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过招
东南亚生产线对智云来说很重要, 新品都会发到这边来组装,方辞一到, 就被负责人拉着转工厂, 负责人拿出十二分的热情,介绍得很详尽,介绍完还要组织大家去聚餐,结果当天出了个大问题, 经理们连开了五个小时的会, 聚餐的事也就推迟了。
方辞无所谓这些职场规矩, 倒是想多学点东西, 他不太懂机械流程, 正好跟着研发部的人边看别学, 到了第三天, 问题解决了大半, 他也学了不少, 虽然比专业人士差很多,至少看文献的时候不是两眼一抹黑。负责人见缝插针, 又把聚餐提上了日程。
方辞不好拒绝。
地点定在海滨餐厅, 到达时落日熔金,湛蓝的海平面捧着璀璨的金光, 景色绝佳, 负责人跟他说这里是著名的金沙滩,诞生了无数瑰丽传说,最重要的是小饭馆的海鲜都是从渔船上直接卸下来的, 一等一美味。
“吃过的都会再回来。”
方辞笑了:“我们管这个叫回头客。”
负责人连连点头。
趁着天光, 大家在沙滩上肩并肩拍了大合影,方辞三个来出差的站在C位, 拍完一张之后,又跟部门不同员工拍了很多两三人的小合影,当地人有种奇妙的热情,方辞拍到第六组脸都笑僵了,往旁边一看,却发现媒介部的和研发部的在海边捡贝壳,并没有卷入拍拍拍的行列。
方辞终于回过味来,他好像被区别对待了。
研发部的同事甚至还冲着他挥手致意,方辞:“……”
第十组拍完,负责人仿佛才注意到旋涡里的方辞,把他拽了出来,解释:“不怪他们,你长得太好看了。”
东南亚紫外线强,当地人皮肤比较黑,就显得站在人堆里的方辞活像朵人见人爱的小白花,再加上他脾气好,大家自然愿意围着他。
方辞没发表任何意见,他和这些人,大概一辈子只会有一次交集,拍照什么的就随他们吧。
众人终于坐下了。
夜晚点灯以后,方辞才发现这里有乐队,妥妥的音乐餐吧,顾客大多点了酒水。
负责人也要了一打啤酒:“咱们公司规矩,必须都喝完。”
方辞自认酒量还可以,把杯子接了过来。
舞台上有一支当地的乐队在唱歌,歌词听不懂,但音调唯美,介于流行和爵士之间,方辞听得入迷,第二遍主歌部分,他拿起手机录了一段。
灯光有些晃眼,他换了个位置,刚挪出去,镜头里就闯进一个人,他愣了楞。
“Hello!”方辞认出来了,部门里的员工,找他拍过合影。
“喝一杯吗?mojito!”
方辞示意自己还有酒,那人却没走,反而凑过来,说:“funny乐队,唱得是首情歌,你在国内听过他们的歌吗?”
说这话的时候,那人眼睛一直盯着他看,方辞对这样的神情已经免疫,他不迟钝,第一句话可以理解为打招呼,再多说就是没话找话了。
“抱歉,你打扰我听歌了。”
那人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拒绝了,但他心情依然很好,公司里很难见到长得这么俊秀的人,坐在那儿就惹眼。
他捻了捻手指上的冰水,靠在桌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瞟着身侧的人,像在寻找机会搭话。
方辞已经回过头跟研发部门的同事聊天了。
“那人要泡你?”同事用的是中文。
方辞:“可能闲得无聊吧。”
媒介部门的同事也过来凑热闹:“离他们远点,知道你出差只呆三周,还上赶着,绝对不是什么好人,不可能是为了谈恋爱。”
方辞心里有数,两个同事和他碰了碰杯。
“诶,你微信闪了。”媒介同事提醒他。
方辞低头,是沈柳。
这个时间给他发消息……
方辞点开微信,两个加粗的大字直冲进眼眶:[救命。]后面还跟着一串要死要活的表情包。
方辞:[?]
沈柳疯狂输出:[你家总裁小窗私我了。]
方辞歪了下头,把杯子放在桌子上,态度认真起来:[他跟你说什么了?]
沈柳:[他问,你临走有没有跟我说什么。]
方辞先是一愣,紧接着笑了一下:[哦,你怎么回他的。]
沈柳:[我当然说没有,还问他出了什么事。]
方辞:[哦。]
沈柳:[……你除了“哦”,还有其他感叹词吗?]
又顿了下,说:[不是,以咱俩的关系,就算有也不可能告诉他啊,他难道不知道吗?]
方辞:[知道吧。]
沈柳:[那他为什么还来问我?]
方辞:[为了让你给我发微信。]
沈柳:[不好意思,没理解。]
方辞:[如果咱俩真的串通好了,你会慌,然后会来找我,我没准也会跟着慌,继而改变策略,甚至老实交代。]
沈柳:[你们俩在玩碟中谍吗?]
方辞看着屏幕,噗嗤一声笑出来:[这不就是java里的“与或非”运算符吗?]
面对判断语句时,满足一个或多个条件就可以继续往下执行,贺驰一定有想不通的地方,所以才会给沈柳发消息,在“true”or“false”中选定结论。
以往贺驰会直接来问他,数据收集过程很简单,但是他现在不再给他答案了,就只好自己求证了。
沈柳发了个“绝倒”的表情:[服了,你们这狗粮忒硌牙!]
方辞谦虚地回:[还好还好。]
[你这么搞,真的没问题吗?]
方辞:[反正最近几周又不会见面。]
讲真,沈柳并不这么认为,但他没谈过恋爱,不配提出质疑。
屏幕另一头,方辞话锋一转,问:[之前咱们玩游戏的小群你还留着吗?]
沈柳愣了两秒:[你家那位在的小群?]
方辞:[嗯。]
沈柳:[有啊,你要做什么?]
贺驰今天直接睡在了办公室,他潜意识里不太想回家,明明春天到了,天气回暖,屋里却没有暖意,还不及冬天的深夜。
所以当袁城再一次询问他是否要住公司的时候,贺驰点头了,既然没有区别,就先这样吧。
专门开辟的专属休息室,面积不比家里的卧室小,日常用品俱全,连床单被罩也和家里一样,是黑色蚕丝的。
些微能找到一点熟悉的感觉。
枕着一侧手臂,他滑动微信,习惯性查看消息。
置顶的对话框毫无动静,但朋友圈多了条新发的,他点进去看了,满桌菜肴,配文是:[聚餐中。]
是媒介部门出差的员工发的,这几个人贺驰都有微信。
方辞没露脸,他也就没多停留,然而正要退出朋友圈,却看到桌子边上赫然放着一排啤酒。
杯子上标记的毫升数,让他皱了皱眉。
这时,群消息突然跳出来。
贺驰看到沈柳发了张图片,这次有方辞了,不过不是一个人,是张合影。
[瓷片,你们去的是哪家餐厅?介绍给我呗,下次放假我也去玩。]
过了半分钟,沈柳似乎意识到自己发错群了,把图片文字一起撤回,说:[单聊单聊。(拍一拍瓷片)]
[好。]方辞秒回。
贺驰坐起来,紧跟着,单独发给方辞:
[看到了,你在和谁一起喝酒?]
第62章 撼动
接到消息时, 乐队已经连唱了五首歌,最后一首正唱到高潮。
方辞托腮看着面前的手机, 没有立刻回, 距离远果然有好处,假如此刻两人面对面,贺驰不会给他迟疑的时间,他早就发现, “就地解决”这种事, 放在贺驰身上不好使, 对他们的关系没有帮助。
眼下就不一样了, 沉默会滋生出犹豫和疑惑, 悄悄撼动那扇心门。
副歌部分结束, 方辞才回复:[聚餐呢, 有个小哥哥请我喝酒。]对啊对啊, 负责人就是小哥哥, 这么说一点问题都没有。
贺驰:[?]
