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谢自雪
卫停吟出了门,御剑飞去玉清山。
这魔疯子也派人去打了玉清山和虚清山,但人不多。他的主要目标在上清,玉清和虚清那边都是些喽啰。
卫停吟到了玉清山上,帮着解决掉这些小喽啰,就请玉清山主和弟子们去上清山照顾伤患,看看伤处。
被魔修攻打的无妄之灾过后,山门就进入了收拾残局的局面。
玉清山的弟子帮卫停吟处理好了伤口。处理过后,卫停吟脸上贴了块贴布,脑门上也被缠了几圈绷带。
劫后余生的山门忙着清理满地的狼藉,又过一日,到了第二日下午,谢自雪才终于回来。
接到他回来的消息时,卫停吟还盘坐在半山腰的弟子舍院门前,用法术指挥着一堆扫帚“无人行驶”地扫地,还指挥着一群锅碗瓢盆去井边接水,把水泼到地面上,再用拖把擦去血。
卫停吟边忙着手上的活计,边摸了摸脸上的伤。他被魔修一剑伤了个有些深的口子,这会儿已经开始愈合了。伤口周围又痒又痛,卫停吟总想伸手抠一抠。
正坐在石头上忙活着,就有弟子跑过来向他作揖,告诉他谢自雪回来了。
卫停吟等的就是他。听见人回来了,他赶紧扬手一挥。
法术被收回,扫帚和锅碗瓢盆立马庞当掉地,罢工了。
“那我走了,”他说,“我还有事要和师尊禀报,你们慢慢收拾。”
“是。”
他拍拍屁股离开了,留下一群还只能操纵两三个扫帚的弟子们焦头烂额地忙来忙去,收拾山门。
谢自雪回来得比预想中早一些,不过也是应该的。出事之后,卫停吟就拜托玉清山主景无词给谢自雪传音,想必是他听到这个消息后,就连忙放下仙会回来了。
卫停吟疾步赶到山宫。
宗门被袭的任务结束了,他现在的任务是赶紧把主角的血灵根一事报告给谢自雪。
登上山宫,他在宫门阶前停下。
他遥遥作揖,高声对着宫里道:“上清门下二弟子卫停吟,求见师尊。”
里头无声片刻,传来谢自雪清澈如雪的嗓音:“进来。”
卫停吟登上台阶,迈过门槛,步入宫中。
正厅无人,卫停吟在外屋四处扫视一圈,也没见到人。
于是他向里屋走去。
这一看,他才看见谢自雪竟正立于里屋窗后。他紧皱着眉,神色阴沉,一双湛蓝水眸发暗地望着山下。
从那扇窗往外看,能看见上清山下面一些的地方,谢自雪大概是在瞧山门劫后余生的惨状。
卫停吟向他低身作揖:“师尊。”
谢自雪收回目光。
谢自雪是个很漂亮的人,他一头白发似雪,神姿明秀朗目疏眉,眉间一点红朱砂,眉眼淡得像山间一捧清水,远近瞧着都令人感到十分疏离。
他好似对什么都不在意。
但看见卫停吟脸上的两圈绷带和一张小贴布,谢自雪还是面露了担忧与不悦,本就紧皱的眉头又深皱几分。
他转过身来。窗户里吹进春风,把谢自雪身上的白衣吹得微晃了晃——谢自雪总是一身白衣。
“怎么伤这么重,”谢自雪说,“没叫无词山主帮你瞧瞧?”
伤口又痒了,谢自雪这么一说,卫停吟也忍不住抬手摸了摸挠了挠。
“自然是去求玉清山的弟子们看过了,大多伤都用灵药敷过,已经好转。只是脸上这一处有些毒素,头上这处伤得略重,得用药数日才能好转,才暂且这样包上。”
“是吗。”
听见他已找人处理过,谢自雪脸上的神色有所缓和。
“没伤到太深就好,”谢自雪说,“林不禾,如何了?”
林不禾就是那个魔疯子。
“回师尊,林不禾已被诛杀了,暂且安放在山脚下的山洞中封印。魔修尸体都会散发魔气,埋葬时必须小心谨慎,更何况是那般修为了得的魔修。师尊不在,弟子们不敢轻举妄动,所以暂时封印在山脚下,等着师尊回来后再议。”
“好。”
谢自雪应下,低头沉思。
不知他在想什么,卫停吟站在原地等了会儿,谢自雪都没再说话,只是面露越发深沉的思索之意。
等了半晌,谢自雪都没说话。
“师尊,”卫停吟开口打断他的思考,“还有一事,得向师尊禀报。”
谢自雪抬起头:“何事?”
“杀了那个林不禾的人,是去年被师尊探出木灵根的小弟子。”
谢自雪面露诧异:“什么?……那个木灵根?”
卫停吟微微颔首,向他轻轻点了头,示意他并没听错。
“他怎么会杀得了魔修的?”
谢自雪不由得放下抱在胸前的双手。他眼神下移,又抬起左手来,边摩挲着指腹,边话语犹疑地沉吟着:“这不可能,他灵气低下……又没有佩剑,也不曾修行过道法,他怎么会……”
话到这儿,谢自雪顿了顿。
他想到了可能性,于是面上露出了然的神色。
他抬头,神色又淡然许多。
“他是异灵根?”谢自雪问他。
卫停吟弯身拱手:“师尊明察。”
谢自雪一笑,松了口气,似是为了江恣高兴:“怪不得,难怪一个木灵根却会上了上清门的山……若是异灵根,那的确是个剑修的好苗子。这也算是功德一件了,觉醒了异灵根之后便能诛杀魔修,当真是天赋异禀。你快些去把他找来,我来见见。”
卫停吟沉默片刻,僵着没动。
他说:“师尊,异灵根虽好……可这孩子的异灵根,有些糟糕。”
谢自雪一怔。
*
上清山山宫里养着一只灵鸟。
灵鸟是谢自雪好多好多好多年前,从一个秘境里带出来的。
灵鸟是千雪太初莺,浑身雪白,尾羽七彩,没别的用,就好看,还会唱歌。
它天天两腿一叉,就站在山宫顶上吊下来的木头架子上给自己荡秋千,边荡边唱歌。
卫停吟两手插袖,身子歪斜地靠在一柱子上,仰头望着这个小美人引吭高歌。
跟着哼了几声,卫停吟回过头,望向山宫角落里。
谢自雪还是盘腿坐在那儿,对着墙角不吭声。
不久前,他听完卫停吟说的最后一句话就不吭声了。
卫停吟刚才说出口的最后一句台词是,“那孩子有血灵根”。
谢自雪听完,僵着一张脸,没说话。
慢慢地,他脸色开始发青。
最后,他转身离开,从旁边抓起一个蒲团,走到角落里,扔到地上,一屁股坐上去,面对着墙角,不吭声了,开始自闭。
自闭到现在,都没说话。
他没赶人,卫停吟干脆就没走,站在这儿听他的鸟儿唱歌。
春天来了啊,这鸟唱歌真好听,真是小桥流水哗啦啦……
窗户里吹进春风,卫停吟享受着春风拂面,心里乱七八糟地夸着唱歌的鸟儿。
他沐浴春光,跟后面那个手捂脑门脸冒黑线浑身低气压得只想钻进墙角里逃避现实的漂亮山主完全成反比。
唉,谢自雪肯定头疼死了。
卫停吟想,如果他是谢自雪,他肯定恨不得一头撞死。
血灵根可是这个世界的禁忌。
有这灵根的,无一不是灭世魔王,魔尊中的魔尊。
谢自雪自闭了很久。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卫停吟听见他很用力、很怨重、很头疼地叹了一口重重的气。
这一声叹息,余音绕梁,响彻整个山宫。
“阿吟。”
再开口时,谢自雪的声音像老了百岁。他疲惫至极,头也不想回地对他说,“你先回吧,容我想想。”
“好。”
卫停吟离开了谢自雪的山宫。
那之后,谢自雪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对江恣的血灵根下定论。
毕竟血灵根的存在对这个世界来说太炸裂了。
谢自雪没下定论,反倒是件好事。若换做其他山门,恐怕早就把血灵根扫地出门了。若是个狠一些的,还会把此人灵根封印,再过分的就是挑掉仙脉,把他弄成个彻头彻尾的废人以后,再扔下山,让他自生自灭。
谢自雪没这样做,没说要把他扫地出门,反倒是证明还有机会。
那之后数日,谢自雪一直不声不响。系统也没有催卫停吟去问,卫停吟便也没去。
卫停吟帮着修整山门,忙了几天。
那时候,上清山的亲传里,能顶事的就只有他和萧问眉,另外两个都还是小屁孩,靠不住的。
整座山做什么事都要找亲传决定,卫停吟和萧问眉忙得两脚不沾地。
忙了两天,卫停吟才想起来自己忘了什么。
他问萧问眉:“那崽子去哪儿了?就血灵根的那个,我怎么这几天都没见到?”
“哦,他呀。”萧问眉说,“毕竟是个血灵根,师尊定夺之前,不好让他乱跑。我把他带到我的舍院里去了,每日给着饭吃,但不让他乱跑。”
卫停吟放下心来:“那就好。”
有饭吃有地方住就行,别又没人管,被一群人欺负得惨巴巴的。
“他还问我你的事呢。”
萧问眉突然冷不丁补充了这么一句。
卫停吟愣了下:“谁?我?他问我?”
“是啊。”萧问眉淡然道,“他问我你怎么样,我说能怎么样,又死不了。我还挺奇怪的,怎么好端端的他要问你,想来是你那天算是给他说了两句话,小孩往心里去了吧。”
“说那两句话能怎么样呢,师尊又不会收下一个血灵根。”
她这样说罢,后方有个弟子跑来,喊了声“大师姐”。
萧问眉就不再和卫停吟多说了。她朝他摆摆手,转身朝那弟子走去。
卫停吟转头看着她走过去,又转回过头来,眨巴了两下眼,还是有些不解。
山门收拾好后,卫停吟又等了两天,谢自雪还是没动静。
他有些坐不住了,于是起身过去,想着多少探探口风。
刚走到宫门前,就听一声碎裂声响。
瓷器碎裂声炸裂般响起,似乎是谁摔碎了茶盏。
“你想好了再说话?”
易忘天的声音。
卫停吟都已走到了宫门阶前。听到这声音,他侧了侧身,躲到了一旁,给自己捏了个隐神诀。
找好了藏身之处,也把自己藏起来了,他又往外偷偷探探脑袋,偷听宫里的动静。
“谢掌门,你可得想好了再说话?”
易忘天又重复了一遍。
他好像气得不轻,语气里都听得出他脸红脖子粗的愤怒,声音都在颤抖。
“那血灵根……血灵根能是什么好东西吗,你能比我糊涂吗??”
“那是魔修的灵根啊,掌门?古往今来,有这灵根的,哪个不是带来了灭顶之灾,哪个不是把凡世祸害得血流成河??”
“你还犹豫什么,锁了他的灵根,挑断他的仙脉,扔下山去啊?”
……他居然知道了江恣的事儿。
易忘天此话一落,宫中却良久没传来谢自雪回答的声音。
很久都没有。
死寂良久,易忘天焦躁道:“掌门?你说句话啊?”
很不合时宜的,卫停吟脑子里面闪过一句“老公你说句话啊”。
他抽抽嘴角,把不该想起的东西从脑子里赶了出去。
“该说的话,我方才都已经说过了。”
谢自雪清澈的声音从宫里传了出来。
和易忘天暴躁的声音不同,谢自雪不疾不徐,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柔和且耐心,仿若这上清山上一捧终年不化的阳春白雪。
他说:“锁了他的灵根,挑断他的仙脉,把他扔下山去,然后呢?他会怎么样?”
“自然是做个凡人了却一生,此生不入仙道?这样一来……”
“他能做个凡人了却一生吗?”
谢自雪打断了他的话。
易忘天一哽,莫名其妙:“掌门问的这是什么话,怎么就不能……”
“锁了灵根方且无事,你要挑断他的仙脉,他怎么了却一生?”谢自雪说,“易宗主别忘了,仙脉与筋脉可并无不同。挑了他的筋脉,和废了他的双手毫无分别。”
“你这么做,是把他做成废人,扔下山自生自灭。此法与那害人的魔修,又有何分别?”
易忘天沉默了。
“他上的是我的山,我知道他一些。那是个孤苦无依的孩子,若是父母尚在,把他扫地出门,他还有能回去的地方。”
“可他没有。我如果把他赶下去,这么小的孩子,只能去继续流浪。”
“你还要挑断他的筋脉。他废了双手,抢都抢不来吃的,不出半月就会死。”谢自雪说,“你要我杀一个孩子吗,易宗主?”
“……我何曾说要掌门杀一个孩子了?掌门莫要说得这么严重,这可是个血灵根?假若今日我等不狠下心,日后——”
“日后他会成魔修,”谢自雪接下话来,“我自然知道。”
“你既然知道,那为何还犹豫不决?既然你不愿挑断仙脉,那便锁上灵根,赶他下山?”
谢自雪不吭声了。
“掌门?”易忘天不耐烦地催促,“谢掌门,你——”
“道理我都知道。”谢自雪道,“虚清山主也来与我说过许多次了。我知道,你与他交好,定是他忧心此事,与你说过,你才上门来劝说我的。”
“可那是个流浪的孩子。”
“他还有雷灵根,只要不用血灵根……”
“有谁能忍住不用血灵根这么好用的灵根?”易忘天厉声,“谢掌门莫要痴人说梦,将血灵根扼杀在发芽前才是最该做的?”
谢自雪又一次没有说话。
良久,他叹了一声。
“易宗主,我所修之道,是苍生道。”
谢自雪说,“我不能看苍生受苦。”
“与你所修何道有何关系?”易忘天更加不耐烦,“我说的是……”
“就算是血灵根,那也是个孩子。”谢自雪说,“他是孩子,亦是云云众生中的一个。”
易忘天也不说话了。
卫停吟也面露讶异——他没想到谢自雪会这样说。
他靠在山宫下的一棵树后,忽然慢吞吞地想起来,江恣在落雪院受的欺负,谢自雪好像都不知道。
那里的弟子们没有把消息往外传,亲传们也没有去看。杂役们之间谁欺负了谁,更不会传到山主的耳朵里。
所以,一心修道的谢自雪不闻外事,他日日都坐在高台上,看不见山下的人受着欺负。
他当时或许是想,虽然是个木灵根,可若下了山,江恣就又要去过流浪的日子,所以他才会给他找了个杂役的活,他以为那样对江恣最好。
虽然要做苦活,可是有饭吃的,不用担心吃住。
卫停吟叹息一声。
太过潜心修道就是会这样,根本不明白人心险恶。
天真。
忽听一阵愤怒的咚咚脚步声,卫停吟抬头一看,是易忘天气得甩着袖子从山宫里走了下来。
易忘天怒发冲冠,走得两袖生风。
待他走下山,没了影子,卫停吟转身走上台阶,入了山宫,在门槛外对谢自雪作了一揖。
“上清门下二弟子卫停吟,求见师尊。”
“嗯。”
谢自雪这次应得快。
卫停吟抬头一看,他就坐在正厅里的一把椅子上,歪着身子,前倾着身,胳膊搭在旁一的桌台上。那台子上是一张方方正正的五子棋盘,谢自雪半个身子都扑在那上面了。
他眼皮都没抬一下,只看着棋盘上的棋子。
谢自雪声音漫不经心:“都听见了?”
“弟子并非有意。”卫停吟说。
“那就是听见了。”谢自雪揭穿了他,“你怎么看?”
“弟子觉得,师尊言之有理。”卫停吟不卑不亢,“虽说是个血灵根,可他也尚未用此灵根做伤天害理之事。也是托这血灵根的福,山门才能逃过一劫。”
“他用了这血灵根,诛杀了林不禾,山中师弟师妹也算是被他救了一命。明明是功德一件,却要被挑断仙脉锁上灵根,冤的可比六月飞雪了。”
谢自雪轻笑一声。
“若如此做,也太寒人心。”卫停吟说,“血灵根用作何用,不能照以往先人之例来下定论。这孩子又并非从前的哪位魔尊,他会成什么样子,也是全看师长教导的。”
“说的倒有理。”谢自雪坐直起身来,转头看向他,面上又多几分疏离冷漠,“可这血灵根,的确不详,令人畏惧啊。”
好似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谢自雪眯起眼来,眼底里还涌起几分森冷的警惕。
卫停吟听了这话,张了张嘴,刚要说什么以作辩驳,谢自雪就又自顾自地接了句:“罢了。”
“怪可怜的。”他按着椅子扶手,站起身来,往椅子后的屏风后方走去,“血灵根,也不是他自己想要的。”
“你修道还没有几年,很多事情想必都不清楚。阿吟呀,血灵根可是十分不详的……有这灵根的人,能操纵你浑身上下所有的血。他想让你死,便能让你死;想让你活,便能让你活。”
“如此骇人的力量,握在自己手中,有几个人能冷静自持,心有道法?”
说话间,谢自雪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
他走到卫停吟面前。
“话虽如此,这孩子也实在可怜。他是自己上的上清山,也无法去往别的山门。”谢自雪说,“放他下山……还这么小,以后恐怕也会流浪一生。”
谢自雪抓起卫停吟的手腕,把他的左手拉了出来,将一个东西放在他的掌心上。
“再让他待在门外弟子之中,怕是也会因为血灵根而受欺负。”谢自雪说,“把这个给他,明日一早,带他来我这儿。”
卫停吟愣了愣,低头,摊开手。
亲传弟子的手持玉佩躺在他手心里。
交给他这个,谢自雪的意思不言而喻。
江恣,他要收进亲传门内。
*
卫停吟谢过谢自雪,立刻辞别离开山宫,朝着萧问眉的舍院跑去——萧问眉之前说过,江恣就在她舍院里。
可到了门前一看,却见她大门挂着锁。
……倒也是,毕竟是个血灵根,不能让他跑也不能让人进去。
卫停吟只好给萧问眉传音,把她叫了回来。
萧问眉赶了过来,给他开了门。
“你找他干什么?”萧问眉问他,“师尊有话了?”
