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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长命百岁


    玉清山主收回了手。


    她左手手持一支拂尘,两手交叠于身前,淡声对他们三人说:“这便是掌门的传灵。”


    “太初莺的羽毛只能带来一部分。而这四字传灵前,还有另外四字。”


    “‘上清旧人’。”玉清山主说,“完整的传灵,是为‘上清旧人,速至我处’。”


    “师尊竟然传灵回来了……”


    赵观停脸色骇然。自顾自地震惊片刻后,他转头看向卫停吟,“师兄,师尊传灵来水云门,是让我们去找他,那就是说……”


    谢自雪还活着。


    不仅还活着,并且还有法力驱动一只千古灵鸟。


    自己不来,而是让一只鸟传灵过来,说明他遇上了什么事,不便行动,无法动身前来。


    遇上的事没有向他们说,只让千雪太初莺送来寥寥八字,他遇上的事应当十分火急,连多传几句的空隙都没有。


    这或许也是在向他们求救。


    玉清山主说:“今早,我正与水云门中的长老们议事时,门外便传来这只千雪太初莺的声音。我出门一看,就见到它落在屋前树上,随后,它便传灵与我。”


    所谓传灵,便是仙修予以灵兽灵鸟法术,使其代替自己传音。


    这法术施展时,可不言语,只通心声。


    换言之,无需说话,只需要施展法术,便能让这些灵兽灵鸟知晓自己所言的是何事。


    因此,当不便说话,又有事必须传递出去时,很多仙修便会使用这“传灵”法术。


    只是……


    “传灵可是无需说话的,师尊却也只来得及传来八字。怕是他那里出了什么事,才火急火燎地要我们过去。那我们得快些过去?”赵观停说,“可师尊竟然没说要我们去何处寻他,这可如何是好——说到这个,玉清掌门不觉得奇怪么?”


    “师尊向来行事稳妥,怎么会只传来寥寥八字要人前去,却不说要人去往何处?即使事态再紧急,师尊也不该这般疏忽。”


    “怕是跟传灵的鸟有关系吧?”卫停吟语气嫌弃,“师尊说过不止一次,那鸟只是个花瓶,唯一能做的便是白日里一展歌喉,连传灵都做不到。”


    玉清山主眉头微蹙:“此话不假,我也是这样想的。从前,掌门手中还有好几只灵兽灵鸟可供驱使传灵,可前些年他自散修为,那些与兽鸟们立下的灵契自然也都随之解除。想来,这只千雪太初莺当时是唯一一只灵契不再的情况下,仍然外出追随旧主而去的,应当已经是掌门手中最后一只还能驱使的传灵体了。”


    传灵体便是这些为主子传灵的灵兽灵鸟。


    “怕是掌门还传灵了其余话语,只是这灵鸟本就做不到传灵,故而才只传来了其中八字。也是没办法的事,掌门已经退无可退,不得已,才只能用了手上这最后一只灵鸟来传灵。”


    此言一出,空气有所凝固沉重。


    几人互相看看,脸色各自阴沉复杂。


    “不管怎么说,掌门传灵回来,就算是件好事。”玉清山主说,“你们先随我回水云门,商议一番。当然……”


    玉清山主话语稍顿。


    她的眼神往后看去,落在两人身后的那黑色身影身上。


    “你也一样,江恣。”她说,“上清旧人,也包括你。”


    卫停吟回头看去。


    江恣还戴着那顶纱帽。纱帘之后的神色难辨,卫停吟看不出他是什么表情。


    但他直觉感到,江恣现在像喉咙里卡了只死苍蝇一样难受。


    ×


    水云门。


    天色黑沉。


    此处附近,魔尊江恣还没来得及立起吸收魔气的结界,所以天上魔气依然肆虐涌动,天边更黑得如黑夜将来。


    谢自雪传灵回来此事,能说上一声炸裂了。


    已经修缮好了的掌门山宫里挤了足足半个宫的人。


    水云门的人、玉清山的人,虚清山的人、连玉山——从前和三清山门关系不错的山门的人,还有许多仙修界中有头有脸的其他山门中人,都乌泱泱地挤在同一间山宫之中。


    也不知道这短时间内,他们究竟是从哪儿得来了消息。


    围绕着传灵的事,一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好久。


    人太多,这样多的名人挤在同一间屋子里说话,空气都变得凝重而稀薄了。


    卫停吟站在最外围,听了半刻钟就有些受不住了,他偷偷钻了出来,在门前廊下盘腿一坐,把半条腿悬在廊下,边晃悠着边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呼了出来,就这样呼吸了一口外面的新鲜空气。


    卫停吟左右看了看,没看见江恣。


    柳如意怕江恣出现在一群仙修的议会上,会生出不必要的事端,把他赶到卫停吟原先睡的那间空院子里去了。


    卫停吟揉了揉脑袋。


    “师兄?”


    他听见一声呼唤。卫停吟转过头,见赵观停也偷偷从里面钻出来了。


    赵观停压低声音,朝他走过来。


    他唉声叹气:“里面的各位长老山主,说什么的都有,各执己见的,没完没了了。”


    “我听着也是。”卫停吟说,“师尊传灵回来,不见得都是高兴的人。”


    赵观停无奈:“是啊,师尊过去是天下第一剑,不仅镇压天下妖魔,也算得上是掌管仙修界的一大人间仙尊了。若是他平安无事地回了仙修界来,怕是如今威风凛凛的那几个,都要低头下来了。”


    “我听着,里面就有几个故意把话头往奇怪的地方领过去的,还有故意废话连篇的,一看就是想拖延时间。”


    “所以不用管他们。”


    卫停吟还未开口,另一道声音从赵观停背后传了过来。


    赵观停侧过身,卫停吟抻长脖子,往他身后一看,见到萧问眉和沈如春竟然并肩走来。


    两人都是一身白衣,像从前上清山尚在时的模样。


    只是萧问眉身上披着一件白毛裘,看起来稳重许多。


    萧问眉脸色肃冷地望着他们。


    “不是自家的事,那外人多的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她说,“所以,等不得他们论出个所以然了。”


    “哇,”卫停吟面无表情地对她感叹,“你如今也会说这么接地气的话了。”


    萧问眉早习惯了他这动不动嘴上就贫的了,眉头都没动一下,道:“师尊既然传灵过来,便是身边出了急需我们前往相助的事,我们必须速速去找。”


    “没空在这里和这些刷绿漆的老黄瓜费时间了。说来也是不走运,本来没这么多人的,可千雪太初莺回来的时候,恰逢虚清山主司慎也在当场,他竟一口气把消息散了出去,这才引来这么多故作清高的老黄瓜装腔作势。”


    “又是他啊?”卫停吟托腮,一脸嫌弃,“他还真是喜欢啊,一说师尊他就咋呼得跟个麻雀似的,能祸害师尊的事儿绝不放过。这么个小心眼的死老头,他怎么修道到今天都没生心魔的?”


    赵观停无语:“别说别人了,师兄你嘴巴比顶天的毒灵还毒,一天到晚不是损这个就是损那个,也没见你生心魔啊。”


    “好了,别废话了,这里就交给玉清掌门和柳掌门。”萧问眉道,“我们去找师尊。”


    “去哪儿?”卫停吟道,“你别急,现在的事实就是我们也不知道师尊到底在哪儿。”


    赵观停思索片刻,提议:“要不要先回上清山看看?”


    “蠢货,师尊早就自散修为下山了。”卫停吟说,“师姐,你也别着急,这件事,你不觉得奇怪?”


    萧问眉沉默了。


    卫停吟看见她微微低头,敛起眼眸,抿起嘴唇,眼里有些不甘的色彩流转而过。


    于是卫停吟知道,萧问眉其实心里也清楚。


    “你看,你其实也知道。”卫停吟放下托腮的手,“师尊怎么可能会传灵回来。”


    此言一出,余下三人皆静。


    卫停吟说的话像一把刀。


    那三张脸上的平静瞬间被撕扯下来,都猝不及防地面色惨白。


    空气陡然沉重,只剩下身后宫中隔了一道墙的、不知是谁和谁在说着话的商议回声。


    卫停吟张了张嘴,本还想再说些有关此事的疑点,可空气太过令人喘不过气,那三人眼中的神伤也太过刺眼了,他的话终于也是卡在了嘴边,而后忽然想起易忘天方才问他的那句,“你为何会在那时一剑自刎”。


    “你若没有一剑自刎,也就没有后来这么多事”。


    卫停吟忽然说不出话来了。他望了望宫前不远处的平静湖水,又望了望这三个人。


    易忘天这话倒是没错。


    卫停吟心头有些惆怅。


    他要说的疑点,这三个人怎么会不知道。


    谢自雪怎么会传灵回来。


    那人是在他们面前自散修为,自断仙脉的,也是在他们面前一瘸一拐地下山去的。


    他们比谁都清楚,谢自雪早就没有法力了。


    虽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年没人算得出有关他的卦象,但他们都该清楚,照理来说,谢自雪早已没了那样的能力。


    “我知道你的意思,”萧问眉重新开口,声音有些艰涩,仿佛喉咙里堵了块石头,“师尊早已没有法力了。你我都是仙修,自断仙脉后会如何,没有人比我们更清楚。”


    “当年师尊在我们三人面前自断仙脉,我们是亲眼见着的。师尊自断后呕出来了一口血,靠着仙力维持的容颜瞬间老去,也是我这双眼睛亲眼见过的。”


    “可是这许多年,再没人见过他,谁也找不到他,谁也算不出他。”萧问眉说,“阿吟,你也是亲传。”


    “你就不想信一信吗。”她问他,“师尊是天下第一剑。过去,苍雪剑仙是谁都要高看的天下第一。没人敢对他拔剑,除了江恣,三代魔尊都不敢进昆仑山。”


    “仙修界千百年太平,都是因为有师尊坐镇。”


    “既然算不出,找不到……你就不会这样想吗。”


    “万一呢。”她说,“万一师尊并没有真的变成凡人,没有无名无籍地死在何处,万一他有自己的打算……万一呢,阿吟。”


    卫停吟沉默了。


    他看向湖对面。


    一座高山如果在一处存在得够久,久得人世间所有人都知道这座山,也知道这座山为他们抵挡风雪,守护人世,那么所有人都会习惯它在此处。


    所以若有一日,这山不在了,不再守护山后的人,留下的人并不会着急,而是惘然。


    很奇妙,被留下的人们总会觉得,这山还在,他还没走。


    谢自雪正是这座山。


    不劳萧问眉说,卫停吟自己也有这种感觉。打回来开始,他就不太敢信谢自雪居然就这么下山消失了。


    他当然也想信,谢自雪有自己的打算。


    只是……


    “不管是不是师尊,我都要去找。”萧问眉最后说。


    卫停吟叹了口气:“我要说什么,你知道吧?”


    “我知道,”萧问眉道,“师尊的这道传灵,极有可能是谁设下的陷阱。”


    “不止如此。既然他在你们面前自断了,法力就应当全部消散。这些年你们算不出他,就有可能是哪个还有法力的仙修为他做了屏障,为他遮挡仙界的探算。”


    “之所以这么做,就是不想让你们知道他遭遇了什么。再往坏点儿打算,师尊可能当年下山时,就被有心人暗算了。”


    “他不想让仙修界知道,师尊在他手上。到了今日,时机成熟了,他便放出那只蠢鸟,把我们也叫过去,想做什么。”卫停吟说,“没准师尊早折在他手上了,即使如此,你也要去?”


    “去。”萧问眉说。


    “我也去?”沈如春也说,“就算是陷阱,我也要去找师尊?”


    卫停吟又看了眼赵观停。


    赵观停朝他眨巴眨巴眼,随后朝他咧嘴一笑。


    很明显,这小子也要去。


    “师兄,你嘴上说得这么嫌弃,实际上你也会去的。”赵观停说,“是不是?”


    “废话。”卫停吟说,“师尊叫我,我能不去吗。只是如今,我不知道该去哪儿找。”


    “还是先去上清山看一看吧,”萧问眉说,“先从师尊可能回来的地方找起。”


    “不如先找个法修,让他起卦算一次看看?师尊到底在哪里。”卫停吟说。


    赵观停反应过来:“对啊?如今有了变数,卦象或许也有所改变?说不准能……”


    “就你长脑子了?”沈如春睨他一眼,“玉清掌门动身去找你们时,我们就请柳掌门算过一卦了。卦象还和从前一样,乱七八糟的,根本看不出师尊在哪儿。”


    赵观停垮下脸来,嘴角抽搐两下。


    “总而言之,先回上清山看看吧。”萧问眉说,“那里算是师尊最有可能回来见我们的地方了。若有人以师尊之名叫我们去,那里也是最有可能的。”


    这确实有道理。


    “阿吟,你去把江恣叫上。”萧问眉说。


    沈如春“噫”了一声,面露嫌弃:“要叫上他啊?就算那传灵叫的是上清旧人,也不用把一个已经不是上清山的混账一起带去吧?”


    “如果不想叫他,传灵只说上清山人就是。但既然说了是上清旧人,那便是把他也算在里面了。”萧问眉说,“而且带上他,也好看住。”


    卫停吟刚站起来。


    他刚拍了拍衣角上的灰,就听见了这句话。


    他敏锐地察觉到萧问眉话里有话:“什么意思?”


    “意思是,若是你方才说的暗算师尊、这么多年对师尊或杀了或囚禁或折辱,还设下使卦象无法探算的人就是江恣的话,那传灵这件事,也只会是他做的。”


    “把他带上,到时候出了事,也好迅速下手。路上把他看住了,也省的他背后鼓捣些什么,再把我们暗算了。”萧问眉语气淡淡,“难道你想不到这些?”


    “我是根本没想过他会这么干。”卫停吟说,“大师姐,你眼里,江恣就这么一个混账?”


    萧问眉毫不犹豫地应下:“是。”


    卫停吟皱了皱眉,他下意识想袒护江恣两句。可一张嘴,他又想起江恣这些年做的混账事。


    他突然没法反驳萧问眉了。


    可就算三年里做的横事多,也不能什么恶事都往江恣脑袋上安吧。


    想着,卫停吟还是开口:“这几年他是没干什么好事,可师姐也不能什么恶事都要推到他头上。折磨师尊这种事,江恣若是想做,也绝不会做得这么周密。他从雷渊里出来以后,人都有些不正常了,哪儿做得来这么行事缜密的事?”


    萧问眉不悦地皱起眉头。


    “我只是怀疑而已。”她说,“一个屠了半座山的孽障,怀疑也是人之常情吧。”


    卫停吟同样皱紧了眉,面露不悦。


    眼瞅着情况不太好,赵观停赶忙出来打了个圆场:“好了好了,动身要紧,说不准师尊等得着急呢。不管怎么说,江恣都是要带的,师兄还是赶紧把他带来去?”


    这话一出,两人都不好再说什么。


    卫停吟便应了声,没再多说,转身踩住栏杆跃下廊去,去柳如意先前说的院子里找江恣去了。


    路不远,卫停吟很快走到院门前。


    他推开门,往里走了几步,见到江恣一个人坐在廊上。


    纱帽放在手边,他孤零零一个人坐在那里。


    门前草木尚绿,大树枝繁叶茂,墙边灌木丛郁郁葱葱。一切生机盎然,可坐在廊上的那个黑色身影,却格格不入得太过寂寥。


    仿佛已经不属于这人世间一般,他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


    卫停吟缓缓停下脚步。


    那一把瘦骨形销骨立地坐在眼前。风正好吹过,吹起那一头披散的长发。卫停吟忽然想,等某日他又走后,江恣或许也会这样形单影只地自己坐在某处。


    真是太孤单的一个背影了,卫停吟忽然很心疼他,又忽然很荒唐地想,能把他带走,或者留在这里就好了。


    这想法刚冒出来的一瞬间,卫停吟就赶紧把它赶出了脑海。


    怎么想都不可能的——书中人不可脱离书中世界,这是穿书局必须遵守的因果条例。


    至于留在这里,就更别说了。因为穿书局还有另一项规定:任务完成后,除特殊情况,否则任何宿主员工都不可留在书中世界,以免在原书剧情及任务完成后发生剧情外事件,从而导致因果再次崩坏。


    也就是说,有条例在,卫停吟留不下,也带不走江恣。


    他便五味杂陈地站在江恣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地心疼了他一会儿。


    抱歉。


    他最后看着他,心里凄哀地想,抱歉,江恣。


    “江恣。”


    卫停吟出声叫他。


    那背影扭过脑袋来。看见来人是他,那只血眸亮了亮。


    面对那只眼睛里亮起来的光,卫停吟的痛心更甚了些。


    “走了。”卫停吟说,“跟我过来。”


    江恣点点头,慢吞吞地从廊上站了起来,拿起纱帽,一边给自己戴好,一边朝着卫停吟走了过来。


    他走到卫停吟跟前,问他:“去哪儿?”


    “回一趟上清山。”卫停吟转身,带着他走出院门,说,“多少师尊的传灵是一件大事,你跟我得去处理处理……没问题吧?”


    江恣跟在他后面,沉默了下,点了点头。


    “师兄要这样的话,那我跟着去就是。”他说。


    他真的很听卫停吟的话。


    卫停吟心情更加难受,他望着江恣,欲言又止了会儿,最后重重叹了口气。


    他偏开头,看向别的方向,心不在焉似的,头也不回地对他说:“江恣。”


    “在。”江恣应。


    “有件事,你答应我。”


    “……”


    江恣没吭声。


    “答应我呀。”


    “师兄得先说,是什么事。”


    “你先答应我。”


    江恣还是不吭声。


    卫停吟觉得他是感觉到什么了,他突然有些后悔提起这茬。


    可话都说出来了,而且他的系统因为江恣跟雷渊的事,前几天就被穿书局上级抓去维护升级,这几天都没在,也没人能禁言他,没人管得了他。


    机会难得,说出去的话也撤不回来了,卫停吟干脆把话说了下去:“先答应我,行不行?”


