小姐教训却好像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我自觉没有能一直不惹她生气的懂事,她的真实脾性又称得上火爆,积攒了这么久的怒火一旦爆发肯定相当惊人……
而且宇髄那家伙还刚刚告了我一状。
“我……我可以解释。”
不管怎么说还是识相一点,先认怂吧。
我举着手坐起来,非常严肃诚恳地声明:“首先逗留花街非我本心,我对女色完全没有兴趣……男色也没有。其次,和我厮混的花魁是上弦陆中的一部分,她和上弦贰那个邪|教头子都很有研究价值,所以我才一直和他们待在一起。最后宇髄害我,他故意给蝶屋传这种语焉不详的消息,就是为了报复我之前冷落他还把工作都推给他!”
所以相信我啊忍姐我才没有变成糟糕的大人!
我睁大眼睛,努力表现得更无辜无害,顺便暗搓搓谴责了宇髄天元背后打小报告的不讲武德的行为。
笑话,他会告状我就不会了吗?比起两米长的肌肉壮汉,人们当然会偏心向十二三岁的小孩子。
这波我占优势!
然后忍小姐就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是吗?”
我瞬间安静,老实低头:“……”
看来今天是少不了要挨一顿骂了。
沉默中我胡乱想着,没办法,谁让我之前不做人事呢?一起向忍小姐道歉也好,省得麻烦。还有小葵,她明明把我当成朋友吧,我却就那么无视了她,一定要好好道歉才行……
就是希望忍小姐不要骂得太狠,她毒舌起来还是很厉害的。
“……算了。”但她没有。
久久的沉默后一只温凉的手掌落下来,在有一郎的脑袋上轻轻拍了几下。那并不是一只柔软的、符合人们心中印象的女孩子的手,因为刻苦的修习,有很多坚硬的老茧遍布在手心和指节之间,在额头上擦过的时候触感更是明显。
忍小姐倾身向前,抱住我的肩膀和脖颈。她叹了口气,语气虽然还是有些生硬,但对她来说已经是难得的纵容温柔了:“没事就好。我还没感激你报复了上贰那个混蛋呢,就不跟你生气了。”
“谢谢你替我出了一口恶气,”她说,“但是下次一定要及时、详细往回传消息,至少让我们知道你的近况,让我们安心吧。”
“……”
“听到了吗?”
“……嗯,”我低声说:“抱歉,让你们担心了。”
不会有下一次了。
那天晚上我去找了小葵。
时间已经很晚了,但她还没有睡,也没有换下队服。黑色队服外面是不变的白色围裙,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但这样反而让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在她门口踌躇了好久,最后还是小葵主动。
她故作不耐烦地皱着眉头,凶巴巴地问:“你还要在门口站多久?怎么,出去一趟胆子还变小了吗?”
蝶屋关心人都是一脉相承的嘴硬吗?
我舒了口气,从这久违的呵斥里找到一点安心,反而能够坦然地面对她:“我是来道歉的。”
小葵收叠床单的动作顿了一下:“什么?”
“入队考核时候的事,我明明察觉到你受到了伤害,但没有重视,也没有关心你。抱歉,小葵。”
“我才不需要呢,”她头也不回,“你当我是什么人啊,我可是蝶屋的神崎葵……很坚强的。”
“但这说明了我作为朋友的失职啊,不管小葵需不需要,”我挠挠脸,“虽然现在说有点晚了,但是——”
“我可以帮你做点什么吗?只是陪着你也可以,做你的陪练也可以,殴打鬼来帮你出气也可以。”
“——可以重新做朋友吗?”
小葵沉默了好一会儿,抬手擦了擦,像是在擦额头上的汗,但回头时眼睛还是有点点泛红:“真拿你没办法。”
她叉起腰,神气十足地:“那先来帮忙吧,叠完这些我去厨房做点宵夜。你在外面有好好吃饭吗?”
“……”
这些事我没有刻意隐瞒,耀哉第二天就得到了消息,在我去拜访的时候却没有说什么。他还看不见的时候就能从各种蛛丝马迹里察觉到我的问题,现在眼睛清亮精神充沛,更是能一眼就看出这不能说小的变化。
但他并没有打趣,只是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小葵的工作,之后就一切照常,交换完情报还让天音夫人给我打包了几碟点心,像送小孩子一样送我出门。
“其实我以前就觉得了,”我悄悄跟天音夫人说,“明明耀哉也没有多大,但真的很有慈父的感觉……”
天音夫人掩唇而笑,向我示意了一个方向,也悄悄地说:“也有他人说过这话呢。”
她手指的方向,白色羽织的女孩束着樱粉与草绿色的三股辫,带着雀跃的笑容与另一个人说笑而来。
……
甘露寺蜜璃还是跟以前一样,甜美开朗得让人一眼就想到春天。
见到我的第一眼,她就眼神亮亮地打了招呼,然后扭头对她身边蒙着半张脸的青年说:“伊黑先生!你先进去汇报吧,我就在外面好了……啊,这是我和炼狱先生的朋友,已经晋升雾柱的时透有一郎君!有一郎君,这是伊黑先生,是我的、嗯,上次任务的搭档。”
话音未落我就感觉被瞪了。
对方自我介绍,嗓音凉凉的:“鄙人伊黑小芭内……”
他看起来很想再说点什么的样子,但最后还是憋住了,转头对甘露寺又是另一个语调,把双标表现得明明白白:“那我就先进去了。很快就出来,你要是饿了的话……”
甘露寺脸红红的,从袖子里唰的掏出一包点心,很有她师父的精神:“我都准备好了!会在这里等着的!不用担心我伊黑先生!你就安心地去吧!”
我默默往甘露寺手里堆了几包点心:“不够这里还有。”
伊黑……伊黑又露出了那种很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老半天的样子。
最后他又冷飕飕地看了我一眼,摸了摸脖子上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的一条小白蛇,慢悠悠推门进去了。
看起来慢悠悠,其实动作还挺快的,至少甘露寺小声呜咽着捂脸的时候,他都没听见。
少女激动得口齿不清:“好帅气……好帅啊!好可爱啊伊黑先生……!”
等一下,这个形容词,是认真的吗?
我看看甘露寺,再看看门里的背影,恍然大悟:“这就是忍小姐之前说的,那个很会养蛇的甲级队士吗?甘露寺和他在一起了吗?”
“噫!有一郎君!”少女脸色涨红,左右看看,心虚极了,“怎么能直接说、说出来呢!”
表现得很害羞,但说话时却没否认,还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现在已经不是甲级啦,伊黑先生之前接了探索那田蜘蛛山的任务,把下弦伍斩杀了,这次回来就可以升为柱了。”
“对了,有一郎君还不知道呢,之前在浅草附近师父斩杀了下弦贰,已经升为炎柱了。”
“哦!那要好好恭喜杏寿郎了,贺礼就等下次见面当面送他吧!”我顿了顿,还是选择很坏心眼地把话题转了回去,“所以你跟伊黑君……”
“……”哇,她脑袋上都冒烟了。
我忍不住想笑,伊黑小芭内是在耀哉和忍小姐他们面前都有名有姓的人,人品当然没有问题,虽然据说有些内向阴郁,但看他刚才那个双标的样子——那不就是个恋爱笨蛋吗。
虽然在这里谈这种樱粉色的话题总有种画风不对的感觉……但甘露寺就是有这种能力,把人均苦大仇深的鬼杀队都带进春天里了。
这样,那位伊黑小芭内会喜欢上她也是很正常的。
我无心当电灯泡,最后提醒了一声:“不过,既然关系都改变了,就把称呼也改变一下吧。这也是表示喜爱的一种方式,不是吗?”
——不然称呼别人就叫名字,喊那位伊黑君却那么客气,他迟早会醋得吓到别人吧。
甘露寺半掩着脸,很小声很小声地讲悄悄话:“这是特殊对待……其实还要感谢有一郎君上次的开导,我觉得伊黑先生很可爱,就直接对他表白了!果然他最近越来越可爱了……虽然跟我以前的想法不一样,但还是、个人的喜欢最重要吧?”
“嘘——不要告诉别人哦?尤其是伊黑先生——”
“……”
啊这,什么叫人不可貌相啊.jpg
我好想问甘露寺自己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但看看她的样子,再想想那位伊黑君,也不是不可以……吧?
