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041 夏天到了。


    夏天好像在一瞬间忽然到了。


    矿洞里的黑暗和寒冷变得遥远, 就像在上个世纪发生的事。空气里光和热愈加粘稠,似乎随时能下起一场雨。


    挑冰棍的扁担穿行在大街小巷,伴着一道道悠长的吆喝声。


    时间好像都在升腾的温度里变得黏稠, 似乎会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那个矿洞的夜晚, 自然又是以玩家的下线而突然告终,我说完话再回头, 身边就已经没有人了。


    第三次发生这样的事, 我已经没有再生气,甚至还轻轻笑了一下。


    似乎是不知道怎么回答的原因, 玩家这之后一直夹着尾巴,躲着我走。


    也许是他在害羞,又或者单纯地斟酌措辞,但对我来说都一样。他开始绕开我后,我不用刻意疏远距离,反而长长地松了口气。


    他有他的事要忙,我也有我的。


    不久后,村里发生了一件事:河里的鱼群不明原因地成片死亡。


    我在河边的人群里再一次看到玩家。这似乎是矿洞的那次之后,我和他第一次再见面。玩家的周围照例簇拥着很多人,鱼群的事, 他是第一个发现者,多的是人缠着他问东问西;而当他耐心地回答时, 一触碰到我的视线, 目光就像触了电似的挪开。


    我觉得有趣, 甚至有种默片一般的喜剧效果,忍不住想要再走近些,发现他周围热闹非凡,才遗憾地打消了这个念头。


    等人到齐后, 村长说:“开始吧。”


    我点了点头,伞尖点点地面。


    一圈白色的法阵在河面亮起,下一秒光芒散去,所有的东西裹着一层薄薄的水膜升起来。


    是鱼。


    鱼群翻身过来,露出无生机的惨白腹部。从河底升到半空,即使水压改变,也不挣扎,不扑棱,因为它们全都死了。


    ——这是我和村长提前商量好的,先把鱼群用气泡沉在河底,需要时再用魔法提上来。毕竟这么热的天,如果放任死鱼全部漂在水面,腐败冲天的臭气就足以把人全部都赶走了。


    即使让鱼群浮在空中,我也没有把隔绝气息的水膜给完全撤除掉。


    说起来,第一个发现这群死鱼的人应该是渔夫,他就住在河滩边的木房子上。只不过,渔夫虽然是第一个发现者,将它广而告之的还是玩家:渔夫靠水吃水,发现鱼群的那一刻已经晕了,反而是玩家在上游钓鱼,一钩下去,一条死鱼;再一钩,又一条。


    一名合格的钓鱼佬,回回抛竿上鱼,那是一定要开问题的。


    玩家便扛着鱼竿往下游走,隔了很远就看见河面上银灿灿一片。


    翻着肚皮的不仅是鱼群,还有渔夫。


    这件事飞遍了大街小巷,村长马上组织众人到河边查看情况。


    ——死亡的鱼群从河中升起。


    当它们沉在水底,由于河面的大小固定,看起来数量倒没有那么惊人。可鱼群升起来后,事情就变得不同了,平铺的鱼群组成一道立体的墙,一个密密层层的立方体。


    立体的鱼墙遮天蔽地,连阳光都被严严实实挡住,投下的影子将人群笼罩在黑暗里。一两秒钟的时间内,没有人说话,因为那实在太有震撼力了。


    “……这到底怎么回事?”过了很久,一道声音才慢慢出来。


    就像有什么解冻似的,讨论声瞬间此起彼伏:“还有其他活鱼吗?”“是不是水有毒?”


    一个人说:“我们喝的水就是这条河里的,要出事早该出事了吧。”


    又有一个人道:“那你说,这鱼难道是有人故意干的?”


    说到这里,所有人才不约而同地想起一个人,不久前刚刚引诱莫娜、让公鸡大闹魔王镇的幕后黑手。


    卫兵把林塞带走了,可巧也不巧,这件事恰恰是在林塞被监禁后发生的。


    他在卫兵的地牢里,一举一动都有人看守,可以说,谁都可能是让鱼群死亡的罪魁祸首,独独除了林塞。


    而这又指向背后隐含的另一种可能。


    ——既然鱼群的事不是他做的,又凭什么说公鸡的凶手就是他呢?


    毕竟谁都没有决定性证据,指控林塞的,从头到尾都只有莫娜的一面之词。


    我在人群外沿,看着他们飘向卫兵队的目光渐渐地微妙起来。


    卫兵队在河流对岸,盔甲和鱼鳞同样寒光闪闪。被那么多道质疑的眼神看着,他们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开始变得难看,最后还是村长重重地清了声嗓:


    “这段时间,大家就不要食用水产品了。”


    “……现在林塞不在,这件事我们也会尽力查出一个交代。如果是河水问题,就尽快净化异常;如果是人为因素,就尽早抓到那个凶手。请大家放心。”


    他说的看似为卫兵队解围,可“林塞不在”,谁不知道让他不在的罪魁祸首是谁?


    连村长都在指名道姓地内涵他们,不知道是谁沉不住气,人群里“噗嗤”一声。


    卫兵的领头人带着抑制不住的恼怒开口了:“我们也会查清真相。”


    “哈哈,非常感谢你们的帮助。”村长敷衍地点点头,又转向人群中央:


    “【偶扪昰餹,餂至刂忄尤伤】,交给你没问题吗?”


    玩家当然说:“可以。”


    他们一唱一和,我忽然若有所感,往那边看了一眼。


    玩家明晃晃站在那里,隔着一条河流,几乎与卫兵队站出了一种两军对垒般的架势。村长把调查的任务交给他——这显然是私下里商量好的;他被人众星捧月般拥簇着,可就在刚才,我分明感受到一道从人群里飘来的视线。


    玩家似乎在偷偷看我。


    我心情很微妙地顿了顿,十分踌躇,又有点拿捏不住主意。之后是老生常谈的一些交代,人群渐渐散去,只有玩家的周围还留下一圈人,往常这个时候,我已经走了,但今天不同。


    我破天荒地留下来,双手抱胸,等他们说完了,才走上前去。


    “嗯?辛、辛迟,你怎么来了。”玩家吓了一跳,每一根毛孔都在往后抻。


    我心说你哪有被吓到?刚才都断断续续地又偷瞄了好几下。但也不会拆穿他,先往他周围扫了一眼。


    有卫兵队在场的情况下,所有的安排就不方便光明正大进行了,这就是玩家这次的调查队员人选。


    他接手这事一回生二回熟,已经熟练地安排好了河流沿岸的巡逻和监控布防。


    “方便我加入吗?”我向他问。


    “什么?”玩家一下子愣住。我的耐心变得非常好,又重复地、和颜悦色地问了一句:“方便我加入吗?”


    “当然可以。”玩家花了很久才憋出这一句。


    他应下村长时也是这句话,此刻结结巴巴,完全没有了当初的架势。我于是点点头,又说:“我和你一起走。”


    玩家看起来想抽答应下来的自己一巴掌。


    我看出他的紧张,因为一时间无法回答,而感到心虚、逃避。但我偏偏却不遂了他的意。玩家的第一拨安排是沿河流沿线探查,看有没有什么和鱼群相关联的异常、线索,我缀在后面,感觉他走路的姿态异常别扭,如果不是还惦记着有件事,都快要同手同脚了。


    走了一程后,调查的人员渐渐地分散开。我依然维持着这个不远不近的距离,装作感兴趣地看一朵花。


    一道视线在我身上转了转,又犹犹豫豫地抬起脚。我耐心等待着。


    玩家终于窸窸窣窣地到了我身后,我头也没回:“什么事?”


    “……”


    “我还没有想好……”他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说。


    我没有接话,看似等待,实则是在神游。他把我的沉默理解成了另一种意思,渐渐急迫地解释道:“我——我觉得这是一件重要的事,不能敷衍你,或者随便拿一个答案糊弄过去……”


    “……所以我想再想想,再用一点时间,组织一下语言。你可以再等等吗?”


    我原本想说:不着急,你可以慢慢整理。又觉得这是句根本做不到的事,还剩下多少时间呢?这个时候这么说,总像是一句欲盖弥彰的谎言,尽管玩家自己还并不知道。


    但我心里却一直清楚。


    “好,”最后我说,“我可以等。”


    说完这些给了玩家极大的如释重负,至少他又明媚了,让队员收编回队时,又有了那种昂首阔步的孔雀样子。我只是一语不发地微笑着。


    解散之后,我去了一趟地牢。


    这是卫兵队关押林塞的地方。传送魔法有一大弊端,使用者没有去过的地方就无法抵达,但还有一种绕过去的方法,获得准确的空间坐标。林塞将他的位置实时传递回来,我在消散的光芒里踏进地牢。


    这里就和所有刻板印象里的监狱一样,黑暗,幽深。因为地处非常深的地底,岩壁有水珠滴滴答答地渗下来,而外面还是盛夏。


    我感到一阵挥之不去的寒气,于是提快脚步,走到他的牢房前。


    整个地牢里,其实只有最深处有这么一个上着锁的房间。


    林塞在铁栏杆后,穿着十分简单的白衣长裤,手抵膝盖,头深深地垂着。我在栏杆外看了他一两秒,才伸出手,轻轻在上面叩了叩。


    “……上面有魔力感应。”他声音听起来非常哑。


    “你不会假装撞一撞栏杆吗?”


    林塞从闭目中抬起眼,看见我,短促地笑了笑。我往侧边看去:“这隔壁,就是旧教堂的地底了?”


    “是,”林塞说,“封存了很久。连我都没法进去。”


    我不甚在意地点点头。他又很认真地观察起我的神色,嘶哑着嗓音问:“您下定决心了吗?”


    “您终于下定决心了吗?”他又重复一遍,但我知道这两句问话的意味是不相同的。


    紧接着林塞说:“是啊,也没有时间了。”


    旧教堂地底,一直是一块我和他都无法探查的地域。


    光明法术将那里保护得非常好,即使引来魔王城的公鸡,肆意攻击,都没有半点破损。


    其他的几块石碑都没有这么厚重的封印。至少,一击即破。唯独这里的防护却非常重,或许也有石碑的位置与魔王城重叠的原因,但无论厚薄,它都没有留给暴力试探以任何容错的空间。


    旧教堂周围就是繁盛的居民区,哪怕地面轻微摇晃了那么一小下,都会招来无数的关注、警惕。


    只有通过另一种迂回的方式,就是这个同样位于旧教堂地底附近的、古老的地牢。


    卫兵队原本并不会启用这里,如果不是他们审问莫娜的过程恰好被我打断的话。河边木屋的据点已经不能用了,而林塞又是众矢之的,为了最大限度地留住他、不让他被人发现,卫兵队只能选择这个——幽深的、秘密的、尘封的地牢。


    地牢的历史实在是太久远了,久远到他们只知道它的存在,只知道它位处地底,却不知道它在地底的位置就是旧教堂。


    我看着他,忽然又想起林塞第一次找上我的时候,万物皆白,他跪在雪地里,自下而上的眼神与现在一模一样。


    “变革来自外部,”他说,“只有一个共同的敌人,能让现在的教廷改变。”


    谁的信仰越纯粹、谁的光明法术威力越大、谁消灭的魔物越多,谁权力越大。


    教廷内部的权力结构将迎来新的一轮洗牌,尸位素餐者死。有能者居于高位。


    那个时候我稍稍一侧脸,说:“你想唤醒魔王城。”


    林塞问:“你不是吗?”


    “是。”


    今时今日,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以当时相同的回答道:


    “我从不食言。”


    TBC.


    第42章 042 「那我实现你一个愿望?」……


    “你们知道吗?我有种很强烈的……即将结束的感觉。”


    “不, ”他摇了摇头,自言自语般道,“是‘已经’要结束了。”


    陆循放下麦克风, 对着面前的光源, 这是漆黑的房间里唯一亮着的地方。他在电脑前坐了很久,又拖动鼠标, 将录音的这一段切掉了。


    这是他第42段没有观众的视频。


    他已经停止直播很久, 确切地说,停止直播《小镇物语》这款游戏。作为补偿, 日常的直播时间被挪到18:00-22:00;每当十点的钟声响起,他就会站起来,准确无情地关掉直播。


    然后,他打开《小镇物语》。


    ——很难说清楚这样的行为究竟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坚持。隐蔽的、想要私藏起来的心情;暧昧难明甚至语焉不详的独占欲。他只知道,只要不对外分享,经历的时光就完完全全、确凿无疑是属于他一个人的。


    他也知道,自己游戏里的剧情是迄今为止从没有人触发的一段主线。绝无仅有,意味着流量、热度乃至巨额的财富,他都了解,他只是并不想这么做。


    他只是打开录屏。


    至于以后能不能、会不会发出去……


    他不知道。


    陆循的嗓音顿了顿。过了一会, 他删掉了原先的这一句,重新对麦克风清了清嗓:


    “我有一种很强烈的预兆。”


    画面正中, 红色围巾的小人正从自己的小床上醒过来, 阳光从窗格照落, 精灵占卜出今日天气。


    新的一天开始了。


    ***


    虽然答应下村长找出鱼群的死亡真相,但说实话,对于自己能不能做到,陆循的心里也没有底。作为玩家, 他是能够在游戏外寻求帮助,可解析、攻略……旧有的经验完全在崭新的任务前失了效。


    很难相信一个发行了数十年的老游戏还能有开荒者,现在他就是这样的。


    而且,鱼群的任务和任何以往的调查都不同,先前的案件,至少还能把嫌疑锁到大致的几个人头上,形成谜题意义上的多选一,可他现在却连一个模糊的方向都没有。没有目标,没有范围,一切都是泛而化之的。


    “不要紧,没关系,先给自己打口气!”


