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久留
卫停吟心中思绪万千,但江恣无从得知。
但看他面色阴沉晦暗,还因心中惆怅而眉头皱起,江恣便知他心情不对。
他身子前倾几分,担忧道:“师兄怎么了?可是做了噩梦了?”
“无事。”卫停吟挠挠脑袋,“我听他们说,你去了一趟凡世?”
“是。”江恣老实回答,“师兄让我把埋渊的事儿放一放,可我想着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师兄想让我别再做恶事,也想让天下事态好转,所以我便打算,在天下做几个能吸收魔气的结界。”
“但做结界也要看地方是否合适,所以上去了一趟,去找一找合适的地方。”
原来是因为这个。
卫停吟心中了然,可还是有些不高兴。江恣如今被三界所厌,系统又说有很多人围剿过他,那些人时至今日都在盯着他脖子上的人头,时时刻刻都想把他杀了。
这个情况,江恣还大摇大摆地上凡世去。
卫停吟又捋两把头发:“几个人陪你去的?”
“我自己一人去的。”
卫停吟手一紧,差点儿没把手里的头发生薅下来。
他咆哮:“你自己一个人去的??”
江恣吓了一跳:“是啊,我自己一个人……”
“你搞没搞错?”
卫停吟一拍摇椅扶手,“你知道外头多少人想杀你,你一个人大摇大摆地就出去了??你疯了??”
“……又没人真能动我。”
“……”
卫停吟突然无言以对。
入魔成尊三年来,还真没人能动他一根汗毛?
卫停吟甩甩脑袋,怒道:“你总那么想当然做什么?就算从没人赢过你,那你能保证下一个仍不能杀你吗?手段是人想出来的?这世事千变万化你怎么就不明白,人永远不知明日会如何这种事,你自己不知道吗??”
江恣沉默了。
他眉眼垂下,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恸从那眼底的腥红里河流一般缓缓流过。
卫停吟一哽,突然想起来,这话完全能用在他飞升那事儿上。
“……我不是那个意思,”卫停吟讪讪缩了缩脖子,“我就是怕你……”
江恣对他扬起一笑。
“我知道,”他说,“我知道师兄无意揭人伤疤的。”
他的笑看起来释然,仿佛真的浑不在意。
卫停吟心里一揪。
“今日也只是在上面转了几处地方而已,在何处立下结界,还没定下。日后还得上去查探,到时候我带上师兄同去。”江恣笑着说,“有师兄在,就算有意外,师兄也能助我。”
卫停吟心情复杂,含糊应下:“是。”
“别说这个了,师兄。”江恣拉了拉他的衣袖,“师兄快来。从凡世回来,我给师兄带了好东西。”
江恣拉着他起来,卫停吟便从摇椅上起了身。他拿起自己睡前挂在摇椅上的外衣,披在身上,跟着江恣往外走了些。
江恣带他到了桌案前。
看到桌案上的东西,卫停吟愣了。
桌案上满满当当地摆满了东西,都是些从前卫停吟下山时会买的吃食。
江恣走到桌案边,跪下去,朝卫停吟拍了拍桌子上那坛酒。
“这酒是桃花酿,”江恣说,“师兄,从前最喜欢喝酒,酒里又最喜欢桃花酿。每次下山,师兄都要买几坛回山,埋在院子里那棵桃花树底下,每年都能从树底下挖出来几坛喝。不过挖出来几坛,就要下山时再买几坛,回去重新埋上。”
“我想着师兄应当想喝,就买回来了。”
“现今深冬,凡间在飘雪,路上有小贩在卖糖葫芦,我想师兄从前也爱吃的,买回来了一根。有家店家在卖麻婆豆腐,师兄爱吃辣的,我也又买了。记得从前,第一次跟师兄下山,师兄带我下馆子,就点了一盘麻婆豆腐。”
“我不喜辣,闻着师兄碗里的辣味儿就咳嗽,师兄还逗我,故意把菜盘往我跟前推……”
“……都是从前的事了,不说了。还有这个,这是师兄喜欢的冰酥酪。深冬本应没卖的,但我运气好,偶然碰见了……”
“师兄从前……”
江恣絮絮叨叨地跟他说着,手上把给他买来的东西一个一个分开摆好。
卫停吟站在原地,面色复杂地望着他。
江恣跪坐在桌边,说话的时候几乎不敢抬头看他。外头天黑了,屋子里烧着血红昏暗的烛,卫停吟看不清他的模样,只是听着他沙哑的声音病恹恹地向他说着从前。
真是太无力的声音。
“我做了惹师兄生气的错事,”江恣终于抬起眼睛看他,但那眼中闪烁着小心翼翼的光,“我知道是我错得离谱,所以我想,得做些什么补偿师兄。我脑子不好了,想来想去,就想着,这魔界无聊得很,也没什么好饭给师兄吃。”
“师兄从前最喜欢下山,下山就喜欢到处找些好东西吃,也给我吃。这次上去,我就想,给师兄找一找师兄从前爱吃的……”
“我本还找到了棵桃花树,想用法术让它再开,给师兄折枝桃花来的。师兄从前最喜欢桃花,师兄的院子里种了两三棵桃花树呢。可我一伸手,那桃树死了,我才想起来……我用不得让花再开的法术了。”
“我已成魔修了。”
他又低垂下眼睛。
那双惨白的手,缓缓抓紧手上装满吃食的竹篮柄。
卫停吟说不出任何话。
江恣跪在他面前,一身原本笔直的脊骨在他面前弯了下去,面前是讨好似的一桌子东西。
卫停吟忽然怎么都想不起来方才的梦了,想不起来那孩子是怎么跟他喊叫的了,想不起来那孩子是用怎么一种誓死都不会服输的眼睛看着他的了,也想不起来那孩子是怎么从地里爬起来的了。
江恣好像真的死过了,他再也没有那双誓死都不服输的眼睛,再也不会目光灼灼地瞪卫停吟。
卫停吟看着眼前那对他来说不过寥寥数日后就已经如此面目全非的故人,叹了口气,走了过去,坐到桌案旁,坐在江恣旁边。
他对江恣说:“拿两个酒杯来。”
“好,好。”
江恣慌忙应声,转身爬起来,匆匆忙忙地找来两个酒杯。
卫停吟打开酒坛子,倒了两杯酒。
他边倒酒边问:“能喝吧?”
江恣点点头。
“那陪我喝点儿。”卫停吟淡淡道,“我跟你聊聊。”
江恣神色一紧,莫名心里没底。
他心虚道:“师兄想聊什么?”
“随便聊聊,我又不吃了你,也不会走。”卫停吟说,“聊聊吧,江恣,为什么会对心魔出手?”
江恣一怔。
“你不是以为那是心魔吗。”卫停吟斜他一眼,“那也就是说,你这些年一直对心魔做那种事?”
卫停吟朝他挑了挑眉。
江恣腾地红了脸。
他支支吾吾了几声:“也不是……倒也不是并非不是,我有的时候确实……呃,我……”
他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半句好话,卫停吟便懂了。
他一手支在案上,托腮望他:“隔三差五就做这种事儿呗。”
江恣脸更红了。他肉眼可见地绷紧骨头,脑袋深深埋下去,两手搁在膝盖上,正襟危坐的像个小孩被罚。虽然看不见脸,但卫停吟看见他耳朵尖儿红得都要滴血了。
“倒也无所谓,毕竟心魔这玩意儿就是只有自己看得见的幻觉。”卫停吟偏偏脑袋,“又不是真存在的某某,没伤天害理的,你做就做了。”
江恣没吭声。
“你确实挺混账的。”卫停吟说,他回想了遍当晚的事,还是气不打一处来,又骂,“你这个混账东西?”
他伸手不轻不重地打了一拳头江恣。
江恣沉默着挨下来,还是没吭声。
卫停吟深吸了一口气,又呼出来,平稳了一下心情。
他看着江恣,又觉得他可怜又觉得他混账,心中矛盾得自己十分烦躁。
“我告诉你啊,”卫停吟气哄哄道,“你如今这个样子,我是心疼你,但我肯定不会那么轻易地就原谅这件事。”
江恣点了点头:“好,我知道的……这事是我伤了师兄,师兄本就不该原谅我。”
他还挺讲道理?
卫停吟没来由地更生气了,这次照着他臂膊上狠狠地擂了一拳头。
他力气很大,照往常,这该是打得人骨头要断了似的疼的一拳头。
可江恣没什么反应,他甚至都没去伸手揉揉被打的地方,只是沉默。
还挺抗打了。
卫停吟心里嘟囔,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他刚拿起坛子又给自己倒酒,江恣就在他身边出声说:“抱歉,师兄……我知道如今道歉毫无用处,可……抱歉。”
“如果我知道不是心魔,真是师兄的话……一定好生对待。”
“净会说漂亮话。”卫停吟说。
江恣又不吭声了。
“……以后,我也会补偿师兄的。”他闷闷说,“师兄要什么,我都给的。”
卫停吟冷哼一声,捏着酒杯抿酒喝。
“……师兄。”
“干嘛??”
“师兄真的喜欢这些吗?”江恣问他,“真喜欢桃花酿,和辣的东西,还有……这些吗?”
“哈?”
放下酒杯,卫停吟莫名其妙地看向他,“那不是废话吗,我哪次下山不是带你去买这些吃?”
江恣顿了顿,苦笑起来。
“说的也是。”他说。
卫停吟又捏着酒杯送到嘴边,疑惑不解地偏眸看了他好久。
真是很奇怪的一个问题。
他这样想。
江恣只是苦笑着望着他。不知为何,他那只血眸里多了一些苍白言语无法说清的五味杂陈。
卫停吟忽然有点儿看不明白他了,他冥冥感觉江恣好像还瞒了他很多事。
是一些三言两语说不清的事。
卫停吟再次放下酒杯,问他:“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没跟我说?”
江恣笑着摇了摇头。
“没有。”他说。
卫停吟抽了抽嘴角。
他又喝起酒来,眼睛死盯着江恣。
江恣还是只是笑,那种苍白无力的、病恹恹的笑。
他瞒了什么。
卫停吟很确定。
但他没有再问江恣。以他对江恣的了解程度,刨根问底没什么卵用,还只会让他警惕。
于是卫停吟暂时把这个问题放下了。
*
水云门。
又是一天夜晚。魔气的蔓延已经影响到了水云门,这与凡世相隔甚远的幽静仙谷最终也难逃一劫,今夜空中不见明月,只见黑云一片,魔气在其中涌动。
一座屋舍中,仍然灯火通明。
赵观停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
已经很晚了,他却并没睡下。他披着长衣散着长发,身着里衣,坐在榻上,困得已经眼皮子打架。
而没睡下的原因,就坐在他对面。
沈如春抱着双臂,散着一头血似的红发,盘腿坐在蒲团上,瞪着赵观停。
赵观停困倦着,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我都说过了,师兄与我传过一次音,没听出来有什么大碍。他要是有事,肯定会说的嘛……姐啊,不用担心,那可是二师兄。”
“你也知道那是二师兄??”沈如春勃然大怒,“明知道是二师兄,你们这群人倒好,他活过来还生骨未暖呢吧,你们就迫不及待地把他扔给了那孽障?”
赵观停茫然了,他没明白这句里的“生骨未暖”是什么意思。
片刻后,他明白了。沈如春估计是想到“尸骨未寒”这个词了,但显然这词儿没法用到一位死而复生没几天的人身上。
于是她就造了个反义词:生骨未暖。
赵观停在这一刻服了,他真的服了。沈如春打小就不爱上课,因为课业遭谢自雪叫进山宫教训的事儿隔三差五就会有一次。
所以她经常会说出一些匪夷所思惊为天人的自造词。
赵观停忍不住朝她翻了个白眼:“什么生骨未暖,你直说他活过来还没几天不就得了。”
“你少跟我说废话?”沈如春腾地站起来,气得手握成拳,“总之,师兄活过来才几天啊,你们就把他扔到那虎狼窝里?谁不知道江恣现今就是个畜生,去他身边不死也得掉层皮?”
“师兄一连好几天没传音回来,肯定是有问题?你们怎么能这么放心的,一点儿都不慌的吗??”
“我都说了我前几天传音了啊,他完全没事儿。”赵观停无可奈何,“你这么担心,你就跟他传次音啊。”
“他不接我的,所以我才着急啊?你赶紧把你的那能寻到暗门阵的法器给我,我要去找魔界?”
“不借,”赵观停仍然无动于衷,还伸出小指掏了掏耳朵,“没接你的传音也正常啊,二师兄从以前开始就不爱接这个。要么是没看到,要么是正忙呗,你等天亮了再传一个。”
“你?”沈如春气极,“你怎这般冷血??”
“我怎么就冷血了?你也不想想,二师兄是过去治魔尊的。江恣从前对魔界不管不问,这回二师兄过去了,他便得着手治理整个魔界。那可是魔界啊,这才过去三五天,忙得完吗?得有多少东西等着忙活?能有空传那么多音吗?”
沈如春一哽,突然无言以对。
可她还是不太服气,梗着脖子嘴硬道:“难道忙得连看传音玉符的时间都没有吗??”
“那当然了,江恣他管的是一个魔界,柳掌门还要他对天下魔气想想办法,能有闲空吗。师兄肯定不放心,要在旁边盯着,更没空了。”
沈如春又哽了哽,再次没话说了。
“总而言之,他要是有事,肯定主动来传音找我们了。既然没传音,就证明忙得两脚不着地,日子过得很充实,你少担心了。他是刚活过来,又不是傻了疯了不会剑了,担心他干什么,他从来不给自己委屈受。”
沈如春眼皮子抽搐,彻底找不到话来辩驳了。
赵观停这么说着,站起身来,边打着哈欠边脱下身上披着的白色长衣,挂到一边的椅背上,下了逐客令:“你走吧,我明儿个一大早就要离开这儿了,得赶紧睡。”
沈如春怔了怔:“你去哪儿?”
“杀魔修啊。”赵观停摁着椅子,表情淡然道,“跟你们不一样,四哥儿我已经四海为家,慈悲天下,哪里有魔修哪里就要有我了。”
“岐城那边,听说最近多了一群魔修疯子,到处吃人杀人,我要去看看。”他回头看向沈如春,“二师兄回来了,江恣也会慢慢好一些的。沈如春,你或许得想想,你下一步想做什么了。”
“你还要杀江恣吗?”
“如果他真的治好魔界和天下的话,你还杀他吗?”
沈如春黑眸微动,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她缓缓低敛眼眸,闭上嘴巴,眼中几番情绪交杂涌动,似是心事重重。
赵观停把她的神色变化收进眼底,转过头,挠了挠后脑勺,看向窗外天上的黑云。
“我应该很久都不会回来了。”他没看着沈如春,但对她说,“这里没有我的地方了。我能住几天,也是看在顾兄与我交好的份上。”
“因为我是顾兄的旧友,我才能在这里住,而不被人唠叨。”
“不是因为我是赵观停。”
“更不是因为,我是上清山亲传的四弟子。”
沈如春抬起头,望向他。
“三清山没落了,我们都是没家的散修。”赵观停说,“我不便久留,想来你也是。如今我们住这儿才没几天,才会一切太平。但日子一久,虚清山的就会来说道,易宗主也会过来逼问。那个人一早就在找师尊了,想让师尊为江恣以死赔罪。”
“只有萧问眉一个人的话,他很难追问到底,更不好动硬的。再说她有上清山主的名号,名义上,他也很难对她追问太深,更何况柳掌门和水云门都护着她。”
“可是人一多,就不好说了吧,更何况还是两个在仙修界早就没名没分的散修。”
“你走吧。”赵观停转头看向她,又说了一遍,“我要睡了。”
沈如春说:“可我们都不知道师尊去哪儿了。”
“这我当然知道。可就算真是如此,易宗主会信吗?”赵观停说,“他不会信,他会严刑拷打逼供的。别说什么这样有违道义,这样的天下,四分五裂互相怪罪的仙修界,还有什么道义可言?”
沈如春沉默无言。
她站起身来,回头走了,没有再说一句话。
门吱呀一声关上。
*
不知是因为江恣收拾了三个魔修,还是因为卫停吟把李魔修揍成了猪头,总而言之,卫停吟第二天起来,魔界中人的态度好了很多。
至少一个个都对着他没有再轻蔑不屑了,好几个看见他立马都避着走路。
没有毕恭毕敬见面行礼,但好说歹说是好了不少。
“师兄昨晚又是在屋中打了地铺睡的,”江恣走在他身边,低声唠叨着说,“我还是给师兄找个新屋子睡吧?”
“不用,打地铺挺好,朴实无华。”卫停吟说,“很喜欢这种感觉。”
“打地铺有什么感觉可喜欢的……”
“你少管你师兄的事。”卫停吟斥他。
“好好好。”
江恣无可奈何地应下,又抬手捂嘴,咳嗽起来。
卫停吟看着他:“还咳嗽啊?”