    卫停吟语气放轻,说话声难得很软。可他还是没敢回头,不知道为什么,他始终不敢回头去看江恣。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害怕在他心底里蔓延,他不敢看见那只幸存的血眸。


    沉默了很久很久,江恣说:“好。”


    这一声“好”沙哑得几乎被风吹走,轻得细不可闻。卫停吟怔了须臾,才明白江恣是答应了他。


    他缓缓停下脚步。


    天上黑气暗沉,满空无光。四周昏暗,风大了些,像是暴风雨前的闷湿天。


    他听到江恣也在他后面停了下来。卫停吟回了回头,他想看一看江恣的脸,确认确认刚刚那声“好”,江恣是不是真的亲口说了。


    可刚动了动脖子,他又停了下来。


    卫停吟还是没有看向他的勇气。


    风在呼啸地吹,从四面八方而来。四季温暖宜人的水云谷,竟也会吹起这样大,这样冷的风。


    卫停吟恍然了下,才发现,他竟然很不合时宜地把江恣带到了一片空地上。草木疯长的空地上,风出奇地大。


    风大得像那天卫停吟站在雷渊边上,但他再也没了笑着看向江恣的勇气。


    就这样伫立在原地,无言地任凭大风将他们的长发和衣袂吹得猎猎了好一会儿,卫停吟终于说:“你能长命百岁吗?”


    江恣又没有说话。


    卫停吟没有回头,江恣也很久都没有说话。


    卫停吟等了很久,都没等来他的回答。风好像越来越冷了,也越来越大了,让卫停吟想起身后这人飞升那天,他站在雷渊边上时。那时江恣还是白衣谪仙似的人,束着发冠站在崖边,面对满天落下的惊雷。


    那时他威风凛凛,剑眉星目间一脸英气,像所有仙侠世界里该有的英雄豪杰和江湖侠客。


    鬼使神差地,卫停吟又重复了一遍:“能平平安安地长命百岁吗,江恣。”


    江恣还是没有说话。


    身后响起脚步声。


    脚下杂草被踩过,江恣缓缓走到他身边,与他擦肩而过。


    江恣一言不发,掠过了他,往前走去,也没有回头。


    风还是很大,把他吹得像要散架了。


    卫停吟站在他身后,望着他渐行渐远,也良久无言。


    *


    萧问眉那三人也没有留在水云门掌门的山宫里。


    毕竟卫停吟要带着江恣来,还一直留在挤满了仙修界有头有脸的名人的掌门山宫前,也太不像回事。


    卫停吟跟在江恣后面,一路无言地往前走了会儿,就看见了他们几个。


    三个人站在从江恣的院舍往山宫去的半路上,看起来已经等了一会儿。


    见他俩来了,萧问眉也不废话,只睨了江恣一眼,就说:“这边。”


    随后她转身就走,沈如春和赵观停跟着她走过去,就见地上已有一水灵修画出的剑门阵,想来是通往上清山的。


    三人走了进去,一阵水光之后就消失在了原地。


    江恣回头看了眼卫停吟,没说什么,只向法阵撇撇脑袋,示意他先进去。


    卫停吟便进去了,也没跟他说什么——他跟江恣之间的气氛莫名有些尴尬起来,毕竟江恣没回答他方才问的问题。


    一阵水光之后,卫停吟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片刻后才稳稳落到地上。


    视野里重新清明起来,破败的上清山出现在眼前。耳边风雪呼啸,大风跟刀子似的刮在脸上。


    和水云门宜人的风不同,上清山的风冷得和下刀子没两样。


    和卫停吟离开时毫无不同,整座上清山满是厚雪。若是从前,门内是有弟子扫雪的,如今破败无人,雪便覆盖了所有。


    江恣最后一个从法阵里走了出来。


    魔修从仙修的阵里出来,多少是会有些不适应。他出来后,便抬手捂嘴,在风雪里咳嗽起来。


    沈如春翻了他一个白眼,萧问眉也眯了眯眼。


    两人都没理他,还一起转过身去,看都不想看他。


    赵观停则已经从卫停吟那儿听过了他已被雷渊打上烙印,日日夜夜都在受折磨的事儿,如今虽然也恨,但对他的不忍心也只多不少。


    “没事儿吧?”赵观停忍不住关心他,“你四师兄这儿有件毛裘,你披上点儿?这风雪挺大的,你如今是不是不抗冻?”


    沈如春一双眼睛瞪大成球,险些从眼眶里蹦出来,难以置信地瞪向赵观停。


    江恣朝他挥了挥手,哑声说了句:“没事,过仙修的阵,有些不适罢了。”


    “是吗,有事儿就说啊。”赵观停说,“要不你跟二师兄在这儿等一等吧,我们去找找师尊在不在。”


    卫停吟倒无所谓:“也好。”


    “不行,”萧问眉打断,“沈如春跟他留在这儿。”


    赵观停一愣:“诶?”


    “阿吟对他旧情太深,”萧问眉的眼神戒备地飘过来,“他实在太溺爱江恣了,看不住的,说不准还会瞒着我们,助他做事。”


    卫停吟:“……”


    “的确换做成我的话,绝不会容他做什么多余的事。”沈如春也眼神戒备警惕又愠怒地看向江恣。


    “就是如此。”萧问眉说,“那便别再废话了,我们三个去寻师尊,你就在这里看着他,别让他乱跑。”


    “知道了。”


    卫停吟和赵观停互看一眼,面露无奈。


    萧问眉转身就走了,急匆匆地消失在雪幕里,没了身影。


    沈如春走到江恣跟前,找了个地方,一屁股坐了下来,一双眼睛灼灼地盯着他,大有天地毁灭都不会把眼睛从他身上松开的气势。


    “先去找吧,师兄。”赵观停无奈道,“三师姐也不会做什么的。”


    卫停吟看了眼江恣。


    作为被明晃晃监视住的主角,他却没什么表现,还是一如既往地一脸淡然。


    他既然没怨言,卫停吟也就不再说什么,道了句“那我也去找了”,便回身离开。


    三人分散去不同方向,都很快消失在了风雪中。


    一会儿的空,天地苍茫间,就只剩下了江恣跟沈如春。


    沈如春的眼神灼热地烧在他身上,如芒刺背——不,如芒刺面。


    江恣已经很久没有被人这么直勾勾地盯着脸看过了。


    风雪很大,他披散的长发被吹得凌乱。江恣抬手,将脸边的发捋到耳后,随后将手伸进衣内,伸手探了许久,想找那一支烟枪。


    找了半天都没找到,他才想起来,烟枪早就被卫停吟拿走了。


    沉默地停下动作,伫立片刻,他收回手,叹了口气。


    “叹什么气?”沈如春警觉,“你想做什么?”


    “叹口气而已。”江恣说,“若我叹口气就能天地毁灭,这世间早就成一片虚无了。”


    沈如春冷哼一声。


    “三师姐,”江恣偏头看她,“你有多恨我?”


    “哈?”沈如春莫名其妙,“突然问这个干什么?”


    江恣置若罔闻,自顾自道:“若我哪日死了,你会做什么?”


    沈如春气笑了:“若你哪日真死了,我定去凡间花掉所有银子,买满城的烟花,放个三天三夜?”


    “我想也是。”


    江恣丝毫不意外,也没有再说什么。他转过身,向那三人都没有踏足去的地方,走了出去。


    沈如春蹭地站起来:“你去哪儿??”


    她拔剑出来,一声“站住”还没出声,江恣就道:“你跟来不就好了。”


    “……”


    “不就是怕我做什么吗。”江恣说,“你跟我过来,盯着我不就行了。”


    “那你要去哪儿啊??”


    “舍院。”江恣说,“好久没回来了,心生怀念,想故地重游。”


    “……说的什么鬼话。”沈如春低低骂道,“自己毁了的地方,说什么故地重游,装什么烂好人。”


    “你个畜生。”


    沈如春骂得咬牙切齿,江恣却笑了声。


    他没有反驳。


    *


    在上清山找了一大圈,都没找到谢自雪的踪迹。


    卫停吟绕了半座山,最后无功而返。他有些着急,急匆匆地回到了来时的地方,却见这地方已经空无一人了。


    卫停吟心中疑惑,正茫然时,他的传音玉符有了动静。他拿起玉符,赵观停的声音从对面传来:“师兄,你找到了没?”


    “没,”卫停吟说,“你呢?”


    “我也没有啊。”赵观停说,“哎,看来师尊不在这山上。总之师兄先来吧,来亲传弟子的舍院这边。”


    “舍院?怎么要去那儿?”


    “沈如春说的呀,她说江恣非要来这边。没办法,我和大……萧问眉就都回来了这儿碰头。”


    他差点没叫成大师姐吧。


    这仨人真是……


    卫停吟无可奈何,应下之后,就去了舍院。


    顶着风雪,他到了舍院。


    将近一个月过去,舍院废墟被雪厚厚盖住,那些不堪的荒芜藏在苍茫的洁白之下,多了一种安息的诡异。


    他看见江恣又坐在一块大石头上面,望着一个方向发呆。


    他一定已经在那儿坐了很久很久了,身上都积了一层厚雪。


    且好巧不巧,卫停吟只能看见他的侧颜,还是戴着黑眼罩的那一边。他看不见江恣的模样和神情,只看得见他在寒凉刺骨的风雪里呆坐着凝望,可他凝望的方向又什么都没有。


    卫停吟望着他,走了过去。


    “师兄。”


    被人叫了,卫停吟才收回视线。叫他的是沈如春,沈如春把他拉过来,也跟着他的视线看了眼江恣,就面露嫌弃道:“师兄别理他,他一过来就坐在那儿了,之后就谁说话都不理,也不知道在看什么。明明舍院全在这边,那处什么都没有的。”


    “肯定是想让我们放松警惕,才刻意走到这边来,想让我们觉得他也惋惜舍院,怀念从前罢了,师兄别上当。”


    卫停吟皱了皱眉:“别这样说,他听了会伤心。”


    “他自己做的混账事,怎么还不让别人说了?”沈如春气冲冲道,“师兄有所不知,毁了这舍院的就是他,毁了这座山的还是他?他有什么可伤心的?”


    卫停吟无言以对。


    他沉默片刻,又看向江恣。循着他的视线,卫停吟往外看了看。


    那处……没记错的话,应当是舍院外的那棵老树。


    舍院外有一棵千年老树,年年盛夏时都郁郁葱葱,亲传弟子们在它的树荫下来来去去。


    他在看那棵老树?


    树有什么好看的?


    卫停吟有些不理解。


    “行了,先别说那些,师尊要紧。”萧问眉走上前来,询问卫停吟,“你也没找到?”


    卫停吟耸耸肩:“我甚至一点儿线索都没有。”


    萧问眉面露愁绪。


    “看这样子,师姐也没有找到了。”卫停吟说,“想必师尊是压根就不在这座山上,我们来错地方了。”


    沈如春着急:“怎么会如此……如果师尊要找我们,那除了上清山,还会是哪里?”


    “所以我一早就说了,不会是上清山的。”卫停吟说,“师尊定然是受谁利用了,那人怎么会留在上清山上。”


    “可若是有人利用师尊,想我们去找他,就该把师尊在的地方说得清楚明白。”赵观停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此言一出,四人都拧紧眉头,四脸不解。


    “先回水云门,”萧问眉一脸冷冽无情,“不行的话,就用些歪门邪道,把那只鸟剖膛挖肚,把它该传的灵言都挖出来。”


    “喂,”大冷的天,卫停吟流了冷汗,“你是仙修,别忘了。”


    “没时间说什么仙的魔的,找不到师尊,我什么都干得出来。”萧问眉说,“总之先回去。”


    说罢,她回身一剑立进雪里,开了门阵。


    萧问眉和沈如春头也不回地就进门走了,只留下赵观停和卫停吟两个。


    赵观停回过身,朝着还呆坐在那儿的江恣喊了一嗓子:“阿恣?走啦?”


    江恣一动不动。


    赵观停又喊了几嗓子,那人就如成了石雕似的岿然不动。


    见此,卫停吟便伸手打住还要继续喊的赵观停。


    “我去看看。”


    他这样说,然后就朝着江恣走了过去。


    卫停吟走到江恣跟前,拍掉他身上积了厚厚一层的雪。


    “走了。”他说,“别在这儿淋雪了,挺冷的,跟我走。”


    江恣抬了抬头,看向卫停吟。


    他满面平静,脸色却和雪一样惨白。


    “师兄。”他说。


    “嗯?”


    “我想吃冰酥酪。”


    卫停吟愣了愣。


    第52章 何处


    冰酥酪?


    江恣突然说这个,卫停吟愣了一下。


    冰酥酪这东西,卫停吟从前会做,时不时地会做给亲传这几个人吃。


    他闲着无聊,下山时会买些食谱,在厨房里研究研究这些玩意儿。


    那时候盛夏,三清昆仑山虽然地处寒冷,但夏天也有热的时候。每次他们喊热,卫停吟都会做点儿冰酥酪给他们吃。


    可此刻风雪呼啸,显然不是吃冰酥酪的时候。


    真是个很离奇的要求。


    卫停吟干笑两声:“怎么突然要吃冰酥酪?”


    江恣没吭声,又把脑袋低了下去。


    他头上又落下薄薄一层雪。


    卫停吟望着他,沉默一会儿,为他拍掉头顶上的雪。


    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江恣突然要吃冰酥酪。


    但他既然要吃,卫停吟做就是了。这么多天了,江恣是第一次跟他提要求,说要吃什么。


    卫停吟不会说“这么冷的天,吃什么冰酥酪,我给你煮别的吃吧别的更好”的,太扫兴了。


    “好吧,走吧,”卫停吟伸出手说,“回水云门。”


    江恣点了点头,握住他伸过来的手,站了起来,跟着他走向萧问眉开的门阵。


    赵观停还站在阵前等着他俩。


    三人走过门阵,一同回到了水云门。


    萧问眉和沈如春还在阵前等着他们。


    看见这几人终于从门阵出来,萧问眉没好气地道:“怎么这么长时间?”


    “我掉了件东西,劳师兄帮我找了一会儿。”赵观停随口编了个理由,“不说这个,如今怎么办?我们已去过了上清山,师尊并不在那里,现下要怎么做?”


    “千雪太初莺在清衡长老那处医治,它受了些伤,我去看看,顺便也去山宫里起卦算一算。你们就去水云门的藏经阁里,瞧瞧有无能问出传灵体该传来的完整灵言的法术。”萧问眉说罢,又看向江恣,“邪术也行。你知不知道,有无这种邪术?”


    江恣神色漠然。他双手抱臂,轻阖血眸,摇了摇头。


    沈如春一阵恼火:“我说你,你该不会是知道有这种邪术,但不想见到师尊,才故意说没有的吧?”


    “本来就没有。”江恣道,“本来就没有的东西,你就是把我砍了,也是没有。”


    “你?”


    沈如春气得指着他,“你”了半天,也说不出什么来。


    “行了,别吵了。”卫停吟伸手,把她举起来指着江恣的手摁了下去,“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沈如春抽了抽嘴角,狠狠瞪了江恣一眼,转身甩着袖子,气冲冲地离开了。


    萧问眉瞟了她一眼,也转身离开,去往水云门的清衡山宫。


    卫停吟转过头,对江恣道:“你就回那间屋舍里呆着吧。那处是我住过的,你进屋子里躺一会儿,没关系。”


    江恣点了点头,没说什么,转身离开。他知道,卫停吟要去藏经阁,他这个魔尊跟着去,显然不合适。


    他走了,卫停吟就拉上赵观停,去了藏经阁。


    沈如春也来了藏经阁。


    水云门的藏经阁整整七层楼,阁楼中镂空了楼层,抬起头来,天井几乎成了一个小圆点。所有书经密密麻麻摆满架子,架子更和阁楼一样,高得一眼望不到头。


    翻了整整一天,等到外头天都黑了,藏经阁中照明所用的烛火都亮了起来,三个人也才草草翻完两层的书经。


    “没有啊,”沈如春叹了口气,揉了揉后脖颈,“这得翻到什么时候?根本翻不完?去问柳掌门更快啊,不是吗?”


    “大师姐会想不到吗?”卫停吟站起了身,“她既然要我们来找经书,而不是去问柳掌门,就说明她一早就问过柳掌门了。要她来藏经阁找找看,一定也是柳掌门的主意。”


    “怎么这样……”


    “但这样翻起来,的确是没完没了了。”卫停吟仰头看看,看见一眼望不到头的架子和书经,也是头大,“我……”


    他顿了顿。


    系统面板突然在他面前展开。


    【系统编号404,维护升级已完成,再次启动。】


    【宿主,让您久等了。】系统说,【本次全面更新及维护升级已经全部完成,请立即查看上级传来的邮件。】


    正事儿来了。


    “我去问问旁的长老,你俩继续再翻翻。”


    卫停吟放下这一句话,敷衍过赵观停和沈如春,也不管他俩同不同意,自顾自地转身就走了。


    他出了藏经阁,找了个没人的地方,伸手操作起了系统。


    “你前几天说要被上级叫去维护升级,为的就是江恣跟雷渊的事。”卫停吟一边熟练地在面板上点来点去,一边问系统,“是有结果了吗?”


    【不清楚。系统升级的原因,也并非全部是因为宿主之前上报的重大事件。升级的根本原因,是上级发现本世界存在诸多疑点,以之前的系统版本无法查清,所以升级了系统,进行了深度调查。至于结果如何,系统没有查看的权限。】系统说,【上级已经将事情写在了邮件里,请宿主自行查看。】


    这货还是只会说这种人机一样的话。


    卫停吟揉了揉头发,头疼地找到了邮件,点开。


    邮件展开来。


    【亲爱的穿越者伙伴:


    有关于你的系统提交的重大事件,穿书局非常重视这一类因果矛盾的现象,进行了深度调查。目前,当局已经安排相关人员,对该世界进行因果修复。在修复完成后,将为你设置新的剧情,使该世界因果自洽。待你完成世界的修复任务,你在该世界的二次任务也将圆满完成,会予以你二次脱离世界的机会,也会有二次奖励。


    但在修复过程中,修复部门的员工伙伴发现了重大问题。


    该世界的因果出现重大错误,穿书局无法干预。此事前所未有,穿书局还需要进行更加深度的调查,请你再稍加等待。


    而无法干预的问题根源,目前还没有查清。暂时为你开启自由命令权限:你可以命令系统做任何事情,且特别给予系统404穿书局的最高权限。


    并特别开启404的智能拯救系统:当你陷入绝命的危机时,404会按照最智能的方案自行运转,救你于水火之中。


    但你下达的自由命令,必须是为了维持《三界无情》的世界存在,因果平衡。


    每次自由命令后,穿书局会审核你自由命令时的剧情前后,确认自由命令是否是你真正需要的。一旦发现你滥用职权,将会做出处罚。


    穿书局】


    邮件到此为止。


    卫停吟脸色难看地关上了邮件,回想了下世界存在的根本是什么。


    无非就一个:主角。


    主角在,世界才在。


    主角死,世界就完蛋。


    主角一死,有存档都没用,这世界直接毁灭,穿书局都救不了了。


    所以为了江恣,卫停吟能随便命令这个系统。


    系统也什么都能做,只要在穿书局的最高权限内。


    穿书局可没给他开过这么厉害的金手指,看来修复部门那边发现的bug真的是前所未有。


    该不会是祁三仪吧。


    那货有这么厉害的后手,能把穿书局都干到瘫痪?