    陆循拍了拍自己的脸,“我觉得,至少该先查清楚死亡原因……你认为呢?”


    他的话跳进键入框里,过了一会,和他并肩而立的小人头上出现了一个气泡:「…」


    辛迟:「我也是这么想。」


    陆循看着画面,嘴角不自觉又扬了起来。


    其实他的心虚直到现在都没有散,辛迟刚问时,他没有回答上来,再往后就更难以说出口了。


    ——为什么喜欢他?


    这实在是一个很复杂、很深奥的问题,他好像一瞬间能说出一千句话,却又在张口的一瞬间空空如也。


    表达是干涸的。


    如果能跳过言语的步骤就好了,将脑海中的一切发射出去。可人与人之间尚且不能如此,何况他面对的还只是一块屏幕。


    于是他只能拖延下去,像明知假期的最后一天,却还不写作业的坏学生,每次见到辛迟都有种路过老师的心惊肉跳。就算这样,他也没有想过把作业交上去一了百了,就像他知道,这段答案的落地代表着某种讯号,……不祥的,断裂的。


    他只是本能地遵循着直觉这样做。


    黑布蒙眼的人,在悬崖边一无所觉地走钢丝,而此时此刻,辛迟的这句回应,就好像脚下有了托底,虽然不过是一声附和,他却突然萌生了一种定海神针般地踏实与笃定感。


    陆循突然间精神起来:“那我们现在走吧!”


    *


    想要查清楚鱼群的死亡原因,这一点倒是并不难,至少在思路上有一个二选一的选择题。


    陆循站在河边问:“你觉得,应该是水的问题,还是鱼的问题?”


    鱼的问题,可能是鱼群自己不适应突然换季的温度改变,噶一声死掉了。


    可如果问题的源头是水,那一整条河可能都已经没有生机。


    辛迟头上的气泡浮现出来:「是水。」


    “不巧,我猜是鱼。”陆循打了一声响指,“要来打个赌吗?”


    屏幕上的人似乎笑了笑:「赌什么?」


    “不知道,”陆循随口道,“赌赢了的话,就到时候再说。”


    「那我实现你一个愿望好了。」


    这时他还没有额外多注意这句话。


    要论证猜测,必不可少的是先做准备。陆循领着他先去上游,远离鱼群的地方,从背包里抄出了一个抄网。


    “假如水有问题,河里的其他生物很可能都死了……我们来捞捞看。”


    抄网是他用捉蝴蝶的补虫网改的,原先网兜的地方,变成了一块巨大的塑料膜。陆循把它下到水里,起来的时候就抄上了满满的一兜水,抄网越拎越沉,甚至在旁边触发了钓鱼的判定条。


    陆循的像素小人拎得气闷脸红,他自己也赶着在滑块左右滑动到判定区域时按鼠标,手忙脚乱地问:“你看到网里有活的吗?”


    辛迟摇了摇头。


    陆循当即就把抄网给摔进了河。


    「…」辛迟的头上又出现三个点点的气泡框,接着他问:「你就这么把它扔回去了?」


    “对呀,”陆循十分光棍地一摊手,“要不然呢?”


    「你应该把它捞起来的。」


    “太沉了,”陆循看他一板一眼的样子就想逗他,“我捞不动嘛。”


    「……」小人头顶又出现熟悉的点点点。


    陆循忙里偷闲,百爪挠心地等着他的反应,一会很怂地想,要不然算了,大不了自己就再捞一次,一会又想万一辛迟他也同意放弃了呢……等了几秒都没有结果,陆循快以为画面卡住了,突然间,整条河流腾空而起。


    就是河流,眼下似乎只能找到这一个恰当的修饰词了,整条河飘在空中,盈盈的水波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束缚住,弯折成一条透明的水龙。


    辛迟抬起头,仔仔细细在里面分辨片刻,说:「河水很清。」


    言外之意是:一个活的都没有。


    陆循大窘:“好的、好的!我知道了,但真没想到是这种方法……不不不我不是说你有错!”


    “你把它放回去吧,不,我、我是说……先把河放回去!”


    辛迟看他一眼,将空中的水龙沉入河床。


    失去了魔法束缚,清澈的水流又开始欢欢喜喜地奔涌起来。不知道为什么,陆循非常想笑,他就是觉得很快乐,握着鼠标的手都笑的发抖。


    他实在忍不住了,肩膀耸动地伏在桌上,歇斯底里地狂笑了半分钟。


    好可爱……


    真的好可爱!!


    屏幕里的人不知道屏幕外的动静,还在安安静静地等着他。


    过了一会,陆循笑够了,这才抖着手拉出输入框,在里面打字道:【辛迟】


    「?」


    【辛迟!】


    「。」


    陆循见好就收:“还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过了一会,一条裹着水膜的死鱼沿着河面,晃晃悠悠地飞了上来。


    陆循有死鱼样本,又从上游的河流里舀了一桶水,把它们都收在背包里,又换了一个位置。这次他从谷仓那边借了两只老鼠——仓管的手里多的是——和两只笼子,分别把水和鱼肉放在两个小碟里,盛进去。


    “等着吧,”陆循信心满满,“马上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了。”


    「……」辛迟问他:「能有什么结论?」


    “哪一组老鼠死了,就是哪个的问题呀,”陆循意外地解释道,“等等结果就好。”


    几分钟后。


    两只笼子里的老鼠全死了。


    陆循:“……”


    陆循:“…………”


    辛迟克制地扭过头,可陆循还能不知道他是在笑自己?他面红耳赤:“那个、那个……就是没问题嘛!”陆循急中生智,“假如河水有毒,我是说,那被河水毒死的鱼当然也有毒!”


    “全死了当然也没错啊!”


    辛迟十分不走心地:「你说得对。」


    陆循被气得团团转,还想说什么找补,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对了,”


    “——如果是河里的水,大家岂不是都有危险?”


    毕竟魔王镇上的生活用水,十有八九都来自这条河。


    夏天经常看见有人在河边洗衣、游泳,小孩子拿水花互相泼溅。


    思路一转到这里,陆循忧心忡忡,立刻站不住了,拔腿就要往镇上跑。辛迟伸手拦他:「先不要担心。」


    「鱼已经死了两天,该出事一定早出事了。现在没人生病,代表短时间不会有问题的。」


    见陆循松了口气,辛迟又仰头看天:「不如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你还有别的事吗?”陆循才反应过来,“哦,对,我都忘了,大早上就拉着你出门,书是不是还没有收?我过来帮个忙吧。”


    「不用。」辛迟道,「你还有一天时间。」


    「田里是不是快熟了?记得要回去收一茬。如果追查水源,往上游走,会需要很多时间。我担心未必会赶得及。」


    陆循自己都没想到这里,他在外面跑了两天,完全把家里的地忘光了,于是忙不迭点头。


    屏幕里的人一颔首以作道别。陆循被他提醒,也回去农场,先把成熟的作物收起来,再把枯草搬到地垄施肥。


    辛迟的提醒比他这个天天浇水的还要准,他回去时,整片地正好全都熟了。他在地里忙碌着除草施肥,加上往返河流上游的时间,不知不觉,天已经慢慢黑了。


    但陆循总觉得,自己似乎是忘了什么。


    是忘了什么呢……?


    最后一缕霞光收尽,太阳下山了。


    陆循也给自己的背包里做了足够的准备。以防万一,他带了武器,还把上午的抄网重新换成了容易缠人的网兜。他雇了一辆马车,提前装好食物和水。


    最后一遍检查身上的格子,他还是在想:到底忘了什么呢……?


    月亮已经出来了,清凌凌洒下光辉。


    背景渐渐变成温柔的墨蓝色,陆循一直追着思绪里若隐若现的一点灵光,暂停游戏,转手打开录屏。


    自从放弃掉直播后,他就用录屏作为替代的记录方式。记录的影像也许会发出去,也许不会,出于某种微妙的逃避心理,他既没有剪辑,也没有看,就那么乱七八糟地在文件夹里排列着。


    这让他花了几分钟才找到今天录屏的两个小时。


    陆循点开视频,站起身,往空了的玻璃杯里又续了一些水。


    ……


    「是水的问题。」


    「那我实现你一个愿望好了。」


    ……


    「短时间不会有问题的。」


    「不如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


    陆循的脸色越来越白、越来越白。最后,他啪一声手腕一抖,猛地敲下暂停。


    他心跳极快,漆黑的房间里唯一回荡自己的咚咚声,有一瞬间剧烈到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他呼吸急促,几乎不能思考,只是本能地、头晕目眩地想:


    他这么说话吗?


    辛迟平时,他这么说话吗?


    ——他难道是什么漠不关己的人吗,发现河水有事,还要若无其事地阻止自己?


    正常的辛迟只会跟上来,哪怕没有任何人不舒服,都要挨家挨户地检查过一遍才放心。


    他怎么会草率的下结论,“短时间不会有问题的”?


    他怎么可能让他回去?怎么可能说“今天就到这里”?


    ……还有那个愿望。那个愿望,这又是怎么回事?他不开玩笑,说出的就会认真做到,明明当时陆循就是随口一说,他大可以用其他简单的方式敷衍过去……哼一声轻笑一声乃至根本不开口,可他偏偏为什么要应下这种幼稚的赌约?为什么说要实现他“一个愿望”?


    那些在发生时就已经让他疑惑的事,终于在此刻完整地串成了一条线,陆循在当时就已经感到某种轻微的心悸,虽然理智还没有挑明,但潜意识——他潜意识里肯定已经领悟到了一种难以接受的可能性,乃至嗡鸣着发出预警。


    他一贯是个直觉比理性要更敏锐的人。


    陆循抵着桌沿,手撑着头,心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想:只有一种可能。


    除非……


    那是他做的。


    所以辛迟让他不要急。所以辛迟让他回去准备。因为那是道别。因为他知道其他人都会没有事。


    因为那就是他做的。


    陆循两耳嗡鸣。他不知道是什么支撑他拿起鼠标,取消暂停,支撑他回到游戏,又翻回图书馆的窗沿。辛迟果然已经在那里了,他在等人,坐在展柜后面,一只手百无聊赖,上下翻飞着一枚硬币。


    陆循是无意识回到这里的,所做的一切更像是依赖身体的本能,发生什么都已经忘了,好像一秒之间,他已经瞬移到了这里。


    他有一千句一万句话想说,临了却一下子卡在喉头,说不出口。


    ……鼠标在输入框的上方悬停着。


    终于是辛迟开了口:「这个点了,你过来干什么?」


    熟悉的半带抱怨的语气,陆循的肌肉记忆被唤醒了,几乎条件反射说:“你还问我!”


    辛迟:「?」


    陆循:“你自己看!上一次我翻窗还是多久之前?五周零三天,一个月还多一点,九百一十二个小时整!”


    辛迟:「……」


    「好吧,好,」他终于摇头笑了笑,「那么陆大侦探——这个点来究竟有什么事?总不能说,你来就是想找我说这个的吧?」


    “……就是说这个的不行吗?”陆循状似不经意嘟囔,“反正翻一次少一次。”


    辛迟只是微笑。


    陆循盯着他的眼睛。他一直等待着某种回应,反驳的,否定的,可是并没有。辛迟的回应是没有回应。慢慢地,悬在半空的石头轰然落地。


    他找不到自己的心情。他似乎没有情绪了。明明得到答案,却独独没有任何感觉,像一个冒着寒气的冰窟,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陆循恍惚地想:他没有反驳。


    ……真是翻一次少一次了。


    TBC.


    第43章 043 而陆循永远不仅仅只是玩家。……


    世界彻底地静默了。


    陆循在那里站了很久, 站在一片心知肚明的沉默中,光亮从窗外探进来,窗外月辉千里。


    悠长的蝉鸣颤颤不止。


    尖锐的鸣叫声逼近于一段固体, 无限将时间凝固于此处。不知道多久过去, 感觉到身前的人有开口预兆的一刹那,陆循动了。


    他没有再说什么, 直截了当地下了线。


    我在等什么?


    ……我到底在等什么?


    起身开灯时, 这样的话语便无限盘旋在他脑海里,几乎将所有的杂念挤出去。无限放大的文字在眼前, 几乎失去了符号本身的含义,唰一下灯光大亮,他不受控制地闭了闭眼,手腕碰翻杯子,才发现自己的眼角居然有泪。


    当!


    玻璃碎裂,四分五裂,一地横陈。陆循下意识垂下头,眼前的情景被大脑读懂时,他才像被从虚空中击中,整个人猛地抖了一下。


    一个想法如梦初醒一般地浮上来:我到底还在等什么呢?


