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051 “也许他是个很忙很忙的大学生……
门开的很快。
或许是因为之前经历过太多同样的事, 林辛迟开门看到他的时候愣了一下。他的一只手搭在门上,微微弯着腰——那是一个想要捡拾什么的动作。
来之前陆循想了很多,负面的阴暗的, 不知道为什么, 再一次见到他时,他仍然下意识想要微笑。
“你也在等吗?”他说, “今天没有花。”
林辛迟:“那你来这里做什么呢?”
他从门前直起身。
随着这个动作, 捡花的意图变成不显山露水的上下打量。陆循任他看察,他像摸到了冰山一角的潜水员, 虽然还不知全貌,心中已经有了向前向下摸索的准备。
陆循说:“不论如何,至少该让我进去吧?”
林辛迟又看了他两秒,似乎在评估话里的内容,或者语气——两秒后,他让开了门。
陆循得以踏入这个他暌违多日的空间。
他一进去就找到了自己熟悉的那个位置,展柜前方,林辛迟却没有回到他平常在的展柜后。陆循装模作样地翻着柜面散落的那些书,余光注视着他的身影,林辛迟依然在门口:
《魔物的起源与演化导论》、《小镇历史》、《酿造科学的哲学原理》……
“你这里一直没收拾吗?”他没忍住开口, “我帮你吧。”
“一天。”林辛迟一抬眼,“毕竟你离开得不太久。”
陆循权当他同意了。他忙前忙后, 收拾的间隙里始终看见林辛迟倚着门, 似乎打定主意在那里站到天荒地老。
但这样的场景不多见, 陆循知道,这一定很快会被他打破,果然不等最后一本书归位林辛迟叹了口气:“所以你回来做什么呢?”
“就不能只是来帮你收拾吗?”陆循的手里握着书,动作一停, 背对着他。
“我不记得我有雇佣过一个清洁工。”
“清洁工本人是免费的,免费且自愿。”
“自愿的向来不久。”
时至今日陆循对这种夹枪夹棒没感觉了,镇定地放他的书。林辛迟也来到书架旁,手里拿的是最后没有归位的那一本,陆循看了眼书名阻止他:“等一等。”
“……”
“这不是你最近在看的?”
林辛迟不冷不热:“凑个数。”
他走到与陆循相隔一列书架的另一排,起伏的书脊后只看到一个隐隐绰绰的身形。
陆循怀疑他是想通过这种方式避免与自己面对面,双手插兜靠上书架,说:“如果你想这样聊也可以。”
“说过了,我不觉得我们有什么可聊的。”林辛迟的声音从书架顶端绕过来。
“我觉得有。”陆循说,“比如说,我怎么就不能有一些发现呢?”
但他说完这句就闭了嘴。
林辛迟也没答,沉默持续着,久到后面他意识到自己不问陆循就不会再说了,只好礼貌地接了句:“是什么?”
“整理书的机会不常有。”陆循才继续,“毕竟,不是每个地方都有图书馆的。”
林辛迟笑了一声:“你是说,它更适合做一个陈列馆?”
“说的也没有错,这里在设计之初的确是为了展品而存在的。”
陆循注视着面前的一排书架:“你继续说。”
“你不觉得这个大厅太空了吗?空旷的大厅和多扇窗户,没有除湿,也没有隔断来阻拦水汽。阳光会直接照到书架上。它其实不太适合放书。”林辛迟说,“当然,对于展品陈列来说刚刚好。”
“……外面的玻璃柜就足够充当这些用途,它不需要在建筑上有更多冗余的设计,因为它并不用来放书。只不过这之前,我觉得它太空了。”
陆循慢慢地咬字:“所以,是你让它成为一个图书馆。”
还是很“林辛迟”式的回答,他想,避重就轻。
陆循最初指的当然不是眼前的图书馆,而是更多——录屏里、实况上、存档中,是或不是的这栋建筑。最典型的是【暴肆ン炎龙】存档里的那一个,那里他发现另一个林辛迟,可谁也不能证明,那个“林辛迟”就是眼前的这个人。
所有的林辛迟都是辛迟。能让他承认自己特殊性的,只有他自己。
林辛迟显然没有打算这么做。
“所以小镇的其他人说,你在十二年前到魔王镇,”陆循沉声道,“改造它花了多长时间?”
“不记得了。”
“所有的家具都是你自己做的吗?”陆循又问,“之前这里可只有展柜。这么多的书架,从家具商马修那里订,花了你不少钱吧?”
他想既然你要聊图书馆,我就陪你把这座图书馆本身聊到底。
隔着书架的人影没词了,过了一会,陆循看见他摊开手:“这么说,你会记一笔十几年前的账吗?”
“我十几年之前网吧上网的网费还记得呢。”陆循随口道。
林辛迟的声音没有继续,像被无语到了。
陆循笑了笑,他开始绕着书架兜圈子:“你似乎想证明,我回来并没有什么意义。”
“难道不是?”
“也许吧,”陆循即将走到尽头,“不过,填满展品柜是我最后一件做的事。没有人会放着任务不管先去开图鉴,所以,我把任务做完了才来找你。”
林辛迟声音一停,似乎想克制住拔腿就走的冲动。
“那你为什么不继续?”
陆循:“你觉得我没有做完吗?”
沉默中他猜到答案——当然没有,林辛迟无声地这么说。
“所以你想让我把最后一个任务也做完,”陆循道,“让一切顺着你想的方向发展。是不是你觉得主线结束,你解脱了,我也解脱了?”
最后一句话音落地,他跨过书架,和林辛迟面对面。
林辛迟手里仍拿着那本书——最后一本,他始终没有把它放回去。此刻他面对陆循,书横在身前,像一种下意识的防御和抵抗,过了一会他反问:“那你想怎么样?”
