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红枣


    还没到家, 远远就看到赵玲儿朝着他们飞奔过来,后头赵湛儿跑得慢些,俩孩子一前一后想要看看新买的簪花。


    青木儿从背篓里拿了两朵下来, 一人给了一朵。


    赵玲儿捧着簪花, “粉色的真漂亮。”


    “漂亮。”赵湛儿手里是淡紫色的。


    青木儿说:“一会儿给你们簪上。”


    回到堂屋赵炎把背篓放下, 周竹和赵有德过来看了看, 满满的一篓簪花, 什么颜色都有,用料能看出来和在卖货郎处买的是一样的。


    “这里看着都不止一百朵。”周竹拿起一朵, 轻嗅了一下:“闻着倒是没什么味儿。”


    “有些簪花大, 看着多。”青木儿说:“那一家作坊看起来还算干净,里头的做簪花的妇人夫郎, 手上也不脏。”


    “你打算何时做?”周竹问他:“十五傩戏走街, 如今也只剩十来天了。”


    不等青木儿回答,赵炎便说:“明日吧,今夜晚了, 再者点了蜡烛也没有多亮堂, 熬久了对眼睛不好。”


    “是这样, 晚上拿针也容易扎手。”周竹点点头说:“先吃饭。”


    “嗯。”青木儿走了这么久的路, 肚子早饿了,现在他觉得自己能吃下两个大馒头,不过吃完没多久就睡觉,吃太饱也不好,就没真的吃两个。


    簪花压久了会变样,变样了就得又洗又捋的,麻烦得很。


    赵有德去柴房搬了一张竹编长垫出来,放在地上, 背篓一倒,铺满整张竹垫。


    既然都放在了地上,那做的时候干脆脱了鞋子,坐在竹垫上做,做好的簪花就放在竹垫的另一头。


    周竹刺绣手艺一般,但缝补比青木儿好太多,有周竹在,青木儿也不用担心自己缝得不好。


    一百朵簪花拆了重新做,必定有弄坏浪费的,还有这朵簪花缝多了,那朵又少了,好在拆线有细尖刀,缝错了还能修补。


    这活儿看起来似乎很简单,可盘腿弓背缝一天下来,人都是僵的,幸好家里火盆木炭都充裕,一双手冷僵了就能放旁边烤一烤,烤暖和了,就继续做。


    “正好现在玲儿湛儿也要学缝补,九岁,过了年可就十岁,要成大孩子了。”周竹教一个青木儿也是教,教三个也是教,还不如趁现在,让玲儿湛儿跟着学一学。


    过了十岁,再过几年就要相看人家了,孩子长得快,几年时间,一眨眼就过了。


    定了亲,可不就得在家缝嫁衣了么?


    不过周竹也不拘着他们,还有这么多年时间呢,总能学会的。


    家里夫郎孩子都在忙,午饭是赵有德做的,他不会弄那么精巧的东西,去看了几眼,半天看不懂那根线是怎么绕的、那花瓣都是怎么摆的,还不如坐在院子里,跟打井的师傅闲唠嗑。


    再有两日,这井就弄好了,现在师傅们都在铺砖,为了水井能长长久久地用,师傅们一点没偷懒,砌砖砌得那叫一个严丝合缝。


    砌完了砖,还得装上辘轳和井盖。


    手摇辘轳,就能轻易打水上来,即便是力气小一些的妇人夫郎,也不怕桶太重提不起。


    外面干得热火朝天,里头同样手脚不停歇。


    水井做好的那一日,赵家小院又聚了好多人。


    他们都是来看这井怎么打的水,只见赵有德将一个空木桶挂到粗麻绳上,空木桶往井里一丢,井口上面的辘轳轱辘轱辘地转,井下一声轻响,木桶碰到水了。


    井水从倾倒的木桶灌入,没一会儿,麻绳拉直,满水了。


    赵有德搓了搓手,对着周竹憨笑了两声:“我转了?”


    “快去。”周竹说。


    青木儿在一旁看着爹爹握着辘轳的手柄,一圈一圈摇动,看起来很轻松,没多一会儿,一桶满满的水,便捞了上来。


    赵有德拉下木头压住手柄,伸手将满水的木桶提溜出来。


    “这水真干净呢,直接喝都行。”


    “一点儿草都没有,河边打水,时不时掉点草进来,烦得很。”


    “草进去你烦,鱼进去你烦不烦啊?”


    “鱼进去,今晚就吃烤鱼喽!”


    “赵叔,再捞一桶上来?让大伙儿多看看,也就你家大方,去别家,那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生怕咱们偷他家水一般。”


    “这水井还有木盖锁着呢,哪个能偷水啊?”


    赵有德笑得脸上褶子开了花,他把木桶里的水倒入水缸,然后把木桶给周竹:“你来?”


    周竹笑说:“行,我试试。”


    周竹摇手柄时没有赵有德那么轻松,但看着也不费力,就是满木桶的水,他拎着有些吃力,咬咬牙,也给提上来了。


    青木儿心想,虽说摇手柄不费劲儿,可提满桶水他应该提不上来,不过水井是自家的,满桶打不了,半桶也行。


    这打井的活儿干完了,挖井的师傅收拾收拾坐着板车出去,没等一会儿,田柳家那头的五个师傅出来,十人一道走了。


    路上,聊熟稔的人跟着他们又聊了一路,多是问,这打井可还缺人?


    打井一日多少文,不会打井但能吃苦,有钱能挣有活儿就干,多辛苦都不怕。


    看热闹的人都走了,赵家小院恢复往日平静,院子里还堆了许多土块,赵有德把土块铲去后院,这土不少,看看能不能再垄一排菜地,来年开春了多种些菜去卖。


    家里有人,水井就不锁了,周竹和赵有德去整理后院,青木儿摸了摸那辘轳手柄,回到堂屋继续做簪花。


    青木儿第一回自己折腾东西去卖,因着赵炎那番话,他没再多想能不能卖出去,对他而言,现下最重要的,是把簪花做好做完。


    时间紧,这两日他几乎没歇过,晚上几乎是沾床就睡,睡觉做梦都是簪花,梦里的自己,好像陷进花海里了。


    还是片很热的花海。


    半夜青木儿被热醒了,才发现这花海为何如此热,他睡觉习惯了蜷缩着,因而总是把脑袋闷在被子里,厚实的棉被盖着,身后赵炎双手揽着,可不就热了么。


    他从热得发烫的被窝探出头,吸了一口冷气,又默默地把下巴缩回去了。


    他醒不仅是被热醒,还是被尿憋醒的,睡前喝不少热水,此时小腹一侧憋得慌,他扭头看到赵炎没醒,轻轻拿开身前的手,然后一点点挪出去。


    出了被窝,一下就冷了,他连忙把衣裳披上,正想从床尾爬出去,另一侧赵炎暗哑的声音响起:“解手?”


    青木儿应了一声:“你继续睡。”


    赵炎翻了身坐起来,双脚挪开,方便青木儿下床:“穿衣裳了?”


    “穿了。”青木儿下了床,把衣裳穿好,衣带随意扎了两下,刚想去点蜡烛,烛火已燃起。


    “你先睡吧。”青木儿拿着蜡烛去屋子另一头的角落,角落立了两块木板,木板后边便是马子。


    夏天天热,马子不会放在房里,只有冬天天冷了,起夜不方便,才放进来。


    憋胀的感觉终于消了,青木儿就着木盆里的冷水洗了一下手,冻得他上下牙直打架,布巾擦净手,他小跑到床边,吹灭蜡烛,抖着唇爬上了床里头。


    一躺下,赵炎便抓着他的手,轻轻搓着,被子里,还把青木儿的双脚夹入腿间。


    身上的冷气瞬间消散,青木儿小声说:“你手不冷啊?”


    “不冷。”赵炎摸了摸青木儿的手,暖了一会儿,总算不冰了:“快睡。”


    “嗯。”青木儿挣开手,顺着汉子的胸膛往上,搂住汉子的脖颈,然后把头缩进被子里,靠在滚烫的胸膛上,闭上了双眼。


    赵炎揽着人,脸颊蹭了几下小夫郎的发顶,闭眼睡了。


    一连忙了好几日,到了腊月初七那日,青木儿总算歇了一阵。


    说是歇,其实是要把做腊八粥用的豆子给弄出来。


    腊八那天要喝腊八粥,初七这天,青木儿把红豆泡上,红豆不泡一晚,想熬烂可太难熬了。


    浸泡的红豆放在大碗头里,再用瓷碟盖住,虽说冬天鼠蚁都不爱出来偷食,但在村里生活,这都成了本能,不盖一盖不安心。


    剩下有些核桃花生榛子,全都拿到院子里剥,冬天的太阳晒得人暖暖的,就算没有火盆都没觉着有多冷。


    “这太阳大,趁着现在暖和,先烧水洗澡,晚上冷了洗着都不暖。”周竹双手捏碎手里的核桃,把里头的核桃仁挖出来。


    “我去烧水。”青木儿拍了拍腿上的碎壳,站起身去灶房烧水。


    锅里的水是满的,只要起火烧就可以了,青木儿将火燃起,等火势大了些,就塞了跟粗木头进去。


    水没那么快热,他烧完了火,便出来继续剥花生,一一剥好后,第二天一早就能熬上。


    熬腊八粥得花点时间,赵炎上工早,早上吃不到,只能晚上回来吃。


    他少时还住在老赵家时,就只得了那么一勺尝过味儿,后来去了永平县,师傅不做,他也不会,街上见到时,买过一碗喝,那粥味道记不清了,总之喝了那一碗,之后再也没喝过。


    青木儿就更不用说了,腊八粥这样的东西,他听都听得少,院里忙着迎接客人呢,哪里管你喝不喝腊八粥。


    他坐在桌边数着明日熬粥用的豆子米和各种桃仁花生瓜仁,数来数去,真叫他数出了十几种。


    赵炎坐他旁边看他数,青木儿和周竹一起剥壳的时候,每一样都挑了一颗出来,现在桌子上,大米一颗,小米一颗,花生一颗,红豆一颗……整整齐齐的三排。


    “数好了?”赵炎问他。


    “还差一个。”青木儿从袖口里掏出两颗红枣,摆了一颗上去:“摆好了。”


    手里还攥着一颗,他偷偷瞟了赵炎一眼,见那汉子不错眼地看着他,眼底泛着浅浅的笑意。


    他顿时咬唇笑了笑,拉过那汉子的手,把红枣放进他宽大的手掌心里,小声说:“我洗过了。”


    小小的红枣,两指捻着,如拇指一般大。


    放入口中,发现不止是洗过了,里面的核也去了。


    “甜么?”青木儿把桌上那一颗也拿起来吃了:“阿爹说,这个红枣很红,吃起来肯定甜。”


    “嗯。”赵炎说:“很甜。”


    青木儿嘴里嚼着,眉眼弯弯地看着赵炎。


    蓦地想起,他们成亲那晚,大红被上就有好几颗红枣,他那天晚上只顾着害怕,抓起来就放进嘴里,已然忘了红枣甜不甜。


    那时不知道,现下吃着,确实甜。


    第52章 别慌


    腊八这天, 周竹早早起来熬腊八粥,赵炎起来时,见阿爹在水缸旁洗豆子, 他顺手把昨夜小夫郎拿走的大米豆子丢进去。


    周竹洗完, 加上水, 放回灶炉上, 对正在吃早饭的赵炎说:“晚上早些回, 灶上给你留腊八粥。”


    “知道。”赵炎三两下吃完,戴上兜帽去上工。


    路过镇口时, 见着有一货郎用扁担挑着木柜, 身边跟着一小哥儿,那小哥儿背上背着一个大背篓, 双手揣进袖子里, 亦步亦趋地跟着前头的货郎。


    那货郎走得快,他跟得有些艰难,却不敢叫慢些, 似是怕那货郎生气。


    “再不快点, 十五那天就赶不回三凤镇了。”货郎大声斥道:“走这么慢做什么 ?”


    “知道了知道了。”小哥儿闷着头赶路, 双脚冻得僵硬, 可还得拼了命地赶路。


    他们这一趟要走村去卖货,一直走到隔壁永平县把货卖完,再从永平县进货,一路卖回来,回到三凤镇刚好是腊月十五。


    三凤镇每年腊月十五都有傩戏走街,一直热闹到腊月十八,这三日,挣的钱比他们来回这一趟多得多, 要是错过了,今年这个年可就不好过了。


    这么冷的天,还要豁出命一般赶路,就为了挣那几个铜板。


    以前在家里过得不好,手里一文钱都没有,偶尔遇着货郎从他们村走过,见货郎挣这么多,心里羡慕得很,想着有朝一日,他也要挣这么多钱。


    可真叫他干起了货郎的行当,方知翻山越岭走街串巷有多辛苦。


    早知今日,当初就不逃婚了,还不如嫁给那打铁匠,就算挨揍,也是在家里舒舒服服地挨揍。


    更何况,那日一看打铁匠身旁的夫郎,便知那打铁匠压根没有打人的毛病,都怪他爹娘和那张媒娘胡说,让他平白错过如此好的相公。


    然而那打铁匠如今已有了新的夫郎,他再可惜,都没用了。


    赵炎只瞟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他记得这人是那日在小作坊买簪花时遇到的小哥儿,这小哥儿看他家小夫郎的眼神有些怨愤,便留了点印象。


    他拢了拢兜帽,把脸遮得再严实一点,只余一双眼睛看路,快步走去铺子上工。


    腊八粥熬得浓稠,一勺舀起,还拉了丝,所有豆子大米核桃仁儿花生仁儿混在一起,香香甜甜的。


    花生放得晚,吃起来脆口,别的豆子大米软糯粘稠,核桃仁搓去了外皮,一点涩味都没有。


    腊八粥熬得多,足够吃两天。


    但甜口的东西吃多了容易腻,连着喝了两天后,赵炎下工回来,路上买了一只野鸡。


    野鸡的鸡冠是鲜红色的,鸡冠比脑袋还大,尾羽是鲜亮的蓝色,高高翘起。


    这野鸡长得比家鸡要漂亮,羽毛更是顺滑。


    周竹问道:“怎的想起来要买野鸡了?”


    “挺大一只。”赵有德上手摸了一下鸡肚子,捏了几下,说:“不过不算老。”


    “买回来做叫花鸡。”赵炎上回答应过青木儿要做叫花鸡,但他不太会做,正好铺子里的二万做过,学了许久,才敢真的上手做。


    说起叫花鸡,青木儿一下就想起了那日在灶房的事,耳根蓦地泛红,他偷摸瞪了赵炎一眼,然而赵炎正看着野鸡,没注意到他的小眼神。


    赵玲儿蹲在鸡笼前,仰起头问道: “哥哥,什么是叫花鸡啊?”


    “像烤鸡,不过是包上土块再烤的鸡。”赵炎说。


    赵湛儿睁大双眼,疑惑道:“土块烤鸡?”


    做叫花鸡,最重要的便是土块包鸡。


    腌了一个时辰的野鸡,用荷叶包着,腌过的汁倒进鸡肚子里,一点没有浪费。包了一层荷叶后,再用兑过水的黄泥土块把野鸡包好,包得严丝合缝。


    包好之后,便是起火烤,赵炎在家里前院找了块干净的地儿起火堆。


    大火燃起,包好的野鸡丢进去慢慢烤。


    光是野鸡不够吃,赵炎又去拿了几根红薯,一块丢进去。


    赵炎弄好,站起身,想了想,转头问周竹:“阿爹,可有鱼?”


    “鱼?家里没有,想吃得去纪云家问问,他家今早在河边捞鱼了。”周竹说:“这鱼也要包着一块烤?”


    “不用包。”赵炎说:“在这儿弄个木架子,串条鱼,还能边烤边吃。”


    周竹笑道:“这香的,我去问问。”


    纪云家还真捞了不少鱼,都挺大条的,周竹买了三条,这鱼是河边捞的,也不贵,三条十二文。


    三条鱼掏了鱼鳃内脏,腌一腌,用木棍叉起,架在火堆上烤,一家人围着火堆坐,手边摆了点瓜子花生,赵有德还把之前酿的酒拿出来了。


    除了双胎,一人倒了一杯。


    这酒是荚蒾果酿的,喝着还有些清甜。


    青木儿是喝过酒的,各种烈酒米酒都喝过,唯独这甜甜的果酒他喝得少,更别说荚蒾果酒,他还是第一回喝。


    竹筒倒了半筒,他一下喝去不少。


    赵炎见状,说道:“喝慢些,小心喝醉。”


    “嗯。”青木儿冲他笑了笑,这酒哪里会醉人,他的酒量可是跟着美夫郎练过的。


    想起美夫郎,青木儿顿了一下,忽地拿起竹筒,朝天扬了扬,随即低头喝了一大口,抬起脸时,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他这动作来得突兀,其他人都愣了一下,周竹失笑道:“清哥儿这是喝醉了吧。”


    青木儿笑着没有回话,像是默认了阿爹的说法。


    赵炎无奈地拿过他手里的竹筒,说:“过一会儿再喝。”


    青木儿应了一声,又笑了。


    三条鱼一边喝着小酒一边吃。


    除了鱼,还有烤红薯,用火堆烤红薯是真的香,虽说剥皮的时候,一手都是黑的,但那甜味吃起来和煮的蒸的红薯完全不一样。


    更香更甜,也更烫,吃入口中,得来回翻腾好几回才能慢慢咀嚼。


    吃完后,叫花鸡也好了。


    叫花鸡裹着土块,重得很,赵炎用铲子铲出来,放到一旁,慢慢敲掉土块,最后只剩包着荷叶的叫花鸡,那一瞬间,荷叶的清香扑鼻而来。


    “好香!”赵湛儿咽了几下口水。


    赵玲儿凑得很近,想用手碰一碰,又怕烫到:“哥哥,你好厉害啊!”