    其实陆循清楚, 自己已经无话可说了。


    辛迟不会说谎。他也不会就那么打着哈哈地敷衍过去——他是抱着揭穿一切的心情来的,这么做只会让他觉得自己很小丑, 很荒唐, 滑稽又难堪, 是世上最可笑不过的人。


    但他偏偏还在等,明知无话可说地在等待。


    站在月光的阴影里,漆黑一片的图书馆中,等到心脏勃发的热气都在一点点渐渐冷下去——


    好像辛迟真的会再说什么似的。


    更悲哀的是, 他发现自己其实还在期待着他再说什么。


    辛迟还能够说什么呢?陆循知道他不会了,他实在太了解他,既然他能发现,那说明只会是辛迟想让他发现的。


    既然有意为之,又怎么会临到头转意放弃?何况辛迟本来就是一个从不说谎的人。


    ……


    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陆循发现自己想不通的其实就是这一点。引以为傲的了解在这一刻失效了,他在清扫碎片时不明白,把玻璃杯归拢进垃圾桶时依然不明白。


    他实在太了解辛迟——也太不了解他;因为太过了解,他才能在一瞬间察觉他的欺骗,他的隐瞒,也因为太过于不了解,所以他不知道辛迟为什么这么做,目的、动机和隐藏在背后的一切。


    陆循那一刻终于产生了一种巨大的挫败感。


    ——我真的了解他吗?


    我了解过他什么?什么都并没有。他知道辛迟很晚睡觉,每天八点之前去找他都不会醒;知道他其实拖延又懒散,每天的藏书都会拖到午夜之后再整理;知道他喜欢羊绒围巾,不喜欢巧克力或者糖果……


    可除此之外呢?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明明什么都不清楚。


    他连他要做什么、为什么这么做都不知道。


    站在大亮的房间里,陆循终于得出了这个结论,其实他并不了解林辛迟。


    他为何而来?为什么选择在一间平平无奇的图书馆里落脚?他的过去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魔法那么厉害?


    他和林塞究竟经历过什么?又是怎么和小镇上的居民一点点熟络起来的?他从哪来,又要前往哪里?


    他不了解他的来处,也不知晓他的归途。他们只是短暂的同行人,无论悲哀还是欢喜,在这之后各行一方。


    他有自己的路要走。


    陆循撇开眼,逃避似的不去看那漆黑一片的电脑屏幕,只在心里催眠般一遍遍对自己说:


    你该接受的。


    你该接受的。


    ……他几乎真的要这么想了,好像重复真的有什么魔力似的。直到入睡前他的心情都毫无波动,他扫完房间,收拾完杂乱的无论是摆设还是一切。


    直到他最后一次路过厨房前,看见套着黑色塑料袋的垃圾桶,碎掉的玻璃杯还在里面,锋锐的边角折射着冰冷的光。


    他一下子想到了这里面还是空无一物的时候,游戏里那个被他偷偷挪到窗下的垃圾箱……新镇长的晚宴上他就躲在里面,旁听房子里窸窸窣窣、针对他密谋的动静。


    他一边为阴谋的浅显和愚蠢好笑,一边又忍不住提心吊胆,直到盖子掀开,他在那一刻愕然仰头,却也同样看到了辛迟惊讶的脸。


    陆循一直坚信,自己那时在辛迟脸上看到的是惊喜,因为这就意味着在那场晚宴上孤军奋战的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可时至今日他又产生了怀疑了,辛迟是在开心吗?还是看到自己突然出现,扰乱了他的布局的惊怒呢?


    他并不确定,思绪往哪边倒就能看见辛迟脸上出现那样的神情,辛迟太内敛了,以至于一闪而过的思绪都能有无数种方式解读。


    陆循从来都选择的是最乐观、最欣于接受的那一种,可他现在是真的不确定了。


    还有他拉着他查醒冬鼓、他拉着他去湖心市集……


    去他的。


    陆循的表情终于控制不住了,强撑出来的平静轰然破碎,他站在房间中央,近乎咬牙切齿地看着垃圾桶里的碎片想:辛迟这个混蛋!


    如果他什么都不说,不接受、不拒绝,那我这么百般靠近又是在做什么啊?


    无论怎么样说服自己,他就是没办法接受。他根本没办法说服自己。他就是生气,怒气冲冲、七窍喷火,其实他只要一个解释就可以了,无论现在的生气,还是之前的沉默和等待,他就只需要辛迟的一个解释。


    借口、原因,或者什么之类的都好,只要能糊弄过一直以来的隐瞒和欺骗……可辛迟偏偏就不会这么做。


    可他就是明白,辛迟不会说。


    不管怎样反刍,疑惑、不解,思索他的动机,最后得到的都是一个死局。最后这种不可能想明白的结果几乎演变成一种愤怒:他咬牙切齿地想,好,既然这样,那我就不来了。


    我不来了。你乐意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陆循说到做到,闭上眼睛躺在床上,强迫自己不去想经历的事。他以为自己会睡不着,可事实与之恰恰相反——几乎沾上枕头的下一秒,他就陷入了一场无梦的好眠。


    ***


    而只要做出决定,之后顺理成章的执行就显得轻松多了——无论对谁而言。


    至少不会带来更多的犹疑和辗转反侧。


    不可否认的是,玩家的心里一定有气。换成任何一个人,放到他的位置上都不可能不这么想。


    对你来说我究竟是什么?为什么要这么费尽心思的隐瞒我、欺骗我?


    更有甚者就是:


    “既然你已经不需要,那我就不用来了。”


    于是接下来的好几天里,那台积灰的电脑都没有再打开过。


    玩家回到了自己的生活中。——我是这么期待着的,既然自始至终都是一个路过的人,那么造成的影响自然是越小越好。


    他越早离开游戏,就能够越早忘记我。我希望自己的存在像时光长河的一道水滴,或许砸下去的那一瞬惊心动魄,可紧接着涟漪往四周泛去,渐渐就消隐无形了。


    幸运的是,玩家现在就处于这个涟漪消泛的尾声里。


    我在摄像头的背后看着他,像任何一个年轻的学生一样,享受着理所应得洋溢的一切。感谢这是个互联互通的社会,万事万物一应覆盖在监控之下。我从遥远的电子眼里看着他上课、下课,睡眼惺忪地蹬自行车,挤食堂,相约在傍晚的操场打球。


    投篮入筐,激起成片的掌声和汗水。


    ——他理当如此。


    我在旁观中时常能体会到某种矛盾的心情。一方面,我希望他生活顺遂,最好一丝坎坷都不要有;另一方面,我又知道,这些挫折就是我带来的。


    假如什么都没有留下,我又会觉得不甘心。


    两种截然相反的念头,经常拔河一般地在我脑海里拉锯。当他狂蹬着自行车卷进教学楼,我希望造成的情形是后者;


    而当他在操场上、长廊间忽然安静下来,眺望远方的一丝云彩时,我又觉得,没有结果就是最好的一种结果了。


    但这毕竟是不可调和的,背道而驰的双方,最后必然只有一者获胜。因此,当他在掩饰得很好的平静下流露出某种冰山一般的落寞时,我终于压倒性的这么想:


    让一切就这么过去吧。


    半点痕迹也不要有。


    那是一个雨天。狂风呼啸,雷鸣轰轰,现实里的季节也同样走入夏季,无休止的台风压低了沉沉的阴云而来。


    出门时还是晴空万里的毒辣阳光,转瞬间暴雨如注。


    玩家显然没有关注天气预报的习惯,也没有带伞。他在游戏里倒是雷打不动地会去看每日天气,但那也是播报天气的精灵就站在他家门檐上的缘故。


    他站在教学楼门口的阶梯前,面对雨幕,周围的人三三两两地低头走了,暴雨的楼栋前绽开一柄柄伞花。


    我以为他会去借把伞,或者干脆等雨停了再走,可他并没有。他只是站在连廊前,出神地看了一会雨水。


    然后,他戴上帽衫,把背包往肩上正了正,独自朝雨幕走去。


    ……我不知道那是种什么感觉,我没有淋过雨。


    雨——隶属于天气类别的电子数据。


    和晴天的区别,大概只在于“1”和“0”的参数。


    魔王镇上的雨,只带给我一种潮湿的不适感,它们甚至并不会落到我身上,只要走到室内,湿漉漉的水滴就瞬间全部都蒸干了。


    我没有淋过雨,自然也无法代换出他的感受,我只是目睹玩家从教室的门口出来。


    对面平行的走廊外,有一个监控探头,我就调动它压低方向,拉近焦距,调整距离。画面先是模糊,又在远距离的缩放中陡然清晰,我看见玩家——他在取景框的正中央,小小的十字对准的地方。


    他四处张望着,快步穿过走廊,呈现出小小的苦恼神情,当他从监控的范围里消失后,我从一个跳转到另一个,依然转头、取象、对焦。


    这是在平行的另一栋建筑上,前景的树叶被雨水浇落,虚化成一片湿漉漉的绿,他的身影于是变成绿叶下很小很遥远的一个点,却又在人潮里如此清晰地突显出来。


    我看着他穿过走廊,从一个画面中不断走进另一个,身影不断地虚焦模糊又清晰。


    一个又一个镜头转向他,一个又一个画面追逐他,直到他来到走廊尽头,漫不经心地伸手接了雨。


    还行,问题不大——这似乎是他所做出的判断。


    然后他拉起兜帽,向上一正背包,就这么垂着头,抬步往雨里去了。


    这个时候,我鲜明地察觉到他的孤独。无数张撑开的伞面里,只有他垂着头,越过人潮往前方走。


    雨幕似乎将他与众人隔绝开来,形成一片独属于他的天地,他走在人群里,却是孤独的,没有人了解他,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往,没有人清楚他的故事。


    ——而前方又是很长时间没有监控的一段路。


    我目送他在雨幕里渐渐走远。雨势如此之大,以至于相衔的水流倒扯起一片连绵的雾,水就像在往天上飞去;一丛树枝被击打得倒伏,短暂遮住画面,当这片触目惊心的深绿过去时,玩家的身影已看不到了。


    终于。


    我慢慢觉得,自己或许是失败的。


    不仅仅失败在我本身——我几乎没有做成过什么事,没有帮助过什么人,游戏的不可抗力下,这些我都或多或少地接受了。


    可是玩家,


    可是玩家。


    他和游戏以外的一切不一样,只有他为我而来。可就连他这个冒冒失失的、生机勃勃的意外,我都没有一种体面的方式让他收尾。


    我的确是失败的,从生活到存在本身都一团狼藉。


    似乎一切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将会以最惨烈的方式收尾。


    那个在水幕中独自走远的背影,终于从一个抽象的身份中剥离开,真正组成了他,真正组成了这个人。玩家,陆循——他不再是现实之中的一个符号,恰恰相反,他才代表了所有蓬勃鲜活的真实本身。


    一天后他擦干净自己的头发,换好衣服,整洁、清爽地出现在教室里,一场小组汇报中,他走到台前,字正腔圆地开口:“我是陆循。”


    ——他是陆循。


    玩家是他,他是陆循。是的,我终于能得出这个结论,早在故事的开头,一切便已然盖棺定论。因为他是陆循,而我是林辛迟。其实我已经看到结局,只是被触手可得的温暖诱惑,以至于闭耳塞听,拒绝想风雨飘摇的未来。


    我有目如盲。我只顾当下。我执迷不悟。


    玩家是陆循,可陆循永远不仅仅只是玩家。


    TBC.


    第44章 044 【与设定不符——git r……


    我在这片大陆上, 曾经做成过一些事,也帮助过一些人。


    但最终那些都不复存在了。因为这些不符合游戏“设定”。


    只是以前的我不知道。


    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游戏之外,在我眼里, 世界仅仅单纯的只是个世界而已。


    我曾经试着推翻过教廷。


    ——字面意思。当我想的时候, 我的确能做成过很多事,而我推翻教廷也不是出于别的什么理由, 只是看见, 衣衫褴褛的母亲牵着孩子的手往功德箱里投进最后一枚硬币,叮叮当当, 掉落成主教床边碰撞的金帘。


    这是错误的。这并不对。


    那么,我就应该去推翻它。


    我的第一次尝试大概花掉了几年。十几年?我记不清楚了,那毕竟早已翻篇在久远的回忆里。我是不老的,而我并不知道这种不朽的缘由。如你所见,那时候的我太年轻,太赤诚,全凭本能和热血做事。


    我在圣城里大概干到红衣主教,教皇下面次一等的位置。这时,我已经暗地里积蓄了相当一部分反抗的力量。这很容易,我是说, 当你在敌方的阵营里身居高位的时候,想要搜索来自暗处的明枪暗箭就是相当轻松的一件事了, 尤其你自己就是最为惹眼的一个靶子。


    我劝激进者蓄势待发;摇摆者矢志不渝;软弱者坚以明志。总之, 集合了一切可以集合的力量。


    于是, 第一次反抗发生了。


    圣城燃烧在终夜的火光中,血焰冲天,此情此景不禁令人想起教典创世的那一幕。


    “纵贯万物的火焰劈开天地,于是, 世界上有了光。”


    教皇跪在我面前,涕泗横流地求着让他不要死。他可以交出权力,地位,财富,所有我可能或不可能勒索的一切;褪去这些来看,其实他也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位而已,偏偏这些外物赋予了他评判他人生死的权力。


    我当然不可能答应他。我要的就是他的死,连同摧毁这背后象征性的一切。


    大火燃烧了一整夜。


    然后,第二天醒来时,一切都消失了。世界回退到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庄严的圣城焕然一新。我在难以自扼的惊惧和震悚中望向日历,上面的日期,正是一切还没有开始的那一天。


    *


    我的确有着一腔热血的时候,不是说这种一腔热血有哪里不好,只是热血被止冷了,浇息了,泼溅出去,剩下的就不再有什么了。


    在那些迷茫的、愤恨的、不解的夜里,我的确这么想过,为什么?


    ——为什么时间被重置了?