“这并不对。”陆循说,说完这句他就下了线。
他做了一件计划当中,却是以前的他从来没有想的事,点击——退出游戏——读取存档。这一天才过完一半,刚刚的对话自然也是没有按下保存的,陆循从清晨六点的农场醒来,穿衣下床一气呵成。他回到图书馆,那扇门再次打开了,不等里面的人回话他就说:“这并不对。”
“你只是——给出一种选项,并把其他的通道都堵死了,当我不得不走向这里,就宣称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是不是?”
林辛迟的手同样在门上,被他猛一下拉门的动作拽过来。
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被压缩到极近,陆循紧盯着他的神情。这样的放大下,所有的微表情无所遁形,那是一闪即逝的掩饰得很好的错愕,回避、思索,到最后,轻轻颔首。
陆循注视着他的眼睛,直到微笑才心落到地。
“所以你也体会到这种感觉了对不对?”他松开手。为表这次的话语里没有威胁的成分,还往后退了两步。
辛迟摇摇头,显得有些无奈了:“陆循,你真的很聪明。”
——他不给他选择,那陆循也同样不给他。因为辛迟是个不屑于撒谎的人,陆循问图书馆,他不说不知道,只会用其他确存于此的事实把这些搪塞掉。
所以陆循下了线再回来,辛迟不会装傻,不会假装之前的对话没有发生过,因为陆循已经明明白白表示他知道他们说过的话。
所以他说,你真的很聪明。
陆循沉着脸,其实心中并没有什么胜利的感觉,他只是让辛迟体会到自己身处的情境而已。
他问:“所以现在可以聊聊了吗?”
***
辛迟说:“进来吧。”
这一次他坐在展柜后。那些书依然散在一旁,但这次两个人谁都没有理。
陆循先前整理书,只不过借用收拾它们的动作传递“不会回档”的暗示而已。
空气安静了一小会,陆循依然用熟悉的姿势双手支着展柜,过了一会却说:“我突然觉得没什么想问的。”
“……”辛迟看了他一眼。
“是这样的,”陆循笑起来,“因为这没有什么作用,是吗?既然你已经计划好了。”
“不如说说吧,你希望我怎么做。”
辛迟静默片刻:“任务做完就好。”
“可我也说,我的任务‘已经’做完了,”陆循说,“你说做完和我根本就不是一个意思。再说,做完之后怎么样?你就不在了吗?不管魔王被打败,被杀死,还是流放回魔王城,你都永远不在了。”
辛迟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陆循:“为什么非得这样?”
“……”
“我希望你能留下来。你看,我已经没有其他任务了。最后的这一个也没有硬性时间呀?”陆循看着他,“不是说非得在多少天多少年内完成,我就每天种田,钓鱼,打打矿,为什么不可以呢?”
“……”
“你认为我玩游戏的目的就是为了完成任务吗?”陆循又说,“如果你担心我无聊,那大可不必。我不是为了一定要做什么来这里的,尽管任务完成,有额外的收获的确有成就感,但我也不会没有激励就一动不动——我不会觉得无聊。”
辛迟:“‘每天’?”
他精准提出这个词,上扬的尾音像带着一点微妙的讥诮。陆循顿时被挑衅到了,“当然,你不要觉得我说空话!”
他干巴巴张牙舞爪:“说了每天就是每天,我说到做到。”
辛迟不置可否。
“再说了,你都没给我证明的机会,又怎么确信我一定会失败呢?”
辛迟:“我给过你了。”
陆循恼火地说:“那是之前我不知道!”
辛迟失笑摇了摇头。他转过脸,似乎在组织措辞,将直白的语言修饰的更委婉,过了一会他说:“不是我不给你机会,陆循,而是我知道你一定做不到。”
“……”
“就说最近的,论文、结课、实习、毕业。那么多事,”他平和地说,“一定要登录一个游戏,只是平白加重你的负担而已。”
虽然话还是很直白,但这是辛迟第一次和他聊起游戏外的事。
陆循有一丝被首肯的骄傲,又有被人小瞧的不高兴:“你说我忙,……好吧,客观上我的确很忙。你也见过很多其他人是不是?毕业生忙归忙,但那只是大数据,大数据统计不等于我。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空闲?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其中特殊的那一个?”
“我知道你会成为其中特殊,但我不想你成为特殊的那一个,”辛迟看着他,“因为那样你很累。”
陆循还想说什么,辛迟的下一句打断他:“我也会。”
“……”陆循陡然无话。
“可能你觉得你能做到,是啊,你是玩家,你无所不能。我从不怀疑你有这种能力,”辛迟的语气轻而缓,“可是,你要如何让我心安理得接受?”
“……”
“你要如何让我接受,”他抬起眼,“你每天那么忙碌、紧绷,只是为一个除了我、对其他人都没好处的誓言呢?”
TBC.
第52章 052 他想,我像交出去了……
他用了“誓言”。
这句话已经相当重了。
陆循张张口, 第一次觉得那目光是他不可承受的。眼前的人很恍惚,很遥远,遥远得像他第一次见到他。
他只能说:“我能做到……”
“可我做不到。”辛迟安静地打断他。
他注视着陆循的神情, 忽然问:“你想玩一个游戏吗?”
“什么游戏?”