    青木儿光是闻着味儿,口中涎水就不停地冒了。


    周竹把叫花鸡放到簸箕上,荷叶上冒着丝丝热气,烧枯的荷叶撕的时候很是脆响,刚撕开一道小口,里头的热气便冲了出来,随之而来的,还有烤鸡的熏香。


    腌的时候,周竹放了不少的料汁和辣子,现下料汁和辣子的香味很是浓郁。


    这只野鸡不老,肉很鲜嫩,撕的时候,都是一片一片的。


    一家人围着看周竹撕叫花鸡,所有的肉,都撕成了片。撕好后,不用蘸汁,拿着直接吃。


    野鸡在山中跑,鸡皮紧实,鸡肉不软烂,有嚼劲,就连鸡骨头都入了味,拿着嘬到骨头汁儿都干了。


    家里第一次吃这么多肉,有鱼有鸡,有红薯有酒,这还没过年呢,堪比过年。


    每个人都吃得心满意足,脸上笑意不断,一阵阵笑声从赵家小院传出,天黑了,都还能听到小院传出的欢声笑语。


    日子渐渐好起来了,以后,还会有更多肉吃,一年会比一年好。


    赶在腊月十五前,青木儿把所有簪花都弄出来了。


    他原想着,一百朵簪花,能做出七八十朵就算不错了,谁曾想,竟弄出了九十六朵。


    所有的簪花都铺在竹垫上,等着腊月十五那天早上收进背篓里,背到镇上卖。


    腊月十五这天,天还黑着,赵家小院便有了动静。


    越是靠近冬日,这天亮得越晚,往常这个时辰醒来,外头的天早就大亮,现下抬头看去,昏黑一片。


    赵炎拿着烤好的衣裳进来时,青木儿刚醒。


    青木儿睡觉喜欢闷着被子蜷缩成一团,醒了就哆哆嗦嗦地从暖被窝里伸出半个脑袋,一双眼睛迷茫地看着窗外。


    他睡得有点懵,见窗外天黑着,还以为这会儿是半夜,那事儿刚结束,赵炎去烧水回来了。


    他一见赵炎走近,半懵半醒着说:“我自己起来擦……”


    每次做完那事儿后,赵炎都想帮他擦洗,可点着蜡烛呢,亮堂堂的,他觉得害臊,就只想自己擦。


    他说着,就想掀开被子,可被窝暖,有点舍不得,偷偷赖了会儿。


    只这么一会儿,就被赵炎连人带被子卷成一团抱在了怀里。


    赵炎靠坐在床头,抱着人,下巴抵着厚被子,垂眸看着卷被里的小夫郎,低声说:“辰时初刻了,不过外头天还没亮,可以再睡一会儿。”


    “嗯?”青木儿清醒了一些,意识到此时已经第二天了,忽地想到方才自己说的话,本就被暖被窝烘红的脸又红了些,他蓦地把头缩进被窝里,不说话了。


    赵炎抱着被子把人抱高了些,说:“再睡会儿吧。”


    青木儿窝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说:“不了,今天要去摆摊子卖簪花呢,事情多,早些去,早些弄好,我怕到时弄不好慌了手脚。”


    “嗯。”赵炎说:“别慌,家里人都在。”


    “我知道,快起吧。”青木儿笑了一下,他说完赵炎也没松手,挣了一下没挣开,昂起头看了赵炎一眼。


    赵炎垂眼看着他,唇边微微勾起,他向来沉稳又正经,平日里肃然居多,可这会儿突然起了些少年时的心性,有了捉弄人的心思,故意揽着更紧,叫小夫郎怎么都挣不脱。


    青木儿挣了几下便知是那汉子有意的,故而瞪了他一眼,见那汉子耍无赖,忍无可忍,从被窝里伸出手,揪了一下那汉子不要的脸皮。


    但他没下重手,揪起一点就放下了。


    谁料那汉子像是得了乐趣,连人带被抱着翻了一圈,把小夫郎压回了床上,双手从被子摸进去,正好碰到了青木儿侧腰的痒肉,激得青木儿左扭右扭,在被窝里不停蛄蛹。


    青木儿仰着头止不住笑,一个劲儿地喊:“别挠别挠……”


    他不敢喊得大声,怕外头有人听到,压着嗓子,细声细气的。


    赵炎下手不重,可他太愿意听小夫郎这一声声的求饶了,因而没松手,又挠了几下。


    青木儿扛不住,揪着赵炎的手臂,连连哼叫:“阿炎阿炎……”


    赵炎满眼都是小夫郎叫他名字的模样,一颗心涨得太满倒让他不知怎么消解,只想紧紧搂着小夫郎,嗅着小夫郎身上的木槿花香,长长的,满足的,喟然长叹。


    青木儿微喘着平复笑意,他额间有了些细汗,见那汉子黑沉沉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身下更是有一件滚烫到无法忽视的物什,直挺挺地戳着他的大腿根。


    他眨了眨眼,抿着嘴偏开了头,双手却揽着那汉子的脖子,将人拉近了些许。


    其实他自己也起了,被那汉子硬邦邦的腹部压着歪在一旁。


    “清哥儿。”赵炎的嗓子哑着,声音低得如同耳边密语:“清哥儿……”


    赵炎这一声喊出,反而让青木儿清醒了些许,他轻轻蹙起眉,指尖描摹着赵炎凌厉的眉峰,很想同他说。


    别喊清哥儿,喊青木儿吧。


    小木儿,木儿,怎么都行。


    就是别喊清哥儿。


    可他不能。


    他是何清,他不是青木儿。


    青木儿心里一片酸涩,眼眶蓦地胀疼,他怕赵炎察觉出不对,猛地拉紧赵炎的脖子,脸颊轻蹭,软声道:“白天呢,别弄进去。”


    第53章 何清


    到镇上时, 天还没完全亮。


    这一日的傩戏走街,是从天黑那一刻,从镇东北街, 沿着大路, 一路走到镇中心, 再在镇中心的街市耍上几个时辰, 待到过了子时, 再往镇东南街市走去,直至天明, 到达三凤镇的最大的祠堂——三凤庙。


    因此, 这两条街市上,抢摊子的人最多。


    有的人半夜就侯在这儿, 只等街道司开门, 便可上前登记名册,缴摊位费,领木牌, 再去自寻摊子摆。


    但领木牌和寻摊子摆是两件事, 一个人摆摊的, 只能先领木牌, 再去寻摊子,不过这样就可能领完了木牌,摊子也找不到好位置。


    所以这一日上街摆摊的人,一个摊子至少有两个人,一个占摊位,一个领木牌。


    青木儿他们到镇中心的时候,这儿摊子的好位置,早被人占得七七八八了。


    有的位置靠近街边, 行人在围着看傩戏的时候,转头就能买到摊子上的货物,街边若是没有好位置,就只能进小巷里摆,小巷子也有人走,可到底比不上大路。


    因此能抢到街边的摊子是最好的。


    别说青木儿是第一次卖东西,周竹和赵有德更是第一次在腊月十五出来卖东西,他们都没有什么经验,以为按照之前卖菜那般天不亮到镇上就可以了。


    谁知来了之后,这里商贩多到彷佛街市已经开摊了。


    街市人多,背着东西也不好找位置,且人多也容易走散,他们分了两路,赵炎和赵有德背着桌椅木架顺着镇东北街一路走下去找位置,而青木儿和周竹带着双胎去街道司交钱领木牌。


    往街道司走的时候,青木儿朝周边摊子看了看,摊子上货物琳琅满目,无论是给孩子玩耍的刀枪武器,还是各类乐器腰鼓、烟花炮竹、红纸对联,可谓是一应俱全。


    最热闹,便是各样吃食,炸的卤的腌的酿的,咸的甜的辣的酸的,应有尽有。


    少不了的是鬼面、面具摊子,毕竟是傩戏走街,来玩的人也有喜欢买一张面具戴着,彷佛自己是开山将军、笑面和尚。


    卖簪花的摊子更是多,且他们的摊子上不仅仅是簪花,还有各种簪子发钗香囊穗子。


    “这簪花还没摆呢,就有人去摊子看了。”周竹往周边看了看:“也不知别家卖什么价。”


    青木儿闻言,问道:“一会儿回来我们去看看?”


    “也好,知道了别家的,咱们好定价。”周竹说。


    青木儿点头应了一声。


    街道司的门口排起了长龙,这天儿冷,街道司在交钱处起了好几个火盆,不过都摆在前面,后面的人还是一样冻着。


    排在后头的人一个两个都在跺脚取暖。


    青木儿踮起脚看了看,这么多人,排队肯定得花不少时间,便转头和周竹说:“阿爹,我去排队,你和玲儿湛儿在那处等一等我。”


    他指的地方有石头,可以坐石头上歇脚。


    “行,你当心些。”


    周竹带着双胎去歇脚,青木儿一个人去领木牌。


    青木儿把袖筒和兔毛回脖都戴着,身上穿得多,排久了也就是脚冻一些,倒是没觉着有多冷。


    他正排着,余光瞟到有一人正盯着这边,他有些疑惑地看过去,发现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小哥儿。


    那小哥儿脸上没什么表情,双唇微微发颤,怕是整个人都冷僵了。


    青木儿看了一下他的衣裳,是件棉衣,不过有些薄,里头还塞了些干草,一看便知这点干草不够保暖。


    青木儿不知这人为何盯着他看,这人眼神有些呆滞,他看过去,那小哥儿也没有挪开目光,彷佛只是无意识地把目光放在这边。


    他皱了皱眉,没多想,转回了头。


    排队的时间有点久,轮到他时,已过了三刻钟。


    青木儿来到交钱处才发现,即便有火盆,也就比后头暖一点,那办事的差役冻得手执笔都很僵硬。


    登记名册的差役放下了笔,快速搓了两下手,头都不抬,问道:“姓名。”


    青木儿连忙说:“何清。”


    “五文。”差役说:“交钱去后头领木牌。”


    “好。”青木儿从袖口摸出五个铜板放到桌上,那差役往后挥了挥手,示意青木儿往后走。


    青木儿领了木牌,绕了半圈从交钱处出来,出来时,方才那个小哥儿已经不见了。


    青木儿和周竹带着双胎往回走,遇到卖簪花首饰的摊子,就停下来看看,问问价。


    不问不知晓,一问才发现,平日卖三文一朵的簪花,今日竟是卖了五文,更有甚者卖六文!


    再大一些的,十文十五文都有,问过最高价的,是一个全花的花环,可直接戴在头上,这样的花环可达五十文。


    不过这样的花环很少,一路走来,也就碰到两摊,想必舍得花五十文买一个花环回去的人家也少,多是住在镇上的人家才会舍得花这个钱。


    五十文呢,都能买一只肥鸡了。


    青木儿对着别人的价,默默给自己原本定的价抬了几文,给别人讲价的余地,也能让自己多挣些。


    他们沿着镇东北街走,约莫走了一里,便看到了赵炎和赵有德。


    赵炎和赵有德已经摆好了桌椅木架,只等青木儿几人过来,就把簪花摆上。


    家中唯一一张案桌摆在街边,铺上特意剪下的长布,他们还搬了三张长椅,一张高木凳,方便歇息,这一卖就可能卖到子夜,一直站着,肯定吃不消。


    这处位置不错,右边离巷口不远,左边是一间书坊,唯一不好的是,这处位置离镇中心有些距离。


    不过现下能找到位置已实属万幸,只要不太差,就没问题。


    赵炎见了青木儿一行人,举了举手,没喊话,人声嘈杂喊了也听不清。


    待到人来到跟前,赵炎问道:“领到木牌了?”


    “领了。”青木儿笑着抬头,说:“我同阿爹玲儿湛儿还去问了别家簪花的价钱呢。”


    “如何?”赵炎问他。


    青木儿瞪大双眼,往赵炎身边凑近了一些,赵炎立即矮下身侧耳倾听。


    青木儿压低了声音却压低不了他的乍舌,“贵了好多!翻倍呢!”


    赵炎偏头看了他一眼,低声笑问道:“那咱们也翻倍?”


    青木儿咬着下唇笑了笑,微抬了一下下巴,小声说:“那是自然。”


    赵炎没忍住,用手背蹭了一下小夫郎的下巴。


    大街上人来人往的,青木儿吓得恼了赵炎一眼,嗔怒道:“快去摆簪花!”


    赵炎笑了笑:“好。”


    青木儿想了十来种簪花的花样,每样挑一个摆到案桌上,足够让客人能一眼看完所有的样式。


    摆簪花两个人足以,青木儿和赵炎摆着,另一头忽然挤过来一个高木架,差点撞到低头摆簪花的青木儿。


    赵炎快手将青木儿揽到怀里,才堪堪避开了高木架。


    “怎么回事儿?”青木儿吓了一跳,有些懵。


    赵炎皱了皱眉,低声说:“没事,你先摆,我去问问。”


    赵炎走过去一看,这高木架竟是个摆货物的架子,木架下面是轮子,一推就能走,但这架子大,挤了他们不少位置。


    而且不仅挤位置,因这架子高,还可能把他们挡住,这样路过的行人便很难瞧见这处有簪花卖。


    赵炎走过去还未说话,那商贩便笑着问了一句:“兄弟,腾点儿位置?这边有巷口,我往那边挪,可不就挡了别人的道了,你给挪挪呗?”


    赵炎指了指他们自己的摊子,说:“这处只有一个摊位,你往这儿挤,我们就摆不了了,你不如去找找别的地儿?”


    “别的地儿都满人了,我这架子也大,推着走多累啊,我看你们也就卖几朵花,我摆这儿不会碍你们事儿。”商贩说。


    “那也不成。”赵炎说。


    商贩撇撇嘴,说道:“兄弟,你这有点儿不近人情了吧?都是做生意的,行个方便怎么了?”


    赵炎皱起眉:“行了你的方便,我这儿就不方便了。”


    商贩一听,往木架上一靠,浑然一副无赖样:“我管你行不行,我就摆这儿了,这地儿也不是你家的,我爱摆哪摆哪!”


    青木儿摆完了簪花,靠过去问道:“阿炎,怎么回事儿?”


    赵炎眯了眯眼,低声说:“没事,你先回去,把爹爹阿爹叫来,还有玲儿湛儿,你去卖簪花,看好咱们的摊子。”


    青木儿一愣,看了赵炎一眼,赵炎没多解释,他看了看那商贩,回头去叫爹爹阿爹了。


    赵有德和周竹不明所以地走过来,刚想问赵炎怎么了,赵炎便对他们说:“爹,阿爹,你们抱着玲儿湛儿,站在这木架前,排着站。”


    “啊?”周竹愣住,赵有德也一头雾水,双胎更是不知发生了什么。


    “挡得越严实越好。”赵炎说。


    他们虽不解,还是走过去了,两人抱着双胎,就怼在那木架面前,把木架上的东西挡了一半,剩下的位置,赵炎站了过去。


    赵炎抱臂站在木架前,挡了个严严实实,他周身冷硬,一脸凶相,就算身上穿了厚衣裳,可看那身量,衣裳底下怕是一身腱子肉,旁边行人没一个敢过去买东西。


    商贩一看,这还怎么卖,登时指着赵炎叫道:“你们别欺人太甚!”


    赵炎垂下黑沉的双眼,看着那商贩沉声道:“这地儿也不是你家的,我爱站哪站哪。”


    “爹,阿爹,你们站过来些。”赵炎往旁边挪了一步,赵有德和周竹抱着双胎,也挪了一步。


    青木儿站在自家摊子前,焦急地看着这边,生怕家里人吃了亏。


    这几人往这一站,路过的人都知道有热闹看,立即停下脚步,放下手里的活儿,赶忙围过来看。


    “这是怎么了?”街边有人问。


    看了首尾的人说:“这不,抢摊子呢?那卖簪花的先来,摊子摆好了,这推木架的后来,挤了人家的位置。”


    “这真是倒霉遇着没脸皮的了,自己不好好找位置,光去挤兑别人。”


    “就是,想要好位置也不提早来,不要脸,呸!”


    围着的人有明事理的,也有些人觉得不就一个摊位,互相体谅挤一挤得了。


    “嚯!那我去挤你家摊子行不行啊?这都挤成啥样了还能卖东西?”


    “呸!关我什么事儿,你回家自个儿摆去,还想占我家摊位,门儿都没有!”


    “那你刚才胡咧咧什么呢。”


    商贩听了一圈,周围同样摆摊的小贩全在对他指指点点,他听得头大,再看站在他木架前的五个人,更是气得火大。


    正僵持着,商贩后头走来两个汉子,这三人显然是一起的,他们站在赵炎几人面前,呈不豫之色。


    他们三个汉子,对面虽是五个人,但汉子只有两人,即便人少,他们也是不怕的。


    穿着黑衣的汉子说:“跟他们说什么歪理,打走就是了。”说完一拳朝赵炎打过去。


    赵炎往旁边一让,自下而上一个勾拳打到那黑衣汉子肚子上,顿时人就飞了回去。


    商贩和另一个绑着黑色头巾的汉子连忙把人接住,黑衣汉子缓了几口气,咬着牙说:“给老子打!”