算了,年轻人的事老人家少管。
大人的事小孩少管也行,都能说通。我抱着这样的想法说服了自己,抱着剩下的点心回了蝶屋,溜溜达达地去给女孩子们分享。
分享完了本来想给忍小姐和小葵帮忙的,但她们都用嫌弃的目光把我送出厨房,让我自己找个地方待着。
因为从童磨他们那里得到的情报,队里最近挺忙的,除了数量激增的柱都被派了出去,普通队士也都往危险指数较低的地方去了。蝶屋主要还是收治一些症状稀奇的或伤势较重的患者,所以现在病人竟然不多,也不需要我去前院。
这也是我这次回来一直没见到无一郎的原因。
不过,给他派这么多任务的并不是耀哉,而是他自己。
……想想也很清楚,我不在身边稳定,杀鬼又日渐频繁,这段时间他的记忆肯定会大幅度松动,察觉到不对也是迟早的事。
要说完全不失落是不可能的,不过我从来都没有把他人的人际关系占为己有的想法。至于安全问题,也不需要担心,无一郎身上也有我的印记,如果遇到生命危险,我会自动转到他那里*去。
所以我现在还真的无事可做,怎么说也是出差好多天了,回来了就在花园里搬张躺椅休息一下也不错。
——精神世界里有一郎也没那么呆滞了,应该很快就会好了。等他们兄弟团聚,再重新认识一下吧。
——说起来最近没去看望炭治郎,他和他妹妹怎么样了?嗯……总觉得忘记了什么,是什么呢?
暖洋洋的太阳光,忽然没有了。
也不是没有,只是被阴影遮住了,我抓了一下如有火烧的脖子,睁眼看看,不知道该不该笑出声来。
入目是一条腰如水桶、面目憨憨的紫黑色胖头蛇,无声无息中游动到我身前,庞大的躯体上阴气森森,无一处不体现着蝶屋鬼制品饲料的优良性能。
成年人手臂粗的蛇信吐了吐,擦着我的脖颈而过,带起的风都刮得人脸刺痛。我更想笑了:
“这是在表达不满吗?还真是温柔的方式。”
看来垃圾食品确实好吃。
“……哼,这是看在你努力上供的份上。”
阴影盘旋,扭曲,溃散,落在身上地上,其实都十足的邪恶可怖,是换成旁人来会被吓得尖叫的程度。
但我并不畏惧他。
我早就不会畏惧他了,只是觉得造化弄人,无奈中还夹杂着有些好笑的怀念。
“这么多年不见,你竟然还多了傲娇的属性吗?”
我张了张嘴,又张了张,最后还是靠回椅背上,眯着眼睛笑起来:“好吧。算了。”
“又是你第一个找到我啊。八岐。”
第315章 霞云之下
我没想过再一次跟八岐大蛇见面的场景会这么平和,甚至可以说温馨。
一般说来,好久不见的故友在阳光下的花园里久别重逢,这场景本来就应该是温馨的。什么过尽千帆你还在物是人非情犹深之类的,不管是热血少年漫还是文艺治愈番的剧情里,这都值得一个开怀大笑的抱抱。
但那是阳间的故友,八岐大蛇他阳间吗?
或者说当时的我作风阳间吗?
背刺、设计、利用、欺骗,我们之间的相处充满了这些东西,他乐子蛇搞我心态,我也没打什么好主意。
如果是之前的我见到他,会不会冷嘲热讽不说,总之新一轮的利用是少不了的。反正工具蛇不用白不用嘛,这个过程中他还能收获吃瓜和垃圾食品的快乐,是互利双赢的好事。
我会选择性无视他为什么会在那年冬天被灶门家捡到,为什么会帮助灶门家的人类,又为什么会有蛇魔在无意识的时候毫无戒心地吃我喂的东西。
会竖起一身尖刺,继续用最大的恶意来揣测来自过去世界的他,然后做出我认为最安全的举措。
但蝶屋的环境实在是太安逸了,人类的情感如此微不足道,又是如此充实,让我在阳光下都觉得轻飘飘的。
从这一点来说,八岐大蛇真该感谢童磨。
所以我连曾经深恶痛绝、但连这种厌恶都要隐藏起来、后来也只是强行无视的脖颈上的蛇神印记都能容纳,放平心态去看待它了。
不就是个带着定位作用的圈吗,下次我也给他戴一个就是了,有什么好斤斤计较的:)
我没搬第二个椅子,也没有让座的意思。某种意义上他事很多,某种意义上又挺好养活的,虽然还不至于往地上去坐……我已经做好伸出手让他盘上来的准备了。
这也是我们最熟悉的动作。
但是他一动也不动。
也不说话,要不是眼神看起来很聪明的样子,我都要怀疑是蛇魔学会变人了。
“八岐?”我向前坐直,挥了挥手,“蛇神?邪神大人?”
手指碰到他繁复厚重的衣服,凭空响起噗的一声,像气球被戳破的一瞬间,气体溢散,而开裂的球体落到地上。
我下意识起身一拎,阻止了堂堂邪神一屁|股坐到地上的惨剧。
“你……”
我瞳孔地震,看着手里被揪着领子,又因为领子过大还是下坠,最后只露出来半个长毛脑袋的蛇神。现在已经不能叫八岐大蛇了,改叫八岐小蛇算了……他腿都没着地!
“你怎么变小了?那么胖的蛇变成人形竟然还变小了?!”
“你变蠢了,”八岐大蛇拿腔拿调,虽然被闷在衣服里导致声音含含糊糊的,声音也带着小孩子的稚气,“本神的外衣还不够大吗?”
“所以附身蛇魔对你来说就是穿了件衣服吗?!那我记忆里为什么会有把蛇魔打结你还说没有关系的画面啊?”
“……”他眨了眨眼,眼神飘忽了一下,理不直气也壮道:“没有这回事。”
这作态微妙的有点眼熟。
我从嗓子里笑了一声,举着手晃了晃,他在我手里左摇右摆,很有蛇魔吃饱了快乐起舞的既视感。
不反抗的捉弄让人一点成就感都没有,我玩了两下就不玩了,见他没有变成蛇形的意思,干脆收拢衣摆,把他抱在怀里坐回躺椅上。
“所以你在这边只能这样出现吗?”
“区区食人小鬼的空隙,世界在压制本神的力量,”他瘫坐着,肉感颇足的脸上带着邪魅的微笑,“源赖光说这样可以减少你的敌意。可笑。人类总是这样浅薄而敏感。他对你我的关系一无所知。”
我:“……”咱俩啥关系啊?
某种意义上族长说得是对的。不过他还没死吗?这个世界都过去一千年了。
“人类的时间总是过得迅速,但对神明来说,千年也不过是瞬息而已,”蛇神慢条斯理地说,“游走在阴阳之间,对比就更加强烈。阴界封闭许久,改变几近于无,你所认识的人类也早已被同化了。”
我从谜语里提取信息:“他们变成妖怪了吗?”
“并未。”
那就是靠阴阳术了。
按照族长的个性……阴界里的源氏,应该会成为驻守在界门前的守门人之类的家族吧?跟游走在狭间里的蛇神有联系也很正常,毕竟是老相识了。
“你又知道了。”蛇神突然说。
我低头看他,他顶着几岁小孩的身体抬头看我,很难用语言形容我这一刻的心理和感想,总之几秒后,我伸手捏了他的脸。
再冰冷的蛇神,脸颊肉也是软的。
“你变软弱了,”他嘴被捏得尖尖的,还顽强地维持着邪魅一笑的动作,看起来就像在瘪嘴,“还是说,你确实会从比你弱小的幼童身上汲取安全感?”
“我也是人类,蛇神大人,几百年过去了,我也是会变的。”
“人类可不会拥抱蛇神。”
“你这是在抱怨吗?”
“只是阐述事实,”他哼笑,“从前你最多只让我盘踞在手腕上,脖子上只有一次。”
“那一次你就差点把我勒死。”
“那是在留下印记。正是有了印记,本神才能每次都第一个找到你。”
“那我还要谢谢你了?”
“不必道谢,”他矜持但笃定地点了点头,“只要你还能带来乐趣,这就不会是最后一次。”
多年不见,他真的变成傲娇了啊。
稍微有点心情复杂。
可能是闲话聊太多了,他顿了顿,主动提起了其他人:“你怎么不问其他人的近况如何?”
我一下没反应过来:“什么、哦,他们的近况如何?”
“……”
“?”怎么不说话?
“原来如此,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我脑门青筋都要鼓起来了,咬牙微笑:“谜语蛇会被抓去炖蛇羹的。”
“区区蛇魔之体,做成什么都随你。其余的事,本体降临之日,你自然会知晓。”
他摸了摸我的脖子,又摸了摸,非常满意似的点了点头,然后就歪头一靠阖上了眼睛:“本神晒热了,要吃冰的手撕鬼条。”
我:“……”
我很想让他清醒一点,世界压制的是力量又不是脑子。还是说身体的影响就这么大,连八岐大蛇都逃不脱?
我试图让他变回蛇魔的样子,方便携带,且能有效挽救他的脑子——虽然他是小蛇的时候也不怎么聪明——但他只是露出来一个尾巴尖,就让我打消了这个想法。
……忍小姐到底对鬼做了什么,为什么蛇魔会变得那么大只?