[出来给我打个电话。]
看到这句,方辞翘了翘嘴角, 微信里却发了个疑惑的表情:[现在吗?]
贺驰:[嗯。]
方辞:[那等我喝完这杯?]
贺驰:[?]
方辞拍了照片给他看, 杯子里还剩三分之一,背景灯光旖旎, 依稀照见舞池攒动的人影。
[快啦, 五分钟。]方辞这样说。
照片上气氛不错,看起来是年轻人喜欢的样子,贺驰眉头却没松开, 很少有的, 升起一股类似烦躁的情绪。
他克制住没直接call过去。
工作上遇到再难解决的事,他都能保持冷静, 因为感性思维和情绪对于处理问题没有任何帮助,反而会影响判断,但是现在,规则被挑战了,情绪有了微弱的变化,绝对不能称之为“冷静”,海边的合影、迟到的告知、杯子上的人影,都让他不舒服。
像冬眠的蟒蛇,终于察觉到自己的七寸所在,只是被人简单的用手戳了戳,就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前几天他想的没错,方辞出差时长确实定得不对,很有必要重新规划一下。
不然小朋友要在外面玩疯了。
五分钟之后方辞发来语音邀请,贺驰接了,电话那头很安静,看来方辞已经出门了。
他按了按太阳穴,暂时收起放飞的心思,保证声线如往常一样平和,连关心的语气都差不多:“外面冷不冷?”
方辞回:“还行吧,不冷,二十多度,没有风。”
声音带着一点柔软,抚平了他心里那股莫名的躁意。
“我听袁城说东南亚工厂出了点意外,已经处理好了?”
方辞声音依然温软:“今天下午提报了解决方案。”
至此一切如常,贺驰微微放下心来,问:“聚会玩得开心吗?”
方辞顿了顿,回:“挺开心的,认识了新朋友,东南亚公司的负责人很热情。”
贺驰简单和他聊了两句,他就跟他说了餐厅所在的位置,另外还介绍了刚才吃到的东南亚美食,以及当地人的文化习惯。
大部分粗略概括,贺驰问什么,他就答什么,能听出来,贺驰语气渐渐松弛,恢复了那种慵懒随性的姿态。
方辞也不急,是真不急,他已经足够了解贺驰了,正是仗着了解,才敢在暗地里搞“小动作”,他吃准贺老师拿他没办法,至少现在是这样。
一边打电话,一边沿着沙滩往前走,他等来了贺老师的“小心思”。
“你说的小哥哥,也是新朋友?”
说得那么不经意,却分明透着在意,方辞停下脚步。
海风从遥远的海平面徐徐吹来,他扭头眺望,夜空下得海漆黑一片,月光只能照见翻腾的波浪,在这样的夜晚,耍个小心机也没关系,浪潮会把谎言和真相一起带走,埋进海里。
“刚认识的,喝酒的时候一直在我身边,估计是照顾我这个晚辈吧。”
微顿了片刻,他轻声道:“不过媒介部的同事说,那个人好像想追我,我没太注意。”
电话里过于沉默,方辞耳朵里灌满海风,连贺驰的呼吸声都听不到了。
“还有吗?”
半晌,贺驰又问了一句,语气平静,方辞怔了一下,按捺住心跳,问:“还有什么?”
“还有其他人想追你么?”
心跳的声音还是盖过了风声和海浪声,方辞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说:“不知道,也许……有吧。”
又是一阵沉默,贺驰的语气一句比一句平静,方辞却仿佛预感到什么,心脏咚咚打着鼓点,然后他听到贺驰淡淡道:“好,我明白了。”
这句没头没尾,口吻淡得出奇,方辞眨了下眼睛,顿了几秒,他问:“明白什么?”
“元元很受欢迎。”
鼓点停在一个小节拍上。
“是好事,到哪里都能交到朋友。”前一秒快要触及贺驰情绪的底线,后一秒又见他轻巧地绕开,方辞心弦绷紧,攥了T恤下摆一下,期待和紧张像往来不断地潮涌,循环交替,一次次拍在岸边。
“嗯,所以贺老师不用担心,”最后,他笑了笑,松开了衣角,说,“我适应得很好。”
月光洒在肩头,除了天上细碎的光亮,什么都看不到。
因为喝了酒,这天晚上方辞睡得很熟,梦里都是海浪的声音。
第二天,方辞准时起床,洗了把脸,上班去了。
东南亚公司为员工提供一日三餐,他们出差过来的三个人懒得买早饭,每天过来打卡,比本地员工还勤快。
“昨天你怎么打完电话就回去了,我们还等着跟你喝酒呢?”媒介同事吸了口汤粉,关心道,“没出什么事吧?”
方辞摇头,道:“家里人来电话,日常问候,没事。”
“那你家庭关系真好,我妈一个月就给我打一个电话,我打过去她也懒得接,上个月还问我在哪儿上班,真的,她怎么不问我在哪个学校念书啊。”研发部同事在旁边闲扯。
方辞和媒介同事听完笑了起来:“那是挺可怕的。”
研发部同事又道:“我看你打电话的频率,还以为你谈恋爱了呢,我昨天还吐槽咱们公司不人道来着,怎么能让热恋期的人出差。”
媒介同事说:“嗯,我作证,你这个吐槽点很正,幸好我是分了手来的。”
旁边两个人看向她:“真的假的?”
“真的啊,东南亚这地方条件那么糟糕,我们组里人都说三周时间太长,我巴不得呆三个月,就当散心了。”
闻言,两人点了点头,姑娘的私事不好过问,大家各自埋头吃饭。
“考勤表记得填啊。”等吃完回办公室,媒介同事提醒道。
他们出差跟在国内上班区别不大,除了地点换了,流程还是那套,定时汇报、加班考勤、上下班打卡……继续提交总裁办,幸好总裁办那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像昨天那种聚会,就当工作了,没有严格抠细节。
上班前,方辞泡了杯咖啡,刚回到座位,打开计算机,听见研发部同事发出一声“卧艹”的感叹。
媒介同事以为系统出问题了,就问:“怎么了?”
研发部同事把计算机一把抱起来,给他们看:“邮件邮件,你们收到总裁办新通知了吗?”
方辞打开邮箱,确实有新邮件。
“……妈耶,咱们的出差时间从三周变一周了,另外两周准许休假,算成额外假期!我在做梦吗?”
“啊啊啊,我想呆三个月!要不我现在辞职吧。”
方辞:“……”
第63章 转折
袁城感觉最近贺驰阴晴不定的, 昨天气压明显偏低,今天又恢复正常了, 他琢磨了半天, 百思不得其解,生怕手头项目出问题。
“你听说没,昨天老板睡在办公室了。”袁城跟商渠说。
商渠奇怪:“我知道啊,是不是在忙并购的事?”
袁城:“没有, 商务合作早聊完了, 投资人都约下午茶了, 怎么可能有问题, 要不然我为什么问你。”
商渠乐了:“我又不管商务, 怎么, 要我给你算个卦吗?”
袁城:“……那倒不用。”
商渠近来闲得不行, 给自己泡了茶, 吹了吹水面上的浮叶, 道:“不是工作,那就是家事呗, 贺总还有其他需要考虑的事吗?”
袁城闻言点头, 想了想,颇为认同地道:“你说得对, 没准还真是这个原因, 毕竟老婆出……”
他说到这里,嘴里嘶了一声,看了眼身边优哉游哉的人, 试探道:“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商渠心道, 那他知道得可多了去了,哪能告诉你。
“佛曰:不可说。”
袁城:“……”还搞神秘, 他也有不可说的,要不要比比?