    ——为什么教廷必须存在?


    ——为什么只有我记得这些?


    是我做错了吗?所以要改弦更张,让一切回到正确的轨道上来。


    可如果我做错了,我又做错了什么呢?


    无数个寂静的夜晚里,我站在玻璃窗后,拨开帘幕看窗外无休止寂静的夜。这样的黑暗似乎能融化一切、包容一切,所谓的立场、正义,一切都显得不重要了。烛火将我的倒影投在窗中,与万籁俱寂的夜景重叠,触目惊心的格格不入。


    一个声音告诉我:【这样的确是不对的。】


    它是某天突然出现的,像一个烙痕,凭空深深印刻在思想中。我在水池前洗手的动作停下来,把水泼到脸上,然后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向眼前的镜子。


    【哪里不对?】


    【我错在哪了?】


    【这并不符合设定,】那个凭空出现在脑海里的想法这样回答,【不符合设定,所以,就不该存在。】


    可设定就应该是对的吗?


    其实我知道,到了这里就不该问了。就好像质疑一个宇宙中颠扑不破的真理,物理学告诉你,真空中光速为29979米每秒,这时候你就该接受了,而不是跳起来问,凭什么光速等于这个?


    光速不能是另外的数字吗?


    我认为现在的光速是错误的。


    听听,听听,多么可笑。是个人都不会搭理你。


    整个世界都在和你作对,你就是错的。


    在那以后,这样的修正发生的越来越频繁,就像我做了这些惊世骇俗的事后,终于成了某个存在的重点标记对象。有时候仅仅是招手一辆马车,出门吃一顿饭,咔吧一声,这天突然就重置掉了。


    这在当时的我眼里当然是完全随机、无缘无由的——毕竟,我还不知道所谓的“设定”具体究竟是什么。


    上一秒你在做一件事,下一秒,一切可能又跳转到过去的另一个场景上。


    世界错乱而混沌,根本不讲什么道理,时间的排布是无序的,而最为可怖的是,这种倒错只发生在你一个人身上。


    后来想想,这段时期的记忆的确对我人格的确立产生了不可磨灭的重大影响。具体概括一下就是,我很置身事外,能不去插手的事情,就一律放弃去施加影响。我知道这样会显得我冷漠,可归根结底,我也不是最开始就是这样子的。


    这段混沌的时期过了多久已经不可考证,毕竟,没有一面时钟能告诉你向前溯回了多少时间。直到我从抵抗变成习惯,再变成隔岸观火、充耳不闻。


    一种习得性的麻木,我后来才这么知道。


    当我习惯用最小的力气,做那些“最对”、“最符合设定”的事,但却始终一直想探究原因,探究所谓的设定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终于,在某个清晨,一切水到渠成地发生了。


    ——我“看见”了。


    我看见远古的魔王城在四溢的黑气中震颤;看见教廷的荣光世世代代,永不衰落;看见漫天的炮火,看见与世隔绝的小镇,看见小镇中的农场,看见农场的田地间埋头劳作的,一个人。


    我看见游戏之外。


    于是我终于知道,这是游戏《小镇物语》正式发售的第一天。


    ***


    得知自己的世界其实是一场游戏,这对任何人来说都会产生巨大的打击感,可能会觉得不真实,幻灭,乃至身边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只不过,于我而言却是异一场例外。不真实——我的世界从很早以前开始就这样了,无序而混乱,谁会在一个随时重置的世界里找真实呢?


    至于幻灭和无意义,那更是小菜一碟。


    至今我活着,且活蹦乱跳,没被什么不可抗力的大手一把抹消掉,这种存在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巨大的意义了。


    说到活着,我不知道所谓的“设定”为什么没有去这么做。因为既然世界可以被重置回任何想要的时间点,那么,只要把它重置回我出生前的那一刻,一切隐患就都解决了。


    假设“我”根本就不曾存在,那么,哪还有人来挑战这个世界的设定、挑战这个世界的权威呢?


    虽然不记得自己出生在什么时候,童年的记忆一片空白,但我想,一定是存在一个这样的时间点的。至于某个未知的存在没有这样做的原因——其中的一种可能性是,“我”的存在也是设定里固有的一环。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世界不可能违背设定地将我抹消掉,那也就只好捏着鼻子去接受了。


    这么想还蛮令人沮丧的,我想推翻设定,却不得不依赖着设定而活下去。


    言归正传。得知这一切只是游戏时,我没有失望,没有悲观,沮丧和绝望都是很多年以后才产生的。那时我只是跃跃欲试地产生了一个猜想:


    其他存档中的林辛迟,会不会也同样是特殊的?


    世界上还有一个人了解我、包容我、体谅我,想一切我之所想,经历过一切我所经历的事。


    甚至只要这样的可能性存在,都足以使我心中流淌出满溢的柔软思绪。


    这世界陡然间变得温暖,尽管其运行仍然架构于冰冷的代码之上;我心里毛绒绒的,雀跃又欣喜,连这个缺大德的倒霉游戏,都不是很想太计较了。


    ……


    但我始终忽略了一件事。


    假设所有的林辛迟都是特殊的,他们一定能遨游于游戏之外。那么,考虑到游戏有那么多存档,有发售前无限漫长的时间,网络上理论中“林辛迟”的数量应该是无限多的。


    ——我理当早已与他们碰上,哪怕万分之一的概率,也至少该有另一个“林辛迟”来拜访我所在的存档才对。


    然而,直到现在,我都一直生活在沉默里——巨大的,空旷的,令人心生怖惧的沉默。


    我已经孤独了这么久,而这漫长时间的孤独,几乎已经明晃晃昭示出问题的答案了。


    只是当时的我没有想到。


    脱胎于费米悖论的假想,以相同的逻辑显示了我与游戏外的人类共通的底层命运。人永远会寻找人——同类永远会寻找同类;为什么外星人还没有来?为什么宇宙外无限的、潜在的地外文明,至今还没有显露其踪迹?


    答案只有一个,人类和我是一样的。


    根本不存在外星人,也根本再没有这样的“我”。


    我是特殊的。


    自始至终都只有我一个。


    我是孤独的,并终将孤独,人类和我全都是。这几乎如同一种命运的默示,很可惜,最初的我只是雀跃于这个念头,并没有深切地细想下去。


    TBC.


    第45章 045 等待玩家。


    我还记得启程那天, 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其实,和我做过的事相比,寻找另一个“我”——它甚至显得太轻易。我非常轻松就来到另一个存档, 穿越网络, 降落在湖心广场的高台上。


    高台的大钟亘古地沉默着。


    这个存档的主线已经结束。倒不如这么说,一切都结束了。


    玩家将这里打造得金光闪闪, 每一寸角落都重新雕饰, 一砖一瓦都散发着“我不缺钱”的财大气粗。


    我有些新奇地笑了笑。


    虽然不符合我的审美,但看见游戏的地图变成另一幅崭新的截然不同的面貌, 这件事本身足够有趣。我闲庭信步地往图书馆走,路过一个酿酒厂,顺便朝里面望了一眼。


    酿酒厂门口,有个展板在记录每日产量,单那一眼我就直了,好多个0!


    酒一直是市场上最为昂贵的东西,没有之一。


    一定要说的话,只有濒临灭绝的魔法材料能与之媲美。


    我粗略换算了一下价格,觉得这个酿酒厂一天的产出,足够把我所在存档的整个市场都买下来。


    ……好有钱。


    我的目光里带了点货真价实的震撼。


    由此可见, 这个存档实在属于一个很肝的玩家,也为它付出了很多心血。虽然这个心血可能并不是那么的符合我的品味, 但是——


    你就说它有没有钱吧!


    它都豪奢成这样了, 还能没有存在的价值吗?不过话说回来, 就算这个存档穷得叮当响,我也不会有多嫌弃。


    我对这世上发生的所有事都很宽容。


    顺着足以并排跑八辆马车的大街往前走,尽头才终于看到了图书馆的影子。它已经被扩张成一栋整整七层的硕大建筑,门前的草坪, 墙上的爬山虎,全不见了。


    平整的墙壁是一以贯之的金光闪闪,我能分辨出它的功能还是因为,图书馆的屋顶上就悬浮着一本硕大的书。


    那本书还是金子做的。


    我花了一会才找到门铃,一圈十分气派的金栏杆将建筑整个地圈起来,只在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落里留下了一个按钮。这个设置其实让我稍有些不满意,图书馆难道不该是所有人都能自由来去的地方吗?


    可能这个存档的玩家不这么想吧。


    门铃响了一声,林辛迟从里面走了出来。


    我的意思是,另一个林辛迟。


    我和他隔着金碧辉煌的栏杆相对。见到另一个“我”这么简单?简单到我都有一些讶异了。我还以为会撞到他不在图书馆,或者那个门铃干脆就是坏的,不能用。


    事情至此,一切反而却显得太顺利。


    虽然这么想,我还是兴致盎然地笑了笑:“不请我进去吗?”


    而他这样问我:“你是谁?”


    ——我是谁?


    我心里慢慢浮现出一缕困惑。


    你是谁——我是说,这个问题还需要问吗?


    任何一个身处此地的旁观者,都能发现我和他之间惊人的相似。人脸是不对称的,但这种不对称却在像素风简略的游戏画面中被消弭了。我们像照镜子一般面面相觑,假使换一个人来,谁能分得清我和他谁是林辛迟?


    ……也不对,毕竟我和他都是林辛迟。


    那换成这种说法,这下谁还能分得清,我和他谁是这个存档的原住民?


    或许是出于困惑的缘故,我内心的想法格外活跃,对一些浅显的疑点也略过了。他向我提问,我当他在询问我的来历,好脾气地解释道:“我是来自172ABCDEF号存档的林辛迟。”


    天知道存档的识别码为什么是十六进制。


    林辛迟点点头。我耐心等待着他的答复,过了一会,他又问我:“你是谁?”


    ——我愣在原地。


    其实再往后我就明白,像玩家还没有来之前,我给等待村长解释那样,村长问玩家为什么还没有来?我说也许他是个很忙很忙的大学生,村长就点点头。过了一会又问我,玩家为什么还没有来?


    两者如出一辙。


    只不过那时我还太年轻,并不清楚这点。


    他们的表现,都像是明明听到了我的话,却马上忘记。实也如此,我解释自己的来历时,用了自己存档的识别码。


    这属于“超游”的范畴了。


    游戏每新建一个存档就会分发一个编号,每个编号只锚定一个存档。


    而我一厢情愿以为,他们和我是一样的——


    实际上,在这个世界里,所有超越游戏框架的东西,只会从NPC的记忆里自动清除。


    他听不懂,也记不住。


    游戏里的npc都听不懂。


    可当时的我毕竟不明白,于是错愕了一小会,从善如流地更换了一种表述:


    “我也是你,林辛迟。”


    那个林辛迟于是说:“进来吧。”


    我感到愈发强烈的不适感,一座小镇的图书馆,每天来来往往那么多人,难道他都要这么盘问?那岂不失去了图书馆作为公共建筑的根本意义?但这毕竟是玩家的存档,不是我的,我不置喙。


    跨进大门就看到里面的一排排展柜,同样金光闪闪,这里的展柜就起到了图鉴的作用,玩家背包中的每一样东西都可以永久展览在这里。


    我见到展柜的一瞬间就忘了刚刚脑海里盘桓的念头,太有钱了,我能想到的、游戏里所有存在的东西都陈列于此,与金灿灿的光线交相辉映。整个存档中,这才是最能够让人理解,为什么金色是最为贵气的颜色的一个地方,只有金色能撑起这里的流光溢彩,只有金色能衬托出这里的富丽堂皇。


    有那么一刻钟,我甚至觉得自己像是土包子进了城。


    ——事实也是如此,不过从那一刻,我才从心底真正生发了这种感受。


    我忍不住走上前,即将触碰到玻璃柜时,林辛迟在身后提醒:“你最好还是不要上手碰。”


    “为什么?”


    “私人藏品。”


    “就算是私人藏品,可外边不是还有一个玻璃柜吗?”我说,“我不会碰到的。”


    林辛迟沉默了一小会:“……那你碰吧。”


    这时,我的注意力已经完全从面前的展柜转移到他身上。


    他那样不坚定,阻止了一会就放弃,反倒有些让我产生了几分好奇。我是绝对不会这样的,不想做的事,打死也不会让人逾矩。


    所以,这个林辛迟为什么与我有那么多不同呢?


    我倒是能理解他为什么一开始要阻止我,毕竟我也非常不喜欢擦玻璃。


    这是多好理解的一件事呀,扫地掸灰,只要让灰尘列起队自己走,擦玻璃却还要指挥着抹布四处乱蹭。


    玻璃上当然不仅仅只有灰,还有水渍、泥巴和油腻腻的手印,那都是打多少个响指都不能让它们自己一下子消失的,只能用抹布物理去擦。


    要我一个人管理这座足足七层的图书馆,我也不乐意给自己找事,不会让人随意触碰这些娇气的玻璃柜。


    ——只不过,我也同样不会因为被随口反驳了一句就放弃想法。


    我脑海里闪过一个非常模糊的念头:


    “我”是不是有些太好说话了?