    “阿爹让开!”赵炎喊了一句,伸手挡住这几人,抬脚一踹,便踹飞了一人。


    周竹连忙扯着双胎后退,赵有德立即挡在他们面前。


    青木儿一听,哪里还顾得上摊子,急忙跑到阿爹身旁,慌道:“阿爹,怎么还打起来了?”


    周竹也慌得不行,眼里只剩正在打架的赵有德和赵炎,连青木儿问了什么都没听清。


    赵有德从小到大就没怎么打过架,幸好他常扛大包力气大,攥起拳头打一拳,也让对方疼得不行。


    不过这三个汉子同样从小干农活儿,力气也不小,一人跟赵有德打,旗鼓相当。


    但另外一人跟赵炎打,就只有挨揍的份儿。


    围在一旁看戏的人一看真打起来了,急喊道:“快去街道司找差役来啊!”


    话音刚落,五名正在巡街的差役便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拔刀制止了这场乱战。


    “打什么!还想不想摆摊了!”差役吼道。


    那商贩挨了好几下,脸都肿了,他一看赵炎毫发无伤,便对着差役哭喊道:“大人啊!小的也不想打架,谁知这厮欺人太甚!你看小的脸都成啥样了!”


    差役一看,确实三人打两人,这三人被打得更狠一些,那二人,只有年纪大的那个脸上有淤青,年轻的那个,看着也就是头发乱了点。


    “干什么打人?”差役问赵炎。


    赵炎面无表情地说:“这三人先动的手。”


    差役转头问商贩:“你们先动的手?”


    商贩捂着脸嚎道:“他们挡我的摊子,太欺负人了,我好说歹说,他们就是不让,我、我这也是没法啊……”


    差役一看这两个摊子挨这么近,顿时皱眉,这在镇子摆摊,是有规定的,摊子与摊子之间,不得靠这么近,得有距离,不然人挤人容易有危险。


    差役指着那高木架问:“这摊子你的?”


    商贩快速点了好几下头。


    差役往旁边看了看,指着簪花摊子问道:“这摊主是谁啊?”


    青木儿连忙站出来,说:“是我,我去登记的名册。”


    差役打量了他一下,语气缓和了些:“你叫什么?”


    “何清。”


    何清站在人群中看着“何清”,缓慢地睁大了双眼。


    第54章 不安


    何清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俊俏的小夫郎, 心想:“怎么他与我同名?”


    “何清!”


    人群传来一声低喝,声音不算大,混在嘈杂的人群里还有些模糊不清, 青木儿下意识看过去。


    只见一个货郎拉住一个小哥儿的手臂, 呵斥道:“站着看戏呢?还不回去摆摊子!”


    又是那个小哥儿, 街道司交钱处遇到的小哥儿。


    此时小哥儿的眼神不再是呆滞 , 而是带着疑惑和探究, 彷佛要把他皮肉灵魂都看透。


    这眼神让青木儿心底隐隐有些不安,他不知道为何不安, 只觉得心猛跳了几下。


    他倏地收回目光, 心里莫名的慌乱让他不敢直视小哥儿的双眼。


    “挡人摊子了?”耳边传来问话。


    青木儿呆愣地看过去,似是没听清差役的问话。


    那差役皱着眉, 又问了一遍:“问你呢, 挡人摊子了?”


    “没有。”赵炎站到青木儿身前,冷声道:“是他们挡我们的。”


    差役一看赵炎这态度,顿时就不高兴了:“你有什么证据说是他们挡的你啊?”


    赵炎皱起眉:“到底谁挡谁, 众人都看着。”


    差役一听, 往周围看了一眼, 围着的看客七嘴八舌地说了方才发生的事, 一人说不可听,可这么围观的多人都这样说,心里就有了倾向。


    “你后来的占人家摊子还有理了你?”差役踹了那商贩一脚。


    商贩支支吾吾,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再说谎,便是惹来差役不满,因而受了一脚也不敢多言。


    “你这摊子换个地儿摆。”差役说:“当街闹事,把人都给我带回去。”


    青木儿一惊, 连忙拉着赵炎的手说:“大人,是他们先闹事的,怎的我们也要被抓?”


    “没抓你,这你家相公?”差役见青木儿点了头,说:“他打人了,就得拉去问话,那边三人亦是如此。”


    “没事。”赵炎低头和青木儿说:“你和阿爹玲儿湛儿在这里等着,我和爹过去,不会有事的。”


    “阿爹,你们先把摊子摆好。”赵炎回头和周竹说。


    周竹皱得眉心发疼,只得点了点头。


    商贩和另外两个汉子推着木驾车跟着差役走,赵炎和赵有德跟着他们后边过去。


    赵炎回头看青木儿还愣愣地站着不动,朝他挥了挥手。


    “没事的,是他们先闹事。”周竹安慰青木儿也是安慰自己:“不会有事的,咱们先摆摊。”


    “嗯。”青木儿看到赵炎和赵有德的身影远去,回身和周竹去摆摊子了。


    围着的人一看事情解决了,纷纷散去。


    青木儿忽地想起方才的小哥儿,他往散开的人群看了几眼,都没再见到这人。


    他想起那货郎喊的名字,不知是不是自己听错了,他意识里,总觉得那货郎喊的,似乎是“何清”。


    这个念头一起,他的呼吸便有些急促,他不可抑制地一遍遍回想方才那一幕。


    货郎喊的是“何清”?


    还是他听错了?


    青木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弯腰拿起簪花,看也不看就往桌上摆,桌上堆叠了不少簪花。


    他猛地抬头往街市看,街市人来人往,每一个角落都有人,窥探的目光从四面八方袭来,他忍不住躲木架后面,试图隐藏自己。


    “清哥儿?”周竹见他脸色不对,宽慰道:“没事,他们不会有事的,别担心。”


    “阿爹……”青木儿听到周竹的声音,似乎冷静了些许,他又一次看向热闹的街市,街市上每个人都在忙活儿手头上的活儿,似乎没人注意到这边。


    青木儿稳住有些虚软的双腿,他不敢看周竹,垂头撑着案桌说:“阿爹,这花摆得差不多了,我、我去找街道司阿炎和爹爹吧?”


    周竹见他实在担心,便说:“行,你小心去,见不到人就回来,别等。”


    “嗯,知道了阿爹。”青木儿左右看了几下,低着头往街道司走,他开始走得有些慢,余光瞟向街边,顺着街边一路往前找。


    那个小哥儿长什么样?


    相貌平平,没什么特点,唯有那双黑眼珠子,直直的,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青木儿越走越快,人群里没看到他想找的人,这让他不安的同时,又隐约有些侥幸。


    如果那人是“何清”,没有理由不揭穿他。


    一定是听错了。


    一定是。


    青木儿深吸了一口冷气,冷气吐完,他搓了搓掌心和额间的薄汗,脚步匆匆往街道司赶。


    刚到街道司,就看到赵炎和赵有德从里边出来,两人身上没别的伤,和去之前差不多,应当没吃苦头。


    赵炎一见青木儿的身影,连忙快跑过去,皱起眉道:“怎么过来了?”


    赵炎的声音裹着寒风,有些冷,青木儿愣了一下,讷讷道:“我、我担心你们……”


    “我和爹没事,差役只是说教了一番,念了念朝廷律法以示惩戒,别的没了。”赵炎放缓声音,低声说:“这么冷过来,耳朵都冻红了。”


    青木儿仰头看他,眉头朝上,眉尾压下,看着委屈又可怜,嗫喏道:“我不冷。”


    赵炎感觉小夫郎的情绪有些不对,以为是被吓到了,连忙揽着人说:“别怕,我们先回去。”


    青木儿闷声应了一下。


    回到簪花摊子,发现那处围了好几个客人,周竹正忙着和客人说价,双胎在后面拿簪花。


    “你们这簪花样式真特别,我们走了这么久,就只有你家有这种样式。”说话的是一位小姑娘,她拿起簪花对着铜镜摆了几个位置,都觉得不太满意。


    簪花好看,可发式也得跟上。


    “要不让我家儿夫郎给您戴?”周竹眼尖,看到青木儿三人回来了,笑说:“我家儿夫郎盘发手艺好,你看后头这两个孩子的发式便是他弄的。”


    那姑娘一看,俩孩子的头发和别家孩子的也不一样,孩子乖巧可爱,头发的发式像兔耳朵,很是独特。


    “那行,您家儿夫郎在哪呢?”姑娘问。


    “这儿!”周竹冲青木儿招招手,说道:“清哥儿,你给姑娘戴一戴。”


    青木儿看了一眼姑娘手上的簪花,再看她头上的发髻,说:“您给我吧。”


    姑娘一看,竟是这等俊俏的小夫郎,不免多看了几眼,笑说:“给。”


    青木儿让姑娘坐在高木凳上,对着铜镜,帮她整了一下发髻,街市上人多,可不能给姑娘头发弄散了。


    他将发髻上的辫子抽出,绕着发髻折了一个圈,最后用细带扎住,簪花便侧放到了这个发髻上,然后抓起姑娘另一侧的披肩长发,快速编了根花辫子。


    做簪花时,剩下许多花瓣,他挑了几片,一并编进了辫子里。


    簪花是粉色的,花瓣也多是粉色,乍眼一看,姑娘像个粉色的花仙子。


    “太好看了!”姑娘对着铜镜照了又照,同她一道来的两个姑娘顿时围过去。


    “我也买一朵簪花,能给簪么?”另一个姑娘问道。


    “可以。”青木儿笑说:“您买好了,坐过来,我给您戴上。”


    “好!”


    这三个姑娘长得水灵,举手投足间古灵精怪,头上的簪花花瓣随着动作飘动,霎时间吸引了不少行人过来。


    周竹和赵炎负责卖簪花,赵有德在后头和双胎一块递花。


    青木儿是最忙的,站在铜镜前,给排着队的姑娘小哥儿夫郎簪花。


    不仅是姑娘小哥儿来买,不少汉子也跟自家夫郎媳妇儿过来,也跟着买了一朵簪上。


    青木儿是不给汉子簪花的,不过他会和汉子身边的夫郎媳妇说,簪到哪里合适,让夫郎媳妇儿给自家汉子戴上。


    摊子忙起来,青木儿顿时把那小哥儿的事儿抛掷脑后,现下,挣钱最重要。


    午时前,他们就卖出了十几朵,到了午时,大多人都去吃食店找吃的,有的人住在镇上的,就回家歇个晌,待到午后再出门,走走逛逛,只等晚上来看傩戏走街。


    赶在午时到来之前,周竹和赵有德先带着双胎回家,等在家做好了饭,到时赵有德再拿过来给青木儿和赵炎吃。


    挣钱不易,再者今日的吃食一定不便宜,还不如回家做了拿过来,用热水煨着竹筒,不怕冷。


    赵有德送了饭,没留多久,也回家去了,等晚上他们再一块儿出来。


    下午的人不算很多,估摸着都在等着今晚的傩戏。


    临近天黑,这条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当镇东北街尽头锣鼓一响,唢呐一吹,傩戏开场了。


    戴傩面之人边舞边行,舞在最中间的是这一场傩戏的“神”——傩神太子。


    “人有难,方有傩,傩舞起,百病消。”


    “神”舞过,仙童撒纸钱,小鼓声越敲越快,跟着看的众人的心也跟着提起,直至大鼓一敲。


    “嘭”的一声,神唱曲。


    路边看傩戏的人,都会准备一两个铜板,等傩神走过,便将铜板丢进神车里,以保佑来年风调雨顺,百病消除,财运亨通。


    青木儿仰头看着那傩神起舞,眼前是红绿蓝的飘带和漫天纸钱,耳边是震天响的鼓声和唢呐声,这一声声,好似敲打在心上。


    “清哥儿,丢两个铜板进去。”周竹大声说:“保佑你和阿炎日子美满,挣大钱嘞!”


    青木儿猛地回过神,他抬头看向身旁高大的汉子,那汉子也垂眸看了他一眼。


    赵炎摸了两个铜板递给青木儿,弯腰在他耳边说:“清哥儿,你来丢。”


    “保佑咱们以后,顺顺利利。”


    青木儿脑海中蓦地闪过一双眼,直直地看着他,他猛地攥紧两枚铜钱,往前一抛。


    顺顺利利么?


    青木儿抛的那一瞬间,手抖了一下,只有一枚铜钱丢进神车了,另一枚,往前一弹,不知落到了哪个鬼面童子身上。


    他心头一慌,差点想爬上神车,把那枚丢错的铜钱找回来。


    “清哥儿,怎么了?”赵炎拉住了他。


    青木儿回过头,哀戚道:“铜钱……没丢准。”


    “那就再丢一枚。”赵炎又给他摸出一枚,放在他手里。


    此时神车已过,在这儿丢,很难丢进去,赵炎转头和周竹说:“阿爹,我带清哥儿去丢铜钱。”


    不等周竹回答,赵炎揽着青木儿便往人群中挤去。


    人声鼎沸,锣鼓喧天,周遭的人似乎都化成了火光下的虚影,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只剩肩头异常清晰的被攥紧的感觉。


    “在这儿,丢吧。”


    青木儿没再犹豫,对着神车一扔,然而这一次他们不知道有没有丢中,神车上的火神朝天喷出火焰,遮住了那枚铜钱的去向。


    青木儿伸长脖子去看,怎么都看不清,那枚铜钱到底去了何方。


    进神车了么?不知道。


    碰到鬼面童子了么?也不知道。


    赵炎也没看清铜钱去哪了,他怕小夫郎失落,安慰道:“无妨,不过是讨个意头,只要碰了那车,意头就有了。”


    青木儿顿了一下,心知这不过是因为自己心有欺瞒,才会如此在意进或是不进。


    此事,鬼神管不着,只看他自己。


    青木儿望着神车,沉默许久,轻声说:“我知道,回去吧,簪花卖完了,收拾东西回家吧。”


    第55章 真假


    赶夜路回家时, 青木儿还在想那枚不知所踪的铜钱。


    进而又想起那一声模糊不清的“何清”。


    明明就是今夜发生的事情,可他就是怎么都记不清那时的货郎喊的到底是什么。


    那个小哥儿是“何清”么?


    “何清”回来了?


    若是真的回来了,他该怎么办?


    他骗了赵炎, 骗了赵家, 他一个清倌, 装成清白人家的小哥儿去替嫁, 他是个无耻又卑鄙的人, 被打死都不为过。


    但他最害怕的不是死。


    杂乱的心绪使他一时难以呼吸,然而心里尚存的一丝侥幸, 又叫他找到了出气口。


    他左右摇摆不定, 走得越来越慢,渐渐的, 他落在周竹后方, 看着他们的背影。


    赵炎挑着桌椅走在最前方,赵有德和周竹两人抱着双胎落后一步,累了一天, 此时大家都是闷头赶路, 并没有任何言语。


    可即使没有说话, 光是看背影, 就能感受到这是一家人。


    这是一个温暖的家,一家都是好心人。


    青木儿缀在后面,不远不近,默默跟着。


    到家时,已过亥时。


    夜已深,只匆匆烧了些热水泡泡脚擦擦身。


    等热水烧滚的时候,青木儿回到房间,把钱袋里的所有铜板都倒了出来。


    几百枚铜钱堆在桌上, 光是听响儿就能让人心情愉悦。


    青木儿轻抚几下,路上愁思被此刻的喜悦冲散。


    这是他挣的,他凭着自己的手艺,挣来的。


    他坐在桌前,抓起一把 ,手掌一摊,慢慢倾倒,铜钱的碰撞声,清晰入耳。


    真好听。


    赵炎端着水盆进屋,他见青木儿趴在桌上,手指把铜钱一枚一枚地搓到另一堆,嘴里还念叨着:“八枚、九枚、十枚……”


    赵炎没有出声打扰,把木盆放下后,也坐了过去,仔细听他数数。


    烛火将小夫郎的眼睛照得极亮,宛如夜星般耀眼。


    凭借着自己的手艺挣钱,这样的满足感与成就感,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只能一遍一遍数着自己挣来的钱,才能堪堪缓解心中的激动。


    赵炎看到最后一枚铜钱被小夫郎的指尖移过去,他笑问道:“拢共多少?”


    青木儿枕在手臂上,偏过头笑吟吟地看了赵炎一眼,喜道:“拢共……六百八十文!”