两人互相奉送对方一个眼神,不约而同结束了讨论,商渠继续喝茶养生,袁城抱着材料去找贺驰。
省去了路上时间,今早贺驰自然成了第一个上班的人,袁城非常感谢老板没有早上6点把自己叫起来,不耽误别人,只内卷自己,这样的上司堪称打工人的福报。
袁城脑子里天花乱坠,口头上还是保持了一贯的水平,晨间汇报做得很详尽,贺驰没挑出毛病。
“今天你着重推进PC和AR新品两个项目,还有……”
袁城正在心里默记,听到贺驰顿住话头,抬起头来,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东南亚AP生产线的出货量,最新资料出来了么?”
袁城:“完成了30%,首批月底交付。”生产线制造和发布会是同步的,新机确认后就开始量产了。
“进度需要调整?”他抱着谨慎态度,小心确认,因为这个数据前几天就汇报过,老板特意又提了一遍,不会不满意吧?
“我们的人出差和不出差,对工厂生产效率有影响么?”
“这个……”袁城以为自己听错了,“啊?”有没有影响您还不知道吗?
隔着一张办公桌,贺驰看向他,平静而威严,电光火石之间,袁城脑海划过一道闪电:靠,真被商渠那厮说中了!还真和工作没关系!
他瞬间集中生智,回复:“咱们公司这趟出差主要为了交流学习,和生产效率没关系,双方签了合同,三批次的交付日期是确定的,”
说到此处,稍微一顿,他咽了口唾沫,头脑转出火星子,百般揣度后,做出了平生最精明的抉择,赶在老板发话之前,道:“不如让出差的几位同事早点回来?”
察言观色乃总裁助理之绝技,自打发现方经理和老板的关系,他觉得自己的思路越发清明了!
事实证明,他的猜测很准确,贺驰闻言,略微前倾的姿势变成了背靠椅背,显得更为松弛,神情也温和了些。
“可以,就这么办吧,尽快通知下去。”
极限头脑风暴结束,袁城在心里长舒一口气,道:“好的,我这就发邮件。”
妈耶,尽快,他是不是应该提议马上结束行程……
又确认了一遍今天要提交的内容,袁城准备去干活儿了。
结果不等转身,贺驰再次叫住了他。
“您说。”袁城站住,道。
贺驰:“私事。”
老板愿意跟自己分享私事,袁城受宠若惊,赶快点了点头,洗耳恭听。
“作为结婚对象,如果对方突然告诉你,自己被很多人追过,”贺驰沉吟道,“你会有什么反应?”
这个私人话题未免有些劲爆,足以登上公司匿名论坛top位置,袁城愣了半晌,险些宕机,调整了一下心态,才开口:“这个……会生气吧。”
“生气?”
袁城道:“是啊,因为嫉妒,自己的对象被别人追,肯定心里不舒服。”说来其实挺尴尬的,毕竟是老板的私事,而且他……万万没想到,外表那么谦顺乖巧的方经理,背地里玩这么猛啊!
见贺驰陷入沉思,袁城蠢蠢欲动,有点想离开办公室了,他现在就像身处八卦炼丹炉里,火烧火燎。
“或者您问问对方呢。”
贺驰抬眼,示意他畅所欲言。
袁城深吸一口气,说:“对方故意这么说,肯定不是为难您,顶多算是……小情趣吧。”
贺驰似乎不太理解他的话,袁城被硬塞了一嘴狗粮,还得解释狗粮的由来,酷刑针对性过强,简直闻者落泪。
“就是想让您吃醋的意思。”袁城道。
“吃醋,对我们的关系有影响么?”
袁城:“这……”
“因人而异吧,如果是方经理的话,可能只是想让您多在乎他一点。”
每句话都充满了情绪和形容词,模棱两可、似是而非,只有最后一句,存在可量化的指标,但也超乎了他的认知,因为他找不到系统bug,自然不知道怎么完善。
“我需要做什么?”
袁城傻眼了,愣了足有十秒才说话:“我不太清楚您和方经理之间发生了什么,按我之前的经验,可能对方有不满意的地方,才会故意使性子,”
“您可以理解为……撒娇,”
“宠物饿肚子的时候会跟主人撒娇,小孩子要不到糖的时候会跟父母撒娇,谈恋爱的时候,内心得不到满足,就会跟另一半撒娇,大概是这样,”
“至于您能做什么,我可能没办法给您参考。”
话音落下,间隔了很久的空白和沉默,贺驰才放袁城离开。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说自己“理解了、知道了”,只是谢过袁城拨出时间替他答疑。
剩下的时间,他需要好好思考,或者说……消化一下。
虽然他暂时没有头绪,虽然他不太擅长,就像被猛地推进一个全新领域,起初都会感到茫然,他此刻,就是茫然居多。
在过去的岁月里,没有人教过他如何处理这样的问题,既没见过,也没经历过。
但凡与感情沾边的所有回忆,都是晦暗沉重的,和“撒娇”这样柔软明亮的词相去甚远。
记忆里偶尔出现的那座别墅,总望不见光,除了争吵声,就是碗碟瓷器碎裂的声音,房间的门经常被反锁住,因为身量不高,他只能透过钥匙孔,看到外面扭曲成一团的影子。
后来,他终于离开了,却发现只是进入了下一个不幸的循环。
因此当他能够掌控自己的人生时,就把所有意外排除在了计划之外,出现意外就有可能失控,失控就有可能滋生恐惧。
这不是一种好的体验。
可如果……失控的是他和方辞的关系呢?
运算符全部修改,会出现什么,是好还是坏?
他好像站在一个新的开端,前面的路无法量化、不能用逻辑思考,黑天鹅的影子在雾气里若隐若现,翅膀稍微一扇,就会产生比产品革新更大的动荡。
他忽然有些喘不上来气,缓了缓,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
从22楼向外远望,东南亚离这座城市3200多公里,每条纬度的气候温度都略有差别,连天气预报也无法准确预测,每一公里,每一天,都会产生无数黑天鹅事件,修改命运轨迹。
他的忧虑与之相比,就显得不值一提。
当黑天鹅制造的意外降临,先要证明它的存在,多年的习惯,让他第一时间,选择沿着袁城提供的思路去求证。
这也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事了。
他给方辞发了条消息,去掉了寒暄与问候,直接切入主题。
[元元,你昨晚那么说,是想让我吃醋么?]
过了很久,方辞才回复,只有一句,像他又不像他:
[那你吃醋了吗,贺老师?]
他注视着这行字,久久没挪开眼睛。
他的黑天鹅,远隔千里,扇动了翅膀。
心门被霍然撞出一道裂缝,透出未曾见过的光亮。
第64章 酸涩
贺驰少见的失眠了, 翻来覆去睡不着,房间里呆得实在憋闷, 他穿上睡衣去了书房。
书房大部分还是他自己的东西, 各类工具书和文献,偶尔能看到方辞的影子,比如书柜里的德语词典,方辞每周会有几个晚上翻看, 书里还夹著书签。词典没有可读性, 然而目光划过一排排书脊, 还是不自觉地停在了上面。
他把它抽出来, 抱在手上慢慢翻, 书页仿佛还留着清新的柠檬香, 是家里常备的那款沐浴露, 每次方辞洗完澡, 身上就是这个味道, 混杂着他独有的气息,格外与众不同。
黑夜放大了感官, 以至于产生了错觉, 这个熟悉的味道越往后翻越浓,他眼角轻颤, 将书凑近, 轻轻闻了一下,确认自己的嗅觉没有失灵。
味道浸润进了那张书签里。
最简单的纸签,有一定厚度, 微弱的褶皱间残存着香气, 分不清是这张纸本身的设计,还是意外沾染上的。
他注视片刻, 移开视线,书签所在的那一页,都是“L”开头的词语,只瞄了一眼,就在第三个词上定住了。
“‘喜欢’用德语怎么说?”