    但那也只是个非常模糊的念头而已,并没有被我直截了当地捕捉到。


    展柜中的物品按种类归置,其中一个“海洋角”很有意思,里面展览着各种各样的鱼类。


    看来无论是哪个玩家,钓鱼佬的本性是不会变的,游戏里钓鱼也十分讲究,时间、时节、气候,三项缺一不可,每个季节、每个地点甚至每小时,鱼的种类都不一样。


    这个存档的鱼类是全收集,而且全都是最高品质,鱼身上环绕着一圈淡淡的金光。


    我欣赏了一小会,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你的书呢?”


    “书,”林辛迟听起来比我还疑惑,“什么书?”


    “就是书啊。”我有些迷茫,“明明这里是图书馆,怎么可能会没有书呢?”


    空旷的安静持续了一小会,才有和我一样的声音解释道:“这里以前曾是个图书馆。”


    以前“曾”是个图书馆。


    现在并不是了。


    我脑内迅速补全了这句话。


    ……可是,为什么现在不是?


    林辛迟:“因为【暴肆ン炎龙】选择让它成为陈列馆。”


    【暴肆ン炎龙】就是这个存档的玩家名字。


    ——但那又怎么样,玩家这么选择,你就要这么做吗?


    我的眉头渐渐皱起来,一些原先不合理的地方终于串联上了。为什么建筑的外面有一圈金栏杆?如果这是图书馆,作为公共设施,那这显然是不合理的。可如果替换成私人收藏,一切就说得通了,陈列馆属于私人所有,私人领地当然有私人的看守。


    我再一次觉得不舒服,好像自己的职业从一个高尚的、光荣的身份跌落为一只看门狗。现在的情况,林辛迟守着藏品,那不相当于保安吗?既然他只负责看守,自然就是条看门狗了。


    我这么想的,也就这么问他。


    “为什么你不拒绝?”


    “拒绝什么?”


    “拒绝让这里成为博物馆。”


    林辛迟看着我:“因为【暴肆ン炎龙】选择让它成为陈列馆。”


    那一刹,我心头划过一阵本能的悚然。


    他选择你难道就这么做?凭什么不能反抗?为什么不去反抗?


    为什么你不拒……


    问题又绕回去了,这就是一个完全重复的过程。


    ——为什么你不拒绝?


    ——因为【暴肆ン炎龙】选择让他成为陈列馆。


    我终于从抽丝剥茧的细节里窥见了某种令人胆寒的可能性。重复的问题为什么能得到重复的回答?因为这其中其实缺少了十分关键的一环。其他人的想法呢?“我”的呢?“我”个人的意愿呢?


    全都没有了,都丧失了,玩家这么去想,他们就这么去做,他们只是npc,没有主观意识的npc。


    站在这里的是林辛迟吗,还是一个没有思想的提线木偶?


    我张了张口,那一刻答案其实已经到嘴边了。


    “……那图书馆呢?”最终我换了一个问题。


    图书馆在哪里?


    林辛迟的目光仍然无知无觉地看着我,“林先生,”他的答案终于掺杂了一丝变化,“【暴肆ン炎龙】认为,魔王镇上不需要图书馆。”


    所以,整个魔王镇就都没有图书馆了。


    *


    我头晕目眩。


    只是一个存档而已——我这么说。只是一个林辛迟。总有其他的。总有特殊的。


    但我又好像只是在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因为内心的某个角落,总有一个声音同时在悄悄地告诉我:不会再有了。


    只有你一个。


    不会再有了。


    如此清晰。


    如此清晰。


    我曾经的确这么胆大包天地设想过,假如一开始就是一个普通的npc,我的生活会更好过吗?答案似乎显而易见是肯定的:npc对重复没有感知,无论同样的生活过了多久,下一天永远是新鲜的。


    那我至少不这么痛苦。退一万步讲,至少不这么孤独。


    哦,npc的我还不会偏离设定——所以,连时间的重置都不会有。一切就这么按部就班地走下去,从世界莽荒、万物生发,到玩家上线,到离开,时间无波无澜地流淌着,直到极目远望都无法看清的无尽未来。


    ——可现在我才知道,这究竟错的有多离谱!


    此时此刻,看着他——林辛迟,看着这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露出恭敬、顺从的表情,我没有艳羡,只觉得全身的寒毛都一寸寸倒竖起来。


    悚然而生的恐惧席卷了我,如果我也是这样,那还算活着吗?如果我也是这样,那还是活着吗?!


    我掉头就走。


    幸好,“林辛迟”没有再像人类的鬼片那样,在后面阴魂不散地追上来。


    但之后的情况也和阴魂不散差不多:我接连又去了很多存档,结果无出其右。


    他们全都是“林辛迟”,设定里的那个。有的温和,有的生疏,……但无一例外,全都在做自己“该做”的事。


    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了。


    我说的话,他们不会记住;我做的事,他们不会回应。甚至连我的到来本身,在离开后,都不会在他们头脑中留下分毫印象。


    因为我能够见到他们,已经超越游戏的内容之外了。


    我在自己的脸上看到过很多表情,热情的,冷漠的,真诚的,……唯独没有人和我一样。他们全都是npc。到最后我都要麻木了,当我最后一次回到最初路过的那个存档,时间已过去很久,阳光仍是阳光,金碧煌辉的建筑仍金碧煌辉,魔王镇依旧还在那里。


    我最后一次见到林辛迟,这回轮到了我问他:“我是谁?”


    他看向我。“你是谁?”


    “我也是林辛迟。”


    他点点头,平淡地打开了栅栏门。我没有进去。过了一会,我又问他:“我是谁?”


    他也这么问我:“你是谁?”


    ……


    多么简单的一句话啊,早在一开始我就该意识到的,毕竟我和他那么相像。


    同一个时空下怎么会有两个这么像的人呢?任何一个正常人在见到我的第一刻就该问了,戒备,警惕,总之不可能是这么平淡的态度和表情。可他偏偏就没有任何表示,连神情都是一模一样的凝固的,从一开始我就该发现了。


    那扇金光闪闪的大门仍然平淡地敞开着,就像多少次被呼唤时他所做的那样。


    我离开了。


    我终于明白,这世界并不是按照我所想运转的,尽管很多年前它就并不像这样了,但那时我心灰意冷,至少不会产生期望。这是个烂透了的世界,我一早这么知道,而比活在这样烂透了的世界里更失望的,是希望打碎后之后的绝望。


    这样的对话无论再进行多少遍都是一样,只要离开,他们就不会再记得我。因为林辛迟只是程序,一个依托于游戏而运转的程序,主线告终,玩家也不会登录,我连一个游戏里的参数都不是,怎么能让他为我而改变呢?


    所有人都是游戏的一部分,无数个存档的我也和无数个存档的npc别无二致。可如果只是我,那为什么我会有这份特殊?如果只有我,那这种特殊又有什么意义?


    我实在无法想明白这一点,就像我无法想明白自己的特殊来源为何。我好像是个错误——一个自己的逻辑都无法自洽的代码;既然如此,那我又为什么要出现、要存在?


    没有任何人能够给我答案,游戏之外的网络上也没有。所有我能做的只有找,漫无目的地找。


    我不知道自己走过了多少存档,也许市面上所有启动的正在启动的已经废弃的都走过了,结果全都是一样的,他们全都是林辛迟,千篇一律的林辛迟。


    ……可如果他们全都是林辛迟。


    那我是谁?


    ***


    我无法从任何已存的资料中找到回答,游戏的底层代码中,“林辛迟”就该是这个样子。


    我能发现游戏,超越游戏,我似乎才是那个特例。但又不可能有人发现我,游戏外我不会留下痕迹,而在游戏里,更不可能有npc把我记住。


    唯一的例外,是在我自己的存档中。


    毕竟我存在于此。


    一个存档会生成,必定要迎来一个玩家,而我的存档里,玩家还没有来。


    得益于游戏里的时间与游戏外1:1的微妙对照,我大致推断出了玩家上线的时间点:公元367年。这是设定好的,只要第一次打开游戏,屏幕右上角的时间点一定是这个数字。


    而现在是公元355,距离玩家的上线还有十二年。


    一个存档注定有一个玩家,玩家注定在那时上线——我注定要等这么久。


    那该怎么熬啊。


    我不知道此前的时间过去多久,而当漫无止尽的未来被量化时,每一分每一秒忽然就有了重量。有时我低头看一本书(游戏里的每本书我都看过了,显然),抬起头来,时针才走过两个小格。


    换在以前我可能无所谓,但现在我就会想:怎么才过去两小时?


    等在前面的,还有多少个无穷无尽的两小时呢?


    时间太久。实在是太久了,我觉得腻烦,更何况,玩家的到来也未必一定能让我打破这种状态。


    我去过很多存档,有的主线已早早结束,有的任务还亟待开始,更多则是进行到一半被放弃遗忘。玩家有太多选择,十分轻易就能够放弃一个存档,比如说一个对话的选择中出了错,比如说一批作物没售出理想的价格,比如说非酋到没钓上稀有的鱼……实在有太多的可能性;


    对玩家而言,只是轻飘飘一个决定而已,可对那个存档里的人,时间从此就永远停止在那一刻了。


    我觉得这条路走不通,而且,我也未必有那个运气能走通。


    如果我真的运气好的话,这世上我就不存在了。


    尝试了多种方法未果后,我终于转向了最激烈、最极端的那一种,那就是死。但这并不是心灰意冷,恰恰相反,我认为这是一种积极的自救:我实在等的太长也太久了,久到已经放弃了任何不切实际的妄想,只要有任何一种方法能打破现状,能带来改变,我就会这么去做。


    更何况,死亡也不是那么轻易能达到的。


    这个游戏里,唯一有血条的一种是各类魔物,而魔物被杀死,又会在第二天重新刷新。


    被杀死的魔物,和在原来的位置重新刷新出来的魔物,是不是同一个,又有谁知道呢?恐怕没有人能够回答,魔物自己也不知道。


    作为我们npc,那就更天方夜谭,毕竟npc没有血条。


    唯一有血条的npc叫魔王。


    魔王——


    遍历过那么多存档后,我终于把视线放到了这一个名词上。


    所有的主线都离不开一个关键词,魔王城,我把内容提炼出来,大意是所有的变动都和魔王城的苏醒逃不开干系:


    所有主线任务里的变故,都是魔王城的封印逐渐脱落而导致的。


    所有的事件汇聚一处,实际都是在推动魔王城的“醒来”。


    因此顺理成章的,主线的最后,就是玩家与魔王的一场交锋。


    魔王的血条很厚也很长,有精湛的技能,精良的装备,但无论怎么说,只要亮了血条,它就是可以被杀死的、打败的。


    我的目光就瞄在这里。


    魔王的下场,根据玩家的行为不同,最后有两种可能:


    一种是血条清空。那么,它就被玩家给打败了。落败的魔王必然会死,胸口被插进长剑,血液蒸发流干,这是最常规的一种结局,魔王的尸骸化成黑灰,只留下一地装备(和不知道从哪来的金币);


    另一种,则是玩家没能在一定的时限内击败魔王。


    这可能有很多原因,比如操作太菜,比如发育不稳,比如还带的是白板装备……最终的结果都是,魔王会回到魔王城。


    是的,“回到”。


    游戏的背景中,魔王城被七块石碑封印,魔王自己也回不去,只能隐瞒身份在大陆流浪。这种长久的流浪与流放无疑,所以魔王制造的那些事端,在主线任务里等待玩家解决的,划伤醒冬鼓、破坏魔王镇,一切的作为都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回到魔王城。


    这怎么能不引起我的兴趣呢?想想吧,清空血条,——死!


    我觉得我和这个魔王一样都是被流放的人,只不过,它是被流放在无尽的大陆上,而我则是在无限的时间中。


    这样的死亡至少能把我从流放中解救出来。如果你有无尽漫长的生命,与日复一日重复的生活,任何人想从这种无限的囚笼里逃离挣脱,似乎都只有求助死亡这一条路可走。


    至于魔王的另一种结局,回到魔王城:


    我不知道魔王城的里面有什么,游戏的代码也没有写,但既然那里什么都没有,进入到那里的我也算不存在了。


    至少所有我见过的其他存档里的魔王,回去以后都没有再出现过,——这难道不就是一种等价的死亡吗?


    我无法指望玩家,毕竟,玩家是不可控的。他的到来的确会带来改变,但那些改变会不会、能不能影响到我,一切还是个未知数。


    玩家本身就已经够不可测不可捉摸了:想想我曾经见过的那么多图书馆!有的金碧辉煌,有的破破烂烂,还有的存档干脆就没有这个建筑。


    每个玩家都有自己的喜好,都有自己的性格,更何况游戏不是现实。这里是假造的,虚拟的,就意味着所有的想法、欲望都能在游戏中合理合法地发泄出来。我怎么能赌那万分之一的概率、赌自己碰上一个前所未有的正常人呢?这可比相信自己的运气要极端多了!


    而魔王的身份特殊就特殊在,它可以是所有人。


    ——每个我走过的存档里,魔王的身份都不相同。任何一个npc都能有机会成为魔王。我曾经见过的魔王有老盖尔、翠丝塔、奥古斯塔斯,其中甚至有一只鸡,这背后的人选看似是随机的,但也有隐含的规律可以总结。


    简而言之,玩家完成主线任务后获得的线索共同指向,隐隐汇聚的那个人就是魔王。


    那么,我当然也就有成为魔王的机会了。


    *


    这会是一个希望吗?


    做下这一个决定后,站在玻璃窗前,我这么想。


    我曾经有过一次希望的,在我刚睁开眼、第一次望向游戏之外的时候。最后的结果你也知道,我满心以为会遇见另一个我,遇见可以交流的同类存在,直到命运冷酷地给了我当头一击。


    ——这是又一个希望。


    我能成功吗?