    饶是赵炎也被惊到了,只一天,便挣了六百八十文,小夫郎也太能干了。


    六百八十文,除去进货的一百九十文,净赚四百九十文。


    “清哥儿,你当真是厉害。”赵炎非常认真地说。


    听到赵炎如此认真的夸赞,青木儿怔然片刻,倏地把脸埋进手臂里。


    他埋着头快速眨了几下眼睛,待到眼眶的酸胀感散去,正要抬头 ,突然发现自己的双脚被抓住,他惊了一下,偏头一看赵炎正蹲在他脚边,准备给他脱鞋,而旁边是正冒热气的木盆。


    “水冷了就不好泡脚了。”赵炎正欲给小夫郎脱下棉鞋,却被小夫郎躲开了。


    青木儿僵着脸,小声说:“我自己来,你快起来。”他拉了一把赵炎,把人拉到另一张长椅上。


    赵炎没有勉强,顺势把木盆挪过来:“好。”


    两人面对面脱了鞋,一同泡脚。


    今日忙了一天,虽说能坐一会儿,可吆喝时,总忍不住站起,走到街边叫卖,真正坐下的时间并不算很多。


    走了许久,又站了许久,身体疲惫,双脚最累。


    热水一泡,疲累得以舒缓,特别是这水还有些烫,放脚下去,那一瞬间,烫得整个人都舒坦了。


    木盆里,一左一右一白一黑两双脚,赵炎时不时会脚心脚背搓几下,但青木儿放下去后就没怎么动过。


    赵炎看他垂着头,一副要睡着的模样,轻声说:“泡一会儿就上床睡觉。”


    青木儿一顿,点了点头:“嗯。”


    夜里,青木儿睡得不是很好,他知道自己睡着了,可周遭所有的声音,他都听得一清二楚,甚至木窗的咯吱声响了几下,他都知道。


    直至临近黎明才勉强睡沉,当他第二天醒来时,感觉浑身又酸又痛,尤其是小腿肚和脚底,更是疼得厉害,下床走了两步,双腿直打颤。


    他颤颤巍巍地打开门,门外赵炎在院子里劈柴,他听到动静,回过头发现青木儿醒了,放下柴刀走来。


    “醒了?”赵炎看他扶着门,愣了一下,低头看到他发抖的腿,便知他昨天走多站多累到了。


    赵炎连忙扶着青木儿回房坐下:“先坐下。”


    “好。”青木儿双腿实在酸痛,他好久没出现过这样的情况,也就刚开始逃亡前两天,他没跑过这么远的路,路上只顾着不要被抓,别的都没想。


    后来跑习惯了,反而没这么疼了。


    现下在赵家呆久了,那些矜贵的毛病又跑出来了。


    青木儿走了神,没注意赵炎蹲下身,把他的腿架到自己腿上,一只手按着他的小腿肚重重一捏,顿时舒爽得让他天灵盖都颤抖了一下。


    “等、等等……”青木儿“嘶”了一声:“这这这……”


    “不揉散,会疼好几日。”赵炎担心自己手重会伤了小夫郎,就一边揉捏,一边仰头看着他。


    小夫郎眉头蹙起,双眼紧闭,脸上虽绷得紧,却不是痛苦的神色,便知这力道可以。


    青木儿往后靠在桌上,双手攥紧了长椅,揉捏一下确实很舒服,舒服到他甚至无意识呻|吟了几声。


    当他意识到自己在哼唧,连忙咬紧了牙关,偏开头,没敢看看那汉子是什么神情。


    揉了一会儿,酸痛的感觉总算散去不少。


    青木儿直起身,手撑在赵炎肩上,说:“可以了。”


    “嗯。”赵炎又揉了几下才放下起身:“肩可酸?”


    “不酸。”青木儿摇摇头站起来,仰头笑了笑:“只是昨天站久了,一时没适应罢了,快去吃早饭吧。”


    “好。”赵炎应道。


    青木儿漱了口洗完脸,倒水起身时,下意识看了看小院外的路,院外只有一个人经过,那人是村里的,并不是什么外来的人。


    这一日从赵家小院外那条大路经过许多人,都是村里的人,虽然不熟,但他都见过。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强迫一般,时不时就要抬头看。


    院外路过的人影辨认不清时,叫他好一阵紧张,辨认清了,又叫他惘然。


    “清哥儿。”有人喊他:“清哥儿?”


    “嗯?”青木儿回过神,忙问:“怎么了?”


    “我倒想问问你怎么了。”周竹往院外看了几眼,没看出又什么不对,便问:“怎么一直往外看?”


    “没……”青木儿止不住又看了一眼,回过头时发现周竹和双胎停下了手里的活,疑惑地看着他,青木儿慌忙说:“……半、半扇猪肉,有多大呀?”


    “想这个呢?”周竹失笑道:“半扇猪肉便是半边猪肉,再分两半,买时叮嘱了阿炎拿肥一些的,到时好煎油。”


    “煎猪油渣么?”赵玲儿问道。


    “是啊。”周竹笑说:“玲儿喜欢吃么?”


    赵玲儿喜道:“喜欢!”


    周竹摸了摸赵玲儿的脑袋,笑说:“到时除了煎猪油渣,还能焖猪蹄,焖猪头肉,做红烧肉做腊肉呢。”


    赵湛儿睁着圆滚滚的眼睛,说:“阿爹,好多肉啊。”


    “是啊,今年好多肉呢。”


    可不是呢,往年杀只鸡都得防着被抢,更别说买半扇猪肉,怕是买到手,张大顺家的门槛还没出,就被抢走了。


    再说,往年也不像今年攒了这么多钱,今年可是大儿子娶夫郎回家的第一年,这个年寓意不一般,怎么都要过好了。


    猪肉定好了,并不能马上拿走,得等张大顺家杀猪再分。


    赵炎定好之后,又叫张大顺切了条漂亮的大五花,腊月二十三拜灶神要用。


    赵炎等张大顺切的时候,后头来了一人,竟是孙玉梅。


    孙玉梅见了赵炎,脚步一顿,绕开他走到猪肉摊的另一头,对张大顺说 :“大顺啊,切条瘦肉,瘦一点,不用太多。”


    “好嘞!”张大顺说:“孙大娘等等啊,我切好这块就给你切。”


    张大顺刀工好,一把杀猪刀轻轻一划,四指宽的大五花一点没偏,首尾一样宽。


    这条大五花肥瘦相间,怎么做都好吃,孙玉梅看得眼红,但摸了摸口袋里的铜板,哪里够买这么漂亮的大五花。


    自从陈阿珍瘸了腿,气焰倒是下去不少,不然现在也轮不到她当家,可这家真不是那么好当的。


    赵四叔没了,家里白养一个疯婆子,还得养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废物去念书,先前一个月二两银子供着,那是他赵四叔挣的钱,现下哪来的二两银子?


    这赵玉才又不是她儿子,凭什么叫她养着?


    她不愿意养,但赵玉才毕竟是赵永吉和陈阿珍的心头肉,又不能把人赶出去。


    家里的废物赶不出去,孙玉梅越想越气,一看张大顺把切好的大五花递给那个煞鬼,就更气了。


    她不敢对着煞鬼摆脸色,只等一会儿回家驱使那个死老太婆干活,再打一打那个疯婆子,好消解她心里的火气。


    张大顺拿过麻绳把大五花绑好,递给赵炎:“阿炎,拿好嘞!”


    “好。”赵炎拿了肉,转身回家,余光瞟到孙玉梅扭曲的脸,心里无动于衷。


    赵炎拿着猪肉回家时,发现小夫郎正往这边看,对上小夫郎的眼神,他扬唇笑了一下。


    青木儿一顿,也笑了笑。


    离得远,赵炎没发现青木儿唇角的僵硬。


    “怎么在外头等?”赵炎走到青木儿面前,说:“快去烤火盆,仔细冻伤了。”


    青木儿的目光落在赵炎的肩头,说:“我就站了一会儿,现在就回去。”


    “我买了条大五花,等二十三那日拜了灶神,便叫阿爹做红烧肉吃。”赵炎说:“阿爹的红烧肉做得很好吃,你定会喜欢的。”


    换做之前,青木儿听到这样的话语,心里头止不住的高兴,然而此时他不知为何只想逃避。


    他状作低头看路,说:“阿爹做什么都好吃。”


    “我可听到你们夸我了。”周竹在灶房门口,笑道:“这红烧肉,是非做不可了。”


    青木儿顿了一下,抿着唇仰起头笑了笑。


    笑完,他抑制住自己往外看的念头,进屋烧火去了。


    如此过了几日,都不曾见过有外村的人来,青木儿那颗七上八下的心,总算缓和了一些。


    待他缓过了神,所有杂乱不安的心绪定下后,方才察觉自己这般欺瞒,有多卑劣。


    特别是赵家对他这般好,更让他觉得自己卑鄙,自私又贪婪,妄图用欺骗换取赵家的温暖与安定。


    就算真夫郎永远不回来,难道他真的要戴着鬼面在赵家过日子么?


    青木儿坐在堂屋门口,重重地甩了自己一巴掌,企图让自己停止胡思乱想。


    他拍得有些狠,赵炎看到时,还以为他磕哪了,可左看右看,像是拍红的。


    青木儿躲开赵炎的手,揉了揉脸,小声说:“没事,刚刚我以为是虫子飞来,不小心拍红的。”


    赵炎皱起眉,眼里的心疼一览无余:“拍虫子也不能下手这般重。”


    青木儿讷讷地看着他,忽然,他抓住赵炎的手,笑了一下,问道:“阿炎,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么?”


    赵炎一愣,笑问道:“想给我买?”


    “嗯。”青木儿轻声道:“还想给阿爹,爹爹,玲儿湛儿买,一家人……都买。”


    他说到最后两个字,尾音轻颤了一下。


    赵炎看出他情绪不太对,眉头轻蹙,问道:“怎么了?为何不高兴?”


    “没有不高兴。”青木儿揽着赵炎的脖子,埋首在他肩上,闷声说:“我很高兴,我就是……挣了钱,想给你们买东西。”


    赵炎却是没信,他想拉开小夫郎看看,然而小夫郎搂得紧,他摸了摸小夫郎的后颈,凝声道:“清哥儿,到底怎么了?”


    “我……”青木儿张口刚吐一字,又闭上了。


    他那一瞬间,真的起了要坦白的念头,但他克制住了。


    他承认他害怕,光是想到要坦白,就怕得心里阵阵发慌。


    就好像他已经预见到,坦白后,阿炎一定会把他推开,眼神里俱是失望和厌弃,爹爹阿爹再也不会这么温和地对他笑,玲儿湛儿也不会承认他是他们的哥夫郎。


    没有人能接受自己的夫郎是假的,是一个从勾栏院逃跑出来的清倌假扮的,即便他有不得已的理由,即使他解释千次万次,这都是无法被抹去的事实。


    “清哥儿。”赵炎的声音很轻:“不能和我说么?”


    青木儿咬紧打颤的牙关,闭了闭眼:“我就是……累到了。”


    赵炎闻言,沉默了一会儿。


    他有时会觉得他同小夫郎之间,有一道隐隐约约的墙,他能从墙上的窗子窥探到小夫郎忙碌的身影,伸手也能触碰到小夫郎,但想要走进墙里,墙上的窗就会合上。


    他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思来想去,归结为自己做得不够好,才让小夫郎无法真的依赖他。


    赵炎的沉默让青木儿惶然,他手忙脚乱地推开赵炎,双手捂着眼,颤声道:“我……睡一觉,睡醒就好了。”


    “清——”赵炎抬手想碰他,被他躲开了,赵炎皱起眉头,见小夫郎怕得紧,心下一叹,没再勉强:“好,你睡一觉。”


    “嗯。”青木儿不敢看赵炎,低着头走回了房间。


    赵炎想了许久,将这段时间的事情都回忆了一遍,但都想不出个所以然,唯一不对的,便是那日丢铜钱时,小夫郎的慌张。


    难道是自责铜钱没丢好,怕今年的意头不好?


    这理由,是赵炎在所有对劲的事情里,找出的唯一一个不对劲。


    他不想相信,又好像,不得不信。


    特别是小夫郎睡了一觉起来,确实好了许多,瞧着脸上虽然有些疲惫,但也有了笑意,除了眼里的困倦,与往日倒没什么不同。


    赵炎被迫接受了这个理由。


    傩戏走街有三天呢,早知小夫郎如此在意,第二日再去丢,直到丢中为止,也不至于忧愁至此。


    只可惜现下傩戏走街都过了,只能等来年了。


    过年要用的东西,得在镇上赶圩那日买好,因为从腊月二十三开始,直到除夕夜,都有许多事要忙活儿。


    一早,一家人吃了早饭,就背着背篓去镇上赶圩。


    这日太阳挺大,没什么风,也不怎么冷,村口有一群人坐在大榕树下闲谈,他们手里抓了把瓜子,边聊边磕,光是看地上的瓜子壳,就知他们啐了多少口。


    赵家路过时,相熟的钱伯娘说了一句:“有德他家,走这么慢,前头牛车都走喽!”


    “无妨,不坐牛车。”周竹笑应。


    旁边一大爷说:“哎哟,家里都打水井了,还舍不得这几个铜板啊?”


    “是。”赵有德憨笑道:“能省就省了,走路也不费什么劲儿。”


    那大爷见他说得实在,一时语塞,没再说什么。


    等赵家走过,几人感慨道:“哎,自打赵家大儿子从外头回来,娶了亲,这赵家,大变样咯!”


    “可不是,你当谁家水井说打就能打啊?”


    “哎,你说他家大儿子,一个月月钱得有不少吧?不然,光是有德他两口子,能攒下那么多银钱?”


    “我听闻啊,瞎听的,也不知道对不对,我听说镇上打铁的,一个月,十两银子呢!”


    “十两!好家伙……这真是,发财了啊!”


    “一个月十两,一年,得上百两呢,我嘞个乖孙孙……难怪能打水井呢!”


    “要是没钱,怎可能娶得了那么好看的夫郎?”


    “又不是有德他两口子给找的,还不是别人不要了的。”


    “我听闻啊,瞎听的,也不知道对不对,我那天路过老赵家,不小心听到那赵玉才说,这小夫郎,好像是个小倌儿……”


    “啥!真的?”


    “那还能有假?别人说的我一定不信,可这小夫郎,之前可是许给赵玉才的——”


    钱伯娘在一旁听了个大概,呸了一口:“恁的胡说八道,那老赵家能给自己童生孙子从那腌臜地儿,娶个小倌儿回来做夫郎吗?个个吃咸了嘴里吐的什么涎水泡呢。”


    旁边人的话被打断,嘴一撇,登时翻了一个大白眼,不过仔细一想,确实是这样的道理。


    他们听了八卦就忍不住要说道说道,哪里管那些真的假的,总之先说了,真真假假不重要,重要是说。


    “那谁知道,老马他儿子不就娶了个回来,只可惜给打死了。”


    “呸呸呸,都准备过年了,说这晦气的……”


    自腊月十五后,镇上的热闹就没断过。


    周竹来之前就想好了要买什么,到了镇上,别的没看,先去把供果买了,这是二十三那天拜灶神要用到的。


    除此之外,对联门神、门头红纸、灶糖面粉都得买。


    路上他们还遇到了红穗子。


    村里头年年能吃饱饭,还有钱穿新衣的人家到底少,但这都过年了,即便穿着旧衣裳,也得弄点新年的玩意儿。


    这红穗子是专门给过年戴的,红穗子有编了结的,也有坠珠子挂香囊的,还有简简单单一个穗子的。


    “往年买的都是小穗子,咱们今年买个编结的来戴戴。”周竹说。


    青木儿正愁不知给家里人买什么好,见了这穗子正合适,除了穗子,还有发带,发带吊了红穗子,绑在发上垂落得很别致。


    “阿爹,这个我来买吧。”青木儿说。


    “哪里用你出钱呢——”周竹一句话没说完,赵炎便说:“阿爹,让清哥儿买吧。”


    青木儿看了赵炎一眼,赵炎说:“清哥儿挣了钱,想给家里人买些东西。”


    “恁的想这个。”周竹虽说不赞同,可脸上的笑意不减,他知道青木儿有心,对家里人好,要是不答应,岂不是寒了孩子们的心意?