    卫停吟脸色凝重起来。


    他思索着,离开了这个隐秘之地。


    不管怎么说,先去做冰酥酪吧。


    江恣想吃。


    卫停吟想着,去借了个厨房。


    又忙活半个多时辰,卫停吟端着碗冰酥酪,走进江恣的院子里。


    他抬眼一看,见屋子里没有亮光。


    睡这么早吗。


    卫停吟想着,拉开了门。


    怕吵醒江恣,他轻手轻脚地把冰酥酪放到桌上,摸黑走到床前。


    等走近一看,卫停吟突然发现不对。


    他抬手,指尖呼地出现一缕橙色火光,照亮周边一片黑暗。


    火光的照映下,床榻上的光景立刻明亮起来。


    什么都没有。


    被子还叠得方方正正,枕头也没有动过的迹象。榻上空空荡荡,不见半个人影。


    江恣不在。


    卫停吟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白日里那个坐在雪里呆望远方,任由雪落了满身也一动不动的消瘦身影,瞬间袭上心头。


    那张惨白如雪的脸再次在回想里向他望来,卫停吟终于发觉那张脸太过平静了,平静得让他此刻意识到的,心里所想到的那最糟的可能无限成真。


    “……江恣?”


    卫停吟转过身,在漆黑一片的屋子里大喊起来,“江恣?江恣??”


    他冲到屋子另一头,路上撞倒了矮桌案。顾不上散落一地的东西,他连滚带爬地朝着屋子里另一边奔过去,在屋子里四处喊叫,却没得到一声回应。


    他又跑出屋门,在院子里声嘶力竭地喊起来,仍然毫无回应。


    卫停吟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耳边突然起了耳鸣声,嗡鸣阵阵里,他突然想起百年前那个他刚捡回来的小孩,想起他那时抹着脸上的泥巴,小跑着跟上他,还扶着耳朵上他刚别上去的桃花。


    卫停吟冲出院子,出去就抓住一个路过的水云门弟子:“看见江恣没有??”


    “江恣?”那弟子愣了愣,“魔尊吗?没有啊。”


    柳如意和江恣做了交易谈判,整个水云门所有弟子都知道,他们也都认得江恣。


    他说没有,那是真的没见到。


    “去,”卫停吟抓着他说,“去告诉你们掌门,江恣不见了?”


    “啊?”


    “去啊?”


    卫停吟急得脸色惨白满头冷汗,被抓住的水云门弟子吓了一跳,不敢再说什么,忙点了头,应声跑了。


    天色已晚,白日里到水云门来商讨谢自雪传灵一事的仙修名人们早都打道回府,水云门里只剩下了该在的人。


    但此事一说,大多数人都没当回事。毕竟江恣这三年里我行我素,任性得很,突然消失这事儿太过平常。


    只有柳如意和赵观停觉得事情不对。


    赵观停掏了个法器出来。寻常仙修是没法找到魔界,更没法往那处起阵前往的。但他那法器能找到,赵观停说让他先回魔界看看,说不准是回去了。


    卫停吟拿过法器,起阵就回了魔界。他跑回生死城,把整个城从上到下全翻了一遍,却没找到半个影子。


    再回水云门,他说:“不在魔界。”


    “啊??”赵观停大惊,“那就不对了吧,这还能去哪儿啊?”


    “他怎么会丢下你自己消失?这恐怕真的出事了。”


    柳如意拧眉道,“我们还是找找。”


    萧问眉不太想管。


    “他这般任性,来去随心的,突然不见的事是常有的。”萧问眉道,“比起他,师尊传灵来的事,岂不是更加需要费心?”


    “就是啊,没准过一会儿就自己回来了,他天天都这般犯病。”沈如春也说,“师兄,你别费心那个白眼狼了,还是费心费心师尊的事吧?”


    “说什么胡话?”卫停吟终于暴怒,喊了起来,“他为什么会犯病??他从前是这样的吗??”


    沈如春吓得一缩脖子。


    “还不是关在雷渊里逼疯的?”卫停吟喊,“是我逼疯的?我不管他谁管他,这世上就不该有人给他费心吗??就没人该关心他,都该像你们一开始一样说他是个血灵根就该赶下山去弄死吗??所有人都把他逼死就好了,天底下就太平了是吧??”


    沈如春脸一白。


    萧问眉也再说不出话,她张了张嘴,没说出半个字来。


    柳如意沉默半晌,道:“我给你起一卦吧。”


    “哎,这好这好?”赵观停回过神来,忙道,“师兄,让柳掌门起卦看看罢?看看阿恣在哪儿?”


    卫停吟太过激动,骂完一番话就气喘吁吁,还面红耳赤的。闻言他抬头,呆了片刻,才缓过神来。


    “有劳柳掌门了。”他说。


    柳如意朝他点点头,没说什么,立刻从腰上解下法器来。


    卜卦的法器很快在面前的桌案上摆好,柳如意伸手,运转灵力,桌面上的法器立即亮起水灵根的光芒。


    一群人跪坐在一旁,屏息凝神地望着她卜卦。


    半晌,柳如意突然一怔,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怎么会。”


    她这样喃喃了句,松开了手。水光消散,随着她的灵力运转而漂浮到空中的法器接二连三地掉落在桌上。


    “怎么了?”


    几人抻长脖子,都想去看柳如意卜出来的卦象。


    但碍于礼数,他们不能。


    柳如意拿着罗盘法器,脸上的难以置信逐渐变作震惊。


    “……是和你们师尊一样的卦象。”


    “??”


    此言一出,也顾不上什么礼数了,几人立刻围了上去。


    卜卦,是个仙修其实都会,只是精与不精罢了。


    像柳如意这般主修法术的法修,自然比这些剑修明白得多,所以卜算卦象,便都交给了她,但事实上大家都会观卦。


    站在后面看了一眼,卫停吟就看明白了。


    的确是乱七八糟的卦象。


    生死看不出来,方位看不出来,什么都看不出来,简直是乱七八糟的一团毛线。


    “真是和师尊一样的卦象。”赵观停愣了,转头看向卫停吟,“这是怎么回事,师兄,难道说阿恣去了师尊的地方……”


    沈如春忍不住又嚷嚷起来:“你看我就说吧?他知道的?他一定是知道怎么看出传灵体所要说的完整灵言的邪术的?”


    卫停吟沉默不语。


    他望着卦象,脑子里乱糟糟的——这究竟怎么一回事,江恣怎么会一言不发突然消失,跑去谢自雪的地方,和他单独见面?


    应该不是。


    如果他一早决定今晚单独去见谢自雪,那闲着没事儿跟他卫停吟要冰酥酪干什么?


    如果他要去见谢自雪……


    猛然间心神电转,卫停吟脑子里一炸,想起了什么。


    “你这话就不对,就算千雪太初莺一直在清衡山宫——”


    “阿春。”


    沈如春还在嚷嚷,卫停吟忽然叫了她一声。


    沈如春声音一顿:“什么?”


    卫停吟脸色有些吓人。


    他声音缓缓:“我记得,你说过,在江恣跟我共坠雷渊之后,世间以为我二人身死,师尊也为此卜卦数次,想看我二人魂飞魄散后,那些散魂去往了何处,是吧。”


    “是啊。”


    “你还说,那时候的卦象奇怪,是吧。”


    “是啊……”


    “那时候算出来的卦象,”卫停吟问她,“有谁见过。”


    “那……应该只有师尊自己见过。”沈如春说,“师尊与我们说的,也只是说卦象什么都看不出来,魂在何处看不出来,是吉是凶看不出来,明明师兄师弟已经身死,却……”


    说到最后,她脸一白。


    “却……”她有些说不下去,脸色越发难看,“却连生死,都看不出来。”


    话一落,满座静。


    片刻,卫停吟冲出门去。


    “雷渊?”不知谁声嘶力竭地喊起来,“师尊在雷渊下??”


    第53章 雷渊


    卫停吟冲到山宫门前的一片空地上,拔出见神剑,一剑落下,火光从剑下轰然烧向四面八方,成了一个阵法。


    阵中火光蔓延,烧遍视野。或许是太心急,阵法法力过盛,四周开始地动山摇,火光轰隆隆地惨叫。


    卫停吟拔出剑,阵光立即将他吞没。


    片刻的天旋地转后,他听见了呼啸的风声。


    再睁开眼,卫停吟人就到了一片荒原。


    荒原之上,寸草不生,远些的地方有几棵光秃秃的树木。四野八方的大地上皆是炸裂焦痕,是天雷落于此处过后炸起焦土的痕迹。


    北边之处有一山崖,崖边有些高。


    这里,便是江恣飞升时的荒原。


    风比记忆里更大了,四周也阴暗无比。此时本就是夜晚,空中魔气又厚重,不见丝毫光亮,整个地方漆黑不见五指。


    好在仙修五感通明,火灵根的更是眼睛好使,再黑的夜晚也看得见。


    卫停吟看见不远处的荒原大地开裂,一道巨大的、黑色的裂缝,像一张血盆大口一样横在那里。


    魔气和巨风一同从那张血盆大口里向外呼啸,黑气源源不断的涌向空中。


    是雷渊。


    也是魔修口中的魔渊。


    卫停吟朝着雷渊跑过去。他焦急地向四周环望,在北边的视线尽头,看见一道黑色的人影。


    “江恣?”


    他大喜,朝着那人跑了过去。


    那道黑色的身影回过头。


    的确是江恣。


    看到卫停吟,江恣依然平静。仿佛早就知道他会过来,江恣连眼皮都没动一下,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他跑向自己。


    卫停吟跑到他跟前,气喘吁吁地问他:“怎么一声不吭跑到这儿来了?你来干什么?”


    他神色紧张地盯着他。


    江恣沉默平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的一笑。


    他笑得有些无奈:“呆着也是无聊,来散散心而已。”


    哪儿有散心散到这个鬼地方的?


    卫停吟皱起眉来,张张嘴正要继续说话时,又几道声音从后面传了过来。


    “师兄?”


    卫停吟回过头,看见上清山其余几个人竟然都从他刚起的门阵里跟着跑了过来。


    跑在最前面的是赵观停。


    他停了下来,跟卫停吟一样焦急:“阿恣,你不声不响地突然跑到这儿来干什么?你知不知道师兄多着急?”


    江恣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后面来的沈如春又嚷嚷起来,把他的话给堵了回去:“师尊呢??”


    江恣顿了顿,疑惑:“什么师尊?”


    “你少装蒜?”沈如春上前几步,怒道,“你难道不是知道师尊就在这附近,才自己悄悄过来的??”


    “?”


    江恣眯起眼,脸上的疑惑越发深重。


    看他这样,他是真的不知道谢自雪也在这附近。


    赵观停转头看向卫停吟:“说起来,师尊在哪儿呢?”


    “不知道,没看见。”


    站在外围的萧问眉像是想到了什么。她突然瞪大双眼,转身跑向雷渊。


    “问眉?”


    走在最后面的柳掌门惊叫了声,忙跟过去。


    萧问眉在渊边站停住。


    渊下呼啸上来的魔气和狂风将她的衣发吹得往后猎猎地飞,束好的发冠都几乎要被生生吹散。她几乎睁不开眼,于是眯着眼往下看。


    柳如意在她身后停下,跟着往里望去时,什么都瞧不见。


    雷渊之上,不见渊下。


    谁都看不见的。


    一时之间,空气安静。


    “……不会的吧,”赵观停干笑起来,“师尊怎么可能在渊下?多半是这附近啦,再说在渊下的话,那只鸟是怎么飞上来的……那就是个只会唱歌的鸟儿啊。”


    江恣皱起眉。


    像是忽然被叫了一声,他突然一怔,转头看向雷渊。


    “江恣。”


    卫停吟叫了他一声,但江恣没有反应。他望着那道雷渊,望得出神。


    “江恣。”


    卫停吟以为他在想事情想出了神,又叫了他一声。


    江恣还是没有反应。他忽然慢慢侧过身去,朝着雷渊迈出两步。


    卫停吟心里一咯噔,忙大声叫他:“江恣?”


    江恣脚步一顿,回过头来。


    他还是那样平静:“什么?”


    卫停吟被他吓得心脏狂跳。


    他望着江恣那张平静的脸,咽了口口水。


    “你……”


    “柳如意?”


    卫停吟又被打断了。


    卫停吟暗暗骂了一声,不爽地咬了咬牙,转头一看。


    居然是易忘天从他那道门阵里走了出来。


    个煞风景的玩意儿?


    卫停吟咬牙咬得更用力了,气得两眼都要滴血了。


    他往江恣跟前走了两步,把他挡在身后。


    柳如意看到这人来,也是皱起了眉头。


    “幸亏我时时刻刻盯着你,”易忘天走了过来,死死地盯着她,“你竟然瞒着我寻找谢自雪……找到了这里来不说,还找来魔尊,帮你一起寻找谢自雪。”


    易忘天的眼神又不善地飘过来,在江恣和柳如意之间相互徘徊了会儿,“你还敢跟我说,你们二人毫无私通牵扯,一切只是公事公办的谈判而已?”


    这人还微妙地误会了什么。


    柳如意懒得理他,看了他一眼就把头扭开,往前走了两步,往雷渊里望去。


    她拿出一个法器,运转灵气,想用那法器来再探探谢自雪究竟在不在这里。


    易忘天这人,自尊甚高。


    见她理都不理自己,一股无名火直冲他的天灵盖。


    易忘天低骂一声,气冲冲朝她那边冲过去:“柳如意?”


    柳如意手上的法器,依然灵气混乱,什么都看不出来。


    她眯起眼,十分不解。


    是因为雷渊大开?


    眼瞅着易忘天朝她一步步走过去,脸上愤怒越发明显。


    柳如意却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赵观停吓得赶紧扑过去。


    他生怕易忘天一个说不好做出什么事儿来,边冲过去边喊:“易宗主?你——”


    轰的一声巨响。


    赵观停停下脚步,易忘天也立刻顿在原地。


    众人脚下,地动山摇。


    雷渊之中,竟有一道琼白光束冲向苍穹,击破黑夜,将天上蔓延的漆黑魔气生打出一个洞。


    站在渊边上的柳如意和萧问眉长发纷飞。


    所有人面色惊异,震惊无比地望着那道光束。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光束渐渐扩大,从一开始的光束变作满渊的白光。


    天上击破魔气的洞,也变作一道口子。最终随着更重的一声巨响,最后一道白光飞向当空,如劈下的一剑,只听轰的一声,它竟将天上所有的魔气劈散了。


    白光当空,带来须臾白昼般的光明后,烟消云散。


    明月当空。


    那一轮明月,安详地照在荒原上。


    所有人难以置信地望着这一幕,望着天上干干净净的苍穹,都失了声。


    方才,这里还魔气厚重。


    渊里忽然升起一片白雾,白雾蔓延到崖边。


    见此情景,柳如意慌忙拉着萧问眉后退,退到白雾之外。


    雷渊鲜少现世,她们没见过白雾。不知是好是坏,总之小心起见,先远离再说。


    两人退到雾外。


    萧问眉踉踉跄跄地被她拉走。


    缓缓地,她瞳孔缩起。


    柳如意没见过这情景,可她见过。


    与她一样,除了卫停吟,上清山其他几个人都瞳孔骤缩。


    “这……”


    卫停吟偏头,看见赵观停神色有异。


    卫停吟便明白了什么。


    白雾之中,响起一阵脚步声。


    一人形渐渐从雾中显现。


    他肩披雾气,手拿一柄裹满水灵气的仙剑,身姿如松木般直挺,从那白雾之中走了出来。


    那人一头雪白的长发,依然朗目疏眉,眉间一点红朱砂,一双眼淡漠如冰,眼底却是两片湛蓝的水。只是与从前不同,他一身白衣破烂,长发披散,从前最齐整的模样变得破败随意了太多。


    风在吹。


    雷渊里,还是有很大的风。


    但天地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仿若忽然一切静止,所有人望着走出来的那人,良久失声。


    那人走出白雾,站定在雾外。白雾向外蔓延,又蔓延到他脚下。


    他还是那样眉眼淡漠。


    风吹乱那头长发。


    “……师尊?”


    赵观停最先回过神来,颤声叫他。


    谢自雪看向他,没说什么,点了点头。


    “真是师尊??”赵观停大惊,“不是,这……您这……??”


    赵观停太过震惊,已经不会说话。他张着嘴“这这这”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这”出来。


    “您怎么会从雷渊里出来??”


    还是沈如春把话喊了。


    谢自雪没有回答,他侧过头,看向卫停吟。


    卫停吟正也很疑惑谢自雪怎么会在雷渊里面。


    但在谢自雪看向他的这一瞬,卫停吟反应过来,在谢自雪这儿,自己已经死了。


    ——可意料中的、谢自雪该有的震惊,却一丝一毫都没出现在那张脸上。


    谢自雪只是看着他,随后皱起眉来。他睫毛颤了颤,目光沉沉,眼中莫名泛起一股哀愁。


    谢自雪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卫停吟头皮一紧,突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有挂心的事,就下去看了看。”


    谢自雪看了眼沈如春,这样答了一句后,又看向江恣,“看到了许多事。”


    江恣也望着他。


    隔着很远很远,两人遥遥相望。江恣没有说话,在看到谢自雪脸上的愁绪后,他别开眼睛,并不想做回应。


    但他心里明白。


    谢自雪知道了他早就知道的事情。


    “少在这里惺惺作态?”