“身体不好,自然的。”江恣笑了笑,“师兄不必在意。”
看着他这一副脸色惨白还强颜欢笑,边说着边拿个帕子出来,擦了擦嘴角鲜血的模样,卫停吟无话可说。
之后的日子就有些枯燥了。祁三仪死了,魔界中没了管事的,照理来说,江恣得找个新的出来。可魔修们各个都不太服气江恣,看起来都和祁三仪一样,都想趁其不备弄死他。
若说挑一个新的二把手出来,还真是挑不出来。
哪个看起来都不可靠。
但卫停吟想让三界太平,魔界自然也得好好治一治。江恣想让他高兴,就硬着头皮,自己上阵了。
于是,魔修们那些杂七杂八的文书就堆满了江恣的房屋。他很快被淹没在文书的海里,从早到晚挑灯五个时辰都批不完。
江恣和卫停吟这才发现,原来一天到晚的杂事就能把人淹死。
连两天都没撑到,本就身子不好的江恣在次日就起不来了。他前天熬了个小夜,第二天就咳得吐血,起了之后眼前一黑脑袋一痛,就倒了回去。
看他这样,卫停吟没什么办法,只好撸起袖子,也上阵了。
他看了几眼文书,一眼就看出来这些死魔修就是故意的。他们事无巨细地都往上提文书,放眼望去全是一件件鸡毛蒜皮全然无所谓的屁事。这就是想累倒江恣,逼他找一个新的二把手。
就连法宝要从那个箱子里移到这个箱子里这种破事,都要往上提交报告,要江恣同意。
江恣完全没有管理的经验,才被这群人骗得团团转。
卫停吟啪地就把文书没好气地重重拍到了桌子上。
他拍案而起,躺在榻上的江恣迷茫地看向他。
“不批了,”卫停吟面若寒霜,看着他说,“批了也没用,我要杀你手下。”
*
魔修,走的尽是罔顾人伦的歪门邪道,人人手上至少沾了几十条人命,自然没有一个好东西。
他们不服任何人。
会在这生死城里走动,听命做事,也只是因为觊觎那个尊位。
他们之中,没有谁看得起谁,只不过分成会演能演和演都不愿意演的两拨人罢了。
所以这次,在得到魔尊江恣聚众议事的要请之后,整个生死城中的魔修也都在明面和暗地里嗤之以鼻。
议事?
能议什么?就那个疯疯癫癫的半瞎子?
没有人看得起魔尊,正如同其实没人看得起祁三仪一样。
只是祁三仪很有手段罢了。
他走了,留下一个病秧子魔尊,就更好对付了。
于是在听说魔尊要接手原本是二把手的事务时,所有人就串通一气,提交上去了鸡毛蒜皮的诸多破事申请。
有那么一两三个不听话的,魔尊能杀鸡儆猴。
可这次所有人都这样做,你能怎么样?
你能把人全杀了吗?
他们轻蔑地想。
虽是看不起,但碍于是尊主要求,魔修们还是来到了生死城中的正堂中。
生死城中的正堂,有一魔尊的尊位。那尊位位于高堂之上,是一漆黑的龙纹椅。椅上雕着两条咆哮的黑龙,以及真如同往下流淌而去的血纹,十分“威武”。
至少在魔修眼里,相当威武。
龙纹椅前,是一片大空地。魔修们井然有序地站到高堂前,仿佛上朝来的文武百官。
虽说站得都很规矩,可他们没一个人有站相,都站得弯七扭八,甚至开始交头接耳。
仿佛早知道会有这一出,所有人脸上都带着不屑的笑意。
“没听说尊主找了二把手吧。”
“没啊。”
“多半是发现我们连小事都往上提,想开个会叫我们收敛收敛,不用这么事无巨细都往上交吧。”
“肯定是啊,不然他还能有什么手段?”
“要不是怕他那个血灵根,我早就弄死他了……”
“我还真想吃一口什么味道,我从没吃过血灵根呢。”
“是啊,我也想吃一口……”
“若有机会了,大伙谁杀了他,可得记得给兄弟们留点儿。”
“到时候分尸而食啊?”
他们小声地窸窸窣窣着,又笑成一团。
“来了。”
不知谁这样提醒了一句,所有魔修立刻收敛声音,看向高堂之上。
然而,来的却不是江恣。
只见一身白衣飘飘然走上高堂,然后一屁股坐在了那魔尊才能坐的黑龙纹椅上。
第42章 文书
有一身白衣飘飘然走上高堂,然后一屁股坐在了那只有魔界尊主才能坐下的黑龙纹椅上。
那人坐下,往椅背上一靠,手随意地放在椅子扶手上,扬了扬脑袋,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所有人。
比魔尊还魔尊。
是卫停吟。
大半魔修都立刻认了出来——那一身白衣,那双橙色眼眸,那张对他们轻蔑不屑毫不在乎的脸,正是卫停吟没错。
魔修们都愣了。
有一瞬间,空气如死一般寂静。
一个仙修。
坐在了。
魔尊的位置上。
……令人匪夷所思的一幕。
片刻,人群之中有人爆出一声怒喝:“还不快下来?那是你能坐的地方吗?”
这一声怒喝让其他人如梦初醒。
有人勃然大怒:“就是啊?你在做什么??”
“你疯了吗,那是尊主之位?”
“你一个仙修竟坐在魔尊之位??你想死吗卫停吟?”
卫停吟直起身,从龙纹椅上站了起来。他拿起见神剑,拔剑出鞘。
向前猛地一挥臂,卫停吟把剑往前扔了出去。
见神剑从他手中飞出,回旋着在魔修们脑袋上旋了过去。人群中响起几声惊叫,众人纷纷低头,堪堪躲过旋到自己脑袋上来的剑刃。
回旋一圈后,见神剑飞向空中,随而立起,剑刃轰然向下,悬于所有人的脑袋上。
卫停吟抬起手,双指向上,向着空中的剑比起手印。
见神剑剑身一晃,忽然发光,随之在光尘的虚影之中,变幻出无数把见神剑。
魔修们抬起头,在一阵橙红的光中,就见见神剑跟不要钱似的在空中一生二二生三三生无穷无尽,没一会儿的空,正堂的空中便悬挂着无数把剑刃向下的仙剑。
寒光闪烁。
魔修们瞪大了眼。
卫停吟伸开手掌,最中央的那把见神剑向他飞来。卫停吟抓住剑柄,将它收剑入鞘。
正堂突然变得鸦雀无声了。
魔修们望着头顶上那无数把见神剑——毫无疑问,假若卫停吟一声令下,这大片的剑若落下来,他们所有人都会在见神的剑雨之中被戳成筛子。
高堂之上,传来一声冷笑。
“看来都是会闭嘴的。”
卫停吟声音凉薄地响起。众人抬头望去,见那一身白衣回身一甩袖,又仙气儿飘飘地一屁股坐了下去。
一个白衣谪仙似的人坐在那把魔尊的黑龙纹血椅上,真是怎么看都格格不入。
魔修们咽了口口水,谁都不敢说话了,毕竟个个脑袋上都悬着把剑。
许多人冷汗涔涔起来。
无人不知,卫停吟这手剑雨有多厉害——剑修与剑为生,以剑为法。但在这之中,许多人也只是手持着剑打架罢了,顶多在身旁多变出两三把来,以灵气运转,使它就算离了自己的手也能运用自如。
以自身的剑变出第二第三把剑,可是需要耗费不少灵力的。
能变出这等同落雨一样繁多的,时时刻刻抬手就能出来,把剑玩得跟老天爷那不要钱的雨水似的人仙,如今世上,除了江恣,大概都不存在了……从前倒是有,但是只有一个谢自雪。
毕竟这玩意儿所需要耗费的灵力可不是闹着玩的。大多数人灵力耗尽,也只能变出十几把。
可他们头上的,少说也有百来把了。
就连如今的上清山主萧问眉,想来也只能变出这些的一半。
江恣倒是也可以,但他许久不用了。
再说他是雷渊里出来的活死人,在那深渊里走过一遭,他那实力早已不算人了。
可这卫停吟……
事实太过于恐怖,魔修们面流冷汗,又忍不住个个露出意味各异的凄惨笑容来。
这当年毫不犹豫在雷渊旁边自刎的窝囊仙修,竟然实力这般可怖?
他这灵气到底有多深厚?
……虽是知道他从前是谢自雪的弟子,也颇得厚爱,更是名震天下的人。可毕竟上清山早已有名无实,与灭门无异,卫停吟的名声也比不过江恣,更是在七年前莫名其妙就死了,如今天下人是只知江恣不知卫停吟。
虽说知道他有些实力,可毕竟他师尊谢自雪三年前都输给了魔尊江恣,所以他们早已看不起上清山里的这些剑修,更是看不起这位谢自雪的二弟子,可没想到……
他们又看了看脑袋上的剑,这才恍然想起,那个输给江恣的三清掌门谢自雪,可曾经是天下第一剑的苍雪剑仙。
坐在魔尊高座上的卫停吟将两腿交叠。
“听好了,”卫停吟靠在椅背上,居高临下地低着眼眸,扫过他们所有人,“我知道你们看不起我,但我无所谓,毕竟我也看不起你们。”
“我也不是刚下山的小道士,从前也和你们的同僚或者前辈打过交道,活的两百年里不知道交过多少次手。你们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清楚得很。”
“你们这群人,我也不指望你们学好,但是,我也不会允许你们下克上,踩到魔尊脑袋上。”
“我本以为在你们跟前杀过人,这种暴力压制够你们听话了。但没想到啊,我还是小看了你们骨子里那股打死都不服人的劲儿。”
“真是群蟑螂,怎么打怎么揍都不听话。打一下,就记仇,以后就想尽办法更折腾你。”
“不过呢,我也有的是办法。”
他边说,边拿出来一沓子宣纸,那是他们这群魔修这两日里交上来的文书。
很厚的一沓子,卫停吟拿在手上挥了挥,哗啦啦一阵响。
“来,”他说,“谁提交了什么文书申请,谁主动站出来说。”
堂下鸦雀无声。
好像突然失去了勇气,所有人都没了方才那股怒发冲冠气势汹汹的劲头,一个个沉默不语。
“都哑巴了啊?”卫停吟一笑,“没事,这文书上可是都有落名的。”
说罢,卫停吟抽出第一张文书,把它抖了抖。
“宋飞愈,哪位?”
堂下仍然鸦雀无声,但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转向同一个人——毕竟他们完全没有团体意识,谁看谁都不顺眼。这种能落井下石幸灾乐祸的机会,没人愿意错过。
万众瞩目里,宋飞愈脸白了白。
卫停吟笑眯眯地看着他。
“滚上来,”他说,“不然你就站着别动,正好有一把剑对准你的脑袋呢。”
宋飞愈立刻面无血色。
他咽了口口水,穿过人群,走了上去。
卫停吟笑望着他,把手里的文书递了上去。
“念。”他说。
宋飞愈怔了怔,没明白卫停吟这是哪一出。
“念呀。”
卫停吟还是这样说,笑容越发慈祥,人畜无害。
宋飞愈却觉得后背发凉。
宋飞愈只好接过卫停吟手里的文书,硬着头皮念了出来:“尊主敬启,现生死城内一楼梯阶旁,血烛已燃尽,是否需换新烛……若需换烛,还请尊主指示……宋,宋飞愈。”
铮的一声。
文书突然一分为二,宋飞愈眼前只见一抹寒光袭来。
卫停吟一个起身,侧身拔剑,一脚踩住黑龙椅,一剑砍在宋飞愈脸上。
也将他举在脸上读着的文书一分为二。
宋飞愈两眼一黑,剧痛从眼上传来。他感到有人在他脸上开了一道口子,宋飞愈痛得惨叫起来,他两眼立刻紧闭,下意识抬手一摸,只觉手掌黏腻。
卫停吟把他眼睛砍了?
他跪到地上,捂着双眼,满脸是血。一道剑伤从左长长至右,划了他一双眼睛。
“烧没了的蜡烛都不知道该不该换,这般没眼力见,眼睛不要也罢。”
卫停吟抬剑,又一剑砍下去。
一只手从高堂之上掉落下去,咕噜噜地滚到第一排的魔修跟前。
宋飞愈惨叫得更大声了。
卫停吟慢吞吞道:“有活不知道干,还要去问你们尊贵的尊主需不需要干活?长了这只手做什么的?”
底下更加鸦雀无声了,整个正堂里只蔓延着宋飞愈凄惨的惨叫声。
卫停吟抬起脚,在他身上狠狠一踹。
宋飞愈便从高堂上滚了下去,窝在地上缩成一团,手捂着眼睛,痛得仍然惨叫不停。
魔修们噤若寒蝉,个个面无血色地望着这一幕。
卫停吟再次坐回“龙椅”上。
他前倾着身,依然面带笑容。他拿着手上的一沓子文书,一张一张翻了过来。
他边翻边说:“这种报告与否根本就碍不着什么事儿,说是鸡毛蒜皮都是抬举你们的破事儿文书,真是多如牛毛。”
“大家都活了千八百年了,谁也不必把谁当成傻子。当然,除了你们那个在炼狱里过了三年,脑子有点不太好了的尊主。”
“我不指望你们学好,也不指望你们忠心,但你们必须要听话。”卫停吟拿起手中文书,高高举起,“但凡再有人报告这种破事儿,我就去砍了你的胳膊,挖了你的眼睛。”
“既然都长了手脚,长了眼睛,那什么事儿自己能做决定,自己心里都该清楚。”
“如若不清楚,那个瞎子就是你们的下场。”
“我不会杀了你们,但我可以让你们做生不如死的残废。”
“不要以为我是仙修,我就慈悲为怀。是否慈悲,也要看我面对的是只干净的兔子,还是见不得人,修歪门邪道的死老鼠。”
卫停吟冷声说,“你们记清楚了,你们不过就是一群走歪门邪道的老鼠。是老鼠,就给我老老实实地待在泥水沟里,别想光明正大地爬到世间,虐杀世人,把自己当成天下之主。”
“如果心有不服,就来跟我动手。有一个能弄死我,你们就继续这种作威作福横行霸道的日子。”
“但假若我活着一天,你们就都给我乖乖听话,在泥水沟里安安心心做你们见不得光的魔修。”
“当然,光说漂亮话吓唬你们,多半你们也不会听。”卫停吟笑着,“那我们来清算清算吧。”
他拍了拍手中的文书。
“谁交的文书,谁上来领罚。也不多罚,点到为止。”
他笑颜如花。
魔修们一个个怒目而瞪。
有人再也忍受不了,大吼一声:“够了吧你,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不就是跟魔尊师出同门,还真把自己当个人了不成??你以为做这种事,大伙儿就都得屈服于你这淫威了?”
“我等做魔修,怎会是见不得光的阴沟里的老鼠?我等是不愿守你们那迂腐的规矩,要这道法自由,才做魔修?魔修怎是歪门邪道了,我等正是人间正道?你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血肉仙,受死??”
这人说完,拔剑朝高堂上冲了过来。他神色狰狞,口中大吼不停。
寒刃袭来,卫停吟坐在椅上一动不动,好整以暇地望着他冲过来,脸上笑意越发浓了。
那双橙色眼眸眯起,他似乎更高兴了。
剑至身前,卫停吟转身摁住椅背,一歪身子,踩着一旁扶手,眨眼间便从椅上站起,轻飘飘地立在扶手之上。
来人袭了个空。
卫停吟向着空中抬手,伸出双指结了个印,便将手落下。
空中十几把剑受召,剑身燃起火光,向黑龙椅袭来。
袭人闻声回头,瞳孔猛地一缩。
卫停吟轻轻一跃,又轻飘飘地落到地上。
十几把剑刺穿黑龙椅,将那人死死贯穿在椅上,把他捅成了一个活筛子。
卫停吟视若无睹,回身一甩袖子,仍是笑吟吟的一张脸。
他拿着文书。
“还有人要打吗?”他笑着问,“没有,就开始领罚了。”
所有人再不敢说一句话。
高悬在空中的剑雨旁,第三层楼的栏杆旁,江恣坐在地上,隔着栏杆,望着下方。
看着那一身白衣笑意吟吟地拿着文书,江恣毫不自知地也扬了扬嘴角。
*
直到日落西山,卫停吟才走上顶楼。
他一身白衣都溅满了血。
见神剑被收剑入鞘,挂在他腰间,随着他走路的动作一晃一晃。
卫停吟苦着一张脸,扯着自己原本干净的上衣,望着上面的血迹。
“全都脏了,”他嘟囔着,“还得费劲洗一洗……说起来我没带换洗的啊,这怎么搞……”
“我把旧衣给师兄。”
声音突然从前方传来。卫停吟抬起头,江恣站在他前面,手握着一杆烟枪,笑着望他。
卫停吟松开手:“你舍得啊?不是要拿去做窝吗?”
“师兄在我屋子里住下了,一睁眼就能看见,也用不到了。”江恣苦笑着,“再说了,本就是师兄的东西,该还给师兄的。”
“是吗。”
江恣点头,又望了望他一身的血:“真是好多血啊……辛苦师兄了。”
“废话,全是不服管的,得一个个罚过来。就跟小孩不摔一跤是不知道不听话一样,不让那群混账吃点儿苦头,他就不会怕你。不怕你,他就不听话。我全都罚一遍了,往后应当轻松很多。”
江恣笑着:“那就多谢师兄了。”
“真想谢谢师兄,就给师兄找个池子泡澡去,难受死我了。”卫停吟揪着身上的血迹,“师兄想泡澡。”
“自然没问题的。”
江恣带着他,往反方向走去,七拐八拐地带他到了一间屋子里。
一进屋子,卫停吟惊了,屋子里竟然是个池子。
只是池子边上点着的也是血烛。血红的烛火里,衬得池子全然是个血池,瞧着十分诡异。
江恣一挥手,血烛烛火转作暖黄。
眼前的光景立时温和了许多,卫停吟拍拍胸脯,感觉身心都已经舒服起来了。
“师兄慢慢泡,”江恣说,“皂角和木盆都在这边。这儿有个木头柜子,师兄把沾了血的衣物放在此处就好。我去给师兄取衣物来,到时候也放在这儿,师兄出来穿上就好。”
池子外有个推拉的木门,木门外头是一间小屋子。小屋子里有个木头柜子,算是个小小的更衣间。江恣给他指着的木头柜子底下,有个木盆,木盆里面放着皂角。
卫停吟朝他点点头:“去吧。”
江恣便走了,还体贴地给他关上了门。
卫停吟脱下血衣解开发冠,步入池中。水温正好,他坐在里面,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沉沉的扼叹。
爽?
泡热水是真的爽,卫停吟感觉自己砍了一天魔修的疲惫都散了。
虽说砍人不太好,但这里的魔修都不是好东西,杀人放火都做了,一命换一命都不够还的,砍了也是替天行道。
泡了好一会儿,卫停吟才直起身,从水里站起来了些,抓过池台边上的木盆,从里面拿出皂角,给自己洗起澡来。
不多时,江恣来了。
他在外面敲了敲木门:“师兄?”
“做什么?”