卫停吟在传音里什么也没说,只催她回来开门。听了这话,他点着头说:“师尊已有话了,说要把他收进亲传。”
“什么?”萧问眉难以置信,“收进亲传?怎么可能,那可是个血灵根……”
“行了,先开门吧。”卫停吟催促,“开了门,把那小子从你屋头里拉出来,我再跟你解释,顺便还能跟他解释清楚。不然要对你俩解释两遍,麻烦死了。”
萧问眉不满地睨他个白眼,上手打开了自己这间舍院的门锁。
锁开,萧问眉推开了门。
第32章 四见
卫停吟跟着萧问眉进入了她的舍院之中。
与门外弟子们那样一群人挤在一个舍院里,每个人都只有一间小屋子做寝舍的规矩不同,亲传弟子们都各自拥有一个院子。
毕竟是能被收入名下的亲传,他们处处都受着优待,也高人一等。
正因为独立拥有一间舍院,萧问眉也才方便把江恣关起来。
他们的舍院就位于谢自雪的山宫下面一些的地方,院子虽不大,但每人都坐拥几间屋子,院子里也都按各自喜好种了些草木。
萧问眉的院子里是一棵梅树。早到春天了,那梅树光秃秃的,一点儿绿叶都没有。
进入院子之后,萧问眉就往左边走去:“这边。”
卫停吟左右打量一圈,跟着她走了过去。
萧问眉迈上台阶,带他走入廊上,打开了左边一扇虚掩的房门。
卫停吟在她身后说:“不过说起来,就算是个血灵根,把人家这样关起来,也实在有些不妥呀。”
“有什么不妥的,血灵根可是极为危险的。”萧问眉推开房门说,“我没把这间屋子锁上,还让他在我院子里面随意进出,已经算得上是极好的了。”
卫停吟心说也是,他不能用太现代人的眼光瞧这里面的事。
对这里的人来说,血灵根很是恐怖。
萧问眉走进屋内,左右看了一圈,愣住了。
她又往里走进去几步,叫了声:“江恣?”
“江恣?”
见她这个左顾右盼声音讶异的样子,卫停吟心里咯噔一声:“怎么了?”
他边说边抬脚想进去看看,但脚步一顿,还是停在了门口。
多少是人家女孩子的屋子,他进去不太合适。
萧问眉回头过来,眉头紧蹙:“他不见了。”
“不见了??”卫停吟大惊,“你不是都把门锁上了吗??”
“是啊,我早上出门的时候他还在的?”
“早上出门?”
现在已过晌午,日头都落下半个天了。
“你中午回来的时候,没看见他吗?”卫停吟问她,“不是中午要送饭给他吃的?”
萧问眉摇摇头:“我虽是给他饭吃,可送饭的并不是我啊。这些天门中事务繁多,我压根没空回来,是托两个小师弟替我回来把饭给他送来的。”
就是他俩搞的鬼?
卫停吟气急败坏:“你做什么叫人帮你送饭回来??血灵根多遭人恨,你又不是不清楚?定是那两个把他带到哪儿去了?”
萧问眉懵了下,突如其来被卫停吟这样说,一股气也直冲上脑来:“你这是什么意思,怎么会是那两个师弟不经允许就把他带走的??那两人明明在我跟前彬彬有礼,是十分懂事的?”
“那是因为你是大师姐啊?”
卫停吟放下这句,转身就跑走了。
他不想和萧问眉做无谓的争吵,当务之急是赶紧把江恣找到。
“404?”
他跑出院门,大喊一声。
【随时为您服务。】404系统立刻飘出,也用不着卫停吟说,很有眼力见地就自行开始运作,【为您检索任务目标所在地,请稍候。】
卫停吟最后找到江恣的时候,是在一片桃花林前。
系统为他指了路,他攥着玉佩跑下山,最后在一片林子前找到了江恣。
那时春阳高照,一群弟子围着江恣,正用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骂着他。他们一个个手上攥着泥巴,往他身上扔,嘴里也不住地辱骂着。
骂他的血灵根。
卫停吟气喘吁吁地在远处停下。他站得远,没人注意到他,把江恣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还在肆意笑着嘲讽辱骂。
卫停吟远远瞧着那光景,完全想象得到,那两个弟子是怎样每天在萧问眉放心地走后,把这个小孩从她屋头底下拉出来,这样每天往死里欺辱后,又把他扔进山中池水里洗干净,威胁过后,再装作没事一样带回到萧问眉的屋子里,让萧问眉以为他们极守规矩,彬彬有礼。
卫停吟深吸了一口气。
果然是这样。
他心里不知第多少次升起莫大的无奈。
那是一种近乎于吸走他浑身力气的无力感,是替这些角色感到的,面对自己无法抗争的“命运”的无力感。
卫停吟以为他在萧问眉的屋子里就没关系,问过之后就安下心了。
可是江恣居然还是会被萧问眉“好心”安排过去给他送饭的人扯出来,把他拉到萧问眉和卫停吟看不到的地方,让该发生的事发生。
这在剧情里注定的他被欺辱的桥段,好似怎么都没办法避免。
卫停吟感到这样无力,已经不是一两次了。过去的每一个世界里,总会有那么几个剧情点,会让他这样感叹老天爷不长眼。
所以,说起来虽然很对不起江恣,但卫停吟那时站在那里,心里只是叹息,心想果然又是这样。
【宿主,】系统说,【你要注意人设。】
“我知道。”卫停吟说,“我会边笑话他边把他拉出来的。”
【你知道就好。】
卫停吟调整了呼吸,走上前去。
越往前走,那些弟子们对着江恣的讽刺嘲笑便越发清晰。
嘲讽都太过尖锐,一声一声太过不堪入耳的“狗”“脏”“贱”像一把把磨得极其锋利的刀,一刀刀捅进耳朵里。
卫停吟走上前,最终还是没忍住,用尽全力地一脚踢了过去。
骂得最狠的那个弟子被一脚踢飞,咚地摔到一旁的一棵树上。
树干被他撞得狠狠摇晃两下,哗啦啦地落下大片大片的花瓣。
那是棵桃花树。
正是开得艳的时候,落也落得下来一大片。
落英缤纷里,卫停吟低眸,眼眸凉凉地扫过他们所有愕然回头看来的人。
“干嘛呢,”卫停吟说,“大老远就听见你们嚷嚷了。嚷什么呢?”
一群弟子吓得脸色煞白,慌忙站起。
没人敢站在卫停吟面前,他们都很自觉地分开,站在了左右两边。
卫停吟便看清了江恣。
江恣靠在背后那棵树的树干上,身上脸上都是一片泥污。他抱着脑袋缩着身体,整个人小小一团,浑身上下全是脏兮兮的泥,像个被主人丢掉又被车碾过,最后在泥潭里烂掉的破布娃娃。
那些被砸到他身上的泥巴新的叠旧的,已经干裂了的和还在黏糊糊往下淌的混在一起。那其中还有细碎的石子,一看便是这些人搓泥巴的时候把碎石子也搓了进去,砸在了江恣身上。
他头上被砸烂了一块,血肉模糊的,还糊上了泥。
泥血顺着他的脸往下淌。
江恣浑身发抖,缓缓抬起头来。
那真是个很难形容的眼神,卫停吟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江恣那时看向自己的眼神。恐惧、怨恨、无奈、害怕、愤怒、讶异、难以置信——甚至还有自责与愧疚在其中。
只一眼,卫停吟就知道了。他恨这些围着他砸他的弟子,也恨自己的血灵根。
江恣也恨自己。
卫停吟愣了一下,忽的笑了起来。
“又是你呀?”他说。
这次见到江恣,卫停吟装作了路过。
这是他第四次见江恣。第一次是把他从水里捞起来,第二次是他亲自去接江恣上山去测灵根,第三次是宗门被袭时他撞见江恣,催他快跑。
第四次便是这一次。他把脏兮兮的江恣从地上并不温柔地揪着后脖领子拉起来,拉着他从一群自诩正义的弟子间离开。
卫停吟完成了他的任务,也维持了他的人设。
他笑话江恣像个小泥猴。
江恣也不再像刚觉醒灵根时那样茫然无助不知如何是好,他嚷嚷着和卫停吟吵作一团。
卫停吟便回身折下一枝桃花,别在他耳后。
“行啦。”他说,“这下看起来干净点儿了。”
江恣突然就不吭声了。
安抚过江恣后,卫停吟又随口开导了他几句,把玉佩扔给了他。
嘱咐过江恣别当魔修之后,他收回手就想走。
走出去了几步,卫停吟停了下来。
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回过头:“你没地方住是不是?”
江恣那时还在盯着卫停吟扔给自己的玉佩,愣在原地。
他简直无法相信自己居然被收进了亲传,和玉佩大眼瞪小眼,脑子都嗡嗡响。卫停吟问他的这一句话,江恣完全没听见,把它左耳进右耳出了。
卫停吟看他那个睿智的表情就知道了。
“喂,”卫停吟叫他,“小鬼。”
江恣没反应。
“小屁孩。”
“兔崽子。”
“水鬼。”
“泥猴子。”
“江恣?”
直到这一声名字出来,江恣才如梦初醒,抬起头来。
他一脸懵:“在。”
卫停吟又气又好笑。
他失笑一声,朝江恣一挑眉:“你没地方住是不是?”
“有的,大师姐那儿……”
话说了一半,江恣自己就沉默了。
“自己都说不下去了吧,住在那儿不怎么舒心吧?”
江恣抽了抽嘴角,别开眼睛,不去看他,还嘴硬着:“谁说的,也挺好的。”
卫停吟拉长声音哼笑了声:“那是跟我回我那儿,还是回你大师姐那儿?”
江恣一怔。
江恣转回过脑袋来看向他。
卫停吟笑眼弯弯地看着他。
两两相望时,有风很合时宜地吹来。桃花花瓣乘风飞舞,沾在了卫停吟的衣角上,也滑稽好笑地沾在江恣黏糊糊的一身泥巴上。
“跟我走吧。”卫停吟对他说,“就你这泥地妖怪的样子,咱大师姐十米外瞧见就得吓得跑师尊那儿哭去。”
江恣刚亮起光来的眼睛瞬间一沉,脸上爆起青筋来。
他咬牙切齿的:“有人说过你真的很不会说话吗?”
“有啊,还挺多的。”卫停吟对他龇着大牙,扬起爽朗一笑,“不过你师兄从来不在意?”
第33章 入浴
江恣跟着卫停吟走了。
卫停吟带他回了自己的舍院,但没让他进去。
他让江恣在门口等着。
江恣便乖乖留在门口。
虽说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来到亲传弟子们的舍院来,可前几次出入萧问眉的院子时,他都心神难安,第一次来时更被无数同门指责那见鬼的血灵根,他那时大脑空白六神无主地,回过神来时人就在萧问眉给他安排的屋头里面了,根本就没心思观景。
此时终于心安许多,江恣打量起了四周。
亲传弟子的舍院与门外弟子的舍院全然不同,单从外面看都比门外弟子们的漂亮许多,连搭建起来所用的木头瞧着都不是一个级别。
门旁两侧的木头墙面上还雕刻着花纹,纹样有如利剑和鹏鸟。
江恣又回头看了看。
就连门前的造景都全然不同。舍院门前的老树有花也有叶,枝繁叶茂,落花纷纷,郁郁葱葱。一条通往山下的小路边,还有块巨大无比造型别致的石头。
住在这里,不用想都知道会很舒心……
他正想着,卫停吟这院的门开了。
是卫停吟出来了。
江恣转回过头。
一个木盆飞了出来。
来不及反应,木盆就哐当砸在江恣脸上。
江恣受到重击,呜嗷一嗓子,刚想捂住剧痛的鼻子,木盆就落在了他手上。
江恣下意识地拿住木盆。
“拿好了啊。”
卫停吟懒洋洋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江恣还真的刚想把盆放下摸摸自己的鼻子,因为他感觉到自己流鼻血了。可卫停吟这话一出,他就顿在原地犹豫了瞬。
就这一瞬的空隙,卫停吟从里面把东西噼里啪啦地扔了出来。
毛巾、新衣、皂荚、灵药膏,乱七八糟的东西很快把那木盆装满了。
卫停吟他就只管往外扔,东西扔得乱七八糟落点随意,江恣吓得端着木盆左跑右冲地接住。
你扔我接的游戏玩了好一会儿,卫停吟才慢悠悠地肩披一条长毛巾,走了出来。
他轻飘飘地说:“行了,就这些东西,拿着跟我走吧。”
他嘴里的“就这些东西”,已经肉眼可见地在木盆里堆成一个小山了。
江恣累得扑通跪到地上,手撑着盆边气喘吁吁,骂都没力气骂他了。
卫停吟低头看他:“这就不行了?”
“你废话啊?”江恣仰起头来,面色涨红地怒骂他,“搞没搞错啊你,这么多东西?你还一件一件地扔?这盆本身就重,我这几日本来身子骨就虚??”
“这么生气干什么,再说你虚什……哦。”
问题都没问完,卫停吟自己就想起来了。
觉醒灵根以后,的确会身体虚一些。因为从设定来说,灵根这东西是从灵魂骨血里剥离出来的、每个人自己的“沉睡血脉”。
突然弄醒它,是会在七七四十九天里虚弱一些的。
而且虚弱的程度还会各有不同。
灵根越强,虚得就越厉害。
江恣喘得跟肺穿孔了似的。
卫停吟笑了声:“这么虚啊?证明你强啊,小师弟,觉醒个灵根就能喘成这样。行了,别搁这儿长跪不起了,你身强力健的师兄给你拿盆,跟我走。”
卫停吟走过去,把他手边的盆拿了起来,顺道把他也拉着胳膊拉了起来。
卫停吟一抓他的胳膊,就发现江恣这小孩是真的瘦弱,胳膊抓在手里只剩骨头,硌得手心都疼,二两肉都没有。
江恣被他拉起来,深呼吸两口气,调整了一下呼吸。
“师兄要带我去哪儿?”
“傻啦?”卫停吟晃晃手里这东西堆成小山的木盆,“我回来拿上这个,你觉得是要带你去哪儿?”
江恣茫然了下。
他看向这木盆里面。
毛巾、新衣、皂荚……
江恣突然明白过来了。
他抬头,看向卫停吟的脸。
卫停吟笑嘻嘻的:“当然是要给你先洗洗去咯。”
*
上清山的清心池,是用于修道静心的。
而弟子们的沐浴之地,另在他处。
门外弟子们有一沐浴的大池子,而作为受了优待的亲传弟子,他们则与门外弟子们分开来,在另一宝地,有一池单独的沐浴池水。
亲传弟子的舍院后面些,走山路绕下半个山腰,有一处明南池。
明南池地处一片竹林之中,池旁有桃梅老树,夜有仙烛点燃。
十分幽静,是一宝地,且唯亲传弟子与山主掌门谢自雪才能入池沐浴。
明南池旁,更衣用的山明轩屋中,突然响起一声惨叫。
“我不???”
江恣大叫着,抓着自己的衣领,捂着自己的胸口,吓得连连后退,呜嗷乱叫。
“我绝不??”他对着卫停吟撕心裂肺,“不就是沐浴吗??你让我一个人洗?为什么要跟你一起洗???”
“你烦不烦人,你以为我愿意跟你一起洗?”
卫停吟不耐烦得要死。江恣叫得跟杀猪一样,好像卫停吟要凭空污他清白了。
卫停吟解下外衣,放到山明轩的一排柜子里。
他又解开发冠,一袭长发泼墨一般散下。
卫停吟穿着一身里衣,回头望去,本就一身脏污的江恣已经被吓得缩到角落里,脸色通红地抱着自己,两眼都挂泪了。
江恣朝他喊:“你既然不愿意,那就让我一个人洗啊?”
卫停吟啧声:“让你一个人洗你洗不干净怎么办?再说了你身上还有伤,我带你来这儿就是因为这池子能愈伤的。我不进去,你晓得这池子怎么用不成?连灵气运转都不会的小废物。”
江恣一哽。
“那……那我也不要跟你一起?”江恣嘴硬地嚷嚷着,“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愈伤了?我进去洗干净泥巴就行?反正我绝不要……啊?”
卫停吟听不下去他废话了。他朝天翻了个白眼,伸出手,江恣肩上火光一现,整个人立刻不受控制地朝卫停吟飞了过去。
卫停吟抓住他满是泥巴的后衣领,又一次把他拎小鸡崽子一样拎了起来。
江恣两脚悬空,呆愣一瞬后,他立马又开始像条死鱼一样扑腾起来,在卫停吟手里不断挣扎,还在嗷嗷的叫:“放我下去?我绝不跟你洗??”
“反抗无用。”卫停吟声音凉凉,“烦死人了,臭小鬼,有人给你操心你还不赶紧偷着乐。”
江恣一怔。
卫停吟没再理他,也没看见他这句话落下之后,江恣脸上一闪而过的不自然。他转过头,拖着江恣,直接往明南池里去了。
一被他拖走,江恣又开始放声嚎叫。
卫停吟有些不耐烦了:“再闹腾我砍你了??”
江恣叫声一顿,一下子就不动弹了。
*
明南池的池水并不透明。
水面上热气氤氲。这池底是有灵石在烧的,直烧得池水上都蔓延着一股清冽的松柏冷香。
江恣脸红得像猴屁股,半个脑袋没在水里,嘴里咕噜噜地吐着泡泡。
他脑门上被砸出来的血肉模糊已经全都好了。现在,他顶着一脑袋白色泡沫。
是卫停吟用皂角在给他洗头。
卫停吟两手并用地在他头皮上揉搓,搓出来了一脑袋沫子。
江恣终于老实了,卫停吟心中松了口气。
方才,他连拉带拽地把江恣拽进了池子里,给江恣运转了灵气。灵气一运,这池水里的仙力就发挥了作用,把江恣身上的伤口都治好了。
不知道是感觉到了仙池的力量,还是卫停吟最后的威胁起了作用,江恣居然老实了许多,乖乖地被他按进水里,洗去了身上的泥污。
江恣一安静下来,倒是真的越发显得可怜。他□□地泡在池子里,皮包骨头的瘦弱便一览无余。
他头发很多,有一部分水草一样飘在水上。卫停吟坐在池边台上,给他揉搓着脑袋,突然觉得这小子就像个毛发旺盛的瘦弱小怪物。
“早这样老老实实的多好。”卫停吟嘟囔了句。
江恣没吭声,又往水下沉了沉。
刚刚还要死要活的不愿意下水呢。
卫停吟突然觉得他挺好玩,乐了一声。
沫子打得差不多了,卫停吟拿起一旁的木盆,舀起一些池水,往他脑袋上浇了几桶水。
冲干净以后,他又拨拉了几下江恣的湿发。确认冲得的确干净,卫停吟才放下了盆子。
“行了。”他说,“干净了,我把你洗完了。你要上来,还是再泡会儿?”