难怪八岐大蛇不要面子也要变成小孩子赖上我。他人形的时候都懒得自己走路,一定要飘起来装模作样,要用那么大的蛇魔身体在地上爬来爬去,肯定远远超出了他的接受范围。
“是不是年纪大了,”我一边抱着他起身一边嘀嘀咕咕,“以前还能为了看热闹到处乱跑,现在掉到雪山都要等着小孩子捡回家,你以前有这么懒哎哎哎疼疼疼别拽——”
这可不是我自己的头发啊!
我低头盯视,他纹丝不动,装睡水平炉火纯青,要不是刚才稳准狠抓了一把有一郎的头发,我都要信了。
“我觉得做蛇还是不要太胖了,少吃点就挺好,再增加点运动量,免得以后追食物都追不上。”
又抓了一把。
……
凭空多了一个孩子,这件事怎么也不可能瞒过蝶屋的其他人。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介绍,难道要抱着蛇神去忍小姐面前说“下午好啊忍小姐看这就是之前我让你喂了一堆乱七八糟垃圾的蛇”吗?
虽然当时确实有看热闹的心态,但对一个孩子做了这种事,总让人感觉我好像一个人渣。
虽然现在也没好到哪去。
小葵是在我帮蛇神换衣服的时候一把拉开拉门冲进来的:“凉!你看到过一条白白、不是,黑黑胖胖的蛇吗?大概有这么胖!”
——啊,是的,说好要重新当朋友,当然要用真正的身份重新认识。那天宵夜都没吃我就做自我介绍了。
结合当时八岐软趴趴瘫着任由我摆弄、而我正在试图现场改一件童装出来、把床铺和我俩都搞得乱糟糟的场面,就算是我看了,第一反应也是撞上了人|贩子拐卖儿童的现场。
所以小葵下一句话是“你从哪里拐来的小孩”也可以理解了。
我:“……”
小葵:“……”
面面相觑后,我沉吟着说:“如果我说,他就是你要找的那条跑出来的蛇……”
小葵大惊失色:“小黑?!原来它们可以变成人吗?!”
“……的主人,你能接受吗?”说着我挑起几乎把整张床都铺满的宽大的紫黑色衣袖,“好像这才是小黑,你们还给每一条蛇起了名字?”
看来蛇魔在蝶屋过得相当开心,连一个人都没有伤害,完全被当成宠物了吧。
“……”
片刻的沉默后,一位安静路过的栗花落香奈乎侧过身体,指着屋内扭头汇报:“找到了。被剥掉皮做成衣服了。”
她身后的忍小姐:“……”
忍小姐试图委婉:“有一郎说的应该不是这个意思。”
香奈乎露出了义勇的表情。
——等等,这里为什么会有义勇?
第316章 霞云之下
我好像,发现了鬼杀队的一个重大特征。
——人人迫害义勇,人人皆是义勇。
这是bug还是作者的个人习惯,还是为了记忆点故意为之?如果是后者,把一个表情变成一个作品的特色是否过于诡计多端了……
我跟忍小姐她们解释了一下蛇神跟蛇魔的关系,安抚她们放心,顺势举起八岐大蛇,让他在蝶屋正式登场!
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八岐大蛇已经是传说中的存在了,外形也被尽可能的妖魔化,总之不是恶心就是丑,跟我举起来的这只没有半点关联。
但我在正经事上还是很有信誉的,也没有开这种玩笑的必要,忍小姐消化了半晌,还是故作冷静地点了点头,问有没有需要的东西。
我看了一眼还在瘫着装死的八岐大蛇,很有义气地帮忙维护住了神明的面子:“他什么都不稀罕,不过蛇魔还需要喂食,你拿一些蛇魔的食物来就好啦。”
忍小姐顿了顿,担忧地看了我一眼,还是照做了。
我明白她在担心什么,不论神明的身份,总归就是我是不是被欺负了之类的……毕竟八岐大蛇在传说里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只要相处久了她就会知道,看起来不是个好东西的蛇神,其实非常好骗好打发。
只要找对方法,八岐其实很好养。
尤其是他现在处于被压制的虚弱期,懒散得好像要冬眠,偏偏还有颗不甘落后的吃瓜之心。既想看第一手的热闹,又不想动,就总在我要出门的时候坐起来,仰着脸眯着眼,一动不动地等我把他一起带上。
通常情况下,我会把他当成大型的挂件,抱着扛着拎着视情况而定,总之是带上。不通常的情况比如去地下室研究鬼,他就会变小半条蛇魔出来代步,自己坐在上面,嚼着腌制好的肉条淡定旁观。
这样他连话都变少了,常常让我幻视自己养了个安静的宠物。不过据来养伤的队士们说,他看起来神似之前的无一郎,一看就是我的弟弟。
我当场冒了个问号出来:“他?无一郎?他们哪里相像?”
这也就是我现在想当个好一点的朋友,不然肯定会来一句辱无一郎了。
队士弯腰,塞了条鱼干给安静坐着的八岐,笑得憨憨的:“从前无一郎君也这样安静,不爱说话,只喜欢跟着你。好像有兄弟的剑士都很有出息呢,一晃无一郎现在也成为柱了,这孩子长大后肯定也跟你们一样,哈哈哈!”
我“……”了好一会儿,给队士换完药,下狠手打死绷带,语调温和极了:“可以了,不过有时间最好再去找忍小姐复查一下眼睛。”
队士疑惑,队士震撼,队士捂着眼睛陷入慌乱。我低头看看八岐,八岐咬着鱼干抬头看我,片刻后端起架子,邪魅一笑:“呵,人nia.”
我:“……”
我猜他原本想说人类,只是被鱼干限制了发挥。
而且他的表情,怎么说呢,不知道是不是被这个世界的画风同化了,笑起来嘴巴竟然会变成√形……好憨啊,真的好憨啊,这是什么义勇病毒吗?
不过虽然看起来咸鱼又憨憨,很好拐卖的样子,但邪神终究是邪神,对普通人类的态度能保持在无视上就很好了。我没有把他带到耀哉面前,正是因为他对人与鬼的争端没什么兴趣,只是觉得肉干好吃。
坦白说,要不是之前义勇把灶门家的人带到蝶屋来,我根本就不会将八岐大蛇考虑进计划里……我也没想到他会、说是为我而来总显得有些自恋了,但事实的确是这样。
虽然降落点离我有点远,还很丢蛇的差点被冻死在雪山里。
但凡灶门家人没那么好,或者听说过农夫与蛇的故事,他现在就不在这里了……从来到蝶屋这么久才勉强现身,却始终没再出现第二波蛇魔就可以看出来,世界并没有宽容到让他随地放蛇。
虽然最开始是我提出的计划,但阴阳两界分割得这么彻底,也跟世界自身有关系。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这种鬼的一方把人类阵营按在地上打的世界……为了追求平衡,反而失去平衡,可见物极必反,过犹不及,从来如此。
要不是出了鬼舞辻无惨这个意外,想必八岐大蛇连蛇魔都放不进来,我刚到这个世界的窘境也不只是单纯的翻车……
等等?
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如果我跟侵蚀者分开不只是因为我想让它先行探查世界的类型,而是被这个世界给压制了,作为非常力量的一种踢去了阴界……完全说得通了!跟千手扉间失去联系也很正常了,因为这个世界的心(障)防(壁)就是很厚啊!
鬼舞辻无惨才是这个世界的主角吧!!!
要是有侵蚀者在我早就找到他了!什么鸣女无限城什么乔装软饭男早就抓起来做手撕鬼条了!
想到这里,我的表情一定扭曲到了一定的境界。
不然八岐大蛇不会突然精神,像看到了什么稀世大瓜一样期待地瞪大眼睛,满脸愉悦.jpg的看我。
我也慢慢地拧动脖子,低头去看他,露出一个森森的笑来。
“来都来了,”我对他说,“要不我们还是做点有趣的事?”
……
我这个人,是有点逆反心理在身上的。
通常我都是遵守规则的那个,因为规则是很好懂的东西,只要摸清了,就可以找到空当,就可以作为借口,就可以利用来做自己想做的事。
但这不表示我尊敬它,尤其是规则本身标榜着公平,却并不公平的时候。把公平换成合理更合适,因为不合理的规则只会让我觉得弱智,而我对愚蠢的东西没有好感。
这个世界的愚蠢和顽固踩爆了我的雷点。
所以我要反过来踩碎它。
给童磨安排任务的时候,他显得很吃惊,假模假样地说哎,凉君难道改变想法了吗?神性果然就那么顽固不可感化吗?真可悲啊真可悲,明明世人都说……
我简单粗暴地打断了他。
世人说什么都跟我没有关系,神明也与人鬼并无不同,我承黄泉女神的荫庇太久了,竟然险些忘了自己的本质。
“在我身上找神性没有用,童磨,”我是这么说的,“忘了告诉你,在成为神明之前,我是个怪物来着。”
专业破坏世界的那种。
……
不死川实弥的行踪总是个谜。
因为他太仇恨鬼,本身又是个顶级的稀血,杀起鬼来就总是跟鬼一起上头,往往连隐部队都跟不上他的脚步,全世界只有他的鎹鸦知道他在哪儿。
哦,还有耀哉。
主公控在耀哉面前不仅是个敬语狂魔,还是个绝无疏漏的好部下,每杀累了找紫藤花家纹之家修整,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托人整理自己杀鬼的信息,上报到鬼杀队本部。
附赠的还有一大堆风柱口述的问候和自己接下来要往哪里去的絮絮叨叨。耀哉总把剑士称为“我的孩子”,我也总说耀哉是鬼杀队的大家长,虽然也有开玩笑的意味,但对被鬼戕害了家人的人来说,有这样一位主公,跟有了新的家人无异。
亡命奔波在外的人,总要有个锚点来钉住自己的意义。
耀哉就是实弥的锚点,我要找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的风,首要就是找到链条的源头。
被这样形容了的耀哉:“不,那个……”
他难得有些失语,像难为情,又像在尴尬:“我还没有那么重要,我的孩、剑士们也并没有脆弱到这种地步……”
我盯着他,幽幽地:“真的没有吗?”