    我希望我能成功,毕竟我能做的就只有希望了,这不是能由我决定的事。一个赌徒,尽管他已经输了一次,但若是只有这一条路,也只好押上全部的筹码了。


    这样我就有了两条路,一条是等待玩家,一条是自己成为魔王。死亡,或者回魔王城,这两条路本质上又是相通的,即便是成为魔王,也得等到玩家来。


    无论如何,我都得去魔王镇了。


    我决定启程去魔王镇——顺其自然的,遵从设定的。既然所有的林辛迟都在这里,那我也同样该在。何况我对这个宁静的小镇并不讨厌。不过启程前还有意外,我遇到一个特殊的人。


    那是在一个大雪天。


    林塞从地上抓起一抔雪,仔仔细细地洗去了手上的红。


    “你为什么想要走?”


    “因为我要找一个敌人,”他说,“外敌。只有这样,才能让现在的教廷洗牌。”


    那年林塞七岁。


    他六岁来到主城,这一年里,他生活得并不好。这种不好不止是物质上的,更是精神上的,六岁前的他随一位清贫的老神父修行,早早地继承了他的虔诚和笃信,可来到主城才知道,这种虔信是主城的池酒林胾中最不足为人道的东西——


    趋炎附势,卑谄足恭,谄谀取容。


    神职人员与普通人没有不同,甚至,因为身上所笼罩的光环,背后的阴影才更为深重。林塞是幸运中的不幸者:幸运的是,由于出生时刻上的巧合,他作为教皇的候选人来到教廷,早早来到了其他人一辈子努力的终点。


    不幸的是,他的信仰又是那样坚定,老神父的崇奉被他毫无保留地继承下来。


    如果他不是那么清高,那么他不会穷迫;如果他不是那么虔信,那么他不会痛苦。


    物质的欠缺尚能弥补,信仰的崩裂却难以为继。


    有的人从俗沉沦,有的人奋袂而起。林塞则是后者。


    那时的我漫不经心地想:既然如此,就帮帮吧。


    ——反正错了,设定也会去改写掉的。


    我已经很少做出这种决定,如你所见,我实在早已经被这个该死的世界变得兴致缺缺。或许是某种本质上微妙的共通性,又或许是他眼里的神情,让我想起了埋葬在过往中某些激情澎湃燃烧的岁月,记忆被时间冲刷斑驳,我快要记不清了,而世界被重置,历史同样也不会记得。


    我破天荒伸出援手。


    归根结底,是我并不想亲手去浇熄那团火:即便错了,设定自然会乐意效劳,世界会把他掰回到正确的道路上,总归轮不着我来泼那盆冷水。


    然而第二天,他仍然在我面前。


    毫发无损,活蹦乱跳。没有重置、回溯、倒流,我几乎要惊讶了,带着灿然一新的目光看他。


    他是变化吗,还是同样作为设定中的一环?


    我已经决定启程,但还是多问了他一句:“你想去哪?”


    “魔王镇。”


    他答得飞快。


    我沉默了一小会,说好。


    林塞可以去任何地方,可他偏偏选择了魔王镇。


    虚空中无形的齿轮走过一格——咔嚓;我在瞬间产生了一种明悟。已发生的,必将发生;未发生的,也终究排列在时间的通路上。


    这个世界是一条线性的单程道,命运书写下一切结果,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可能。


    魔王镇吗?那就去魔王镇吧。


    我只能想到一个词,那就是等。等玩家上线,等未来降临。除了等还能做什么?命运已经堵死了其他小径。我面前只有这一条路,延伸开去,这似乎就是唯一的选择了。


    等待吧。


    你的玩家会来;


    ——他总是会来。


    TBC.


    第46章 046 过期糖果


    故事中的魔鬼被封印在锡制的胆瓶里, 投到海里去。


    第一个一百年,它想:谁将解救我,我给他终身荣华富贵。


    第二个一百年, 它想:谁将解救我, 我给他全世界的宝藏。


    第三个一百年,它想:谁将解救我, 我就满足他三个愿望。


    可是没有人来, 始终都没有人来,于是第四个一百年, 它想:谁将解救我,我会杀死他。


    ……


    玩家有一段时间没有出现,这让我几乎觉得,生活要回到正轨了。


    这很好。我的意思是说,这使我感到安全。


    半个月后,我从图书馆里出来。我认为玩家大概不需要我了,这很正常,时间终究是能冲淡一切的东西。他的生活那么忙——还没有上线前我就说,他是个很忙很忙的大学生,他要上课, 实习,如果临近毕业, 那还有万恶的论文和查重。


    那么多东西排着队进入他的世界里, 一个位置空出来, 很快就能被新的挤挤挨挨地填补上。我的痕迹并没有在那其中停留太久,尽管带来这些并不是我的本意,但我想,他大概是不愿意听我说一声抱歉的。


    玩家还留下一个任务, 那就是河里的鱼。


    现在的河依然清澈见底——是真的见底,因为所有的鱼都已经死绝了。渔夫也依然翻着白眼,肉眼可见的,直到玩家下一次上线前都不会再有什么好转的迹象。


    搜查小队就按部就班地沿着河流的方向走,每天一次,沿着固定的路线,这里没有、那里也没有,然后就收工回家了。


    世界又变回我熟悉的样子,除了玩家带来的、无法终止的变化。曾经我得到过这么一次机会,在收到玩家送来的第一次好感度礼物提示弹窗前——我可以直接选[是,接受],那已经被原定的支线任务占用状态的npc,他们会怎么样?


    说实话,当时做下决定时,我其实并没有考虑到这一点,一秒钟想到他们的时间都没有。我只是遵循本能的引导,不假思索地选了拒绝,而现在命运颠倒,我曾经没有选择的路,又以这样一种错乱而巧合的形式展现在我面前。


    答案却是我早已知道的,那就是不会变,一切都不会变。


    如果我真的答应下来,翠丝塔可能终此一生,都不会收到她心心念念的那朵小雏菊。


    相应的还有铁匠、木料商、五金店……铁匠有自动灌溉器,这个必要的工具可能会让游戏网开一面,而其他人,这样也就这样了。一生为其不可得之物所困,他们会悲哀吗,会苦怆吗?


    他们大概是不会的,因为他们只是遵循程序设定的npc。而我在旁观中再一次领悟了这个道理:灵魂无法抵达的自由最痛苦。


    所以无知无觉的人最幸福。


    玩家下线的第三周,我收到一封远方的信。


    【尊敬的辛迟·林先生:


    您所提交的调动安排我已收悉。您的继任者即日会前往魔王镇,相关工作交接,万望关切。


    图书与教育大陆总工会】


    很久之前我提到,大陆的权力机构由两套体系并行,一套是圣光裁决所,另一套就是政丨府。我的图书馆馆长一职就是由后者任命的,尽管任命的过程不太正规,但至少也是个正经职务。很早之前我就寄出了这封信,估算着重重手续的批准、延误和路途消耗的时间,现在,它在正确的时期来了,尽管我目前不是太想见它。


    我把信叠了三叠,认认真真地收进床头柜里。


    我的床头柜抽屉里收着这样一些重要的信,上面一前一后摆着两个相框。然后我想起来关于这个床头柜还有一个未结的订单,于是在下一次出门时找上了家具商马修。


    “之前说过的机关床头柜,不需要您寻找了。”


    这么说当然最直截了当,但我知道马修作为老板,从不会放弃赚任何人的一份钱。于是我问他,上一次的订单有没有做好?没有做好的话,我还有一些功能想加。


    “当然、当然,”马修搓着手,“您还有什么需求要说?”


    “原来还没有开始做啊?”我说,“既然这样,那就算了。”


    走出家具店烈日当空。当然,落在我后面的老板心情可能不是那么明媚,我感到空气中明晃晃的暑气。阳光穿过林叶,劈头盖脸地浇落下来,前面的一棵树下正好站着村长,他眯着眼,两手背在身后,见到我,打招呼问:“好久不见。”


    “辛迟,你去农场了吗?”


    我久违地感到一丝尴尬。


    玩家离开的那天晚上,是在我图书馆下的线。他当然不会再回来了,所以,他的身体像断电的人偶一样栽倒在我的展柜上。


    我只好把他送回去。


    玩家的身体飘在空中,就像他第一次体力耗尽下线,我把他运走的方式一样。其实我一开始尝试了一下公主抱——太重了,没搬动。于是,我只好意识到自己只能求助于魔法的这一事实,我是不可能在不借助一点外力的情况下横跨一整个魔王镇把他运回到农场的。


    玩家的身体便获得了和那群死鱼一样的待遇,他们全都在空中飘着。


    尴尬之处在于,那天晚上我也好巧不巧地遇到村长,他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玩家下线了。”我平静回答道。


    下线这个词是超游的,村长会飞快地忘记这件事。我琢磨着利用记忆回退的空白期躲一躲,想不到村长的停顿只持续了很小一段时间,不到一秒,他又看了一眼飘在空中的玩家:


    “那他会再来的吧?”


    我猛地怔了一下。


    如果不是知道不可能,我几乎要以为村长已经得知了发生的所有事。


    他会再来吗?一瞬的怔忪过后,莫名的悲伤以一种从未设想的方式击中了我,我想摇摇头说我不知道,可我其实知道这是说谎。


    玩家会上线一次,他一定会再回来,不可能就此删档、退游。我知道他会回来,可就是这种知道才更显得我卑鄙。


    有那么一刻,我回忆起了玩家下线前那个眼神。按理说像素的脸部是支撑不起那么多复杂微妙的变化的,可偏偏我看见了,好像透过建模、网线,看到坐在屏幕后的那个人。


    我看到他的眼睑,肌肉的变化是如何牵动起整张脸,紧抿的唇角是如何下撇,眉峰是如何从两侧往中间聚拢。


    是我以一种堪称冰冷的姿态,斩断了这一切。


    可我为什么同样很疼?


    村长问话的一瞬间,蛮不讲理的回忆就这样袭击了我,与那时相似的疼痛复刻在我身上。我踉跄一步,几乎要站不稳,可黑夜是温柔的,黑夜能遮掩一切想要掩盖的事——村长最终什么都没有发现。


    他只是说:“你要送他回去呀?那正好,去他家做做客。这孩子可闹腾了,连我家里都闯进来过,不过他从没有邀请人去他的农场。多走动走动嘛,也挺好的。”


    我才迟钝底回想起来,玩家翻进过村长的家。那还是他追查醒冬鼓的那段时间,为了躲人,玩家慌不择路底钻进了衣柜里。


    这都像是半个世纪以前的事了。


    然后我才听见村长话里说的,玩家并没有邀请过其他人去他的农场。


    他没有邀请过任何人。


    可他一直都很想让我做客。


    我沉默了一小会,说好。


    *


    那个夜晚就那样过去,再遇见村长时,他问我有没有去过玩家的农场。我不知道他不问我河水、不问我鱼,为什么偏偏挑了一个这么寸的话题,但我没去过,所以我摇了摇头。


    “去吧,”他说,“想做的事情一直没有去做,是会留下遗憾的。”


    可现在已经是遗憾了,我心想。


    离开的计划早已被我制定好,只剩下有条不紊地执行它。如何打扫,怎样收拾,过程井井有条;图书馆在身影变幻间逐渐空旷,属于我的东西逐渐清理、移出,就像看着自己从一个漫长的季节抽离,并小心抹除掉所有痕迹。


    没眼色的回忆总是从各个角落里跳出来,和我不期而遇。


    我记得玩家是如何归置那些书,在翻牌游戏里愈发熟练;


    他是如何探头探脑地蹭上二楼,寻宝一般地在我的房间里转悠。


    床头的耳塞是他留下的,玻璃后面的照片也是他留下的。


    我有预期,可有时我还会忍不住地想,原来他已经在这里已经这么久了。


    床头有两个相框,一前一后,前面的是我和他的合照。为了把它放上去,我还不得以把林塞的那张往后挪了挪;其实摆这张相框时我已经在犹豫,既然决定要走,更没有必要在离开前徒增无聊的手续。


    可我还是这么做了,不知道为什么。


    在那棵樱花树下,我和玩家一左一右,同时看向两边。尽管中间有个怒气冲冲的壮汉刚转过身,可剥离开当时的情境,更能从中反刍到其中各奔东西的隐喻。


    我一直以为,玩家和我之间是错位的。我走在前面,放眼已看到结局,他却以为自己才出发。


    所以事情走向如今的局面是一种必然,一切的经过都很平静,像池底的阀门悄悄拉开,你看不到水流如何消逝,甚至察觉不到水面无声地往下降,直到猛然间干涸的池底露出来,一切就这么结束了。


    路过大厅时,我突然想起来玩家问我喜欢什么样的展柜。


    我没有答,他却立马就能猜到。


    顺着他当时的话,我也不自觉设想了一下空旷的一楼大厅如果摆满是什么样。当时我得出的结论是丑——太丑了,收藏的展品并不适合像书架那样子整齐排列,一眼看上去像在坐牢。


    只不过,比起高昂的价格,玩家手里的金钱毕竟是杯水车薪,他又并没有停留得特别久,所以展柜也只是展柜,一直静默地在那里。


    最早的那行玻璃展柜,甚至还没有来得及被完全填满。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到这个,只是突然有一点遗憾。那天下午,站在大厅中央的我在想,那个展柜,这里永远不可能有第二个了。


    TBC.