“我把衣物给师兄拿来了。”
江恣隔着一道门跟他说,声音闷闷的,“我把东西放在外面了。”
卫停吟嗯了一声。
江恣说他回屋里去,卫停吟再次应下,随后门外便没了声音。
沐浴完了,身上的血迹都洗净了,卫停吟穿着身里衣拉开木门,走了出来。外面已经没有了江恣的身影,一旁的木柜子里放着一身新的白衣。
倒也不新,其实是卫停吟的旧衣。
但能穿。
卫停吟穿好了旧衣。这一身旧衣上面还有条干净的毛巾,卫停吟便拿起来,擦了擦自己一头的湿发。
时候晚了,一会儿回去也是睡觉,卫停吟干脆就不扎头发,等头发干了些,就披散着一头长发,回了江恣屋子里。
一推开门,就见屋内的烛火也成了暖色。
卫停吟诧异了瞬,很快反应过来是江恣做的。他一偏头,看见江恣坐在床榻上,又在咳嗽着。
他只穿了身黑色里衣。暖色的烛火比往日血红的血烛更亮一些,他那把消瘦的骨头更明显了。
“又咳嗽啊。”
卫停吟把擦着湿发的毛巾从脑袋上拽下来,往肩上一甩,蹙着眉说,“我怎么听着咳得越发严重了,没有药吗?”
他没见江恣喝过药。
“没有药。”江恣哑声望向他,“本就没病根,是身体不好才会咳的。”
是受那雷渊影响啊。
“总这么咳嗽也不好……过几日,你放我回去一趟,我去跟玉清山主讨点药给你。”
江恣苦笑了声:“玉清山主如今可是三清门掌门了。”
“是吗?”卫停吟琢磨了下,“也是,虚清山主那个逮谁说谁一张嘴得罪八百个人的样儿,师尊也不能把掌门给他。”
江恣笑着,点了点头。
卫停吟走近过来,江恣闻见他身上的香味儿。那块皂角是江恣从凡世带回来的,带着一股清冽的冷香。
卫停吟又不好好把身上擦净,水淋淋地就把衣服穿上了。没干的水渗透白衣,露出些微肉色。
衣服也不好好穿。他总是想着马上就睡,把一身白衣穿得随意不整,颈下袒露一片风光。
头发也又没擦干,湿哒哒地搭在肩上,衣服湿了一片。
望着他还挂着水珠的脸,江恣的脸有些发烫。
他耳尖红了。
见他还吞咽了口口水,卫停吟怔了下,毛都炸了:“你不会又在想那种事儿吧?”
“没有?”江恣连忙辩解,“没有没有,我不会的?”
“有没有你自己知道?”
“我不会的?”江恣说,“我不会再那样对师兄了,我……我会好好对师兄的?”
他说的情真意切,两眼诚恳焦急,眼睛里又亮起眼巴巴的可怜光了。
一见他这副小狗样儿,卫停吟到嘴边的话立马卡了壳,咽了回去。
“行吧,”他说,“信你一次。”
卫停吟走到地铺边上。往常需要卫停吟自己拿出来的床褥,都已经齐齐整整地铺在地上,是江恣提前为他铺好的。
卫停吟抱着双臂,冷着脸坐到床褥上,掀起被子。
刚要躺下,江恣叫住他:“师兄?”
卫停吟都躺了一半下去了,眼看脑袋就要沾到枕头上。被叫了这么一嗓子,他啧了一声,转头看过去:“又干嘛?”
“师兄头发还没干呢,”江恣讪讪,“我给师兄擦头发吧。”
他从床榻上站了起来,诚恳极了。
卫停吟抽了抽嘴角,一双橙红的眼睛死盯着他。
卫停吟一看就是在戒备什么,江恣立刻指天发誓:“我绝不做多余的事?”
他把手举得很高。
卫停吟狐疑地盯着他:“真的只是擦头发?”
“真的,”江恣紧张道,“我若动手了,师兄就砍我?”
第43章 何事
卫停吟抓了个蒲团,放到江恣床榻跟前,背对着他盘腿坐了下来。
江恣坐在榻上,手拿着毛巾,给卫停吟擦干一头湿发。
他动作很轻,有些慢吞吞的,能从力度里感受出他的小心翼翼。
他几乎是捧起卫停吟的长发把它擦干的,生怕扯着他,弄疼他。
卫停吟坐在地上,由他一点一点擦着自己这一头长发。
江恣伸手,桌案上的一把梳子立时飞到他手中。
他边擦着头发,边给卫停吟梳起长发。他为他细细分开发丝,一缕一缕轻轻梳过。
“我今日,其实,在三楼瞧着师兄替我整治生死城。”江恣说,“师兄知道吗?我今日打上面瞧着,就想呀,幸亏有师兄……若是没有师兄,这会儿我怕是被吃干抹净了。”
“你知道就好。”卫停吟照例大言不惭地应了下来。
江恣笑了两声。
“以后,若师兄一直这样在身边,不知有多好。”江恣说,“师兄会一直在吗?”
应当不会一直在。
他这话一出,卫停吟便想,等到这世界恢复正常,因果不再混乱,天地之间再次生机盎然遍布灵气,卫停吟在这里的任务应当就会再一次、正式的结束。
到那时,他就又会走了。
可江恣现在的精神状态显然不能接受这个答案。于是在停顿一瞬后,卫停吟脸不红心不跳地扯了谎。
“那不废话吗,”他说,“除了你这儿,我哪儿都不会去了。”
江恣又笑了一声。
他松开毛巾,松开卫停吟的发,伸出手,揽住他的肩膀,慢慢往前倾身,往前靠去,像毒蛇慢吞吞地爬上身子,缠住骨头,让猎物永生不能从自己身体里逃走一样,从背后缓缓抱住了卫停吟。
身后重量一重,一呼一吸打在耳畔上。卫停吟被往前一压,又被抱住肩膀,揽在他怀中。
江恣的脸贴在他耳边,下巴枕在他颈肩上。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抱着卫停吟,靠在他身上。
就这样抱了很久。
屋中烛火摇晃发黄,江恣始终没说一句话。这是个极其沉默的拥抱,在没有一点声音的拥抱中,卫停吟听见他沉重无力的呼吸声,沙哑地在耳边回响。
他总觉得江恣是要和他说些什么,也觉得他想说、该说些什么的。
而且是千言万语。
可江恣却没有说一句话,只是这样抱着他。
死一般的沉默。
江恣还是半个字儿都没有说。抱了很久很久,他就松开了卫停吟。
他拨拉了两下卫停吟的头发,就笑着和他说,头发干了,睡吧。
他说,明日把师兄从前的旧衣,遗物,都还给师兄,师兄都拿去穿。
卫停吟回过头,想说什么,可看见江恣的笑,忽然又说不出来了。
他便只好站起来,离开,睡下了。
又是一夜难眠。
在此之后,生死城中好了许多,被卫停吟砍过指头划过眼睛的魔修们都老实了——因为那些废话连篇的文书,卫停吟那日基本上给每个魔修都来了个独家“一只眼”疗程。
一夜过后,生死城里全是半瞎子,就只有卫停吟一个两眼完好的。
吃到了苦头,知道了卫停吟手段多凶残,明白了仙修不只是有慈悲为怀的菩萨心肠,还有卫停吟这种怪物似的修罗鬼神,魔修们全都成了听话的乖宝宝。
卫停吟让往东绝不往西,让往南绝不往北。
接下来几日,送到江恣屋中来的文书少了大半,每日花上半个时辰多一些便能判完。
时间一晃而过半个多月,生死城中越发规矩,处处一片安详,连背地里说江恣的声音都没了。
——因为卫停吟在一个星期前,又把所有人叫起来聚众议事。
他告诉他们,他已经在这生死城中布下结界。此后再听见谁背后说江恣是非,他就会瞬移过去,奖励一份拔舌大餐。
“生死城是谁的,就要听谁的话。”他笑着说,“没见过那个打杂的在主子家里敢说主子这那的。不服,就滚出去。”
那之后,有三个魔修真的被拔了舌头。
事后,他们受卫停吟胁迫,三人在纸上写下事发过程向旁人控诉了全过程。是他们凑在一起交头接耳时,卫停吟真的突然出现在他们仨身前。
拔了他们的舌头。
打那之后,也再没人敢说江恣不是了。
生死城变得岁月静好。
“多亏师兄治理有方,这些天,底下的人越发老实了。”
江恣坐在案前翻看这些天来的文书,抬起头来看他,“有师兄在,真是令人安心。”
卫停吟坐在另一张案前吃饭,嘴巴里嚼着麻婆豆腐,臭着脸说:“少吹捧我,真肉麻。”
江恣轻笑几声,又咳嗽起来。
他把手攥成拳,挡住嘴,咳嗽不停。
卫停吟咽下嘴里的肉沫豆腐——他这些天闲着没事干,虽是不用吃饭,可嘴巴里又寂寞。江恣还总是咳嗽,他又说喝药没用,卫停吟就朝他问来了厨房所在,日日去下一次厨。
给自己做点豆腐吃,顺便给江恣熬点粥喝。
省着他天天咳得跟个破风箱似的。
现在就又开始咳了。
卫停吟看了眼江恣。江恣紧锁眉头,咳了一会儿,又从袖里拿出一方帕子,擦了擦嘴。
又咳血了。
卫停吟对他说:“一会儿看完那些,把粥喝了。”
江恣案上放着碗米粥,是卫停吟给他熬的。
江恣点着头说好。
“待会儿把烟枪给我。”卫停吟补充。
江恣一怔:“啊?”
“我说待会儿把烟枪给我,”卫停吟重复了一遍,“都咳成那样了,天天还抽,自己什么样儿自己没个数。”
“……没事的,我就偶尔……”
“偶尔也不行,给我,不许抽了。”卫停吟说,“早就说让你别抽了,可昨晚我还闻见你身上有股烟味儿。背着我抽着呢吧?”
江恣不吭声了。
“一会儿给我拿来,”卫停吟用一种不可拒绝的语气下令,“不然我踢你了。”
江恣无可奈何:“好。”
卫停吟这才满意,又从盘子里夹了口豆腐塞进嘴里。
吃完了饭,他收拾了碗筷,走到江恣案边,向他伸出手。
江恣唉声叹气,从怀里掏出一把烟枪,依依不舍地望着卫停吟把它拿走,神情是一片好像要碎了似的可怜。
卫停吟看见他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儿,动作顿了一顿,但这次没心软。
他把烟枪收起,问他:“就这一个吧?”
江恣抿紧嘴巴,点了点头。
“那行。”
卫停吟在他案边坐下,“文书看完了吧?喝粥。”
“还剩最后这一个。”江恣捏着手里还剩几页的文书,“这些天我一直留在魔界处理事务,没去人间。师兄想让天下变好,光看生死城可不行,所以我叫人去凡世看看如何了。”
“说起天下魔修,这一半在生死城,另一半就在凡间自由作恶。生死城里的人老实了,人间那些魔修横行霸道的魔修虽是少了许多,但看这从凡世回来的魔修写的文书上说,凡间仍有魔修嚣张跋扈作威作福的事迹传来,想来是那些不属于生死城的魔修做的。”
“原来如此。”
“凡世的魔气也只收敛了一些……看来还是得去立个结界,吸收魔气。”
“嗯。”卫停吟点了点头,“我有个问题问你。”
“师兄请说。”
“现今天底下的魔气,都是那个雷渊里散发出来的吗?”卫停吟问他,“我刚回来时,本以为是魔修祸害人间搞出来的,阿春那天又说是你破了雷渊才会这样。可若是你破了雷渊,魔气才遍布天下的话,你出来的那一天,魔气就理应已经从里面蔓延出来了。”
“若是如此,当时人在那处的师尊不会坐视不管。就算无法处置,他也会将此事告知仙修界其他掌事人,共议此事该如何处置。但阿停没这样说,那师尊就是没这样做。照他的性子,他绝不会这样的,所以究竟是如何的?”
“师兄明察。”江恣说,“雷渊里的魔气,不是我出来后就立刻蔓延出来的。”
“在我刚离开雷渊时,渊中并没有魔气泄漏,所以师尊也就没有发现。”
“魔气开始从我打碎的结界破洞中往外泄漏,是在那之后几日,而后日渐增强。那是在我向师尊辞门之后吧,天下有了魔气蔓延的迹象。也是因为这个,师尊才来特地找过我。”
“现如今天下的魔气,绝大部分都是雷渊里蔓延出来的,而另外一部分,则是天下魔修们四处行害,修为大涨的同时,也使得魔气肆虐,才造成今日这般惨状的。”
“说明白点,天下的魔气,是魔修造成的魔气和雷渊里涌出的魔气混杂在一起。大概三七开吧,雷渊中的魔气更厉害些。”
卫停吟听明白了:“也就是说,要想让凡间恢复,还是得想想办法处置那雷渊啊。”
“正是如此。”江恣点头,“雷渊的事,师兄还让我等着呢。不如后日,我们就去趟凡世,再四处转转,找个好地方,立个吸收魔气的结界吧。”
“好啊。”
“师兄跟我一起去?”
“那不废话吗?”
江恣又笑起来。他好像真的很高兴,一张惨白的脸难得有了血色,泛起红光。
卫停吟望着他。江恣高兴得难掩笑意,肩膀还轻轻晃了两下,低头看文书时,眼角跟着笑意弯起的弧度都没下去。
这么高兴啊,跟他出门。
卫停吟看着他的笑,心中却还有个疙瘩。
他想了想赵观停说过的话。
虽知此话一出,江恣必然不会高兴,但卫停吟还是说:“师兄还有个问题问你。”
江恣抬头往他,眼睛还亮晶晶地闪着光:“什么?”
“你跟师尊,”卫停吟顿了顿,“到底出了什么事?”
江恣的笑立马僵在脸上。
那笑容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他脸上漫上一股寒意。
江恣慢慢直起身来,死死盯着问出这个问题的卫停吟,血眸之中尽是从未对他露出过的、令人胆寒的杀气。
卫停吟在那眼神中猛然后背一凉,竟然生出几分恐惧来。他头皮发麻,张了张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不消片刻,江恣眼中的杀气便散去。
见卫停吟被吓住,他怔了怔,微张开嘴,想要安慰。但不知想到了什么,话到嘴边,江恣突然一顿,只发出一声短暂的气音。
他最终没有说话。那双血眸低敛下去,沉默片刻,江恣偏过头去,看向还没看完的文书。
“什么都没有。”他最后只说,“谢自雪只是跟我说些废话,随后便决裂了罢了。”
江恣声音沙哑,比刚才沉闷了许多。
他不高兴了。
卫停吟忽然有些无措,又有些不解。他望着江恣,心头突然冒起一股酸涩,而他也不知这股酸涩是因为江恣望向自己的杀气凛然的眼睛,还是因为他竟然不愿再叫那人一声师尊。
刚刚不是,还在叫师尊吗?
卫停吟忽然心绪复杂难解如一团毛线团。
“都是前尘往事,师兄别问了。”
江恣放下文书,拿起卫停吟一早放在案边的米粥,捏着勺子搅了搅,吹了几口气,吃下去了一勺。
卫停吟皱起眉眼,欲说还休了下,最终没有说什么。
他只叹了口气。
“我们明天就去凡间吧。”他最后说。
江恣闷闷点了点头,不发一言地闷头喝粥。
他真的不高兴了。
卫停吟想。
*
第二天午前,卫停吟出了魔界。
江恣先一步出去了,就在生死城门口等着他。
卫停吟出去时,江恣站在城门路边前的一棵死树旁。和魔界中所有死树毫无不同,那棵树早已死了个透,张牙舞爪的枝头上没长一点儿绿,早已秃得比和尚脑袋还干净,在魔界阴沉的黑天之下,徒留一身树干粗枝摇晃,像鬼手一样随风微微摇着。
江恣两手插袖,仰头望着它。
魔界中吹起邪风,他那一头披散的发随风乱舞,遮住眉眼,卫停吟看不清他的眼睛。
也不知道这树有什么好看的,他又在看什么。
卫停吟走近过去。听见脚步声,江恣转过头来望向他。
看见卫停吟,江恣就笑起来:“师兄。”
昨天那个不太愉快的插曲,翻过篇就算没事了。
喝完粥后,江恣对卫停吟的态度就回来了,好像卫停吟根本没问过谢自雪似的,跟个没事人一样,照样向他笑,向他小心翼翼。
他既然这样表现,卫停吟也不好再说什么,顺着江恣给的台阶就下来了,也装成没事一样。
他走到死树底下,学刚刚的江恣,扬起脑袋来,看向这死树的枝头。
卫停吟问他:“在看什么?”
循着卫停吟的目光,江恣也仰头去看。
“没什么,”他说,“只是想起从前,舍院门口的也有这样一棵大树。”
卫停吟猛地一怔,转头望向他。
身后的邪风还在吹,吹得后背发凉。都已经这样近了,可卫停吟还是看不清他的眼睛。他散下的长发被吹起得太乱,卫停吟丝毫看不清那只血眸。
他只听江恣轻轻地说:“可惜,那棵也死了。”
“……”
“走吧。”
江恣转过身,扬手一挥,一道虚无缥缈、边缘散着黑气的门在他扬手劈开的半空中显现出来。
是通往凡世的门。
“师兄先走。”
江恣面向他,带着笑意这样说。
卫停吟终于看清了他的眼睛,那只眼睛因着笑意而眯起来,弯成一条线。
卫停吟五味杂陈。
他穿过了门,走向凡世。
*
穿过了门,待眼前光亮恢复,卫停吟眯着眼睛看向四周。
四野茫茫,是条山路,不远处就是一片光秃秃的林子。
卫停吟抬头望天。此处天上黑云如坠,魔气相当严重。
身后传来脚步声,江恣也从魔界之门里走了出来。
“这里是合州的一处镇子,是有些偏的郊外,是合州魔气最严重的地方。”江恣说,“此处魔气肆虐,放眼天下,这里也是最严重的几处之一。我上次来,就是看中了这里,作为结界之地。”
“原来如此。”卫停吟说,“那为何不在此处起结界?可是有什么顾虑?”