“至少没有凉君你说的这么严重。”
“那实弥说他接下来会去哪儿?”
“……九州。”
这不就是吗。
我看着哭笑不得的耀哉,露出了一个微笑。
“正好,让他往北去吧,在北边的宿驿等我。”
……
找童磨和耀哉并没有花费太长时间。我的行动力很强,耀哉也不是做事拖沓的类型,还没回蝶屋,我就已经看到他的鎹鸦展翅,化作从天边飞过的黑影。
回到蝶屋,八岐大蛇已经骑着蛇魔在院子里等了有一会儿了,蛇魔的尾巴都把地面拍打出一个坑来。我在门口停了一下,与面带√形微笑的神明对视。
“你在生气,”邪神微笑着说,“你发现了。”
“我还以为你会晚点发现,但你没有让我失望。”他慢悠悠地说,混不在乎的乐子人的语调。
这种事不关己的看热闹的语调真的很容易拉到仇恨,如果想激怒某个人,也是最快速最便宜的方法,只需要一张嘴和一副虚伪的表情。
甚至不需要多么精湛的演技。
我静静地看着他,既然已经看破了这个伎俩,当然就不会再生气。说到底他只是想看热闹而已,又没有刻意隐瞒或是危害我。线索都送到眼前了,难道我还要跟埋怨父母没把饭喂到嘴里的巨婴似的哭闹吗?
“晚饭想吃什么?”最后我只是这样问他。
走过他面前时我停了一下,刻意的停顿之后伸开手臂,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要去地下研究室,可能会待到很晚,你要抱着去吗?还是扛着?骑蛇魔也可以,但最好还是不要在外面这样做。”
最近来蝶屋的剑士变多了。
“这样容易弄出奇怪的声音和痕迹……会吓到他们的。”
第317章 霞云之下
蝶屋闹鬼的传说在鬼杀队里流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一开始还能用“是夜间进行特殊治疗的病人的嚎叫”敷衍过去,毕竟蝶屋的汤药威慑力有目共睹;后来地下室改建,提高了隔音效果,只要没被人听到就能当做没有这回事;到现在,有限的隔音条件已经满足不了鬼的需求,流言便又一次在队士间蔓延开来。
我换上衣服进入研究室的时候,忍小姐也正在为此苦恼。
“瞒不过去的话,申请来蝶屋做后勤的人数会爆满吧?”苦恼的点在于这里,“这可不利于隐藏秘密呢。”
说话并没有耽误她手上的动作,握着刀柄稳准狠地刺下去,再慢慢地一点一点挑起来。细长纤薄的特制刀片上带着锯齿,而刀尖如突刺,还带着弧度流畅的倒钩,与其说是手术刀,倒不如直接说这是凶器。
后续的动作也不准确,说是挑,更形象的应该是“撬”才对。
毕竟忍小姐气力不足,而有些鬼的身体又比石头还要硬,普通的刀具根本没法进行切割或者挖掘。事实上,即便有了趁手的工具,有时看忍小姐动手还是会有奇怪的既视感……
就很像杀猪,或者打铁。
被撬出来的圆球滚落到托盘里,发出金属碰撞的清脆的声音。我探头看了一眼:“全都没用软化剂,是要进行污染类药剂的实验吗?”
总是硬碰硬当然也是不现实的,不然蝶屋可能会成为鬼杀队里刀具报销的大户,且不说材料有限,再有钱的后勤也扛不住这种消耗。
尤其最开始,条件比现在简陋的时候,忍小姐就已经调配出了用来软化鬼的身体的药剂。因为这种药本质上还是紫藤花对鬼的腐蚀性作用,所以在新药实验的时候就不能再用了,以免影响实验效果。
忍小姐点点头:“那边说改进版已经出来了,今晚就可以投入实验。如果效果合格,就让柱和几位甲级的队士们帮忙测试一下实战效果。”
她说:“毕竟对手是那只‘鸣女’,试验体不够强大也不行呢。”
我点点头,挑了把刀开始帮忙。有幻术的存在,我的效率比忍小姐还要快一点。
期间八岐大蛇骑着蛇魔凑过来看了一眼。
可能是他的外形太有迷惑性,不说话不做奇怪表情的时候跟普通小孩子差不多,鬼看他的眼神都跟看我和忍小姐完全不一样,血和眼泪一起滚落,十足的弱小可怜。
——大概是在求救吧,已经崩溃到这地步了,这一批实验体的精神真脆弱。
然后蛇魔脑袋也凑上来,吐了吐漆黑的蛇信子。
八岐大蛇点了点装满了负面情绪的眼球,平淡地说出了让鬼完全破防的话:“点心。”
鬼被塞住的嗓子里发出了意义难辨的声音:“——!!!”
我差点就被逗笑了,挑了两个分别塞给他和蛇魔,让他们去旁边玩。这种东西在这里属于可再生资源,再生的速度还很快,没什么可珍惜的。
忍小姐也递过去几个,转头继续手起刀落:“总算恢复了吗?感觉刚才凉君心情好差。”
“确实有些生气来着……不过现在好很多了。”
“那就好。”
她体贴地没有询问原因,也可能是在等我主动开口,不过这次的事情不适合对别人说,我便始终保持沉默。
直到托盘盛满,忍小姐挽了个刀花,心满意足地吐了口气:“好啦,明晚的材料也够了,可以进行新的项目了。”
她看起来好高兴,好闪亮。让别人看到还以为有什么好事发生,绝对想不到她自发加班了半晚上,挖了半晚上鬼眼睛。
——对她来说,这确实很解压吧。
其实我也一样,甚至今晚就是为了泄愤而来的。
“我去把这些送到下面去,顺便看看姐姐,”忍小姐端起托盘,走了两步又回头看我,“凉君要休息的话就先回去吧,我今晚可能不过来了。”
顺便两字大概要打个引号。
“好哦,”我摘下手套,“我下次再去看香奈惠小姐。顺便替我向珠世小姐问好,期待她成功的那天。”
这个顺便就真的是顺便了。
大概。
……
回到房间后八岐大蛇还意犹未尽。
“明天要换新祭品,”他深沉点单,“浅薄的味道不能得到神的青睐。”
蛇魔也冒出来帮腔:“嘶嘶嘶。”
“吃腻原味了吗?”我铺好被子,“那下次带点蘸料……该睡觉了,力量不足的神明最好不要熬夜。”
“夜间对我并无影响。”
“那你能保证不搞事,不影响我的睡眠吗?”