    第47章 047 “勿忘我。”


    <- 爬取失败, 字体库加载失败 ->


    第48章 048 苦海巡游


    陆循开始送花。


    每天两朵。不是一这个小数, 也不是三这个最大值,就是二,微妙地居于两者之中。


    每天花被他放在门口, 他只是送花, 从不出现,那天辛迟指认的其实是一种很常见的种类——勿忘我, 没有比这更常见的花了, 陆循却偏要从自己的农场摘。


    他心中有一个原则,顽固执守, 颠扑不破。像旁人抄近道时,只有他涉水搭桥;别人送的花随手一采,他却一定要从自己的农场摘下来,一路护送到图书馆前。


    门口有一块石头,或许是以前辛迟拿来挡门用的。


    他就拿这块石头压住勿忘我,一张白色的纸巾,花放在纸巾上,纸巾被石头压住。做完这些他起身离开,离得远远的,直到草坪的那棵树后面, 他才扔一块石头。


    砰,门响了。


    辛迟收走了花。


    他就重复着这样的流程, 日复一日。每次到来前他还会先确认, 辛迟不在门前。他就这样截断了所有与辛迟面对面的可能性。这种无接触的互动几乎有一种不上不下的窒息感——很巧, 陆循也觉得自己卡着,喘不上气。


    可又能怎么摆脱?


    让辛迟收回他的决定,说过的所有话、所有事。那不可能。


    让陆循自己不去做,也不存在。


    所以, 他只能在半空卡着吊着,像npc列表的那个名字。列表以好感度多寡排序,辛迟的名字先是在最底部,到中游,又往顶部攀登。陆循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看那张表,什么也不想,好像这种凝视能作为一种报复似的。


    他心里有一股混杂着怒火与不甘的——为什么?


    凭什么?


    凭什么辛迟就是宣判的那个人,他除了接受和自我逃避,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鱼群有结果吗?”村长问他,“你最近都没有往郊外走。一直没有原因,大家都很担忧,提心吊胆。”


    如果以前,陆循一定会打包票:交给我吧!


    现在他说:“还没有。”


    当然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已经告知他真相,这一切无非是辛迟做的。想要一条河里的鱼全部死亡,不扩散,不污染,除了他还有谁做得到?可陆循说结果还没有。


    人心惶惶如何呢,与我无关。他有点冷酷的这么想。


    村长没得到答案,蹒跚着脚步又走了,陆循继续做他的事。送花之外,他的另一项活动,是和大量的人聊天。


    谈天南海北。谈古往今来。


    谈辛迟。


    “你问他以前撒?他有段时间才搬过来,我们也不晓得哦。”他们说。


    “性格嘛,一直很冷淡,不过他是个好人啦。”他们说。


    “为什么——”陆循追问,“为什么你们说他冷淡,又说他是个好人?”


    温柔不会发自内心地透出来吗?他不理解。


    他只被发自内心的冷漠灼伤了。


    “小孩子放到那里,他都能好好送回来唻。”他们说,“替人管小孩可不是件容易事哦。”


    “那个小孩,盖恩,他曾经带过,”他们又说,“你要想知道这方面,找找他可能更好噻?”


    *


    “辛迟哥哥是十二年前来到魔王镇上的。”盖恩说。


    “十二年前?”陆循有些讶异于这个数字。


    “十二年前,他才多大?那么小,他是一个人来的吗?”


    “十二年前……”盖恩脸上浮现出思考神色,“不,他不是这样。辛迟哥哥一直是辛迟哥哥……”


    “可那时的辛迟只有十三四岁?”


    陆循起先没有懂,突然地,他从这微妙的措辞中意识到某种可能性。


    “……你是说,他十二年前来到魔王镇就是这个样子。”


    他突然又一愣:“不对,十二年前,你才多大?你怎么知道十二年前?”


    陆循转头要找盖尔或者露比,觉得是盖恩的父母说了什么,突然想起盖尔还在监狱。醒冬鼓被破坏是辛迟做的,他为什么甘心认罪还是一个谜。


    他又要去找露比,盖恩在这时喃喃:


    “十二年前……十二年前……”


    “你怎么了?!”陆循转头。


    盖恩半跪在地上,以一个很痛苦的姿势,面目扭曲。他双手揪着头发,机器人一般重复嘶吼:“十二年前、十二年前,十二年前!”


    陆循还要再问,他却抬起头。


    “怎么了,【偶扪昰餹,餂至刂忄尤伤】哥哥,”男孩脸上是天真无邪的迷茫表情,“找我有什么事吗?”


    陆循脊背上窜起一股近乎诡异的毛骨悚然。


    他马不停蹄地下了线,打开wiki,先用【npc+重复】检索,没有结果,又换成【十二年前】。《小镇物语》存活的时间远比十二年久,各种剧情分析、吐槽神评、精华攻略……浩如烟海,而陆循想问的小之又小,在互联网的浪潮里等同于大海捞针。


    最后,他在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了这个帖子:


    【笔杆,吓人,我也遇到了,npc突然卡机】


    他迫不及待埋进去。


    ——————


    Lz:


    隔壁楼主说的我也遇到过


    B游戏还号称自己第一个上线ai对话,我真笑了,你那是ai吗你就抬?我tm就问一句,你以前干嘛的,npc马上卡机了


    不停重复,不停重复,完了tm抬起头跟我说你好


    老子布谷鸟效应都犯了


    回复:


    【是恐怖谷效应吧?】


    【刚出的ai确实不怎么聪明】


    ——————


    【以前】,陆循一眼发现了其中的时间名词。


    ——这是不是和他的十二年前一样?


    但那是很小的一个论坛,发帖人脏话连天,回复更寥寥无几。论坛甚至不是专门的游戏类,而只是一个帖子的回复正好聊到,时间太过久远,最初的数据都已经散佚了,陆循看到的还是搜索引擎留下的网页快照。


    他只能以【时间】+【卡机】、【混乱】为关键词,排列组合搜索。


    没有。没有、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


    像只有他经历了这场闹剧,独自一人的鬼打墙。讨论的声浪热热闹闹,他却被隔绝在无人知晓的另一侧。


    最后他实在没有办法,黑进服务器,调用了一些灰色手段,找到最初发帖的那个人:


    【暴肆ン炎龙】:你是谁?


    【小陆小陆】:我没有恶意,只是来咨询一些问题,你千万不要怕。


    ——对方当然不信。他和他来回很久,最后打了一笔钱,堪堪证明自己是个没长心眼的二傻子。


    对方仍将信将疑:


    【暴肆ン炎龙】:我也就是在槽ai啊。过去太久,没印象了,md那人工智障


    【暴肆ン炎龙】:优化后好很多?鬼知道,我存档肝满就删游了


    【暴肆ン炎龙】:没玩多久


    陆循找上他的人设是不惜成本搜罗怪谈的自媒体,符合时代特色。


    【暴肆ン炎龙】:兄弟,既然你想知道,我这里倒还有一件事


    【小陆小陆】:……什么?


    【暴肆ン炎龙】:这游戏还挺逗的,我见过两个一模一样的npc


    陆循无意识屏住呼吸。


    【小陆小陆】:是谁?


    【暴肆ン炎龙】:一个图鉴仓管吧。谁来着?


    陆循双手离开键盘。


    他已经得到答案了,印证猜测一般。


    ——林辛迟。


    TBC.


    第49章 049 陌生来信


    陆循找【暴肆ン炎龙】要来了他的存档。


    【暴肆ン炎龙】当然不同意, 这是多少年前的游戏了?让他从记忆里把那条帖子翻出来都颇费脑力,更何况还是存档。那时候没有正版,接触的渠道都没有, 他自己都不记得是在哪个网吧的旮旯里下载的。


    但打听消息的人态度异常强硬。


    【小陆小陆】:我需要这份存档。


    【小陆小陆】:无论你是被火烤了, 水淹了,多大的困难, 我都不管。我只要存档文件。钱可以另算。


    转账是一个足以让他闭嘴的数额。


    三小时后, 陆循的通讯软件上收到了一份骂骂咧咧的压缩包。


    压缩包扫描报毒,只能在隔离沙箱运行。相当于一个虚拟机, 软件也需要重新下载,等待的过程中,陆循久违地感到一丝焦躁。


    ——加载进度条已经跑到99%,却迟迟不动,那种焦躁。


    他不抽烟,否则该点一支烟的。


    存档提前放在安装文件夹,也就没有新手指导,陆循直接点选继续游戏。一时光线大亮,多年前被人废置的存档就在眼前,小人掀开被子, 睡醒,下床, 站在不属于自己的农场前, 陆循想也不想地往图书馆跑, 这时发现了一点不一样。


    他看向左上角。


    【血量:∞】


    【体力:∞】


    【金币:9999999+】


    ——原来是个挂哥。


    这也很符合陆循对他的人物画像,【暴肆ン炎龙】,一个脾气暴躁、满嘴脏话的人,不可能真有多少耐心玩种田, 和里面的哪位女npc撩骚可能更符合他的目的。


    为了验证猜测,他拉开玩家履历。结果比他猜想的更夸张:所有的女性npc全都是他老婆。


    “……”还打了后宫mod。


    陆循有些无语。幸好这个黄毛挂哥是个标准的异性恋,其他人勉强逃过一劫。他到了图书馆,肌肉记忆作祟,本能地开始找一楼窗户,但这个存档的图书馆外围了一圈金栅栏,最后他只能来到门前。


    门开了。


    「好久不见。」


    陆循本能地屏住呼吸,望向声源,草坪上放着一架白枫木秋千,秋千上的人坐着,拿着一本书,陆循就这么猝不及防与林辛迟对视。


    “啊,”他有点生疏地点头回应,“哈哈哈。”


    此辛迟非彼辛迟。


    很奇妙地,第一眼他就产生了这种感觉。于是滔滔不绝的话语也止住了,他第一次在林辛迟面前感到无话可说。


    陆循:“我自己看看吧。”


    林辛迟:「好。」


    秋千上的人继续看书。陆循深吸了一口气走进去,这个存档的审美,他也算见识到了,简而言之就是金碧煌辉。不但小镇的主路段都是金栅栏、金地砖,就连图鉴都一应俱全,只是不知道这名目繁多的全收集是不是他开的挂里自带的。


    图书馆的一楼已经没有书架,取而代之的全是展柜,里面的陈列品是最高品质,一眼望去,遍地金光闪闪。


    陆循在里面转悠一圈,觉得突破点还是在门口的“林辛迟”上。【暴肆ン炎龙】声称他见过两个林辛迟,时隔久远,当然不可能找出当时的录屏,问问他也许会有收获。


    但陆循并没有怀抱自己能问出什么的期望,两人之间的对话是这样的:


    “你一直在这里吗?”


    「不然还能在哪?」


    “有没有外人来过?”


    「除你之外没有别人。」


    想到图书馆外六亲不认的金栅栏,陆循深以为然。虽然名义上还挂着图书馆,但实际上,这栋建筑已经与私人收藏陈列馆无异了,一圈栏杆足以将任何人拦在外面。他看着大门,突然萌生了一种冲动,脱口而出:“你孤独吗?”


    林辛迟没有回答。林辛迟疑惑地看着他。


    陆循心中升起自嘲,他换了一种问法:“你想要出去吗?”


    「没有这个必要。」


    陆循就这么转了一圈,看似问这问那,实则什么消息也没有带走。他也问了譬如“你有没有见过另一个林辛迟”,而林辛迟表情疑惑,就像没听懂他的话。陆循仔仔细细地搜索一遍,不得不承认自己白费力,又觉得大费周章找回所谓的原存档没有必要,某人都开了挂,说不定干脆就信口开河……临走之前,他顺手点选出三朵勿忘我。


    林辛迟接过花:「谢谢。」


    陆循又等了一会,突然意识到自己在等什么。


    【好感度+3】的提示呢?


    NPC收到礼物后都说谢谢,只有好感度礼物会说我很喜欢。尽管【暴肆ン炎龙】——这位神人挂哥为了开后宫,所有npc好感度都是满级,可即便满好感,收到礼物时也不该是这种反应。


    系统也会在上方提示:【当前角色已达到好感度上限】。


    陆循在门口站了一会,突然大步回来:“你喜欢吗?”


    「喜欢什么?」


    “花,”陆循打字,“送你的花。”


    林辛迟:「花很漂亮,我当然喜欢。」


    陆循盯着他看了半晌,一言不发打开背包。作为纯正的挂哥存档,里面所有的物品数量当然是999,他送石头,林辛迟:「谢谢。」送草籽,林辛迟也:「谢谢。」


    终于,送到一张信纸时,屏幕上显示的话变了,林辛迟:「我很喜欢,谢谢你。」


    【好感度+1,当前角色已达到好感度上限】


    ***


    不一样的好感度礼物。


    只有林辛迟不一样。


    陆循已经连续送花很多天,只有他能辨识出其中敏感的分别。


    论坛攻略,网页wiki,视频资料……


    关闭沙盒后,他便没日没夜地埋首于这些资料中,收集,阅读,对比。


    其他npc的好感度礼物都固定,只有辛迟不同。


    想也是——如果连刷好感度的方式都不一定,攻略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


    那为什么只有他不一样?