    “行,清哥儿眼光好,就让清哥儿给咱们一家都挑了。”周竹笑说。


    “好。”青木儿往木架看了一圈,给爹爹选了一根深红色的发带,和一个编了结的深红色穗子,阿爹和爹爹的相似,只不过颜色上,阿爹比爹爹的要鲜红些。


    给玲儿湛儿的,自然是要最鲜艳的红色,且青木儿还特意挑了挂铃铛的,动来动去,叮当作响。


    给赵炎的,他挑了一个挂木雕的,木雕上雕着木棰子,木棰子胖胖圆圆的,很可爱,青木儿一眼就相中了。


    至于他自己的,是赵炎给他选的,一个香囊,上面绣了福字。


    这么多穗子发带,拢共花了五十五文。


    一路走走逛逛,背篓里的东西越来越多,手上也提了不少,遇到卖鞭炮烟花的,赵炎还去买了些回来,过年炸个响炮儿听着热闹。


    此时正值午时,街边看到摆了一家云吞摊子,一家人痛痛快快地吃了碗云吞面,吃完了后又逛了半个下午,才把东西买齐。


    他们没想到会买这么多,人人手里都拎了不少东西,回程的时候没走路,坐了牛车回村。


    赶在拜灶神那天前,周竹泡了半桶的糯米,炊上三个时辰,直至炊得软烂,再提去村里的大石舀里舂成泥状。


    舂好的糍粑快速压成饼状,再用红纸点上红点,便成了红点糍粑。


    这是个极其要力气的活儿,光是一个汉子不够,得两个人轮流捶打。


    红点糍粑做好的第二日,便是腊月二十三了。


    腊月二十三那天,周竹和赵有德早早起来忙活儿,今日拜灶神,得杀只鸡祭拜。


    家里有了水井,杀鸡不用到河边去。


    赵有德杀鸡是好手,他一手抓着鸡的双翅和鸡头,单脚踩着鸡脚,刀一割,立马放下菜刀,双手抓着鸡头鸡翅和鸡脚,倒立着让鸡血流到盘子里。


    盘子里有些水,倒进去很快便融在一起。


    大鸡拼了命挣扎,血滴完了还在抽搐。


    青木儿第一次见杀鸡,看那鸡挣扎得实在可怜,他看了几眼,便躲进灶房去了。


    周竹忙着给猪肉焯水,见青木儿进来,忙说:“清哥儿,你进堂屋把香烛红纸拿出来,在四方桌上。”


    “好。”青木儿点点头便去找香烛红纸,香烛红纸都扎在一块儿,一提就走。


    除了准备鸡,猪肉,香烛红纸,还有红点糍粑、糯米饭、供果蜜饯、青蒜香菜、米酒和柴火,一定要将供桌摆得满满当当,只求来年灶神爷爷保佑赵家有鱼有肉无忧无愁。


    泡了一夜的糯米,只要上笼蒸就可以了,焯过水的大鸡和大五花放入盘里后,等水干了一点,便将红纸贴上去。


    所有的供品都得贴红纸,糯米饭不好贴的,也得用红纸将饭尖抹红。


    青木儿把香烛红纸拿过来,赵炎已经把供桌摆好,供桌摆在火灶前,把准备好的供品摆上去,就可以祭拜了。


    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三柱香,一起磕了头后,周竹嘴里小声念叨了几句,最后一声“拜”,所有人再磕三个头。


    起身后,周竹拿了六柱香给青木儿,说:“清哥儿,你同阿炎去祠堂拜一拜,上柱香就成。”


    “好。”青木儿说。


    青木儿成亲这么久,还未去过祠堂,平时里头没什么人只有四方桌,他路过也很少看。


    村头到村尾总共三座祠堂,他们来拜的是村尾这一座,村尾这一座是后来建的,里头很新,有些住村头村中的也都来这一座拜拜。


    青木儿和赵炎到的时候,祠堂进进出出许多人,大多手里都拿着香。


    上完了香,赵炎被人拉着问了几句话,青木儿不想在祠堂里呆着,便一人先走了出去。


    他刚跨出门槛,余光瞟到一个身穿黑色棉衣的人匆匆忙忙地往村头走,这小哥儿走得很快,不小心碰了人仓促地回头合了个掌便走了。


    青木儿疑惑地看了一眼,看到那小哥儿衣裳里头塞了干草,登时心一紧,他跟着走了几步,想要看得再清楚些,便见那小哥儿拐进了小路。


    那条小路走的人少些,不过也住了几户人家,青木儿猛然松口气,这应当是村里哪家的小哥儿上完了香急着赶回家,而不是他想的那个人。


    待他缓过劲儿来,才察觉到手心掐出了四个指甲印。


    他搓了搓手,等赵炎从里头出来,两人一块儿走回家。


    拜完了灶神,晚上周竹把那条漂亮的大五花给切了,四指宽的大五花切成两条,再切成方块,做红烧肉。


    煸香八角炒糖色,这糖是那日赶圩时特意买的精细糖,一两就要了二十文,以前见过没吃过,赶圩那日见到,周竹便买了一两来尝尝。


    精细糖炒出来的糖色真亮,大五花裹上一层,亮晶晶油滋滋的。


    红烧肉色泽鲜亮,香味十足。


    青木儿坐在灶前烧火,时不时就要抬头看一眼,这味儿太香了,他擦了擦嘴角,又咽了咽口水,目不转睛地盯着锅里的红烧肉。


    周竹见他眼巴巴地看着,笑说:“大火儿收汁就好了。”


    “嗯。”青木儿眉眼弯弯。


    晚上除了红烧肉,还有腌菜碎炒蛋和冬寒菜打汤。


    一顿饭吃得全家心满意足。


    青木儿直接拿汁儿拌饭,吃得肚子都鼓了,吃得太撑,洗了碗筷之后,他就在院子里走路消食,一边走一边止不住打嗝。


    周竹真是难得见青木儿吃得这么多,笑道:“清哥儿喜欢吃,到了二十六再做。”


    青木儿一愣,问道:“为何是二十六?”


    “俗话说,二十六,炖猪肉。”周竹笑说。


    这样的过年风俗,青木儿从未体会过,因而心里觉得十分新奇,同时又不免觉得自己运气好,才能来到赵家。


    他心里满是感激,然而感激之余,更多的是想逃避。


    青木儿咬了咬内唇,偏开头说:“阿爹,不用,吃上一回,就足够了。”


    周竹以为他不好意思呢,笑道:“喜欢便多吃几回罢,保准你啊,吃到腻。”


    赵玲儿闻言,放下手里的树枝,跑过来抱着阿爹的腰,扬起脑袋说:“我也要吃到腻!”


    赵湛儿没过去,不过他也站了起来,小声说:“我也要。”


    这时赵有德从堂屋出来,摸了摸赵玲儿的脑袋说:“过年还有半扇猪肉,当真要吃到腻了。”


    “真的嘛!”赵玲儿想起那半扇猪肉是哥哥去订的,转头问在屋檐下弄火盆的哥哥:“哥哥,是真的嘛?”


    “嗯。”赵炎烧根松枝丢进火盆燃火,等火烧起,说道:“真的。”


    青木儿站在院子里望着他们,呼吸都放轻了,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吹出的白气向上飘起,融入了黑夜里。


    他心想,再等等吧,等过了年,便坦明一切。


    现下,让赵家过个好年。


    大年三十那天,山林起了白雾,环绕在吉青山山顶,虚无缥缈。


    天刚亮,祠堂那边就有了鞭炮声,这是吉山村的传统,大年三十要每家每户送点东西去祠堂供奉,等点了鞭炮,再各家拿回去。


    赵家是赵有德送过去的,送了一条五花和两碗米饭。


    回来后,紧接着杀鸡杀鸭杀鱼。


    这鱼是赵炎前一日去河里抓的,抓了六条,田柳出钱买了一条。


    田柳和林云桦都不方便去河里抓鱼,原本打算去镇上买,出来时碰到赵炎和青木儿抓鱼回来,当即问了能不能买一条。


    赵炎便从路边草藤穿了一条给田柳小两口拎回去了。


    剩下五条鱼都养在小水缸里。


    明日是大年初一,不得见血,赵有德一次杀了两条,一条煎了今夜吃,一条炸了留着明晚吃。


    所有的肉菜都得在今日弄完,今年肉菜多,得忙活儿好一阵儿。


    “阿爹,我去贴门神?”青木儿从灶房门外探了头进来。


    周竹正用竹签子扎猪皮肉,这块肉是留着炸扣肉的,猪皮不扎透,炸出来的扣肉那层皮就不好吃了。


    他闻言,抬了一下头说:“好,去吧,够不上的让阿炎贴。”


    “知道了。”青木儿说完便去了堂屋,外头赵炎听到也跟着一块儿去了。


    青木儿把买好的门神对联都拿出来放到一旁,红纸要用小刀裁好才能贴门框上,他不会弄这个,便把红纸给赵炎去裁。


    家里的门挺高,他踮起脚也不好贴,正想搬个木凳过来呢,手里的门神就被赵炎接手了。


    “我来,你走远看看对准了么。”赵炎说。


    青木儿应了一声,往后退了几步:“往左一点,纸歪了,右边高、高、高——可以了!”


    赵炎双手一贴,合起手掌从中间往外一捋,门神板板正正地贴了上去。


    “还有对联,我去拿。”青木儿回堂屋拿着对联出去。


    对联是对折放的,青木儿慢慢翻开,拿着顶头先给了赵炎拿着,而后再小心翼翼地把后面展开。


    谁料这纸薄,撕的时候下面一张粘连在了一块,手一掀,便把下联撕了一小道。


    青木儿愣住,连忙压实这一个小缺口,这小缺口正好在“福”字旁,若是往下再撕,这下联可就要不得了。


    他皱着眉又按了几下,想着要怎么把缺口补上,慌忙问赵炎:“这怎么办?撕坏了……”


    “无妨。”赵炎拿了糊糊过来,手指挑了一点糊上去,小缺口便补上了:“这纸薄,撕出口子很正常。”


    赵炎理所当然的态度让青木儿松了一口气。


    小夫郎鼓着脸轻轻吐气的模样像水缸里的鱼,咕噜咕噜吐泡泡似的,他回头看了看院里,双胎在灶房看火,阿爹在灶房切菜,爹爹背对着他们杀鸡。


    他偏头亲了一口小夫郎,亲的时候用了点儿劲儿,把皮肉都嘬起来了,松开的时候,好大一声“啵”。


    青木儿登时吓了一跳,他捂着脸回头一看,幸好院子里的爹爹背对着他们,他转回头,见那汉子眉目间俱是笑意,顿时恼了那汉子一眼,朝壮实的手臂甩了一巴掌。


    “恁的不要脸!”青木儿压着声音气道。


    赵炎无声笑着没有回话,他见小夫郎气得打他,没忍住,揽着人凑过去又嘬了一口。


    青木儿没想到这汉子居然还敢来第二次,顿时脸都气红了,他揪着那汉子的脸扯了扯,小小地怒哼了一声。


    哼完,立即转回头看爹爹有没有听到。


    赵炎由着他扯脸,垂下的眼眸笑意不减。


    “快贴对联!”青木儿松开手,见赵炎的脸被他捏红,又皱起眉轻抚了几下。


    赵炎扬起唇角应了一声。


    这对联只要专心贴,还是贴得很快的,贴完了对联红纸,这年味儿就更足了。


    炊烟袅袅,一家人为了今夜的年夜饭忙忙碌碌了一整天。


    年夜饭做得早,天还没黑呢,就陆续端上了桌,肉菜有四道,素菜有四道,还有一个大棒骨萝卜汤,米饭蒸的还是大白米,这一年可谓是丰收年。


    除了菜饭,怎么能少了酒?


    赵有德把那坛子荚蒾果酒全部拿出来了,今夜可是要守夜的,喝着小酒,烤着火盆,吃着干果蜜饯花生瓜仁儿,神仙一般的美事。


    周竹笑他:“酒还没喝呢,我看你就醉得不行了。”


    青木儿在一旁看着笑:“我去把杯子拿出来。”他说完进了灶房找竹筒小杯。


    这时,外头不知怎么突然来了一群人,他们手里拿着碗筷,那碗里还堆着菜,各个脸上兴致高昂。


    在院子里的周竹和赵有德看得莫名,这村里头的人怎么都跑来他家了。


    灶房里的青木儿听到动静出了看了一眼。


    只见那群村里人停在赵家小院外,有人喊道:“有德家的。”


    “咋了这是?”赵有德疑惑道。


    那一群人还未回答,便见一个穿着黑色棉衣,内裹干草的小哥儿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那小哥儿相貌平平,笑起来却有几分良善,他对着一旁洗手的高大汉子含羞地笑了笑,问道:“请问,这是赵炎家么?”


    赵炎皱起眉,问道:“我是赵炎,你是?”


    “我叫何清,三河县何家村的何清。”


    青木儿僵在原地,脸色煞白。


    第56章 顶替


    “咋?你也去赵家?”


    “可不是, 听说有一外来小哥儿,从村头问到村尾,问那赵炎家在何处, 小哥儿说他才是何清, 那赵炎娶的夫郎是假的!”


    这声儿大, 院子里正准备吃年夜饭的人纷纷放下筷子跑出来问发生了什么事。


    “说是真夫郎从外头回来了!一直在赵家的那个, 不知打哪来的, 假冒的!”


    “还有这事儿呢?那我得去瞧瞧。”


    路过老赵家时,站在门口撒气的赵玉才听了一耳朵, 连忙扯住一人, 问道:“假的?那漂亮的小夫郎,是假的?”


    “哎哟, 那不是你不要的夫郎么?怎么你也没见过?定亲前, 你咋不去人家家里相看一二?”


    赵玉才听这人话里夹枪带棍,听得不舒服,嘁了一声:“我可是要考功名的人, 哪有那闲心去看一个村里的小哥儿。”


    “你是不看了 , 可害惨了人赵家喽!也不知哪来的小哥儿, 竟这么大胆, 冒充别人家夫郎。”


    在赵家小院外的人,也都想知道,这小哥儿到底是哪来的,怎么就上了花轿,还拜堂成了亲。


    还有这真夫郎,怎么就被人替了。


    何清缓缓地收敛了笑,他蹙起眉,泫然若泣道:“我不过是半途下了花轿, 想去寻些水喝,谁料遇到了一人,那人将我推入河里,待我醒来,已不知到了何地,我苦寻了几个月,一路打听,方才赶回。”


    “推入河里?这不是害人命的事儿么?这人是谁啊,恁的这么大胆。”有人说。


    “还能是谁?”另一人下巴冲青木儿那处抬了抬:“不推进河里,怎么假冒新夫郎嫁入赵家?”


    青木儿试图张口反驳,却怎么都动不了。


    他以为自己会有时间慢慢坦白,却被真夫郎打得措手不及。


    他不敢看赵炎是何神情,也不敢看爹爹阿爹,还有玲儿湛儿,又是何神情。


    赵炎皱了皱眉头,他记得这个小哥儿,是那日去小作坊进货遇到的小哥儿,他还记得,这人看他夫郎的眼神。


    他听完那一瞬间,只觉得此人荒谬,大过年的,跑来他家说什么“真假夫郎”,他自然不会信这小哥儿胡言乱语。


    但当他看到小夫郎脸色发白地站在灶房门口,一动不动,彷佛冻僵一般,便知那小哥儿兴许没有妄言。


    赵有德和周竹也懵着,他俩听了何清的话语,再看青木儿的神情,真真假假,似乎有了端倪。


    然而即便如此,他们还是不愿意相信。


    这样的事,实在太荒谬了。


    “他就是我的夫郎。”


    赵炎沉着脸看向何清,他本就长得凶神恶煞,一双黑沉的眼珠子盯着人时,更是令人胆颤。


    何清不禁后退了一步,他生生克制住了自己要逃跑的冲动。


    不行,他即选择了来赵家,就一定要留在赵家,他再也不想回到货郎那个四面透风的家了。


    那是家么?屋顶漏水,门窗破烂,鸡鸭拉得到处是屎,臭味熏得整个院子都是。


    他也不要再去风餐露宿,不要再夜宿密林,那般可怕的日子,他再也不要过了。


    他跟货郎大吵了一架,若是再回去,必定要被那货郎打骂,他绝不能走。


    何清收回了后退的腿,忍着害怕直视赵炎狠戾的双眼,抖着声儿道:“我才是。”


    “你说你是何清,你如何证明你是何清?”


    “我自然能证明。”何清听到有人疑惑,立即从领口掏出一张红纸,那红纸上,赫赫然两个大字——婚书。


    何清举着红纸,大声问道:“我有婚书为证,他可有?”


    赵炎识字,一看便知那上面写的确是婚书,丝毫没有可以反驳的余地。


    而一旁的赵有德和周竹愣住了,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又转头看向那一纸婚书。


    “婚书?”众人哗然。


    “是啊,还有婚书呢,那、那个谁,可有婚书?”


    众人一看青木儿呆愣地站着,丝毫没有反驳之意,便知他真的没有婚书,顿时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


    “这上面写的真是婚书?谁识字啊?出来看看?”


    有人识字,立即伸头去看:“我来看看,确实是啊……”


    这人说完一看旁边看戏的赵玉才,便冲赵玉才说:“哟,这不是玉才么?你识字比我多,你看看是不是婚书二字,说起来,这事儿还跟你有关呢!”


    赵玉才当然能看出来上面写的是婚书二字,只是他一直盯着后头的青木儿,心想若是这漂亮的小夫郎被赶出来了,他可得想点法子把人弄回家。


    赵玉才看了一眼,那婚书被何清攥在手里晃来晃去,但婚书二字写得大,一看便知,再看折起的纸上也有何清的名字。


    他两指一并,在空中上下点了两下,说:“在下不才,上面写的,确是婚书二字,亦有这位小哥儿的名字。”


    何清转头看了一眼赵玉才,想起这就是那个考了童生便换婚的恶心玩意儿,要不是因为这无耻的狗东西换婚,他怎么会去找货郎,求那货郎带他跑。


    他若是不跑,现在赵家的一切都是他的!


    “大家都看看!我可没有说谎!”何清把婚书对着众人转了半圈。


    他一路走来大肆宣扬,为的就是现在这些人帮他说话,他只有一个人,若是赵家不认,他也是没法的,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赵家不想认,也得认!


    “真是假的啊?我还以为是被污蔑的呢……”


    “想不到,看着这么好看一小哥儿,竟干出这么不要脸的事儿。”


    “何止不要脸,都想杀人了,这心得多狠呐?”


    青木儿脸上毫无血色,他怔愣地看着空中某一处,眼前似乎重叠了许多影子,耳边的声音模糊又细碎,他看不明,也听不清。


    扭曲的黑影时不时撕开一道口子,好多嘴巴,环绕在他眼前,一张一闭、一闭一张。


    他惶然看着赵炎攥紧的拳头,心想,他会被打死么?赵炎……会打他么?


    即便赵炎不打他,爹爹阿爹也不会原谅他吧。


    赵炎阴沉着脸,朝众人说了句“闭嘴”。


    在场的人被他铁青的脸色吓到,纷纷闭上了嘴巴,只有眼神在赵炎和青木儿之间来回扫。


    朝夕相处的夫郎竟是假的,这谁能忍?