江恣终于从水里起来了一些。
他回头,目光不太自在地看了几眼卫停吟。
卫停吟在他别扭的目光里莫名其妙了下,跟着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
就是怕江恣不自在,他才没脱衣服。他这会儿穿着一身白色里衣,坐在池台边上。虽说在给江恣洗的时候弄湿了些,那些湿透的地方都湿哒哒地紧贴着皮肤,欲语还休一般露出些许若隐若现的肉色,可他穿得非常齐整。
水面上升腾的热气化作水汽,洇湿了些卫停吟的发,也让他的脸上挂上了些许水珠。
卫停吟并不觉得有哪儿不妥。他一撸前发,晃了晃腿:“说话呀,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你出去了我再出去。”江恣说。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江恣声音闷闷的。
“可我不出去呀。”卫停吟乐了,“我也要洗一个。你要是还想泡会儿,就等我洗完,一起上去?”
江恣沉默片刻:“你也要洗?”
“是啊。”
“那我再泡会儿。”
江恣说完这话,又坐进水里,半个脑袋露在外面,吐着泡泡,飘到了远一些的地方,在热气氤氲的水面上留下了一路涟漪。
他背对着卫停吟,飘到了另一边的池台边上。
第34章 蝴蝶效应
还挺懂礼貌。
江恣飘到了另一边去,卫停吟望着他被升腾的热气遮得若隐若现的背影,又欣慰又好笑。
卫停吟跳下水中,哗啦一声水声,激起一片浪花。
他半个身子没进了水里,往前走了些后,卫停吟解开腰带脱下衣物,随手扔在池边,随后坐进水里,用温热的池水给自己洗起了长发。
水汽氤氲,水温正好。卫停吟用水洗过一遍长发,就拿起池台上的皂角,给头发搓起了沫子。
他边搓头发边转头看了眼江恣的方向。小孩还是只露了半个脑袋在水上,飘在远处台边。他身后的水面上漂浮着一片长发,像个水草妖怪。
卫停吟轻笑两声,继续搓着自己的头发。
卫停吟只是看他好玩才这样笑了出来,并没说什么,这两声笑也没什么别的意思。
可这个年纪的小孩自尊心都太强了,哪怕是江恣这样流浪了半辈子,理应早已没什么自尊心的小孩。
江恣的声音便幽幽地从那边传来:“你笑什么啊?”
卫停吟愣了一下,又笑着:“我天啊,还不许我笑一笑了?”
“那你有什么好笑的啊?”
江恣语气羞恼,那没在水里的半个脑袋抬起来了些,没回过头来,只是往天上扬了扬,“我有那么好笑吗?”
“又不一定是在笑你,别那么敏感。”卫停吟说,“总这么敏感多疑,会被旁人讨厌的。”
江恣不吭声了。
卫停吟往头发上浇了几捧水,冲掉了沫子。再抬头一看,江恣已经又把脑袋埋进了水里,估计又在那里面吐泡泡了。
他不说话,卫停吟也没再理他。卫停吟从水里站了起来,用皂角搓了一遍身上,再用水洗去沫子。
正忙活着,江恣忽然又隔着一片水汽问他:“喂。”
“嗯?”
“那个玉佩,是真的?”
“啊,我给你的那个亲传玉佩?”
卫停吟手上动作顿下,望向他的背影,噗嗤一声,边回过头继续搓洗自己边说:“当然是真的啊,谁敢伪造这个东西?让师尊知道了,那可是灵根都被锁上,还得被扫地出门去了。我闲的啊,大好的仙途不要还费劲巴力地做这种东西逗你。”
“谁知道了,这种事也不是没有过。”
明南池空旷,江恣的声音在池水间回荡,又在热气里显得那样闷热虚无。
卫停吟手上动作一顿。
他转头看去,那个小妖怪还是背对着他,和方才没有丝毫差别。
他这句话说得还是那样不讨喜,语气倔倔的,一股愤世嫉俗的味儿。
可卫停吟忽然觉得他很可怜。听起来,那些弟子不但砸他泥巴,把他扔进水里欺负,还做过给他希望又给他绝望的可恶事情。
这小妖怪曾经被耍得团团转。
卫停吟放下手,转身面向他,带起一阵水声和涟漪。
“我不会骗你的。”他对那个背影说。
他看见水面上那小半个脑袋忽然一僵。其实他没有动的,从始至终都只是一动不动地漂浮在水面上,可卫停吟却愣是看出他在这一瞬间僵住了。
“虽然我肯定会笑话你,”卫停吟又笑起来,“但我不会骗你的,放心吧,小泥巴。”
“我可是你师兄。”
江恣这次没有跟他嚷嚷。
他的脑袋往下沉去,最后整个埋进了水里,往水面上吐出了一堆咕噜噜的泡泡。
害羞了。
真可爱。
卫停吟再次笑出声来。他拿起皂角,又搓起身上来。
过了片刻,那个小泥巴妖怪在水底下憋不住气了,又慢腾腾地浮了上来。卫停吟听见他深吸一口新鲜空气,又如释重负似的把这口气呼了出来。
卫停吟轻声吃吃笑着,江恣这次没有再问他笑什么。
卫停吟洗完了,就走到池边,穿上里衣上了岸。他回头叫江恣也上来,这小妖怪听见呼唤,转过头来,慢腾腾地飘到了岸边来,且一路上还是只露出半个脑袋在水面上。
飘到卫停吟脚底下,他抬头看了一眼。
卫停吟没擦身子就穿上了这身里衣,这下好了,一身白衣全都透了,湿哒哒地贴着皮肤。
江恣看了他一眼,就不自禁地蹙紧眉头。
他偏开脑袋看别处,从水里坐起来一些,露出了肩膀来。
“你先走,”他还是说,“我之后再上去。”
“好吧。”卫停吟不强求,“衣服放在池边了,你穿好再进去。”
他指了指池子边上,那里也放着一套里衣。和卫停吟身上这身一样,只是小一些,是做浴袍用的。
江恣点了点头,往那边飘过去,伸手拿起那身被叠得方方正正的里衣。
卫停吟赤着脚走入山明轩,用毛巾擦干了头发。等他换上原来的那一身白衣,通往池子的那扇门外才传来哒哒的光脚走来的脚步声。
江恣进来了,他穿着卫停吟给他的那身里衣,蹙眉冷脸盯着他,嘴也撅得老高,一脸的不服与戒备。
真是一张很典型的天不服地不服的小孩的脸。
江恣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这个模样。以往的经历让他时时刻刻都草木皆兵风声鹤唳,这一切的一切都表现在他的脸上,眉间永远会皱成个川字。
花了很长时间,他这张脸才柔和下去。
但这都是后话了。
山明轩里,卫停吟站在柜子前,正束起自己的发冠。
江恣向他走来,卫停吟也正好束好了发。他放下手,从面前放衣服的柜子里取出一套新衣,又抓起一条干净的新毛巾放在上面,一起递给了江恣。
“擦干以后,把这套新的换上。”卫停吟对他说,“不是我穿剩下的,师尊门内本就一直缺着位子,为了新弟子入门以后方便置办,我屋里一直都备着几套新衣。总不能新弟子入门以后还去师尊那儿拿吧?多不像话。”
“这就是事先给你准备的。都是亲传了,以后别穿得那么寒酸。”
听他说完,江恣才犹豫地伸手,把他手中递来的衣物拿了过来。
他看向自己换下来的那套被砸满泥巴的门外弟子的衣物:“那之前那套呢?”
“扔了呗,脏成那样了,我要是你,洗都懒得洗。”卫停吟打了个哈欠,“我去外面等你,换好以后你跟我回去。晚上多吃点饭,明天还要去面见师尊。”
江恣惊了:“明日要见师尊?”
“废话啊,你以为亲传弟子入门是拿个玉佩就行了?”卫停吟说,“玉佩只是你成为亲传的入门砖,你还要去面见师尊,行拜师入门礼的。”
“明日一早就是拜师礼,到时候所有亲传都会到场。不用紧张,到时候大师姐会主礼,她说什么你做什么就行,无非就是敬杯茶再磕个头。”
江恣听了个一知半解,朝着卫停吟眨巴眨巴眼。
江恣面露紧张。
就算卫停吟说不用紧张,可他是要见掌门的。
怎么能不紧张。
*
第二日是个朗朗晴天。
天高风清,云过苍山,又是个好天。
上清山上,鸟儿飞过,留下一串忽远忽近的悦耳鸣叫声。
连山上的鸟都是快乐的,可江恣并不快乐。
一想到马上要见掌门,他就浑身发凉。
虽然跟着卫停吟上山到了山宫门口,可他浑身骨头都僵硬得像只发条坏死的人偶,走路同手同脚,腿都要弯不下来了。
他紧张得咽了好几口唾沫。这张小脸还是和昨日一样凶,但明显多了好些僵硬。
“我说,”他不知道第多少次问走在前面领路的卫停吟,“真的没关系吗?掌门真的……真的说可以收我做亲传?”
“废话,当然了。”卫停吟不知道第多少次回答他,“没有师尊命令,我敢随随便便带人进来不成?”
卫停吟边说边回头,见他紧张得冷汗如雨下,又觉得好笑。
他乐了两声:“行了,别紧张。在你见我们这些亲传弟子,行拜师礼之前,师尊要单独见见你。没——事的,他又不吃人。”
卫停吟特意把“没事”这两字之间放缓语速拉长声音,想安慰安慰他。
江恣咽了口唾沫:“他……掌门,是个什么样的人?”
卫停吟还真就偏开眼神,沉思了片刻。
“很呆。”他说,“很讲道理,但是很呆。不过不凶的,你不是也见过吗,去年测灵根时。”
“是,就见了那么一次。”江恣低声,“他也没与我说几句话。”
“他本来就话少,别担心,就是那样的人。我跟你说,若是换个严厉的来,见你当时是个废灵根,就要火冒三丈地抽你一顿把你扁下山去了。”卫停吟说,“比如隔壁的虚清山主。”
江恣震惊:“虚清山主竟会如此那般??”
“是啊。”
说话间,卫停吟带他到了山宫门口。
“到了,”卫停吟偏头看他一眼,“待会儿到了师尊跟前,别说太失礼的话就行,不用多注意什么。”
“是吗……好。”
他点着头,又缩起脖子,跟只鹌鹑似的。
卫停吟轻笑一声,清了清嗓子,两手负到身后,对着远处阶上的山宫朗声道:“上清门下二弟子卫停吟,奉昨日之命,带了新弟子前来,求见师尊。”
隔了片刻,宫中传出谢自雪的声音:“进来。”
一听见谢自雪的声音,江恣倒吸一口凉气,浑身一哆嗦,又僵住了。
卫停吟抓起他的胳膊就往里走,江恣僵硬得硬邦邦的,抓在手里像抓住了一个没电的机器人,挺好玩。
卫停吟拉着他走进山宫。
谢自雪坐在正厅里,手持一盏茶。一旁的桌台上,烧着一盏香。
今日点的是桂花香,屋中一片桂花香气。正厅后,谢自雪那只太初莺又在唱歌,鸟鸣悦耳不绝。
站在门槛外,卫停吟松开江恣,向谢自雪弯身作揖。
“师尊。”他说,“弟子谨遵昨日师尊之命,将新弟子带来了。”
谢自雪没做声,他抬起茶盏,喝了口茶。
慢条斯理地放下茶盏,他偏眸扫了眼江恣。
江恣正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一动没动。被谢自雪这样扫了一眼,他一僵,看了眼弯着身的卫停吟,才反应过来什么,慌忙也弯身下去,向他作揖。
谢自雪没说什么,把他从头到脚又打量了一遍。
“知道了,”他终于开口,“你先退下,我和你新师弟单独说几句。”
“是。”
卫停吟毫无留恋地就走了。起身时,他看见江恣在他身边一抖。
好像是想说什么,江恣抬起了些头,又往他这边转来。但刚转一些,他就一顿,停了下来——或许是意识到他要做的事太没礼数,不合规矩。
江恣没有再动了。卫停吟在原地停顿了瞬,见他再无动作,便就动身走下长阶,下到山宫门处,靠在门牌坊的一根石柱子上,双手抱臂望天,静静等候。
空中飞鸟几只,扑棱着翅膀飞过。
“应该没事吧,”卫停吟自言自语,“让他跟谢自雪单独见面。”
【没事的。】系统说,【根据对剧情的测算,谢自雪只是向目标询问一些很基础的事情,确认他的心术正邪罢了。就像宿主你大学毕业要被分配工作时老师找你谈话,确认你的岗位意向一样。】
真是会比喻啊。
卫停吟呵呵干笑,不知第几次想,他这系统真是个比喻奇才。
“但是我总觉得奇怪啊。”卫停吟说,“这一年里,我也算是隔三差五就和谢自雪有接触,怎么看他都不像是会那样对主角的人啊。”
剧情里写,谢自雪在收了主角做亲传后,给他上了一把锁,就对他不管不问,之后更是对他冷眼相待,时常打骂责罚——虽说有很多都是因为一些门外弟子的挑唆。
这都是之后会发生的事,卫停吟怎么看谢自雪怎么觉得他干不出来这事儿。
更不对劲的不止这些。
在江恣觉醒血灵根之前,也就是说,在江恣被测出木灵根的一年前,截止到如今,江恣都在原书剧情里被谢自雪重重责罚了好几次。
可卫停吟到这里以后,都没发生过这种事。
江恣被下派去做杂役之后,和谢自雪就没有过接触,更别提责罚了。
虽然日子过得还是很惨,但并没发生剧情里该有的、他被谢自雪重罚的事情。
【目标人物作为杂役弟子期间,没有发生剧情里该发生的“重罚”事件,是因为有宿主您在。】
看透了他在想什么,系统说,【如果宿主没有将主角落水事件时欺辱他的弟子们上报,将会由主角代为上报。】
【但他那时还是没有被探测灵根的弟子,因而上报的对象并不是谢自雪,而是另一些与亲传弟子们较为亲近的、更上等一些的门外弟子们。主角向他们求救,但由于主角还没有被测出灵根,此事就没有被当回事。后来他又被测出是一个木灵根,此事便不了了之。】
【更糟糕的是,那些门外弟子将此事作为笑料广而告之,因此主角被那些推他入水的弟子们记恨在心。在他落为杂役后,与杂役弟子们串通一气,三番五次落井下石,扭曲事实地闹到了谢自雪那里,让谢自雪误以为是他不敬师兄师姐,并且屡教不改变本加厉,才有了剧情内的“重罚”事件。】
【那些害他落水的弟子们被宿主收拾掉,又是通过宿主直接将真相告知谢自雪的,没有“中间商”捣乱,欺辱人的弟子们也被谢自雪处置,赶下了山去,自然也就没有能与那些杂役弟子串通一气的人了。】
【因此,“重罚”事件才会消失,不复存在。】系统说,【您能理解吗?】
“可以。”卫停吟说,“蝴蝶效应?”
【是的。】
卫停吟便立刻明白了。
“蝴蝶效应”是他们这些搞穿书的会知道的基本中的基本。
一个世界里会发生的事虽然固定,但只要其中某个细节发生了一个细微的变化,就会导致后续发展都受到巨大的影响,最终会改变整个世界——没准还能毁灭世界。
就像一只蝴蝶扇了扇翅膀,就可能引发一场龙卷风。
这就是蝴蝶效应。
穿越者最基本的常识,便是自己做的所有与原著不同的事情,都可能改变世界。
所以谢自雪才没有像原书里写的那样,对江恣意见那么大……
【宿主,你明明知道蝴蝶效应,却不知“重罚”事件为何没发生。】系统语气阴森,【你又没好好看原书,不知道剧情是怎么发生的,以为“重罚”事件是谢自雪一手导致,所以才疑惑这次为何没有如此,对吗?】
【你,又没有,看原书,对吗?】
“咳咳。”
卫停吟心虚地别开头,猛烈咳嗽几声,转移了话题,“那,也可能就不会给他上什么锁了?”
原书里,在觉醒血灵根之后,谢自雪为了防止主角使用血灵根,为他上了一把锁。
这把仙锁被其余人戏称为狗链,主角又受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欺负。
【这个并不好说,但一定会比原书好很多。】系统说,【根据原书描述,在杂役弟子与门外弟子串通好的几次三番的泼脏水之后,谢自雪对主角江恣有了很大成见。】
【您也与主角接触过了,您知道的,主角的脾气很不好。他并不服气,所以看起来便是知错不改,后来气性上来,更是骂着说就是要犯,就是要打要杀,所以谢自雪才对他成见颇深。】
【后来血灵根觉醒,谢自雪虽是看他可怜,把他收入了亲传,但想到他以往的行事,也并不认为他心术是正的。因此,为了归正他的心性,才会硬上一把锁。】
【此事又让主角当场对谢自雪爆发了,发了很大一通脾气,谢自雪后来才会彻底对他不管不顾,什么都不教,犯了错就打入地牢,师徒间的隔阂越来越深。】系统说,【这次有宿主介入,没什么隔阂,有87%的概率没事的。】
没事就好啊。
卫停吟松了口气,又想想江恣那个刺头脾气……
哎。
第35章 锁链
“师兄?”
“师兄师兄?”
卫停吟循声抬头,沈如春和赵观停俩孩子顺着从山下来的长阶跑了上来。
春阳高照,俩孩子兴奋雀跃,嘻嘻哈哈笑着就扬着双臂往他怀里冲过来。
俩人一脑袋撞到卫停吟身上,抱着他蹦蹦跳跳。
卫停吟把他俩从腿上扒拉下来,无可奈何地问道:“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不早了呀,师尊昨日说一早就要过来的。”赵观停被他拎着领子从他腿上扯起来,放到稍远些的地方站好,“师兄,我听大师姐说,师尊收了那个血灵根,真的假的?”
“……你大师姐怎么什么都跟你说。”
“啊??”沈如春抱着他的腿仰起头,眼睛瞪得溜圆,“师尊真的收那个血灵根做亲传弟子了??”
卫停吟张嘴刚要回答,沈如春却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她松开卫停吟,蹭地站直身子,一张小脸气得面红耳赤,手握着小拳头就气鼓鼓地喊:“这怎么行?那可是个血灵根?就算他刚觉醒就杀了个魔修,那也是个血灵根呐?”