    谢自雪转头望去。


    是易忘天,他怒气冲冲走过来几步,已经满脸怒意。


    “这到底怎么回事,你当年明明自散修为,自断了仙脉?为什么能入雷渊,为什么手上还有这一柄仙剑??你……你不是把这柄剑,交给了景掌门吗??”


    谢自雪神色岿然不动,一脸淡然:“当然是假的了。”


    易忘天莫名其妙:“哈?”


    谢自雪说:“自断是我做的戏。”


    “……??”


    易忘天面色狰狞扭曲,“你做的戏??”


    “是啊。”谢自雪还是淡然,“很容易,将几个爆血的法术放在腕上,解开容颜术,再吐几口血,看起来就很像那么回事。”


    易忘天气得要吐血了。


    “你做什么要这样做??你为何骗人……你散了山,连自己的弟子同门全都骗了,你是个人吗??”


    谢自雪沉默。


    他大约也是十分愧疚,低下了头,垂眸下去,沉默许久后,才说:“我知道这不公。”


    “这对我门下弟子不公,对三清山不公,我都知道,我也做了对不住你们的事。”


    “但我也知道,众人所怒为何。我的弟子从这里面出来,人变得疯魔了。若只是如此,我自当会担责,可事情没这么简单。既然没这么简单,我就不能放着他不管。这雷渊里有我要找的答案,我便也想一去。”谢自雪声音缓缓,“可此去能否回来,谁也不知道。我当年说的散山,倒是真的是真心的。”


    说着,他看向旁的几个过去的弟子,“让你们走,别再等我,我也是真心的。”


    几人一阵无言。


    “谢掌门,”柳如意叫他,“你说事情没这么简单,是什么意思?”


    谢自雪没有说话。


    他沉默不语,低头看了看地上的焦土,又转头看向江恣。


    谢自雪眼中愁绪更甚。


    江恣没有看他,他望着别处。


    良久的沉默。


    空有风吹。


    沉默得太久,易忘天很不耐烦起来:“谢自雪,你哑巴了?为何不做声?”


    谢自雪还是沉默。


    想来他是不知道该如何说起。


    江恣望向雷渊。白雾已经散去了一些,雷渊里,又有魔气蔓延上来,朝着天上涌去。


    饶是谢自雪,也没办法让雷渊闭上嘴巴。


    江恣扯扯嘴角,背着众人笑了笑,心中叹了声。


    他突然心口一凉。


    身后突然有股力气推过来,但很快又松开。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从他身体里抽离了出去,剧痛突然从心上骤起。


    江恣慢吞吞地低下头。


    心口的衣物突然被染湿了,江恣伸出手,摸了摸那处,抬手一看,一手心的血。


    江恣脑子一嗡。


    熟悉的声音打身后响起。


    “有什么难说的,谢自雪。”


    “你告诉他们啊。”


    卫停吟循声回头。


    祁三仪笑意吟吟地从江恣身后走了出来,一手拿着一柄短刀,一手拿着个帕子。


    他擦着刀上的血,笑着说——


    “你实话实说地告诉他们,不就好了。”


    “就说,这天下天上,全是假的。”


    “这是本只写了个开头的书。”


    第54章 自刎(含加更两千七)


    卫停吟猛地一怔。


    还没等他消化下祁三仪的突然出现,以及他说的这话的意思,江恣突然身子一歪,碰地在他面前倒了下去。


    “江恣?”


    卫停吟冲了过去。他把江恣从地上扶了起来。江恣气喘吁吁,一呼一吸都嘶哑。他捂着自己的心口,指缝里洇洇不断地往外淌着血,堵都堵不住。


    卫停吟立刻明白出了什么事。


    他转头瞪向祁三仪:“你?”


    祁三仪好整以暇地擦干净了刀上的血,把帕子随手扔到了一边去。


    “我怎么了,”他笑着看向卫停吟,“哪个魔修不想杀魔尊啊,这得怪他自己不小心,让我得逞了。”


    事发突然,众人骇然。


    站得远的几人呆呆望着江恣跪倒在地,手捂着心口,几乎都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何事。


    半晌,柳如意回过神来。


    “慢着,你方才说什么?”她看向祁三仪,“什么天上天下全是假的,什么书?”


    祁三仪但笑不语,望向谢自雪。


    “人家问你呢,”他说,“你说呀,谢自雪。”


    谢自雪脸色难看。


    卫停吟正吓得帮江恣捂着伤,堵住血。听到这番话,他才从惊惶里反应过来,抬起头。


    他与谢自雪目光交汇,视线相撞。


    谢自雪神色复杂地望着他。


    雷渊里吹起来的风,把他的长发吹得纷乱。


    所有人都看着他,等他的回答。


    沉默很久,谢自雪说:“停吟。”


    他叫他。


    “这雷渊,是天劫时的天雷所出。”谢自雪说,“就算江恣这次有所不同,雷渊是他的雷灵根劈出来的,但那也是天劫中撕裂开的深渊,同样归于‘天’。”


    “‘天’所出的渊,便是天道的渊。”


    谢自雪说,“也就是说,渊中,有天道。”


    卫停吟一怔。


    “在雷渊的最深最深处,有一团灵气存在。那就是天道,接近天道者,触碰天道者,便知天地之理,能看透世间一切,触碰天上地下,知晓古往今来。”


    “也就是说,”谢自雪望着他,“你知道的,你不知道的,碰过天道的人,都已经知道。”


    “这世间,这世界,这天地间,就是一团虚无。”


    “我们这尘世,根本不是真的。”谢自雪说,“这里是一个话本,我们这世界,不过是一个只写了个开头的、余下只剩一片虚无的话本。”


    此言一出,四座皆怔。


    赵观停干笑起来:“师尊,你说什么呢……”


    谢自雪没给他说话的机会:“那话本人只写了个开头,便舍弃了这尘世。”


    “可笔下苍生已生,尘世已成。如此放置不管,我们只会灭亡。”谢自雪道,“于是,那话本人的尘世里,就有个像诛仙阁一样的地方,想出了个办法。”


    “让那处,让那真正存在的尘世的一个人入此世,让话本有后续,能完整地走到最后。等这原本只有个开头的故事延续到最后一刻,我们便有了完整一生,此后再无灾难,天下就能平安。”


    谢自雪话语凝重,语气认真。


    他的神色也太过凝重,在场众人再无声音。


    谢自雪不会开这种玩笑。


    谁都知道。


    众人沉默无言,面面相觑片刻。


    “那……那个外来人,是谁?”


    沈如春声音艰涩地问他。


    谢自雪沉默地望着卫停吟。


    卫停吟望着他。


    他跪在那里,还在为江恣捂着心上的伤。所有人都跟着谢自雪的目光看了过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卫停吟身上。


    身上的皮就这么被谢自雪一层一层扒下来了。


    在穿书局干了快几百年,在这几本书里白嫖了好几辈子,卫停吟还是第一次遇上这种情况。可很意外,他居然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尴尬,甚至连此时此刻最该有的不知所措也没有。他居然有些释然,甚至想如释重负地叹一口气,有一种没来由的、“终于有人看出来了”的心思,占据了他整颗心脏。


    他对着众人干笑几声,微微低头,望向江恣。


    卫停吟明白得很快,雷渊里的天道说了真相,那除了谢自雪,还会有个人知道这一切。


    “你也知道。”他对江恣说。


    江恣哑声笑了。


    他笑得胸膛跟着起伏两下,血流得更多了。黏腻的鲜血从江恣的指缝里钻出来,淌在卫停吟的手心里——他的手就盖在江恣的手背上。


    江恣心上的血从卫停吟指缝里流出来。


    “我……当然知道,”江恣声音沙哑,“可知道的太不是时候了……我知道的时候……你人都跑了。”


    卫停吟无言。


    “就只给我,留一具空壳。”


    江恣笑着跟他说,卫停吟却再笑不出来了。


    谢自雪看向祁三仪。祁三仪已经从江恣背后走了出来,走向谢自雪。


    “你又怎么知道的?”谢自雪问他。


    “简单,我也来过。”祁三仪摊了摊手,“尊主从这里出来的,实力强得和要飞升那时完全不同。我便想,这底下是否有什么好东西,便来看了看。”


    “你也知道,雷渊被他破开以后,便没有从前那样吓人了。里面都已被他杀了个彻底,没留什么东西。只要能活着进去,顶得住雷渊的魔气,就能活着出来。”


    “在他杀了前尊主后没几日,我就下了深渊,见了天道。那正好是你下山前几天,我们真是没缘分,就这么擦肩而过了。”


    祁三仪幽幽哀叹,面作惋惜,好似真的很无奈似的。


    谢自雪懒得跟他多扯皮。


    “你想做什么?”


    “想当魔尊,”祁三仪笑着,“还想做天下之主。”


    谢自雪皱紧眉。


    身后的雷渊里的风轰地大了,吹起渊内的碎沙细石。不知是何物的黑色跟着飞向空中,蔓延苍穹。


    大风已经轰轰作响。


    “你瞧,”祁三仪笑得眼睛眯起,“谢自雪,就算是你,也堵不住这东西的。”


    “魔渊里的魔气无穷无尽,你只能散掉一部分。散掉的那部分,不消多久,魔渊就会又把它吐出来。”


    “这东西永远不会被堵上的。你也知道啊,若是堵上,江恣就会死。”


    “江恣一死,这尘世就完了,我们这话本里,他是主役。”


    这话一出,几个旁人瞪直了眼。


    “他若身死,天地崩塌,万物俱灭;他不死,魔渊就没法堵上。”祁三仪笑着,“你们走不出这死局。他不会死的,我刺得离心有些距离,死不了。”


    “但伤成这样,也算是我赢了。从今往后,我是魔尊。”


    祁三仪笑眯眯地转身,“不日我再去拜访你咯,苍雪剑仙。”


    他哈哈大笑起来,化作一阵黑烟,随风而去。


    那笑声随着他的离开,渐行渐远。


    祁三仪走了。


    雷渊里的风又在呼啸,令人不适的魔气在身后滔天。


    空气却又凝固,很久都没人说话。


    “……是真的吗,师尊。”


    萧问眉开了口,她眉眼晦暗苦涩地看着谢自雪,“江恣……当真是,主役。”


    谢自雪回过头,在魔气肆虐的风里望着她。


    “是。”他说,“并且……”


    还没等他“并且”个什么出来,身后的魔气突然喷薄而出。


    风大得更不讲道理了。


    谢自雪只好把话咽回去。眼瞅着崖边又被渊里的风掀出去了几寸,再在这里待着有些危险。


    他招呼了声柳如意,和她们往外撤去。


    魔气逼近,掀出来的渊底的魔气沙尘更甚。卫停吟不禁眯起眼,咳嗽了几声。


    望着不远处越来越大的风,卫停吟心下觉得不好。


    他低头看,却和江恣视线相撞。


    江恣在看着他。


    那只血眸沉静地望着他,只是望着他。明明心上流血,身旁起风,身侧是唤他回去的深渊,但江恣只是看着他。


    他低头看来,江恣就朝他一笑。


    “……笑什么,我扶你起来。这儿不能呆着了,你……”


    江恣推开了他伸过来的另一只手。


    卫停吟一怔。怔愣的空,江恣又把他帮自己捂着伤的那只手也推开了。


    卫停吟更怔了。


    “你做什么??”卫停吟急了,“你这血流得……喂?”


    江恣不管不顾,摇摇晃晃地自己站了起来。


    风太大了,他站起来时被风一吹,往旁踉跄两步,险些又倒下去。


    卫停吟赶忙跟着站起来,扶住了他一只胳膊,急得直骂:“你做什么你,你不知道自己什么情况??你逞什么强——”


    “卫停吟。”


    江恣哑声叫他,卫停吟一顿。


    江恣几乎从不直呼他名讳,卫停吟心中咯噔一声。


    他望着那只血眸,却只看得见里面无穷无尽的温柔。那真是个太不像江恣的眼睛,一点儿看不见他从前意气风发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


    “他们也都见过天道,”江恣哑声说,“但想必,天道告诉他们的,没有告诉我的多……也难怪,照天道所说,我是天道之子。”


    “可我不是什么天道之子,”江恣朝他笑了,“哪儿有天道之子,活成这个样子的。”


    “你……”


    卫停吟想说什么,可手上突然一空。


    他愣住,再低头一看,他手上扶着的江恣的一只胳膊竟然化作阵阵黑烟,消散于空,手上就只剩下一只空袖子。


    卫停吟眼眸一缩。


    “这胳膊早没了,”江恣说,“不必理会。”


    “什么不必理会??你这都——”


    “你把嘴闭上。”


    江恣用很平静的口吻向他说,带着不容反驳的力度。


    卫停吟喉头一哽,望着那张依然对他温柔至极的脸,再也说不出什么话。


    江恣看着他。


    不知是在想什么,让他安静之后,江恣也很久都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风越发大了,把江恣披散的长发吹得纷飞凌乱。重新从雷渊里迸发升天的魔气带着一股疯劲儿,将崖边一寸一寸吃尽。


    魔气离他们越来越近,好似想将他们卷入雷渊。


    江恣的身子又开始摇晃。卫停吟伸手抓住他,江恣伸出另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没有要他扶住自己,而是跟他十指相扣。


    掌心碰住掌心,手里的鲜血将两只手掌黏腻地牵连。


    “阿恣??”


    身后,赵观停着急地喊起来,“师兄?你们干什么呢??”


    沈如春也急了:“过来啊?做什么呢??”


    那几人竟然都在后面喊了起来。


    卫停吟没有回头,江恣在看着他。


    “师兄,”江恣哑声,“我最后,只问你几件事。”


    巨风中,他声音很轻,但卫停吟听得清晰。


    魔气冲向天空,山崖被撕裂。仿若天地毁灭的呼啸风声里,江恣说:“有多少是真的。”


    “又有多少是假的。”


    “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是真的想要救我去的,还是他们给你的命令。”


    “你给我别的那支桃花,是他们要你那样做的,还是你想给我别上去的。”


    “你说的话,多少是真的。”


    “多少是假的。”


    “你带着我的时候,想的是你那些命令……还是真的想,对我好一点。”


    “你我走在上清山的路上的时候,几次险些丧命的时候,我受了伤生了病的时候,你有没有……”


    “哪怕只是一瞬间,一瞬间也好,”他忽然眼睛发红,“你有没有想,带我走,或者留在我身边。你有没有觉得……我其实,太可怜了,人也……还不错的?”


    “你看着我的时候……你看着我的时候,有没有那么一次,一次就好……你有没有想,跟我说实话。”


    “你有没有过,不忍心扔下我?”


    说到最后,他声音有些发抖。


    卫停吟眼眶发酸。


    他望着江恣,眼眸发抖地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只是视野里忽的一片模糊。


    江恣看着他的眼睛,就这样看了片刻,忽的一笑。


    “他们怎么……让你就这么走了呢,”他长叹着说,“你戏做得这么烂。”


    卫停吟怔了怔,还没来得及问什么,江恣突然把他往后一推。


    卫停吟猝不及防,被他猛地推得一屁股坐到地上。


    一个病秧子,居然还有这么大力气。


    卫停吟爬了起来,一抬头,就见江恣手一扬,竟然抬手立了个结界。


    卫停吟脑子一嗡,立刻明白了他要干什么。


    “江恣??”


    他歇斯底里地喊他,从地上爬起来,冲上去,被那结界结结实实地拦在了外面。


    卫停吟疯了似的拍打结界,喊得声音撕裂:“你要干什么??江恣?回来??你出来???”


    江恣在结界里面向他笑,风把他吹得衣发翻飞猎猎,好似随时都会把他卷走。


    “卫停吟,”他在结界里面说,“他们会让你重来的。”


    卫停吟在结界外一怔。


    “我知道的,”江恣说,“会重来的,从两百多年前。”


    “从你见我第一面开始。”


    “会从那时候重来的。”


    说着,江恣朝他叹了口气。


    “我真不想,做什么……主役啊,卫停吟。”他说,“下次,多给我做几碗冰酥酪吧。”


    “你做的甜。”


    江恣说完,最后朝他露出惨然一笑,转过身去。


    他摇摇晃晃,走向崖边。


    “……江恣,”卫停吟喊他,“江恣?江恣??”


    江恣没有回头,那只没有了臂膊的空袖受风飞舞。他伸出唯一一只胳膊,握住腰上的剑,把它拔了出来。


    见此情景,后面那几人都冲了上来。


    “404?”卫停吟大叫,“破结界??”


    系统面板立刻出现,一道加载条迅速充能。


    【结界破坏中。】


    加载条还在加载,江恣也还没走到崖边。


    卫停吟耳边突然传来声音。


    【……假的吗。】


    卫停吟猛地一怔。


    是江恣。他立刻分辨出来,这是江恣的声音。


    江恣在他耳边气喘吁吁,卫停吟听见他在粗重地喘息,听见他的声音里有颤抖的哭腔。


    卫停吟猛地止住拍打的动作,叫喊也哽在了嗓子眼里。


    【都是……假的吗。】


    耳边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那声音尚且还有许多气力,满含对他的愤恨。


    不甘、痛恨、愤怒,都在那声音里浓烈得撕心裂肺。


    【都是假的吗??】


    【睁眼啊?卫停吟??你给我睁眼啊??你说啊?你告诉我……你睁开眼告诉我啊??】


    【都是假的吗,全都是假的吗???】


    江恣走到了崖边。


    他站在风最大的崖边,整个人摇摇欲坠衣袖飞起,像一张要被吹飞而破裂的薄纸。他回过身,剑抵在脖颈上,向卫停吟遥遥地笑着。


    像飞升那时。


    卫停吟瞬间浑身血液倒流,一股冷意直冲脑仁。


    结界碎裂。


    卫停吟往前一踉跄。狼狈地扑倒在地,摔了下去。


    他抬头,朝着崖边那人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跑过去。


    耳边的声音从怒不可遏的声嘶力竭变得泣不成声。


    最后的最后,他听见耳边那人说——


    【假的也好……】


    【假的也好……你看看我,你睁开眼……你看看我……】


    【别把我留在这儿……】


    卫停吟疯了一样跑向他,向他伸出手。


    崖边那人朝他笑得心满意足,毫无留恋。


    他一剑落下,划下脖颈。


    血落风中。


    剑从手中落下,江恣向后倒下去。


    【师兄。】


    【求你了,师兄……】


    【别留我一个人……】


    卫停吟抓了个空。


    江恣掉下了深渊。


    【别把我……】


    【别把我……仍在这儿。】


    第55章 口才


    狂风如刀,割裂当空。


    风尖啸,人远去。


    卫停吟没抓住他。


    伸出的指尖与那翻飞的黑衣衣角擦肩而过,他抓了个空。


    这一瞬,眼前的一切忽然无限变慢。


    一切被拉长,放慢。卫停吟望见江恣向他衷心地笑,望见江恣长发纷乱,望见他脖颈上的血被卷进黑色的大风里,望见他松开手,那柄剑慢慢地掉到地上。


    剑落地,被江恣留在了崖上。


    江恣落入深渊,被黑风淹没。


    卫停吟听见自己原本隆隆作响的心跳声,突然在这一瞬间戛然而止。


    他呼吸一窒。


    耳边那泣不成声的声音,也消逝而去。


    脑中突然一片空白。


    他没有思考,几乎是下意识地、本能地,卫停吟向前一步,跃入雷渊,跳进肆虐的风里。


    “师兄???”