“不,并非是有什么顾虑,我已定下在这里了。”江恣道,“此处最是合适的。上次来凡世时,我一连走了好几处,处处都用罗盘瞧过天地风水,这里是最好的。只是上次定下来时天要黑了,没来得及做结界,便匆匆回去了。”
“毕竟这般吸取魔气的大结界,我一人做起,也要一个多时辰。师兄还在魔界等我,我不想让师兄一人。”江恣苦笑着,“这镇子也无魔修侵扰,虽魔气肆虐,但放着不管几日也无大碍。可没想到这些天被生死城中那些废物绊住了脚,耽误了十几天。”
“生死城里有一半的魔修,天底下一半的糟烂事也都是从那里出来的。把他们治好,也算是救了一半天下,不算耽误。”卫停吟说,“早日在这里把结界立起来罢。”
江恣点着头。
“结界要在何处立起?”卫停吟问他。
“若立吸收魔气的结界,自然是要远离镇子,远离凡人。”江恣指了指不远处那片光秃秃的林子,“此处本就在镇外,那处林子后方更是一片荒山。不如,就去那里。”
第44章 偶遇
立起吸收魔气的结界,并非什么难事。
两人穿过那片光秃秃的林子,看见了一座同样光秃秃的荒山。走入荒山之中,寻了块风水宝地,江恣拔剑出鞘,立起了结界。
魔修法阵血红,魔尊法力更是深厚。结界立起时,法阵亮起灼目刺眼的血光,带起呼啸的风浪。
卫停吟站在法阵外,连衣带发地被风吹得猎猎,人都被吹成了个大背头,一双橙色眼睛不由得眯起。
席卷的风浪掀起一片沙尘,四周光秃秃的树林也摇晃不停。
在风声沙浪之中,卫停吟望着结界中央那同样衣发飘飘的人。
同样是挨吹,他被吹得大脑门子锃亮眼睛眯得像八百度近视,毫无美感可言。
可站在阵眼里理应被吹得更灾难的那位,却衣袖飘飘,青丝如泼墨,那形销骨立的一把消瘦骨头若隐若现,在这血阵中仿若血中月光,凄美如画中人。
卫停吟突然服了。
这种事儿不是一次两次了。不论身处何等离谱境地之下,江恣都能以各种方式美出新高度。
他卫停吟出点血,都跟老花子流鼻血似的,毫无美感。
主角啊。
主角。
卫停吟撸了一把就没下来过的强风大背头,心中惆怅。
江恣挺好,但卫停吟永远是这种衬托主角的配角命。
阵中血光一闪,卫停吟眯眼看了过去。
闪了血光的是江恣手持的那柄剑。那剑浑身漆黑,薄如蝉翼,剑柄处镶嵌着一血红灵石。
卫停吟之前就见过这把剑。
在水云门的时候,他就是拿的这把剑。
江恣从前的佩剑并不是这样的。
是随主一起入魔了,还是……
还是从雷渊里找到的新剑?
*
一个时辰多后,江恣立好结界。
两人出了林子。
卫停吟手拿一把木梳,梳着自己方才被风吹乱的前发。
“这处结界就没问题了,我立得足够牢固。”江恣说,“天下魔气严重,吸魔气的结界不能只有这一个。若求稳妥,得要天下八方各立一处,分担各处魔气,是最理想的。”
“得立八个啊。”
“正是。”
“八个就八个吧,我们四处跑跑。”卫停吟说,“不如这次出来,我们一次性弄完,再回去。路上,就找几个酒楼过夜,凑合凑合,你看如何?”
“师兄若想如此,那自然是好的。”江恣朝他笑,“那我们这就动身前往他处?”
“别着急嘛,去镇子里吃点饭,我饿了。”
“好好好,依你的。”
两人往镇子走去。
不多时,他们到了镇口。镇口石牌坊的门匾上写了“边芦镇”三字,风吹雨打的岁月痕迹十分明显,整个门匾都已经有些斑驳脱落,但字样还是清晰的。
走入镇中,迎面吹来阵阵寒风,道上的人烟也和这寒风同样萧瑟。
行人三三两两,十分寂寥,听不见什么叫卖吆喝声。
走了没几步,江恣就在一卖纱帽的店家门前停下。
天太冷,老板都没出来,只在门前摆了几排纱帽,一旁挂了个告示板子,写着一个二十文。
江恣随手扔了把银子,拿起一个纱帽,扣在自己脑袋上系好,把纱帘放下来,一声不吭地跟在卫停吟屁股后头走。
卫停吟回头看了一眼,见他脑袋上突然多了顶纱帽,乐了:“哪来的啊?”
“刚在那边买的。老板不在,我就自己拿了。”江恣指了指后面那家纱帽铺子,“我付钱了,给他扔了把银子。”
“你又哪儿来的银子啊?”
“还在三清山时存的,那时师尊每个月都会给点银子花。”江恣说,“我没什么花钱的地方,都存在一个小木头箱子里。当年从雷渊里出来,回山去辞门走时,就把这箱子也带走了。这些年更没花钱的地方,这些银子就一直在箱子里面发霉。”
“你还挺能省钱。”卫停吟笑了笑,“那我们吃点儿什么?”
“听师兄的。”
他倒是一直顺着卫停吟。
说起想吃什么,卫停吟其实也还没什么主意。
想着逛逛再说,他就带着江恣又往前走了两步。
从方才那镇口进来,就是一条街道。街道萧条,卫停吟顺着路往前走了好久,经途的酒楼都关着门。
走到第三家——第三家也关着门。
又碰了一鼻子灰,卫停吟唉声叹气。
“怎么还是关着门……”
“现今天下这般乱,路上到处都是魔修,想来是不敢开门了吧。”江恣嘟囔着,又内疚转头望来,“抱歉,师兄。”
他确实有责任。
虽说不是主要责任,但他确实有挺大一部分责任。
卫停吟张开嘴,刚想说话,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惊讶的:“哎?”
“师兄?”
很熟悉的声音。
卫停吟蒙了,转过头。
一位很熟悉的故人正站在他身后。
故人脸上还带着比他更震惊的震惊:“真是师兄??”
是赵观停。
赵观停一身白衣,头上戴着个很接地气的斗笠,嘴里还叼着根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狗尾巴草,袖子也用袖了起来,穿得一身干练。
比起仙人,他看起来更像个行侠仗义的江湖侠士。
赵观停太手压了压后脑,把斗笠抬起来些,露出满面红光高高兴兴的一张脸。
他很是稀奇地走了过来:“师兄怎么在这儿?”
“来办点事,”卫停吟答着,脸上仍旧惊异地望着他,“你又怎么会在这儿?这也有魔修?”
“不是不是,这次不是魔修,”赵观停笑着指了指身后,这条路的尽头,“我是被这镇子里的农户请来的。”
“这镇子虽说平和,可魔气这几日里实在太严重。师兄你也知道,魔气吸食天地精气,使天地失色,大地干裂。没有精气,草木都长不起来,自然种菜也是难事。”
“这世道,能种菜的地方就只有魔气还没有太严重的那么几处。所以这镇子里的农户就指望着拿筛糠喂猪,给家家户户弄点肉吃。可没成想,天上魔气愈演愈烈,最近这一片连杂草都长不出来了。前几日农户起来一看,家里猪都被魔气吸干瘪,死了。哪儿还有肉啊,只能炖点儿大骨头汤了。”
“……汤还是也别炖了吧。”卫停吟讪讪,“被魔气吸干的猪,骨头也不一定干净。”
“就是啊,我劝了他好半天呢。”赵观停乐了两声,“所以这次,我是被叫来治理魔气的。我正打算去看看在哪儿弄一个结界好,师兄呢,你是来干嘛的?”
话说到这儿,赵观停好像才看见似的,眼神往旁边一瞟,看向卫停吟身边的江恣。
江恣沉默片刻,拉下头上的纱帽,把帽檐都拉得遮住了眉眼,侧过半个身去,刻意躲开赵观停的视线。
卫停吟也循着赵观停的目光看了过去。
见江恣躲避,他心中莫名其妙了一把。
干嘛躲啊?
在水云门的时候不是很堂堂正正昂首挺胸的吗?
再说赵观停……你第一天认识他?
这能管用就怪了。
卫停吟心里嘀咕还没落地,赵观停就把脑袋探了过来:“这不会是阿恣吧?”
卫停吟还没出声,这奇葩就直接从他身旁挤了进去。
卫停吟被他挤出去两步,一回头,赵观停已经凑到江恣跟前。
“是不是江恣啊?”
他一边问,一边水灵灵地直接把脑袋挤进了人家纱帽的纱帘里面。
脸对脸。
几乎是爆炸性的、大脸对大脸。
卫停吟看见江恣肩膀一抖。
卫停吟同情了。就算看不见他的脸,卫停吟也能想象出那只血眸骤缩的模样。
“哟,这不就是江恣吗?”
赵观停哈地一乐,把脑袋从他纱帽的纱帘底下抽出来,忍不住阴阳怪气地起来:“这是什么事儿啊,还得劳烦魔界至尊特地跑上凡间来一趟?”
“赵观停。”
卫停吟皱起眉来,斥他一声,“少说两句。”
赵观停抽了抽嘴角,不满地回头:“我还没说什么呢。”
“你还没说什么?起的这个头,我就感觉你没想说什么好玩意儿。”卫停吟说,“好了,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气,但该说的不该说的都给我闭上嘴啊。”
“说出去的话,可就收不回来了。如今都已经这般物是人非了,就别一错再错了。”卫停吟说,“再说他这次上来,也不是来找事儿,他是把你的活给做了。”
“啊?”
赵观停迷茫地眨巴两下眼睛,伸手指了指自己,“我的?”
*
冬风萧瑟。
离镇口有足足半里的地方,卫停吟找到了第四家酒楼——更准确的说,是赵观停领着他来的第四家酒楼,终于是一家开着张的酒楼铺子了。
在二楼找了个角落,仨人要了一桌子菜,和两坛子酒。
都动了几筷子后,桌上的菜少了一半。
外头明明冷,但赵观停还是开了窗子。
他趴在窗沿上。
二楼虽然不算太高,但还是比一楼冷一些。
赵观停一脸沧桑地趴在上面,吹着刮刀子似的冷风。
“诶——”
他拉长声音,语气有种说不出的感慨唏嘘,“你居然在那边的荒山里做了吸魔气的结界……你这个魔尊,做了吸魔气的结界啊。”
他一连说了两遍。
“这跟拿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有什么区别?”
他一边说一边扭回过脑袋来。话虽然是鄙夷的,可脸上神色却是无奈的。
赵观停并非不信,也不是瞧不起他。这话没带任何恶意,他只是单纯的感叹。
江恣没说话。他沉默地在赵观停对面坐着,手边的筷子还整整齐齐地摆着,没有动过的迹象。他也的确没有动过,从坐下开始,他就没有碰过桌上的任何东西,没吃一口饭也没喝一口茶。
赵观停抛了话来,江恣也没吭声。他只是抬起眼睛,看了赵观停一眼,就别开眼眸。江恣叹了口气,手伸进怀里,想掏什么东西。
摸索两下,他突然顿住。像是想起了什么,那张脸上露出一瞬的尴尬。
卫停吟看明白了,这老烟枪是想抽烟。
习惯性地摸了一下衣内,才想起来,他的烟枪已经在昨天被卫停吟取缔了。
卫停吟噗嗤笑了一声,笑得把脑袋埋进臂弯里,两肩抖个不停。
赵观停回头看来一眼,见他突然笑成这样,一脸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江恣狠狠地挖了他一眼。
卫停吟挥了挥手,竭力忍住笑意,抬起头来:“没事,没事。”
他笑得脸都有些红了。
没事才有鬼呢。
赵观停鄙夷地撇他一眼,又看了眼江恣。江恣已经把手从怀里抽出来了,感受到赵观停的目光,他头都不回看都不看,又看向窗外,装得一脸无事,那只血眸里却微妙地多了几分羞恼。
赵观停似乎懂了什么。
他皮笑肉不笑地干笑两声,没多意外:“你俩,看来日子过得不错啊。”
说得像揶揄小两口。
卫停吟突然脸上有点挂不住,啧了一声,在桌子底下给了赵观停一脚。
赵观停椅子一晃,整个人都歪了一下。他倒吸一口凉气,捂住被卫停吟给了一脚的膝盖。
赵观停龇牙咧嘴:“师兄,你怎么还是不知道什么叫轻轻的?”
“那咋了。”
卫停吟一脸不知悔改,赵观停无语了。
他揉了揉膝盖,突然又想起来,卫停吟也是七年都没踢过他了。
被他二师兄这样踢,也是他七年里怀念过的事情之一。
这样一想,赵观停就觉得膝盖的痛觉真是令人苦涩又令人怀念,于是露出惆怅苦笑的一抹笑意。
结果卫停吟这混蛋真的不解风情:“又笑什么,笑得真恶心。”
“……你能把那嘴闭上不?吃你的豆腐?点一桌子菜都堵不上你那破嘴??”
卫停吟哼笑一声,耸了耸肩,转头吆喝一声小二,又要了一碗米饭。
小二拿来米饭,卫停吟拿勺子舀了几勺子白菜豆腐的豆腐,淋到米饭上。
豆腐和浓郁的汤汁浸润米饭,传出阵阵香气。
卫停吟又开始吃他的豆腐汤饭。
赵观停把手一撑,托腮道:“不过师兄,你去了魔界,这天底下真是好了不止一星半点儿。这半月里,到处惹事的魔修少了好多,有几个地方魔气都少了些。”
“是吗。”
这在意料之中。
卫停吟继续干饭。
“少是少了,但也没彻底灭绝。我记得生死城中的魔修,只是天下的一半吧?那另一半的还得治。对对,你俩总在下面呆着,还不知道吧,如今凡世有了奇怪的流言。”
“什么流言?”
“地上这些无法无天的魔修,原本每个都孑然一身独来独往的,但近日里,似乎在做同一件事。”赵观停说,“听说他们最近做事有些章法了,虽说仍是作恶,但事情变得有些奇怪。”
“每一个在做了恶事后,都会留下同一个血阵,把活人的尸身放在其中,并且都是献祭的血阵,好像要给谁献祭一样。”
卫停吟停下了扒饭的手。
他放下饭碗,皱起眉,嘴里还在嚼着刚扒进嘴里的最后一口饭。
“至于是要给谁献祭,又到底怎么回事,至今还没问出来,这事儿才被发觉没几天。我前些日子也逮到一个,严刑拷打了一顿,那人最后也不说,反倒自断经脉死了。”
赵观停一说这个就头疼。他挠了挠自己脑门,幽幽叹气,“真是够奇怪的,这些魔修什么时候团结过?不都是自己只顾自己的吗,这次反倒这么沆瀣一气。”
卫停吟没吭声。
他转头,和江恣换了个眼神。
虽然毫无根据,但卫停吟直觉感觉到,这件事和祁三仪脱不了干系。
沉思片刻,卫停吟问赵观停:“流言最早是何日起来的?”
“最早?这……我只记得我听说的时候,是五日前。”
“是吗,那现在一点儿线索都没有?”
“没啊,问都问不出来。”赵观停托腮说,“还得些时间吧,师兄如果在意,有了什么线索,我就给你传音。”
“有劳了。”卫停吟说。
“小事小事。”赵观停应下,随后顿了一顿,直起身来,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不对呀,师兄你刚刚是不是说,要去天下八方立起结界?”
“是啊。”卫停吟说,“天下魔气肆虐,他这个魔尊总要付起点责任来。”
“那既然如此,让这群魔修沆瀣一气做献祭之事的始作俑者,说不定会在你们路上冒出来。”赵观停搓着下巴思索着说,“对魔修来说,如今天地间涌动的魔气可算得上是命根子了。有这些魔气在,他们才能使体内的魔气运转得最为得力,也才能这样横行世间,这种献祭的血阵更是才能得天地之精华,有不同往日的威力。”
“既然四处在做献祭之法,那背后必定是在下一盘大棋,这天下肆虐的魔气是必不可少的一步棋子。若是知道你们在做这种结界,他肯定要急得跳出来了。”
“不如我跟着师兄去吧,”赵观停说,“若是路上真遇上了,我也能帮师兄,我还能叫人赶紧过来呢。”
这倒也是,若是出事了,江恣能叫来的也只有生死城那些魔修。
还不一定会不会帮他们。
卫停吟又是个死了七年的死人,现在知道他活着的就那么几个,到时候想叫人,卫停吟也叫不来。
赵观停这些年走南闯北,反倒是积累了不少人脉。
把他带上,只有好处没坏处。
卫停吟咬着筷子,转头看江恣:“把他带着吧。”
江恣从头到尾面无表情,听了这话,也只是闭上双眼,淡然地点了点头。
*
付完饭钱,仨人出了酒楼。
吃饱喝足,赵观停迈出门槛出了门,很用力地抻直身子,打了一个大哈欠。
卫停吟跟在后面走出来。
他望着赵观停变异似的叫唤了一阵,有些纳闷地问他:“话说回来,你怎么一个人?你那好兄弟没管你?”
“师兄说谁?顾兄?”
赵观停保持着抻胳膊的姿势,懒洋洋地侧过半个身子望过来,一脸无可奈何,“怎么会一直跟着我啊,顾兄有山门有师尊的,门内又收留了整个无处可去的三清门。易宗主又日日对三清门虎视眈眈,门内离不开人,他得留在门内守候的。”
“从前就一直这样,他也只是有闲空的时候,跟我传个音,飞过来看看我,跟我小聚一下罢了。”
“师兄忌日,我是次次都去的。他知道这日子非比寻常,才会年年都在那天抽出空来陪我去的,往常我都是一人行走世间。”
赵观停松下胳膊,又开始挥动两臂画圆圈,活动了下筋骨。
“原来如此,”卫停吟嘟囔了句,又觉出他话里似有不对,“等等,易宗主为何日日对三清门虎视眈眈?”