“就是呀师兄?血灵根老吓人了?我前些日子在藏经阁看书,看见了仙界手记,上面写了?上一个血灵根那个大魔头,他杀了好多好多人,杀得凡世那些河海湖泊都是红的?”
赵观停越说越兴奋越说越激动。
“行了行了,激动什么。”卫停吟打断他俩,“师尊说要收下的,你俩跟我嚷嚷有什么用。”
“师尊当真已把他收为亲传了?”
又是一道声音。
卫停吟抬起头,萧问眉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走来了,正站在他面前。她轻蹙着眉,满眼都是无法苟同的不悦。
“昨日玉佩都已给我了,还叫我今日将他带来见一见。”卫停吟转头看向山宫上,“既然玉佩都已为他篆刻了,自然是打算收下了吧。”
萧问眉没再说话,但眉眼沉下,眼中的不悦更甚了。
好吧,她不同意。
虽然她不同意没有什么用,但这和原作倒是一模一样。原书里,萧问眉也是不同意的,且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日子里都对江恣看不顺眼。
虽然没有没事找事给他泼脏水,但外界的风言风语她都是信的。
什么不敬师长,到处寻找解锁之法,想要使用血灵根的一些莫须有的事情。
“怎么能收下呢?”沈如春又嚷嚷起来,“不可以?血灵根都是魔修才有的?”
“就是?脏了我们门楣?”赵观停也附和。
卫停吟扬手就抽了他俩一人一记头皮。
“话要三思以后再说?”他厉声道,“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这点道理你们不知道吗?什么脏不脏干不干净的,是他想要血灵根的吗?”
俩人捂着被他抽的地方,低声嘤咛两声,很不服气:“师兄说话明明也不好听……”
“再不好听你师兄我也从来不戳人家痛处?谁那么欠了吧唧嘴上没个把门的了,没长脑子吗?”卫停吟说,“再说了,你俩从前过的什么日子,自己不知道吗?脏不脏这种事儿,是不是能随意对旁人口出此言的,还需要别人说??”
俩人连嘤咛都不嘤了,沉默地低下了头。
“说话注意点?”
厉声教训完,卫停吟又皱着眉抬头:“师姐也是,师尊收不收血灵根这样的事,别和孩子说啊。”
“他俩就算是孩子,也是光明正大的亲传弟子,必然是要知道的。”萧问眉说。
卫停吟无言以对,叹了口气。
“那个……”
身后传出声音来。
卫停吟回头看去,江恣居然下来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下来的。
他站在他们身后,还是那一副不怎么服气的模样,但肉眼可见地僵硬紧张,脖子都缩了起来。
他真的一紧张就会这样,缩着脖子做鹌鹑。
他声音低低:“师……不,掌门说,请诸位进山宫。”
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
*
顺着四角的门框,春阳斜斜照进屋内。
卫停吟一半的身子在阴凉的屋内,一半的身子沐浴在春阳下。
还是早春,天气不算完全暖和。春意微凉,站在太阳底下倒不会昏昏欲睡。
到午时了,山宫中那报时的钟响了起来。那是个法器,无需人敲,便会自己随着时辰更迭而响。
钟声笨重恢弘,如战场上的号角,又如佛寺里的镇魂佛钟,威严压沉地回响在山宫之中。
在压得人近乎不敢抬头的轰鸣浩荡的钟声里,卫停吟转过头。
他站在山宫门前右边,左边是沈如春和赵观停两个小的。正厅之中,谢自雪坐在那把仙椅上,萧问眉站在他身旁,手持一竹简。
待钟声消散,她朗声念起竹简上的内容。
“念其于宗门受袭时临危不惧,所行奋不顾身,为山门化解杀祸,今特收门外下山落雪院弟子江恣于上清亲传门下……”
“自后虽分师徒,但谊同父子;对于师门,当知恭敬。身受道诲,当没齿难忘;望情出本心,绝无反悔……”
江恣两手握在一起,两个大拇指指腹相按,低着脑袋,沉默不言地听着训规。
宫外暖阳鸟鸣,风吹树声。
宫内,萧问眉声音冷冽,太过肃穆的礼式使得空气都有些稀薄阴凉,令人上不来气。
念完礼词,萧问眉收起竹简。
“行跪礼。”她说。
江恣便跪了下去。
“三次叩拜,跪谢师恩。”
江恣顿了一瞬,很快伏下身去,对着谢自雪磕了三次头。
萧问眉回身放好竹简,端来两杯茶。
她转身面向谢自雪,弯身低头。谢自雪从她端来的木盘上,取下其中一杯茶,拿在手里。
萧问眉又起身,走向江恣。
“向师尊敬茶。”她说。
江恣抬起身来,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端来的盘子上的那杯茶。
他端起那杯茶,站起身来。
敬茶之后,拜师礼便礼毕。谢自雪随口训了江恣几句规矩,就把站在门边上旁观的另外那几个亲传叫了过来。
几个人顺着谢自雪的意思,坐在两侧的四把椅子上,留着江恣孤零零一个站在正中央。
“打今日起,这就是你们的师弟。”谢自雪抬手随意指了指江恣,又放下手,手捧着方才江恣敬他的一杯温茶,缓声说,“我也无意带太多孩子,五个便足够了,这便是我的关门弟子了。”
收都收了,萧问眉也没法再说什么,只叹了口气。
卫停吟也没说什么。他望着江恣,低头搓了搓手指。
赵观停还是不太愿意接受。他低头晃了会儿腿,终于下定决心,抬起头说:“可是师尊,血灵根极为不详,这是师尊说的呀?”
他起了个头,沈如春立马跟上:“就是就是?仙修界都对这灵根避而不谈,一谈起来就有如谈虎色变呢?大家都说这灵根不好,还都敬着我们上清门两袖清风干干净净,师尊如果把他这个血灵根收下——”
“春儿。”
谢自雪并没有厉声阻止,也没有严厉地说些什么。面对沈如春这样喋喋不休的发难,他只是轻轻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责备之意。
沈如春立马闭上了嘴。
她不太高兴地撅起嘴,望向谢自雪。
谢自雪平静地望了她一眼,收回目光,又将所有人扫视一圈。
“血灵根如何,我自然清楚。这件事,是我深思熟虑后决定的。”他说,“血灵根固然不详,可灵根如何,又并非每人生来能抉择的。”
“他如今又并非魔修,往后也并非定会成为魔修。诸位心中莫有成见,需以寻常之道,以同门之心相待。”
说的是人话。
卫停吟心中非常欣慰,看起来谢自雪对江恣毫无成见,往后能以师徒相待。
原作里写的什么狗链,肯定也——
谢自雪忽然站了起来。
“话虽如此,血灵根毕竟也是仙修界的众矢之的。”
“有此灵根者,皆受众人所惧。这东西极其不详,稍加操纵,便能致人死地。”
“你毕竟还有雷灵根,”谢自雪望着江恣,“我既收了你,就要管制你的血灵根。”
“你师兄师姐们虽是话说得激进了些,但也有其道理。受众人惧怕者,必定有它的道理,我不能让你随心所欲地用它。”
“我若放着它不管,不但是你,我上清门定然也会受人弹劾。”
谢自雪向江恣伸出手。
“别怪我,”他说,“只有这样,才是最好。”
谢自雪手上灵光骤现。
那灵光聚拢成球,又变作一道光线,直直冲向江恣。
如同利箭穿心,灵光击中他的胸膛。
卫停吟蹭地坐直起来,震惊无比地瞪大了眼。
【糟了。】
系统也出声了,它的电子声音一成不变,【宿主,谢自雪拴狗链了。】
【我们测算的87%的概率,没中。】
【谢自雪是那13%。】
卫停吟目眦欲裂。
什么??
江恣也瞳孔骤缩,神色立刻扭曲。
击中他胸膛的灵光肉眼可见地在他身上蔓延向四周,湛蓝的水色遍布四肢百骸。
江恣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他两膝一弯,一声咚响跪到了地上。
他上身前倾,竟然沉沉地跪伏下去,嘴里发出细碎的、野兽呜咽一般的哀鸣。仿佛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撕裂,他连惨叫都发不出来,也没有余力去挣扎,只是倒在地上抽搐发抖,气喘吁吁地呜咽。
他好像喘气都喘不上来了,呼吸声听起来都十分用力。
他已经上不来气了。
谢自雪收回了手。
灵光断线,江恣身上却还是遍布着水光,良久都没消失。
他趴在地上,像条挣扎许久后已经没有气力的活鱼,时不时抽搐一下。
卫停吟坐在座椅上,也有些呼吸不上来了。
他瞳孔颤抖地望着这一幕。
“你的血灵根,我为你锁上了。”
谢自雪声音平静,无悲无喜。他站在那里,低眸望着倒在地上起不来的小孩,仿佛神仙降下慈悲的甘霖一般,“往后无法再用。锁灵根的过程会十分痛苦,你忍一忍吧。”
“锁上血灵根,旁人也不会再惧你,想必门中人不会再对你冷眼相待,你的日子,也会好过许多。”
江恣身上的那些灵光,最后涌向他的脖颈,凝聚化作一条囚犯一般的镣铐锁链后,渐渐消失而去。
“此法称之为仙锁。”谢自雪说,“假若你动用血灵根,它便会出现在你脖颈上,断你法术,以我的仙力降下仙罚。”
“此后,万万不要用血灵根。”
空气在此刻凝固一瞬。
仿佛一切降到冰点,卫停吟有一瞬间感到浑身冰得刺骨。
他看着地上倒下的那人,那人还在喘着气,没有抬头。他不知道江恣有多疼,刚才的话听到了多少,但有一股绝望也降到了卫停吟心坎上。
躲掉了重罚,躲掉了被人构陷,躲掉了被陷害得亲师尊仇视自己,却没躲掉被上这样一把锁。
只是个灵根而已。
只是个灵根而已啊。
他甚至都没用这个灵根做过什么,只是在宗门有难的时候挺身而出地诛杀了一个该杀的疯子。
耳边忽然不合时宜地响起轻快的声音。
“什么啊,原来师尊是这样打算的。”
“吓我一跳呢,我还以为师尊真打算教一个血灵根出来。”
“我是听说他还有个雷灵根。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锁上血灵根也还有别的可用?”
“师尊英明呀?锁上的确是最好的?”
“锁上以后,大家就都能安心了?不然跟新师弟站在一起都得害怕?”
坐在卫停吟对面的两个孩子松了口气,面露坦然地谈笑起来。
他们好像看不见地上那人刚刚有多疼,没看见他刚刚吐了一口血,没看见他痛得跪下倒下。他们就像两个无法理解也看不见任何诡异事情的人偶,只说着被定好的台词做着该做的反应。
卫停吟又一次感受到这些书中世界的荒诞。
最要命的是,每个人都察觉不到自己的荒诞。
“如此做的确是最好,”萧问眉也说,“我马上将此事告知下去,省着山中人心惶惶,整日担惊受怕的。”
“怕什么?”
鬼使神差地,卫停吟突然开口问了句。
萧问眉被他问愣了,朝他沉默了瞬后说:“当然是怕这血灵根啊。卫师弟这是问的什么话,身旁有个血灵根,与有个魔修何异?”
“他……”
【宿主。】
察觉到他要跑偏了,系统跑出来提醒,【不准感情用事。】
卫停吟只好闭上了嘴。
“倒也是。”他只好舌尖一转,改口说,“那就有劳师姐了。”
第36章 守则
拜师礼成,灵根也锁上了,谢自雪便挥挥手,让其他几个亲传离开。
他回身去拿起先前放在桌台上的热茶,又转过身来说:“礼已成了,今日已无事,你们都回吧。”
对面两个小孩跳下椅子就要走,萧问眉也站起来,向谢自雪行过一礼,就要离开。
“他怎么办?”
只有卫停吟坐着不动地这样问了句,并朝着还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江恣努了努嘴。
其余三人要离去的动作一顿,也都朝地上那人投去了目光。
谢自雪低眸,扫了他一眼。
“再让他留一会儿。”谢自雪一手捏起茶盏盖子,慢吞吞地用盖边划拉了一圈杯边,语气也缓缓,“锁灵根的法术太伤身体,他一时半会儿动不了,再过一会儿才能起来。你们先回吧,不必在意。”
卫停吟皱了皱眉,想说自己也留下来,可话刚到嘴边,系统又冒了出来。
【您已被禁言。】
【禁止任务以外的任何多余言行,请不要节外生枝。】
卫停吟张了张嘴,要出口的话真的说不出来了,全都哑在了嗓子眼里。
【请和其他三人一同离开山宫。】
系统冷冰冰地下了命令。
卫停吟抽了抽嘴角,心里堵的一口气这下全成了哑炮,放都放不出来。
他最后深深地望了眼地上趴着动弹不了的江恣,烦闷得胸闷气短,却也再无法做什么。他只好也站起来,弯身行礼之后,跟着其余三人一同离开了。
出了山宫,走下长阶,身旁的两个小孩叽叽喳喳聊个没完,七嘴八舌地闲聊着废话。
沈如春说:“师尊果真是师尊,我昨日还担惊受怕得睡不着觉呢。”
“喔?我也是我也是,我以为师尊真的要教一个血灵根,吓得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俩聊的都是方才的事。卫停吟手插在腰上带子里,习惯性地“插着兜”往下走去。
这世界是修仙的,衣服根本就没兜,他只能这样装作插兜。
卫停吟听了两句他俩咋咋呼呼的欢声笑语,越发觉得这世界荒谬至极,好像那主角就应该受这么多苦难,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当然。
心头上像压了一块巨大无比的石头,明明春日空气新鲜,卫停吟却一口气都喘不上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又叹出来,越发烦躁了。
系统面板上又出现了,上面多出几行洋洋洒洒的字,电子音开始在他耳边啰嗦个不停。
面板又在身边多出了两三个飘飘浮浮的,上面是密密麻麻的一堆字,每一行字前头都标了一二三四五的序号,是满页的条例规定。
卫停吟刚刚说的话有些出界了,系统在拿出穿书局的规章制度标准准则,对他进行罗里吧嗦的训话。中心思想没什么营养,主要的意思就是卫停吟有了脱离人设的苗头,太想给主角站队,这有悖于他们穿书局“以系统规定的人设与任务为第一”的准则,违反了“禁止牵扯太多因果要尊重剧情发展和任务规定”的原则。
说的明白点,就是主角不管怎么惨,那都是原书的设定,是配角的所作所为,系统既然在任务安排里没有过多干涉此事,那就是没问题的,也是主角必须经历的,宿主不论如何都不可以过界。
宿主如果过界了,因果就有可能会乱套。
【到那时候,本系统就需要重新测算因果,目前的一套任务必须废弃,转而需要作成一套新的任务。】系统说,【这是很耗费能量与财力的,需要从你的工资薪酬里面扣除。那会是很大一笔钱,宿主,请以后三思而行。】
知道了。
真烦。
卫停吟没好气地心里想着。系统的声音和身边旁人的说话声混杂在一起,吵嚷个没完,他脑子都开始痛了。
他的心声就那么寥寥几句,看起来认错态度也很不好。系统并不放过他,在他耳边执着地念叨个没完。
它甚至开始恐吓:【假若宿主下一次仍旧犯错,系统将会依照条例,对宿主的精神体进行惩罚。惩罚包括但不限于强制退出、小黑屋惩罚、痛觉模拟等……】
这群该死的机器系统。
天天就守着那些死规矩办事儿,听不到要求的答案就会一直说一直说……
卫停吟捂了捂脑门,终于受不了了,向系统投降举了白旗,在心里默念检讨:【好了,我知道了,规章制度我都清楚的,我错了,我以后绝不做人设之外的事了,也不会给他求情找理由,让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
系统终于满意。
【感谢您的理解。】
你感谢个屁。
卫停吟暗暗朝它翻了个天大的白眼。
系统没有对他这句话做出什么反应,或许是习惯他了,又或许是懒得再计较了,反正卫停吟已经做了保证了。
那些用来教育他的条文规定都收了起来。
【下一个任务在十小时后发布,在此期间请宿主自作安排。】系统说。
有十小时的空窗期啊。
卫停吟系统不再说话了,耳边清净了不少。
一群人走到了山宫宫阶下的宫门牌坊边。
“那我就先去和山中其他弟子说这件事了。”萧问眉说,“这么大的事,或许得把弟子们叫在一起,开个例会才行。”
亲传弟子也是能把门外弟子们叫在一起开例会的。
“要把那个江恣作为亲传弟子重新介绍给同门,想来他也得出席。”萧问眉看向卫停吟,“待我定下日子,就去告诉他。”
“好啊。”卫停吟随口应。
或许是卫停吟神色不太自然,萧问眉朝他拧拧眉,面露疑惑:“你是不高兴了?”
“哪儿有。”卫停吟呵呵笑了声,“师尊锁个血灵根而已,本就是应该的事。我是看他刚才似乎太疼了,有些过意不去罢了。”
“有何过意不去的,都是必经之路。”萧问眉坦然道,“痛过就好了,今后无法再用血灵根,也不会被人另眼相待了。”
卫停吟真是没话说。
这些把书中剧情当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角色啊……
“那我就先走了。”萧问眉说,“对了,既然他今日起就入亲传门了,那阿停旁边的那间院子,就让他住进去罢。”
亲传弟子们的院子并作一排,一共七八间院子。他们这四个拢共住了里面四个,且按着师兄弟姐妹的顺序从南往北排了过去。
江恣要住,就是住在赵观停旁边。
“师尊虽是叫我们走了,但你们谁还是留下来等等罢。”萧问眉说,“等他出来,劳烦谁去把他带过去。”
“好——”
卫停吟还没说话,底下俩小孩就已经举起双手,一同高高兴兴笑容满面地应了下来。
卫停吟:“……”
行吧。
孩子开心就好。
萧问眉向他们挥了挥手,离开了。
两个小孩朝她用力挥着手,异口同声很是默契地拉长声音喊:“师姐再见——”
卫停吟也朝萧问眉挥了两下手。
他放下手,低头看向沈如春和赵观停:“你俩要带他去院子?”
“可以啊。”
赵观停放下手,回过头,仰起脸看向他说,“反正血灵根也被锁了,没什么可怕的嘛。”
“就是就是?”沈如春也附和,“送他过去,也关心关心他,一来二去就能相熟啦?”
有那么顺利吗。
卫停吟完全不觉得会有那么顺利。
他看向遥远天边,心中再次叹息。
当着几个亲传的面被锁灵根,吐了一口血还没人关心……真是天崩开局。
“啊,出来了。”
赵观停指着卫停吟的后面说。
沈如春也挥起手:“这里这里,小师弟?”