    他听见身后有人也撕心裂肺地喊他。


    卫停吟没有回头。他在让人喘不过气睁不开眼的黑风里强撑着,瞪大已经血红的双眼。


    铺天盖地难以辨明的黑色魔气里,他找到了在往下坠去的江恣。


    江恣已经闭上了双眼。卫停吟咬紧牙关,又向他伸出手。


    狂风如刀。


    风中魔气化作风刃,割碎他的白衣,割裂他的脸颊。


    很疼。


    浑身上下都被割碎了,卫停吟咬牙忍着。他向江恣伸着手,不管不顾地往深处坠去,抓住了他的衣角。


    他把江恣拽到自己怀里,再抬眼,下面是更深邃的一片黑暗。


    绝望和恐惧终于涌上心头。


    卫停吟如梦初醒,才反应过来自己跳进了什么地方。


    耳边突然响起一声清脆的声响。


    系统面板在他面前忽的展开。


    【智能拯救系统启动。】


    【检测到异常波动,宿主周身的危险已确认。符合系统启动要求——】


    卫停吟眼前突然出现一片巨大蛛网。


    他结结实实地摔在蛛网上面。蛛网往下一沉,把他和他怀里的江恣都接住了。


    四周突然安静。卫停吟抬头一看,见这蛛网竟然挡住了渊下黑风。它就像个锅盖似的,把那些风关在底下的一方牢笼里。


    身下风声尖啸,如同惨叫。


    卫停吟难以平静,他心有余悸地望着蛛网下的黑暗,气喘吁吁起来,脑子里嗡嗡作响。


    忽听一阵水声。他转头一看,一阵水色的剑风从一旁袭来。


    那剑风里有很熟悉的气息,卫停吟辨别出这是谢自雪的剑。


    他抱住江恣,剑风向他冲来,把他和江恣卷起,腾空向上,送到天上后,扔到雷渊边的崖上。


    卫停吟抱着江恣摔到崖上,滚了两三圈,停了下来。


    “师兄?”


    有人跑了过来。


    卫停吟喘着粗气,顾不上抬头看别人,他把江恣松开,爬起身,慌乱无措手忙脚乱地把身上外衣扯下来,团成一团,堵住江恣脖颈上的伤。


    那处流出来的血迅速将他的白衣染红。


    “江恣,”卫停吟声音发抖,伸手晃了晃他的肩膀,叫他,“江恣?江恣??”


    卫停吟声音崩溃,脸上淌下泪来。


    江恣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眼睛闭着,毫无回应。


    血流个不停。


    谢自雪跑过来,跪到地上,看了一眼。


    他伸出手,探了探江恣的气息。


    探过后,谢自雪脸色一凝。


    他沉默地把手缓缓收了回去。


    欲言又止片刻,谢自雪抬头,看向两眼通红的卫停吟。


    “他没气息了。”


    卫停吟浑身一僵。


    浑身血液都在这一瞬冻住了,卫停吟没有抬头。他望着地上闭着眼的江恣,看着他毫无血色的脸,一股不真实的撕裂感漫上心头。


    视野里所有的一切忽然开始扭曲,四面八方都有什么东西向他挤压过来。卫停吟忽然喘不上气了,心脏痛得像要炸开。


    系统什么都没做,他却有种从这世界里抽离了的错觉。


    一切都不真实起来。


    过了很久很久,他慢慢地抬起头。


    已经没有风了,谢自雪长发披散,沉默地看着他。那双眼同样悲痛,又默然而凄哀。


    “先回去吧,”谢自雪说,“我们还没事,天地尘世仍在……应该还有转机,我们先回去。”


    卫停吟张了张嘴,忽然说不出话了。


    他才发觉嗓子很痛。费了很大的劲儿,他才挤出一个几乎没有声音的字来:


    “好。”


    *


    夜已深。


    水云门的一间屋舍里亮着烛光,屋外有数人候着,院门更站了几个门中有头有脸的亲传弟子守候。


    屋中亦有许多人。


    屋中明亮,江恣躺在床榻上,床前站着三四人。


    玉清山主景无词把过脉,皱了皱眉,坐在床边看了许久江恣,站起了身,回过头。


    谢自雪双手抱臂,站在床的另一边。看她站起,他便望去。


    景无词与他相望,脸色并不好看。


    “没有气息,应当已死了。”景无词说,“很奇怪,脉象虽然微弱,但仍留有一丝。”


    “那究竟是死了,还是没死?”


    谢自雪还是一如既往的直接。


    “不好说,我也不曾见过这样的情况。”景无词说,“明明处处都是已死的模样,偏偏还留有一丝气力……这气力又并不在身上体现,实在是诡异。”


    谢自雪沉默了会儿,拧紧眉问:“是不是就像,明明已经死了,但硬是吊着一口与没有毫无区别的气,堪堪算是没死?”


    “正是。”景无词意外,“掌门是知道是怎么回事不成?”


    谢自雪没吭声,他低眸沉思片刻,忧愁地望向江恣。


    江恣躺在床榻上,闭着眼睛毫无声息,脸上毫无血色,当真是死一样的惨白。


    “掌门?”


    他不说话,景无词又叫了他一声。


    谢自雪看向她,摇了摇头。


    “只是猜测。”他说。


    “这样……话说起来,这究竟是出了什么事,他怎么会身死?”


    谢自雪叹了口气:“出了很多事。”


    他眉眼紧皱成一团,神色晦暗。


    语气太凝重,话尾泛着沙哑,仿佛真有太多太长太久说不清是非对错的事了。


    外面夜风阵阵,树影婆娑,屋内忽然安静,很久都没人说话。


    过去很久很久,沈如春忽然叫了声:“师尊。”


    “嗯?”


    “刚才,在雷渊前,”沈如春说,“师尊说,我们这尘世,不过就是个话本……可是真的?”


    “真的。”谢自雪答。


    他毫不犹豫地就应下来了,沈如春喉头一哽。又沉默片刻,她有些不甘心地问:“难道就不会是,雷渊之中的什么幻术么?为了扰乱进入者的心神……”


    “不会。”谢自雪说,“是不是幻术,我分得清。”


    沈如春说不出话了,毕竟谢自雪真的分得清。


    景无词疑惑:“什么话本?”


    谢自雪看了她一眼。


    “我这三年里,是进了雷渊一趟。”谢自雪说,“雷渊是天雷所开,为天道之物。渊里,我见到了天道。”


    景无词瞳孔一缩。


    “天道说,我们这尘世,不过是个只写了个开头的话本。”谢自雪声音淡然,“我们修的道,不过是一场白费工夫。”


    “就算得以飞升,也与死了无异。天上也根本没有什么仙位仙庭。大道尽头,一片虚无。道成之日,便身心入了虚无,再无往后。”


    景无词微张着嘴,一个字儿都说不出来了。


    这实在太荒唐,半晌,她扯了扯嘴角,笑出声来:“掌门说什么呢……”


    “不管你信不信,这都是真的。”谢自雪道,“我也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但这是真的。”


    “那也就是说,”赵观停开口说,“我们都不过是几行字?”


    此话一出,一阵静默。


    所有人都没了话说。


    沉默很久,站在屋中的萧问眉抬起眼皮,看向门口。


    卫停吟坐在门槛上。


    把江恣送回来后,他就一直那样。他不进屋子,就只是坐在门槛上,背对着屋子里,面对满院子的昏暗夜色,沉默不言。


    “就只有他是真的。”赵观停苦笑起来,“这么多人,就只有他是真的。”


    他哈哈笑了起来,可听不出一丝笑意,只有苦涩。


    卫停吟却还是没回过头来,仍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停吟。”


    谢自雪叫他一声。


    卫停吟这才动了动身子,回过头来。那一双眼睛红肿得不成样子,脸上还有泪痕。


    谢自雪看他这样,眉头微蹙起来,面露不忍。


    “进来坐吧,”谢自雪说,“没人会怪你。”


    卫停吟沉默。


    片刻,他站了起来,却没听话地往屋里去。他转身,握着那柄见神剑,向院外走了过去。


    看他要走,沈如春一惊:“师兄?”


    “站住?”


    易忘天大喝出声。


    卫停吟停住脚步。


    易忘天挡在他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那一双三白眼死死盯着他,杀气腾腾。


    “你要去哪儿,”易忘天说,“如今出了这么多事,你是罪魁祸首,你还想去哪儿??”


    赵观停跑出了门来,他也想拉住卫停吟。


    可一听这么一盆脏水泼到他师兄头上,赵观停不乐意了:“什么罪魁祸首??易宗主你——”


    “闭嘴?”易忘天怒目瞪他,“莫再说什么我颠倒黑白,这次可是天道所说的?”


    他指着卫停吟,“是你们谢掌门亲口说的?天道说,这人是外来的?”


    “若那些什么话本子的烂话是真的,这外来的就是知道最多的……可他瞒了这么多年,当年更是在江恣飞升的时候一剑自刎,让天下变成这般糟烂模样??”


    “若这真是个只有个开头的话本,那天下如今的这般模样,就是这个外来的一手操控成这样的?谢自雪,这是你门下真正的祸根子?你还想让他跑了,做第二个江恣不成??”


    赵观停被易忘天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


    他支支吾吾一会儿,几次三番从嗓子眼里发出气音,急得很想说些什么来给卫停吟辩驳,但他却始终说不出什么来。


    他着急得直跳脚,回头求助地看谢自雪:“师尊?”


    你快说点儿什么——赵观停的脸上明晃晃地写着这句话。


    谢自雪皱着眉,走出门来,张了张嘴,正要说些什么时,突然听见卫停吟笑了一声。


    “我一手操控,”他笑着抬头,脸上笑容讽刺至极,“我若有这么手眼通天的本事,今天就拉住他了。”


    易忘天不屑地嗤笑一声,张嘴要出言讽刺时,卫停吟继续说:“别在我跟前犯贱了,行吗。”


    易忘天到了嘴边的话生止住了。


    他们仙修也忌讳口业,就算易忘天这样行事不端不正的,也不会说太过粗暴无礼的字眼。


    卫停吟这么多年嘴上虽然不留情,可也没说过这么刺人的。


    易忘天张着嘴,愣是傻在原地了。


    卫停吟目光冷冷,看得易忘天心里突然很没底。


    “你到底还要当多久小孩,”卫停吟道,“师尊在的时候,你给师尊找不痛快;师尊走了,你就去找萧问眉不痛快,去找江恣不痛快。”


    “人人念着无生宗不容易,你不容易,都不多说你什么。你便真以为仙修界众人都有愧于你,于是到处闹到处骂,一个不如意便登门拜访,在外人家里吆五喝六。”


    “邱愁当年杀了你无生宗满宗的人,也早就把你杀了。”卫停吟道,“你早死在那天了,你永远是那个幸存的无生宗小弟子,你从来就没有从那天走出来过。”


    “那之后你就只觉得自己可怜,觉得自己受过罪,魔修都欠你的,仙修界也欠你的。没受过跟你一样的罪的人都该让着你,人人都该多看看你,看你是个多坚强的人啊,被屠过门的山门你都扛了起来,为了不走你的前路,所有人都该听你的,按你说的做。”


    “你闹够了没有,易宗主。”卫停吟说,“处处给人添堵,看见别人对你说不出话,你就感觉到自己有权有势了,被屠门时的无能为力就烟消云散了,心里就爽得要升天了——哪怕这些人是仙修,根本不是魔修,甚至在被屠门时还帮过你,可那也拦不住你心里爽得热血澎湃,比去除魔卫道都舒服,是不是?”


    易忘天脸色一青,又腾地红了一整张脸:“你胡说什么??”


    “我说你别再跟个小孩一样胡闹了。”卫停吟说,“我的确是外来的,这话本也的确只写了个开头,可你们并不是得我推着才会往前走。他没把话本写下去,可你的人生停下来过吗?”


    “我根本就操控不了什么。师尊不欠你的,萧问眉不欠你的,我不欠你的,江恣也不欠你的。”


    “给我滚开。”


    卫停吟道,“你也死过师弟吧,易忘天。”


    “……”


    易忘天再说不出话了。


    卫停吟抬脚离开,绕过了他,走向院门,出了院子。


    易忘天没有再拦他。


    他脸色难看地望着卫停吟离开,又脸色难看地回过头来。


    见谢自雪好整以暇地倚着门框,一言不发地任由着卫停吟离开,易忘天气不打一处来,阴阳怪气道:“你的徒弟,说话真是厉害。”


    “啊,多谢,”谢自雪淡然看他,“我也一直很喜欢他的口才。”


    “……”


    “方才那番话,的确精彩,也说得很好。”谢自雪钦佩地点了点头,“这么多年了,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易宗主。我这徒弟,竟然帮我把心中烦忧说了个干净,我听得真是舒服。”


    易忘天气得怒发冲冠,咬牙切齿,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有满嘴的牙被气得咬得咯咯响。


    “可是谢掌门,就这么让他走了,没关系吗?”柳如意道,“卫停吟毕竟真是外世人。”


    “没关系。”


    谢自雪回过身,望向床榻上那已经没了声息的死人,叹了一声。


    “他会回来的。”谢自雪说,“我的徒弟,我知道的。”


    第56章 回溯(作话必看)


    已过子时,夜风习习,空中没一点儿亮光。


    卫停吟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


    他像一具行尸走肉一样在路上乱晃,脑子里像一潭死水般毫无波澜。空地上的风大,他却没什么感觉。江恣跳崖时的样子在他眼前一遍一遍地回放,那时的风更大,刮得人脸疼。


    江恣死了,但景无词又说他没死。


    卫停吟刚才坐在门槛上,已经把她和谢自雪的话都听得清清楚楚。


    江恣到底死了还是没死,这到底是什么情况,该怎么做才能挽救——这些事,卫停吟很努力地想要去想一想。可他每次一想,江恣跳崖时的那张笑意吟吟的脸就浮上心头。


    于是卫停吟再也没法深想下去。


    江恣笑得心满意足。


    最后的最后,江恣朝他笑得心满意足。


    脑中一片空白地闷痛很久,卫停吟忽然明白过来了一些。


    他想,江恣是恨他的。虽然他喜欢他,打他回来以后,也一直小心翼翼地护在左右,什么事儿都由着他,跟着他,最听他的话,可江恣其实是恨他的。


    他恨他从崖上一剑自刎,恨他当时在自己面前笑着一剑把自己送进深渊地狱,恨他只留给自己怎么都想不明白的谜题,恨他让他每次对此事不解而思考时,都会无数次地想起那时他痛快的笑意,想起他决绝的诀别。


    而为何诀别,他连一点儿蛛丝马迹与遗留的书信都没有。


    江恣恨他,所以让卫停吟也站在当年他的位子上,让他好好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儿。


    他让他看看,眼睁睁看着对方去死是什么滋味儿。


    他也让他感受感受,人抓住了,却只能看着这人再没声息地永远闭上眼,是个什么滋味儿。


    江恣恨他。


    他恨他沉默的两百年,恨他没骗到最后,恨他最后的诀别。


    脚步摇晃间,卫停吟抬起头。


    他胡思乱想地乱走,一抬头,面前竟有一棵大树。树影婆娑,枝叶随风晃,在夜里发出沙沙响声。


    抬头望了片刻,卫停吟转过头。一转头,他看见一间屋门大开的屋舍。


    卫停吟怔了怔,四处打量一番,才发现这是间舍院,并且是白日里江恣还待过的屋舍。


    竟然不知不觉走回到这边来了。


    卫停吟神色微怔。他转过身,面向屋舍。恍然间,他仿佛又看见了江恣,看见他又孤零零地坐在屋前廊下。


    夜风习习。


    眼前的消瘦幻影被风吹散。


    卫停吟前发微晃。他望着空荡的廊下,心中哑然。


    他抬起脚,鬼使神差地往屋子里走。


    屋子里什么都没有,连烛火都没有点。站在漆黑一片的屋舍门口,卫停吟沉默了很久。


    身前身后,一片死寂,空有夜风。


    卫停吟侧了侧头,看见门旁柜上,自己不久前端来的一碗冰酥酪还放在那里,没有动过。


    白洁的一碗冰酥酪在漆黑的屋子里格格不入。


    卫停吟还放了些桂花蜜在上头。


    怔愣地望了它片刻,卫停吟进了屋子,往那柜前走过去。


    站到柜前,他低头看着这碗冰酥酪,想起那年的盛夏时节。


    那年夏天,舍院外头的大树又长得郁郁葱葱,正阳当空下蝉鸣声不断。已经长开长大成了青年的江恣练完剑,满头大汗地回到自己的舍院里,气喘吁吁地趴在桌案上,就拉长声音叫着说自己要死了。


    那时候他境界还不高,不懂避暑,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夏天里热得叫苦连天。


    他趴在桌上,卫停吟从一旁走出来,看他热得虚脱,笑了声,拿了第一碗冰酥酪给他。


    他把冰酥酪放到他跟前的桌案上。碗碰桌面,咔哒一声轻响。


    江恣吓了一跳,整个人腾地蹦起来,抬头一看见是他,就没好气地嚷嚷起来:“你在我舍院里干嘛??”