“很简单, 我们有一张纸,各自写下自己对对方的三个印象。”
陆循还想说什么, 可他将纸笔递过来, 自己已经在写了。陆循张了张口,一个空白的输入窗口弹出来, 他看着辛迟伏案的影子想,好吧,那我也来。
咔嗒——键盘被敲下一个键。
第一个想写的词,陆循想,是理性。
他以为自己会犹豫、踌躇,然而事实是话语如源源不断地泡泡般冒出来。他想到第一次听说湖心市集的那一天,听到时间的第一秒他就下决心要邀请辛迟去。二月十四日,就算游戏里没有情人节,那又如何呢?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但辛迟的第一反应是拒绝,就算他没有明说, 他也看得出他的态度。于是他觉得辛迟太理性,换一个词, 太冷漠。他知道辛迟在忌惮什么, 虎视眈眈的商人, 待宰肥羊的处境,但就像他所想的——那又如何?即便前路再晦暗不明,为了这一趟名义上的情人节,他也一定会去, 而不是为了一个莫须有的关系败露就放弃。
他想为什么你做决定时一直始终把我的意愿排除在外呢?“这不公平。”
第二个想写的是独立。
——新镇长罗曼·切舍诺夫。被赶走时,他其实目睹了辛迟和他在野外交谈那一幕。回去之后他想了很久,终于承认辛迟不止有自己看到的那一面,他有自己的朋友自己的身世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故事。他想辛迟在做什么我不干预,只要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快乐就够了,那时候他还自信自己像一个小太阳,但辛迟问他你为什么喜欢我?
一个暗示,一种预兆,一道信号。
他从中品味出一种沉重的东西,像某些心照不宣的挑明了,可它不该在这里,不该这么快。于是他什么都没有说。时间在眼前蔓延至无限长,他可以当一个冲锋的骑士,一个无畏的探险家,他觉得无论多少回都是有下次的,毕竟喜欢是两个人之间的事,与其他任何无关。
第三个想写的,是果断。
或者也可以替换为冷酷,这无伤大雅,他依然无法理解这一切,接受这一切。为什么辛迟临门一脚又拒绝?为什么他如此头也不回地离开呢?他像悬崖边乐呵呵的人一脚踏空,转瞬间只剩刀割一般的风声。他无法明白,只能暂缓,只能拖,第一次拖延他得到一刀两断,第二次拖延等来冷淡和推拒。可他依然在真相外团团转——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他多想得到一个答案,获知一个解释,这样也许他还能换一种方式活。可是没有。没有此外的任何路,其他的道路已经被堵死了。
我真的已经很努力很努力在跟上了,为什么不能再等一等,再给我一个机会?
你只是在心里决定,于是独断地给我下达死刑。
到最后陆循的手在颤,他发现自己几乎无法再写下去了。
辛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放下笔,托腮静静地看着他。
他看到我刚刚狰狞的丑态了么?陆循有些茫然地这么想。
辛迟说:“给我吧。”
陆循好像还悬在空中,看着辛迟没有任何阻力地抽走那张纸,又将自己的交还给他。他近乎本能地望过去:
【1:陆循是一个很好的人,他乐于助人、开朗热情。】
“怎么是这样呢?”他看一眼就笑了,“我……没有那么好。”
辛迟写的是醒冬鼓,陆循拼尽全力越过卫兵,扑到他窗前。
【看到你来的时候我很惊讶,我没有期待过任何人在那里出现。毕竟当时你没有义务,也没有必要帮助我,我看到你隔着几层卫兵的阻拦翻过来就想,这个人傻乎乎的。】
这又跟“很好”有什么关系?
但陆循说:“不是这样。”
“我当时只是顺手,这个事件的发展以前没见到,可能会有任务,特殊的奖励,非凡的成就……我当时只是在这么想。其实能不能找到真凶、我的调查有没有用我都没有考虑过,扑进来也只是单纯地想耍帅。”
【但是我看到你来了,也做得很好。】
纸上的文字未卜先知般回答了他的话,陆循猛抬起头,辛迟的目光注视着他,静静的。
他半带着自嘲说:“……那也只是你‘看到’而已。”
继续往下:
【2:陆循也很厉害,人际交往游刃有余,大大方方。】
“这都是被逼出来的。”
毕竟没钱的小孩孤僻就会受欺负。
【你帮忙带小孩一直很有一套。我总是觉得,你就是其中最大的孩子王,不管多野、多不服管的小孩在你面前都会服服帖帖。后来我发现不仅对小孩子,你总能友善地对待任何人,驾轻就熟地处理任何事,好像再大的困厄也难不倒他,再大的艰险也不足挂心。我有时会想,这样的一个人会有烦恼吗?你很活泼,对万事万物都抱有最大的好奇,你的眼里好像有一个新世界。】
“我是这样吗?”陆循苦笑,他觉得纸上的描述都有点不像他。他是这样的热情、友善、乐观、大方?难道他没有被困窘磋磨棱角吗?他想起自己小学给网管看场子,一晚15,那就是他赖以为生的全部进项。有一天来收保护费的混混起了冲突,他在一旁都要急死了,打坏多少都要赔他的钱,但没有人理会他,混战中有人推搡一把,抄起任何有用的东西混战到一起,桌子椅子茶杯键盘……包括他的作业。
纸页被撕碎,漫天的纸,漫天的雪。
他从乱斗中被人踹出去,一回头发现有人无动于衷地在旁边哭。他转头,遮天蔽日的黑龙在屏幕上,那是他第一次看见林辛迟。
“我想,”陆循又说,“这真的是一种不得不。”
【3:陆循非常慷慨。他乐于分享经验,自己踩过的坑,不希望别人再绊倒,他希望所有人都能一起过得好。】
“……”陆循看不下去了。
他忽然抬手挡住脸,坐在屏幕前,慢慢地向后仰去。当纸条从他手中离开,他感觉有什么同样重要的东西被抽走了,胸膛空落落,他想,我把我的心交出去了。可他不知道自己也会收到怎样沉甸甸滚烫的一颗心。
“我其实根本没你想象的那么好,”他语无伦次,“林辛迟你知道吗?我其实是个胆小鬼,懦夫,你告诉我的时候我根本不敢听,我害怕你说的和我想象中不一样。”
“新镇长的事你记得吗?我写的时候还隐瞒了,我看到了你和他,只不过我装作自己不知道。我怕你突然告诉我,我有自己的打算,我们告别吧,我想我是不是假装不知道就能把这件事混过去,我想你总有自己要做的,我们总能在一起,我这么安慰自己,然后居然就真的信了。”
“我当然知道,”林辛迟静静说,“我也知道你看到了。”
“所以你真的不用这么想我,”陆循抹了一把脸,“我其实很坏,我其实,其实……”
然后他话音突然止住,无论他说什么、怎么说,辛迟始终平静,在他平静的眼神里,他忽然明白了他要表达的最终意思。
——林辛迟看到的不是他,而他看到的也不是林辛迟。
电光火石间他想起辛迟第一次垂眼看那张纸时匆匆说过的,“我没有那么好。”一开始听到他还生气,他想可我眼里的你就是这样的呀,虽然有龃龉、现在还没有说开的小矛盾,可我眼里你就是这么这么好。他才发现自己也说了同样的话,他们其实是一样的,彼此都没有看到对方的全貌。
你喜欢我吗?