这么快?
卫停吟怔愣一瞬,回头望去。
江恣真的出来了。
他正顺着宫前长阶,往下走来。
但那身形脚步踉跄,身姿摇晃,脚上像灌满水泥似的,一步一步慢慢地挪动着,就那么一寸一寸艰难地往山下走来。
那身昨日刚换上的白衣胸口上,已经满是淋漓的鲜红鲜血,应是他方才被锁灵根喷出时溅上的。
看他这副模样,卫停吟心中不忍又深几分。
他身边这俩小孩跟完全看不出来他有多难走一样,又不满意地催促起来:“快些呀,小师弟?”
“走得太慢啦?”
卫停吟没说什么。
江恣手扶着梯阶旁的扶手。那只手几乎比竹子都瘦弱了,苍白的手背上有一抹血痕。
他慢慢悠悠地走到了宫门牌坊前。
“真慢,”沈如春噘着嘴不满道,“走个路都这么慢,以后学剑可怎么了得呀。”
江恣手扶住门牌坊,另一只手捂住嘴,又咳嗽起来。
他低着头,一直没有抬头。
“大师姐说啦,你既然进了亲传,就要搬到我隔壁去住。”赵观停说,“我带你去吧?”
“不必了。”
江恣哑声说。
“哎?”
完全没想到会被拒绝,赵观停愣在原地。
江恣还捂着嘴。说完这话,他才放下手。
“我暂时不去。”
他这样说,声音沙哑。那从嘴边放下来的手中,掌心里有一小片血。
卫停吟分明看见,他把手放下时,掌中血丝与嘴角黏连了瞬——他咳血了。
江恣又放下扶着门牌坊的手,向山下走去。
像一捧随时要在风里散去的摇曳微火,他脚步飘忽得摇摇欲坠。
“江恣,”卫停吟叫他,“你没事吗?”
“别管我。”
他声音还是很沙哑。
“哎?你说的什么话啊,别人好心要带你去舍院?”赵观停嚷嚷起来。
“就是,你闹什么脾气呀?你是觉得师尊给你锁灵根是害你了吗?你怎么跟师兄师姐说话的?”
沈如春也嚷嚷,两个小孩一唱一和地朝着他摇晃的身形不满地叫喊。
江恣没有任何反应,还是那样,慢吞吞地挪着走不快的脚步,往山底下走去。
卫停吟站在原地,看着他缓缓离去的背影,忽然觉得他这一生都是这样的,艰难地、一步一步地、走不快地往上挪。
每一步都在流血。
春阳高照,是个好天。
阳光照在那个慢慢往下走的小少年肩背上,看起来暖融融的。
直到他消失在视线里,卫停吟也没有挪动一步。等再也看不见他了,卫停吟心中又多出几分惆怅来。他看向天上,再次叹出一口气,他都已经记不清自己今天叹了几口气了。
没办法,面对这样一个凄惨的孩子,他实在没办法控制住自己。
沈如春和赵观停还在呜嗷乱叫,叫着喊着说江恣不懂礼数。
卫停吟又低头看向他们,知道他们往后一定会看不起江恣,又会害怕那个已经被锁上的血灵根,也会对他冷眼相待阴阳怪气,让江恣在亲传门里也过不舒服。
以江恣的脾气,往后不会服气谢自雪这个抉择的,他大约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所以剧情还是会发生。
谢自雪会察觉他对自己的不满不服,说不定还会猜测江恣想要那个被锁上的血灵根,会对他有所设防,不会教他什么的吧……
于是卫停吟又叹了口气。
真是前路一片迷茫。
虽说这是本升级流,江恣会一步一步往上走,用以后的几个剧情事件博得在门内的声望和好感,日子会越来越好过……可如今真是。
卫停吟都找不到词了。
他低头把两个小孩哄好,送他们回了舍院,路上没看到江恣。
把赵观停送回舍院后,卫停吟去做了早膳,去送给了两个小孩吃。
他想了想,又端着早膳,去敲了旁边第五间舍院的门。
这是该给江恣的舍院。江恣早已来过亲传弟子的舍院了,昨晚睡在卫停吟的院子里时,卫停吟就告诉过他,这一排都是亲传弟子的院子,等今日拜师入门礼成,江恣就可以住进这间院子里。
所以用不着谁带路,他自己就知道该回这里来的。
卫停吟推开门,院子里却还是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他往里走进去,四处看了看,见廊上那日久成多积起来的厚灰都没被扫去。
江恣还没来。
他知道这是他的院子的,但他还没回来。
卫停吟回了自己的院子,坐在案前拿了本经书,一上午都没翻页,三行都没念完。吃完午膳之后他又去了趟江恣的院子,院子里还是没人。
卫停吟有些在意他,心想坐这儿等人总该没事吧,大不了等人来了他损人家一顿,也算保持住了人设。
于是他等了一下午。
等到中途他又觉得院子里太脏了,动身去这院子里的仓房,找出来一堆扫帚拖把,在院子中央做了半个下午的“迪士尼公主”——指挥扫帚和拖把打扫院子,自己一个人躺在院子的一块大石头上晒太阳。
就这么帮江恣扫完院子,卫停吟在院子里躺了一下午,人还是没回来。
到了晚上,卫停吟都把正屋里的烛火点起来了,可江恣还是没回来。
到哪儿去了。
怎么连家都不回了。
卫停吟端着烛台拧起眉,刚想叫系统出来,系统面板就突然出现,还直接贴到了他脸上。
卫停吟吓了一跳:“我靠?”
【新任务发布。】
系统无视他的惊叫,自顾自道,【请根据地图导航,找到任务目标。】
另一个面板蹦了出来,上面是一个类似于现代手机地图导航APP的界面。
*
夜色已深。
山中已经没有在外面走动的弟子了,大家都回到了舍院里面,准备入寝。
卫停吟一个人小跑在山路上。夜晚的山路没有亮光,全凭着月光照亮。
但今晚云多风高,月亮躲在阴云之后,没露脸。
山路昏暗。
好在卫停吟前月突破了金丹期,五感通达,没有照明也看得清路。
他跑在路上,望向身边的系统面板。
距离目的地还有两百百米。
“他怎么跑到这种地方来了?”卫停吟疑惑道,“现在是干什么,找到他之后要做什么?”
【目标人物在白天拜师礼成之后,心理受到较大创伤。】
“那当然的啊,不然我为什么想给他说几句话。”卫停吟吐槽,“你还不让我说。”
【不让宿主自由发挥的原因白天已经说得足够明白。】系统说,【任务目标在经历过巨大创伤之后,在此次的目的地呆了一整天,排解情绪。】
【情绪太过激动,再加上锁灵法术过于伤身。过激的情绪会导致气血攻心,两相一加……】
说话间,卫停吟已经跑到了目的地。
这是个山崖,不远处便是崖边。崖外风高冷寒,能看见下方远处那在夜色中漆黑无比的山林。
风吹草木,哗哗作响。
距离目的地只有两三米,于是卫停吟转过头,面向被标记成红点的地点,走了过去。
他拨开草丛,走向崖边的一棵老树。
忽然云破月明,柔光落大地。
树边月下,江恣倒在草丛之中。他嘴角还沁着鲜血,双眼紧闭,眉头紧蹙,一张脸红得不似寻常,冷汗浸湿了几缕发丝。他胸口剧烈起伏着,竟在睡梦中都气喘吁吁。
卫停吟愣住了。
系统很是时候地补充:【两相一加,便会重病不起。】
【你的任务,是照顾他。】
【所以说,该照顾的时候会叫你照顾的。】
第37章 衣角
【该照顾的时候会叫你照顾的。】
明明还是一成不变且毫无波澜的电子音,卫停吟却听出了一些认为他不懂事儿的无奈和责备。
卫停吟无语地白了面板一眼。
不得不说,穿书局就算看起来再光鲜亮丽,该有的那些公司必备的——不听人话瞎安排,还觉得自己很有道理,并且对你进行令人作呕的道德绑架、画大饼、PUA的特色,仍然一个没少,并且发挥得更加雪上加霜。
这在他们公司给每个员工配置的系统身上,发挥得更是淋漓尽致。毕竟这些玩意儿说到底也只是机器,最是按着被设定好的程序做事。
这系统但凡有点人味儿,能做个人,卫停吟也不会在前六个世界里一天到晚都被法制咖的主角配角残害,无数次地倒带重来,最后把自己浑身血肉都榨干了才换来六个happyend。
卫停吟早已习惯了这玩意的爹味儿,没空跟这高级点的破铜烂铁说什么,他赶紧低身蹲下去。
他一摸江恣,被烫得手一缩。
江恣跟被火烤了似的,身上烫得厉害,还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好似要呼吸不上来了。
卫停吟拨掉他脸上湿润的发丝,摸了摸他的额头。
额头反倒冰凉得很。
崖边冷风习习,山高风大。
再在这里待着只会越来越严重,卫停吟摇晃了江恣两下,他没什么反应,昏得很沉。
卫停吟便把他从地上拉起来,背到背上,背着他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这是个不怎么安宁的夜晚。
卫停吟把江恣放到自己的床上,便去忙上忙下地照顾他。他去接来一桶热水,投了一条热毛巾敷在江恣额头上——虽然他浑身发热,但额头发凉,故而还是得用热毛巾敷一敷。
卫停吟又去从屋中药柜里寻来几味灵药,去厨房熬了一壶药汤,拉了把椅子坐在床边,喂这昏迷不醒的人小口小口喝了下去。做完这一切,他把空碗扔在桌子上,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他又从屋中取出一床被褥在地上打了个地铺,睡了过去。
*
第二日,日上三竿。
天亮了,外头的鸟又开始叽叽喳喳地叫。
卫停吟在鸟鸣声里醒了过来。昨晚为了熬药,他也熬到了很晚,这会儿还困得要死。
鸟叫声吵死人了,卫停吟再闭上眼也再睡不着。困意所剩无几,可他不想醒来,于是痛苦地抓起被子,盖住自己的脑袋,在被子里呜呜嗷嗷地发出一阵好像变异似的原始人的叫声。
他试图跟外面那几只臭鸟抗议,但抗议无效,外面的鸟还更兴奋了,鸣叫的声音更大了。
卫停吟更睡不着了。
他想死。
终于,他败下阵来。
卫停吟没好气地一把掀开被子,蹭地从床褥上坐了起来,顶着一脑袋乱糟糟的鸟窝,一脸草你喵比地黑着脸。
他一脸怨气地看向外面。
鸟鸣如少女歌唱的悦耳歌喉,在外面唱个不停。
噪音。
不过是好听点儿的噪音罢了。
一会就拎剑出去把你们都砍了,串起来烤了吃。
撒点孜然和辣椒粉。
卫停吟边想着,边嘟嘟囔囔地做着诅咒。
忽然感受到一阵视线,他转过头,就见屋内床榻上的那小孩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正手扶着脑门上的毛巾,偏着脑袋,微睁开半只红肿的眼睛,沉默无言地盯着他。
卫停吟吓了一跳——主要是被他那只睁开的眼睛吓了一跳。
实在是红得太厉害了,充血一般的红,仿佛下一秒眼角里就要淌血出来一般。
这么一提,他昨晚眼睛好像就是红肿的。
卫停吟后知后觉地想起来。
看来,昨天坐在那个崖边,应该是哭了很久。他当然委屈了,以为一切变好了,可一入亲传门,他师尊就给他上了把血淋淋的锁,还说是为了他好。
他怎么不委屈。
卫停吟心中叹息,面上却不得不保持人设。
他一脸冷酷无谓地揉了揉头发:“醒了?什么时候醒的?”
江恣不回答,只是盯着他,那微睁开的眼睛里有些许厌恶。
个死系统,你看吧,小孩不亲近他了。
卫停吟太阳穴突突了两下,有些偏头痛。
“怨我啊?”他问小孩。
江恣偏开眼睛,不看他了。他捂着脑门上的毛巾,望着头顶的天井。
卫停吟从地铺上站起来,走向他床边。这一走近过去,江恣直接翻过了身,面向床里面,对他的抗拒简直溢于言表。
卫停吟哭笑不得:“这么讨厌我啊?”
江恣没吭声,把他的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了自己半个脑袋。
“别哑巴呀,说句话。”
江恣缩了缩身子。
“你去那儿干嘛。”他哑声说。
就这几个字,他都说得断断续续,哑得失声。
“哪儿?你昨天呆的地方?”卫停吟说,“闲得无聊,四处逛逛,正好就逛到你了。看你病得跟要死那儿了似的,就把你带回来了呗,我毕竟是你师兄。”
“管我干什么。”
“那你毕竟……”
“让我在那儿冻死多好,”江恣说,“反正……你们都这么期望的。”
卫停吟突然无话可说。
江恣咳嗽起来。
重病缠身,他咳得很厉害,咳得身子都跟着抖,咳声也那般嘶哑。
卫停吟沉默地站在江恣床边,望着他那抖个不停又慢慢蜷缩起来的身子,听见他的咳嗽声里染上了一丝颤抖的哭腔。
他站了很久。
“那你就冻死在那儿吧。”
卫停吟在他的咳声里开了口。
他往旁走了两步,坐到了江恣脚边的床边去。
江恣还在咳嗽,但卫停吟看见他浑身一僵。
“你傻吧你,死在那儿不就让他们如愿了?”卫停吟说,“为什么要锁你,你不知道?”
“他们害怕你啊,蠢货。”
“害怕你,所以才要锁上。只有和别人一样,他们才能接受你。人就是这样,人们很难接受与自己不同的事物,尤其是会对自己造成威胁,一出现就会否定他们自以为正确的思想的东西。”卫停吟说,“吃草的怕吃肉的,没有獠牙的害怕有獠牙的。你知道,一匹小狼如果想在兔子窝里住下,要做什么吗?”
江恣的咳嗽声小了很多。
他又咳嗽片刻,声音更哑地开口:“把獠牙拔了。”
“你这不是很清楚嘛,”卫停吟笑着说,“害怕你才会这样对你。”
“你才刚入门,大伙就如此害怕你了,往后你若是勤加修行,那还不轻轻松松就把他们踩在脚下?……我知道这还蛮残酷的,听起来我就是劝你接受师尊锁你,但我还真就是这个意思,没办法,这世道就是这样吃人的。”
“我现在这样说,也挺站着说话不腰疼,但你如今没权没势,连把剑都没有,还寄人篱下,没有别的路,左来右去也只有接受了。”
“你如今死去,没人会伤心,反倒都只会松口气。从前欺辱你的那些弟子,只会幸灾乐祸,觉得真是太好了。”
“但你往后若实力强劲了,就能踩在他们头上。”
“越王也曾卧薪尝胆,也有无数前辈来路艰辛,最后都是成了大道就熬出了头。明白吗?你现在这个病得犯蠢的脑子能不能懂?”
“我是说,等你熬出了头,便再也不必受这种委屈。”卫停吟说,“你是卧薪尝胆呢,还是我把你送回去冻死呢?”
江恣没说话。
他还是背对着他,闷闷地咳嗽了会儿。
沉默很久,江恣叹了一口沙哑的气。
“随你。”
他这样说,然后把被子罩住整个脑袋,把自己包成了一只毛毛虫。
卫停吟坐在床边看着他,嘴角抽搐了几下。
噼里啪啦说了一堆,没一句管用。
这人一眼都不想看他啊。
【喂,这就你说的按作成的计划行事就没问题?】卫停吟对着系统吐槽,【他现在完全不想理我了啊?】
【暂时而已。】系统说,【请宿主按计划行事。】
【我觉得你这个人设就有点问题,】卫停吟说,【我怎么看他都觉得他需要的不是一个嘴贱师兄,他需要的是个温柔人设的师兄啊?】
【请宿主按计划行事。】系统跟个复读机似的,【请按照制定好的人设行事。系统作成计划时,是汇总了各方面数据综合计算的,绝不会有错。】
卫停吟想一拳头锤碎这个破面板。
他遏制住了这个冲动,一脑门子烦气的站起身,离开了屋子。
卫停吟离开屋子后,就去玉清山找了个关系还不错的弟子,跟他说了情况,向他讨了几副药回来,每天回来给江恣熬一碗药汤。
次日一晚,卫停吟就拿了一碗煎好的药过来,坐到床边,叫了声他的名字,说要给他喂药。
江恣不理他。
卫停吟又叫了他两三声,江恣才说,放那儿吧,他一会儿自己会喝。
江恣还是侧身面向墙里面,没有看他一眼。
卫停吟有种自己热脸贴人家冷屁股的感觉。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卫停吟也就没有再强求。他把药碗放在床边的桌台上,回身离开,坐在桌案前,打着哈欠看了几页道书。
江恣病重了好几天,这之后的三四天里,他都没有和卫停吟开口说一句话。
卫停吟把药放在那里之后,江恣又躺了会儿,就晃晃悠悠地坐起来,把药喝下,空碗放回去,之后又躺了回去。
之后的每一天都是这样。卫停吟煎好药就给他放到桌子上,等他走远了,江恣再坐起来喝下。
两人就这样共处在同一屋檐下。
虽说很不对付,但卫停吟还会给他换热毛巾敷脑门。
他本来就想沉默不语地把活干了就算了,偏偏系统嫌他照顾人太得心应手了,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刻薄嘴毒,反倒还任劳任怨很是体贴,实在太OOC,于是就在他耳边罗里吧嗦地让他给自己加戏。
卫停吟无语极了,又没办法,只好一边忙活一边皱紧眉头,板起一张嫌弃的脸,嘟囔着说江恣把人家好心当成驴肝肺,自言自语着江恣真是麻烦。
刚开始一两次,江恣还什么都不说,只背对着他沉默。
可时间一长,江恣就会看着他。
他什么也不说,那双哭得红肿到几乎睁不开的眼睛微眯着,就那样直勾勾地看着他。
卫停吟被他看得浑身毛毛的。
“干嘛?”他问江恣,“还不准我嫌你麻烦了?”
江恣又不说话了,蒙起被子翻了个身。
一次两次还好,次数一多,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卫停吟总觉得他盯着自己看的眼睛变得讳莫如深,眼中意味深长起来。
卫停吟更毛了。
江恣还总会这样偷偷看他。有时候卫停吟晚上闲着没事给烛台剪去烛丝时,有时候他坐在案前给自己热一壶酒时,有时候他靠坐在窗边看书或者发呆时,都突然能感受到一股灼热的视线。
他抬头望去,就见江恣这小子手按着额头上的热毛巾,一双眼睛躲在自己手肘后面,偷偷摸摸又灼灼地盯着他看。
“你总看我干什么?”