    江恣回的是自己的舍院。


    听他这么说,卫停吟笑了声:“我是你师兄,说进就进咯。”


    “是我师兄也不能这么不讲理吧?你这算私闯舍院了?”


    “那你别吃。”


    卫停吟伸手就把冰酥酪的碗收了回去,“真是好心被当驴肝肺。一进盛夏你就天天喊热,从前几年没什么事,躲在屋头底下喊喊热就过去了。可今年不同往日,眼看着你要结金丹了,师尊紧张你,日日把你叫出去练剑,每天你累得跟条狗似的耷拉着舌头回来,我看你热得可怜,才做了碗冰酥酪过来给你。”


    “你倒好啊,不给师兄磕头谢恩就算了,还抓着师兄翻墙进你院子的事儿不放。哎,孩子大了,翅膀硬了,真是寒师兄的心。”


    江恣眼角抽搐:“你刚承认了是吧,你刚说了你翻墙进我院子了是吧?”


    “现在还抓着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儿不放。”卫停吟语气沧桑。


    “所以你真的是偷偷翻墙进来的是吧??”


    卫停吟啧了声:“烦不烦啊,翻就翻了。你到底吃不吃?不吃算了。”


    他拿着碗转身就走。


    身子刚转过去,江恣就在他后面猛地一拍桌子:“回来??”


    卫停吟笑了声。


    他回过身,江恣手拍着桌子,很不满地抽着嘴角,眼睛往他手上飘过去。


    “我吃。”他闷声说,“我要吃。”


    语气很倔。


    卫停吟朝他一挑眉,调笑着“是吗”了声,转身回来,没个正形地晃着身子走回去,一屁股坐到他旁边,把冰酥酪重新放到他面前。


    江恣把碗拿过来,用勺子舀起一勺。


    卫停吟好歹过了六个世界,各种角色都做过,做饭是不错的。冰酥酪虽然是第一次做,但也一次成功。


    江恣舀起来的这一勺凝固成型,很是成功。


    他没立刻把冰酥酪送进嘴里。


    江恣捏着勺子,仔细打量了许久这一勺冰酥酪,惊异地看向卫停吟:“这是师兄做的?”


    “是啊,”卫停吟手托着腮,一脸随意地坐在桌边,朝他笑起来,“厉害吧,你师兄。”


    “算,算厉害吧。”江恣磕磕巴巴了句,莫名脸红了些。他别开脸,看着别处,跟他嘴硬道,“你这么辛苦,还特地给我送来,我就先谢谢你。”


    嘴硬的死小孩。


    “倒也不是特地给你,”卫停吟笑嘻嘻地,“第一次做,我不敢吃,就找个替我试毒还得谢谢我的。”


    “……你有病吧??”


    “不许骂师兄,做成什么样这都是解暑的,惦记着你你就该谢谢我了,兔崽子。”卫停吟懒洋洋道,“快吃。”


    江恣很显然不服,他跟只被惹毛的小狗似的,眉眼皱成一团,瞪着他,嗓子眼里发出一阵低吼似的呜嗷声。


    但乖乖的把这一勺子冰酥酪送进了嘴里。


    吃下去的一瞬,他眉头立刻舒展。


    江恣抿了抿嘴里的冰酥酪,眼睛里忽然变得亮晶晶的。


    “怎么样?”


    卫停吟问他,还是一脸的随意。


    他对自己的手艺很自信。


    江恣沉默很久,说:“太甜了。”


    “?”


    “你放了多少砂糖啊?”江恣抬起眼睛,很嫌弃地看他,“我不喜欢吃太甜的啊,你下次能不能少放点。”


    话这么说,他手上又狠狠舀了一大勺。那一大勺冰酥酪在勺子上摇摇晃晃,眼看就要撑不住掉下去时,被江恣张开一大口,全给吞了。


    “……嫌甜你还吃那么多?没见过这样碗还没放下就骂娘的?”


    “你又不是我娘?”江恣边说边又送进嘴里一勺子,鼓着腮帮子说,“下次什么时候做?”


    卫停吟无语了,赌气道:“明天?明天我放一罐子糖给你?齁死你?”


    江恣一听这话,就气不打一处来。


    他又跟卫停吟嚷嚷起来了。


    嚷了什么呢,卫停吟记不清了。只记得他那时候抓着碗不放手,声音很有气力,生机勃勃的。


    卫停吟想起来,江恣那时已经十九了,从他第一次见江恣起,到给他第一碗冰酥酪的时间,也是一晃过去七年。


    卫停吟把他放在身边,亲力亲为地拉扯了两年后,江恣就下山卫道立了大功,在门中声望好了许多。第三年的时候,他更是救了赵观停一命,成了上清山的红人,谢自雪的爱徒。


    江恣大了以后,和谢自雪之间的隔阂不知何时就没了,或许是在卫停吟没看见的地方已经交了心,相谈过。


    谢自雪开始上阵亲自教导他,江恣虽然接受,可也没全心全力地依赖。等离了山宫,自己修炼,他有不懂的,还是来找卫停吟。


    所以每次谢自雪说他一点就通一说就懂的时候,卫停吟都很无奈地苦笑——什么一点就通一说就懂,他不懂的时候找的不是师尊,是他师兄。


    江恣还是会依赖他。


    卫停吟忽然又想起谢自雪要江恣修炼无情道的时候。


    江恣那时有所犹豫,他不想修无情道。谢自雪那时看出了他的犹豫,便说不修无情道也好,苍生道也不错。


    可卫停吟接到的任务,是让江恣修无情道。


    于是离宫后,他拉住了江恣。他说阿恣啊,修无情道吧。无情道好啊,大师姐就是无情道,多帅。


    江恣沉默了。沉默了很久,他说,他修不得无情道。


    卫停吟奇怪:“为什么修不得?”


    江恣没有说话。


    要说的话好像很不容易说出口,又沉默一会儿,他才硬着头皮说:“无情道者,不是要心无挂念么?我……有挂念。”


    卫停吟“嗐”了声:“若有挂念杂念,什么道都成不得的。念想都是修行路上一点点摒弃的,不碍事。”


    “我若是不想摒弃呢?”


    卫停吟有些恼,只觉得这孩子心眼子太死,没好气道:“不摒弃你修什么仙?”


    江恣不吭声了。


    他没说话,转身就往前继续走。卫停吟跟在他后面,系统面板上还明晃晃地挂着他没完成的任务,卫停吟便苦口婆心地说了一路,劝他修行无情道。


    最后的最后,俩人回到舍院门前。


    江恣终于叹了口气。


    “那就修无情道吧,”他说,“就听师兄的。”


    卫停吟这才高兴了。他拍了拍江恣,夸了他几句好的,就蹦蹦跳跳地回院去了。


    在想什么呢。


    卫停吟想,那时候江恣在想什么呢。


    江恣的无情道是他逼上去的。


    他其实不想修无情道,他一早就不想了,他打一开始就不想修无情道。卫停吟不知道他那时为什么要答应自己,江恣或许那时是赌气答应的,他或许是想这样下去没完没了,他也想摒弃对卫停吟的这份心思,他想在无情道的修行里把它消磨掉。


    可他没有消磨掉。后来无数次的跟卫停吟出生入死,后来那一碗一碗的冰酥酪,后来卫停吟为了他冒险去取了灵草来大病一场,让江恣怎么都没舍弃掉他。


    突破境界,只问修为。


    大道的道心,唯在飞升时,受天道所问。


    江恣没过天问。


    他死在天道里。


    卫停吟伸出手,双手捧起冰酥酪的碗。他呆呆地望着冰酥酪白嫩的表面,望着上面的桂花蜜,才发觉自己这两百年里到底有多不是个东西。


    他深负江恣,从头负到尾,没一件事对得起他。


    江恣心满意足笑着自刎的模样,又浮现到他面前。


    卫停吟缓缓跪下,两膝咚地一声沉沉磕到地上。他捧着碗低着头,额头磕在跟前的柜子上。


    他的手开始抖,几滴泪从眼眶里落下,低落到白净的冰酥酪上。


    【宿主。】


    系统突然叫他。


    卫停吟肩膀一抖。他忙抬起头,放下碗抬起手,抹了两把眼泪,看向一旁。


    系统面板出现在了他面前,那上面出现了一行对话框。


    【上级检测到,宿主所处的世界发生异常。】系统说,【主角的命数在不久前急剧降低。好在我们早就发现世界的异常,提前为主角设置了免疫死亡。】


    【在方才智能拯救系统启动时,免疫死亡系统也成功启动,目前稳定运行中。】


    【它会持续维持运行,主角的命数不必担心,他会活着,以此维持该世界正常运转。】


    卫停吟明白了,江恣之所以没死却和死了没两样,就是穿书局干的,他们为了世界不毁灭,保住了他一命。


    “所以,现在什么意思。”卫停吟哑声问它,“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宿主,不是“你们”,是“我们”。】系统纠正他的用词,【我们是一体的。】


    卫停吟嗤笑一声,无话可说。


    他们的确是一体的。


    这么多年,卫停吟就算总是不忍心,也的确是做了穿书局的一把刀,不停地帮他们往江恣身上捅刀子。


    “那要做什么?”


    卫停吟声音里是挡不住的疲倦,“总不能一直这么下去吧?”


    【当然不会。】系统说,【上级在深入调查后,已经发现,这世界的因果出现了BUG。】


    【因为修仙世界观有所特殊,世界的因果受天道所知晓,所以在穿书局的流程规则里,因果律的运行是与天道共享的。目前,已有数人得知此世界的真相。】


    【该事态,符合世界崩坏的最低标准。就算再在这条世界线里走下去,得不到好转,反而越发崩坏的可能性最大。】


    【所以,为了不再浪费人力资源,也为了让这个世界恢复正常,尽快得到最好的结果。】


    系统顿了顿,【上级决定,开启“因果回溯”系统。】


    “因果回溯”系统是穿书局的王牌武器,卫停吟听过,也知道。


    它在员工手册的最后一页,是穿书局压箱底的王牌。


    在世界濒临崩坏前,在真的走投无路无法读档,又还能救一救的时候,因果回溯系统就可以启动。原则上来说,只要没被逼到绝路上,因果回溯是不会轻易启动的。


    因为这东西花费巨大,且启动的结果是让宿主员工一夜回到解放前。


    因为无法读档,所以它的回溯,是让宿主回到最开始的地方,一切从头重来。


    卫停吟有想过可以启动这个,但他真的不想用到这个。


    并非是他嫌重头再来麻烦,而是启动这个的代价太大。


    它可以启动的时候,说明江恣要死了。


    江恣回不来了。


    卫停吟长久地沉默着。


    他跪坐在地上,望着系统面板,很久都没说话。


    【宿主。】系统敲打他,【如果没问题,请在因果回溯系统启动通知书上签字。】


    面前出现了电子的通知协议书。


    条例白底黑字,黑白分明。卫停吟盯着这些字看了半天,总觉得写的不是因果要回溯,而是江恣的死亡通知。又看久点,他又觉得写的也不是江恣已经死了,字里行间都是吃人。


    手里的一碗冰酥酪突然变得很重。


    “等一晚上。”他最后哑声说,“天亮了,我就签。”


    第57章 重来


    【提前预警:已在文案谢过但再次提醒,本文分为OE&HE两种结局,本章节是分支节点。下一章是正文的第一种OE结局,带有be色彩,如无法接受请绕行,不要购买。下下章·59章为继续he走向,可以放心购买,爱你们?】


    *


    等一晚上也没什么大问题,系统同意了。


    卫停吟坐在原地缓了一会儿,站起身来,把冰酥酪放回到一开始放着的桌柜上,转身出了屋子。


    天上还是阴暗的一片。卫停吟仰头望了会儿空中涌动的黑气,走出了门,漫无目的地在水云门中又走了好久,他回到了江恣在的那间屋舍之中。


    他再回来时,已过深夜丑时,是真正的夜深人静的时候了。


    处处寂静。


    屋舍之中已经只剩下了谢自雪,院子里也没有了易忘天的影子。卫停吟跨过门槛走进屋中,看见谢自雪独自一人掌着烛,守在江恣床前。


    他就坐在床边,低头望着江恣的脸,一言不发,如外面不见明月的黑夜一般沉默。


    除了他手中的烛火,屋子里便没有其他光亮了。


    其他烛台都已熄灭。漆黑的一片屋子里,就只有谢自雪那里亮着光。烛火照映着那张脸,卫停吟清清楚楚地看到谢自雪眼中有一片散不去的忧愁和怅然。


    听到脚步声,谢自雪转首抬头,看了过来。


    看见卫停吟回来,他并不惊讶。


    “回来了。”谢自雪说。


    卫停吟点着头,慢吞吞地迈过门槛走进来。


    “师尊怎么一个人。”卫停吟问他,“其余人呢?”


    “让他们回去了。”


    谢自雪把手中的烛台放到一边的桌上,“虽说一个两个不愿回去,毕竟事情怎么都说不明白,都要在这里等你回来。可时候太晚了,我想你若回来,看见这一群人都在,想必有话也是说不出口的,便都硬赶回去了。”


    “……是吗。”


    “易宗主我都赶回去了,”谢自雪望向他,“为师真是用心良苦。”


    卫停吟无言片刻,强扯起嘴角朝他笑了下。


    谢自雪有时候还挺冷幽默,但卫停吟现在实在没心情回应他。


    卫停吟走到床边,往床上看去。


    自打从雷渊回来,卫停吟就没走到近处来看过江恣。


    江恣神色平和地躺在床上,仿佛只是睡着,可又比从前他尚有气息地睡去时安稳太多。他在魔界睡时总是梦魇,卫停吟见过的,每每早上他去床前看,都见到他眉眼紧皱流着冷汗,手紧攥着床上的一件旧白衣,阵阵发抖,手背上青筋暴得十分恐怖,不知究竟是在梦什么。


    卫停吟望着如今的他。他好像真的解脱了,眉眼舒展开,像从前还没飞升那时一样无忧无虑似的。


    卫停吟忽然有些没脸再去看他。


    他渐渐低下头,眼神移开,竟然再不敢去看那张他最熟悉的脸。


    “不必觉得抱歉。”


    谢自雪突然说。


    卫停吟抬起头,见谢自雪正望着他。


    他就站在谢自雪身边,他们一立一坐,离得极近,卫停吟看见谢自雪那双眼睛里的平静如潭。


    “你没有对不起谁,”谢自雪看着他的眼睛说,“算不上骗,只是隐姓埋名地在山上呆了两百年罢了。”


    卫停吟怔怔:“你……”


    “徒弟在想什么,做师尊的自然看得出来。”谢自雪向他轻轻一笑,“但也有过失足之处。我这一生唯一的败笔,便是没看出江恣对你的心思。”


    卫停吟沉默。


    “但我不觉得你骗了谁。”谢自雪望向床上已没了声息的江恣,“你也是为了这尘世能存在,才做了许多事。我知道,你背后也有一个‘天道’。”


    “你也是被逼无奈。也有很多事,那天道没要求,但你心中过不去,也做了许多分外的、本来没必要的事。”


    “两百年里,你是不是真心的,人人都明白。”谢自雪说,“所以,不必觉得抱歉。”


    卫停吟还是没说话。


    和谢自雪对视片刻,他又默默低下头去。


    “我没那么高尚。”他说,“假若我当时没那么急功近利,也不会变成这样。”


    谢自雪没有否定,只是沉默。


    卫停吟忽然问他:“你知道,江恣在雷渊崖边,跟我说什么吗?”


    “说了什么?”


    “他说,他知道我能重来。”卫停吟说,“事实上,我还真的能重来。”


    反正因果回溯要启动,卫停吟这会儿嘴上跑漏嘴也没事了,上级都知道穿书局的存在被这些原住民察觉到了的事了。


    这世界已经开始崩坏,这最后几小时,再崩坏一点也无所谓。


    听了卫停吟这话,谢自雪猛地抬头望他,一双向来淡然的脸出现了裂痕。


    “你能重来?”


    “我可以。”卫停吟望着他,“江恣早就知道。所以师尊,他其实下了很大一盘棋。”


    “他在雷渊里碰到了天道,他知道了这尘世的真相。所以他也知道,假如他真的死在了雷渊里,那么这尘世也将灰飞烟灭。”


    “所以他不能死。”卫停吟说,“他活着出来了,但雷渊已经在他身上烙了印。他终有一日会回到雷渊里,而他也没有能永远活在雷渊里的自信。”


    “他知道自己会死在里面。”


    “可他若死,满天下的人就都死了。”


    “所以,他剑走偏锋,想了办法。”


    心上传来仿佛被蚁虫啃咬一般密密麻麻的痛,卫停吟有些说不下去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慢慢开始发哑,“他……要把我叫回来。”


    “他碰了天道,所以知道我为什么来,也知道我怎么才会回来。他甚至比我都知道,我能回到最开始的地方。”


    “他想让我回去,把所有人骗到最后。”卫停吟苦声笑了起来,“他或许疯过,但脑子一直都很好用啊,师尊。”


    “他这些年,哪儿是发疯。”


    “他是在布局。”


    “他杀了这么多人,是知道一切都能重来;他知道如果不杀,如果不把事情闹大,闹得尘世尽倾一般,我是回不来的。”


    谢自雪哑口无言。


    卫停吟走到另一边的床边。他半跪下去,望着那再不会睁开眼的人。


    江恣打一开始遇见他回来,就有今日的打算了。


    卫停吟想起那时在魔界,他说雷渊的事他会想办法,让江恣等等他。


    江恣答应了下来。


    结果却没等。


    你也是个骗子。


    卫停吟望着他,在心里念叨。


    “你要回去吗。”


    谢自雪问他。


    第58章 OE


    【再次预警:本章节为OPENEND,本文分为OE&HE两种结局,本章节是正文的第一种结局,带有be色彩,如无法接受请绕行。】


    *


    “你要回去吗。”


    谢自雪问他。


    卫停吟点了点头。


    谢自雪沉默了下来,片刻,他又开口问卫停吟:“如果你回去的话,这里会如何?”