“liebe。”
其他单词的解读都很简单,唯独这个词,举了很多例子,用了许多形容词来描绘,占据了四分之一的篇幅,似乎中英德三国语言都不足以准确概述。
心头忽然酸胀起来,像塞进一个气球,飘飘然,胀得人无所适从,想将它拽住,却又不敢下手,生怕一不留神把它戳破。
这样的情绪,已经被他忽略太久,久到他已经不记得自己还有这样一面。
会因为某人的一句话彻夜难眠,会因为看不透一段关系而踌躇迷茫。
他经常对方辞说“不要怕”,原来他才是那个胆小的人吗?
幸好离方辞回国只剩两天了。
所有的问题,都会有与之对应的答案。
他重新将那本词典塞进了夹层。
周六,行程里安排了商务聚会,贺驰需要去见一位五十多岁的投资人陈先生,他们约在了高尔夫球场,同行的还有对方的夫人,与投资人年纪相当,穿着一身运动装。
“贺总,你好,”陈先生主动和他打招呼,将家人介绍给他,“这是我妻子,听说咱们两个有约,非要跟过来认识认识你这位才俊,不介意吧?”
这点小事,贺驰自然不会计较,道:“很高兴认识您。”
陈夫人笑容和煦,按年龄算她是长辈,但她性子活泼,没有长辈脾气:“我家先生老在我面前提你,之前国内国外来往不容易,这次总算让我逮到机会了。”
“贺先生不像三十岁,说二十也有人信。”
贺驰还没说话,倒是陈先生开玩笑,在旁边搭腔道:“自己开公司的都不喜欢被人说年纪小,三十岁刚好。”
陈夫人笑着拍了下他的肩膀:“瞧你说这话,还想再给自己加几岁?”
陈先生哈哈一笑,两人一来一回,倒是让气氛热闹起来了。贺驰私底下不善于调节气氛,有陈夫人在更轻松,否则两个商务人士恐怕整个下午都在谈正事。
陈先生是位高级玩家,高尔夫球打得不错,陈夫人却是生手,缠着陈先生教她动作,过了一个小时,陈先生累了,就委托贺驰帮忙指点。
“怎么好麻烦贺总。”
贺驰既没有过分热络,也没有过分冷淡,毕竟合作方的面子要给,于是礼貌性地又说了几条注意事项,比陈先生说得更简单易懂,效果让陈夫人很是惊喜。
等玩够了,陈先生重新上场,陈夫人退到场外,站在贺驰旁边围观。
“你看看他,动作那么大,也不怕闪着腰。”陈夫人用湿毛巾擦了擦手,目光却没离开场上的人。
贺驰:“陈总动作很标准。”
陈夫人笑了笑:“年轻时就爱开屏。”
贺驰看了她一眼,似乎不太理解“开屏”的含义,陈夫人唇边笑意不减,道:“也就是我在旁边,他打得那么卖力,我要是不看,他估计也不会为了这么点分数瞎折腾。”
话音还没落,远方陈先生举起两只手来,朝他们比了个赞,陈夫人乐了:“你瞧,我说什么来着,是不是说对了,就是给我开屏呢。”
也许身份不同,贺驰看不出太大差别,只觉得陈先生看上去很兴奋,比平时状态要好。
“听老陈说你已经结婚了?”陈夫人又想起了这一茬,问道。
贺驰点头。
陈夫人道:“那可惜了,应该早点告诉你今天的安排,带你夫人一起过来,都怪老陈。”
提到方辞,贺驰眼神软了软,道:“与陈总无关,我夫人出差,还没回来。”
陈夫人笑了:“你们两口子都是大忙人啊,那等下次有机会吧。”
陈先生在草坪上连打了三竿,离他们更远了,陈夫人看了会儿,继续跟贺驰闲聊,女士对感情话题总是格外有兴趣,问他对象的年纪工作什么的,发现是位男孩子,而且目前只是一位部门经理时,还微吃了一惊。
虽然现在放开了同性婚姻束缚,但处在他们这种社会地位,不免考虑利益最大化,哪怕社会再流行同性伴侣,依然倾向于门当户对的男女结合。
“他一定很优秀。”质疑的话她自己想想也就罢了,眼下倒是感慨多一点。
贺驰:“嗯,他很优秀。”
顿了顿,又道:“也很可爱。”
再沉稳的人,提到爱人语气都会有变化,放在贺驰身上反差感就更强了,陈夫人一笑,也禁不住更好奇了,道:“有照片吗?”
贺驰愣了一下,陈夫人以为贺驰不愿意,也没强求,道:“算了,我随口一提,等以后有机会见真人吧。”
贺驰面上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他好像……没有方辞的照片。
“看见你现在的样子,让我想起和老陈刚结婚那会儿,年轻真好。”陈夫人已经转开了视线。
贺驰闻言,有些怔然,随后他抿了下唇,问:“您刚才说的,是什么样子?”
陈夫人:“嗯?”
她反应了片刻,才明白他的意思,道:“还能是什么样子,当然是一提起对方就高兴的样子咯。”
贺驰沉默着,没有接话。
陈夫人又笑着道:“所以说为什么叫‘心上人’,就是长在自己心上,能轻易调动自己情绪的人,”
“老陈跟我结婚之前,经常被人说太冷漠、不苟言笑,你看他现在。”她仰起下颌,往草坪上示意了一下。
小坡上,陈先生打完最后一竿,正往下走,三步并作两步,脸上堆满笑,路过球童,还热情地跟对方攀谈了两句,活像从战场胜利归来的将军,意气风发,全然没有“冷漠”的影子。
贺驰又感受到了那股酸胀,这次不只在心里,还蹿上了眼睛,他曲起手指,揉了揉眉心。
面前,陈夫人迎上去,和陈先生拥抱了一下。
在最平常的一个午后,简简单单地打了个球,明明结婚已经几十年,看到对方的时候,依然止不住面露微笑。
贺驰手插兜靠在椅子旁,注视着他们,心头一片宁静,却并非无波无澜,更像是惊涛骇浪来临前的模样。
短暂的聚会,照旧以商务作为结束,离开高尔夫球场,三人相约吃了晚饭,聊了聊上市的节点,而后就此分开。
临走前,陈夫人送给贺驰一个礼物:“你的那份我就不送了,这个是送给你另一半的,希望他喜欢。”
贺驰谢过她,道:“等他回来,我交给他。”
陈夫人点头,冲他摆了摆手,挽着陈先生下楼了,贺驰站在楼梯口,目送他们走出大门。
回到座位,他把杯子里的酒慢慢喝完,正要站起身来,被侍者拦住,道:“先生稍等,已经为您安排代驾,五分钟之后您再下楼就来得及。”
贺驰颔首,他将外衣放下,却没再坐下,而是去了走廊尽头。
葡萄酒微醺,让他隐隐有些头疼,但这种感觉并不坏。
他在熏然的气息里想起了方辞。
夜幕沉沉,透过玻璃,他看见自己掏出了手机。
大多数人的微信置顶不只一个,有家人、重要的朋友、工作组,而他的置顶只有一个人。
只有方辞。
他忽然想听听他的声音。
语音拨了出去,一秒两秒,间隔的铃声显得格外漫长,就在接通的一刹那,他抬起眼,突然愣住了。
走廊里灯光明亮,而窗外夜色深沉,窗户的玻璃就被光源塑成了一面镜子,清晰地映出他的眉眼,所有细微表情都被还原出来。
他看见了自己唇边的弧度,是他未曾见过的柔和,从唇边蔓延到眼睛,这一切的一切,只是因为听到了方辞的声音。
什么是心上人?
是夜深的辗转反侧,是不经意的快乐,是记忆里柠檬的味道,是他悄悄在心上打了个滚,就能让自己不知所措。
是这样吗?