每次卫停吟这样问,江恣就不看了。他又翻个身面向墙面,一言不发。
怪小孩。
卫停吟这样想。
怪小孩的病一天一天好转起来,后来在第五天的时候,卫停吟照例把药放到床边的桌台上,转身要走的时候,江恣时隔足足五日地出声了。
“等一下。”
卫停吟停在原地。
他转过头,讶异地看了回去。
江恣还是背对着他。
但他说了话。
听见卫停吟的脚步声停顿,江恣继续说:“那你,怎么想的。”
这问题突如其来又没头没脑,卫停吟被问得一脸懵:“什么?”
“你觉得,把我的灵根锁起来……是对的吗。”
真是很尖锐的一个问题。
卫停吟沉默了,有些不知怎么回答。
沉默了很久,卫停吟说:“那我不知道。”
“世上很多事,都没法评判到底对还是错。是非黑白没那么明确,什么事都有两面。虽然对你很是不公,但这件事的对错,当真不好评判。”他说,“不过我能说的就是,就算我想锁你,也会事先跟你商量商量吧。”
“师尊的确做得有些不妥了,他那人,在这方面缺根筋。”
卫停吟说完,江恣没有说话。
江恣侧过半个身来,红肿的眼睛晦暗地看向他。
卫停吟站在床前等了半晌,江恣都没有再吭一声。
卫停吟又对他心生怜悯了。
他知道,江恣想听完全冲着他的回答,他想听偏心自己的答案。他想听一个人说,不会的,那是你的灵根,没人有权利把它锁起来,那是你的。
这世上,没人能以从未发生在你身上的、莫须有的事情伤害你。
可是卫停吟没办法说,因为系统在他的身边。
虽是如此,卫停吟却毫不自知地柔软了目光,他笑了声,出口却只能是刻薄的话语:“你倒是个小心眼的。眼下锁都锁了,况且这都过去多少天了?你还多愁善感这些事?”
江恣又把身子转回去,不看他了。
这话说完,卫停吟就有点后悔,他说的这句话实在太毒太贱了。
不怪江恣不理他。
卫停吟在心里唉了声,转身离开。
袖子突然一重。
有人把他往后一拽,卫停吟被这股力气拽得身子一顿。
他讶异一瞬,回过头。
一只惨白瘦弱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抓住了他的袖角。
很用力地抓住了他,用力得阵阵发抖。
卫停吟愕然。
他缓缓回过身,看向床上这个小孩。
小孩还是一句话都没说,但抓着他衣角的那只手很用力很用力,哪怕卫停吟已经回过身来,他也没有放手。
江恣抓住了他。
江恣不让他走。
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会这样,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对这几天里嫌他生病麻烦说话还刻薄,更对他一直嫌弃的师兄有了好感,总而言之,江恣把他留住了。
或许真是太没有人关心了,所以哪怕卫停吟只是说了几句比较中肯的话,江恣都还是会抓住他。
就算只有那么一点儿好,就算这好意还夹枪带棒的,江恣也想抓住。
江恣一直没有松开他。卫停吟回身坐到他床边,江恣也没有松开;直到卫停吟看着他喝完了药躺下,睡着了,那只手才松开了他的衣角。
他们之间没有再说一句话,但彼此却很奇妙地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也一句话不说地都应了下来,更是奇妙地心里明白,对方愿意了。
卫停吟没有再说什么嫌弃的话,那之后一醒来,就会坐在他床边守着他。他不去煎药,留在屋子里的时候,也没有再坐到远处,会一直坐在他床边。
他坐在床边时,江恣就会一直拉着他的衣角。哪怕白日里他病重得头昏昏地沉睡过去,攥着他衣角的那只手也没再松开过。
七日后,江恣病好,卫停吟送他回了他的舍院里。
帮他安置好东西,把玉清山的人给他的剩下的药交给了江恣,嘱咐他按时喝完,卫停吟便走了。
出了院门,他往自己院子的方向走出去了两步,江恣叫住了他。
他回头,那大病刚愈的人斜斜靠在门框上,太阳打下来时,徒增几分冰冷的生机。
“师兄,”江恣第一次很诚挚地这样叫他,“多谢……师兄。”
卫停吟朝他笑了一下。
“把药按时喝了。”卫停吟这样说。
他离开了,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他走时,从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底下走了过去。春阳透过树影,斑驳地照在卫停吟身上。
江恣在身后门中,看他一步一步地慢慢走远。等卫停吟消失在视线里,他又抬头看向院外那棵老树。
春风把它吹得哗哗作响。
舍院门前的这棵老树已经千年。无数个春去秋来里,它见证了太多初见重逢与后会无期。
后来,一经两百年。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卫停吟带着江恣一日一日走过舍院前的山路,原本他抬手就能把花别在他耳边上的小少年,慢慢长到与他齐肩高,又慢慢高出他半个头去,成了他都得抬抬头才能看见脸的仙人。
两百多年里,江恣身边发生了太多事。
刚开始,是同门的构陷、师尊的误会、旁人的嘲讽和阴阳怪气。不知那日锁灵根后,江恣究竟和谢自雪说了什么,总之重病一场后,谢自雪再没有管过他。
又出几件被构陷编排的糟心事后,谢自雪还动过杀死他以绝后患的念头。而那些日子里,日后会对他宠爱有加的师兄师姐们也对他排挤孤立,冷言冷语。
江恣的路,并不顺畅。
但正如同那棵老树冬日枯败后春日还会繁茂起来,江恣一点点熬出了头。
厌弃惊惧过他的人,慢慢在一件又一件事后对他改观。
那个被构陷、被厌烦被责罚被冷眼相待的血灵根,在众仙比武上夺了桂冠,让三清昆仑山保住了天下第一;又杀了祸害人间多年的妖物,得了凡世敬仰;还与魔尊有过一战……
一件又一件事后,他遍体鳞伤地被所有人所接受了。
师尊不再戒备他,同门也不再警惕他排挤他。
卫停吟在背后推着他,让他逐渐走上被众人簇拥的路。
他真是帮他想了许多办法,在他身边,推着他过了许多难关。
舍院门前的那棵老树年复一年地枝繁叶茂又枯败而去,江恣慢慢从一个只有卫停吟半人高的小孩,被他扶持成仙修界的红人。
几乎所有人都要忘了,这是个血灵根。
……
血烛火红,烧着烧着,那烛骨咔咔作响了两下。
卫停吟捂着脑门,偏了偏头。不远处的床榻上,那背对着他的漆黑背影又消瘦成了一把皮包骨头。和卫停吟刚开始见到他时一样,好像又去流浪了许多年,在某个地方像个过街老鼠一样被人人喊打,吃的要拿命去抢。
真是一点儿都没法和他记忆里最后的那如白衣谪仙的人儿连起来。
卫停吟闭上眼。很晚了,他闭上眼睛酝酿睡意。
一夜过去,他没怎么睡好。
第二日,他很早就爬了起来。
他醒的时候江恣还没醒,外头天也没亮,血月还挂在天边,只是月亮变得有些透明模糊,应算是天快亮了。
吧。
算天快亮了吧。
卫停吟不清楚,他不是魔修,虽然在这儿呆了好几天了,但他都是一鼓作气睡到天亮,没这么早醒来过。
他没了睡意,于是掀开被子站起身,边揉着后脑勺的头发,边走到江恣床边。
江恣还在睡,他侧身怀抱着卫停吟生前穿的白衣,身上只盖了薄薄一层被子,满头长发在床上泼墨一般乱洒。他半张脸都陷在白衣里,卫停吟只看得见他左眼的眼罩,看不见他的眉眼。
怎么睡觉都带着这黑眼罩。
卫停吟心里闹着嘀咕,又想起赵观停说江恣这只眼伤到了。
伤成什么样?
卫停吟突然很好奇。
他轻手轻脚地坐到江恣床边,伸出手,鬼使神差地摸向他的脸。
刚碰到一下,江恣突然猛地抬手,以雷霆不及掩耳之势,立刻抓住他伸过来的手腕。
手腕一痛,眼前一黑,接着天旋地转,只一瞬,江恣掐住卫停吟的脖子,碰地将他按倒下去。
卫停吟都没来得及反应,只觉脖颈一紧。
他的后脑撞上了床板。
卫停吟痛呼一声,那只掐住他胳膊的手刚收紧,就立马一震一抖,忙松开了。
江恣猛地回神,那只麻木血眸里瞬间清明过来。
“师兄?”
江恣哑声叫了声,慌慌张张地又松开抓着他手腕的手。
卫停吟捂着自己的后脑勺,痛得嘶声吸着凉气。
“你干嘛这么大反应……”卫停吟揉着脑袋,眯着眼睛没好气地睨他,“我就碰你一下,你就想把我掐死啊?”
“不是不是……抱歉,师兄。”
江恣无措地手忙脚乱了会儿,把他往床里挪了挪,满脸歉意道,“在雷渊里待得久了,睡梦中经常有妖物法术袭来……时间一长,我便有了习惯。”
“什么东西过来了,我就……会这样。”江恣支支吾吾地,“师兄以后别在睡觉的时候碰我了……”
卫停吟没话说。
那个地方待久了,会变成这样,也是蛮有道理。
卫停吟揉着脑袋坐起来。
江恣跪坐在他跟前。他梗着肩膀缩着脖子,跟从前一样,一紧张就缩得跟个鹌鹑似的,小心翼翼地瞧着他。
他一这样,卫停吟的火气就散了许多。
“算了。”卫停吟放下手,“我就是看你睡着,想过来看你几眼罢了,没想到你反应会这么大。”
“哦……师兄想看什么?”?
这人脑子是不是真有点坏了。
他刚刚这句话的意思不就是想看看他这个人睡着的模样而已吗?
卫停吟刚想说他,但话到嘴边,转念一想,这又何尝不是个机会?
于是卫停吟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他问:“什么都能给我看吗?”
第38章 伤眼
“什么都能给我看吗?”
卫停吟这话一出,江恣愣了一下。
“师兄的话……”
江恣顿了一顿,脸上闪过些许不自然,眼神也往一旁偏去,不再和他对视,嘴里的话也猛地转了个弯,“还是要看,师兄想看的是什么的。”
卫停吟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还是有些东西不愿给我看的啊。”
江恣转回眸来看向他,欲言又止了下,低下脑袋去点了点头,看起来还挺愧疚。
“抱歉,师兄。”他说。
他天天抱歉。
卫停吟后知后觉地感觉到手腕刚刚被他抓得很痛,都有些发麻了。他伸手揉了两圈手腕,忽然脖子也有点疼,不太舒服,便又清了清嗓子。
卫停吟看向江恣的左眼,直言不讳:“师兄想看看你遮住的那只眼睛。”
江恣沉默了瞬,抬手捂了捂左眼上的黑色眼罩。
“我听人说,你从雷渊出来之后,那只眼睛就伤到了,”卫停吟说,“我想看看。”
“没什么好看的。”江恣嘟囔着,“不过是在雷渊里不敌渊中的法术,被打到了而已。”
“不管是怎么伤到的,我都想看看啊。”卫停吟说,“伤成什么样我都不会被你吓到的,你什么样儿我没见过。从前我带着你生里来死里去的,哪次下山不是出生入死,有次你肚子上让人刺了一剑,都是我帮你止血的。”
“又不会因为你这只眼睛伤得难看我就要走,给我看看呗。”
卫停吟语气轻佻,好似并不在乎,可说出的话语又十分诚恳。
他望着江恣,歪歪脑袋,朝他眨巴眨巴眼,努力从眼睛里挤出几分真诚。
这招百试百灵,江恣跟他对视片刻,脸上就露出招架不住的表情。他眼角抽搐几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又重重地点了点头。
“给师兄看就是了。”他说,“可伤得严重,好了以后,留下的痕迹也相当恶心……师兄真的要看?”
真是很少有人用“恶心”来形容自己。
江恣更是这样的,从前众人欺辱他的时候便骂他的灵根恶心,他对这词应当深恶痛绝。
可他竟然说了自己恶心。
卫停吟心中被他这用词震了一下。
“……我看,”他说,“我不嫌你恶心。”
江恣苦笑起来。
他抬起手,抓住包了一圈脑袋的那眼罩的黑带子,把它慢慢地,从头上取了下来。
他摘得很慢、很慢。
像是怕猛然在一瞬间露出来会吓到卫停吟,所以他把它慢慢地,一寸一寸,一点一点地取了下来。
眼罩下,隐藏在黑布后寂静多年的伤眼,一点一点,重新暴露在空气里。
看清那片旧伤痕时,卫停吟骤然瞪大了双眼。
面目全非几乎没办法形容它。
上面布满狰狞的烧焦伤痕,还留着几道遭什么尖利爪痕抓下去过的锐利口子。烧焦过的痕迹让那一片的皮肉狰狞地缩紧,那只紧闭的眼睛已然扭曲,怪异地成了一条紧缩的弯线,睁都无法睁开了。
卫停吟惊得微张着嘴,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江恣低下那只幸存的眼眸,抬了抬抓着眼罩的那只手。他想把眼罩戴回去,但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又讪讪地把手放下了。
“在雷渊里……刚掉下去后,便遇上了铺天盖地的劫难。”他轻声说,“后来渐渐习惯了,但是还是有过不慎……有一日,便不慎被渊内的天雷击中了眼睛。伤还没好,又遇上渊兽,又一次被伤到了眼,此后便废掉了。”
卫停吟心疼得要滴血了。
他往江恣身前蹭来几步,床上衣物与榻褥相擦,几声窸窣声响。
他凑到江恣身前,按住他的肩膀。他看见江恣那只眼睛里闪过惊异,在按住他的这一刻,他也感受到江恣身上一僵。
但卫停吟通通没做理睬。他掀起江恣左眼前的头发,仔仔细细地打量起他这只眼睛。
他看着褐色发黑的一片凹凸不平的恐怖伤痕,它在江恣惨白的脸上如此突兀,如同这只眼睛上生了一个怪物。
伤痕尚且如此,当时他在雷渊底下伤到的时候,又是如何?
心上闪过画面,他似乎看见在那个不见天日的渊底下,这人蜷缩成一团,捂着这只当时鲜血淋淋的伤眼,撕心裂肺惨叫着的模样。
雷渊里会有他惨叫的回声吗?他惨叫许久都没人应答的时候,会后悔跟着卫停吟跳下去了吗?
卫停吟没有问他。他看着这片伤痕,忽然红了眼睛。
他抱住江恣。
江恣一身的骨头更僵了,卫停吟感觉到在抱紧的一瞬,他在自己怀里立刻变得更加僵硬。
他把他抱紧了些,在他耳边叹了口气。
这一口气呼在江恣耳畔边。
江恣忽然就松下了一身的僵硬骨头。他在卫停吟怀里软下来,缩起来,脸埋在他肩头上,跟只小狗似的,在他颈窝里蹭了几下。
卫停吟抬手,安抚地顺了顺他的脑袋。他的指尖从他发丝间穿过,落下,周而复始。
“我不疼。”江恣突然在他怀里闷声说。
“谁信你,”卫停吟说,“再睡一会儿吧,天还没亮。”
江恣在他肩头上点了点头。卫停吟松开他,可刚起身,江恣突然伸出手,把他按回怀里。
“就这样睡,”江恣说,“这样躺下去睡……行不行?师兄抱抱我。”
他声音沙哑恳求,这话说完,又补充了句:“我不会多碰师兄的,师兄别怕我。”
卫停吟低头看看他,那只血眸可怜巴巴的,像他还是个小孩的当年,血灵根觉醒后杀了魔修,被众人所指的那时,慌张失措地投向自己的目光。
另一边又是那样可怖的大片旧伤,卫停吟说不出拒绝的话。他无可奈何地点了头,应声说好,重新抱着他,慢慢地躺了下去。
他和江恣躺在床上这一片旧白衣里,卫停吟偏头望望这一床自己的旧衣,心上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但总之很复杂的心绪。
江恣抓起薄被,盖在了卫停吟身上。
他抱着他,头埋在他胸膛里,呼吸平稳。
只是离得太近,一呼一吸都十分清晰。
很奇怪,卫停吟是与他同床共枕过的。从前他带着江恣下山卫道,受魔修侵袭的村子小,他俩就挤在同一张床上过。
从前过剧情被打得太狠,两人双双负伤时,躲在同一个山洞里,也曾经抱在一起取暖,过了一整个晚上。
可如今不知到底是什么变了,卫停吟听着他在自己身边一呼一吸,被他环着腰圈在被子里,却听心跳莫名隆隆,比从前快了些许。
怎么了呢。
卫停吟不知道。可江恣实在可怜,于是他把手放在这人脑袋上,一下一下,哄小孩睡觉一样轻轻拍着。
天好像又变冷了,卫停吟听见外面风的呼啸声变得更大。
不知何时,他也沉沉睡去。
……
“尊主——”
“尊——主——啊——”
卫停吟还在睡梦里。
他迷迷糊糊地听见有人喊着什么,似乎是在喊江恣。但他醒不过来,只是眼皮抖了两下。
但来人来得飞快。
转瞬间,这人冲到门前,邦邦猛拍江恣的大门,嘴里的叫喊撕心裂肺:“尊主??不好了啊??”
卫停吟听见身旁的江恣“啧”了一声。
卫停吟睁开了眼。被突然从梦中吵醒,他脑子都嗡了一下。
他扶着额头,迷迷糊糊睁开眼,松开手臂翻了个身,想从床上坐起来。
刚有动作,江恣就抓住他的手,把他拉了回来,哼哼唧唧地拉着他的胳膊往自己脖子后面去,在床上蛄蛹着,想让卫停吟继续抱着他。
他的脑袋还在往卫停吟胸膛里拱,嘴里哼唧个不停,哼唧声也很是不满。
他还不想起来。
现在怎么撒娇成这样了?