你了解我吗?
他当然不了解,他想,他不了解林辛迟正如林辛迟不了解他。可是、可是……他想,这些都不要紧啊。
沉默中他听到自己问:“你等了我多少天?”
“不算太多,”辛迟说,“加上刚才,是二十三天零十九小时六秒。”
“更早之前的话,我记不清了。”
陆循呆呆地望着他,好像突然变成人偶、雕像,别的什么静止标本。辛迟感觉自己心中泛起绵密的一种疼,这种疼痛是延续的,无法断绝,很久之前他就知道它在那里,可现在他又觉得这是刚刚从对面漫过来。他是那么鲜活,那么有感染力以至于他的生机他的悲伤他的痛苦一起漫过来,悲伤那么真实,喜悦那么真实,痛苦那么真实。
最难耐时他会想:如果我不存在就好了。
这样就可以假装所有的喜欢都不存在,如果他装得那么好,说不定足够把自己瞒过去了。
陆循问:“其实我不在的时候,你一直都在等我,是吗?”
辛迟:“是的。”
辛迟:“我其实一直不想,也没有办法和你说。”
陆循:“那再在这之前呢?”
辛迟:“什么?”
陆循:“我没有上线的那之前。”
“我在十二年前见到你,”他问,“那也是你第一次见到我吗?”
“你不用说了,”他突然又打断自己的话,“对不起。我不知道我现在应不应该说对不起。我从看到电脑的那时候就想见到你了,所以你一直在等我,对不对?可我是胆小鬼。我一直不敢登录,《小镇物语》我放在愿望单网盘里无数次都不敢打开。我觉得我没有做好准备,我要打工,攒学费,我活得够狼狈了,怎么可能有安安心心享受游戏的权力呢?……直到大学拿到助学贷款奖学金我才觉得解放了。我做了家教,我做了主播,我有钱,但我还是觉得我没有资格。我是个懦夫。”他像是吞下了一声哽咽,“……我来迟了。”
辛迟看着他,那一刻在他眼里看到苍老,和自己一样的苍老。
他什么都没想,只是抬起手,碰了碰他的脸。
如果说我不希望他难过,那现在又算什么呢。
“……我知道,其实我一直看着你。”
“陆循,”林辛迟轻轻说,“我真的等了你很多很多年。”
TBC.
第53章 053 “我可以亲你吗?”
各种流言甚嚣尘上时, 村长再一次前往村口,他收到来自圣光裁决所本部的调查员即将到来的消息。
“时间也拖得太久了,”翠丝塔说, “真的会来吗?”
她坐在轮椅上, 拨动方向,担忧地看过去。村长则在看手里的信——那其实已经是半个月之前送到的了。
按理说调查员的脚程和邮差相差无几, 通知送达后, 不出几天他就能等来人,但现在已经半个月过去了。
“谁知道呢?”老人仍旧那副笑呵呵的样子, “也许是路上有事吧。”
“之前等【偶扪昰餹,餂至刂忄尤伤】,用的时间可比等他们久多了。”
但翠丝塔愣了一下:“【偶扪昰餹,餂至刂忄尤伤】?不是说他从城里寄来信,第二天已经到了吗?”
“这样吗?”村长自己也愣住了。
他在记忆中检索一圈,认同了这个结论:“……他当时来的很快。你瞧我这个脑子,”他作势轻轻在太阳穴上敲了敲,“都记混了。我怎么会觉得是很多天?”
翠丝塔:“你等的太累啦。今天就别去了,休息一天吧。”
但最后村长也没有答应,他摇摇头, 仍然在早上拄着拐杖走出去。
陆循出门,也在路过村口的时候见到他。
“您还在等调查队吗?”
“是啊, ”村长说, “也许是今天来。大概要等到晚上吧。”
陆循的农场在郊外, 离魔王镇中心还有一段路。一趟专程往返的巴士可以将他直接送过去,但他嫌巴士的过场动画太慢,每次都溜溜达达地自己走。
这一次,他也难得地陪村长站了一会。
村口短暂地安静下来, 陆循一只手举在眉间挡太阳,忽然说:“我没想到这里是这样的。”
“嗯?”村长没有理解,“什么样?”
陆循眯着眼看着前方。屏幕上的画面——太阳在天空一点点往上走,树木的影子变化形状,鸟雀飞起又盘旋下落。
今天严格意义上来说是多云,阳光找到一片云朵就藏进去,路上的光斑出现又隐没。
“是这样……重复的,”他说,“我数过了,对面小树林里的那群鸟每三分钟盘旋一次。蝉鸣持续五秒,之后会间隔一分钟,树一直在摇,总共有五种不同形状的影子。”
村长头顶跳出一个「?」的气泡框,显然他没有听,于是陆循转过脸,朝他露出一个抱歉的微笑。
有了这个插曲,他来到图书馆时,心情都不是太高昂。
他在图书馆的大门前停下,双手猛搓了一把脸,手动把两边嘴角提上来,又拿出了两朵花。
门没有开,游戏里的时间七点不到,对于辛迟来说还是太早了。
陆循咚咚敲门。过了一会,一个声音从二楼隐隐约约地传下来:“……我不是没有把钥匙从你那里拿回去吗?”