    这小夫郎怕不是要挨打了,只可惜了这么好看的小夫郎,心肠如此歹毒。


    何清拿着那婚书甩了几下,对青木儿高喊:“你推我入河,想顶替我成亲,门都没有!”


    “不是的……”意外的是,青木儿开了口,他脸上除了僵硬,没有任何表情:“你是自己逃走的,张媒娘说——”


    “你胡说!”何清猛地打断他:“这赵家可是好人家,我为何要逃?张媒娘肯定和你是一伙儿的!”


    青木儿怎么会知道他为何要逃,他不过是从张媒娘那处知道,何清趁着他们夜里睡着,自己逃跑了。


    他不知缘由,此时被何清一问,登时什么话都说不出,只剩惶恐。


    何清看这假夫郎摇摇欲坠的模样,心里有些得意,不过他不敢表现在面上。


    他揩去眼角的泪,哽咽道:“你想替代我,成为赵家的真夫郎,当真是——啊!”


    话没说完,只见一根长木柴斜插在脚边,何清吓得后退了好几步,抬起头一看那煞神一般的汉子黑着脸瞪着他。


    何清的眼泪瞬间涌出,泪眼汪汪地看着赵炎:“相公!我才是你的夫郎,你何故如此对我?”


    赵炎怒目而视,指着何清:“休要胡言乱语!”


    他没回头看青木儿,他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凶得很,也终于知道这几日小夫郎的不对劲是为何。


    他不知小夫郎打哪来的,又怎么成了他的夫郎,但他知道小夫郎是他的真夫郎。


    赵炎后退了几步,站到了青木儿前面,高大壮实的身躯将后头的小夫郎遮得严严实实。


    青木儿怔怔地看着那汉子宽阔的后背,蓦地湿了眼眶。


    众人看不到青木儿的神情,有人便说:“既如此,不如把张媒娘喊来问问?”


    “是啊,两人说的都不一样,把张媒娘喊来一问便知。”


    何清脸色一僵,攥着婚书的手都抖了,他慌道:“不行!”


    赵炎将何清脸上的慌张看得一清二楚,他眯了眯眼,说:“大顺哥,辛苦你带人跑一趟,把千头村的张媒娘请过来。”


    站在一旁的张大顺连忙应道:“好,我这就去!”跟几个年轻汉子一同去了。


    赵炎背对着青木儿,没看到青木儿这一瞬间,整个人都在打颤。


    张媒娘,是知道他小倌的身份的。


    他不知要如何面对这即将到来的难堪局面,强烈的耻辱感让他此刻只想躲起来,躲到一个无人认识的地方去。


    何清转头一看,汗都出来了,他想回头拉张大顺,又不敢真的去拉人,他转念一想,无论张媒娘如何说,他都得咬死,更何况,他还有婚书。


    白纸黑字,只要婚书在,任由张媒娘说破天,他也是赵炎的真夫郎。


    张媒娘是被人架来的。


    她刚做好了年夜饭,出门倒了个水,吉山村的几个大汉拿着扁担就把她架过来了,她嚎了一路,到了赵家小院才被人放下来。


    后头张媒娘的相公和儿子听到声音往外追,谁知那几个年轻汉子脚程快得很,吭哧吭哧跟不上,最后也到了赵家小院。


    赵家小院摩肩接踵挤满了人,甚至有人爬上了一旁的桂花树上看,要不是没找到木梯,只怕早有人上屋顶去了。


    张媒娘被放下时还在嚎,直到对上了赵炎的眼神,才猛地断了声儿。


    “张媒娘,此事,你有何解释?”赵炎问。


    张媒娘一看何清便知怎么回事,她见此事败露,再怎么反驳也无用,只哭嚎道:“赵家相公,这事儿我也不想啊,我受你家所托去抬了新夫郎,可谁知,半夜这新夫郎自己跑了!”


    “你胡说!我不过是出去找些水喝,都是你和那贱人合谋害我!”何清叫道。


    “找水喝?你何清天地良心,接亲这一路,何时不让你喝水?那带的馒头可都先给你吃了!你半夜趁我和抬轿的汉子睡着,自己偷跑,我们可是在山里找了一夜!”张媒娘气不过,叫道:“更何况,前头那座万青山,哪里来的河?”


    张媒娘转头对着院子里的众人问道:“大家伙儿都是附近村子里的人,都去过万青山,那里有没有河,大家伙儿心里都清楚!”


    万青山离吉山村有些距离,走路过去得半日,路程虽远,但山里稀罕物多,住在附近的村民都会去转转,也就何清不是附近村子里的,并不清楚那山压根没河。


    “是啊,那边哪里有河?这什么真夫郎,嘴里也没一句实话。”


    “跑了又想回来?别是跟人跑了又回来的吧?”


    “哎哟,这可恶心人了啊!”


    何清一滞,见众人倒向了张媒娘,顿时急了:“我、我没跑!都是你和这贱人合谋,你俩儿是一伙儿的!”


    “你胡咧咧什么呢!”张媒娘气道:“你要是不跑我能找个假的来成亲?这对我有什么好处?”


    “张媒娘,既然你说这小哥儿不是和你一伙儿的,你又是从哪找来的假夫郎?”


    “是啊,这假夫郎哪来的啊?”


    赵玉才闻言,忽地想起那快活儿滋味,顿时忘了自己读书郎的身份:“看那身段,同那小倌儿一模一样!一定是从勾栏院出来的啊。”


    “嘶————”


    青木儿似乎听到了一道重重地撕拉声,从头皮一路撕,撕到了脚底,他整个人被撕得粉碎,血肉模糊,撕碎的自尊就这么被人踩进泥土里碾压。


    他会死的,一定会。


    “真的啊?我之前好像真有听闻是小倌儿,从哪听的还真是忘了……”


    “这还有假?”赵玉才舔了两下嘴巴,继续说:“瞧那浪荡样儿,指不定晚上得多——”


    话没说完,被人一巴掌甩飞出去。


    赵玉才在地上滚了两圈,赵炎拎起他的衣领又狠狠揍了两拳,捏着赵玉才的下巴一卸,赵玉才登时白眼一翻,痛得只剩嘶哑声。


    赵炎卸了他的下巴,又折了那只拿笔的手,旁的人一看赵炎似乎还想断腿,连忙上前架开。


    赵炎站起身,臂膀一甩,架着他的人被甩退几步,他抓着刚刚说了小倌的人就揍,张大顺顿时头都大了,跟几个年轻汉子费了牛劲儿才把赵炎给拉回来。


    赵炎看着众人,一张黑脸阴阴沉沉:“方才还有谁说了小倌儿?”


    众人看着他带血的拳头,噤若寒蝉。


    第57章 婚书


    赵炎见这群人闭了嘴, 随手擦了擦手背上的血迹,冷声道:“若再让我听到有人污蔑我夫郎,别怪我拳头不认人。”


    众人被他这副狠戾的模样震住, 没敢再多说什么, 谁让这些人嘴里不干净, 只凭几句风言风语便胡说八道, 挨揍也是活该, 只得叫人去把周大夫喊来。


    他们看了看地上躺着哀嚎的人,没忍住说了一句:“阿炎, 你出手也太没轻重了……”


    赵炎直直地看着他们, 往前走了一步,那些人吓得连连后退, 纷纷闭上了嘴。


    赵有德和周竹连忙拉住赵炎, 生怕他还要再打一轮,大年三十呢,这都什么事儿啊!


    “我说了, 他就是我的夫郎, 谁还要胡言乱语, 那便是找打。”


    青木儿愣愣地看着赵炎的背影, 僵死的手指抖了一下,似乎想抓住点什么。


    他张了张嘴,发出了微弱的气声:“阿炎……”


    刚吐出两字,他就哑言了。


    这些人说的,其实没错,他确实是小倌儿,是浪荡的、被人唾弃的、没有尊严的,小倌儿。


    众人只看到他动了动嘴唇, 却听不清他的话语,只当他是吓到了。


    既不是小倌儿,那这假夫郎到底哪来的?


    一众人整齐看向张媒娘。


    青木儿呼吸一滞,他僵硬地看过去,眼神里俱是哀求之意。


    不能说。


    说了,赵家的名声就被他毁了。


    赵炎、爹爹阿爹,玲儿湛儿以后出门都会被人指指点点。


    即便赵炎能打遍所有人,却捂不住别人的嘴巴。


    他不能让赵家陷入这番境地。


    “我不是小倌儿。”青木儿看着张媒娘,哀声祈求道:“张媒娘,你知道的,我不是小倌儿。”


    张媒娘愣住,她看了一眼青木儿,心念一转,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不敢看众人的眼神,更不敢看赵炎黑漆漆的双眼,她知道青木儿的身份,更知道这些人并没有污蔑他。


    但她一看赵炎打人的架势,腿都软了。


    她给赵炎找了个假夫郎,这赵炎没打她都算好了,若是被赵炎知道,她找来顶替的假夫郎真真就是勾栏院逃出来的小倌儿。


    赵炎定会打死假夫郎,而她也绝对逃不了。


    “当然不是!”张媒娘高声道:“你们都哪来听来的谣言!狗屁玩意儿,尽会毁人清白!”


    她咽了一下口水,声音越发大:“这小哥儿是那日何清逃走之后遇到的,我见他一人在山里可怜,一问方知他从上水县来,家人都没了,那黑心的人伢子见他没了依仗,便想抓他卖去勾栏院,他这才逃到了万青山躲着。”


    闻言,众人看向青木儿的目光都带了同情。


    无家可归的小哥儿,若是没些能耐,就只有被人欺负的份儿。


    “这小哥儿可怜呐!”张媒娘说着说着,眼泪都下来了:“都是当爹当娘的,哪里会舍得自己孩子被卖去那种腌臜地儿?去了可就毁了啊!”


    “我一想那何清既然跑了,便是不要了这门亲事,既如此,不如让这小哥儿替嫁,一来赵家也有新夫郎,二来,这小哥儿也有个去处,我这心一软,便做了这般糊涂的,好事啊!”


    张媒娘说得入情入理,众人心里都信了几分。


    “这黑心的人伢子,合该遭天谴!”


    “好好的人,被逼得躲进山里,真是可怜。”


    “就算可怜,也不能找人替嫁啊,这是两码事儿!”


    张媒娘一听,点头如捣蒜:“是,是,这事儿是我糊涂,我这不是见小哥儿苦苦哀求,心软了嘛,这为人父母,可都是为了孩子好……”说完她瞟了青木儿一眼。


    她干了替嫁的事,这媒娘眼看做不成了,谁知这么一说,似有些回旋的余地。


    青木儿眼睫一抖,哑声道:“……是我求张媒娘救命,此事,是我对不起赵家。”


    他说完,心中缠绕的细藤蓦地断了,他似是得到解脱般,猛地松了一口气,他一开始就不该为了苟活而选择瞒天过海,若是他一开始就坦言相告,就不会造成如今这般难堪的局面。


    无论他有多么大的苦衷,可错了就是错了,他得认。


    强撑的气一松,虚软的双腿没了支撑,险些跪倒,被赵炎一个箭步冲过来扶稳了。


    赵炎抓着小夫郎的手方知他全身都在发抖,小夫郎身上穿着厚棉衣,旁边还有未熄灭的火盆,可小夫郎还是冷得发颤。


    “清——”赵炎刚开口,意识到这不是小夫郎的真名,转而道:“没事,别怕,不管真假,同我成亲的人是你,不是一个名字。”


    青木儿怔然地看着这汉子,揭穿也好,指责也好,谩骂也好,身份被发现也好,他都没想哭,但现在,他忽地绷不住了。


    他死死咬着牙关,咬得太阳穴都发疼了,还是控制不住地抽噎。


    赵炎给他擦了擦下巴的泪水,轻声哄道:“夫郎,别哭了,咱们回去吃饭,今天阿爹做了你最爱吃的红烧肉,再不吃,可就冷了。”


    青木儿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定定看着赵炎,攥紧了赵炎的手臂。


    这汉子的眼里没有失望,没有厌弃,他不仅没有打他骂他,还如此护着他,他漂浮了许久的心好似找到了落脚点,深深地扎了根。


    “阿炎……”青木儿抽噎着想说点什么,最后说出口的只有这两个字。


    赵炎的眼睛蓦地红了,他低哑地应了一声。


    在众人眼里,赵炎是个冷硬的汉子,平时都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眉头一皱都觉得他凶得不行,哪里见过他这般哄夫郎,一时之间,都觉得甚是稀奇,纷纷探头去看。


    一旁的何清见状,后槽牙都咬碎了,他紧紧攥着婚书,嘴里不停呢喃:“我有婚书……我才是真夫郎……”


    在他的设想里,赵家听到这样的事,合该把假冒的夫郎打一顿,再赶出家门,替嫁这么大的事情,难道他们能忍得下?


    假的就是假的,假的怎么能成为真的?


    何清叫道:“我才是真的!我有婚书!”


    “等等。”周竹突然打断了他:“你说你有婚书,可我儿赵炎,压根没写婚书。”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没写婚书?那这婚书不会也是假的吧?”


    “到底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


    “是。”周竹接着说:“大家伙儿都知道,阿炎的婚事,是他爷奶塞过来的,他们着急换婚,催着我们办宴席,这婚书一直没换过,不然你们可看看婚书上的名字,写的可是赵炎。”


    何清一愣,连忙打开婚书,可他不认字,他看了半天没看懂,婚书拿倒了他都不知道。


    众人里识字的人拿过他手里的婚书一看,上面写着的,竟是赵玉才的名字和生辰八字。


    “真的是赵玉才的名字,那这真夫郎,也不是真的啊?”


    “我都听乱了,这到底谁是谁的夫郎啊?”


    “我也乱了,容我想想……”


    “不可能!”何清一把抢回婚书:“胡说!你们欺负我不识字,诓骗我!你们都是一个村的,合起来骗我!是不是怕这等丑事传出去——”


    “我们是一个村的没错,但你不认,你也可将你村里人找来对峙。”


    “是啊,不然叫你爹娘来,说起来,如此大的事情,你为何不找你爹娘一块儿过来?”


    “怕是不敢吧?逃了婚,又想回来,怕是他爹娘脸上无光,都不愿意认他,又怎会帮他说话?”


    “你们……”何清气得一个倒仰,差点昏厥过去,旁的人见他站不住,扶了他一下,被他一把甩开了。


    扶他的人撇了撇嘴,好心当作驴肝肺,拍拍手离他远远的。


    “你该拿着婚书找老赵家去说理。”周竹说:“那日来我家吃席的人都知道,阿炎拜堂成亲的人是谁,拜了天地拜了父母敬了茶,礼成了才算亲成了。”


    “若拜堂的人是你,我们自然认,可你逃了婚再想回来,没有这样的好事,我赵家,也容不下你这样的夫郎!”


    何清登时怕了,他一心想留在赵家哪里敢和赵家作对,若是他留不下来,他真就没了去处,货郎那儿他回去也是要挨打,但要他和赵玉才成亲,他更是不愿。


    这黑心的狗东西,方才听他污秽的言语,便知这狗玩意儿是个爱逛勾栏院的主儿,哪里有读书郎的样儿?


    他瘫坐在地上,眼神空洞,这一瞬间,他不知该恨谁。


    “乖孙儿啊——”


    一声哭嚎从人群后方传来,原来是老赵家的人知道了赵玉才挨打的事,连忙跑来看。


    周大夫比老赵家的人来先一步,已看过赵玉才的伤势。


    卸掉的下巴还能掰回去,拿笔的手是救不回来了,怕是以后科举无望了。


    陈阿珍刚来看到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赵玉才,登时往后一倒,赵永吉被她胖胖的身躯一压,跟着倒在地上,一把老骨头哪里受得住,只听一声咔擦,赵永吉疼得眼前阵阵发黑。


    “死老太婆滚开!”


    陈阿珍眼里哪还有这老头子,连滚带爬去看她的乖孙。


    “周老头啊,我孙子怎么样了?”


    周大夫把话一讲,陈阿珍两眼一闭,昏死过去了。


    后头赶来的孙玉梅和赵大伯看到,不知赵玉才这混账东西怎么又惹了赵炎那鬼罗刹,顿时头都大了。


    再听周大夫说赵玉才的手不能再去考科举,当下管都不想管,然而村里人都看着,他们总不能真不管,废物要拖回去,两老不死的也得拖回去。


    他们看赵玉才伤重,想找赵家要点银子,抬起头看了一眼煞神,哪里还敢问银子,怕是刚开口,他们也得跟着倒在这儿。


    “哎哟这乱的,赵大伯你赶紧带着家里人回去吧。”


    “对了,还有你侄夫郎也一块儿带回去,正好过年成个亲,喜上加囍啊!”


    “办酒的时候别忘了喊村里人去吃席啊!”


    孙玉梅僵着脸暗自思忖:“没脸没皮的玩意儿就知道去别家吃喝!”


    但这话她不敢说,光是靠她和赵大伯扛不了那么多人回去,还得让村里人搭把手,最后连着犯了癔症的何清也用扁担架回去了。


    围在赵家小院的人渐渐散去,转眼间,只剩赵家人。


    赵有德和周竹看着青木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不知该说点什么,他们心里也乱得很,原本这门亲事对大儿子就有愧,现下夫郎还是假的。


    他们活了几十年都不曾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叫他们立即接受有些难,可让他们狠心苛责,也一样做不到。


    青木儿听到爹爹阿爹的叹气,喉头一哽,即将脱口的呜咽被他咬牙吞了回去。


    是他对不住赵家,他有什么资格哭。


    “对不起……”


    他不敢祈求他们的原谅,只能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


    这一声声的,听得周竹心肝都疼了,就算是假夫郎,那也是和他们相处了这么久,喊了这么多声爹爹阿爹的。


    而且他平日里做活勤快,就算吃了苦也不曾抱怨过任何,出去也知道维护自家人,这样好的儿夫郎他们哪里忍心责骂?