“你明天,什么时候回来?”他闭了下眼睛,眼皮竟有些发烫。
电话那头,方辞没有立刻回答。
“元元?”
“我不回去。”
贺驰一怔,睁开眼睛。
方辞道:“你说,另外两周可以换成假期,并没有说假期必须回国,我想在东南亚的公司多学点东西,所以已经申请了短期入职。”
“我没打算回去,贺老师。”
第65章 激将
“为什么?”
又是长久的沉默, 方辞回:“你觉得呢?”
“贺老师,这个问题我曾经也问过你, 但是你从来没有正面回答过, ”
“所以这次,我也不会给你答案。”
贺驰头疼得厉害,他习惯了方辞撒娇的、听话的语气,仿佛一夜之间, 自己的玫瑰长了刺, 让他的灵魂都为之震颤。
方辞没有给他沟通的时间。
预料到今晚将再次难以安眠, 贺驰几乎立刻给袁城打了电话, 让他定最近一班飞往东南亚的机票。
“老板, 最近一班是明天中午。”
贺驰:“定吧。”
袁城应了, 几分钟之后, 航班信息就发到了他的手机上, 他按灭屏幕, 靠在后座,心里像点了一把火, 伴随着酒精的浓度, 越烧越猛。
烧得理智都断掉了。
回到家,他解开衣服, 洗了个凉水澡, 如果今晚有航班的话,他会直接飞过去。
将他扣在怀里,紧紧地, 扣在怀里。
初春水流冰凉, 烧红的头脑终于清醒了一点,冷水从鬓角淌下, 方辞的话不停回荡。
他曾经问过他什么?似乎问过一些,却想不起来。
失控感包裹住了他,让人生出恐惧的心理,心上人不在身边,只这一条,就颠覆了他的习惯,偏离了所有预设的轨道。
镜子雾气散去,映出他发红的眼睛。
原来,“感情”才是最难开发的系统。
他伸手,搓了一下自己的喉结,留下一道红印。
这一夜,他几乎没怎么合眼。
大约八点左右,接到了贺韵的电话。
“有时间吗?”贺韵问。
他皱了皱眉:“我中午要去机场。”
贺韵:“上午。”
他的语气依然冷淡:“有什么事吗?”
贺韵:“有个投资人,你父亲之前提到过的,今天上午正好路过智云,我跟你说一声,咱们一起见见?”
“不用了。”他想都没想,就回。
贺韵听到他拒绝,非但不急,反而笑了,道:“他主管东南亚市场,ACR公司在他评估体系里,有不少内部消息。”
换衣服的动作顿了顿,ACR就是他们的东南亚生产线,方辞所在的公司。
“见不见?”
“几点?”
贺韵勾了勾唇:“九点半,智云科技楼下咖啡厅。”
贺驰穿上了大衣。
贺韵在十字路口停下车,连结蓝牙,换了首轻快的曲子,边跟着哼唱,边自语道:“这才有早上的感觉。”
又拐了几条街,CBD耸立的建筑群映入眼帘,贺韵戴上墨镜,提包下车,不远处贺驰的车也在同一时刻驶入停车场。
贺韵食指往下按了按自己的墨镜,阳光明媚,自家堂弟的脸上却看不到暖意,浑身冷肃,看一眼如堕冰窖。
“怎么,有人欠你钱了,还是智云科技卖给华尔街了?”贺韵慵懒迎上去,红唇微勾,和他开玩笑。
贺驰睨了她一眼,道:“进去吧。”长衣飘然,半点废话和寒暄都没有。
贺韵挑了挑眉。
这位苏先生,两人都听家里提起过,贺韵和他比较熟,贺驰一次都没见过。
他们到达时,苏先生已经在啜饮咖啡了,身边还有一位年轻男士,苏先生介绍,这是他的儿子。
贺驰该有的礼节不会少,但这个介绍,让他有些意外,他余光扫了眼这个年轻人,皱了下眉,他感觉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身旁,贺韵道:“子明是不是?我二伯提起过你,我还以为你刚上大学,原来已经工作了。”
苏子明有意无意地看向贺驰,道:“我在国外读的硕士,刚毕业,现在做产品研发,说来,跟贺总还是同行。”
贺韵笑了:“确实,你们应该早点见面的。”
苏子明道:“本来有机会,可惜上次拜访贺伯父的时候太匆忙,没来得及到智云科技参观。”
贺驰对于无用的人和事记忆力形同虚设,但是苏子明这句话却给他提了个醒,他确实见过两人的照片,在贺家的家庭聚会上,苏家父子都在。
二十多岁、年轻人,他太了解自己的父亲要做什么了,就是不清楚贺韵为什么插上一脚,目的究竟是什么?
期间,贺驰只聊自己想知道的消息,苏先生没有保留,知不无言,又道:“东南亚劳动力价格低,对品牌来讲,性价比很高,最麻烦的是仓储,因为天气潮湿多雨,前些年在保存和运送环节都出了问题。”
他又把当地熟悉的几家公司详细情况和他说了,细节到近几年主要负责人的职务变化。
与他相比,贺韵那边一派轻松,跟苏子明聊得火热。
贺驰不打算在此多停留,半个小时之后,他就想离开了,这时忽然听到贺韵道:“要是阿驰没结婚就好了,你们两个没准能聊到一起去。”
苏子明一怔,到底年轻,耳朵红了红:“您别开玩笑了。”
良好的教养让贺驰忍住了挑动的火气,但只要在场的人不瞎,都能看出他脸色有多难看,苏先生一时也觉得有些尴尬,连忙打圆场:“都过去了,子明要是能跟贺总身边学习,才是真运气。”
这话递到嘴边,正常人面上客气客气也就过去了,贺驰却半分眼色都没给,道:“苏先生,我还要赶飞机,就不打扰了,我的公司就在楼上,如果您有兴趣,可以联系我的助理,让他带你们参观。”
言罢,站起身来,道:“我先告辞了。”
苏先生自知刚才多余一问,自讨没趣,轻咳了一声,低头喝水,贺韵和两人告罪,跟在贺驰身后也走了。
贺驰坐回了车上,副驾驶被贺韵拉开了,他看着她坐进来。
“贺韵。”
贺韵侧头看向他。
贺驰冷冷道:“不要挑战我的底线。”
贺韵忽然嗤笑了一声:“哦?还有这回事,抱歉,我没注意。”话虽如此,语气却不见得有多少歉意。
“你的底线是什么?”她拿了根细烟叼在嘴里,道。
贺驰顿了一秒,答:“方辞。”
贺韵愣了愣,挑起眉来。
“方辞,就是我的底线,”贺驰冷然道,“听清楚了?”
两人自打生下来,互相认识,从来不曾这么说过话,如果换成别人,恐怕此时已经被贺驰镇住了,但贺韵这个人,直来直去,最会戳人肺管子,对方语气越冲,她嘴上越不留情,就像现在,她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径直道:
“不对吧,我怎么听方辞说他不回来了。”
贺驰胸口起伏一刻,话音里泄露了微末情绪,难以自控:“他和你说的?”
贺韵:“对啊,早上发消息,他提了一句。”
贺驰抿唇不语。
贺韵:“算了吧贺驰。”
贺驰没有看她,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
贺韵夹着烟:“我看出来了,你跟方辞不合适,与其互相揣测,不如换一个,反正你也说了,你们签了协议,协议是可以修改的,”
“你如果想要一个家庭或者一个伴侣,不一定是方辞对不对。”
贺驰手背露出青筋,他似乎在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忍耐:
“够了,贺韵。”
贺韵没管他的反应,手伸出窗外掸了掸烟灰:“方辞充其量算家人?我记得你小时候说过,家人是可以换的。”
贺驰闭了下眼睛,感觉到情绪逼近临界点,十几年努力维持的沉稳岌岌可危。
“贺韵,你没资格评判我。”
贺韵道:“贺驰,你也没资格反对我,因为你和你父母一样,又专断又固执!”