陆循嘴角的弧度才显得真实了,他抬手咳了一声,欲盖弥彰地掏出一把钥匙开门进去。
辛迟的卧室在二楼左转的第一个房间,陆循一路畅通无阻地走进去,被子里裹着一个人影,辛迟半张脸埋在里面,还在眯觉,陆循没有打扰他,自娱自乐地东摸摸西看看。
辛迟五分钟后才醒过来:“……你在做什么?”
他坐起身,头发睡乱了一块,神情还没有完全醒。眼前满屏弹窗:
【台灯:一盏古朴的木质台灯。辛迟一直很想把它换掉,因为觉得木质的、不透光的灯罩实在是太傻了。】
【枕头:平平无奇的松软枕头。里面填充的是……?总之,是一种生物主动送给辛迟的毛。】
【书架:吱嘎作响的老书架。你难道不好奇吗,辛迟都有那么多书了,为什么自己的卧室里还有书架?】
陆循立刻静止。
辛迟揉了揉眼,左右张望一圈,似乎被他的提示框吵到了。
“没有机关,没有密道。”他说,“看够了吗?”
陆循:“嗯,我觉得这个书架挺别致……”
这时他视线下移,注意到床头柜上的小物件,辛迟的手比他快,“啪”一声把相框扣上了。
但陆循记得那是什么:“是不是之前那张合照?”
“不是的,你记错了,没有,”辛迟的声音懒洋洋,“是林塞。”
话虽如此,他却没有把手从上面拿开的意思。
陆循已经懂了,但他装不干:“不对啊,凭什么?”
“……?”
“为什么他就能在床头,每天都能看到的位置,我没有,”陆循故意说,“我也要。”
辛迟给了他一个无语的眼神,陆循却真被自己的那句话激发灵感,他说:“我们来拍合照吧!”
“……”
洗漱完换好衣服,辛迟才说:“你当我不知道你的电脑有个专门存截图的文件夹吗?”
陆循跟在他后面下楼梯,目光不是很有底气的四处飘忽。“那也不是专门拍的嘛……”他大脑飞转着组织措辞,“截图和照片又不一样。”
“照片之所以叫照片,就因为‘照’里面隐含了拍摄的仪式感。”
“马上就是我生日了,”他突然脱口而出一个更好的解释,“你等到那个时候好不好?”
辛迟走在前面的脚步忽然一停,轻轻撇过头看了他一眼。
“是7月25日。”
“你生日又不是那个时候。”
“换算成你的日历就是这个时间了,”陆循说,“7月25,那天你的日历不是8月7日?”
辛迟无话一瞬,过了会摇摇头:“自己的生日还要换算成我的日历。你这也太……”不伦不类。
“我是寿星嘛,我乐意怎么过就怎么过。”陆循胡搅蛮缠,“而且,你的日历才是真实的时间,对不对?”
辛迟扭过头,没有再说,就是默认了这个解释。
陆循的心脏又一次飞起来,他有时候觉得这几天的对话就像在地雷阵上,时不时有一颗埋藏已久的炸弹被引爆,但奇怪的是,这些说开以后,他的心情其实比沉重更轻松。
于是等辛迟拿起一本书,他抢先一步,倾身双手撑在他身旁两边的展柜上:“那就这么说定了?”
“好不好,好不好?”他又开始撒娇。
辛迟看着他,渐渐地,脸上流露出忍俊不禁的神色,笑意就像防守躲闪不住了一般从那双眼睛里流出来,他说:“行行行,你放下吧。”
陆循直起身,他还没有说,自己最喜欢的其实就是这种时刻。
他的花依然每天在送。有一天陆循故意问林辛迟:“你知道为什么是两朵吗?”
辛迟的表情像很不想搭理他的撩闲,但还是说:“……因为这样上涨的快一些?”
“对啊,我就是想快点让你的名字超过其他人。”陆循点点头,他又好奇了,“唉,所以你都知道些什么呀?”
“……”
“npc列表的排序呢?这个你看得到……那日历、天气、道具、背包,状态栏还有设置?”他像个孜孜不倦的学生那样问,“你全都知道吗?”
辛迟看起来更不想说话了:“你看到的我都能看到。”
“那我看不到的呢?”陆循灵光一闪,“只在你的视角存在的东西。有没有这一种?”
这个问题真的把辛迟难住了,陆循的屏幕上,三个「…」反复出现又消失。
思考了一会辛迟说:“大概是……屏幕之外的东西吧。”
“屏幕之外?”陆循没听懂这个名词划定的概念。辛迟解释道:“是‘地图之外’。”
“你在地图上看到的区域,只有魔王镇和周边吧。”
陆循打开地图:“真是这样!”
“但其实,这里是一片完整的‘大陆’。”辛迟又想了想,“或许你可以看看《小镇物语》的设定集,如果有的话。在那上面,魔王镇只是很小很小的一个小镇。魔王镇上也有来自外边的人,比如石匠盖尔,他以前就在边境打仗,我和你说过的。”
陆循点点头,他的记忆也在叙述中苏醒了,不过知道是一回事,他在感性上仍然为了魔王镇之外的无限广袤而震惊。
“那……那里都有什么呢?不会是空白吧,有山吗,有水吗,是不是和这里一样?”他催促道,“说一说吧,我想听。”
辛迟摇摇头:“也和你在的世界差不多吧。北边是冰原,西边有沙漠,南边是裂谷,东边有大海。”
他想了想,补充道:“——但都是在很边缘的区域。大多数地貌和魔王镇很像的,有平原、河流、山和树。”
“但你很了解。”陆循说,“你都去过吗?”