“啊,师兄是还没听过吧?易宗主一直在寻找师尊。”赵观停放下胳膊,“因为……”
说到这里时,赵观停顿了顿,有些犹疑地看向卫停吟身后。
卫停吟跟着回头望去。
是江恣从酒楼里走了出来。
见他俩都看过来,江恣抬起头,对着他俩眨巴了两下眼。
卫停吟思索片刻,想起了江恣昨日光是听到谢自雪的名字都面露凶光的模样。
“我跟你四师兄说些事情,”他说,“你先去找个地方待会儿吧,别听到我们说话。”
江恣眯了眯眼,面露不满,还有点儿委屈:“我都不能听师兄说话了?”
他狠狠瞪了赵观停一眼。
卫停吟还没说话,赵观停就一甩袖子不干了:“瞪我干什么??怎么,二师兄死了一遍回来跟你走了,就只是你一个人的师兄了??江恣我告诉你做人不能这样自私啊,我这辈子也是能一直叫二师兄做师兄的?你当老五的是师弟,我这个老四就不是师弟了??”
“行了?”
卫停吟听不下去了,抬腿又给了赵观停一脚。
“你瞎嚷嚷什么?”卫停吟骂了他一句,回头又向江恣高声,“你也是?让你别听你就别听,我能害你吗?我又不会跑,你给我一边儿等着去?”
江恣被他凶得耸起脖子,成了只鹌鹑。他没敢再说话,点了两下头,就夹着尾巴匆匆跑远,找了个拐角消失了。
第45章 惊蛰
江恣走了。
赵观停显然还不服,他又在卫停吟身后嘟嘟囔囔骂了几声,还朝江恣离开的方向做了个鬼脸,吐了舌头。
卫停吟转头就一巴掌不轻不重地呼了一下他的脸。
赵观停嗷一嗓子,捂住脸。
“你也给我适可而止一点?说他没说你吗?”卫停吟不耐烦,“怎么你一直欺负他啊?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在镇口那边叫我那会儿,你已经看出来他就是江恣了吧?你故意掀他纱帘欺负他?”
“怎么能叫欺负呢,师兄。”赵观停揉了揉自己的脸,“这几年他把我们欺负成什么样儿了,次次见我就嘲讽,说话跟刺头似的,还把师尊打了,山门破碎他也不吭声,三清山三座山都被他祸害了。师兄啊,我在你坟前说的话,可真是没有半点儿虚假。”
“你不在这儿的几年里,房顶都让他掀了。也就是在你跟前才装得乖,你不在这儿,他可从来不给我好脸。我今天好不容易逮着你在跟前,他不敢说我打我,那我不得好好出出气。”
赵观停一脸可怜兮兮的,说到情深处,眼睛里也冒出了和江恣一模一样的小狗光。
……这两个不愧师出同门。
卫停吟心中叹息,想想也是。
江恣委屈,可这些旁人也更是委屈。
但很可惜,赵观停明显没有江恣技高一筹——卫停吟把他眼中的可怜看得清楚,心中也对他颇为心疼,却没有像江恣那么多的起伏——比如对着江恣时总是没一会儿就会冒出来的怜爱不忍和痛心后悔。
所以肯定是赵观停在卖可怜这招上没江恣厉害。
不过赵观停说得有道理就是了,卫停吟也觉得江恣这几年没干人事儿。
卫停吟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了两句:“行了,知道你也委屈。他过去做的事的确不好,可你也别欺负得太过火了。”
“我知道的啦,我有限度的。”
赵观停没多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又想起了什么,惊呼一声:“哦对师兄,刚才说到一半的事。”
赵观停看了看四周,往他身前走来两步,压低声音,面带警惕地说,“易宗主先前就一直对三清门虎视眈眈,是因为师尊。他一直觉得,江恣变成这样,师尊有责任,必须为天下以死谢罪。”
“虽说师尊当年因为此事自废修为,还断了仙脉,但易宗主却觉得他处置不当。江恣还在人间横行霸道,他这个做师尊的反倒把位子交给别人就跑了,就是逃罪罢了。”
“他说江恣当年在山上刚觉醒血灵根的时候,他就去找过师尊,苦口婆心地劝过师尊对江恣予以处置。赶下山锁灵根呀,他劝了一次又一次。可师尊不但没有处置,反倒还把他收入门下。”
这倒是事实。
那年,卫停吟就亲眼见过他去找谢自雪说江恣。
“一步错,便步步错。正是因为师尊当年做了此事,才一步步铸成大错,让江恣变成了这样。所以,师尊如今必须向天下谢罪,就像当年的无生宗。”
卫停吟沉默。
片刻,他拧着眉转头问赵观停:“三清门,就没人知道师尊在哪儿?”
“没人知道的呀?”赵观停一拍双手,愁眉苦脸地又摊开手,“师尊当年自断修为之后就下山去了,随后就杳无音信,谁都不知道去了哪儿了。”
“易宗主为了把他揪出来谢罪,这些年派人到处寻找,自己也亲力亲为地四处走动,还请仙界中厉害的术修和法修前来卜卦。可不论如何卦算,始终算不出师尊的消息。”
“找了近三年,愣是连根头发丝儿都没找到。”
赵观停面露几分得意,哼笑一声,“说到底,还是师尊厉害啊。”
卫停吟脸色却不太好看,那一双好看的眉拧成了一团。
赵观停察觉到他神色不对:“师兄?”
卫停吟看向他:“你不觉得很奇怪吗?若是自散修为,断了仙脉,体内所有的灵力都会消失,他根本运转不了任何一个法术。”
“更何况师尊是剑修,仙剑也还给了玉清山主,他就更没法施展法术了。”
“一个无法施展法术的凡人,是怎么躲开卦术的卜算的?”
赵观停哈哈笑了起来,仍然一脸开朗:“师兄说的,仙修界中也已经纳闷很久了。可是纳闷归纳闷,找不到师尊就是找不到师尊呀。”
卫停吟忧心忡忡:“生死可是算出过了?”
赵观停摇了摇头:“每次卦象都很乱,看不出生死也看不出所在。所以才说师尊厉害呢,能把卦象扰乱成这样。”
连生死都算不出。
卫停吟摸了摸下巴,脸色越发阴沉。
“倒也有人猜测,师尊是否不在人世了。”赵观停敛起笑容,也有些忧愁起来,“不过怎么可能呢……师尊已死什么的。”
“再说若是死了,法术都该失了效力,卦象上一下就能看出他已经不在人世了。既然卦象还乱,那就是说,师尊仍在人世,身上还有扰乱卦象的法术,对吧?”
这倒也有道理。
卫停吟沉思着,心里却总有种怪异感。他感觉这件事自己似乎知道什么,有什么东西被他忽视了过去——而这东西,就是解开谢自雪身在何处之谜的钥匙。
只要他抓住了这条线索,他就能知道谢自雪在哪儿。
答案近在眼前,他却怎么都察觉不到自己到底忽视了什么。
卫停吟抬手捂住半张脸,头脑里掀起风暴,太阳穴都突突地作痛起来。
赵观停全然以为他是因为谢自雪的事儿心烦。
“师兄也不必自责,这也是师尊的选择。”赵观停说。
说的很对。
而且仙修界的一群人找不到谢自雪,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也是好事。找不到人,易忘天也就为难不到他头上,谢自雪十分安全。
况且比起谢自雪,祁三仪的事儿更加需要费心。
卫停吟刚想开口问赵观停一些事,赵观停却又开口:“对了对了,易宗主这几日疯得更厉害了。”
卫停吟到了嘴边的话一顿:“怎么说?”
“这几日魔修们不是收敛了许多么?仙修们也都已经有所觉察了。不过好在水云门那边还没走漏消息,易宗主和仙修界其他人并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但大伙不傻,江恣最近安静得太过分,魔修们又都收敛了,自然都看得出来是魔尊做了什么。有些人觉得这样自然好,有的人却觉得魔尊没安好心眼……比如易宗主。”
“他就觉得一定是柳掌门又做了什么——毕竟魔尊最后一次来人间,就是去的水云门。”
“江恣一直以来最看重的师兄的尸身不见了,那次从水云门离开之后,不但不继续找,反倒老老实实地待在魔界。易宗主就觉得一定是柳掌门做了什么。”
“他这几日一直留在水云门。不是逼问柳掌门,就是逼问萧问眉……他要柳掌门说出江恣怎么回事,又要萧问眉说出师尊到底在哪里。”
“他一直觉得我们这几个当弟子的知道师尊去哪儿了,”赵观停又无奈地摊开手,“可我们怎么会知道的啊。”
“……易宗主最近这么疯了么。”
简直太不讲道理。
人家都说确实不知道了,还要来逼问。
魔尊管了魔界,天下好转了,他也不愿意,还跑到水云门问人家掌门做了什么。
一句有病都形容不全他了。
“江恣出事之后,易宗主就不太正常了。”赵观停说,“从前虽然也这样……当年师尊收了江恣以后,他就总是上门来,明里暗里地挤兑师尊和阿恣。想来他宗门里从前出过那样的事,恐怕是心中觉得不平吧。”
“那也不能这样啊。”卫停吟叹气,“柳掌门怎么样?”
“哦,顾兄跟我说,柳掌门要我转达师兄,易宗主与全仙修界的为难,她会与其周旋,叫你不用担心。这些年仙修界早已这样了,她早已习惯,师兄只需操心天下苍生之事,其他的不必挂怀。”
“这样,她能应付得过来就好。那事不宜迟,我想问你,那些魔修留下的献祭血阵,可是复活的献祭血阵?”
“这我不太清楚,我毕竟不是魔修,魔修们也对此闭口不言,什么都问不出来。”赵观停说,“血阵皆是魔修的邪法,我要是看得出来就糟了好吧?”
“那倒也是。不过这次叫江恣跟上,他应当一眼就看得出来的。”
“对哦。”
“那快些走吧,”卫停吟说,“听起来事情不简单,我们得赶在那些魔修事成之前,给他们添点儿堵。”
卫停吟转身就走,赵观停高高兴兴应着声,蹦蹦跳跳跟了上去。
他高举着双臂晃着,跟小孩儿似的乐:“太好了?有种过去跟师兄一块儿下山的感觉?真是令人怀念啊师兄,师兄我还想吃糖葫芦……”
“自己买去?”
卫停吟不耐烦地停下转头,朝他凶了一句。
赵观停却嘻嘻哈哈地乐起来。
这人从以前就这样,越骂他他越高兴。
有病似的。
卫停吟心说了句没一个省心的,转头朝江恣刚离开的方向叫了声:“走了,江恣?”
一袭黑衣慢吞吞地从一条小巷里走了出来。
江恣眼神幽怨,抱着双臂,动作慢得像乌龟。他晃晃悠悠地出来,眼睛在赵观停和卫停吟脸上滴溜溜地走了一圈。
最后,他的眼睛定格在卫停吟身上。
江恣面露不满,抱怨着道:“师兄,跟别人说我坏话,说完了?”
他语气还挺委屈。
卫停吟莫名其妙得要死,一股无名火直冲天灵盖。
“谁说你坏话了??”他怒道,“你有病吧瞎冤枉我,我要是有那害你的心思会给你做到这份上??我要死啊?看你不顺眼还给你当牛做马、做刀杀人、死了又活的?给我滚过来?走了??”
江恣肩膀一抖,脖子一缩,又成了个鹌鹑。他再不敢说一句话,乖乖的就小步快走了过来,到了卫停吟身旁停下。
卫停吟气得瞪他,一转头又想起来,还没问赵观停,江恣和谢自雪到底怎么了。
他又看了看赵观停。这小子抱着双臂站在一边,望着吃瘪的江恣捂嘴偷笑,一脸幸灾乐祸。
……现在再问好像也不太好,之后再说吧。
反正他们要一起去立另外七个结界,还有的是时间。
突然起风了,周身吹起飘摇的风。风不小,吹得人衣袖飞舞。
卫停吟看向天上,空中的魔气已经有了变化。
此处结界已成,魔气都朝着荒山处流动而去,仿若被旋涡吸走似的。
“看起来,这结界很是奏效,”赵观停看向荒山的方向,“魔气有了变化了。”
“是啊。”卫停吟说,“这里应该没问题了,去别处吧……说起来,我问你个事儿。”
赵观停转头:“啊?什么?我吗?”
“是啊,就是你。”卫停吟一脸诚恳地问他,“惊蛰是什么时候来着?”
“……?”
*
汴京,人来人往。
即使魔气滔天,这里的人也依然笑容满面,满街吆喝,生气勃勃地过着日子。
瘦脱了骨的马匹哒哒地慢行,拖得马车上的货物响了一路。黑天已经黑沉下来几分,天已经快黑了。
码头边上的河湖魔气沉淀,一片黑漆漆。夜晚到来时,那片深不见底的湖水仿佛一张怪物的血口,掉进去后便会再浮不上来。
卫停吟拎起刚从铺子上买来的一灯笼,灯笼里烧着一截烛火,亮堂温暖又毛茸茸地照亮些许周围。
他们站在湖边。
大约是魔气沉淀的湖水太过不详,往日总是人来人往观水赏月的湖边,此刻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他们三个站着。
江恣站得稍远,他在离那两人几尺外的地方仰着头,捏着纱帽边缘,望着头上黑天,微眯起眼。
卫停吟和赵观停站在一起。
赵观停手捏着法器“日晷”——这玩意儿本身在古代就是观测时间用的,只不过原本是个只能借太阳照于其上的影子用以测算的装置。但在这文、这世界里,“日晷”变成了一种人人都可得到十分烂大街的法器。
日晷不仅能用来看时间,只要注入灵力,还能看日子。
赵观停手握罗盘状的日晷——当然,为了方便,日晷的形状也做了二创。
这玩意儿除了名字,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个地方和传统的日晷相似了。
注入灵力后,日晷发出土色的光芒,罗盘上的指针开始缓慢前行,须臾后,止住。
赵观停和卫停吟俩人头抵着头,一同低头盯着罗盘上发起光的高亮文字。
“对对,惊蛰是二月初六,今日是一月初四。”赵观停说,“嗐,我都不怎么记日子的,你突然问我,我还得看看日晷。”
他边说边把法器收起来。日晷在他手里变作一道光,嗖地钻进他袖子里,没了踪影。
赵观停问他:“干嘛问这个?”
“杀了个人,在他屋子里找到张纸,说惊蛰子时要干什么干什么。”
“哦。”
赵观停淡淡应过。
片刻,他突然反应过来不对,蹭地抬头:“杀了个人???”
卫停吟淡淡:“是啊。”
“杀了个人????”赵观停大叫,“你——唔?”
卫停吟捂住他的嘴,反手把他锁喉,抓着他就把他锁进怀里。
“小点声?”卫停吟恼怒地低声骂道,“这儿是汴京?人间?杀了人官衙要来的?”
赵观停如梦初醒。他转头,不远处来来往往的行人已经有许多都驻足停下,目光或怪异或惊悚地望来。
赵观停面露尴尬,他抓住卫停吟的手,把它从自己嘴上扯下来,朝路人哈哈干笑两声,随口敷衍了几句过去。
路人这才收回目光,半信半疑地回头继续走自己的路。
见路人没再停留,卫停吟松了口气,松开了赵观停。
赵观停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咳嗽了几声后清了清嗓子,直起身问他:“那,师兄,你是杀谁了?”
“那位偷我的脸的兄台。”
“哦,那个二把手,”话到此处,赵观停愣了下,“你杀他,江恣跟你没急?”
“他跟我急什么?”
“那人长成那样,江恣对他没感情?”赵观停说,“你们难道没有他爱他他爱他他以为他不爱他但其实三仪类卿这么多年他其实早已对他有了无法宣之于口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感情所以其实他爱着他但不自知——”
赵观停一口气把话了说下来,标点符号都没给自己留。
才说一半,卫停吟就听不下去了。他高举起手,用尽浑身力气,使出挥剑的劲儿,狠狠地抽了赵观停一记头皮。
赵观停嗷一嗓子,捂住脑袋,疼得直抽凉气。
“你少买点话本子看?”卫停吟骂他,“什么三仪类卿,人家那是宛宛类卿行不行?再这么说话我抽死你?”
“什么宛宛类卿啊师兄,你说的是什么话本子啊,我没看过……”
很显然,这世界没有那个什么传。
但这不是重点。
卫停吟无语:“你到底看了多少话本?”
“那能不看吗,真挺好看啊,我其实也写过的?但是一本都没卖出去。”
“……”
卫停吟真的无语。
“长得那么像,还是江恣回来之后才那么像的,谁能说他没——”
“我没有。”
冷不丁插进来一个沙哑声音。
卫停吟回过头,江恣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回来。他把纱帽压了回去,纱帘遮住一整张脸,卫停吟什么也看不着。
江恣用很平常的语气陈述着:“他自己变的脸,跟我有什么关系。”
赵观停揉着脑袋,一脸狐疑:“真没有?”
“真没有,你师弟不是那样的人。”卫停吟无奈道,“赵四儿,你还是不太了解你这个师弟。”
“我杀那祁三仪的时候,还问过他,他也变相承认了。因为那张脸,他还挨过江恣不少打。想来,你这师弟看见有人顶着我的脸走来走去,第一反应不是怀念,是恶心。”
“有人用我的脸想在他身边谋位置,他是气不打一处来的,不曾把他当成我。”
“诶——”
赵观停讶异地发出一声唏嘘来,“我看他顶着那张脸在你旁边晃悠那么多年,还以为肯定有点儿什么。”
“好干活,”江恣语气随意,“他帮我干活。他要是死了,就得我来处理旁的事,便一直忍了。”
“竟然如此吗。”赵观停说,“那,师兄把他做了,随后就发现他留了张纸?可他不是死了吗?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我觉得我应该是弄死了。”卫停吟说,“可是他尸身突然消失了啊,事情就变得不太简单。”
“消失了??”
“是啊。”
“那可真是难办。”赵观停咋舌,“距他所说的惊蛰,仅仅一月两天了。他死了,尸身却不见了,魔修们又开始不约而同地做献祭的血阵……这之中确实有些可疑,那就加快动作吧。”
“必然的啊。”卫停吟转头看向江恣,“今日下午,我们也开门阵一连转了好几个地方了,怎么说?”