    陆循隐约觉得,自己真的抓住了什么关键,灵感却总在转瞬间到来又流走。


    他终于打破了自己的惯例:去看别人的游戏录屏。


    《小镇物语》毕竟是一个很老的游戏,各类实况数不胜数,主线任务最后,结局大家也心知肚明,七块石碑会碎掉,魔王城降临,玩家作为“勇者”,击败作乱的魔王。


    唯一可称道的是,“魔王”的人选不一样。这个随机性,也是陆循将它与好感度礼物的线索联系在一起的原因,每次结局揭晓,真正的魔王其实早已醒来,就潜伏在魔王镇上的npc中,只不过,成为魔王的人不同。


    这个存档是一毛不拔的奥古斯塔斯,那个存档就又变成了裁缝老莫里斯。


    男女老少,毫无定论,它好像真的是随机分配,落到哪一个npc头上都没有预兆。


    陆循写了个爬虫程序,批量抓取现存所有实况的魔王身份。结果令人沮丧,每一个名字出现的概率似乎都是均匀的。陆循自己的存档,毋庸置疑,辛迟承认了他是魔王;陆循于是开始研究那些同样是林辛迟魔王的实况。可渐渐地,他关注的重点却恰恰偏离到它的反面,其他人变成魔王。


    魔王被打败后,魔王城会被重新封印,消失在游戏里。


    作为魔王的npc也会消失。


    所以,只有那些其他人变为魔王的存档里,林辛迟会留下来。陆循敏锐地察觉到那种变化,留下来的林辛迟只有重复的几句话,就像……


    就像有什么离开了。


    尽管这个人依旧在。


    如果放在现实,就像一个人的灵魂被抽走了似的。可这个类比本身就荒谬得无以复加,电子npc会有灵魂吗?


    《小镇物语》并不像塞尔达一样,救完公主,整个存档就到此为止,击败魔王后的日子还会继续,后面就是纯粹的模拟经营了。陆循又打开沙盒的虚拟机,开挂的存档图鉴全满,一应物品999+,任务当然也全部做完了。他比对npc列表,确定这个存档里魔王是翠丝塔,村长的女儿。尽管这样想有些不合适,他还是不合时宜地萌生了一种庆幸,庆幸林辛迟依然在。


    路过秋千时,他的脚步在门前停了停。


    这么一想这架秋千其实也是很突兀的,金光闪闪的外墙、金栅栏,悬浮的巨大金色书册,独独有一个白色的枫木秋千。不声不响地在阳光下,几乎像一个命运馈赠的礼物。


    陆循并不是没有注意,第一次见到时,就直觉它与这儿的风格不相符。可此时此刻,一种强烈的、直觉的、微妙的预感绊住他,他想:如果秋千很早时候在这里……


    ……那它怎么说也该是金制的。


    「欢迎回来。」林辛迟照例说道。


    陆循一言不发地切出去,【一键美化】+【富贵】为关键词检索,很快找到一个mod。


    打开预览,金碧辉煌的风格与眼前如出一辙,陆循的目光凝固在图书馆前:这个一键装修mod里,根本没有秋千。


    他回到游戏里。


    “这是你做的吗?”


    「什么?」


    “秋千。”


    林辛迟说:「并不是。」


    “是‘我’吗?”陆循说的‘我’是指游戏里他的角色,“还是谁,其他人?”


    「也不是你。」林辛迟说,对话气泡浮现的很慢,他攥着书,似乎陷入了某种混乱的思绪里。


    陆循的呼吸在某刻屏住了。


    只见他慢慢地说:「不是……我。」


    ***


    “你就在这里休息?”我看着纯金的床垫,皱起眉。


    紧接着,这种嫌弃又扩散到对整个金碧辉煌的卧室。


    不是不好看。土豪暴发户,不像正常人住的。


    “我给你换个地方吧。”


    林辛迟跟着我到了卧室里,对此一言不发。


    我忽然又想叹气:一个npc懂什么呢?


    于是在包里翻了翻。


    看到里面有的,我又改了主意,卧室只能睡一个晚上,三分之一天,与之相比显然另一个东西更有用,整个白天都能够消磨时间,我都没有给自己做呢。


    虽然是不知寒暑的一串数据,我还是觉得,另一个我有点可怜。


    “也算到此一游,留一个纪念吧。”我问,“你想要一架秋千吗?”


    ***


    「是‘林辛迟’,」林辛迟说。


    TBC.


    第50章 050 解锁终极任务:【魔王讨伐】……


    陆循以前从没有看过其他实况、或者录播, 出于某种微妙的同担锯否心态。


    从那次堪称疯狂的全网比对后,他再次回到这种步调,收集的录屏化成代码的原料, 表格里的随机数。


    他攒了很多疑问——时时在脑海碰撞, 几乎要撞出火花。认真打磨什么的木匠,决定完成一幅作品前, 会一下一下磨他的刀;陆循也在磨刀。他依然上线, 依然放下两朵花,避开会面, 但他磨刀的方式,是主线。


    所有的猜测、模糊的构想,唯一能给予验证的人只有一个:林辛迟。经过前两次溃败(那毫无疑问可以这样说),他已经意识到了,纯粹的请求是没有用的。


    就算心中怀抱着如何汹涌的感情,对方不接受,那又有什么用呢?


    他愿意剖开他的心,可人是生物,剖开只有肌肉和血液。无论如何,他找不到一个证明自己的手段。


    辛迟也不需要。


    那么就只能换一条路。无疑辛迟隐藏了某种秘密, 即便目的掰开了讲明了,仍有很多事情不清楚。为什么他是魔王?林塞隶属圣光裁决所, 为什么要支持他配合他?……这些疑问如草蛇灰线般埋伏在外, 陆循知道它会连接到一个致命的位置, 可掌握的筹码不够多时,他还不能动。


    陆循在推主线。


    《小镇物语》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难是因为乐意摸索, 它的流程能到几十甚至数百小时,简单则是因为,它也有速通方式。


    《小镇物语》的主线其实没几条任务,全部跑完就是魔王战,现有的速通记录,any%规则下更是简化到只有两小时。但陆循没有这么做,他追求的也不是纯粹速通,最后他选择了一天十八小时体量的一条路线,以确保所有的支线能全部完成。


    【任务[作物研究]已完成】


    【任务[火的奥义]已完成】


    【任务[矿洞巡查]已完成】


    ……


    他像古老珠峰的挑战者,一生为唯一一次的攀登准备,因为不容有失,没有完成之前,既不去看他也不去想他。


    仅有一次,是他要前往镇上的铁匠铺,跟着攻略买一把剑。


    清完任务后,击败魔王本身并不难,拎一根木剑都可以,但那样压低血线就变得慢很多,容错率也非常低。


    陆循决定用铁剑。


    可他打开背包才发现,自己不需要——湖心集市上在铁匠铺,辛迟付过了它的钱。


    ***


    【双刃剑】。


    静静地躺在背包底,像被世界遗忘。很多个夜晚陆循看着它,都会想辛迟当时是如何想,是否猜到送给自己的就是用来杀他的那把剑。……林辛迟知道吗?如果不知道,这巧合恰似命运的一道嘲讽;如果知道,其背后隐藏的深意亦未可知。


    辛迟的想法,陆循试图揣摩过,但所有揣摩最终都湮没于冷淡的眉目下。他能靠近他吗,他能了解他一如辛迟了解自己?没有答案的问题如深水,下潜的同时就会给人带来覆顶一般的窒息感。


    为了掩饰恐惧他跳到农场里,【剑艺】技能有熟练度,熟练度越高伤害越大。有时看着积攒的经验条,稳步提升的进度会带来一种安全,好像努力了会有收获,付出一定有回报。但这些普适性的规则陆循自己也知道在这里行不通,一切的标准只有一个,林辛迟。


    他是能断决他生死的人。


    他的准备和打磨与辛迟的态度之间哪能画等号?可他还是这么做,只有这么做,因为这是他仅剩能做的事。


    倒数第二个任务完成,这是个求助任务,矿洞深处被魔气侵蚀,常年采矿的珠宝商需要你摆平它。


    陆循调配好净化药水(现在他也掌握这些魔法侧技能了,仅限入门),背着一大框蓝宝石上来,等在矿洞口的人全部围上来说:“谢谢!”


    “以前这种事都是林塞做,可他还被关着。”不知道是谁插了一句。


    陆循就像没听见一般,没有回话。他的全部心神集中在界面上方的任务栏。一天十六小时五十七分钟,其余的任务都完成了,只剩最后一条孤零零地悬在那:


    ——————


    解锁终极任务:魔王讨伐


    【任务描述】


    魔王城的阴影永远笼罩在小镇。滴答、滴答,谁在接近?——我可以栖身阴影,抑或闭目塞听。终局抵达,如水融于水。


    【任务目标】


    击败魔王,永久封印魔王城


    ——————


    *


    朗姆的小酒馆一直是各类小道消息的首选,窗明几净,桃花心木桌椅整整齐齐。最初它还是个漏风的小酒摊,两张天幕支起来,风吹得稍大些就要栽倒。后来他发布任务,修葺吧台、打造酒柜、通铺地板……分别需要[木材*100],[石块*50],[玻璃*6],这个小酒馆就是在陆循的手下修起来的。


    同理还有水洗的石砖路,气派的广场,村口原先摇摇欲坠的木牌。


    居民的出行也换上巴士,早晨,一场雨后,明黄的车辆悠悠过来,嘀嘀——到站停靠,乘客逐个鱼贯而出。


    此时,吧台前正发生着一场争论。


    “听说了吗?圣光裁决所本部的调查员要来了。”


    “好像是要修旧教堂?”另一个人说。


    “旧教堂……”最后一个咂舌,“那么老的东西,能修吗?别修塌了。”


    “我听说,本部的调查员不是来修教堂,是用翻修的名义打掩护挖宝贝。现在都传遍了,旧教堂的底下有块石碑,老多钱呢!”


    “哪里是什么石碑,有石碑还不早就被发现了?我听说,他们是为了林塞的事。”


    “林塞被关了那么久,终于要有结果了?”


    ……


    有人不关心石碑林塞,只忧心忡忡:“调查员来了会怎么样?”


    “不怎么样吧,”回答他的人满不在乎,“调查员怎么折腾都无所谓,总不可能比那次宵禁更差了。”


    宵禁——还是醒冬鼓划坏那次,家家户户人人自危。消息也同样像被划坏的醒冬鼓,短时间传得沸沸扬扬。你告诉我,我告诉你,路上对一个眼神,都知道对方想说的话,几乎人人确定,本部的调查员就要来了。


    但奇怪的是,这件事始终没有发生。


    一种人心惶惶的氛围蔓延开,又似乎人人心照不宣,有大事即将要发生了。


    一队马车即将抵达魔王镇的前一天,辛迟对送书的车夫说,以后都不用来了。


    “为什么?”车夫大着舌头。


    这还是被陆循强行借走马车的那个人,车夫有了龃龉,可书商不换人,也只好这么半醉半醒地干下去。


    辛迟正清点到货名册,正门外的光止步于他足尖,在下颌留下更为深刻的阴影。


    他的眼神也隐藏在阴影中:


    “也许,是接下来几周比较忙吧。”


    陆循在从图书馆回来的路上遇到村长。


    “你们是不是闹矛盾了?”


    话中的矛盾对象——村长头向后转,示意陆循不久前才从那里离开的某栋建筑。此时陆循的手里没有花,空空如也,闻言顾左右而言他地笑。


    “要多沟通呀,”村长劝道,“不论有什么话,说开就好。”


    陆循突然克制不住:“如果根本不可能说开呢?”


    村长却说,“你还记不记得第一次见面那一天?”


    “那天辛迟在陪我等,很奇怪,我等了很久都等不到你,可他一来,你就来了。”


    这个久经风霜的老人拄着拐杖,“你一来,我就知道,你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所以我叫住他和你认识。对了,他之前也问过我,很好的朋友要不要继续在一起。”


    陆循的呼吸屏住了,并不只是因为最后的那句话。突如其来的恼火被抛在脑后,他轻声问:“那您是怎么回答他?”


    “我说,‘总要给一个机会’。”村长乐呵呵地,他的目光同样也极富暗示性。


    不知道为什么,陆循侧过头。过了一会他又问:“您是说,那一天辛迟来了?”


    “是啊,”村长点头,“真巧。”


    “不是真巧。”陆循说,“他在等我。”


    他在某一瞬间为这个意料之外的事感到恍惚。村长的话里有其他信息,比如“等了很久”,但他顾不上,他只是想到不同。其他的存档,所有人都是村长那一天等在那里,只有陆循遇到了林辛迟。


    “……村长,”他犹豫地问,“您觉得林辛迟独一无二吗?“


    村长只说:“他是个独特的人。”


    ——得到这样的回答不奇怪,陆循某一刻的想象破灭了。他道谢,说我懂,最近我就会过去,心知准备和等待已经到了最后的时间。


    镇上的流言愈演愈烈,所有的人都在问,调查员为什么还没有来?


    魔王镇外,盘山路。


    满天满地的血,血溅到叶尖上,树梢上。


    一阵风来,摇落一场血雨。


    唰——一把伞撑开了,牢牢将滴落的血挡在外面。


    满地的尸体,制服是调查员的样式。


    辛迟撑着伞。


    “检查完了吗?”他问。


    “没有活口。”林塞说。


    辛迟点点头,风停了,他收起伞。


    一滴血顺着伞骨,滴落在地,慢慢浸透在血红的土壤中。


    两天后,陆循再次敲响了那一扇门。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