贺驰“啪”地拍了一下汽车喇叭,惊到了身边路过的行人。
贺韵却仿佛没看见一般,继续道:“二伯和伯母婚姻不幸,是他们的问题,影响了你,也是他们的问题,你厌恶他们,不愿意步两人的后尘,这些我能理解,”
“但你用上一辈的错误,惩罚如今陪在你身边的人,这件事我就理解不了了。”
“惩罚?”贺驰眼睛里漫上血丝。
贺韵闭上了嘴,沉默了一阵,抽完手里的烟,缓了半天,才道:“恭喜你,贺驰,”
“我们最后都变成了自己讨厌的人。”
撂下这句话,她直接推门,头也不回地走向了自己的车。
两人位置呈斜对角,谁都看不见谁,却好似将对方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多年织就的平和,被一刀割开,露出血肉模糊的内里。
那才是真正的惊涛骇浪。
贺韵歇了口气,坐了一会儿,看着贺驰的车呼啸而去,走得很急,匆忙的模样都不像他了。
又抽了一根烟,电话铃响了,贺韵接起来,道:“楼下,车牌号410,红色奔驰,你过来吧。”
间隔不久,智云科技的楼里下来个男人,一身名牌,提着两瓶水,晃荡过来,贺韵摇下窗户,那人趴在玻璃上冲她打了招呼,紧接着道:
“我真想早点下来,看看贺驰的表情。”
贺韵乐了:“可别,就你那点胆子,不够用。”
来人正是魏林。
魏林坐进车里,递给她一瓶水,道:“你骂他了?”
贺韵道:“我怎么敢骂贺总,就是义愤填膺,看不过去,多说了两句。”
“啧,”魏林摇了摇头,“要是小方辞知道了,该心疼了。”
贺韵笑了:“他已经知道了。”
魏林睁大眼睛,又听贺韵补充:“我跟他说了个大概,其余的让贺驰自己交代吧。”
魏林禁不住感慨:“你们两位还真是……方辞只让你安排相亲,你竟然另外加码,这剂猛料会不会太狠了?”
贺韵沉默,片刻后摇头道:“你认识贺驰的时候,他已经是现在这副模样了,但你没见过真正的贺驰,对待他这种人,就是要下手狠一些,”
魏林不懂:“怎么个狠法?”
贺韵道:“你见过他身上的伤吗,在腰上,很深的一道。”
魏林:“……”
好吧,这么看来,他确实不了解贺驰,他受过重伤这件事,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贺韵:“他初中骑摩托车离家出走,大雨路滑,拐弯侧翻了,摩托车碎片扎进他腰侧,身上多处骨折,管家接到电话赶过去,看见他的样子,还以为他活不成了。”
魏林抽了口凉气,眼睛瞪得更大了:“你说什么?贺驰,飚车?我没听错吧。”
贺韵道:“谁没事会提小时候的事呢,尤其这种不算光彩的事。”
魏林默然,问:“不光彩,指的不是骑摩托吧?”
贺韵点头:“嗯哼。”
魏林能猜到,让一个人性格天翻地覆,肯定遇见了很不好的事情,再联想贺驰和他家里的关系,症结自然浮出水面。
“那天晚上流了半身血,捡回一条命,才有了后来的贺驰,”
贺韵语焉不详,感叹尤深:“他这个人太固执,不痛不疼,不长记性。”
贺韵比贺驰大了三岁,贺驰出事时,她已经成年了,对二伯家的家事有了自己的认知和评判标准,他们那一家多少带点嘴硬的基因,二伯看起来精明自私,实则只是不明白何为感情,伯母背叛了自己的婚姻,最初只是一场闹剧,带着故意的因素,结果越闹越大。
“贺驰应该庆幸,有个懂爱的人愿意等他。”
魏林:“诶,你别说,这俩一个执拗一个固执,还挺配。”
贺韵一笑,启动引擎前又看了眼手机,有条新消息:
[他还好吗?]
贺韵顺手回:[放心,记得回来请我吃饭(摸摸小兔子的头)。]
第66章 延误
这几天方辞所在的城市一直下雨, 他们几个同事一起去小工厂走访,回来的时候被大雨困住了, 这里主干道都不好走, 何况是郊区的土路,几人没办法,暂时下车躲进了路边的寺庙。
这个天气没有游客,僧人很友好, 领他们去了休息的地方。庙里供奉着象神, 神像旁边围满花环和绸缎, 负责人跟方辞说, 花环都是游客和僧侣编的, 为了表达敬意。
方辞对东南亚的文化稍微了解一点, 不过仅限于影视剧里的片段, 真正近距离接触, 异国色彩浓烈, 巨大的雕塑冲击力也很强,和隔着屏幕看到的不一样, 负责人介绍说:
“象神在我们的神话里代表智慧之神、破除障碍之神。”
“财运和事业运?”方辞问。
负责人点头:“对, 求财多一些,”
“还有地上那两只金身老鼠, 如果你有其他方面的愿望, 可以勾一勾它们的尾巴,能勾起来代表愿望能实现,如果勾不动, 就要再等等好时机了。”
听起来很有意思, 方辞有点感兴趣,就道:“我试试看。”
他原本有三个愿望, 想了想,其实是同一个,于是只试了一次,很成功地把老鼠勾起来了,负责人好奇,问他:“关于什么方面的?”
方辞道:“感情、事业、健康。”
负责人愣住了:“这是一个愿望?”
方辞笑了笑,眼睛弯起来,带着雨后清爽的少年气:“许太多会不灵验,虽然我这个人挺贪心的。”
负责人知道他在开玩笑,也跟着笑了,一行人站在屋檐下,看着远处飘来的大片乌云,风越来越大,他们站了一会儿就回屋了。
方辞临走时,在祈福的地方买了个幸运符。
中午十一点多,贺驰驱车赶往机场,机场人来人往,摩肩接踵,流量似乎比周末还要多,贺驰出差一直走vip通道,休息室离登机口也很近,他看了看表,还有半小时起飞。
时间一分一秒的挪动,流速缓慢,每隔几分钟,他就不自觉低头看表,好不容易挨到快要登机的时间,却见登机口没有开放。
他眉头轻蹙,听到广播:“……因X国目的地遭遇恶劣天气,为保证旅客生命及财产安全,本次航班将延迟起飞。”
休息室里不少人骚动起来,机场负责接待的人出面解释,让大家稍安勿躁,耐心等待下一个通知,屏幕上大部分航班都延误了,其中几个稍晚的架次直接被取消,贺驰盯着滚动的屏幕许久,垂下眼睛,只有摩挲手机的手,泄露了内心的焦躁。
“先生,我们将为vip旅客提供午餐,请问现在您需要……”
贺驰抬头,打断了她的话:“预计延迟多久?”
服务人员耐心道:“刚接到气象通知,台风偏离预测路径,抵达了东南亚沿海,现在所有航班都在等消息。”
贺驰道:“台风过境需要3天,最长8天,你的意思是,三天内的航班有可能取消?”
贺驰的语气让服务人员很有压力,她面露难色,似乎无法给出确定的回复,迟疑片刻,她道:“不能保证概率,按惯例来说,有60%的可能性,”
贺驰颔首谢过她,服务人员没敢再追问午餐的事情。
休息室的旅客接连离开,去指定的餐厅就餐,只剩他一个人坐在椅子上,他翻了翻天气预报,看到了几个天气图标并排显示在东南亚地区,大雾、大雨、台风红色预警信号,他注视良久,弯下身去,用手机一角抵着额头。
三天,他怎么可能挨到那个时候?