辛迟迟疑一小会,点了点头。
“真好啊,我都没出过远门呢。”
“你也可以去。”辛迟的书翻过一页,“而且,这也没什么稀奇的,你会觉得复制黏贴贴图的像素沙漠很美吗?”
——《小镇物语》的本体毕竟是像素游戏,叶子的边缘都有锯齿。
陆循讪讪道:“好像也是。”
辛迟轻轻地一耸肩。没等他这个动作做完,陆循又道:“但你去过呀。你去过我就想和你一起看。”
“……”
“你见到的世界是什么样,”陆循朝他笑了笑,“我真的很想知道。不过,大概是没有机会了吧。”
辛迟翻页的动作停住——抚过纸面的指节无意识紧了紧。陆循说完看图书馆,与往常不同,这次他环视得很认真,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就像要用视力将这栋建筑里里外外的样子看个遍一样。
他忽然冷不丁又问:“我可以亲你吗?”
*
那当然无法做到,最后他只是操作角色走到很近的距离里,呼吸都贴在一起,看起来就像一个错位的吻。
陆循超不经意地表露遗憾:“可惜好感度还没满。满了的话,还可以求婚呢。”
辛迟:“……”
陆循:“说起来好感度多少了我看看……”说着鼠标在屏幕上乱晃。林辛迟猛拍他的手。
除开闲聊的话题不算,他们最后相处的时间其实与往常并没有什么分别。陆循仍然每天雷打不动地去图书馆,硬要说不同的话,他消磨的时间变成半个上午,甚至更久。
他是不想碰回档键的,反反复复地回档也没有什么意思,直到这个时候陆循才发现剩下的时间有多短。他自己换算了,游戏与现实1:12,每过120分钟相当于过去了一整天。
——服务于游戏的设定,现在却被他无比痛恨。有时候他想那如果是正常的时间就好了,正常到漫长的24小时,他们能手拉着手散步、谈笑,陆循可以花很长时间注视他的脸,在辛迟休息累了的时候,在旁边安静数他的眼睫毛。
可惜如果之所以为如果,就因为“如果”的都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生日的那一天,陆循早早就登上游戏,他用了一个取巧的方法——游戏里的日历是不可更改的,所以他把设置中的生日也改成7月25日,换算之后的时间。
辛迟难得从图书馆出来,陪他走过整个魔王镇,每个路过的人都祝贺:
“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要天天开心呀!”
林辛迟替他从他们的手里收礼物,后来发现陆循的背包里可以叠,又一股脑全塞给他。礼物点开的描述是【未拆开的礼物,来自小镇人的祝愿】,虽然是不同的色彩、形状,收在背包里却都一样,只有右下角数字的角标在变化。陆循偷偷和辛迟咬耳朵:“你说这像不像开盲盒?”
一样的盒子里有不同的礼物。但林辛迟很认真思考了一下:“‘盲盒’是什么?”
陆循一愣,开始大笑,剩下的路程里,他就比手画脚地在一旁解释。从是什么,怎么来,一路聊到某○玛特的上市炒作泡沫史。
除了林辛迟,魔王镇剩下可互动的npc还有31个,直到背包栏中的礼物数也变成31,他才意犹未尽停下,陆循忽然想到:“这就和我的第一个任务一样。”
辛迟:“【初入小镇】?”
“是啊,”陆循怀念道,“当时也是这样,要找所有人一个个跑。”
“每个人的性格不一样,”林辛迟道,“第一次认识的话,本会向你问好。巴利喜欢把人往家里领,葛兰就只翻一个白眼。他说‘知道了’的语气特别像大爷。”
陆循也跟着回想,其实记忆都已经模糊了,这毕竟是太早前发生的事。他对辛迟说:“你等一下,”然后切进视频后台找第一天的录播,回来的时候他惊讶:“是真的,你说的一个字都没有差!”
“当然不会错,”林辛迟也忍不住微笑,“我第一天过来时,他们也是这样的。”
“那是十二年前了吧?”陆循开口的时候又想到,“所以,他们一直是这样吗?”
辛迟没有注意到他的心情变化:“是啊。”
“同样的话对谁说都是一样。这种重复和单调,”陆循说着又有些迟疑,“辛迟,我……好像有一点理解了。”
他无疑又从一个雷上蹚过了。辛迟收了声,静静地看着他。
陆循想到的是那一天和村长站在村口。“那天我陪他在那里等了一会……当然,村长现在也还在那里。真的很无聊,两三分钟我就待不住了,于是我开始数。”他认真地说,“你知道吗?树林摇晃了33次,鸟飞了7次,太阳被云挡住12次又露出来,蝉鸣我没有数,因为真的太吵了。”
这时蝉声已经收敛了,满地红叶静静落下。
辛迟沉默片刻才叹了口气:“陆循,你其实完全没必要这样做。”
“没什么意义是吧?我知道你想说的。”陆循抢在他前面开口,“但是,我说过的,你看到的,我想陪你一起看,我很想知道你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他忽然又噤了声,过了一会仓促地笑了笑:“不说这个。你的礼物呢?其他人的礼物都齐了,我怎么没有看到你的?”
“……你的礼物当然有。”林辛迟说,“但你要现在给吗?那可就和别的混在一起了。你也想开盲盒吗?”