    卫停吟抬头望向谢自雪。


    谢自雪神色五味杂陈,那真是个很难说清的表情。他担心卫停吟,担心这个尘世,又担心很多很多人。


    可卫停吟心中已经毁成一片麻木,他对谢自雪的担忧起不了任何情绪了,也不想做任何回应。


    “毁灭。”卫停吟说,“此世天落地覆,彻底毁灭,而后一切倒流,回到两百年前。”


    谢自雪再次沉默了。


    他再没有做声。


    听完这段话后,他没有再说任何话。低敛眉眼后,谢自雪沉默地在床边又坐了很久,而后站起了身,走出了门外。


    *


    天亮来得很快。


    坐在江恣床边发呆许久,卫停吟感觉到了什么。他走出门看向远方,见天边已经起了鱼肚白。


    看了看天边的熹光,卫停吟转身回到了屋里去。他望着床上那人已经一点儿血色都没有的脸,忽然想,真是一场无疾而终。


    所有人知道了他是外来的人,但没来得及问他穿书局,没来得及问他天道,没来得及问他是否是受人之命,没来得及也像江恣一样问他多少是真的多少是假的,一切便要从头再来了。


    从头再来,只有他记得最后这太过荒唐的一切。


    或许再过两百年,他不会再一刀自刎,他会好好地送江恣飞升,而后再离开此世,终于与他永生不再相见。江恣会平平安安地做他的仙尊。


    那在系统的规划里会威风凛凛仙风道骨一统三界的仙尊,或许永远都不会再知道,他曾经掉下过雷渊,曾经被所有人见死不救,曾经做过三年荒唐的疯子,曾经像一个阴沟里的老鼠一样人人喊打,曾经瞎了眼睛掉了胳膊,残缺不堪地等一个人回来,把他残破的余生送葬,再回到初见的时候,再救他一次,再把他养大一次,再跟他有一场两百年。


    那时候卫停吟不知道会不会再为他折一枝桃花,不知会不会又是苦难的一生,不知最后的天问会不会还会问出他见不得人的心思。


    卫停吟忽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他或许该躲开江恣,让他别再道心尽毁。可是不行啊,江恣说中了,卫停吟怎么都不忍心放着他不管,他的确可怜这被万人唾弃过的孩子。


    卫停吟又走出门,站在檐下,愣愣地看着远方的天越来越亮。他想起江恣在飞升前那几日别别扭扭不愿跟他分开的模样,忽然就有些后悔没有在那时给他做一碗放多一些冰糖的冰酥酪。


    他突然很想读档回去,想多跟那时的江恣说两句话。他想跟他说实话,想跟系统对着干,告诉他别在乎自己,去飞升吧,去做他的上仙吧,别再记挂他这个混账。


    可他已经没有存档了,也没有江恣了。


    江恣死了,和他一样的死法,死在渊里。


    天彻底亮了,但是太阳并没有升起来。天上黑气仍在,只是没再漆黑。


    【宿主,时间到了。】


    【请签订通知书。】


    因果回溯系统的通知又出现在卫停吟面前。


    【通知书签署完毕后,因果回溯系统将正式启动。】系统说,【您将正式回到两百年前,将第七世界的任务从头来过。】


    卫停吟抬起手,在电子文档最下面该签名字的地方,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已确认宿主签署。】


    【因果回溯系统已启动。】


    【进行因果回溯。】


    【进行第一进程——】


    四周地动山摇。


    房屋倒塌,天上魔气下坠。


    卫停吟走出檐下。他迈着摇摇晃晃的步伐,走进屋子里。


    房梁断木轰隆倒下,天上传来呼啸哀鸣,大风如惨叫。卫停吟走到床边,抓住江恣惨白的手。他跪在床边,望着他惨白无声又消瘦的脸庞,紧紧抿着双唇。


    四周轰隆巨响,一切用力震荡。身后桌案被一截断木落碎,柜子站立不稳倒了下来,上好的茶具哗啦啦碎了一地。


    卫停吟更用力地握住江恣的手。他按住自己胸前,隔着衣物,他摸到那里面的一支烟枪。


    那是江恣给他的一柄烟枪。


    “停吟。”


    卫停吟一怔,猛地回头。


    让人站立不稳的摇动里,已经没了半个屋顶的门前,谢自雪站在那里。


    他面容憔悴疲惫,但朝他一笑。


    “你怎么……”


    卫停吟震惊得说不出话。


    谢自雪走了进来。他倒不愧是这世界里修为最了得的人物,走路很稳,脚下的地动山摇仿若无物。


    他走到卫停吟跟前,蹲了下来。


    谢自雪那双湛蓝的眼睛满是忧愁,卫停吟又怔了怔。


    “听我说,”谢自雪道,“往后一切,一定极其不易。”


    “你如果回去,知道这一切的,就只剩下你了。”


    “如果撑不住了,就去告诉我。”谢自雪说,“不论如何,我都会信你。”


    “……”


    卫停吟面露惊诧。


    谢自雪笑了一声。


    “有时候啊,我也觉得奇怪。”谢自雪说,“我当真疑惑过……两百年里,我真的有疑惑过,我当时为何要那么对江恣。”


    “我明明不怎么介意他的血灵根,我明明知道他不一定会成为魔修。我根本没有去锁他灵根的理由,可我还是锁了。”


    “从某一天开始,我一直想不明白,我为何要如此。后来许多次,我做过什么事后,都有过不解,不解我为什么要那样说,那样做。”


    “我如今明白了,”谢自雪说,“因为那不是我的意志。”


    “有看不见的天道在操控我们。”


    “假若你撑不住了,便去告诉我。”谢自雪道,“我可以醒过来。”


    “独自一人背负太多再过两百年,对你来说,太过残酷。”


    卫停吟张着嘴,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江恣也不会想要你再这样过两百年的。”谢自雪朝他苦笑起来,“我也知道他的,停吟。我和他之间,还是有些隔阂,但我知道他的。”


    “渊前崖边,时间太紧迫。那时,他定然还有很多话没能跟你说。”


    天地灭去,房屋坍塌。


    谢自雪在一片毁灭里,抱住了卫停吟。


    卫停吟闻到了风雪的味道,闻到了雪梅的味道。真是奇怪,这人都已经在雷渊下三年,身上却还有上清山的味道。


    他突然想起过去的两百年。


    “不论你从哪儿来,”谢自雪说,“不论是外世,还是雷渊里,你们都是我的弟子。”


    苍穹坍塌的声音隆隆作响。


    谢自雪的声音在他耳边清晰至极。


    谢自雪把他抱得很紧。但和江恣不同,谢自雪并不把他抱得很痛。


    “往后的路,就只有你自己了。”


    “但不行的时候,要记得,你还有师尊。”谢自雪的声音逐渐淹没在坍塌的隆隆声中,“我一直为你骄傲,停吟。”


    泪从眼眶里落下,头顶传来一声断裂声响。


    一块断木重重砸到头上。


    房屋坍塌,碎裂的一切将他们湮没。


    被砸倒埋没的感受是真的,卫停吟后脑一痛,两眼一黑,痛得想吐。他伸手紧抱住谢自雪,想吐和想哭及痛得要死的三种感受在身体里撕裂。


    他痛得睁不开眼,仿佛浑身骨头都碎了。他听见系统运作和播报运行进程的声音冰冷地在耳边响,随后失重感袭来,谢自雪的拥抱变得越来越轻,最后消失而去,留他一人痛得睁不开眼,飘飘忽忽地漂浮起来,在一片失重里什么也抓不住。


    【世界回溯中。】


    【加载回溯世界,返还宿主所有任务进程……】


    【好感度格式化中,0%……】


    因果回溯是个很漫长的事。


    卫停吟睁不开眼地等了很久,他慢慢听到呼啸的风声散去,鸟鸣声渐渐悦耳地蔓延上耳畔。


    春风阵阵。


    他终于睁开眼。


    身上余痛仍在,卫停吟躺在完好的舍院的地板上,跟条死鱼似的一动不动,呆呆地望着屋顶的房梁。


    系统又冰冷地播报起来:【因果回溯已完成。】


    【回溯经费已从宿主薪资报酬中扣除50%……】


    它啰啰嗦嗦地唠叨起来,要卫停吟重新开始他第一个任务。


    卫停吟没动。他躺在地板上,还是呆呆地望着屋顶。他还是想哭,可是不知道是太痛了,还是此时此刻旧日的春日美好得像黄粱一梦,他竟然流不出来一滴眼泪,只是看着屋顶发呆。


    系统便催促起他。


    半晌,卫停吟麻木地拖着一身疼痛起身。


    【痛也只是痛,你的身体已经回溯。】系统又在说,【身上并没有留伤,可以自由行动。再耽误一会儿,主角会出事。】


    卫停吟没有吭声,他脑子一片空白,跟一具行尸走肉似的,走到了最一开始的地方。


    清心池前,他又看到了那些弟子在吵闹。


    围着池边,围着江恣,各个脸上嘲讽,话语如刀,哈哈笑个不停。


    卫停吟走到他们后面,没说一句话。隔着人群,他看到被围在中央的小孩。


    和他记忆里一样,被揪着头发扯着脸,被硬逼着抬起头笑着。


    他一脸不服。


    一群弟子哈哈大笑。


    太刺耳了,卫停吟耳朵疼。


    他哑声说:“滚。”


    最后面的弟子听到声音,啧了一声,很不满又不屑地回头一看,见是他,吓得一声惨叫:“二师兄?”


    这一声让所有弟子为之侧目。


    看见真的是卫停吟,一群人吓得连忙松开手,后退,让出了一条路来。


    和上次一样,卫停吟再次和江恣面对面了。


    他也还和上次一样,呆愣地跪在池水前,浑身湿透,狼狈至极,头发丝都根根分明地贴在脑门上。那一双眼睛通红,闪着不服又愤恨的光。


    还有一双完整的眼睛。


    还有一双完整的胳膊。


    卫停吟看着他,却看见他在崖边,笑着一剑自刎。


    卫停吟站在原地,很久都没有说话。


    一群弟子被他的沉默弄得发毛。


    该说话和江恣互怼的那个弟子又张嘴了:“禀卫师兄,是江师弟初来乍到,不知道这清心池是何用,所以弟子们出于好心,带他来入池泡水……”


    卫停吟还是没说话。


    江恣一如他记忆里的模样,又蹦起来,怒吼大叫:“你爹娘生你的时候把脑子落娘胎里了不成??谁家入池是把人硬往水里摁的??你全家老小都是王八么,脑袋都得被摁水里??”


    “闭嘴。”


    卫停吟沙哑地开口。


    被怼的弟子正要发作,卫停吟这一句话,他立刻不吭声了。


    这一声“闭嘴”实在太沙哑,江恣也一抖,突然也不敢再说话。他似乎觉得第一次见面的这个人太奇怪了,望过来的目光很疑惑。


    卫停吟两眼晦暗,他低头扫了眼系统,默声道:【存档。】


    【……确定现在就存吗?】


    【确定。】卫停吟说,【给我存上,一会儿我会回档。】


    【为什么?】


    【我要崩溃了。】


    卫停吟很平静地对它说,【你要照顾一下员工的情绪吧,你让我找个地方歇一歇。】


    系统没再说话。它应了声好,给卫停吟存上了档。


    卫停吟长叹一口气出来。


    “都滚,”他说,“现在都给我滚,一会儿找你们算账。”


    清心池前的弟子们互看了一眼。卫停吟模样太怪,看起来还正在气头上。没人敢多说什么,一群人赶紧鸟兽群散,纷纷四散跑开。


    人都跑干净了,一会儿的空,池前就只剩下了卫停吟和江恣。


    江恣看起来有些无措。他跪坐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卫停吟朝他走过去,停在他面前,跪了下去。


    江恣支支吾吾了会儿,想说什么。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卫停吟按住了他的肩膀。


    江恣神色一慌,还想说些什么。可他一抬头,看见卫停吟的眼睛,突然哑口无言。


    卫停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不出话,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不知道自己的一双眼睛是什么模样。他也顾不上了,他心脏里的东西太满了,满得他快要死了。


    他慢慢靠过去,将额头抵在才十二岁的江恣的额头上。


    “对不起,”他哑声说,“你别动……对不起……”


    “一会儿就好……”


    “你让我……一会儿……”


    他越说声音越抖,到最后说不出任何一个字。他嚎啕大哭起来,哭声声嘶力竭。


    他双手按着江恣,慢慢往上,捧住他的脸。望着这张还完整的脸,他哭得几度失声,喘不过来气儿地窒息起来。


    十二岁的江恣有些懵。


    片刻,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用也湿着的手擦掉他脸上的泪。


    “别哭了啊,”他无措地对他说,“你哭什么,我刚被按池子里,我还没哭呢……”


    他还是这样不会哄人。


    他不会记得了。卫停吟知道,他再也不会记得了。


    春阳高照,一切从头再来,清心池旁的桃花还没开。


    卫停吟抓着湿漉漉的江恣泣不成声。


    雷渊之下的天道,与上一个两百年,永远被埋葬在因果的回溯里。


    从此除了他,再没人知道了。


    ——OPENEND——


    第59章 争


    “你要回去吗?”


    谢自雪问他。


    卫停吟点了点头。


    谢自雪沉默了。


    片刻,他又开口问卫停吟:“如果你回去的话,这里会如何?”


    卫停吟抬头望向谢自雪。


    谢自雪神色五味杂陈,那真是个很难说清的表情。他担心卫停吟,担心这个尘世,又担心很多很多人。


    可卫停吟心中已经毁成一片麻木,他对谢自雪的担忧起不了任何情绪了,也不想做任何回应。


    “毁灭。”卫停吟平静道,“此世天落地覆,彻底毁灭,而后一切倒流,回到两百年前。”


    谢自雪没有做声。


    他望着卫停吟的脸。卫停吟没有躲避,也望向他。


    谢自雪的表情还是说不清地复杂。


    卫停吟向他凄惨一笑,问他:“我是不是挺不是个东西?”


    谢自雪摇了摇头。


    “你想回去吗。”谢自雪问他。


    卫停吟听了这话,又一笑,低下眼眸:“什么想不想的,如今只有……”


    “我没要你假设。”


    谢自雪打断了他,卫停吟怔了怔。他抬起头,看着谢自雪。


    谢自雪一字一顿:“我说,你想不想回去。”


    “跟这个尘世毁不毁灭没关系,跟谁会不会死没关系。我问的是,你想不想回去——我问的只是你。”


    卫停吟突然愣住了。


    他忽然很茫然,脑子里竟一句话也冒不出来。他恍然发觉,已经很久很久都没人问他这句话了。


    穿书局是高危工作,系统要他做这做那,上级要他做这做那。


    他们说为了书中的世界为了因果为了主角为了目标,你必须这样那样。


    一个个任务就这样被按到卫停吟手里。最开始交给他的必须遵守的员工手册上写着,你最先考虑的必须是你的任务你的目标,假如你不这样做,世界就会毁灭。


    他们要他全力以赴,不舍昼夜地去拼命。毕竟事关一个世界的存亡,整个穿书局上下都很正常,“毁灭”和“使命”和“拼命”,真是几个神圣得很能让人脑子一热的词。


    仔细想来,好像真的很久没人问过他,你想不想,你要不要了。


    他们不要他去想别人,只要他去想自己。


    “……我不知道。”卫停吟最后说。


    谢自雪忽的笑了。


    他说:“不管不顾地去为了旁人以命相搏的日子过了太久了,你已经不会为自己考虑了,是吗。”


    真是一句很锋利的话,捅得卫停吟心脏一震。


    然而却也只是一震罢了,他还是茫然。


    卫停吟没说话。


    谢自雪站起了身来。起身时,身下白衣与床榻摩擦,发出的那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在空有烛火的黑夜里十分清晰。


    谢自雪已经更过衣,一身白衣如往昔。他一站起来,就和卫停吟相互平视。


    谢自雪伸出手,给卫停吟抻了抻衣服。


    “江恣要你回去,是因为走投无路。”谢自雪说,“他没了眼睛,残了臂膊,活着是种痛苦。他知道只有你能让这一切重来,所以他想让你再救救他。”


    “可说到底,他也只是不想再痛苦而已。雷渊一直在把他往回拉,它要他回到深渊里。所以他不得已,只能找你回来。而你……你要知道,你若从头再来过,那便是独自一人再过两百年。”


    “到那时,此世不再,可就是只有你一个人背负着此世的记忆,去再过两百年了。”


    “那又如何不痛苦。”谢自雪拍着他的肩膀,叹息一声,“停吟,一个人的痛苦,不该是由另一个人,去用更痛的痛苦去抵消的。”


    “外世的事,师尊不知道。但天道之中,我也看见了许多。”


    “他们对你不好。”


    卫停吟呼吸一滞。


    他张了张嘴,下意识想说些什么,可只发出一声气音。


    他不知道说什么。


    他木然地望着谢自雪。


    谢自雪见他这个痛楚眼神,苦笑了笑。


    他抬手抹了抹卫停吟的脸,脸上有一滴泪被他抹了去。卫停吟愣了须臾,才明白是自己流了一滴泪。


    “不哭。”


    “……听我说,停吟。过去,我有很多时候,不能理解自己的所作所为。”谢自雪说,“当年江恣入门,我明明知道他是血灵根,也认了他的血灵根,我心中明明打量着要好好教导,让他不必入歪路……可不知为何,竟然也折辱了他,给他上了把锁。”


    “那之后过了几年,我竟怎么都没办法理解自己。”


    “之后又有许多事,我同样无法理解自己。我一直不解为何,现如今,我明白了。”


    “有看不见的天道,在操纵我的意志。”谢自雪将手从他脸上松开,笑着无奈道,“你又如何不是呢。”


    “你背后的天道虽然目所能及,可它不是同样操纵着你吗。”


    “停吟,你啊,你小时候,每逢日课歇息时,你坐在门边,看着院子里的桃花的时候,眼睛里都是一片……落寞。”


    “师尊说不清,但你那个眼神,总给我一种,你不属于这里的感觉。”