“……”
他双手交叠,安详躺平。我又想叹气又想笑,最后只能庆幸当初无一郎昏迷的时候就把这两张单人床拼到了一起,不然只是小孩子的体型也够拥挤了。
我吹灭蜡烛躺下,习惯性地说晚安。
邪神翻了个身,摸索着把我右手捞过去压住。他是小蛇的时候就习惯缠在我的手腕上,对过去的床位(?)心存怀念可以理解,我就没有再说什么。
虽然有点重……不过有幻术在,至少能保证右手不会被压麻。
“晚安。”
怀着“八岐大蛇竟然也有懂礼貌的一天”的想法,我闭上眼睛,很快就陷入了梦中。
……
手掌大的,从天空中向下坠落的雪。
我习以为常地从膝盖高的雪堆里拔出腿,打开伞,拉高视角寻找那条永远在进发、但永远也到不了山顶的人类跋涉的痕迹。
外面已经是夏天了,这里的冬天却从未过去,一直在下着暴雪。劈头盖脸的雪片和高耸入云的枯树结合在一起,几乎将这片山变成一座漫无边际的牢笼。
这里是炭治郎的梦境深处。
我来过很多次了。最开始是因为要将培育师鳞泷左近次的孩子们送回狭雾山,顺路去看看这个跟八岐大蛇近距离接触过的灶门家长子,但接触过就会发现,那是个让人一见就忍不住喜欢的好孩子。
除了记忆里的小狮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温柔的孩子。甚至在知道我能跟他在梦中交流的时候,他还仔细思考过,要不要想想办法,让他自己开心点、再开心点,让这个世界不再下雪。
“其实我现在已经很开心了,”当时他规规矩矩地坐在我的伞下,身上带着炭火燃烧后的余韵般的暖意,伸手试图接住外面的风和雪,“知道家人在鬼杀队里接受治疗不会有事,祢豆子很乖很听话不会吃人,师兄师姐们轮流指导我锻炼,鳞泷先生也一直都很关照我……”
他真心实意地感叹:“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这样的生活,如果没有鬼舞辻无惨的话,就是我梦寐以求的幸福了。”
他怔了怔:
“……鬼舞辻无惨。”
风雪骤然加大,我微微侧头,看到他恍然又愤怒的表情。然后他转过来,非常沮丧地跟我道歉:“非常抱歉,我没办法消除对鬼舞辻无惨的憎恨,所以这里……”
这里的雪不会停了。
我当时只是看着他,像揉搓无一郎一样伸手去揉搓他的脑袋,刺拉拉的头毛有点硬,还有点弯,是跟无一郎完全不一样的手感。
“不必向我道歉,”我没有说太多,只是这样叮嘱他,“炭治郎,不必向除你之外的任何人道歉。”
他似懂非懂的眼神,时至今日,我仍然记得非常清楚,就像记忆里一直都很清晰的小盆栽。
那也不是我真正想说的话。
我真正想说的是什么呢?
——不要憎恨自己。
——不要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潜意识中,如此深刻又如此悲痛的憎恨自己。
——终有一日,当你发现你已经背负了这么久来自自己的憎恨的时候,向自己道歉,然后原谅自己吧。
梦境深处的场景是能反应主人心理状态的,高明的幻术术士甚至能通过这个判断一个人与自己的相性如何。我记得很清楚,当时的风雪已经是有憎恨加成的,却还是正常的雪花,远远没有现在“掉到脸上会被打得生疼”的巴掌大这么夸张。
所以——究竟发生了什么,让炭治郎的情绪波动这么大,甚至远超过提起鬼舞辻无惨的时候?
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如果炭治郎是在“清醒”的状态下做梦的话,在我进入他梦境的一瞬间就会察觉到有人来了,进而通过自己的意志与我相遇。
现在他没有来。
在小朋友身边耳濡目染两年、后来还收到了平行世界的我的记忆,我对现在这种情况可太清楚了——有人入侵了炭治郎的精神世界。
不,在这个世界,能做到这种事的不一定是鬼,但必定不是人。
回忆和思量到此为止,拉起的视角发现了异常。以往的炭治郎无论再怎么努力,都不可能走出这座雪山的牢笼,只能徒劳无望地在风雪里跋涉,留下的痕迹自然也到他本人为止,通常会停滞在半山腰的位置。
能闻到一点血腥味,却无论如何也看不到自家的房屋。
但现在,这一次*,人类的行进在膝盖深的积雪里留下一道沟壑,深深的曲折的,一路向着山顶的方向而去。
那里是烧炭人家的房屋,有他最想要的家人。这对炭治郎来说应该是一场美梦才对。
我收起伞,放开了以往总会收敛起来的力量。
“鬼会做梦吗?”
我看到木屋里,母亲与六个孩子、长兄与弟弟妹妹一起生活,一起欢笑。
“不管是为了破坏还是拖延时间……都应该有个媒介才对。”
是东西还是人类?
我感应到了第三个气息,锁定他花了些时间,但并没有多久。
那是个面目普通的中年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遥远的另一边,接近梦境边界的地方,距离不远就能进入精神世界。
“……找到了。”
第318章 霞云之下
灶门炭治郎知道自己在做梦。
怎么会不知道呢,这是他除了与家人共同生活的过往之外,梦里最常见的场景了。
不过这个梦跟从前的那些不同,以前他都只能在半山腰活动,永远也走不到山顶,这一次却好像突破了什么屏障,顺利地见到了自己的家人。
“哥哥!”
“哥!”
“炭治郎?”戴着头巾的葵枝妈妈担忧地走上前,跟记忆中的一样温柔,“怎么弄得这么狼狈?冒着这么大的雪赶路太危险了,下次还是在山下借宿一晚,第二天再回来吧。”
炭治郎抬起下巴,乖顺地任由母亲拂去自己头顶、肩上的积雪。弟弟竹雄一边埋怨他不懂变通一边快快地帮他卸下背篓,茂三两下扯下他已经被和冰碴冻在一起的外衣,妹妹花子则扯着毛巾和父亲的衣服跑过来示意他赶快换上。
就连走路都不利索的最小的弟弟六太都从母亲的背上伸出手,试图给自己快变成雪人的大哥暖脸。
炭治郎的心都要化了。
‘这是什么美梦啊——’他在心里快活地飘花,因为感动于这久违的温暖,面上露出了很没有长男力的哭哭的表情,像个简笔画的表情包,‘啊啊,难道是神明听到了我的祈祷,所以来短暂的安慰一下我吗?’
‘太感激了。无论怎样,无论是谁,太感激了。’
他一秒擦干眼角的泪花,张开双臂,拢着弟弟妹妹们扑向母亲的怀抱,笑容中不含一丝阴霾:“是是,下次我会照做的!这一次就原谅我吧……”
“因为无论如何,我都想早点回来。”
发自内心的实话在记忆中的人们听来过于肉麻了,竹雄嘴上嫌弃着“哇你好黏人”,身体却诚实地和其他弟妹们一起挨紧了狼狈的大哥。母亲也一样,体贴的温柔的母亲,无论发生了什么,都对孩子的一切全盘包容。
炭治郎沉浸在这个美好的梦里。
他知道自己时间有限,到凌晨就要早早起床,届时梦境一定会破碎。他没有永远留在这里的念头,因为深知外面才是真正重要、真正需要他的地方。他确实温柔,但不是软弱,并不缺少面对残酷现实的勇气。
所以——既然这份幸福的回忆注定是短暂的,当然要好好享受才不算浪费啦!
穷人家的孩子自有一套消费观,现在的状况四舍五入也一样,全身心地投入进去才不是白来一趟!
灶门炭治郎很自然地捂住肚子,做出了他已经很久没做过的,可以用撒娇来形容的举动:“好饿哦,什么时候开饭?我想吃妈妈做的腌萝卜了!”
弟妹们发出善意的笑声,母亲则立刻筹备起今天的午饭,系围裙时还不忘嗔怪突然变幼稚的长子:“怎么跟小孩子一样只记得腌菜呢。烧炭这么辛苦,一定要多吃饭才行。”
“饭也记得!只要是妈妈做的,我都记得,都想吃。”
葵枝发笑:“好好,那先去洗个热水澡怎么样?洗完就都能吃到了。”
这话引起了男孩们的踊跃举手:“我我我!我想跟大哥一起洗!”
炭治郎振臂高呼:“可以一起!我现在就想一个更大的澡盆!”
“什么啦!我们家的澡盆本来就很大呀!”
“好耶!我要大哥搓背!”
“那我给大哥搓背!”
“哇你们在女孩子面前炫耀什么呢!过分!”
记忆中的饭当然也是记忆中的味道。
吃饱喝足,暖烘烘的,所有人都在一起,小孩子们又开始了第二轮热闹,母亲在一边缝补衣服。
炭治郎的心已经完全融化了。
他坐在阔别许久的房间里,眼神含笑注视着梦中的家人,耳边却始终能听到呼啸的风声。似乎有谁跟他说过梦中的场景是主人心理的反映,但他都这么幸福了,外面的暴雪还没有停,说明这句话也不完全可信?
不然他现在应该特别憎恨愤怒急迫……总之是跟闲适和幸福完全相反的心情才对。
他有什么可憎恨、愤怒、急迫的呢?
【原谅自己。】
冥冥中他听到了陌生却熟悉的声音。
【不要向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道歉,炭治郎。】
自……己?
“哥哥!”
少女的呼喊声几乎要被掩埋在风雪里,遥远而缥缈的自林中传来。炭治郎悚然意识到这是妹妹祢豆子在呼唤自己,而梦中一直没有出现祢豆子的身影!
他扑到窗前,深红色的眼瞳中倒映出阴沉的天空和势头愈大的雪片。枯木成林,风刮过时听起来像在咆哮,伴着少女袅袅的余音似一声急过一声的催促——发现啊!危险就在眼前!
我的梦中会有什么危险?