他缓缓吐息,直起身来,给方辞打了电话,一阵漫长的忙音,无人接听,又换成微信语音,依然没有响应。
无论怎么打,都是如此。
隔着山,隔着海,隔着摧枯拉朽的台风天,这几日接连不断的情绪冲击着他,直到把他从头到脚全部淹没。
素来智珠在握的总裁,慌乱的如同初出茅庐的实习生,毫无章法的寻求解决方案,整整过了十分钟,他才停下来,重新整理思路,打给了魏林。
“贺驰,你清醒一点,你这个语气我还以为东南亚海啸了,”
“台风而已,只要呆在室内,不会有事的。”
听筒里传来魏林愕然的声音,贺驰却仿佛没听进去:“如果我今天一定要走,有什么方法?”
魏林无语:“海陆空都停了,你想坐宇宙飞船?”
“不需要到东南亚,只要到临近的国家。”
“……那也不行,整个航线都停了,祖宗,你冷静冷静?”魏林道,“而且你跟我说没用,我又没办法。”
“有,”贺驰道,“你有办法。”
魏林:“……”
“拜托了。”贺驰声音低沉。
“贺驰,你真是……”他暗骂了一声,道,“下次我爸再当着我的面夸你稳重,我就把这段话放给他听!”
他踢了下椅子:“你就害我吧!”
过了几秒,才认命般道:“两个小时以后,老地方见。”
*
寺庙里,大家都在盼着雨过天晴,结果一整天雨都没停,负责人最先反应过来,道:“恐怕咱们得在这里住两天了,前天发了台风预警,昨天又取消了,我还以为咱们赶不上台风天,看来是我太乐观了。”
方辞没有经历过台风,出于经理的责任心,他问道:“工厂的货没问题吧?”
负责人道:“我们这里雨季多,在储存上会格外注意。”
方辞点了点头,第一批AP新机已经在运送的途中了,赶在台风之前运上了飞机,第二批出货量更大,还没来得及出库,国内智慧机的竞争已经到了白热化阶段,什么都要快,AP刚发布没多久,至少三家大型科技公司紧跟着公布了新机型。
每耽误一天,他们就会多损失一些利润。
但是他们现在什么都做不了,除了等待,方辞看了眼手机,没有网络也没有信号,估计是大风吹断了线路。
实在无事可做,他听着风雨声,点开一个聊天记录,往前翻。
昨晚聊过之后,贺驰没再给他发消息,他以为会看到类似“等我”之类的话,事实上,并没有,七天时间不长,却好像要用“年”来计量。
这么糟糕的天气,航班应该都取消了吧?他抱着手机想道。
摸了摸兜里的幸运符,他又想道,这样也好,保住了“平安”这个愿望。
几人呆到傍晚,风声减弱,有人猜:“台风眼来了,咱们抓紧回去?”
负责人也是这么想的,征求了大家的意见,重新上车打火,刚启动,土路上就有辆车停在他们身侧,司机披着雨披跑过来,敲了敲他们的窗户,负责人认出了来人,问:“你不在小仓库守着,出来干什么?”
那人面露急色,道:“仓库进水,抢修的人离太远过不来。”
整车的人脸色都变了。
第67章 告白
工厂对暴雨都有应急预案, 这种情况下还能出问题,肯定不得了, 一行人当机立断, 跟着员工掉头回去,工厂已经断电,他们拿着手电筒排查当排水系统,又检查了仓库防雨布。
方辞擦干净手, 摸了一下机器, 还好, 暂时没问题, 只是台风天没过, 这两天降水量大, 现在厂房里的水已经没过半截小腿, 再往里灌, 一定会泡到设备的。
“你们仓库里有没有高一些的位置, 现在垫的木板不管用,得把设备挪出去, 再叫工人来抢修。”方辞头发上滴着雨, 跟工厂的员工说。
那人回答:“有的,但是人手不够, 这么多的货搬不完, 而且晚上不通电,摸黑泡水,没人愿意干。”
负责人抹了把脸, 道:“水位上升得快, 你现在不搬,明天晚上设备就全毁了。”
两人虽说做的是同一个项目, 但是立场不同,一个要保住自己的商品利润,一个要算人力成本,僵持了一阵,方辞在旁边叫停了:“现在开始搬吧,能做多少做多少,你不是说工人不愿意摸黑,那就明天白天让他们来,你们的订单是和智云科技签的,第二批交付不了,尾款会受影响吧?”
他年纪轻,语气又不强硬,很容易让人忽略,但这话却说得没毛病,属实拿捏住了两人的心理,大甲方面前,工厂员工闭上了嘴。
排水系统运行不畅,加上员工七个人只能用现有的工具搬运,还好方辞不是不能吃苦的人,员工看甲方动手了,自然得跟着干,搬完一趟,又给部门领导打了电话,方辞听不懂他们的语言,只看结果就知道那位领导是什么态度。
甲方就这么一个人,能撑什么场子,哪能真扣钱?
员工直往方辞所在的位置瞟,对着电话应了一通,操着不熟练的英语跟方辞告罪,意思就是等明天天气转好,才会来人,方辞心知肚明,也不拆穿,叼着手电筒,招呼其他人一起干活。
这一干,就干到了清晨,外面风声呼啸,不断有水流涌进厂房,慢慢没过了膝盖,最外面的几个架子已经搬完了,众人泡在水里,腰酸背疼,方辞只穿了一件牛仔外衣,雨披雨鞋都不保暖,白天见到天光的时候,他嘴唇都白了。
负责人也累脱了一层皮,撑着把眼前几箱搬完,上台阶脚下发软,差点跪进水里,方辞眼疾手快扛了一下,帮了他一把,天蒙蒙亮看不清楚,手臂伸出去,被划出了大口子。
“没事吧?”负责人喘了口气,道,“你别碰水了。”
方辞累得说不出话。
几人忙前忙后,一直等到中午,也不见有人支持,负责人拨通了厂房管理者的电话,两人吵得很凶,方辞跟身边的同事说:“别等他们了,去找维修的人来,如果他们不愿意,直接找当地的消防和警员。”
这确实是个办法,同事点头。
方辞陪着他并肩往外走,大门外放着沙袋,一打开,水呼啦扑进来,本来里面的水就多,方辞踉跄了一下,同事要伸手拽他。
门外却突然冒出一群人来,当先一人身量高,出手极快,一把就将他扶稳了。
“谢……”
他抬头的瞬间,懵住了。
厂房里的人看着面前黑压压的一群,也懵了:“你们是什么人?”
一个人扛着管子和器械跨过沙袋,用英语喊:“维修的,难不成你们要一直泡在水里?”
外头依然风雨交加,累瘫的几个人却欢呼起来,负责人咧嘴一笑,大步淌水过来,拍了方辞肩膀一下,刚要开口,瞥见身边那个男人的眼神,愣了几秒,把手放下了。
“你们认识?”他问。
方辞如梦初醒般,回过神,胡乱点了下头。
负责人不知道两人的关系,以为是同事,就想着打个招呼,却被对方打断:“把厂房管理人的联系方式给我。”
声音冷淡,甚至有些冷酷。
负责人似乎被对方的气势迷惑住了,又或者他也存着教训管理人的心思,干脆把自己的手机递给了他。
“厂区有能休息的地方么?”
负责人道:“楼上的机房。”
他说完就听面前的男人对方经理道:“你先上去,等一层清理干净再下来。”
方经理轻声应了,不知道怎么回事,看着比平时要安静许多,负责人不明所以,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好几圈。
昨晚被迫加班的几个人都去楼上歇着了。
“哪儿来的人?”喝了口水,两三个同事聚在一起,边看边聊。
“听说是智云的员工,也是过来出差的?”
“这天,出差?你搞笑呢?”