卫停吟想了想从前的江恣,那小子不愿起床也是脾气硬的,会嗷嗷喊着来人让他滚,他还没睡够——
……
卫停吟低头看了看这个轻轻拉着他的胳膊不让他起来的人。
真是各方面都变了很多。
外头的拍门声碰碰地响,来找他的魔修听起来着急得很。
“外头都来人找了。”卫停吟抽开手,拍了江恣两下,“别赖床了,快点儿起来。”
江恣泄气似的大叹一声,慢吞吞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他一脸困倦,很是幽怨地望了眼卫停吟,眼中有无尽的无言责怪。
这样幽怨地挖了他一眼,江恣才偏过脑袋,手一挥,门便立刻大开。
拍门的魔修反应不及,整个人立刻扑了进来,摔了个狗吃屎。
卫停吟看着都觉得痛,吸了口凉气。
江恣慢悠悠掀开被子,找到昨晚脱下来的眼罩。
他把眼罩重新戴回脑袋上。
摔倒的魔修连滚带爬地爬起来,喊着“尊主”,冲到了他床前。
冲过来的一瞬,魔修突然僵在原地。
那一脸的焦急也瞬间定格,喉咙里喊了一路的话也霎时卡在了嗓子眼里。
像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他突然一动不动了,僵住的焦急神色中露出一丝惊恐。
卫停吟坐在床上,朝着他眨巴了两下眼。
魔修沉默地看着这一幕——魔尊江恣的床榻上,堆满了旧白衣。
江恣才刚起,被子还挂在身上,还正在调整脸上那黑色眼罩。而他身边,是他那个同样刚睡醒的、衣服松松垮垮,披散的头发略显凌乱的仙修师兄。
两个男人,睡到了同一张床上。
同样面露烦倦,看起来刚被他吵醒。
……我嘞个亲娘。
魔修被眼前一幕吓傻。
“喂。”
江恣哑声叫了他一声,才把魔修的魂儿叫了回来。
魔修如梦初醒,一瞧,就见江恣面露不悦地朝他眯了眯眼,血眸中露出几分杀气。
“到底有什么事。”他说,“敢这么吵我,若事情不大,就把你砍了,挂城楼上三天三夜。”
魔修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来干嘛的。
他回过神来,忙着急道:“没有大事,我怎么敢来叨扰尊主?尊主,摧明修者……祁三仪的焦尸,今早不见了?”
第39章 生死
“祁三仪的焦尸,今早不见了?”
魔修此话一出,卫停吟的困意瞬间一扫而空。
他一时怀疑自己是睡得太迷糊才听错了,一脸茫然:“你说什么?”
魔修还真重复了一遍:“祁三仪的焦尸不见了呀?”
卫停吟这下是彻底清醒了,刚才还因为困意而发软的一身骨头立马绷直。他看了眼江恣,江恣显然也清醒了,脸上已没了方才的困顿。
那只血眸变得清明,卫停吟看见里面闪过一丝猜测。
江恣深深地看了眼卫停吟,拉了一下脸上的眼罩,才回过头:“说清楚点,你怎么发现不见的?我不是叫你随便扔了就算了吗。”
此话一出,卫停吟才想起来,江恣昨晚的确是这样说的。
他昨晚是从魔修人群里随手点了两个人,让他俩把祁三仪那具焦尸随便扔出生死城去的。
生死城外,这魔界就是一片杳无人烟的死城,地上尸横遍野,都算得上是一城的乱葬岗了,也不缺这一具焦尸。
魔修慌张道:“禀尊主,昨日尊主虽是那样说的,可摧明修者毕竟是管了这魔界许多年的事。昨晚带那焦尸走的两位前辈便不忍看修者暴尸荒野,便为修者挖了个坟,立了个碑,埋在了地下。可今早过去一看……坟被掘开,石碑碎了,土里已什么都没了?”
卫停吟和江恣对视了一眼。
*
魔界的天刚刚微亮。
既然坟被挖了,那就要出门去看看情况。卫停吟便穿好一身白衣,跟着来报的魔修走出了生死城。
天色仍然阴沉发暗,乌云厚重如坠。有黑色的冰尘从那些阴云之中飘飘而落,落在地上,化作点点黑水,又堆成一片片黑堆,就像雪花。
出了门口两步,卫停吟伸出手,那黑色粉尘落进他掌心中,化成一片黑水。
“这是雪。”
好像一直在看他似的,见到卫停吟对着掌心里这片黑水面露好奇疑惑,江恣就在他身后说了这么一句。
卫停吟转过头,见江恣抬头望向天上。
“这里的雪不会白了,天地之间魔气满盈,灵气皆受影响,雪雨落时,就会露血红或黑气。”
他说着,跟着走出来两步,也伸出手。黑雪落在他手心里,同样化作一滩黑水。
他仰天呼出一口白气,又低下头来,看向卫停吟。
“人世间迟早也会如此,”他说,“虽说还没到魔界这个地步,但魔气在侵蚀这天下。若师兄不回来,天地就会被魔气吃干抹净,最后彻底烂掉。”
卫停吟干笑了声:“同我回不回来有什么关系。”
江恣也朝他笑了笑,没回答这个问题。他转头问带路出来、也是刚刚来禀报的那魔修:“埋哪儿了?”
领路的魔修站在两人前面些的地方。
他忙躬身:“尊主这边请。”
卫停吟跟江恣随他在生死城外走了片刻,左拐右拐两下,到了一处略显偏僻但安静的地界,这里地上的尸骸没那么多。
许多身着一身黑衣的魔修站在同一处地方,把那处围得水泄不通,都窸窸窣窣地交头接耳着说着些什么。
“尊主来了?”
带路来的小魔修喊了一嗓子,那处人群一顿,人人都回头望来,随后各自退后到左右两边,让出了一条宽阔的路。
“尊主。”
他们恭敬地弯身行礼。
江恣一个眼神都没分给旁人,他走上前,看见那坟墓的模样,眉头一皱。
卫停吟跟在他身后走过去,在他身后看清眼前光景后,同样神色一紧。
这坟墓的确被掘开了,从上往下挖了七尺多,土下空空如也,旁的地面上倒是乱糟糟地堆着挖出来的土。
满地的狼藉。
卫停吟又往上面看看,不远处的土堆里,也的确掩埋着几块碎裂的大石头。
他们给祁三仪立的碑,是真的碎了。
“那尸骨你们埋这么深?”江恣冷声。
旁人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了他的意思,忙说:“回尊主,不是那么回事。是有人一大早来说摧明修者的尸骨好像没了,我们过来一瞧,原本的土堆上竟然被刨出来一个洞。从洞眼往里瞧,还真是看不见尸骨了。”
“洞不大,所以没法确定修者是不是真不见了。为了查明,我等才把坟全都挖开来看。怕有什么遗漏,还往下挖长了几尺……”
卫停吟望着那五尺多的坑——这约莫快有两米左右了,真是个很深的坑。
思索着,他开口问:“问问昨晚来埋的人吧,当时是挖了多深的墓坑?”
无人应答。
江恣望着卫停吟。站在卫停吟身后的人不知是如何的,但卫停吟分明看见江恣身后的那些人,都不同程度的露出了轻蔑不屑厌恶的眼神。
很显然,卫停吟的话在魔界不太好使。
他也不太受欢迎。
江恣回头望去,扫了他们一眼:“问你们话呢。”
他一回头,后面那些人立刻面露恭敬。
有个魔修立刻走出人群,作揖行礼后说:“回尊主,昨日是在下与刘前辈有幸受尊主之命,埋葬了摧明修者。昨晚时候不早,我们二人只挖了两尺,就将修者埋葬了。”
才两尺。
昨晚挖的,根本没这么深。
江恣回头瞅了眼空空如也的土坑,神色意味深长。
他又看向卫停吟:“师兄怎么看?”
“师兄站着看。”卫停吟说。
江恣失笑一声:“师兄别说笑呀。”
“我知道啊,可你师兄真看不出来什么。”卫停吟说,“人跑都跑了,挖的这么深还什么都没发现,我能看出来什么。”
“他活着从坟里爬出来,没回到生死城中,就是离开了魔界。坟中一点儿线索都没留下,若是想知道什么,不如回到生死城中,看看他房中有什么?”
他说得有理,江恣点头:“也好。”
他这话一出,立马有人毛遂自荐:“尊主,那么就由我……”
“用不着你们这些废物。”江恣道,“我自己去看。至于你们,把这里的土都埋回去。”
“没把这坑埋好之前,谁也不许走。”
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众人一时面面相觑。
卫停吟摸了摸下巴,嘴角含笑,饶有趣味又颇感欣慰地看着江恣。
天上飘黑雪,地上的一群魔修朴实无华地挥着铲子,把土铲得哗哗响。
江恣站在一边,盯着这群魔修把土都埋了回去。
有魔修给江恣搬来一把摇椅,但江恣没坐。
他让卫停吟坐上去了。
卫停吟坐在摇椅上,一旁是个为他撑着一把打伞,挡着黑雪的小魔修。
他很巴适地摇晃着自己,留江恣站在一边盯着这群魔修。
不多时,土坑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土堆,土里掩埋的石碑也被挑了出来,在地上拼凑成了一块石碑。
江恣扫了一眼这群魔修的成果。
留出来的东西没什么大问题,他收回了目光,又一眼刀横向人群:“今早谁挖的坟?”
众人一同看向某位魔修。
迫于被万众瞩目了的无奈,那人只好站了出来。
看了他一眼以后,江恣又看向人群:“昨晚埋人的那俩也出来。”
昨晚领命处置了焦尸的两人也出来了。
三人站在人群跟前,满脸不明所以,一看就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点名出来。
江恣从怀里摸出一把烟枪。
他没急着说什么,还捏了个法术点燃了烟枪,枪头那儿肉眼可见地飘起了烟气儿。
江恣慢条斯理地把烟枪送进嘴里,吸了一口。
烟枪放下,他仰起头,朝天呼出一口混着寒气的白烟。
他气息绵长,吞云吐雾的这一会儿的气音都是沙哑的。
站在人群前面的三个人更懵了。
他们不太明白江恣这是闹的哪一出——为何把人叫出来了,又不说话,还没事人似的抽起烟了?
“给我拿把椅子来。”
江恣又对一个小魔修这样说。
那小魔修应下声,慌忙跑去生死城中。但生死城离这儿有些距离,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他才抱来一把椅子,恭恭敬敬地放到江恣身后。
江恣一撩外衣,大马金刀地坐了下去。
这一炷香的时间里,江恣一直没对他们三个说话,只是站在他们面前吞云吐雾,时不时地扫过去一眼。
但那三人却已经面露惊恐,脸色惨白——被这样晾得太久,就算不知是怎么了,他们也明白,自己今天是难以全身而退了。
江恣投来的目光已经说明了一切,那里面的杀意越来越重了。
坐到了椅子上,江恣最后吐出一圈白烟。
他一手搁在膝盖上,一手捏着烟枪,前倾着身,脸色冷然,表情像块冰。
“自己很会做主啊,”江恣说,“我说直接扔到外面,居然还那么好心地给人家埋起来,还立个碑?”
这句话一出来,那昨晚给祁三仪埋葬起来的两个人的冷汗蹭地窜了全身。
“怎么没写点碑文?”江恣朝着地上那被拼凑起来的破碎石碑扬扬脑袋,面无表情地问道,“那么有主见,这种事儿也用不着我同意啊,给这死人写一句功德无量,多好。”
那两人吓得浑身颤抖。
“尊主……”
其中一人低低出声,还想辩解两句。
江恣又扫过去一眼,他立马不敢出声了。
江恣又偏眸,看向后面那群噤如寒蝉不敢吭声的魔修。
他又沉默了很久。
他不说话,下面没人敢吭声。一群人站得笔直,脑袋却低得都要从脖子上掉下来了。
空气如冰般凝固,魔修们坐立难安,个个连口水都不敢咽下去。
江恣扫了一遍他们每个人。
“祁三仪死不死,我说了算。”他说,“你们是死是活,也是我说了算。”
“从前是懒得管你们,但不意味着我管不了。”
“我让你们扔出去,你们倒好,好生给他埋起来了,还埋在我的地盘门口,立了个碑?”江恣笑了声,“是想让他死了之后也踩在我脸上,是吗?”
没人敢回答,不过卫停吟看见昨晚埋人的那俩又猛地一哆嗦。
完咯,活不了咯。
“我知道你们对我不满,向着姓祁的。”江恣道,“毕竟这几年,我对你们不管不问,门一关就当个死疯子。是这姓祁的忙前忙后,同你们有商有量的,打理这座魔城。”
“但你们真是在我手底下好日子过多了,都忘了。”
“都忘了,祁三仪能管你们的事,能处置魔界的事,是因为有我同意。”
“我若不同意——”
他说到这里,放缓了声音。
没等江恣说出下文,忽听一声咔吧声响,像是骨头断裂。
卫停吟眼睁睁看着站在人群面前的那仨人的脖子齐齐一扭,脖颈上忽然多出一圈血痕。
血痕处喷出鲜血,三人的脑袋齐齐飞起,接二连三地扑通通地掉落在地。
三个无头尸软绵绵地七扭八歪地倒了下去。
一群魔修吓得跪倒一片,对他俯首低头,头磕大地。
江恣站了起来。
“我若不同意,你们就都是祁三仪。”
他放下最后一句,最后扬手一道雷击碎那个土堆,把它打成一片雷炸过的焦土坑后,转身把卫停吟从摇椅上拉起来,拉着他回了生死城。
留下一群魔修仍然不敢抬头地跪在地上。
*
回到生死城里,回到顶楼的屋子,江恣才松开了卫停吟。
他转过头,又是一张忐忑小心的脸,那只血眸甚至有些害怕地望着卫停吟:“师兄吓着了没?”
“没,”卫停吟坦然道,“我又不是没见过,这场面我见过的都比这辈子吃过的盐都多了。”
“那就好……我是说,师兄不觉得我,我做这事儿……令人……”
江恣找不到词来说,磕磕巴巴几次后,就眼巴巴地望着卫停吟。
卫停吟这才明白,他是怕自己在卫停吟跟前做这种事,会让他觉得江恣性情大变,真是个畜生。
“没有,没想,你这帮人早就该吓一吓了,”卫停吟说,“没你的准许,敢私自给人入坟立碑,眼里压根就没有你这个主子。”
他这样说,江恣才松了口气,又笑起来:“师兄明白我就好……”
“比起这个,你赶紧去探一探,这魔界里还有没有祁三仪的气息。”卫停吟正色道,“你那帮人问题很大。带焦尸出去的是他们,一大早起说找不到了的也是他们。”
“你我都没看见他们真的把人埋进去了。虽说确实有可能是祁三仪的焦尸真的消失了,但也有可能是他们根本就没有把人埋进去,而是就藏在这魔界某处。”
“也不知道拿那具焦尸干什么用。”卫停吟说,“再往坏处想一想,也很有可能祁三仪根本就没死,他是自己假死脱身了。”
“昨晚他去我那屋子里,就是故意的,他已经事先做好了假死脱身的法术,想借此机会从生死城中离开。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自投罗网要找我来送一次死,但仔细想一想,这事情很古怪。”
“能做你的二把手,还能在前代魔尊手里活这么多年,定然是老谋深算的,不会这么轻易地就死……是我昨晚想当然了。”
“虽说还不明白他为何要假死脱身离开,但总要先确认他还在不在这里。如果还是一具焦尸,你那些手下就没法藏得太远,这才一个晚上都不到,定然还在这魔界中。你动作快一些,去放一缕气息查探,若是晚了,变数就很多了。”
卫停吟神色紧张严肃,江恣点头应了声好,转身咳嗽了几声,低身离开了。
他咳嗽得有些厉害。
卫停吟担忧地望着他的背影,心想江恣这身子的确不好。
江恣推门离开了。
“404。”
【随时为您服务。】
系统应声飘了出来。
“能不能查祁三仪死了没有。”
【需要一定时间调查,但可以确认。】
“去调查。”
【好的。】
系统开始运作了,没过一会儿它便回来,说已经往上提交了调查申请,等着上面返还调查结果的通知信件就行,大概需要三小时。
卫停吟点了头,又脸色难看道:“昨晚我跟祁三仪对峙,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吗?”
【晚上零点后已进入系统维护时间,并未听到,抱歉,宿主。】系统说,【宿主得到什么情报了吗?】
“得到了,非常、非常、非常有力的情报。”卫停吟一字一顿,语气平淡,“有力得能把我们穿书局一拳打死的情报。”
【……】
“你知道吗?”卫停吟说,“要阻止天下魔气蔓延,让这个世界恢复正常,我们就要去关闭雷渊。”
【那关闭啊。】
“但是江恣是从雷渊里出来的,他被雷渊打上标记了。”卫停吟面无表情,“雷渊一关,他也会被关回去,并被雷渊杀死。”
【……】
“是不是很有力?”
【……】
系统好像被他干烧了,只会冒出省略号。
卫停吟笑了,他也只能笑了,毕竟处境太绝望。人如果面对了太大的绝望,真的会笑出声来。
前六个世界里,卫停吟好几次在被残害之前都笑了。
“怎么办?主角死了,世界毁灭,现在还不能倒带重来了,存的档都被消了。”卫停吟笑着问,“怎么办?”
【……我去报告。】系统说,【这是前所未有的重大事件,光凭你和我是没有权限处理并做出决断的,必须报告上级,由上级来做出决定,我们再进行执行。】
卫停吟早知道它会这么说,挥了挥手:“报告去吧。”
系统又去写报告了。
卫停吟在屋子里晃悠了一下,最后又躺在江恣的摇椅里,晃悠着自己,捋了一下乱七八糟的思绪。
江恣现在状况不太好。身体不好暂且不提,这世上人人都恨他,他实在是八面来敌四面楚歌。
就连魔界里,也多的是人不服他。
祁三仪的尸体还不见了……他若是假死脱身的话,自己一个人假死遁地跑了还好,可若是这件事里,这魔界中所有人都有份的话,那可就麻烦多了。
若是所有人都效忠于这些年对魔界尽心尽力的祁三仪,看不惯江恣这个疯子,那么帮他假死脱身,日后好刺杀江恣的话……
若是他们已经有了一套完整的刺杀江恣的计划,祁三仪的假死只是计划的一环……
卫停吟越想,心里越咯噔。
江恣好久都没有回来,系统也好久都没吭声。
卫停吟去烧了壶热水,泡了一壶热茶。
直到日上三竿,系统才回来。
【报告已经提交,后续需要等待上级决定。】系统说。
“是吗,”卫停吟应了一声。
卫停吟正要再说些什么,门吱呀一声开了。
门外传来咳嗽声。卫停吟看过去,是江恣回来了。
卫停吟从椅子上坐起来,站起身,给他倒了杯热茶,边端给他边问:“怎么样?”