明明是这么美好、美好得让人想要落泪的美梦!我甚至走到了这里,见到了家人——
【永远到不了的家,是在惩罚炭治郎自己吧?】
【就算是我也无法强行改写梦境主人的潜意识,这得你自己放下才行。】
——对啊,我明明还什么都没有做,没有原谅自己呢。
这里也不是普通的梦境。
【是接近炭治郎精神世界的梦的深处,最适合外来人士做点什么的地方。不过除了我没有人能潜进来吧。】
【所以,如果你来到这里,就说明我来找你了。】
对啊,他怎么会忘记,告诉他这些知识的人——明明一早就提醒过这里的违和了。
“待在这里很好,”炭治郎轻声说,屋子里却全都安静下来,“但祢豆子还在外面。”
“我想要的是所有家人一起欢笑的现实,少一个都不行。”
“妈妈,竹雄,茂,花子,六太。”
“我先走了。”
“等做完我该做的,我会再回来的,还会在现实里见到你们。”
“我们一定会……真正团聚的。”
他的家人都没有阻拦。妈妈说要注意安全,弟弟说要加油胜利,妹妹说要早点回来。
炭治郎大踏步走到门边,低头冲进了茫茫的风雪中。
……
炭治郎一口气冲了很久,也很远。
然后他迷路了。
‘出来了,然后呢?’他左看右看,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只是下意识地向这里跑。
密林遮天蔽日,将本就阴沉的天色叠加上一层阴影,皑皑白雪又盖住了一切能作为标识的东西。他几乎是在原地打转,却忽然闻到了极淡的白槿花的香气。
他呼吸一顿,循着味道跟了上去。也没走很久,绕过一棵树,就看到少年人冒雪而立,发尾和衣摆漫卷在风中,正用红色纸伞的尖尖将一个中年男人挑在半空。
薄荷底色,白槿纹样,这个身影已经在这个场景中出现过太多次,炭治郎毫不犹豫地跑过去,惊喜道:“找到你了!凉!”
对方回头上下打量他,看起来有些惊讶:“你怎么出来了?”
“你果然什么都知道……我觉得有危险,需要战斗,虽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但离开让我最沉溺的地方一定是对的。”
“好敏锐啊。”
“其实也有闻到了凉君的味道的原因……”
“……要不是知道你嗅觉灵敏,换成别人说这种话,我一定会觉得他是变|态的。”
“是吗、啊,抱歉!”
“都说了不用道歉……”
他们莫名其妙但是非常自然地聊起来了。还是被挑着衣领子挂在伞尖上的男人痛苦地呜咽了一声,炭治郎才回过神来:“所以,这是怎么回事?”
凉随便摆了摆手,男人被甩得几乎要飞起来,可能是因为窒息,有什么东西脱手,在闷响声中砸进雪堆里。
炭治郎下意识看过去,是一个……白色的锥子?
“有鬼的味道。”
“那是能撕开你梦境障壁的东西,”凉眼神都没动一下,语气平淡中透着不屑,“靠这个潜入你的精神世界,应该是想扎坏你的精神核心,把你变成白痴吧。”
炭治郎大惊:“可他是人类……”
迟疑了一下,动动鼻子闻了闻:“确实是人类,那为什么要……”
凉扭头看他,表情淡淡的,但眼底复杂,多了些炭治郎从没见过的东西。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但直觉应该是好事。
‘凉身上的味道也变了……更温柔了?’
更温柔了的人温柔开口:“这时候就该从威逼和利诱两方面着手考虑了,鉴于他的抵抗和排斥,我觉得应该是后者。你能闻到害怕的味道吗?”
炭治郎自觉举手:“是!能!还很重呢!”
这个人都快怕死了,也不知道是经历了什么。难道自己的精神世界很可怕吗?还是梦里的暴风雪也能冻死人?
“……”
在炭治郎没有感觉到的时刻,现场气氛尴尬了一下。
然后凉故作无事地继续说:“那我们就可以进行威逼了,适当的恐吓有利于打开人的心扉,促进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就像这样。”
他啪的一下把中年男人甩了下来,就像收伞时轻松甩掉伞上的水滴。
炭治郎站在他身后,中年男人在他身前,他站在二者中间,也不知道做了什么,就让原本咬牙抗拒的男人哭得涕泗横流:
“我说,我说!我只是想做一场好梦而已……”
炭治郎眨眨眼睛,闻着男人身上浓得呛人的恐惧的味道恍然大悟:
原来恐吓真的是个很好的交流方法!
‘我都完全不知道!这应该是城里的方法吧!’
‘好厉害——’
第319章 霞云之下
因为种种原因,我并不避讳在炭治郎面前展露真实的一面,有时还会教他一点不是他这种好孩子该学的东西。
并非“帮忙拓宽知识面”之类冠冕堂皇的理由,也并非毫无私心的随意而为,坦白地说,那时的我甚至怀着些隐秘的恶意。
很常见吧?人类总是热衷于为优异者寻找缺点,为此不惜施以引诱和拉拢的手段,若成功就可以在心中嘲笑“某人也不过如此”,若不成功,就要不服气地搬出一堆理由来,直到自己称心如意为止。
这并非嫉妒,而是想拔高自己,用“如果面对同样的状况他也不会比我好多少”的结论为自己开脱,好像这样做了,就能证明自己没有那么差劲似的。
不知道算不算触景生情——虽然也没看到什么眼熟的景物——回到这个世界后,我常常想起小盆栽。
几百年时间的流逝已经将当时的想法磨平淹没了,就像再粗糙的砾石也会变成圆润的鹅卵石,但石子还是石子,露出到河滩上,被踩到了还是会硌人。
我应当也已经释然了。
只是偶尔会为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不平。
在坦然接受这就是我所选择的现实的同时,我也会想,唯有一个人,从始至终都在被摆布着,连做选择的权利都没有。如果我们不是同一个人,失去了免罪的招牌,我这样的行为简直可以下地狱了,放在小说漫画里都无一例外会成为罪大恶极的反派。
——如果我们不是同一个人。
这种纠结毫无意义,但不是所有存在的东西都有意义,所以我时常会想起来。在看到无一郎的时候,在被无一郎依赖的时候,在发现无一郎内心否认我是他哥哥的时候,我都忍不住想,如果当时,有谁能给那孩子一个真正的选择的机会……
他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因此而纵容无一郎。
也是因此,对炭治郎起了并非善意的探究之心。
……
……
……
真卑鄙啊,还很傲慢,这跟玩弄人性有什么区别?
我盯着在雪地里挣扎咳嗽的男人,忽然感觉索然无味。他该感谢童磨,更该感谢炭治郎,不然迷失在力量中的我不一定会做出什么事……
现场向炭治郎传授刑讯技巧都是有可能的,像现在这样只是用杀气吓唬一下,已经很温柔了。
仅仅只是这样,我都能感受到炭治郎一眼能看到底的单纯又炽热的崇敬的眼神,如芒在背,扎得我良心不安。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温和示意:“有什么想问的,炭治郎先来吧。”
“啊,好!”
穿着蓝底白色浪花纹羽织的少年人上前两步,大概是第一次做这种事,颇有些紧张地深吸了口气,又吸了一口,这才直愣愣地发问:“那个鬼能让你做美梦吗?这是它的血鬼术?它让你进来攻击,那它自己在哪里?”
“……美梦……那位大人有赐予人最美之梦的能力……”中年人犹在哀痛美梦的逝去,回答也不怎么尽心,“他在外面……等我们得手才会赐下奖励……”
“你们?”
“是,还有一个人……”
“怎样才能从梦中苏醒?!”炭治郎骤然急切,他慌了一下,立刻转向我,“凉!我还有一个朋友在外面,我们在同一个房间休息!鬼对他也下手了,有没有办法……”
“……”
我有些惊讶,当然不是为了他还有个同伴这件事。炭治郎只在狭雾山修行了半年,按照常理来说基础都还没有打好,没有正当理由,原水柱不可能放他出远门。至于狭雾山附近,有鳞泷左近次和他的十几个徒弟在,鬼是无论如何也进犯不得的。
我惊讶的是,陪他出远门的这个人竟然不是鳞泷左近次,而是一个“朋友”。
至少也得年龄相近,炭治郎这个礼貌过头的小子才会叫他是朋友;而能让一位从柱位退休的培育师松口,放自己新入门的小徒弟出门的……怎么也得是鬼杀队本部的重要人物吧?
我心中隐约浮现出一个名字:“你的朋友,叫什么?”
“他叫无一郎!”炭治郎根本就不问为什么,语速快得像爆豆子,“时透无一郎,是鬼杀队的霞柱!”