“盲盒又怎么啦?你送我的礼物我当然能一眼认出来……”
陆循虚张声势地嘴硬,其实心里对自己真的能第一眼发现也没有底。辛迟看了他一眼笑:“好吧,我当然也可以拿。不过,你还是之后再拆比较好。”
“‘之后’是哪个之后?我还要之后到哪里?”陆循顺口道。
辛迟平平地说:“我走之后吧。”
宛如无声的一道惊雷,陆循霎时间沉默了。片刻后,他干巴巴笑道:“啊,那个……”
他看向npc列表栏。那里有他筹谋又计划很久的东西,他觉得现在有一点仓促,但又没有什么时刻比现在更合适了。
“说起来,今天的花我还没有给你呢。”他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若无其事。然后他自然地从包里递出两朵花,辛迟不疑有他地接过来:“是吗?你早上……”
他话音停住。
陆循在看名字后面的好感度,辛迟的数字在这一秒跳了一下,变成100。
通知栏跳出一个小红点,他知道这时候点进去是一定能看到新功能的祝贺和引导邮件,但他无暇顾及,他猛地绕到辛迟面前,像他自己心中排练了无数次的那个姿势,单膝跪下来。
“那我可以……请求这位先生和我缔结永世的契约吗?”他说,感觉自己的声音因为紧绷而有些抖,“无论顺境还是逆境,相聚还是离别,从此承诺,无论是否在一起,我都会想着你,陪伴你。”
这段誓词有点不伦不类,强调了太多自己要做的事,因为他偷偷修改过了。
辛迟没有说话,无限长的时间里,陆循的呼吸消失了。
他陡然失笑:“你明明知道……”
辛迟摇摇头,郑重地把那朵花接过来,就像交换的不是一朵花,而是别的什么。
陆循一直屏息看着他,直到最后才感觉心脏重新开始跳。他无法不让自己咧着嘴,像个傻子那样地笑,他心里想:可你也明明知道。
辛迟的名字后面多了一个小爱心,只有陆循的列表里看得到,但他却觉得像圆满了。
他忽然没头没脑地说:“我死在这一刻都可以。”
辛迟听见了。
他像没听见这段话,很长一段时间过后,他才淡淡道:“你还要好好活。”
TBC.
第54章 054 【此任务不可逆,请确认选择】……
林塞压低身形, 在火光交错的阴影里穿行过幽暗的地牢。金属栏杆上凝结着一层水汽,倒映着火焰跳动的影子,不远处有几个留守的卫兵玩忽职守, 聚在一起闲聊。
地下潮湿而阴冷, 凝结的水流一股股,沿盔甲的缝隙汇流下来。头发被打湿, 他们都摘下面罩, 将头盔放在一旁。
林塞伏身在黑暗中,耐心地侧耳听着。
“……调查员呢, 到了吗?”
“没,不知道死哪去了。”
“他们最好是路上爬到那个狗娘养的□□里去了。一群神神叨叨的东西,我呸,”一个人啐了一声,“人不够,还得让我们在这里受罪。幸好那个谢瓦利埃还算老实,哼!”
谢瓦利埃,这是林塞的姓氏。
这些卫兵常年驻扎主城,是教皇募养的私兵,他们从主城调来这里, 优渥的生活荡然无存,因而怨气极大。林塞了解这个, 这么多年过去, 他们的德行从没有丝毫变化。
一个人道:“魔王镇这么麻烦, 干嘛不把他们全杀了?干干净净的,能省不少事。”他伸手作势一个比划。
“你傻啊!”另一个说,“一个人都不留,你让来往这里的兄弟用什么说法?无人区探险吗?”
“无人区不是最适合野战……”最后一个人接了一个粗鲁的玩笑, 一时间众人全都捧腹。
林塞低声颂念符文,音量混在哄笑中,几乎听不清楚。只有最外围的一个卫兵最敏锐,警惕地回过头:“谁?”
与此同时,摇曳的火光全部熄灭!
铺天盖地的黑暗同杀意一起降临。一泼液体飞溅,落到手上才有人意识到那是血。但一片阒然,没有人惨叫,发出声响的人早在前一刻无声无息地毙了命。
最初警惕的卫兵两股战战,死寂中一抹散发着寒意的刀刃抵在他脖子上:
“想活吗?”
“…想,想想想想想想!”
“那就告诉我,”林塞淡淡说,“通往封印的口令。现在改成什么了?”
他不是一个嗜杀的人,尽管灭口留守的所有人的确是眼下最快的方法。在被监视的时候他在栏杆后旁听过他们吹嘘,自述的罪行放在明文的诫律下十条命都不够用,最外围的卫兵被排挤,没有参与过讨论,所以林塞留了他一条命。
卫兵颤着声说出一条密文。林塞让他重复一遍,确认一字不差,默背下来,打晕了他。
一轮像素的月亮升起来,不仅在屏幕前,画面中,更在广袤无垠的大陆上。月光平等地照亮蜿蜒起伏的每一寸土地,主城的教堂塔尖在月光下,反射出太阳一般的煌煌光辉。
时任教皇在神像前。这是座近百米高的神像,不竭力仰起头,甚至看不清它隐藏在高耸阴影里的面容。教堂内当然也有光,低矮的蜡烛燃烧着,在离地半米的高度围成了一个圈。
红衣助教匆匆地走进来:“冕下……”
“稍等。”
教皇的面目慈悲而平和,嘴唇无声地嗫嚅什么。空旷的教堂安静了几分钟,神像的面容几乎从阴影里低头压倒下来,他才转过身:“主保佑你。——发生了什么事?”
红衣主教喘着气:“石碑……”几分钟过去,他仍然没有从极度惊恐的状态脱离出来,甚至只能重复,“第七块石碑……”
一道遥远的惊雷声响。
教皇猛然睁眼,如果被他祈祷时悲悯的气质迷惑,认为他是如此圣洁的一个人,那就大错特错,睁眼的教皇眼里翻涌着极深沉的恶意,一念从天堂跌至修罗。他的嗓音也不再迟缓,冰冷地问:“你们没拿住林塞?”
“抓到了,但旁观的人太多……还没下手……”
“一群蠢货!”
教皇拂袖而去,红衣主教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目光瞥到神像,猛然打了一个寒颤。教皇对外声称忙于俗事,只有夜间能侍奉神明,向至高无上的神祈祷,可他们是教廷,是圣光裁决所,他们的信仰是太阳神!