江恣从袖子摸出个血罗盘来。
罗盘浑身漆黑,文字血红,两根指针如森森白骨,每转动一下就发出咔咔的声音来,好似谁的骨头被掰断作响似的。
真是魔尊的法器,惹不起。
“从这个法器‘碎命’来看,这里不宜。”江恣淡淡道,“还是下午走过的宁丰最是合适,明早得回去一趟。”
“回去便回去吧,今晚就在汴京凑合一宿。”卫停吟说。
“听师兄的。”江恣语气带笑,“那就在方才路过那家酒楼落脚吧?”
“走,你记得就你开路,我是不知道哪家,更不记得在哪儿了。”
江恣笑着点头,抬脚往那处走去。
赵观停抬脚也跟着往那处走,但走出去没两步,被卫停吟一把拽了回来。
赵观停呜哇一声,回头望来。
卫停吟以指压唇,对他“嘘”了一声。他抬头看看江恣,见那人一无所知地往前走去,就抓着赵观停,谨慎地落后走在离他几步远的距离上。
卫停吟边走边低声问:“师尊跟江恣,到底是怎么回事?”
“啊?”
赵观停闻言迷茫,眨巴两下眼说,“怎么回事?……师兄是说过去发生的事么?”
“那不废话么?”
“过去发生了什么,我都跟你说过了啊。”赵观停说,“详细出过什么事,我也不甚清楚。后来知道的,便是江恣辞山走了之后,师尊去过一次,回来后还把师兄你带回来了。江恣就跟着杀回来,屠了半座山,师尊被他气得红了眼,就把师兄你还给了他。”
“再后来,师尊闭门数日,出来后就下山去了。那次应当也是去找江恣了,但他不敌,回来后便自废了仙体,下山去了。这其中详细,恐怕除了他二人,就无人得知了。”
没人知道啊。
卫停吟敛起眉,叹了口气,面露愁意。
见他这样,赵观停问:“怎么了师兄,出了什么事了?”
“倒没有,只是前日我问他,师尊跟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他就立马要杀了我似的,瞪了我好久。”
赵观停干笑:“那不很正常吗?”
“怎么就正常了,他从来不那样看我的。”
“可他动不动就那样看别人啊。”
“是吗?”
“是啊。他跟师尊之间定然是有过不愉快,毕竟如今事态变成如此。一个魔尊,和生养出魔尊原本干干净净的剑仙,没争吵过才怪。”
赵观停说,“可如今见也见不到了,师兄就别挂怀了。”
“师尊回不来了。”
赵观停很平静地说出这句话。
卫停吟没有回答。
身边走过去三两行人。这是个见不到明月的夜晚,魔气遮天蔽日,可身旁行人笑闹,路边小摊点着暖黄的灯笼,锅铲与锅碰撞,吆喝声里,飘出带着饭菜香气儿的烟火。
行人走到身前,又与他们擦肩而过。
赵观停也没有再说话了,卫停吟望着远处没有尽头的人流,忽然想,谢自雪会不会就在这人海里?
他不知道,也无法知道。
卫停吟忽然想起他去告诉谢自雪江恣是血灵根的那天,他想起那天白衣飘飘的仙人,和那双看见他脸上负伤微微皱起的眉眼。
那双湛蓝的眼睛浮上心头,卫停吟突然想不出来,断了仙力自废灵根之后,那双眼睛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眼里的湛蓝是他强大的水灵根的表现。没了水灵根,那会变成一双什么样的眼睛?
卫停吟不知道。他看向路边小贩,也想象不出来谢自雪变成这样芸芸众生的一人的模样。
谢自雪高坐灵台太久了。
第46章 眼睛
三人当晚住进酒楼,第二天就风尘仆仆地又赶回了宁丰去。
江恣又在宁丰找了座荒山,立起结界。
接下来的日子,三个人到处乱跑。
去了宁丰立起了结界,又赶紧去南边找了个风水宝地;去了南边,又赶紧去西南边找了个风水宝地;去了西南边,又赶紧去西边找了个风水宝地……
三个人十分充实的跑来跑去。
在立下结界前,他仨还得在那一片捏着罗盘四处探寻,找出最合适的那一块地方。
充实的日子就这么过了小半个月过去。
江恣跟赵观停关系微妙地不太好,在立起第三个结界的时候,卫停吟感觉了出来。俩人总是冷言冷语,没有卫停吟开话题,他俩就根本不会说话。
毕竟就算是同门,也是“前”同门了。过去出过种种事情,如今只是冷眼相待,没有见面就开打,卫停吟觉得他俩已经很不错了。
但这微妙结冰的关系,在去寻找第四个结界的地方时,有了些破碎的迹象。
第三个结界立起后,他们又立刻赶向西北。
在赶往西北前,江恣那身病骨头有些撑不住了。他那几日总是咳嗽,卫停吟有些忧心,前去忙活第四个结界前,拉着他进了家医馆。
那老郎中摁着他的脉,闭眼感受了片刻——最后他满脸复杂地睁开眼,说从没见过这么乱的脉象,什么也看不出来。
卫停吟面露无语,赵观停在一旁哈哈干笑,说这也没办法,江恣比较特殊。
进过雷渊,被天道伤过的人,摸不出脉象,也是理所当然。
卫停吟只好叹气,向那郎中讨了一副补气血和少咳嗽的药,又去买了口锅,塞到赵观停用来储物的法器里。
赵观停一脸懵逼:“你买这干什么?”
“给他煎药。”卫停吟说,“我身上没地方装,你给我拿着。”
赵观停默默地看向江恣。
江恣手掩着嘴咳嗽着。他靠着一面墙,好像柔弱不能自理似的病歪歪地靠在上面,摇摇欲坠得来阵风就能给他吹飞似的。
呵呵,真看不出来是个一巴掌就能把他们所有人扇飞,当年一抬手就把他们舍院都掀了的混账。
赵观停朝天翻了个白眼,看在卫停吟的面子上,乖乖收下了。
要不是二师兄让的,谁会管你。
赵观停在心里嘟嘟囔囔地骂了句,好像真挺虚弱似的,真能装。
而后,他们前往西北。
西北一片荒漠,在铺天盖地的魔气侵蚀下更显荒凉。
沙尘铺天盖地。
幸亏江恣料到会如此,提前在上个地方就给卫停吟买了一纱帽。
卫停吟这才没吃一嘴沙子。
正好,他们很久没吃饭了,这几日的来回奔波,早已把人累了个半死。他们找了个酒楼,吃饭后,匆匆都睡下了。
夜深人静。
江恣咳嗽着,摇摇晃晃地在屋子里走了一圈。确认屋内无碍,他捂着脑袋,皱起眉,头痛得身上出了一层浅浅的薄汗,眉角抽搐。
这几日……还是太过了。
身子已经撑不住了,江恣早已感觉出来了。这具身骨早已一日比一日虚弱,今日更是站都有些站不住。
可不能停下,这是卫停吟要做的事。
江恣咳嗽得剧烈了些,咳得嗓子发疼。他往这间屋子的角落里走去,那里摆着一个茶壶。
江恣拿起桌子上摆着的唯一的杯子,给自己倒了杯水。
水很凉,但入喉之后润了嗓子,还是舒服了些。
他放下杯子,又咳嗽几声,眼前浮现这几日来跟着他东奔西走的卫停吟。
纱帽真是个好东西,纱帘一挡,帽子压低一些,那人便察觉不出来他在看他。
真是好看的一张脸。
也真是没变的一张脸。
还是和从前一样,看起来有些凶,皱眉的时候眉间好像有团散不开的墨团。有双像火烧一样的橙色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双眼真的太亮了,他在想些什么,眼睛里都能一清二楚地看出来。
所以无论嘴上说的多难听,那双眼睛都能把他说不出来的说出来。
江恣望向身后那面墙。
卫停吟跟他只有一墙之隔,可他突然就想他了。
赵观停一直以来都是开三间,他们一人一间房。他毕竟不太清楚江恣和卫停吟之间的事,只知道江恣对他执念颇深。
照赵观停的思考,估计觉得江恣是个太离不开卫停吟的小师弟罢了。
想着,江恣干笑起来。他边咳着,边摇摇晃晃地往床榻上去。视野突然变得不清明,一片扭曲的模糊里,他甚至都看不到床在哪儿了。
他都没支撑着自己走到床边,突然全身失力,往前一倒。
肩膀磕到了床边。
咚的一声,江恣倒到地上。
他却没感到疼。江恣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力,竭力睁开完好的半只眼睛,伸手,抓住床边,艰难地把自己挪了上去。
躺到床上,翻身面向上空,江恣长舒了一口气。
明日或许要大病一场。
他想,心中又忧心起来。
能撑得住就好了。
他闭上眼,再没气力想多余的。他应当多忧心一些的,比如真病了的话卫停吟怎么办,卫停吟会不会失望,又或者会不会给卫停吟添麻烦。
但他已经没有气力。
江恣在头痛里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再次做了个梦,这次难得是个开头不怎么坏的好梦。
微阴的天,柔柔小雪,山路边梅花盛开,冷风吹来梅香。
他看见视线尽头有个人。那人一身白衣,背上背着见神剑,手负在身后,一双手上戴着双白色的白手手套,走路姿势随意极了,高扎起来的马尾随风飞舞。
“师兄?”
他听见自己叫了一声,很意气风发,生机勃勃又很有气力的声音,不像现在。
那人回过头来。
一片白茫茫的天地里,那双眼睛橙红如火。
看见他,那张原本漠然的脸上亮了亮,露出一抹笑来:“哟,小孩儿。”
江恣跑到他跟前,他已经比卫停吟高处半个头去。
听他又这么叫,江恣啧了一声,面露恼意:“我都已经比师兄高了这么多了,怎么师兄还总把我当小孩?”
“真可惜,长幼有序。不论长得多高,你都得叫我一声师兄。”卫停吟朝他笑,“你一辈子都是小孩,崽子。”
“都说别这么叫了?”
江恣大声朝他嚷嚷,“我都要迎飞升雷劫了,师兄还总这么挤兑我?”
“喔,那还真了不起。”卫停吟吃吃地笑,“那我们即将要飞升的气运之子,怎么还不去闭关,甚至有闲空来找师兄啊?”
江恣哽了哽。
“……师兄。”
“嗯?”
“我……”他支支吾吾了会儿,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句,“师兄想让我,飞升吗?”
“这不废话吗。”卫停吟笑出声来,“我不想让你飞升,难不成还盼着你渡劫失败,白挨几道雷劈啊?我是说话不好听,那也不能在你心里是这么个丧良心的玩意儿吧?”
“可……可我若飞升而去了,师兄可就一个人留在这人世间了?”
卫停吟怔了怔。
“胡说什么呢?”卫停吟说,“这上清山在,你师尊师兄师姐都在,我怎么就一个人了?”
江恣喉头一哽。
他撇了撇嘴,低下头,这才发觉自己问了一个多蠢的问题。
“……说的是,”他讪讪说,“说得也是。那,师兄……我若飞升以后,真做了神仙。”
江恣忽然脸有些红。他张着嘴,话一时也说不下去了。
他闭上嘴,又讪讪摸了摸自己的鼻尖。
卫停吟朝他眨巴眨巴眼,面露几分莫名其妙。
“……师兄可以拜我,求我保佑你。”江恣最后很诚恳地说。
卫停吟脸边爆出一条青筋。
他抬腿就往江恣身上踹了一脚,骂他:“滚?”
江恣有些想笑,但忍住了。他拍了拍身上被踹出来的雪尘,笑说:“行吧,师兄不拜我也行。不过我飞升以后,要怎么和师兄见面啊?”
卫停吟愣了下:“飞升了你还跟我见什么面?你飞升不就过好日子去了吗。”
江恣沉默了。
脸上笑意迅速褪去,他深深皱起眉,脸色很难看地望着卫停吟。
卫停吟却还笑着。他丝毫没觉得这回答不妥,江恣看过来,他还朝他挑挑眉:“干嘛这样看我?你飞升不去过好日子,还惦记我这个前尘往事?有病啊?”
“……”
江恣没说话,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他张了张嘴。
“我不要扔下师兄,自己去过好日子。”
他这样说。
他看见卫停吟常年嘻笑的脸笑意一僵。
笑意在这张向来刻薄地脸上渐渐地、慢慢地退了下去。这个答案似乎对他来说太突然,他眼尾发红,眼睛里露出猝不及防无处躲藏的狼狈。
很快,他又笑了起来。
“想什么呢,”他说,“我迟早也会飞升的。”
他又笑了,笑得眼睛都是弯的。
可是眼睛里的狼狈还在。真是个戏演得很不好的人,眼睛实在太会说话了。
是戏真的演得不好呢,还是眼睛太漂亮了?
不知道。
他自己或许都不知道。
第47章 胡话
“我迟早也会飞升,到时候就还会见。”
“你飞升登天,又不是跟我天人永隔生死不复相见,别想这些有的没的。”
卫停吟笑着跟他说。
他眼睛还有些红,眼中还留有惆怅哀愁。
江恣以为那是对他要飞升离开的无奈。
听到还能再见,他高兴极了,半点儿没有多想,兴奋道:“当真还能再见??”
“当真啊。”
“师兄没骗我?”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卫停吟说,“自然是还能再见的。”
卫停吟又笑眯起一双眼睛来。
江恣也高兴起来:“既然还能再见,那就是好的了,师兄别难过?”他满面红光地上前几步来,说话时眼睛里都放光,“不过是我飞升之后,与师兄相隔几十年百来年而已?阔别若有期,等待也就成了桩乐事?”
“师兄真别难过,我先上去,就是先去给师兄探路的?师兄只要不骗我,能上来寻我,我愿等到地老天荒?”
“肯定不骗你啊,”卫停吟又笑了声,“我绝不骗你的。”
——我绝不骗你的。
风雪骤停,大地开裂。地上雪落入开裂的深渊中,空中劈下一道惊雷。
卫停吟突然没了身影,眼前天旋地转。眨眼间,他站在崖上,望向远方。
天地渺茫,狂风又肆虐。
忽然,他听见方才说绝不骗你的声音,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江恣低下头,循声看去。
那一身白衣的身影,站在崖边。
他向他扬起一笑,一个和往常一样的笑。然后,他拿起剑,横在颈边,一剑下去。
鲜血飘出,随风散落,像落英缤纷的桃花。一道惊雷再次落下,那人向后坠去,落入深渊。
一切在这一刻轰然倒塌,天地倾斜,深渊变成一张长满獠牙的血盆大口。四面八方传来刺耳嬉笑,那人掉下獠牙之中,被一点点咀嚼成碎肉。
天上惊雷不知何时停了,他控制不住地撕心裂肺惨叫起来。
他向卫停吟冲过去,那张血盆大口又张开,从漆黑的嗓子眼里发出咯咯的笑。
那里面突然冒出许多只手。
他们向他伸出来,胡乱抓着,像是要把他拽进很深很深、深不见底、爬不上来的地方。
有什么在耳边喃喃自语。
它们念着诅咒的话语,唱着鲜血白骨的摇篮小曲,哄孩子一样哄着他,要他回家。
江恣置若罔闻,他看见那一片碎肉里,还有一只没被嚼碎的手。
手上已经沾满鲜血。
江恣心中突然冒出一股执念。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执念占据了一切。
他冲过去,伸出手——
他用力抓住了那只手。
一口气突然堵在心口,喘不上来。
江恣猛地睁开眼。
他腾地半坐起来,张开嘴,猛烈地喘了几口气,浑身已被冷汗浸湿——又一次,他从梦魇中惊醒了。
等缓过神来,视野清明了一些,梦魇的麻木感消散了去,江恣后知后觉地愣了下神,感觉到自己手上好像真的抓住了什么。
他抬起眼。
卫停吟半个身子倒在床上,一手被他抓着一手扣着床板,身子歪斜,一脸懵逼地看着他。
赵观停站在床脚边上,同样一脸懵逼。
赵观停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你干嘛呢?”
卫停吟一看就是被他突然拽住,扯到床上来的。
江恣讪讪松开卫停吟的手,张嘴刚要说话,就咳嗽起来。
他嗓子哑得更厉害了,咳起来跟不要命似的,好像要生把肺都咳出来。等松开手,手心里就躺着一滩咳出来的血。
卫停吟皱皱眉,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帕子,给他擦净了手。
江恣还咳嗽着。
卫停吟边擦边训他:“不舒服也不知道说,哑巴吗你。”
“就是啊,我跟师兄一早来叫你,怎么都叫不醒,你还出了一身的汗……怎么咳血了?你身子真不好啊?”
赵观停眼中闪过一丝忧心,但又眯了眯眼,有几股厌恶压了过去,“你真的假的,别是蒙我和师兄吧?你这抬抬手随随便便就弄死……”
他话没说完,江恣突然猛地一口血喷了出来。
鲜血淋漓,飞溅在床上盖着的绒被上。江恣偏过身,手抓着床板,突然呕血呕个不停。一团团鲜血从他嘴里呕到地上,一滩滩黑血洇湿地面。
赵观停脸一白,吓得往后一蹦,再说不出任何话。
“江恣?”
卫停吟叫了他一声,惊得俯身过去,边安抚边拍着他的后背,一下下帮他顺着气。
江恣又呕又咳,半晌才好。
他气喘吁吁地躺了回去,脑袋陷在软枕里,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出来。
“身子不好你说话啊,”卫停吟还是忍不住皱着眉训他,“硬撑着硬撑着,就把自己撑成这样了?真是……我又不会强逼着你赶紧把结界做完,你既然撑不住,那就该歇着就歇着呗。”
赵观停表情复杂:“不是,你是真的身子不好?不是跟我装的?”
卫停吟又心烦地看他:“他跟你装什么?”