……
杀气。
说出那个名字的一瞬间,灶门炭治郎感受到了刺骨的严寒。危机感在心头爆发,耳膜几乎要为此涨破,身体被冻结在巨大的危机之前,只有血液在一瞬后呼啸沸腾,如有炭火在血管中燃烧。
额头一烫。他疼得叫了一声,险些跪下,被薄荷色的人影一把扶住,刺得人生疼的寒意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周身的滚烫证明这并非臆想。
而是属于野凉这个人的“真实”。
耳朵还在嗡鸣,炭治郎都听不见野凉在说什么,只看到对方懊悔和歉疚的眉眼下嘴巴一张一合。他勉力微笑,逼迫唇舌发声:“没关系,我相信凉,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我早就该想到……你们的薄荷色……”
是一样的。
凉愣了一下,向前来与他碰了碰额头。
这次他听清了:“那我就不客气啦。”
随着这句话,积雪融化,将高山淹没成大湖,枯木发芽生枝,开出云白的繁花。无形的屏障消融,水天一色的蓝泼洒般晕开在上下两面,倒影中的白槿也在镜子般的湖边簇拥扎根。
暖阳照得世界一片通明,凉在微风中向他微笑:“这是你的精神世界,炭治郎。”
“借我一用吧。”
于是本应熟睡的少年在一片漆黑中睁开了眼睛。
反常的,他的眼睛将黑暗中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包括放在他床铺边的、装着自己妹妹的箱子,蜷缩在另一个被褥里的、呼吸声急促似喘息的朋友,正用绳子连着他们的手腕、躺在旁边地板上的两个陌生人,以及托着腮坐在房梁上的毫无生息的鬼。
他的坐起让鬼似惊似喜地睁大了眼睛。或许是出于好奇,或许是出于自大,鬼并没有立刻对他动手,而是象征性地动了动脖子,以示对后续发展的期待。
【是会恐惧地寻找敌人……】
【还是怨恨那两个身为同族的叛徒?】
【还是会丢下伙伴,或者跟伙伴一起逃跑?】
但人类的孩子并没有做出任何在鬼的预料之内的举动。
他就好像丝毫不知道鬼已经在这间屋子里,只是单纯的从梦中醒来,知道只是一场梦后就下意识地去看自己身边的朋友。
唯一异常的,是他凝视的时间过长了,几乎让鬼产生一点不应该出现在猎食者与猎物之间的微妙的联想……然后他挪动了两下,坐到朋友身边,低头伸手,用手心贴住了那个还沉浸在梦中的男孩的脸。
缓慢而轻柔,表情柔和得像是在安抚自己的亲人或爱人,又比这两者要深沉许多,透着难以用语言来形容的复杂意味。
现在还是下弦贰的魇梦:“……”
【啊,】下弦鬼几乎要陶醉了,【原来是这样。】
【人类的感情,人类的精神,无论看多少遍,都会被惊喜到呢。】
它受不了似的挺起胸,仰起头,眯起眼,红着脸在无声中变了个态。而少年安抚好了被褥里昏睡着的朋友,悄无声息地站了起来。
魇梦看得很清楚,毕竟是昼伏夜出的鬼,视力足够它将这座屋子地板上比发丝还小的孔洞数出来。它含着愉悦的笑意肆无忌惮地打量下方只穿着浴衣的人类,恍惚间却仿佛看到了一抹薄荷色的人影。
它瞪大眼睛:【是错觉吗?】
人影抬头,人影消失,只露出那个红发披散到肩膀的红眼睛少年。他不知何时拿起了刀,却不是睡前放在他手边的那一把,而是他同伴枕边的……黑色刀鞘的日轮刀!
刀光出鞘,紫色与红色一瞬交织,最后成为淡淡的蓝。这点寒光在黑夜里并不起眼,很快就泯灭了,只有正面直视了刀刃的魇梦一愣,忽然打了个寒颤。
这是黑夜……漆黑的深夜,就连旅店门口看门的小狗都睡着了,又是哪里来的光源让刀身反光?
又是什么样的角度,能让它在那一瞬间的反光里看到自己的脸?!
它猛地翻身坠落下去。栖身的房梁在无声无息中断开,刀刃破空声紧随着追来,它几乎能感受到自己的发尾在半空中断裂开来!
“睡吧!”
奇特的声波在寂静的屋子里蔓延,它不敢再大意,将左手护在胸前,左手背上唇齿开合,声如嚎哭:
“睡吧!睡吧!睡吧!”
刀光停滞了一下。
魇梦松了口气,但谨慎起见还是又复读机似的念了十几声“睡吧”,确认血鬼术中没有感受到任何异常,这才小心地绕过差点砍到它肩膀上的日轮刀,向静立在房间中央的红发少年走去。
【幸好我的血鬼术比较特殊……】
然后它察觉到了不对。
【等一下,那两个工具没有传来任何异常的消息!这个人应该还在梦中才对!】
【这里是某个人的梦境吗?!】
意识到这一点,周遭的黑暗如镜面般,在连绵的咔嚓声中,片片碎裂了。
下弦贰又回到了房梁上,看着红发少年坐在黑暗里,垂着头深沉又柔和地用手心贴住了同伴的脸……
“睡吧!睡吧!睡吧!”
血鬼术的催眠声在房间中炸响,尖锐刺耳如起火时敲响的铜锣。它不再犹豫,趁着对方手里无刀飞扑了下去,手爪冲着人类的脖颈划下!
液体飞溅间,红色的眼睛抬起来看了它一眼,弯曲的弧度宛如邀请,又宛如嘲讽。
黑暗再次破碎。
然后它又回到了房梁上。
这次它看到的更多。房梁下,黑暗里,人影端坐如枯木,也确实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就连胸膛上的起伏都是发稍晃动给旁观者造成的错觉。
啊。
魇梦想,笑容愉悦得像哭。
【遇到怪物了。】
第320章 霞云之下
时透无一郎站在一座山前。
山是很普通的山,山上的树林也是很普通的树林。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站在这里,但空空落落地站了一会后,他还是踩到了面前那条上山的小道上。
这一步的迈出打开了什么奇怪的开关。他就像终于续上了发条的小机器人,自然而然地开始打量四周,一边爬山一边将路边的枯枝拾进自己背后的背篓里。
‘银杏树是这个时候掉树枝吗?’
他不是很懂,感觉身体比自己懂,就很随遇而安地放任身体自己行动,熟练的放空精神进行发呆。
他最近常常发呆,因为哥哥不在身边……
‘因为什么来着?’
无一郎呆了一下,看看手里的树枝上还带着一片完整漂亮的金色扇叶,就摘下来,小心翼翼地放到胸前的衣服里。
他就这样爬上了这座山。接近山顶的位置有两个小土包,土包前各插着一块木板。因为风雨的侵蚀,木板已经有些歪了,他习以为常地把它们扳正,跪下来坐了一会儿。
然后把一路上收集的漂亮树叶摆到木板上。
记忆如流水般浮现。他知道了左边的土包里埋着自己的妈妈,她是因为感冒变成肺炎去世的。右边的土包里则是自己的父亲,为了给妈妈采药冒雨爬山,跌落到很深的悬崖里,再也没有爬上来。
“爸爸,妈妈。”他喊了两声,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了想,还是顺着身体的想法开口,“我回来了。”
‘哦,对,这是我的家。’
‘我来到这里,应该说我回来了。’
但这座山并没有给无一郎多少熟悉的感觉,至少他不觉得整座山上都应该是漂亮得整齐划一的银杏树。似像非像的环境没有让他心中产生太大的波动,即使回想起父母双亲的去世,也并不觉得悲痛,反而有些恍惚。
这份恍惚和漂亮的银杏树结合到一起,就形成了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微妙的怪异,像是假的。无一郎甚至觉得周围的环境里有危险,尤其是通往山顶的小路之外,树林长得很会咬人。
他有点紧张,尤其现在日轮刀不知为何没在身上……
‘树枝,树叶,背篓,我,都在这里,什么东西丢了?’
无一郎呆了一下,看看树林又看看山顶,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忍不住要看这两眼,但还是顺其自然,给父亲母亲磕了两个头才走。
他边走边微微弯腰,伸出手,想卷起袖子拍拍膝盖上的泥土,然后卷了个空。他并没有长长的袖子,穿在身上的比起衣服更像是一块布围成的筒,露着肩膀,下摆只到大腿。
无一郎:“……”
无一郎感到迷惑,这衣服他之前穿着都没有感觉,说明身体已经很习惯了,这确实是他从前穿的衣服。
但不知道为什么,注意到这一点之后,就是感觉手腕和衣摆底下空荡荡、轻飘飘的。明明只是手脚露在外面,却有种什么都没穿的危机感。
‘好怪,往下扯扯。’
扯了两下,无一郎再次:“……”
不然还是拉上去吧。感觉这样会被哥哥担心嘱咐男孩子在外面要小心保护好自己。
‘……我现在没在外面呀。’无一郎呆了一下,看着小路尽头若隐若现的木屋,奇怪地挠了挠头:‘我就要回家了。’
挠起来的两缕发丝又让他迷惑起来。他下意识拽拽,想说自己睡前明明把头发都扎起来了,扎得很像哥哥给他扎的双马尾,为什么没感受到发带的紧绷?
‘哥哥……发带……’
‘……睡前……?’
‘……’
……
一个跟他穿着一样衣服的男孩从木屋里出来,遥遥的向他招手:“无一郎!天快黑了,你怎么还不回家?!”