——哪个真正的教皇会在夜间称颂太阳神?
……
辛迟在一楼窗边,寒冷的月光同样也照亮他的面容,月光斜切下来,窗台因常年踩踏而留下一串脚印,他的手里有一本书。
“与神悖者,神必弃之;与神信者,神必与之……”他低声说,“神必将播散祂的恩典,所行所到皆为神国。”
他念的是最初的教义,十诫。
地底。
传送咒文的光芒散去时,林塞踩在坚实的地面上。他在一处高台边缘,高台耸立在黑暗中,周围是深不见底的深渊,一滴水落下,空荡的回声在洞壁回响。
这是一处类似地下溶洞的结构,同样的地貌在北部矿洞也有,那里是一片蓝的深邃的地下湖。只不过这里的空间还要广阔百倍,不用刻意探测都能感知到魔法炸宽和加固过的痕迹。
深渊里吹着风,寒风混合着尸臭从底下吹上来。
林塞打了一个光球下去。
光球在黑暗中渐渐飘远,落在底部,那是一层叠着一层的尸骨。最底下已经白骨化,上面的仍大睁死不瞑目的双眼。
林塞的视力非常好,他看下去时,几乎就像与睁眼的尸骸对视。
魔力的持续时间结束,光球熄灭了。
林塞叹了一口气。
他转身过去,石碑——封印魔王城百年的石碑,七块中完好的最后一块,此刻就摆在他面前。这是一块通体漆黑的石板,淡金的光芒在表面浮动,能被用于封印,这块石碑的力量必然是极其光辉而圣洁的,所以它被用于镇压,镇压深渊下枉死的冤魂。
他们发现石碑,于是在周围刨出坑洞,将横死的尸首一扔了之。积年累月,一层又一层。
这里是人造的万人坑。
“……”林塞深吸了一口气。深渊里的风也是由魔力驱动,永无止息环旋,为了腐臭味不熏到石台上贵人的金鼻子。他在黑暗中肃穆而立,与面前镇守整片大陆和平百年的石碑默对了五分钟,没有人知道那一刻他在想什么。
然后他抬起手。
石碑一寸寸碎裂,碎裂的缝隙里溢出了光。
……
陆循在屏幕前,他抬起手,这只手刚刚正按在鼠标上。鼠标上是一个任务列表,几秒前,他按下了最后一个任务的接受按钮。
【是否接受任务[魔王讨伐]?(请注意,此操作为不可逆任务分支,一旦确认,将锁定剧情走向,无法回溯、重置或撤销,请确认你的选择)】
【请确认你的选择】
【请确认你的选择】
【请确认你的选择】
【[是,确认]/[否,拒绝]】
——是。
咔哒,单机确认。
第七块石碑在那一刹那碎裂,刺目的金光从地底升起。无数烟尘、无数尸骸、无数亡魂尖啸而上,古老的魔王城苏醒,这是盘踞大陆近千年的梦魇,它从未离开,从未消散,一直睡在人们心里,睡在口耳相传的恐惧中,现在它醒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笼罩天幕,虚空中亮起一对金色光球,那是古老的巨龙睁开眼。
……
玩家穿上甲胄,佩戴剑矢,无数人翘首以盼着他出发,他们簇拥在他周围,异口同声:“勇者,去拯救世界吧!”
“勇者,请带回和平吧!”
何处是和平、哪里有和平?
战争的号角一直在吹响,和平从来就不存在。
陆循垂下眼,提线木偶般走上那条路,他是游戏定义的角色,是玩家,是勇者,过场动画中的他唯独不是他自己。他从洞口跳下。原本的北部矿洞已成为连通另一个时空魔王城的入口。
陆循走上了那条路,他从矿洞往下,原先的北郊矿洞已经成为连通另一个时空魔王城的入口。他看到血红的天空、起伏的山影和岩浆;他踏过衰朽的兵器、枯干的尸骨和烟尘。他清理三波杂兵,打败三个boss,他最终走到魔王面前。
遮天蔽日的黑龙在那里,辛迟的目光静静看着他。所有的一切同他十二年前所见如出一辙。
林辛迟说:“你终于来了。”
……
陆循举剑,怒吼混杂在愈加激昂的背景音中,如同滂沱大雨里滑落的一滴泪。
*
【双刃剑】崩毁。
黑龙升起。
血条削到最后0.8%,他失败了,BOSS战倒计时走到尽头。陆循不会再回档一次,尽管他已经非常接近成功:0.8%,只差一击,只差一击他就可以做到,可他偏偏失败了。
不过成功和失败都没有分别。
黑龙升起,黑暗一同升起,那是环卫在它身后的蝙蝠和鸦群。无论如何,魔王的阴谋注定破灭,于是半空中降下黑色光柱,七道新生的石碑环绕在光柱外,光柱的起点来自主城,它贯通天地,贯通世界和时间出现在这里,发出巨大的引力,光线被扭曲,空间被扭曲,黑龙如静止般悬浮在半空,它在短暂地对抗引力,但是很快,它也要到那里去。
无根无由之地。时间的起始和终结。空间虬结与盘折之所。地图之外,大陆之外,架构之外,遍历游戏源码都没有定义的地方。
辛迟的死。
金色的竖瞳转过来,最后一刻,他们对视。
陆循问:“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但他其实根本没有打开游戏的语音键入框。
辛迟:“你做得很好了。”他说,“回去吧。”
它右翼扬起,掀动一阵大风,陆循的身体就不受控制地裹挟在风里往后退。黑龙背过身去,身影越来越小,陆循的视线死死盯在它身上,直到退回至矿洞尽头。
从洞口跌出时,他看见令人头晕目眩的蓝天。
“勇者胜利了!”众人欢呼,“林塞教皇重铸了魔王城的封印!”
而陆循闭眼。
——结束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