“那这些年他拆天拆地的,没看出来哪儿气血虚。人是瘦了没错,但身子骨看起来壮得很啊,一脚能把山门踢了。”赵观停叹气,“骂人也不带喘气儿的,谁能想到会吐血啊。”
卫停吟哑口无言。
江恣这些年做的混账事儿太多,混账形象已经深入人心,连一眼看过去就是病入膏肓的这个模样,都不受人信任。
卫停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叹了口气。
“他是身子不行了,没听说话都不大声了吗。”
卫停吟对赵观停说完,又看向江恣,“既然如此,那就在这酒楼里留到你病好吧。没事,时间还有的是,等你好了,之后的路我背着你走,现在安心养病,你这样我们也走不了。”
语毕,他再次把眼神投向赵观停,“我去镇上看看有没有药铺,给他抓把药来,一会儿下去的时候我再叫楼下小二拿一壶热水上来,你给他倒了喝了,喝点儿热水总是好的。”
赵观停点头应下:“哦,行。”
“你先跟我出来。”
赵观停应下声后就要回头抓把椅子来坐下。只是椅子还没抓过来,人就被卫停吟一把拎走,抓了出去。
赵观停呜嗷两声,跟个小鸡崽子似的被拎出去了。
走出门之前,卫停吟回头看了眼。
江恣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低眸望着他往外走。
那只眼睛里神色复杂。
卫停吟看不明白他的眼睛,于是又收回目光,往外走去了。
*
过了片刻,赵观停回来了。
不知卫停吟和他说了什么,再次推门回来的赵观停神色有了些许变化,脸色还有些发沉发黑。
不忍不甘不解和怨恨悲哀憎恶忧愁,许多太过极端的情绪都在他脸上浮现。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只单纯地对他嫌恶颇多。
真是很矛盾的一张脸。
赵观停顶着这样一张很矛盾的脸,走了过来。
走到江恣床边,他低下头。
他看着江恣,江恣看着他。
赵观停叹了口气,拉过一旁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他前倾着身,手搁在扶手上,托腮望着江恣:“师兄出门去找药铺了,楼下小二烧水去了,一会儿就把热水送上来。”
江恣点了点头,哑声说好。
他没再说什么,赵观停却眼神复杂地盯着他。
江恣咳嗽了两声。
赵观停还是在盯着他。
被盯得烦了,江恣拉起被子,翻了个身,背对赵观停。
可赵观停的视线还是针扎一样落在他背上,扎得江恣浑身难受。
两相无言,沉默很久。
赵观停忽然说:“你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很平静的一句话,却越平静越显尖锐。
江恣整个人抖了一下。
“实话说,我这几年里,都不太明白你。”赵观停说,“你知道吗,我下上清山前,坐在舍院废墟前发了很久的呆。”
“你下手真狠啊,一间屋子都没留,连长在门口的老树都拦腰砍断了。”
“我那时候就想,你怎么这么心狠呢,那里好歹是教你养你这么多年的地方。怎么我记得,你不是这么心狠的人啊。”
“小时候,我的确有点儿讨厌你。但后来我慢慢发现,你其实一身正气。照师兄的话说,正得都有点儿发邪了,你身上的血灵根代表不了什么。”
“你这人啊,有点冲动,又爱较真,还总逞强……但从来不做恶事,甚至比我们谁都嫉恶如仇。”
“可现在,怎么就这样了。”赵观停说,“我知道,你也不容易。当初你下雷渊,是我们所有人对你见死不救。”
“我的确对不住你。这几年里我脑子一直很乱,一会儿觉得或许我们活该,一会儿觉得你可真不是个东西……我真的也忍不住怨你,把这一切变成这样。”
“可到底我还是你师兄,终究是心疼你多一些。”
“……雷渊的事,我去找人说一说。”赵观停说,“会有办法的。”
江恣没吭声。
赵观停坐在床边,眉眼复杂地望着他。
又是一阵相顾无言。
门忽然被人笃笃敲响。
“客官——”小二在门口拉着嗓子吆喝,“客官,您要的热水来嘞?”
“这就来?”
赵观停应了声,一摁膝盖,嘿咻一声站了起来。
“师兄。”
刚往前走了没两步,江恣沙哑地叫了他一声。
赵观停停住脚步,回过头。
床上那人翻过身,坐了起来。那张青白的脸毫无血色,两眼都凹下去了些,乍一眼看过去,全然是个死人尸骨。
江恣咳嗽了两声,眼睛凄然地望着他。
“你也怀念从前吗。”
赵观停怔了怔:“那不是自然的吗?从前我们上清山,不是十分兄友弟恭的吗?”
江恣突然笑了。
他笑声都哑得要溢血一样,笑得几乎两肩发颤。
笑了半晌,他张了张嘴,问了赵观停一句话。
毫无血色的薄唇张张合合,声音沙哑缓慢,像被掐着脖子一样,吐出了一句话。
窗外风吹黄沙,万物萧条。
赵观停慢慢缩起瞳孔。
待话语落下,空气中只留窗外萧瑟风声。
赵观停瞪着江恣,一时半会儿缓不过神来。
可江恣还是用那凄然的神色望着他。无动于衷,满目荒凉。
“……你说什么呢?”
赵观停难以置信。
江恣毫不意外,他朝赵观停抽搐着扯了扯嘴角,露出个很难看的笑。
“没什么,”他说,“你当我说了疯话吧。”
*
待时候到了晌午,卫停吟才从外面回来。
他劳烦酒楼的小二把抓来的药煎好——该死的老郎中,卫停吟在那药铺嘴皮子都磨破了,那老混账就是不肯帮他把药煎了。
好在酒楼是个做人的,收了他几十文铜钱,就笑吟吟地把药拿走,去给他煎了。
上了楼,卫停吟看见赵观停站在屋门前的过道里,正好收起了传音玉符。
赵观停一抬头,正巧和卫停吟撞上视线。
“师兄回来了。”他说。
卫停吟点点头,问道:“跟谁传音?”
“顾兄,听他抱怨了会儿易宗主。”赵观停目露无可奈何。
卫停吟笑了两声,没说什么,正要转头进屋时,赵观停说:“师兄,你去抓的药能管用吗?上次带他在寿春把脉,不是什么都看不出来吗。”
“找了药总比不找强啊。”卫停吟说,“上次在寿春抓的药,你一会儿也下去叫小二煎了吧。”
赵观停瞠目结舌:“都让他喝了啊?喝这么多?”
“多喝点吧,他从前从不喝药。”卫停吟说。
“也好,多喝点吧,”赵观停挠了挠脸,“我看他病得都神志不清了,刚还跟我说了胡话。”
卫停吟稀奇起来:“跟你说胡话?跟你说了什么胡话?”
“嗯……”
赵观停思索片刻,一乐,挥了挥手,“管他呢,反正是胡话,师兄不必听了?”
第48章 来人
赵观停都这么说了,卫停吟也就没再细究。
江恣病得这么重,说些胡话倒也正常。
卫停吟推门进去,江恣还躺在床上。他走到跟前去,给江恣掖了掖被子。
江恣转身面向他。那只血眸抬起,静静看了他一眼后,江恣就伸出手,拉住了卫停吟的一只手。
卫停吟手上戴着白色的半手手套,他从前就一直把这个戴在手上。
江恣轻轻咳嗽着,从被子里伸出两手。
他两手拉着卫停吟。
江恣手真凉,冷得像冰。被他这样两手并用地拉着握着,就如同把这只手放进冰水里似的冰凉。
卫停吟皱了下眉,并没抽回手。
江恣眯着血眸,两手慢吞吞地勾住他的手套,一点点一寸寸地把手套从卫停吟手上剥了下去。
卫停吟修长冷白的手整个暴露在空气里,手背上是条条清晰的青色血管,食指上留着练剑的粗糙老茧,虎口上留着一道口子的旧伤疤,那是幼时练剑还不熟练时,剑刃划过手上虎口,留下的口子。
口子好了又伤到,伤到又会好,周而复始,就在虎口上留了消不下去的疤。
“做什么?”
卫停吟很是无奈地问他。
江恣把他的手套塞进枕头底下,拉着他坐下,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旁,枕在脸下。
卫停吟浑身一震。
江恣合上眼。那张苍白的脸上,发丝条条垂落。他粗重的呼吸声沙哑,气息一呼一吸地吹在他手心里。
卫停吟手心发痒,腕骨发僵。
卫停吟几乎能把他的眼睫都根根分明地看清,他看见一颗冷汗顺着江恣的脸颊流下。
从这个角度看,江恣就像个缩在被子里的一只什么小动物般可怜。
在这一刻,卫停吟忽然明白,许多许多年前,第一次给他送粥去的江恣,为什么会在卫停吟解释过后,还会在被他捏着手心枕在脸下的时候,突然浑身一抖。
他看着江恣瘦削的脸颊,望着这张不复从前的脸,忽然没来由地想,你以后一定要好好的。
虽然不复从前了,但你……一点点,好起来吧。
然后,慢慢接受没有他卫停吟在的世道。
卫停吟注定要走,任务总有结束的那一天。
所以你,要接受他的离开。
要一个人留在这里,好好的。
江恣病重,后来花了小半个月才好起来。
在他重病的小半个月里,也出了一些事。
“水云门那边,出大事了。”
江恣的卧房里,小二把角落里那张桌子搬了过来。
桌上摆了一桌子菜,都是卫停吟从酒楼一楼点来的。
江恣还没好全,不便吹风,于是小二就把菜都上到了这间屋子里来。
江恣身体不好,所以这次,他们一桌子菜,大半都是清淡的,中间那个大盆里更是盛了一大锅热腾腾的米粥。
江恣低着头,小口小口地抿着喝粥。
他脑门上还绑着一圈热毛巾。
赵观停没吃几口就撂下了。他捏着筷子,望着卫停吟,严肃道:“不知道是哪个没脑子的,说出了师兄你复生的事——顾兄是这样说的,但想必他也是怕隔墙有耳。水云门中理应没有叛徒,在当时,知道师兄你复生,又会气不下这件事,终于没忍住捅出来了的人,除了虚清山主司慎,没有别人了。”
虚清山打以前开始,就和上清山互看不顺眼。
这么一说,司慎和易忘天打从前开始,关系就微妙的很是不错。
江恣血灵根觉醒那时,也是司慎特地去告诉了对易忘天,让易忘天频频上门来劝说谢自雪的。
这个混账老登。
“易宗主不但知道了师兄的事,还知道了是柳掌门用师兄和阿恣做了交易,这才让天下太平许多。”
“易宗主气得不轻,大闹了水云门,和柳掌门撕破了脸,气冲冲地离了水云门,还把这件事广而告之。顾兄知道我们在天下八方立结界,所以特地告诉我小心些,恐怕易宗主来寻我们了。”
“真是麻烦。”卫停吟咋舌。
赵观停哈哈笑了两声。
“那明天就走吧。”江恣说。
旁的两人看向他。
江恣放下粥,抬头望向他们两个,低声说:“麻烦可能要找上门来,那我们就速战速决吧。”
赵观停和卫停吟一起眨巴了两下眼。
*
“你没问题?”
“没有。”
“真没问题?你看你病的这么严重,之前还吐血了……”
“那也是之前的事。再说,这些年也是家常便饭。之后多歇一歇就没事,总在同一个地方待着,易忘天会找上门。”江恣说着,回过身来,面色平静地望向他,“易忘天找上来的话,师兄很难办吧?”
卫停吟忧心忡忡:“难办倒不会难办,比起遇上他,你拖着重病硬撑着走来走去,我才觉得更难办。”
“我没事,师兄别担心,我们走就行了。再说,我也不能在这里浪费师兄太多时间,离惊蛰已没有太多时日了。”
江恣还是很固执地这样说。
卫停吟一个头两个大。这小子看起来脾气软了,实际上骨头里还是这么一股犟劲儿。
卫停吟叹了口气。
赵观停少说也是给江恣做了两百年师兄,自然清楚他这德行。看见卫停吟叹气,江恣又冷着脸犯倔,他就乐了。
赵观停拍了拍卫停吟:“好啦师兄,阿恣说没事,那就随他去嘛。你还不知道他?这种时候你越跟他对着干,他就越不服你。”
卫停吟自然也清楚江恣这个德行。
江恣人是蛮听话的,虽然跟你喊,但大多时候都很听话。正因如此,只要他决定这次不听你的,那不听话的程度可就高了去了,跟你对着干的决心更是重中之重,很难把他掰回来。
望着江恣那张打定主意的倔强神情,卫停吟知道,他劝不回来这头倔驴。
“好吧,”卫停吟只好说,“那就听你的。但这次只要不舒服了,就一定要跟我说。你现在这个重量,我还背得动。”
江恣轻笑一声,点了点头:“好。”
“那走吧。”卫停吟回身离开,“我们退房。”
很难想象,这个修仙的世界也有退房这一说。
但它就是有。
很难理解。
卫停吟放下饭碗,起身,他刚好也吃了个七八分饱,已经够了。
“我吃完就去啊?”
赵观停在他身后喊了一声,端起饭碗,疯狂扒饭。
他吃的天地失色,狂风过境似的席卷满桌。
江恣坐在他对面,看得呆了。
卫停吟回到房里,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房门钥匙,钥匙上绑了一圈绳圈,绳圈上挂着个木牌——这就是这世界里退房需要的东西。
等赵观停吃完,也回屋子里拿了钥匙,仨人就去一楼退了房。
迈出酒楼门槛,在店小二送客出门的热情吆喝声里,仨人找了一条不起眼的幽仄小巷,一同走了进去。
刚要走进最深处,起个门阵离开时,突然,巷外传来声音。
“来人啊??”
有人声嘶力竭地大喊。
卫停吟止住脚步,回头。
“来人?快来人??死人了???”
卫停吟闻言一惊,走了出去。
远处,有一大汉跑来。
他上衣破烂,胳膊上流下来一片淋漓的血,连滚带爬屁滚尿流地从远处跑来。
他两眼瞪得溜圆,神色惊恐,仿佛看到了怪物似的,大叫不停。
“快来人啊?死人了,死人了??”
路上没几个行人,那人跑得连连摔了好几跤,都没抓住一个行人。
卫停吟一眯眼,远远就瞧见那人肩上裂开的伤口里血肉发黑,淌下的血也不似平常猩红,同样发暗些许。
是魔修所伤。
“师兄?”
赵观停显然也发现了,叫了他一声。
“去看看。”
卫停吟说着,走出小巷。
没看见一个行人,反倒家家户户看见此情此景都闭紧了门窗,连一向都得敞着门的酒楼,都把大门紧闭起来,还在门后闶阆闶阆忙活两下,挂上了门锁。
大汉心中拔凉拔凉,急得都大哭起来。
边哭边大喊:“求求你们?快来个人救人啊??”
近乎绝望之际,前面不远的小巷走出来一个人。
那人一身白衣,腰挂一柄剑,仙人似的,就从那往常谁都不会去看一眼的小巷子里,飘了出来。
大汉一怔,又抬了抬头。
这白衣人,亦是仙人般的一张脸。
大汉缓缓停下脚步。
仙人朝他走过来。
大汉气喘吁吁,咽了口口水,连忙跑上去几步,扑通一声就给他跪了下来:“你是仙人么??求你了,快救救我家娘子?”
“你慢慢说。”
卫停吟拉了一把他的胳膊,让他抬起头来,“你刚说死人了,一会儿又说救救你娘子,这人到底死没死?”
“不知道?我不知道?”大汉慌张无措,“我今早一回家,就进不去家门了?……我家门口,就跟突然,突然有面看不见的墙似的,我怎么都进不去?”
“但是门能打开,我就看见我家院子里到处都是血,我儿子……”
说到这儿,壮汉顿了顿。他突然眼睛更加发红,几行热泪滚滚而下。
他深吸了一口气,颤声说:“我儿子,死在院子里了?”
“……我儿子死在院子里,死得那么惨,我叫他他也没反应……然后,我就听见屋子里,我娘子叫我,让我救她……那声音十分没力气,我还瞧见屋子里有血漫出来……可有那面看不见的墙,我进不去的呀?”
“我娘子,我娘子还活着的?”大汉说,“仙人,求求你了,救救我娘子?”
第49章 献祭
“求求你了?救救我家娘子?”
大汉说完,推开卫停吟拉着自己胳膊的手,以头抢地,咚咚咚地给他磕了三个响头。
赵观停从卫停吟身后走过来,见此情景,他说:“师兄,这恐怕是……”
“嗯。”
卫停吟知道他要说什么。
这听上去就是魔修的手笔。匆匆三个结界走来,终于是遇上一个魔修了。
“去看看。”
卫停吟说罢,又拉起地上这大汉的胳膊,对他说,“带我们去你家吧。”
“好好好,多谢仙人?多谢仙人?”
大汉又磕了个头,从地上爬了起来。他胡乱抹了两把脸上的眼泪,就赶紧带着他们往自己家的方向跑。
“这边?仙人,就是这边?快些?”
大汉一路跑向自家。
一群人顺着街道,逆着风沙,跟他往前小跑半里,出了街道,上了一条荒凉田路。路上风沙更甚,路两边皆是门窗紧闭的人家。
路越发荒凉,过了片刻,大汉气喘吁吁地指着前方一屋院道:“就是那处?”