时透无一郎打了个哆嗦,后背不知何时生出的冷汗被风一吹冷冰冰的。他打了个喷嚏,看到黑衣服的男孩手里提着把菜刀,刀上还沾着一片萝卜。
“哥哥!”无一郎有点怕,父亲母亲去世后哥哥就变得有点凶,比以前还要凶,对他管得很严厉。
他一做错事就会挨骂。
时透有一郎绷着脸,直到无一郎挪到家门口,手提菜刀的兄长才冷冰冰地质问道:“你去哪里了?我不是说过只能沿着路边捡柴吗?”
无一郎慢腾腾地从怀里掏出他留下的最好看的一片银杏叶,握在手心递到哥哥面前:“我没去哪里,我就是跟爸爸妈妈说了一会话……”
哥哥抿了抿嘴,没接那片树叶,反而把刀上的萝卜片抹下来塞到他手里:“不可以有下次了,夏天天黑得快,以后必须更早回来。”
“哦。”
无一郎知道哥哥总是会担心很多,也比自己聪明很多,而且这次确实是自己犯了错。他不敢挑衅正在气头上的哥哥,就乖巧地应了一声,跟在哥哥后面看他挥刀切萝卜。
那块薄薄的萝卜片几口就吃完了。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就是一块没什么味道的生萝卜,他却越吃越难过,吃到最后一口时还默默地看了好久,然后才塞进嘴里。
哥哥回头看了他一眼,无奈又好笑地叹了口气:“这么饿吗?饿了还不赶紧回来吃饭。”
然后手起刀落,砍了大半个萝卜直接塞进无一郎嘴里。
无一郎:“……”
无一郎嚼嚼嚼,想说自己其实不饿,生大根也没什么好吃的,但看着哥哥的背影怎么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他们沉默着待了一会儿,期间屋子里只有切菜吃菜的声音,直到萝卜吃完。
无一郎为难地接过哥哥投喂的第二块萝卜,他吃不下了,但又不想拒绝,就捧在手里直愣愣地说话:“今天好热啊。”
“都说是夏天了,晚上开着门窗睡吧。”
“不会进来虫子吗?”
“可以挂点驱虫的药草。”
“可是,”无一郎没来由的觉得惶恐,“万一进来别的东西呢?”
刀剁在菜板上,发出很大的声响。无一郎瞳孔缩了一下,身体却紧绷绷的,本能似的没表现出退缩。
“你想说什么?”哥哥发出的声音没变,但就是越来越陌生,伴着菜刀剁空的咚咚声、越来越暗的太阳光和不知道哪里传来的野兽嚎叫,让无一郎心脏都缩了起来。
“你就不想听话是不是?!就是觉得那个女人比哥哥可信吗?!你忘了父亲是怎么死的,以为自己能比他好到哪里去吗?!做好人是没有好报的!我就说那个女人是看你好骗蛊惑你,你果然上当了!”
菜刀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重,哥哥的咆哮声也越来越高,尖利得几乎不像是人类能发出来的声音。无一郎眼睛酸涩,不知哪里来的悲痛和愤怒无穷无尽地涌上心头,他几乎咬牙切齿了,却仍不知自己为什么视线模糊。
而哥哥越咆哮越生气,最后终于露出了狰狞面目,回首就将菜刀向他劈来!
无一郎如坠冰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心想难道是自己太笨了才惹得哥哥这么生气吗……但眼底一热,忽然听到了陌生却熟悉的声音。
【我们无一郎是最有天分的孩子!】
【偶尔也要放松一下……】
那是握着糖袋子、含着笑容将乌鸦双手放到自己头顶上的人影,在路人和灯火的映衬下虚幻如在梦中,却连那薄荷色眼底的爱纵都清晰可见。
【要遭天谴的话……就让我一个人承受吧……】
【无一郎的无……是无限的无。】
已经泛起黑雾的视野中,身下积了一大片血泊的哥哥倒在地上,已经看不见、听不见了,弥留时却还在向佛祖祈求弟弟平安无事……
祈求时透无一郎平安无事。
……
那是什么?
是失去的记忆吗?是什么时候的事?是在哪里发生的,真的不是另一场噩梦吗?
不加掩饰的偏爱与看似严厉的担忧交错闪现,无一郎不明白怎么会这样,他的哥哥明明没有事,为什么回忆却总是要出现这个场景?
他的哥哥明明没有出事!
出事的是时透无一郎才对!
【其实我也什么都不记得了。】
苏醒那天听到的话。
【眼睛?很快就会好的,无一郎不用担心。】
那段总是在担忧着的日子。
难道哥哥其实也受了伤,只是没有自己记忆中的严重吗?是自己记错了吗?
【佛祖啊,我请求你……】
可失去至亲的感觉如此冰冷,以至于面前这不知名怪物的面目都变得可亲。
“无论如何,那才是我的哥哥。”无一郎轻声说,世界随着他的声音安静下来,变成了“哥哥”的怪物凶神恶煞,他却一点都不害怕了。
“而你只是一个,梦中的幻影。”
他想起来了。
这里只是一场梦。
他现在应该在车站附近的旅店里,和炭治郎兄妹在一个房间里睡觉。他们想要坐车去鬼杀队的本部,因为炭治郎很担心自己的家人,他就提议带他们去蝶屋看看。
狭雾山的培育师是个很好的前辈,虽然不记得叫什么名字了,本来还担心他们的安全,但知道自己是柱后就松口同意,还帮炭治郎做了那个装着祢豆子的箱子。
而再往前,*他来到狭雾山,是特意来寻找炭治郎。因为想了解鬼,尤其是不一样的鬼,所以在询问主公之后,他接受主公的建议,来找炭治郎和他变成了鬼的妹妹祢豆子。
再再往前,他为什么想了解鬼?
明月下,屋檐上,蝴蝶羽织的少女站在他身边,非常惊讶地说:“哎呀,有一郎君竟然没跟你说吗?我们接下来要分开行动了。”
“他要去探寻鬼那一边了,因为情况不明,可能短时间内都不会回来。”
她还在微笑,说着“偶尔也要离开哥哥学会自己生活了”“这是有一郎君跟我说的原话哦”之类的话。哥哥也确实离开了,只留下身体在蝶屋沉睡,甚至连一条消息都没传回来。
应该是没有危险的,因为他那么厉害,比自己见过的所有人和鬼都厉害。但他为什么连消息都没有?鬼的世界跟人类的有什么不一样,为什么不想一想还留在这里的我呢?
所以时透无一郎找到了炭治郎。
所以他做了一场梦,想起了时透有一郎曾经那样严厉,想起了那么多血是怎样喷溅出来又凝固在自己的眼前,想起了黑雾中听到的祈祷声。
可他不懂……他不明白……他好好的哥哥怎么可能已经死了呢?如果这是真的,那后来那个曾经对自己耐心教导百般爱护的人又是谁啊?!
他从鬼杀队的制式腰带上拔|出了日轮刀,刀光闪过,怪物和梦境一起破碎。
木屋、坟墓和山都化作光点消失,只有银杏树留了下来。天光渐明,他被脚下的潋滟水波晃了眼,低头才看到脚下是镜子般的水面。
大湖边有眼熟的白色的花在风中摇摆。澄净的水面上飘着金色的扇叶。这些叶片曾经在梦中予他警示,此刻却只让他觉得安心。
他依稀知道这里是他的精神世界,记忆还没开始的黑沉的梦中,他就已经来过几次,但那时他并不是一个人。
也没有被记忆愚弄得如此混乱。
“你在这里吗?”
时透无一郎并不抱希望,他头很痛,眼睛也花,手抖得刀都快要拿不住。他先是坐下,而后慢慢缩成一团,抱着膝盖把脸藏了起来。
过去一年的幸福快乐不停闪现,蝶屋的时透有一郎,鬼杀队的时透有一郎,月下的山中的街上的店里的向自己微笑的时透有一郎……那是无可挑剔的所有人都会羡慕的强大又温柔的兄长,跟无能的自己完全不一样。
其中却总是夹杂着时透有一郎浑身染血的样子。
为什么会这样?
他如此依赖爱戴着的兄长是假的吗?
那些爱护和照顾是假的吗?
“我想见你……”
出现啊,出来啊,告诉他事情的真相,告诉他——
哒。
如一滴水落入水面,泛起的涟漪推着一条银杏纹的发带随波而来,伴着白花金叶,一起堆在时透无一郎的脚边。
他抬起头,迷蒙的视野先是看到那件眼熟的薄荷底白槿纹羽织,肩膀处黑色的发尾乖顺垂下,而后是斜搭在肩上的红伞。最后伞面微抬,他看到了那张与自己记忆中完全不同的脸。
但即便如此,即使相貌不同,他也能认出这正是自己喊了一年哥哥的哥哥。
看到出现在那张陌生的脸上的无奈又纵容的表情,时透无一郎更想哭了。
眼泪唰的冲出眼眶,他咬着脸颊里的软肉阻止自己哭出声,已经不再怀有万分之一的侥幸心理:
“——你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