    周竹揩去眼角的泪,温声道:“事情都过去了,以后你俩好好地过日子,别管那些真啊假的,最重要的是把日子过好了。”


    “你阿爹说得对。”赵有德说:“阿炎啊,快带清——”他也不知道儿夫郎真名是什么,便说:“快带他去洗洗脸,吃饭。”


    赵炎点了点头,刚想扶着青木儿去打水洗脸,却被他拂开了,不等他问,只见青木儿忽地跪下,泣不成声。


    “对不起,他们说得没错,我的确是从勾栏院逃出来的……小倌儿。”


    第58章 坦白


    赵家小院又一次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愣住了。


    “我……”青木儿跪得笔直, 他用袖口狠擦了一下眼睛,用力压住喉间的颤意:“我本名叫青木儿,自小在上水县的梅花院长大, 梅花院, 便是别人口中的……勾栏院。”


    青木儿重重地闭上了眼睛, 他心知经过张媒娘那一番话语, 没人会质疑他的来路, 甚至他可以切断从前的一切,重新在赵家生活。


    可他不能。


    他不能一错再错。


    赵炎如此袒护他, 一次又一次地站在他面前, 而家里人面对替嫁如此荒谬之事,都能原谅他, 他又怎能欺瞒?


    他闭着眼睛, 像是等待判决:“院里有一位美夫郎,是他以死换了我的出逃,我逃到万青山, 遇到了张媒娘, 而后便到了这里……”


    几人又是一惊。


    赵炎下意识要把人拉起来, 然而等他听懂青木儿的话后, 他愣了一下,跟着也跪到了青木儿的身边。


    赵炎想得简单,在他心里,他认定了夫郎只有青木儿一个人。


    他听到青木儿的话,所有震惊、不可置信、心疼的情绪统统在他心里过了一遍,然而一遍之后,他就只剩一个结果——青木儿是他的夫郎。


    但他也知道,这对于爹和阿爹而言, 无疑如晴天霹雳,叫人难以接受。


    “爹,阿爹,青木儿是我拜过堂成过亲的夫郎,他从前如何,我不在乎。”


    青木儿猛地睁开眼睛,呆滞地看着赵炎,全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赵炎脸上的认真,如同他当年恳求师父教他打铁技艺那般郑重其事。


    “我不管他是叫青木儿,还是叫何清。我不管他是清白人家长大的小哥儿,还是命运捉弄,使他曾落入烟柳巷。”


    “我只知道,自我见到他那日起,我便钟情于他。”


    青木儿望着他,泪水淌了一脸。


    “自从他来了咱们家,干活儿不含糊,也不曾埋怨过任何,他挣了钱也只想给家里添东西,想对家里人好,他虽出身勾栏院,可他坚韧,勇敢,不怕辛劳,可见他是个极为良善之人。”


    “我只恨自己做得不够好,让他背着重负日夜煎熬,直到现在才愿意坦明一切。”赵炎看了青木儿一眼,给他擦了擦脸颊上的泪,轻声道:“爹,阿爹,我想之后能一直照顾他,爱护他,不让他受委屈,活得自在。”


    “这、这……”周竹和赵有德被赵炎这番话震得话都说不出。


    他们想不到少时调皮如黑猴,长大沉默寡言的赵炎,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对此,周竹很是讶异,而对青木儿说的事情,他更是难以置信,他刚接受了自己的儿夫郎是顶替的,谁知又一道惊雷劈下。


    别说周竹懵了,赵有德也好不到哪去。


    娼妓清倌,在寻常人家的眼里,是肮脏不堪下贱,甚至是不当人看的。


    所有进了勾栏院的人,就成了一件玩物,伴随着耻笑怒骂轻视,是一辈子会被人嫌弃被人指指点点的。


    即便,这不是他们心中所愿。


    赵有德和周竹两人心里五味杂陈,这这那那了半天,也不知该说点什么好,一看两人都跪着,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双胎这一下午,没太听懂大人们说的话,什么真假夫郎,什么小倌儿,他们知道这事儿和哥哥还有哥夫郎有关,却不知此事的严重程度。


    此时一看威猛的哥哥和好看的哥夫郎跪着,赵玲儿问道:“阿爹,哥哥和哥夫郎为什么要跪着?”


    赵湛儿也仰头看着爹爹阿爹:“是拜灶神爷爷嘛?”


    他俩从小就乖,不用赵有德和周竹操心,也没受过打,唯一下跪是因为要拜神拜山,所以才有这么一问。


    “……”周竹哑言了,他心想,还是今年拜神拜少了,过了年,可得好好去拜拜,只求日子平顺安康。


    周竹皱着眉,几番叹气后,说:“都先起来罢,跪着做什么?先吃饭,有什么事,都得先吃饭。”


    说完,见两人不动弹,又叹了一口气。


    赵有德对赵炎说:“阿炎,你快扶清、青木儿起来。”


    青木儿眼眶含泪地看着他们,喃喃道:“爹爹,阿爹……”


    周竹心里其实没有那么快接受这件事,但他当下也不知这事儿该怎么办,见青木儿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于心不忍。


    他僵硬地扯了一个笑:“先吃饭罢,天大的事,也得先吃饱饭。”


    “是,先吃饭吧。”赵有德也跟着说。


    “好、好,我、我……”青木儿胡乱地擦了一下眼里,语无伦次地说:“我去热、热饭热菜……”


    “不用。”周竹叹道:“去洗把脸,眼睛都哭肿了。”


    青木儿忐忑地看着他,期期艾艾说不出一句流利的话。


    “去吧。”赵有德说:“阿炎,你快带去。”


    “知道了。”赵炎小心地把小夫郎扶起来,细细地给他擦眼泪:“没事了,先洗把脸。”说着把小夫郎拉回房间。


    青木儿看着这汉子高大健壮的背影,刚止住的眼泪又流了下来,他觉得老天爷对他太好了,从前,有美夫郎照拂他,让他能在勾栏院那样吃人的地方好好活着。


    后来阴差阳错,来到了赵家,遇到了这个汉子。


    一个坚定地给他支撑,不在乎他是小倌儿的汉子。


    更别说方才那番话,他到底何德何能,能遇到这个心里眼里都是他的闷汉子。


    “阿炎……”他哭得嗓子发紧,呢喃道:“阿炎。”


    “嗯。”赵炎眉目间俱是心疼,他看着小夫郎那哭得红肿的双眼,心里也跟着难受。


    他知道小夫郎心里藏着这么大的事情,心里头肯定不得安宁,他想起小夫郎刚来家里那会儿,每日战战兢兢的模样,只想抱抱他。


    赵炎双手一揽,将小夫郎揽在怀里,轻轻拍了拍他的背,等青木儿情绪稳定了些,低声说:“没事,爹和阿爹只是需要想一想,别担心。”


    “我知道。”青木儿双手拽着赵炎的衣角,将眼睛压在赵炎胸膛上,闷声道:“我知道。”


    “阿炎。”青木儿又喊了一句。


    赵炎垂头看他:“我在。”


    “我……”青木儿仰起头看他:“谢谢。”


    赵炎明显愣了一下,随即低头亲了一下青木儿红肿的眼皮,低哑地应了一声。


    “我去舀热水,你用布巾敷一敷眼睛。”赵炎说。


    青木儿抱着赵炎没动,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带着鼻音“嗯”了一声。


    这原先热气腾腾的年夜饭都凝了一层白白的猪油膏,所有的菜都得重新热一遍,菜又一次全部上桌时,外头天都黑了。


    堂屋里点了三根蜡烛,才让人看清这里头是什么菜。


    发生了那么大的事,一家子心里头无法平静,吃饭时,本该热热闹闹有说有笑的,这会儿却异常安静。


    就连双胎都察觉到了不对,他们看着皱着眉头吃饭的爹爹阿爹,再看低着头只吃米饭连菜都不夹的哥夫郎,好像只有哥哥如往常一样,给哥夫郎夹了块红烧肉。


    青木儿一愣,他看着碗里的红烧肉,又有点想哭,可是现在在吃饭呢,哭哭啼啼的不像话,他竭力忍住了眼泪,小心地夹起红烧肉吃了一口。


    刚咬一口,就忍不住了。


    明明是那么好吃的红烧肉,落在口中却吃不出滋味。


    他心里愧疚,是自己害得家里这顿年夜饭吃不安宁,泪珠顺着鼻翼流到鼻底滴入了碗里,他连忙埋下头,借着刮饭把脸挡严实。


    赵炎余光瞟到,心里头也不好过,不过他没说话,一如往常给青木儿又夹了块鱼肉。


    青木儿止住了眼泪,偏头看了他一眼。


    “阿爹煎的鱼肉很脆口,多吃些。”赵炎说。


    青木儿没出声儿,点了点头。


    周竹回过神,发现这一顿年夜饭吃得战战兢兢的,心里叹了叹气,扯出一个笑说:“多吃些,一年到头,可没有这么多肉菜吃呢。”


    赵有德点了点头说:“是啊,都多吃些。”


    青木儿捧着碗,连连点头。


    周竹顿了一下,又说:“对了,不是还有荚蒾酒么?都忘了喝了,我去拿竹筒杯。”


    青木儿猛地站起来,忐忑道:“我、我去拿吧。”


    他站得很突然,所有人都愣了一下,纷纷抬头看着他。


    青木儿咬了咬嘴唇,没敢多看,低着头匆匆忙忙去灶房拿竹筒杯。


    赵炎放下筷子也跟着去了。


    周竹和赵有德对视一眼,默默地叹了叹气。


    其实他们心里也乱,看青木儿这样不安,同样觉得难受,可他们实在难以接受自家的儿夫郎是从勾栏院逃出的小倌儿。


    纵使他们知道那样的出身也不是青木儿自己能决定的。


    进那种腌臜地儿的人,有几个是自愿的?


    要么被卖去,要么被抓去,要么生活过不下去想寻条活路,若是有得选,没人想去这样的地方。


    可理解归理解,谈及接受,他们的心就变成了一团乱麻。


    年夜饭吃完,青木儿抢着去收拾碗筷,周竹知道若是不让他做点什么,怕是心里会不安,便由着他去了。


    有点事儿做就不会想那么多。


    赵有德去柴房搬木柴把火盆弄上,今日是大年三十,得守夜。


    双胎还小,熬不住,周竹带着他们去洗脚,把两人哄睡出来看到赵炎和青木儿在堂屋里干站着。


    他皱了皱眉,叹道:“你们回去睡觉吧,我和你们爹爹守就行。”


    坐下后,见他俩不动,挥了一下手:“回吧回吧。”


    赵炎知道这需要时间,便没再犹豫,拉着青木儿回了房。


    第59章 不堪


    大年三十大部分人家都燃着火, 木窗上透着橙黄色的光。


    虽然阿爹说了不用他们守夜,不过赵炎还是把香烛点上了,烧到子时差不多烧完, 也算守夜。


    村子里还有人在放鞭炮烟花, 热闹得很。


    青木儿听到外头传来的鞭炮声, 才想起家里其实也买了点玩的鞭炮, 只是这会儿没人有心情玩这个, 也就没想起来。


    本该是热热闹闹高高兴兴的除夕夜,全被他搞砸了。


    他坐在床沿边, 抹了把眼睛。


    赵炎拧了块热布巾过来, 敷在小夫郎红肿的眼睛上:“别想那么多,好好睡一觉。”


    “嗯。”青木儿按着布巾沉默了一会儿, 其实他最没想到的是赵炎能这么快接受他。


    他心里清楚对于汉子而言, 一个小哥儿的清白和名声有多重要。


    若是家里妻子夫郎名声狼藉,这个汉子定会被人耻笑,试问有谁能受得了这样的指指点点。


    而赵炎毫不犹豫地接受了。


    他拿下布巾, 仰头看了赵炎一眼。


    赵炎这会儿最怕小夫郎钻牛角尖, 见他双眉耷拉, 轻声道:“别担心, 这不是你的错,爹和阿爹会明白的。”


    青木儿轻轻摇了摇头,说:“我……不是想这个。”


    赵炎微微一愣,问道:“那是怎么了?”


    青木儿沉默地绞着布巾,手指头被绞得褪去了血色,布巾上的水滴到衣裳上,稀稀拉拉晕成小圆点。


    他绞得越来越紧,直到赵炎按住他的手, 他登时回过神。


    赵炎没有说什么,拿过他手里的布巾放好,揽着人坐在床头,盖上了被子。


    青木儿感受着被窝带来暖意,愣了好长时间,突然说:“我记事起,就已经在梅花院,梅花院的夫郎大多是被卖进去的,美夫郎也是。”


    赵炎低声问:“美夫郎,便是助你出逃之人?”


    “嗯。”青木儿应道:“我……应该也是,只是院里的管事说,卖进来的人太多,每一年都有,他们也记不清我是怎么被卖进去的。”


    赵炎握着青木儿的手搓了两下,没说话。


    “我八岁时,因为偷东西吃挨管事罚了鞭子,是美夫郎救了我,他那时刚成为花魁夫郎,身边正缺人伺候,便让我跟了他,我从美夫郎那处学了许多媚人的手段,除此之外,还看了许多别人的……床|事。”


    他说着,闭了闭眼睛。


    这些事听起来很脏,事情脏,人也脏,每个在梅花院里讨生活的人,没有点媚人的手段,是活不下去的。


    就连最低等的清倌也知道怎么迎合官人,好让官人下回还能点他,甚至,他们还会向高等的清倌请教如何引得官人流连忘返,夜夜笙歌。


    这在梅花院不过是寻常事,谈论起来毫不避讳。


    可在寻常人家的耳里,这听起来,很肮脏。


    青木儿很肯定赵炎没去过烟花之地,所以他想,赵炎兴许是不够了解那是怎样的一个地方,才会不在乎,等他真的了解之后,他还会不在乎么?


    他不知道赵炎为何钟情于他,他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地方值得赵炎这般护着。


    他没去想赵炎听到会是什么反应,他只想把从前的自己说出来,至于赵炎如何选择,他想他都可以接受。


    赵炎把青木儿抱进怀里,拍了拍他微微颤抖的肩,说:“青木儿,你没有错,处于那样的境地里,没有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青木儿怔住了,他不由地抬起头看着赵炎,似是想从赵炎脸上看出一丝说谎的痕迹,然而他只看到赵炎眉目间满满的心疼。


    这一瞬间,青木儿忽然觉得从前的自己似乎没有他想的那么不堪。


    他只是做了他那时候应该做的事情。


    “美夫郎总说我学得很好。”青木儿说:“日后定能和他一样,成为梅花院的花魁,其实他骗我呢,院里学得好的小倌儿太多了,他只是想给我一些希望。”


    赵炎顿了一下,忽然说:“美夫郎没骗人,你学的……确实很好。”


    青木儿愣了愣,倏地红了脸,他不知这汉子怎么这个时候说这样的话,太不正经了。


    原本他心里满是伤怀,被这么一打岔,心里只剩羞愤。


    他剜了这不正经的汉子一眼,小声道:“恁的不要脸。”


    “嗯。”赵炎低声笑应了。


    青木儿见他笑,板了板脸,没多一会儿,忍不住跟着笑,他咬了咬嘴唇,轻声说:“其实,我也不知我学得好不好,因为我……没接过客。”


    赵炎闻言,明显地愣了一下,当他知道青木儿出身的那一刻起,便清楚这意味着青木儿有过怎样的过往,他心疼青木儿为了讨生活而承受了许多,丝毫不在意他那些过往是怎样的。


    然而此刻听到他没有接过客,着实惊讶。


    “十三岁时,院里的管事想将我写上花蝶牌上,所有写上花蝶牌的清倌,那一晚便是等待官人们出价,价高者得。”青木儿说:“是美夫郎求了管事,说让我多伺候两年,到了十五岁,便放我上花蝶牌。”


    “管事答应了?”赵炎问。


    “答应了。”青木儿说:“院里不缺小倌儿,管事们还想用美夫郎挣更多的钱,留更多的官人,自然会答应,如此,我又多留了两年,直到几个月前,美夫郎生了病。”


    赵炎问:“生病?”