    “我从前觉得荒唐,笑自己想得太多……可如今我知道,并不是我想的太多。”谢自雪说,“你若真的回去,从两百年前再开始,就算到了最后,你把江恣圆满地送上了上天的仙位,保了他不会像今日这样落下深渊,让所有人得以全身而退——这又真的,是好事吗。”


    “这样的圆满,是否真是圆满呢。”谢自雪看着他的眼睛,“所有人都不知道这是个虚假的尘世,雷渊下有一双看不见的操纵我等的手,让我们说着不自知的伤害旁人的话,所有人就这么被天道平安无事地骗到了最后,这算得上是圆满吗。”


    “没人再知道今日的事,知晓的人都被杀死,不知的人就这么再无从得知,重新按着天道所要的道路前行到尽头,都按着天道所要的那样各自四散,这就算圆满了吗。”


    “杀了所有人,推翻这个尘世,让你一个人回去,再背负一切,面对所有,就是要这种虚假的圆满才好吗。”


    卫停吟哑口无言。


    他望着谢自雪。谢自雪把话说得这般不甘而愤恨,可那双湛蓝的眼里找不到一点怨言,只是悲哀。


    “停吟,我作为你师尊……并不想让你回去。”


    “再来一次两百年,毫无意义。”谢自雪说,“谁又能保证,你这一次不会再有意外。”


    “一个江恣醒了,又怎么不会有下一个江恣。若每次有人醒来,都被天道认定失败的话,你又要重来多少次,你又要有几个两百年。”


    “这又何尝不是一个无形的雷渊。”


    “我不知道江恣为什么要你回去。或许他是想不出别的办法了,或许他是太想结束被雷渊诅咒的日子了。可说到底,他也只是不想再这么痛苦下去。”


    “那只要能让他别再痛苦,我想,你不回去也是没关系的。”谢自雪说,“我知道,你能和你的天道交流。”


    “你就没想过,要跟它打一架吗。”


    卫停吟:“……”


    “你总该为自己争一争的。”谢自雪说。


    谢自雪的眼睛坚定起来。卫停吟望着那双眼睛,心中发懵。


    和系统打一架。


    和穿书局打一架。


    谢自雪说的事情太过魔幻,卫停吟一时间都有些消化不下来。


    系统面板突然出现。


    面板整个变得通红,上方浮现巨大的“警告”二字。好像生怕卫停吟听不见,警报声都在他耳边乌拉乌拉地响起来,开的还是巨大音量。


    卫停吟整个人一抖,一捂耳朵,龇牙咧嘴地后退了几步,痛得一只眼睛都眯了起来。


    谢自雪一懵,眨巴了两下眼睛,望向卫停吟两眼挂泪瞪着的方向。


    理所当然地,他什么都看不见。


    系统却还嫌不够,乱码似的噼里啪啦地在卫停吟跟前儿蹦出好几个小面板,关都关不掉,个个都用大字写着“警告”,有的后面还跟了一大排黄色感叹号。


    ……谢自雪一句话就把这玩意儿说红温了。


    卫停吟受不了了,捂着耳朵大叫:“有病吧你?我还没答应呢?”


    谢自雪更懵了,两只眼睛从来没像现在瞪得这么大又茫然过。


    【书中角色已经发出不当言行。】系统说,【警告?警告?一级警告?世界已经达到二级崩坏程度?】


    【因果回溯系统启动需要提前,请宿主立即签署姓名?】


    新的一页面板浮现眼前,上面是他的电子协议书。


    卫停吟没有动。


    系统的警告声还在持续,震得他耳鸣嗡嗡。他痛得闭着一只眼,睁着的那只眼愣愣地望着这张协议书,他忽然觉得太荒唐。


    系统说世界已经达到二级崩坏程度。


    原因是什么?


    原因是谢自雪说,你得给自己争一争。


    他说停吟,你就没想过跟它打一架吗。


    他说停吟,师尊不想让你回去。再来两百年,是留你一个人受苦。


    所以系统就说,世界二级崩坏了。


    卫停吟忽然有些迷茫,他想起自己手上的那本员工手册。对于世界崩坏的判定准则,上面很详细地写满了一条又一条。他记得上面写着,角色觉醒自我意识,也是世界崩坏的体现。


    看时无心,可真到此时,卫停吟忽然觉得荒唐。


    他们觉醒了,所以世界崩坏了。


    他们有了自我意识,他们知道了这是个假的世界,他们不想再被剧情束缚,所以这里崩坏了。


    这算什么?


    他们穿书局是绑架犯?


    卫停吟几乎要笑出声了,他想起雷渊崖边,江恣拉着他说,真不想做什么主役啊,卫停吟。


    卫停吟松开捂着耳朵的手。


    谢自雪走上前来,他焦急地问着他话,但卫停吟没回答,只是笑个不停,笑得几乎要上不来气。


    谢自雪皱紧眉,他看出了卫停吟在受什么“魔音”困扰,抬手帮他紧紧捂住两只耳朵。


    可系统的警告还在响,刺耳地在卫停吟耳边鬼叫。


    卫停吟垂下双手,微睁开痛得闭起的那只眼睛。


    眼前一片雾气,他忽然看不清那些白底黑字的条例。系统好像又在耳边警告了他什么,但卫停吟听不清;谢自雪也在柔声细语地跟他说着什么,可卫停吟同样听不清。


    【这算得上圆满吗。】


    【就是要这种虚假的圆满,才好吗。】


    谢自雪刚刚出口的话在他脑子里回响,他又看见江恣在他面前笑着一剑自刎。


    他想起初见时那个浑身湿透的小孩,想起后来又被他从人群里拽出来时一身泥巴的小孩,想起那时他给他折的一枝桃花。他想起脸红得磕磕巴巴的江恣,想起他很不服气地梗着脖子跟他嚷嚷,说要做比他更厉害的剑修。


    他想起那人曾经是个很有生气的孩子,会不屈不挠地从他给他立下的重重练剑困难里爬起来,想起他会跟他顶嘴,想起他过去在血战后的剧情里着急忙慌地在一片废墟里声嘶力竭地喊他。


    他想起他白衣谪仙似的身影,想起他形销骨立的背影。


    江恣。


    江恣。


    有什么东西从身后滑下来,碰到了他的衣角。像是想抓住他似的,那东西停在他的衣边,就仿佛是虚握住他。


    卫停吟回头望去。


    江恣的手不知怎么就滑落到床边,正是那只惨白的手留在他衣边。


    卫停吟疯了似的笑陡然凝住,缓缓消失在脸上。


    他沉默地望着那只好像想抓住他的手,片刻,回过了头。


    他握住谢自雪按着他耳朵的手腕,将它拿了下来。


    系统仍然在警告鬼叫。


    卫停吟低着眼眸,眸中情绪沉默黯然。


    他抬起眼帘。抬起的一瞬,那眼中沉默已变作一片坚毅。


    “叫上级来,”他对系统说,“我要和上级对话。”


    系统的警告声突然停住,变作一片死寂。


    谢自雪怔了须臾,眼中立刻一亮。


    第60章 上级


    卫停吟望着身前半空中的方向,那里有块系统面板。


    谢自雪看出了他目之所及,他知道那里有个他看不见的什么东西,于是识相地往旁退去。


    系统沉默了片刻:【宿主没有和上级直接对话的权利。】


    “是你没有,不是我没有。”卫停吟说,“任何一个企业,不管是什么样的什么规格的什么性质的企业,员工都有权利要求和上级交谈。你只是个计算机程序,当然没有这种和活人大老板说话的权利,但我有,我是正式在职员工——不,我好像离职了。但鉴于你直接把我拉了回来,这也相当于返聘。”


    “我记得我返聘回来,还没签过合同。”卫停吟慢吞吞道,“单从这一点来说,我就有权利约见上级。”


    【……】


    这宿主很少一口气噼里啪啦地对系统说这么多超纲的话,系统有些消化不了。废了小半分钟,它才把卫停吟的话都理解完毕。


    【因为世界陷入危机,返聘是紧急需要,没有签合同是正常的。有关合同的事,后续会及时补上。如果您不同意,我会立刻向上级汇报您要求签署合同。】系统说,【但您要求约见上级,实在是……】


    “不要跟我废话,滚去跟上级说,我要见人。”卫停吟道,“这事儿从一开始就很奇怪,这个世界崩坏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你们最后对我的评分也是S。但你们后续看管不严,没注意到最后世界出了问题。不仅没有及时发现,放这个问题在这里发酵了足足七年,还没经我同意没有任何书面协议就把我掳回来。”


    “退一万步,这些也就算了,可打我回来以后你们就没有任何保障。雷渊里出了更大的bug,还是我先发现的。这么多大大小小的bug,上级那边也通知到了,可他们还是不跟我及时沟通,自己自顾自背着我开完了会,就这么没跟我进行任何商量就下了决断。”


    “这分明处处都是问题。你少跟我放电子屁,马上滚去跟上级说,我要见人。”


    【……宿主没有这个权限。】


    卫停吟蹭地拔出见神,一剑横在江恣脖子上。


    谢自雪吓得少见地惊叫:“停吟??”


    卫停吟面无波澜。


    “去不去。”他冷冷对着系统道,“不去,我就把他脑袋给砍下来。”


    “我现在还没签回溯系统的通知协议。按照我司表面风和日丽背地里吃人不吐骨头的粉饰太平的混账风格,员工手册里有一条十分假惺惺的做表面戏的规则:只要宿主员工不签署同意的协议书,预备特别启动的系统是不可以启动的。”


    “所以,你没办法运行那个狗屁的系统。那么,如果我把他的脑袋真砍下来,穿书局再怎么给他吊着一口气,都不可能让他还活着。”


    “无头尸如果还有气儿,不管怎么说,都太bug了。”卫停吟目光森然,“去不去。我会不会动手,你知道的。”


    卫停吟过去真对目标动过手。


    他这人本身就有些激进,再加上从前的几个世界都不同程度的不正常,把他逼得人都疯了些。当年打第二个世界被打断肋骨喂过鲨鱼开始,他做事就越来越爱剑走偏锋。


    所以为了达到目的,卫停吟还真对书中配角或目标人物动过手。


    【我马上去报告?】


    系统终于败下阵来,电子音都快了半个倍速。听起来,这一直都冰冷无情的机械声音都透露着惊慌,【请宿主放下剑?请宿主放下剑??】


    系统一连说了两遍。


    卫停吟抬起剑,将见神收剑入鞘。


    谢自雪和系统同时松了一大口气,放下心来。系统不敢再怠慢,放下一句“这就立刻去联系上级,请宿主稍等”之后,就赶紧离开了。


    面板消失,卫停吟转头面向江恣。他俯身过去,拉开他的衣领,看了看他的脖颈。


    见他脖颈完好,连道血口子都没留下,卫停吟松了口气。


    他把江恣的衣领放了回去,还给他往里掖了掖。


    “你吓他的吗。”谢自雪在他身后说,“你这孩子,做事总这么吓人。”


    卫停吟没回答什么,他看了眼待机中的面板,道:“我先走了。”


    一会儿要和上级吵,在这儿不太合适。


    卫停吟抬脚往外走,想去找个没人听得见的地方。


    谢自雪叫住了他:“停吟。”


    卫停吟回头。


    “就在这儿吧。”谢自雪说。


    “……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谢自雪说,“就在这儿,你回来。”


    谢自雪很决绝。


    上清山长幼有序,十分规矩,做弟子的从来不敢忤逆师尊,也不能忤逆师尊。


    卫停吟沉默片刻,转头叹着气回来了。


    “一会儿可是要吵架的,”卫停吟说,“一吵起来,我可就不是师尊记忆里那个乖模样了。”


    “别怕,”谢自雪面无表情,“我从来就没觉得你乖过。”


    “……”


    卫停吟哈哈笑了声,笑声里听不出什么脾气。


    谢自雪既然都这么说,卫停吟也就不再推脱。


    卫停吟走到一旁的一个茶案后头,一屁股坐在靠着墙的一块蒲团上,整个人往后一靠,长叹一口气。


    他望着只照得到昏暗烛光的房顶,疲惫至极。


    谢自雪也又坐下了,他再次坐在了床边上。


    谢自雪问他:“从前,就没有想过抗争么?”


    “没有。”卫停吟望着房顶,两手虚抱着剑,手放在两膝上,随口唠叨起来,“以前有觉得不公平,但……走不了。”


    “我啊,我其实也蛮惨的。”卫停吟面无表情地看向墙角里的一片灰暗,那里照不到烛光,“我小的时候,我爹娘就没了。没办法,家里就把我丢给各个亲戚轮流养。可毕竟不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亲戚们都不喜欢我。我学都没上完,就被断了学费,高中上了一半就上不了了。”


    “我爹娘留给我的遗产很多的,但他们都私吞了,连一口学费都不想给我出,想让我做个书都读不完的废物。我气得和他们大吵一架,终于从家里跑了。”


    “就在我流落街头,不知道怎么好的时候,我背后的天道就出现了。他把单子发到了我手上,他们说我八字不错,命硬福浅,还没什么留念,适合做这个。”


    “所以我到这里来了,做着时不时就死一下的工作。他说得对,我学都没上完,不做这个,也什么都做不了。所以我没抗争过,因为我的确除了这个就做不了什么了,小时候我没爹娘,总被欺负,后来被打了好几次,拳头就慢慢硬了,十里八乡都没人干得过我。”


    说着说着,卫停吟笑了声,“我哪儿敢抗争,我压根就不敢走啊。我若争了走了,回到那边去,是真的连个家都没有。”


    谢自雪哑口无言。


    他望着卫停吟,眼中像有一片碎冰似的凄然。卫停吟头都没扭一下,偏眸看了谢自雪一眼。


    见谢自雪看起来比卫停吟这个当事人都痛都难过,卫停吟忽然有些想笑。


    突然说起这些,他已经再没什么感觉。卫停吟又看向屋顶角落里的昏暗地带,忽然很怅然地想,不知江恣知道他刚说的这些,会什么模样。


    【宿主。】


    系统回来了,面板上出现了一行字,【让您久等了,已经联络到上级。】


    卫停吟低眸瞟了一眼,讶异地一挑眉毛。


    “这次效率这么快?”


    谢自雪眉头一紧。他听得出来,是卫停吟的天道回来了。


    【您的世界发生巨大bug,上级本就予以一级关注,您的要求会被最先处理。】系统说,【现在为您连接上级。】


    面前又出现一个新的面板,上面映照出卫停吟的模样,这是个和社交软件视频聊天的界面差不多的页面。


    卫停吟望着页面上这靠着墙两眼乌青疲惫至极的自己,笑了声,连坐起来的心情都没有。


    上级接起这一通视频电话。


    页面上出现了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这男人长相平常,发际线有些靠后,脸型瘦削,颧骨凸起,一双眉头紧皱,皱得两眉之间的肉都堆起来了一个小山峰。


    本来脸上就没二两肉,可见他皱眉皱得有多厉害。


    真是张威严又凶恶的脸。


    卫停吟也才第二次见这张脸,便朝他笑了笑。


    但很显然,这位上级不吃他这一套。


    【12407,】隔着系统屏幕,男人冷冷开口,【你到底闹什么幺蛾子?】


    这是卫停吟的员工编号。


    “拿编号叫我啊,”卫停吟笑着,直起身来,拿起面前茶案上的茶壶和茶杯,慢悠悠地给自己倒起茶来,“真是好大的威风啊,上级。”


    【所有员工都有编号,这是为了方便管理。】上级说,【穿书局是一个庞大的企业,书中世界成千上万,每个上级也管理着成千上万个宿主员工,没有空记你一个人的名字。】


    “是吗。”


    卫停吟拿起茶杯,又往后一倒,靠在墙上,调笑地望着这位上级,“也是,你们一向都这样。”


    【不要废话,我的工作时间很宝贵。】上级说,【你为什么抗拒因果回溯。】


    “我为什么一定要因果回溯?”


    【你当然必须去回溯。世界已经崩坏,这是你的最后一个世界,你必须负起责任……】


    “我没说我不想管。”卫停吟打断他,“但我是说,为什么救这个世界的前提,是我必须去从头再来。”


    【你在说什么梦话?】上级本就紧皱的眉毛皱得更紧,他面露几分怒意,【世界已经崩坏?除了从头再来——】


    “哪里崩坏了。”


    【角色都觉醒自我意识了?】上级勃然大怒,【12407,你第一次做穿越者吗??书中角色既然已经有了自我意识,那就会偏离剧情线??那——】


    “剧情线好像半个月前就结束了。”


    【……】


    卫停吟笑着看着他:“所以,哪里崩坏了?”


    上级一哽,又咬牙切齿起来。


    他怒望着卫停吟,脑子里骂了自己几句糊涂。


    他怎么就忘了,眼前这人早在半个月前就已经离职,那时他已经把系统安排的所有后续剧情任务圆满完成。


    连他最终完成这第七个任务,回到总部来评分的时候,都是他这个上级之一去做的评委——穿书局里有许多“上级”,他们是这些宿主的“组长”。


    宿主们的离职、入职、进入新世界、离开新世界,要进入的下一个世界的安排等等,都是他们这些上级评断的。


    只是上级时常更换,因为穿书局的工作性质特殊,上级们经常受不住压力,干了一段时间就匆匆离职。


    他做卫停吟的上级,其实也就几个月,并且第一次跟他打照面,就是他这最后一个世界的评分时。


    满打满算,他和卫停吟这次的通话,也是才第二次见面。


    上级深吸了一口气。


    【不管如何,角色觉醒自我意识,都算得上世界崩坏的标准,这是规定。】他说,【就算剧情结束,也有崩坏的风险。这点,你难道不知道吗?你看看你周围,你现在?剧情结束了,他们却觉醒了意识,世界就变成这副模样?】


    卫停吟抬起茶杯,淡定地喝茶。


    看他这副好似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上级更气不打一处来:【这就是觉醒意识的后果,你在这里跟我狡辩什么?难道你是想逃避责任,不想再花费两百年的时间在这上面吗??】


    “再来两百年,你能保证一切都能圆满收官?”


    【我当然不能保证,】上级冷冷,【那要看你的业务能力。你能力不行,就会再来,别非要向别人要一个保证。】


    卫停吟笑了,骂出声来:“傻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