【宿主,】系统突然说,【祁三仪的生死情况调查完毕了。】
卫停吟扫了眼面板上的文字,用心声也问它:【怎么样?】
江恣拿过他端来的茶,喝了半杯,叹了一声,对他道了声多谢。
“听师兄的话,我去魔界里探了一圈。”江恣说。
【祁三仪的生死情况为——】
“魔界没有他的气息。”
【生。】
生。
他活着。
*
卫停吟脸黑了。
他看了眼江恣,眼中阴沉,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知道了。”
他对江恣说,然后转身走到窗边,把窗户打开了一条缝,看着窗外,神色晦暗。
江恣站在后面,脸色怔愣,有些无措。卫停吟只留给他一个背影,他身上的白衣随着窗外吹进来的风微微晃着。江恣对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一个字。
他低下头,指腹不安地搓着茶杯凹凸不平的杯壁。
过了很久,他才怯怯地挤出一声:“师兄……”
卫停吟回过头。
“我做错了吗?”江恣低声问他,“师兄不高兴了?”
“……没有,”卫停吟无可奈何,“我是发愁那个死人,怎么你动不动就担惊受怕的。”
“我怕师兄走。”江恣说,“这次我要做什么,师兄才能留?”
“用不着多做什么,别再让天下这么乱就好了,我只希望你别再给自己徒增罪孽了。”卫停吟说,“还有别这么动不动就害怕,好像我一个不高兴就要去死似的。”
江恣没有说话,他只点了两下头。
“我会做的,”他说,“那……我做什么,师兄才会走?”
“我不走啊。”卫停吟笑起来,“我不会走,你别自己吓自己。”
江恣再次张了张嘴,他好像还想说什么。但他的话又止在嘴边了,没有说出来。
他只点了点头,应声说好。
卫停吟回过身来。他手撑着窗框,靠在框上,面向江恣。
他刚要说什么,江恣就立刻瞳孔一缩。
他那张本就青白的脸变得更加惨白了,冷汗肉眼可见地淌了下来。
好像看见了什么怪物似的。
于是卫停吟一哽,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怎么了?”卫停吟问他。
“……过来,”江恣气息紊乱,话都磕磕巴巴,“师兄,师兄,你快过来……你别,别靠在那儿。”
身后寒风鱼贯而入,吹得人脊背冷得发麻。
卫停吟抬了抬手,回身望去。见自己身后只有窗框,窗外毫无倚仗,往后仰下半个身去就会掉下去时,他恍然一瞬,明白了什么。
窗外高处不胜寒,往下望去,地面遥遥。若是摔下去,定然会和江恣天劫那日一样,摔个尸骨无存,变成一滩烂泥。
卫停吟起身,关上窗户,朝江恣走了过去。
江恣抓住他的胳膊,又抱住他。他又抱得很用力,紧紧贴着卫停吟,呼吸急促,仿佛劫后余生一般。
“师兄别吓我,”他说,“师兄别吓我……”
卫停吟沉默无言。
他拍了拍江恣,顺着他的后背一下一下拍着,安抚着他。
“别怕,”卫停吟说,“我不走。”
江恣没说话。
良久,他松开了卫停吟。他低着眼帘,眸中一片红,好似很是委屈后怕。
卫停吟笑了声,抬手又拍拍他的肩膀。
“不怕了,”他说,“我不走,也不去死。”
江恣这才抬起眼睛望他。那只血红的眼睛深深地看着他,疲惫又哀求,无言地向他诉说一切。
看着这只眼睛,卫停吟突然有些心痛。
“阿恣啊,”卫停吟说,“真不要怕,师兄就是在想你那死二把手跑哪儿去了。放着他不管,哪天来杀你了,师兄可怎么办呐。”
“师兄是忧心你,再说了,我也没有三番五次弄死自己的兴趣。”
他说了这番话,江恣神情才好了些。
江恣拉起他的手,紧拉着他的手腕。
“我会去把雷渊堵上的。”他说。
一说这个,卫停吟就神色一紧。
“堵了你不就死了吗,”卫停吟凑近他,很严肃地瞪了眼他的眼睛,“我都说了我会帮你想办法的。我肯定有办法,你等些时日再去。”
江恣笑了声:“师兄当真想得到办法?”
“废话,好几次你要死的时候都是老子想的办法?”卫停吟低声斥他,“从前你下山去降妖、杀魔,在秘境里中幻术迷路,跟前魔尊斗法,哪次不是你走投无路四面楚歌的时候,我给你找到了办法?”
“是,次次都是师兄想了办法。”江恣笑着应下,“师兄真厉害啊,每次眼瞅着只有死路一条的时候,师兄都想得到办法……”
“既然那么多死路我都想过办法了,自然这次也想得到的?”卫停吟说,“不过是个雷渊,你等我些日子,我肯定想得到法子的?”
江恣点着头:“那……我就等等师兄。”
卫停吟松了口气。
他说:“我定能保你不死。”
“那我等等师兄。”江恣说,“那,我一会儿带师兄去祁三仪的屋子看看?师兄不是忧心他的事么。”
“那自然好。”
卫停吟答应了下来。他已经知道祁三仪没死,当然得尽可能四处转转,找找有无什么线索。
祁三仪看起来就不是什么善茬。他已经假死脱身,肯定在着手准备什么了。
卫停吟不能等死。
“我倒觉得师兄无需担心什么。祁三仪那程度的魔修,随随便便一只手都能弄死。”江恣坦然道,“就算是假死跑了,也不过是无用的挣扎。”
“话别说太满,谨慎些总是好的。”卫停吟说。
江恣低敛眼眉,神色乖乖地点了头。
第40章 剑修
卫停吟坚持,江恣也没说太多,他带着卫停吟去了祁三仪的屋子里。
祁三仪的屋子在下面一层,里面还算整洁,书案上乱糟糟地堆满了竹简书纸。
“他平时怎么做的,我也不清楚,似乎就是在这间屋子里处理事务的。”江恣说,“不过魔界的事务,说起来也没多少。现如今跟三界关系这般恶化,自然没有什么来往,事务更少,不过是魔界上下级之间的一些糟烂事罢了。”
卫停吟已经走到了祁三仪堆满事务文书的书案前。
他拿起其中几张,一目十行地翻看过来:“确实是这样啊。”
不是这个申请要领用魔界仓库里的法宝,就是那个申请要去人间杀人增进修为。
也不知道这里会不会有他假死脱身的方法,甚至于假死脱身的目的和计划的蛛丝马迹。
卫停吟直觉感觉有些悬。他又拿起几张东西看了看,都是些不痛不痒的杂事。
江恣又开始咳嗽了,他扶着墙面走进屋内,找了把椅子,慢慢坐了下去。
他捂着嘴,咳嗽不断。
卫停吟抬眼看他:“你没事吗?怎么总咳嗽。”
“不碍事。”江恣哑声说。
卫停吟愁眉苦脸地看着他。
这都咳成什么样了,还说自己没事儿。
“我自己查查这屋子。”卫停吟说,“我一个人没事,你回去歇着吧。”
“我跟你一起……”
“回去。”
卫停吟睨他一眼,不再惯着了,厉声道,“什么身体自己不清楚?回去歇着去。”
“……师兄。”
江恣哀求地唤了他一声,听起来可怜巴巴。
只是再可怜也没用。他咳成这样,卫停吟成了铁石心肠。
卫停吟对着他皱皱眉,很不高兴地朝门外扭扭头:“回去躺着去。”
江恣撇撇嘴,也很不高兴地用幽怨眼神盯了他一会儿,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来。
他出门走了,临走时还回头看了卫停吟一眼,才关上门。
卫停吟把他从头到尾所有的动作收进眼里。待门关上,他禁不住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又有些头疼。
江恣如今跟个离不开人的小狗崽子似的,让他离开一会儿,他都要一步三回头地瞅一瞅,每往外走一步,身上那股“你真的要让我走吗”的可怜劲儿就往外挥发一步,扯得让他离开的人这心里反倒自责起来。
卫停吟又想起从前的江恣——那个脾气有点暴的小孩。虽说有时候吵吵闹闹的,活人的气息倒是挺足,真和他的灵根一样,是个像道惊雷似的人,做事都极其雷厉风行。
如今这个乖得不行,身上却莫名总给卫停吟一种随时都要死掉的死人感。
从前身上那股“天不服地不服的你少挨老子”的劲儿,荡然无存。
卫停吟拉了把椅子坐下,依然揉着太阳穴。他忽然有些怀念从前的江恣,虽然现在这个也没什么不好。
虽是没什么不好……但江恣有很多事情都不愿意告诉他。
身体到底怎么样,那个纹印又在哪儿。
很多很多事,江恣都不愿意告诉他。
卫停吟唉声叹气。
怕他走倒是真的。
不愿意告诉他就不愿意吧,卫停吟才回来没几天。往后日子一长,应该也就愿意与他推心置腹地说一说了。
现在最重要的……
卫停吟抬起眼眸扫了一圈祁三仪这间屋子。
是把这死人查个底儿朝天。
*
天边的云渐渐黑沉,而后空中乌云散去了些,血月身姿渐显。
天都快黑了,卫停吟才从祁三仪的屋子里走出来。
他一脸愁云惨淡,拿起手中的一张边角发黄的纸。
翻了一天,他连屋顶翻过,地板都快掀起来了……结果毫无收获,除了这一张莫名其妙的纸。
屋子里面不是魔界那些杂事的文书,就是一些反人类的邪术道法。那些邪术卫停吟一一看过,没见到与假死之术有关的。
唯一看起来像蛛丝马迹的,就是这张写了狗屁不通莫名其妙的内容的纸……
卫停吟展开这张老旧的宣纸。
这纸不小,但上面却只有寥寥几行字,书写在纸张中央。
【地为天,人为儡】
【天上无仙,大道无人】
【仙位无名,天地虚芒】
【惊蛰子时,见……】
后面还有字,但不知是什么滴落了上去,让后面变成一团墨团,一个字儿都看不清了。
偏偏就这最重要的最后半句,一个字儿都看不清。
卫停吟眉头皱成一团。
他把这几句话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表情都跟着用力地皱起——四句话看起来十分高深,翻译成大白话也挺算那么回事。
应当是在说仙修们不干实事,天上根本没有所谓的神仙。
登天飞升的那些仙修得了仙位,也只是在天上吃供奉,根本不管凡生死活。
这大概就是这四句话的意思。
卫停吟盯着这张纸,思索了一路,回到了江恣的屋子里。
他打开门,屋里却安安静静,没有丝毫人声。
血烛寂寥地燃烧着,江恣不见人影。卫停吟叫了两声江恣,却没得见回应。
他看了眼床榻上,那处空空荡荡,连白日里堆积起来被做成窝的旧衣也都不见了,干净得很。
昨晚他在地上打的地铺也被收起来了,整个屋子都被收拾了一遍。
卫停吟心中奇怪。他走到一张桌案前,把这张唯一有参考价值的纸放下,又用镇纸压住。
他又在屋子里走了一圈,还是没看见江恣。
瞧不见人,卫停吟突然担心起来。他下意识地拿出传音玉符,刚注入灵力,就慢一步的想起来,他根本没法和江恣传音。
仙修是只能与仙修传音的,江恣已经入魔了,他没法和江恣传音。
卫停吟站在屋子里沉默了会儿,出了门去,下楼抓了一个魔修。
他问对方:“你们尊主上哪儿去了?”
那人被他抓住,很是烦躁,不耐烦地斜他一眼:“尊主爱去哪儿就去哪儿,与你何干?”
卫停吟不但没生气,还十分爽朗地哈哈笑了声,两眼都眯成了一条线。
他早知道魔界这群人不服他。
被抓住的魔修诧异,他就没见过被人甩脸子还笑得出来的。
他刚要问卫停吟是不是脑子坏了,就听一声剑出鞘响,接着寒光一闪。
他肩膀一痛。
接着,就见鲜血飞溅。他低下头,竟见自己肩上鲜血如注。
他脸色一白,捂着肩膀一声惊叫:“你砍我??”
“砍你就砍你咯,你们尊主都不敢这么跟我说话。”卫停吟笑眯眯的,“他人去哪儿了?”
面前的魔修怒极,大骂卫停吟一声“没娘养的”,也拔剑出来。
剑才刚拔一半,卫停吟又一剑砍在他手腕上。
没等这人惨叫出来,卫停吟又抓住他的衣领。
一阵乒乒乓乓拳拳到肉剑剑刺骨的乱响,魔修在卫停吟手里惨叫如杀猪。
远处另一位魔修听见,急忙忙跑了过来:“李前辈?怎么——……”
他沉默了。
李前辈在卫停吟手里已然被揍成一个猪头,鼻青脸肿口吐白沫的,两眼挂泪,凄惨无比。
卫停吟笑得有如春风拂面。他揪着这位小李的衣领子,抬起头。
“哦,你好,”他笑着问,“你知不知道你们尊主去哪儿了?”
他边说,边把见神剑横在小李脖子旁边。
小李吓得在他手里挣扎几下,嘴里呜呜了两声,好像在哽咽。
看着这位脸上都溅到了血还笑得跟花开一样,比自己还像个魔修的仙修,刚赶来的魔修简直头皮发麻。
他惨白着脸,咽了口口水:“尊主……尊主,晌午的时候……就出门了,说,去趟凡间。”
“去凡间干嘛?”
“没说……”魔修看了眼卫停吟手里的李前辈,赶忙补充:“但一会儿就该回来了?尊主从不在外头过夜的?”
卫停吟这才松开手里的小李。
李魔修倒在地上,大口咳嗽大口呼吸,挣扎着手脚并用地狼狈爬远,脸色恐惧的像见了鬼。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卫停吟收剑入鞘,转身毫不留恋地离开了。
他走远了,拐过了个角,没了身影。
后赶来的魔修赶紧上前,把李魔修从地上扶起来:“没事吧,前辈?”
李魔修深吸了一口气。
他颤抖着声音,声音如泣如诉:“怪物师兄弟……”
*
问完了江恣的下落,顺手还揪着个人揍了一顿给人来了个下马威,卫停吟心中对江恣私自离开的不满消了大半。
他回到江恣顶楼的屋里。
屋里还是很安静,江恣还没回来。
在祁三仪屋子里找了一天,卫停吟腰酸背痛。他打了个哈欠,躺在屋子里的一把摇椅上,闭目养神。
或许真是太困了,在摇椅上摇晃了两下自己,卫停吟竟然就这样睡着了。
他做了个梦。
梦里,天上还没有阴沉的魔气,大地还没有开裂。那时初夏,亲传舍院门口的大树郁郁葱葱,天朗风清,万里无云。
夏阳普照大地,卫停吟院子里的那棵桃树花落,长了叶子,和外头的大树一样枝繁叶茂。
江恣在他院子里习法。
院中,几个橙红火球围在他四周飘荡。以江恣为圆心,它们绕着一个圆圈飘着。
江恣一手持长剑,一手虚扶剑刃。他运转灵力,剑上浮起雷光。
他屏息凝神,死盯着那些火球。
卫停吟在屋外廊上铺了张毯子,侧躺在上面,手边是一坛子桃花酿,和一杯小酒杯。
他好整以暇地轻酌小酒,望着院子里那个小孩浑身骨头紧绷地练剑法。
江恣和那些火球僵持许久。
终于,他深吸一口气,大喝一声,一剑劈出。
雷灵剑气随这一剑袭出,如风刃般打向火球。
然而,它和火球擦肩而过,碰地打到卫停吟立起的结界上。
江恣一脸的认真立刻化作惊恐,他大惊失色地一缩瞳孔,大叫:“不好?”
已经闪躲不及,雷灵剑气被结界反弹,打了回来,不偏不倚地打回到江恣身上。
雷光一炸,江恣一声惨叫,被击倒在地。
卫停吟在远处看着,乐了声,调笑着拉长声音:“没打中——”
江恣从地上颤颤巍巍地爬起来,一身的白衣都被自己的雷灵根炸得到处烧焦又破洞。
他气急败坏地朝卫停吟喊:“有你这么对新入门的吗?打不中就反弹回来,有几条命都不够这么用的啊??”
“从前没人这么干的话,那我就开创先河做第一人咯。”卫停吟哈哈笑着对他说,“怎么,不愿意啊?不愿意打我啊,打得过吗?”
“……”
江恣无言以对,又咽不下这口气,气得咬牙切齿,从嗓子眼里挤出一阵野兽低吼似的呜呜声。
卫停吟视若无睹,接着说:“再说了,那不俗话说得好吗,没有压力,人就不会有动力的。师兄也是好心啊,让你知道知道失败是很痛的,这也是我的一片心意啊。而且那不是你自己的剑气吗,自己的东西要自己负起责任吃掉啊。”
“吃什么吃,那又不是自己做坏了的饭??”
“差不多嘛。这点儿剑气都撑不住,你去山底下重新扫地做饭打杂去得了。”卫停吟笑着说,“我们剑修就是这样的啦,受点伤家常便饭。你要是不愿意,就下山去,继续过你好像被流放一样的苦日子。”
“去不去?”
“……我又没说不练了?”江恣朝他嚷嚷,“我练就练?谁受不了受点伤了,我活到今天挨的打比你们这些仙人加一起都多?你看不起谁啊你,比忍疼的话你们这一山的加起来都赢不过我?”
“你等着吧你,总有一天我能当上比你都厉害的剑修?再来?来??”
他这样说着,又把剑提了起来。
真是个很吵的孩子。
卫停吟耳边响起血烛烧得作响的咔咔声。他慢慢醒了过来,耳边却还响着江恣在吵着要做比他还厉害的剑修的声音。
他睁开眼,看见了江恣。
他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坐在卫停吟身边,安静地看着他。
见他睁开了眼,江恣小声唤他:“师兄。”
卫停吟沉默了会儿。
他躺在摇椅上,而江恣就拉了个小圆凳来,坐在他椅子边。
“……你干什么呢。”卫停吟问他。
“看看师兄。”江恣说。
卫停吟无言地望着他。做从前发生过的事的旧梦带来的后劲儿有些大,他望着江恣只剩一只眼睛的青白的脸,听着他沙哑又声音不大的声音,只觉得割裂无比。
梦里那小孩真吵,卫停吟揉了揉耳朵,还听得见他在对他喊,以后要做比他还厉害的剑修。
卫停吟坐了起来。
他忽然很疲惫,他望着江恣,又不觉得江恣有错,只是疲惫。
他只是很无力地想着,怎么就这样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