众人跑到屋院前。
卫停吟拉住大汉,把他往后推了下:“后退。”
大汉慌张点头,后退几步。
卫停吟上前,伸出手。
碰到结界的一瞬间,结界的魔气感受到他体内流转的仙气,碰地把他弹开。
卫停吟收回手,抬头看向上方。结界已经显现出来,一层若隐若现的魔气往天上蔓延出一片半圆的弧度。
大汉见状,脸色立即变得惊骇。之前不管他在门口怎么拍打怎么大叫,这面透明的墙都没变化。
他紧张地看向卫停吟的背影:“仙人,这是……”
“退后。”
卫停吟伸手握住剑柄,拔出剑。手上运转灵气,用力一握,剑柄上立时火焰轰然。
大汉吓得一声惊叫。
卫停吟上前一步,出剑,一剑火光砍到结界上。
结界当即被砍出一道裂口。
随着咔咔几声碎裂声响,结界整体轰的全碎成漂浮光尘,混入风沙之中,四散而去。
大汉被魔气的光尘呛到,咳嗽起来。
卫停吟收剑入鞘。
这点儿魔气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他放下一句语气随意的“走了”,就迈过院门门槛,走入其中。
大汉赶忙跟上。
风沙肆虐,魔气也漂浮,实在很扰乱视野。赵观停便抬手开了结界,隔绝了风沙魔气。
院中立刻清明。
满地鲜血,血流成河,正屋的小门禁闭。大汉奔向院中那一具血肉模糊的尸身,嘴里喊着那瞧着不过十岁出头的小孩儿的名字。
卫停吟停住脚步,瞧了过去。大汉奔到血泊前,跪到地上,把原本脸朝地趴在地上的孩子翻了个个,抱到自己怀里。那小孩浑身是血,死不瞑目,好像死前见着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一幕一般,神色惊惧。
卫停吟又往下看去。
小孩心口上被开了个空空的洞。
心脏不知所去。
心脏都没有了,这孩子注定已死了。
余下两人跟了上来。见那男人抱着儿子,边叫他边摇晃他肩膀,哭声歇斯底里的,赵观停面露不忍,转头道:“师兄,这……”
卫停吟也皱了皱眉,对这一幕同样很不忍心。
但他记得大汉所说的话。
“去屋里看看。”
他说着,就抬脚往屋内去。
照大汉刚刚所说,屋子里还在传出他家娘子的呼救声。
里面那个说不定还活着,他得去先看她。
只是看前院这幅惨样……
卫停吟眉头越皱越深。
最有可能、也最希望别发生的那条可能性,浮上了心头。
他刚走上前两步,就听一阵女人的呜咽声从屋内响起。
那声音嘶哑,带着颤抖的哭腔,和呻吟的细细抽噎。
这声音气若游丝,低声地唤:“二郎……”
正抱着孩子哭泣的大汉忽然一哽。
“……春兰,”他放开孩子,转头望去,“春兰?”
大汉踉踉跄跄跑来,大喊着那春兰的名字,奔向屋里。
屋门紧闭。
赵观停眼疾手快,冲上去抓住壮汉:“等等?你不能进去?”
“我为何不能进去??”大汉喊叫挣扎,“春兰在里面?春兰在叫我?我为何不能进去??”
“你放开我,春兰??”
壮汉在赵观停手里跟条刚上岸的鱼一样不停扑腾挣扎,歇斯底里地喊叫。
卫停吟给赵观停使了个眼神,示意他抓好了,随后走向门前,推开屋门。
一阵刺鼻的腥味儿扑面而来。
屋内血味儿浓腻。
门窗紧闭,一片黑暗里,刚敞开的门外投进来一片方方正正的昏光。
地面上,有一血阵。
血迹有如笔锋飒利,狂放不羁地画就了一片淋漓的血阵。
血阵之上,滴答作响。
房梁也吱呀吱呀。
滴答,滴答。
血红的“水滴”滴落在血阵中央。
卫停吟骤然瞪大双眼。
一个女人倒挂在血阵之上,脑袋向下。她的脖颈被割出一条红线,血顺着脖颈滴答滴答往下滴落,在血阵中央滴出一片小血泊。
她两眼瞪得几乎要蹦出来,心口上也已经空出一个洞。卫停吟能透过那空洞看到她身后的光景,却也看到已经一动不动的她动着干裂而毫无血色的嘴唇,从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声音。
“二郎……”
“二郎……”
她唤着。
卫停吟站在原地,面对着她,沉默很久。
风从身后吹进来,吹晃她倒吊的身形。
这屋子的房梁并不上等,随着她的晃动,吱呀吱呀地响着。
卫停吟割断绳子,把她放了下来。
他抱着她,把她放到屋里的床榻上。
“二郎……”
已经被放了下来,可她仍然瞪着双眼,嘴巴一张一合,发出呻吟与有气无力的哽咽,叫着她夫郎的名字。
“春兰?”
身后传来大汉的声音。卫停吟回头,赵观停和江恣已经进来了,大汉就跟在他们身后。
看见春兰的尸身,大汉冲了过来。他扑到床前,又摇晃起她来。
“二郎来了,春兰?我在这儿呢?春兰??”
大汉不停朝她喊着,可躺在床上的那尸身毫无反应。她还是一直瞪着双眼,死不瞑目地望着屋顶,喃喃着“二郎”。
喊了半天都是如此,大汉终于明白过来什么。他气喘吁吁地转过头,瞳孔颤抖地望着卫停吟:“仙人,这到底……”
“抱歉。”
卫停吟望着他,沉静的面容上露出些许对他的同情,和对此事的有口难言,“……令夫人恐怕,早就死了。”
大汉面容一滞。
“她被倒挂在这房梁之上,放血而死。”卫停吟抬头望了望房顶,“这是个很漫长的过程,而过程之中,她又无法挣扎自救,只能慢慢等待死亡。”
“她是为了完成血阵而死的,血阵的法力影响了她。所以她的怨念,都受其影响,化作了魔气与法力。”
“在法阵已成后,这些怨念溢出,也就化作法力施加到了她自身身上。你所听到的她的呼唤和求救,都是这些怨念导致残留的法力所致。”卫停吟说,“也就是说,这一切都是假的,她早就死了。”
大汉呆呆地望着他。
那双眼睛逐渐变红,而后他倒吸一口气,却没喘上来。他就那么白眼一翻,昏倒了下去。
赵观停表情复杂。
“也是个苦命人,只一晚上,家里人只剩自己了。”卫停吟说,然后抬头望向一言不发的江恣,“你坐视不管的这几年,这种事,怕是每时每刻都在发生。”
江恣没有说话。他压了压纱帽帽檐,转身离开,走到了院子里。
卫停吟看着他离开,想起他从前的时候。江恣从前一身正气,每每看到这种事都于心不忍,比当事人都更气更恨。
卫停吟叹了口气。他把手覆盖到春兰眉眼上,让她合上了眼。随后他起身,走向屋内那血淋淋的血阵。
他低身蹲下,头也不抬地问:“是这个吗?”
赵观停跟过去,弯身瞧了一眼:“不错,就是这个。”
“确定吗?”
“确定呀,在合州又遇见师兄之前几天,我也诛杀了一个魔修。他当时就是画的这个血阵,一模一样,我不会记错的。”
“那好。”卫停吟转过头,朝外面喊了一嗓子,“江恣?”
江恣慢吞吞地从门框边探出半个身子。
“过来看一眼,”卫停吟说,“你看看,这是什么法阵?”
江恣依言走进来,在卫停吟身后停下,探头出去,看了一眼地上的血阵。
看了之后,江恣立刻眉头一挑,眼睛亮了下。
知他如卫停吟,卫停吟见他这样就知道他是知道了。
“怎么样?是献祭的吗?”
“的确是献祭的。”江恣说,“可这不是献祭给某人,更不是献祭给死人的。”
卫停吟怔了:“那是什么?”
“这是献祭给某个……更高一筹的事物。”江恣说,“就像献祭邪神……但并不是邪神那么简单。我看不太明白他究竟要献祭给谁,但应当是个很厉害的东西。”
“……有多厉害?”
“三言两语说不清,”江恣说,“总之……”
他话语突然一顿。
他往后望去,目光一凛。
卫停吟也瞬间感知到一股疾速逼近的杀气。
轰隆一声巨响,一道惊雷杀入屋中。
三人齐齐躲开。
惊雷贯穿了整个屋子,在这草屋里击出一个大洞。
镇外的这间小屋本就工艺不精,来人的这道惊雷更是杀伤力巨大。摇摇欲坠地撑了片刻,草屋便轰轰烈烈地倒了下去,化作一片废墟。
江恣一剑挥起结界。
魔气结界不止护住他们三个,甚至一鼓作气蔓延至屋内深处,护住了床边的大汉和在榻上的春兰尸身。
看着这一幕,赵观停瞪大眼睛,难以置信。
卫停吟也瞪大了双眼。
他吹了声口哨,面露几分赞许。
“惺惺作态?”
一声低沉的骂声传来。
第50章 传灵
“惺惺作态?”
来人低声骂道。
卫停吟转身望去。
草屋已坍塌成废墟,院外有一人踏过了门槛,走入院中。
那人迈入院中满地的血里。
卫停吟抬眼一瞧这人面容,心中一沉默,笑出声来:“哦豁。”
那双上挑的三白眼,那脸颊边的十字伤疤,那杀气腾腾目露凶光一点儿都不像个仙修的模样……
“易宗主,”卫停吟面露无奈地向他打招呼,“许久不见,贵安啊。”
易忘天冷冷地盯着他。
他身后那处院门里,又乌泱泱走进来几个人。他们个个穿着一身红衣,都是无生宗宗门的弟子。
“许久不见,真是贵安。”易忘天开了口,语气不善,“卫停吟,你果真和上清山那群孽障毫无不同。”
“你怎么骂人呢。”
“骂的何错之有?”易忘天厉声道,“你们上清山,做师尊的不听旁人劝告,教养出了一个杀天的血灵根?而后见如今事态不好,便废了自己逃离仙修界,不负一点责任?”
“教出来的你们这几个孽障,不听师长之言去往他山,反倒一个个自作主张,做事不讲一点章法?置师言于不顾,置伦理于何处?”
他越说越大声,声音十分正气凛然。
卫停吟笑着:“这话说的,没听师尊一句话,让宗主说得好像我们几个得杀头了。”
赵观停噗嗤一声。
“你莫再贫嘴了,卫停吟?”易忘天道,“你与这些个孽障毫无不同?你死去多年,如今复生回来,见山门如此破碎,不但不为上清山清理门户,重整正道,做些师兄该做的正事,反倒和柳如意沆瀣一气,同她一起和魔尊做了交易?你们这般做,和与魔修同流合污有何不同?整个上清山……唯一有正心的,竟然只有一个沈如春?”
“你们其他几个,都在做什么?对自家里出来的这天杀的混账百般纵容,究竟都在做什么??”
易忘天光说都气,眼睛都红了,脖子上也爆出几条青筋。
“上清山教出魔尊,就是这样对待他的不成??”
“出了个魔尊,不但不杀他以清理门户,扶正门楣,反倒对他百依百顺?”
“这就是你们的道不成,谢自雪就是这样教你们的不成??真是一山混账,一山孽障??”
江恣皱眉。
“你冷静点。”卫停吟揉了揉耳朵,“易宗主啊,话不能你这样说。”
“我可有何处说错了??”
“说错什么了,你自己不是最清楚吗。”卫停吟放下手,“易宗主,你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是我们该诛杀魔尊,清理门户。可我师尊当年被屠山后,难道没下山去找他?难道没和他争执过?”
“找了又如何,还不是输给了他。”易忘天冷哼一声。
“哎,你这人,这就很不讲道理了。”卫停吟说,“你看,你口口声声说着我该去杀他,可此事并非无人去做。三年前,师尊就已经试过,可是并未成功,这在你嘴里就成了毫无意义。”
“易宗主,你这不是自相矛盾了吗。”
易宗主神色一凛。
卫停吟继续道:“再说了,我师尊都没赢得过,我这柔弱不能自理的刚活过来的活死人,我怎么打得过他,易宗主这不是让我去送死吗。”
“你少论歪理?”易忘天怒道,“莫在此处颠倒是非?我从未说过要你去死,我所说的,是你应当对这孽畜做应做的事?”
“哪怕做不到,也该奋力抗争……也该因为反抗死于剑下,而不是屈服于他的修为,屈居人下,做谈判的筹码??”
“卫停吟,你到底在做什么??”
卫停吟沉默了。
易忘天怒目圆睁,一双眼睛红彤彤地瞪着他。他真的很恨,卫停吟看见他两肩都在抖。
望着易忘天那双银如天雷的眼睛,卫停吟想起了从前的事。
他想起江恣和上一代魔尊对打前的时候,想起了那时候的剧情。
那时候江恣已经境界升到返虚,前一个魔尊邱愁为了消除心魔而现世,再现无生宗。
无生宗血流满山,是柳如意提前算到会如此,知会了谢自雪。
谢自雪提剑去救,和魔尊邱愁交了手,杀了个天地失色,救下了半座山,才没让邱愁又把无生宗杀得没一个活人。
那时候漫山遍野都是血,弟子们的残肢断臂飘在山下的河里。卫停吟犹记得那时易忘天疯了似的朝邱愁喊,他神色狰狞扭曲,喊叫的声音只是惨叫。他像个被撕扯剥皮的野兽,说不出任何话,只是那样歇斯底里地朝面带浅笑一派从容的魔尊惨叫。
卫停吟望着易忘天。
那双眼睛里好像还烧着火,卫停吟看见他眼睛里有没在自己身上的恨。
卫停吟问他:“然后呢。”
易忘天一怔:“什么?”
“我说,然后呢。”卫停吟说,“易宗主说,我该为,抗争而死。为抗争而死是很好啊,然后呢?”
易忘天莫名其妙:“什么然后——”
“我说,你死了,为了反抗死了,然后呢?人们称赞你的英雄,扼腕长叹你的一生,佩服你的勇气,感动你的风骨。会有几个人为你立个无字碑,为你折几支花敬几碗酒,然后呢?”
“世间毫无改变,魔气还是在天上飘,人们还是在受害。你死了,除了有心的人为你颤一下心,谁还会改?”
“如果真是个孽障,你死在他剑下,又怎么样?砍了你这把铮铮铁骨,那把削铁如泥无坚不摧的神剑,难道会断?”
“不会的,对吧。”卫停吟摊摊手,“你的骨头和从前它砍过的骨头,毫无不同。”
“所以死有什么用,易宗主。”卫停吟笑着,“还不如活着,来看看他,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易忘天冷冷道:“所以你当年就在雷渊边一剑自刎?”
卫停吟立刻笑不出来了。
“话说得真是一如既往的漂亮。”易忘天语气森然,“可卫停吟,如果死当真毫无用处,你当时又为何要一剑自刎。”
卫停吟笑意尽散。
他皱着眉撇下嘴,终是哑口无言。
“当年你若没有自刎……或许,也就没有一连串的这么多事。”易忘天说,“你也同样惺惺作态。”
“少在这里故作清高的说漂亮话。你们这一山的人,净是腌臜货。”
真是个很少从仙修嘴里吐出来的词。
“好啦。”
一旁传来道干净的声音。
那声音好似春日山中一汪池水般清澈柔和,安抚人心。
剑拔弩张的气氛立时安稳不少。卫停吟循声望去,见到玉清山主景无词正从一旁天上飘飘然地御剑而落。
她面带笑意,白衣飘飘。落地之后,她挥挥衣袖,抬眸一笑。
“可别伤了和气,”她笑着说,“魔修横行霸道,仙修还内讧不断,这凡世间哪儿好得起来呢。对吗,易宗主?”
易宗主面露不满。
又是她。
景无词又笑眯眯的——她总是这样,往那里一站就笑眯眯的,天塌下来都不改色,剑架到脖子上了都一如此刻。
真是个令人心生厌恶的女修。
尤其那永远挂在脸上的笑,最是令人心生恶心。
“你来做什么。”易忘天问她。
“易宗主不见数日,我心中不安,卜了一卦,算出您来了此处,便来看看。”景无词笑着说,“易宗主可别咄咄逼人啊,您这样做事可就太寒人心了。”
“柳掌门一片好心,近几日天下魔气也收敛起来。合州那处多了一魔修结界,却是用以收聚魔气的。”
“这一切的一切,都在往好处走。可易宗主却看不过眼,接受不了,说着此举是和魔修沆瀣一气同流合污,日日歇斯底里的。”
“易宗主,你所担心的事,众人也并非不能理解。”玉清山主说,“可的确如柳掌门所说,魔修的事近日在逐渐见好。易宗主,难不成想做天下太平的绊脚石?”
易忘天脸色一变。
沉默片刻,易忘天深深洗了一口气,转头瞪了眼卫停吟,又狠狠瞪了眼他身后沉默不语很久的江恣。
他一甩袖子,转头气势汹汹地离开。
无生宗的一群红衣弟子紧随其后,呼啦啦地都离开了这间小院。
目送他离开后,景无词又笑眯眯地转过脑袋来:“你们还要去立结界?”
卫停吟转过身,向她行礼:“是。”
“那个暂且不急,先回水云门吧。”
说完这句,景无词收起了笑意。
很难得的,她脸上变作一片冷若冰霜的严肃。
“眼下有更要紧的事,需要你们来。”
赵观停怔了怔:“更要紧的事?”
闻言,卫停吟一个头两个大。
他皱起眉,心里叨咕着,再要紧的事估计也比不上眼下的事。虽说刚才他找到了一个血阵,可这还不够,他得抓到令魔修们做这些献祭血阵的幕后黑手,还得研究研究这些血阵和祁三仪的关系……按那死人东西留下的纸,他已经没多少时间了。
再不快点,只怕那混账会加害江恣。
“千雪太初莺出现了。”景无词说。
“什么??”
赵观停当即惊叫,语气震惊得话尾撕裂。
卫停吟有些不解,转头:“那只鸟?”
千雪太初莺就是谢自雪当年养在山宫里只会唱歌的鸟。
赵观停脸上又惊又喜:“千雪太初莺在师尊辞位下山后就消失了踪影,大家都说它一定是思念灵主,下山寻师尊去了?……但也有人说,肯定路上就死了,毕竟据师尊所说,它除了咿咿呀呀地唱歌就没别的能耐……但竟然没死,真是太好了?它的行踪附近,说不定有师尊的行踪?玉清山主,它出现在何处了?”
玉清山主答:“水云门。”
“……?啊?”
“与其说出现,倒不如说,它自己寻回来了。”景无词道,“它带来了掌门的传灵。”
站在她面前的三人齐齐怔住。
景无词伸出手,从袖里取出一片洁白的羽毛。她抬手一挥,那羽毛飞至空中,在黄沙之中,化作一片洁白光尘。
仿佛有人将言语写到什么东西上,放至了自己眼前,卫停吟的识海里闯进四字无声的话语。
[速至我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