    “嗯。”青木儿说到这,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说:“是脏病,院里好多夫郎,都是害了这样的病死去的,美夫郎知道自己活不久,便想让我逃,他选择当街从高楼跃下,让我趁机逃跑,他希望我能好好地活着,带着他那一份,好好活着。”


    赵炎听到这,已然不知该说些什么,什么话语都显得太轻太轻。


    “明日,咱们给美夫郎烧个纸吧,谢谢他的在天有灵。”


    青木儿一怔,他直起身,有些语无伦次:“真的?可以烧纸么?我一直想给美夫郎烧纸,可是……”他说着,眼泪又流下来:“可是我怕、怕……”


    怕什么,赵炎不问便知。


    青木儿顶着何清的身份,贸然烧纸,只会引起怀疑,所以他只能将这些事都藏在心里,不敢越雷池半步。


    “真的,明日咱们去后院烧。”赵炎说。


    “可是,爹爹阿爹他们……”青木儿本就担心爹爹阿爹不接受他,要是他在家里给另一个清倌烧纸,怕是会惹爹爹阿爹不高兴。


    赵炎说:“无妨,我去和他们说。”


    “不、不行,等十五吧,阿爹先前说十五那日会去烧纸,等十五再烧罢。”青木儿说。


    赵炎见青木儿坚持,没再多说,现下没有美夫郎的东西,不然还可立个衣冠冢,以后每年都能烧香祭拜。


    不过没有衣冠冢也无妨,左右烧了香烧了纸,美夫郎在天有灵,定能收到。


    最后一滴香烛烧完,烛光一晃,屋里登时暗了。


    赵炎给小夫郎掖了掖被子,说:“睡吧,明日还需早起。”


    “嗯。”青木儿以为自己会睡不着,然而这一日发生了太多事情,紧绷的心只要松一点,倦意便如潮水般涌来,他抱着赵炎的腰身,头一偏,便睡着了。


    大年初一每个人都要起很早。


    周竹和赵有德围着火盆守了一夜,中途靠着眯了一会儿,天微亮,周竹便去把双胎叫起,赵有德则是把堂屋收拾了一下,再把家里买的东西都摆出来,一会儿有人来拜年都能吃到。


    周竹给双胎穿衣裳时,瞥见了一旁的红穗子,那是青木儿给家里人买的,人人都有,且各个都不一样。


    赵玲儿一边揉眼睛,一边说:“阿爹,我想让哥夫郎给我盘头发,戴红穗子。”


    “我也要。”赵湛儿迷迷瞪瞪地爬起来,坐到姐姐边上。


    周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青木儿盘发簪花都做得如此好,在那样的地方讨生活,这样的手艺自然是要学的。


    而且,要学的只怕不仅仅是这种手艺。


    他刚想叹气,蓦地想起今日是大年初一,今日叹一口气,今年都得叹气了。


    他硬生生把气憋了回去,说:“洗脸漱口了再去。”


    “知道了阿爹。”赵玲儿说。


    赵湛儿跟着点了点头。


    周竹给两人穿好了衣裳,拿起一旁的红穗子,挂到了双胎的腰间,等双胎出去后,他犹豫了片刻,拿过自己那一个,也挂了上去。


    等赵有德进来看见,拍了拍周竹,没说什么,侧身让周竹把红穗子挂到了腰间。


    他们一时接受不了青木儿的身份,但也不愿伤了孩子的心。


    周竹收拾好,打算去灶房做早饭,进了灶房发现青木儿已经把热水烧好,馍馍蒸上了。


    他和赵有德在堂屋守夜是关着门的,再者天不亮就有人放鞭炮,因此没注意青木儿起这么早。


    青木儿见了周竹,猛地起身,无措道:“阿爹,早、早饭快好了……”


    “怎的起这么早?”周竹走过去掀开木盖一看,热气腾腾的馍馍蒸得很松软:“可以了,吃早饭吧。”


    青木儿立即说:“好,我夹出来。”


    他刚要拿筷子夹馍馍,余光瞟见阿爹腰间有一抹红,是他买的红穗子,登时愣住。


    今早起床时看到了这红穗子,他犹豫了许久,最后没有戴,他怕爹爹阿爹见了会不舒服,哪知阿爹戴上了。


    他眼眶泛了酸,生怕大年初一流泪不吉利,连忙偏过头去拿筷子,一个一个把馍馍夹出来。


    锅中热气扑了满脸,有些湿,有些热,还有些烫。


    第60章 木儿


    今日的早饭不像年夜饭那般沉默, 时不时就有铃铛丁零当啷地响,铃铛声音清脆动听,双胎见其他人听得高兴, 时不时就要晃一下小脑袋。


    青木儿给俩孩子梳的是过年时大多小孩常梳冲天鬏, 讲究一个喜气洋洋。


    这发髻看起来简单, 但加了那小铃铛就很逗趣。


    早饭在铃铛声中吃完。


    按照习俗, 大年初一得去给家中长辈拜年, 然而他们家和老赵家分了家,今年不用上他们家拜年, 也不用听他们的嫌弃和呵斥, 想来真是十分顺心。


    不过虽说不用去老赵家,但村里往来多的沾亲带故的人家还是得去走动走动。


    昨日发生那样大的事情, 除了这些亲缘近一些的去拜拜年, 再远一些的就不打算去了。


    十五伯爹年纪大,身子骨还挺健朗,能吃能睡能走, 三个儿子都孝顺, 一个小哥儿两个女儿嫁得都挺好, 家里顺了, 人也乐呵,见赵有德一家过来拜年,更是笑得褶子开花。


    赵有德一家往年礼都不算重,可年年都会来拜年,老人家到了这个岁数,那些钱啊吃啊都看不上,只要小辈儿有孝心能多来看看,也就知足了。


    十五伯爹家里来拜年的人实在是多, 挤得满院子都是,赵有德一家刚到,院子里的闲聊都停了一瞬,纷纷抻着脖子去看后头的青木儿。


    “这就是那个假夫郎?”


    “昨日错过了,今日可算是看到人了,哎哟,怪好看的。”


    “不过真不是从那种腌臜地方出来?”


    “说是被人卖去了又逃了,不过谁知道呢,张媒娘那嘴你又不是不知道,厉害着呢。”


    这几人声音不算大,只是恰好赶在大家愣神的时候说的,因此院子里的人都听到了。


    一时间,院子里的气氛都有些不对。


    “有德家来了?”十五伯爹的长媳剜了那些碎嘴的一眼,连忙去招呼:“哎哟,来就来了,还带这么多东西来,生怕我家没得吃哦?”


    “东西再多也怕有些人嘴巴多吃得也多嘛不是?”二媳妇儿也跟着说道。


    那些人一听讪讪地闭了嘴,小声蛐蛐被人听到,他们脸上也尴尬,连忙转头说别的事儿。


    只是有些人的小眼神儿还是止不住往赵有德一家瞟。


    青木儿低着头跟在赵炎身边,没去看那些人,赵炎偏过头低声和他说:“别管他们胡说八道。”


    青木儿应了一声:“嗯。”


    村里头有个什么事儿,都得被人看好几天戏,谁家猪跑了都能聊半天,发生这么大的事,闲话肯定少不了。


    赵有德和周竹深知村里人都什么德行,这厢听见了就当没听见。


    周竹笑说:“没拿什么东西,都是些家里有的,不值什么。”


    “这都是好东西,哪里不值了?快来坐快来坐。”二媳妇儿拿了椅子过来。


    当着面,那些人没再聊赵家的事,面上和乐地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事儿就过去了,大年初一,没人想找不痛快。


    闲聊了几句,周竹和赵有德便起身了,青木儿见状也跟着站起来,拜年就是这家坐坐那家坐坐,有个意思就成。


    他们来时拎了些东西,回时也拎了些回去,回了家放下后,周竹又拿起另一堆礼往纪云家走。


    纪云家家里人倒是没那么多了,他家相公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弟弟早些年搬到镇上去了,今日回家拜年没那么快到,妹妹嫁得远,两三年才能回一次。


    早上纪云一家也是去拜了村里的亲戚回来的,刚到家没多久,赵有德一家便到了。


    纪云连忙招呼他们进堂屋。


    纪云的公公不知搁哪溜达去了,家里只有他相公老林、婆婆和三个孩子在家,其中最大的孩子比双胎大两岁,小的两个比双胎要小得多。


    几个孩子在院子里玩,大人就在堂屋里聊天,纪云去灶房打算炸几条小鱼当零嘴,周竹见状也跟着去了。


    炸小鱼简单,剖开鱼肚子洗一洗,裹点面粉丢下去炸一炸就成了。


    纪云家日子过得不错,他家不缺这点炸鱼的油,因此倒油时也不吝啬,反正炸过鱼了,还能舀起来炒菜,都不会浪费。


    “昨儿个你家那边闹腾,方才你儿子儿夫郎都在,我倒没好意思说,你可知那何清,今早跑了?”纪云说。


    “这我不知。”周竹皱起眉,心说这何清怎的腿脚这么灵活儿,当初成亲跑走了,除夕又不知从哪跑回来,现下不过一夜,又给跑了,这可真能跑啊。


    说起来,幸亏当时他跑了,不然这样不安分的人来了他家,指不定多闹腾,那样三心二意的人,怕是跟他家阿炎也难处。


    “说是偷了他老赵家几个大饼跑了,那孙玉梅气得半死,一大早就在院里头大骂,隔壁几家都听见了。”纪云说着摇了摇头:“幸好,这何清没嫁来你家,不然你家可有得闹了。”


    周竹心知确实是这样,那何清看着长得普普通通还有点老实,谁知尽干些荒唐事儿,反观青木儿真是哪哪都好,脾气好,长得好,跟阿炎相处也好。


    看阿炎那副沉默寡言的模样,就跟他打的铁一样,拿在手里冷冰冰的,没火烧都不晓得红一下,但就是这么一块冷硬的铁块,竟说出了昨日那番话。


    想到这番话,现在周竹心里还有点震惊。


    只可惜青木儿哪哪都好,就是这个出身,着实是像手里的小鱼刺,鱼刺炸酥脆了,可嚼起来,偶尔也会被刺一下。


    周竹一声叹息要吐不吐的,他兀自纠结:“就是这个出身……着实难了些。”


    纪云笑了笑说:“这有什么难?他家远,家里人都没了,听着确实可怜,不过呢,日子都是人过的,只要人是好的,家里再艰苦,慢慢也能好起来。”


    周竹闻言,浅笑了一下,他心里的小鱼刺不能和纪云说,只能点头说“是”。


    面粉小鱼炸完了,摆在烤架上热着吃,酥脆得很。


    纪云见他们喜欢,离开时,还给他们装了一小竹碟带回去当零嘴。


    大年初一是在吃吃喝喝中过去的,大年初二按理说该去娘家串门,青木儿就不说了,周竹娘家有了跟没有一样,他小时候都是在山洞里头住的,后来他爹收了老赵家十几个铜板把他嫁给了赵有德。


    嫁了人头两年还回去,之后他爹没了,就再没回去过。


    他们不用去串门,倒是田柳和林云桦来他家串门了。


    田柳分了家之后,得过周竹照拂,每年过年,都会给赵家送礼,年年都是只送东西,也不留下坐坐,实在是差了辈分,真要聊也不知该聊什么。


    可今年青木儿来了,他和青木儿投缘,就和林云桦拎了东西过来坐坐。


    除夕那日,田柳忙着给镇上送卤鸭,临近过年他这生意是最忙的,尤其是年夜饭,喜欢他家卤鸭的,都提前订下好几只,就等着年夜饭上吃。


    那天他和林云桦忙到天黑了才从镇上回来,年夜饭都是在铺子里吃的,所以田柳听到赵家的事时,都已经是大年初一晚上了。


    这不,年初二,他们立即拎了东西过来看看。


    田柳一见到青木儿那眼下的黑圆圈,便知他晚上定是没有睡好,他拉着青木儿到屋檐下坐着,从袖口掏出一瓶药膏。


    “这个是云桦自己做的,夜里能安眠,他上工的医馆卖得特别好,你晚上放床头,保准你睡得香。”田柳说。


    青木儿愣了一下,连忙推回去,说:“我没有睡不好,就是村里放鞭炮睡得少——”


    “那不就是睡不好?”田柳说:“别管村里头那些碎嘴子胡乱叭叭,你可是拜了天地的真夫郎,幸好没让我瞧见那假的,不然我准帮你骂他!再给他下毒泼粪,叫他再不敢回来。”


    青木儿又是无奈又是感动地看着他,小声说:“他应当不会再回来了。”


    “谅他也不敢回来!”田柳说。


    青木儿笑着应了一声。


    这时,坐在堂屋里的林云桦走了出来,田柳余光瞟到,立马起身过去:“你出来做什么?回去坐着,仔细腿又疼了。”


    年三十那天就因为要去送卤鸭,来回走得多了,林云桦许久不疼的腿又有些难受,田柳给他按了好久才好一点,这两日在家,能让林云桦躺着,他绝不许林云桦坐着。


    能坐着,绝不给他站着,要不是来赵家拜年,这会儿林云桦都只能在躺椅上烤火盆看书。


    “不疼。”林云桦笑了一下,温声道:“烤红薯香,给你拿一个。”


    “我来我来,你回去坐着。”田柳让林云桦坐回去,然后拿了两个烤红薯出去,本想分青木儿一个,谁知他手中已有了一个。


    堂屋里的周竹和赵有德见惯了田柳照顾林云桦,倒没觉得有什么,村里人都说田柳买的相公是个累赘,要靠田柳养,还要靠田柳照顾,乱七八糟说什么的都有,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小两口日子感情好。


    林云桦如今在镇上医馆做大夫,每个月月钱不少,田柳自己开了铺子,生意红火,日子越过越好。


    买来的相公又如何呢,人好便是什么都好。


    年初三,青木儿天不亮便醒了,他一睁眼,便打算起身去忙活儿早饭,刚一坐起,身旁一只手捞过来,拦住了他。


    “不用起这样早。”赵炎的声音哑着,听起来还没完全清醒。


    青木儿拉了一下他的手,没拉动,忙说:“你睡吧,我去做早饭。”


    赵炎没吭声,手一用力,把青木儿拉下来,被子一拉盖上了:“你歇着,我去做。”


    “不用,我——”


    “木儿。”


    赵炎打断了他,伸手摸了摸青木儿眼下的乌青,小夫郎这几日夜里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就算睡着了也睡不安宁,夜里时不时惊醒。


    他心里清楚是因为小夫郎一直担心爹和阿爹无法接受他,对此爹和阿爹也需要时间想清楚,这不是一日就能解决的事情,可看着小夫郎日渐乌青的双眼,着实心疼。


    他心想,还得找爹和阿爹聊一聊,兴许能让他们快些想通,这样小夫郎也不用担心得睡不着觉。


    赵炎说:“你在家里,不是来干活儿的,夜里睡不好,白日就多歇会儿,没人会怪你,也没人会觉得你偷懒。”


    “我不是……”青木儿垂下眼帘,低声说:“我只想,有点事儿做。”


    赵炎沉默片刻,抱着他坐起来,说:“那我同你一起。”


    青木儿看了他一眼,跨到赵炎身上,伸手揽住了赵炎的脖子。


    他睡不着,赵炎也同样难以安寝,每次他刚惊醒,赵炎就把他抱着哄,他有时都怀疑赵炎压根没睡,就躺在他旁边时时看着他。


    “阿炎。”


    “嗯?”


    青木儿蹭了蹭赵炎冒了胡渣的脸颊,有些刺痒:“再叫一声儿吧。”


    赵炎双手揽紧小夫郎,轻声喊:“木儿。”


    青木儿含着泪轻轻笑开:“嗯。”


    周竹起来时,就听到外头传来了动静,不用看就知道一定是青木儿,从窗子往外一看,果然是青木儿,还有赵炎,两人在弄炭火盆。


    烧了一夜的火盆,积攒了很多灰,这些灰撒进菜地里做肥料,用处大,得收好。


    三个火盆,两人一人弄一个。


    赵炎不小心弄脏了袖口,青木儿连忙放下手里的铲子,帮他拍了拍灰,卷起袖口,卷完之后,还要拍一拍压实了,压完之后,抬头冲赵炎笑了一下。


    赵炎趁机香了一口,惹得青木儿给他手臂拍了一巴掌。


    拍完之后,两人挨着黏着笑作一团。


    周竹透过窗子无声看了一会儿,转身穿衣裳去了。


    等他从房里出来,小院的两人都不在,他刚想走去灶房,只见青木儿端着热馒头从灶房出来。


    青木儿端着馒头出来便看到了周竹,他刚要喊人,谁料一个踉跄,手上的馒头没端稳,掉了两个。


    白白的馒头滚到地上,沾满了灰。


    青木儿一惊,刚要弯腰捡起,结果剩下的馒头也滚了下去。


    他这几日本就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现下当着阿爹的面儿把馒头弄脏了,顿时脸色都白了。


    这点小事儿都没做好,还怎么让爹爹阿爹接受他?


    青木儿不敢看周竹,着急忙慌地捡馒头。


    他顾不上馒头烫手,只想快些把馒头捡回来。


    刚捡了一个,只听阿爹喊了他一声:“木儿。”


    青木儿僵住,他似乎幻听了什么,愣愣地抬起头,无措地看着周竹。


    周竹心口一酸,叹了一口气。


    这几日,家里有什么活儿青木儿都抢去做了,周竹看着他惊慌不安的模样,想让他放着别做了,可真这么一说,反倒让青木儿更加惶然。


    现下看到青木儿惊慌失措,一脸绝望的模样,心里更是难受。


    周竹招招手说:“过来。”


    青木儿僵硬地起身走过去,他脑子一片空白,他不知阿爹喊他过去做什么,阿爹喊了,他便过去了。


    他刚走到周竹面前,只见周竹双手一展,抱住了他。


    “没事的。”周竹拍了拍他,温声说:“没事的啊,阿爹不会怪你,别怕。”


    青木儿怔怔地抓住周竹的衣裳,带着哭腔喊了句“阿爹”。


    “哎。”周竹应了一声。


    青木儿抱紧了周竹,哭得不能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