“要不然为什么千里迢迢跑过来帮咱们,这地方鸟不拉屎,不认识路的连导航都看不懂。”
“也是。”
从冷水里出来,半天缓不过劲,方辞脑袋也像冻住一样,连思绪都慢了几拍,他闻言,手插进兜,攥了攥暖宝宝。
刚被塞进来,温度滚烫,好似带着那人的体温。
“厂房管理人来了,快看快看!”倚在窗户边的同事倏地叫起来。
呼啦啦一群围了过去,二楼不高,厂房自带回音效果,看得清楚也听得清楚,电话里趾高气昂的人,如今露面,明显矮了一头,就差把腰弯到水里了。
“这……台风天,您怎么来了?”
楼上的人面面相觑,负责人睁大眼睛望着。
“你和智云合作多久了?”众人听到个子高、面色冷的男人这样问。
管理人愣了一下,回:“五年了。”
“我记得东南亚产销出货量最大的,就是你们工厂。”
“对,承蒙您信任。”管理人泡在水里,下半身冻得僵硬,上半张脸却在流汗。
面前的人有霎那的沉默,那位管理人抢在那一秒反应过来,慌乱解释:“昨天台风太猛,很多路都被封了,我们实在过不来,现在您也看到了,设备没事,订单绝对能按时完成。”
怎料,他越说,面前的人眼神越冷,比夜里倾倒的雨水还冰凉,不是愤怒,愤怒是外放的,而他此刻却是内敛的,像表面平静、内里汹涌的火山,管理人擦了把汗。
“第二季度已经签的订单,不会收回。”
管理人松了口气,刚要表达谢意,又听他道:“以后智云科技东南亚大区的订单,会转交给其他工厂。”
管理人呲目欲裂,追着他往前走了几步:“不,贺总,贺总,您听我说,这次确实是我们储存不当,您高抬贵手,再给我们一个机会。”
“贺总?”
楼上的人倒吸了口凉气,有的面露惊愕,有的还一头雾水,总之都震惊到了。
“oh god!智云科技总裁?”
“! ?”
这就好比穷乡僻壤遇见东南亚首富一样,而且还是在这种破烂天气、糟心情况之下,不只是惊讶震撼,已经到诡异的程度了。
“我是不是听错了?”
直到贺驰走上楼来,大家还没消化这件事。
工厂管理人紧跟在后面,被他一个眼神定住了步子。
那气势就比正常人高了一大截。
信了。
乙方见甲方,还是最大投资人,几乎就是衣食父母的存在,负责人只是个总监,乍一碰面,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比刚才初见时生硬了好几倍。
“贺总。”他会说点中文,不过捋不顺发音,显得磕磕绊绊。
贺驰对他要客气多了,用英语和他道谢,让他带着人先回去,这些“人”里包括方辞。
方辞抿了抿干涩地嘴唇,垂下的眼睫颤了颤。
从重逢至现在,两人只对视过两次,一次相见,一次是方辞即将踏出门的那刻,除此之外,也只说了一句话。
出了门,他抬头向天上看去,掌心里的暖手宝已经变凉了。
外面大雨转成了中雨,风也小了不少。
负责人把车开到工厂大门,方辞坐进去,看着窗外飘摇的树枝,没回头。
回到酒店洗了个热水澡,他重新换了件干净的衣服,裹着被子睡了一会儿,迷迷糊糊也没睡踏实,醒过来看表,才过了一个小时。
屏幕上蹦出来好几条微信,网络信号恢复了。
最近的一条竟然来自魏林,昨天下午发给他一个哭唧唧的表情,道:
[救命,你家贺老师疯了!]
定睛瞧了几秒,再往上翻就是贺驰的消息,问他所在城市的天气,还有他的状况,简洁地、冷静地,和“疯了”这个形容词相距甚远。
如同今天所见到的他。
心脏像皮球,揣在胸口,一上一下,他按了按,翻了个身。
闭眼又是一觉,这次睡到了傍晚,敲门声响起时,他弹坐起来,因为速度太快,脑袋都有些缺氧。
深深呼吸,他起身去开门。
贺驰站在门外,拎着一个袋子,他的衣服也换了一套,有皂角的味道,方辞后退一步,让他进来。
还是那副淡淡模样。
袋子放在茶几上,方辞刚好奇地瞄了一眼,贺驰就道:“手伸出来。”
手背的疼痛感好像瞬间被解锁了,后知后觉涌上来,方辞一愣,乖乖把手伸过去。
看起来很吓人,伤口不深,但出了血,又经过水浸泡,肿了大片,贺驰皱了下眉,把袋子里的东西倒了出来。
全是治外伤的,有消毒的药水,有医用纱布。
涂药太疼了,方辞忍不住想缩回手,手指却被贺驰抓着不能动,一遍涂完,又上了药膏。
他以为贺驰会说些什么,然而……没有,依然没有。
这次疼也不动了,反正没反应。
于是他不说话,他也跟着沉默,房间里只剩塑料袋偶尔发出的摩擦声。
贺驰动作还算比较快,三两下就把方辞的手裹严了。
“近七天手别碰水。”
方辞看着那段纱布,道:“好。”
贺驰把袋子留给了他。
两人面对面站着,相隔一米左右,贺驰背对着窗户,树影被风雨打得摇曳,方辞看着他,也看着窗上的影子,相顾无言的时间太久,久到让人猜不透。
方辞一度想开口,又一度按捺下来,带着一点执拗的、不肯认输的小心思,他先开了口:“很晚了,贺总回去休息吧。”
连贺老师都不叫了。
贺驰手插兜,注视着他的眼睛,没有应。
方辞见他这个样子,突然有点生气,好讨厌,贺老师好讨厌!
似乎察觉到他突如其来的脾气,贺驰终于说话了:“开发系统,不可以半途而废。”
方辞忍了忍,看向他:“什么系统,我怎么不知道?”
贺驰道:“我也不知道。”
方辞呆了一下,身前的人逆着光,连表情都融进了影子里。
“运算逻辑里的‘与或非’我大致拆解过了,但不确定对不对,方经理再帮我检查一下,好么?”
方辞看着他,听他缓缓地、一字一句地道:
“看到自己的另一半和其他人玩得很开心,心里会不舒服,希望他的生活里只有自己一个人,”
“每天都期待见到他,希望他在自己身边无忧无虑,他不高兴的时候,会怀疑自己做得不够好,或者某些判断出了问题,”
“每天会多很多事情,明明占用了自己的时间,却觉得每一个和他在一起的时刻,都很值得,”
“听到他出事,会慌会乱,会失去最基础的处理能力,就像存储硬盘清零,需要很久才能找回理智,”
“这些,”他道,“是喜欢吗?”
剥开理性的外衣,内里的语气越来越温柔。
那些犹疑的运算符号,逐渐变得清晰具体,形成了完整的开发语言。
写下符号时经常是无意识的,直到bug出现,都察觉不到哪里出了问题,必须把整套的流程跑完,这是他必须经历的旅程,为了求得这个答案。
坚持的原因很简单,因为自己的心上人需要它。
需要他面对自己的情绪,需要他全身心的经营这段婚姻,又或爱情。
所以,是喜欢吗?
方辞眨了下眼睛,不让眼里的情绪泄洪一样跑出来。
原来美梦成真的时候,酸涩大于快乐,他以为的告白,有千百种,唯美浪漫的、激烈诱人的,但那些都不是贺驰和他的。
每一个爱情都是独一无二的,他的爱人也是。
穷举法的尽头,有固定的回答。
那是喜欢啊,贺老师。
你的喜欢,从来都是我的底气。
两人身上的味道重新纠缠在一起,台风天里有棵大树展开了枝叶,波澜起伏的大海中露出横礁岛屿,他再次被他裹进怀里。
“元元,你不用和我的事业平分100%,”
“工作上,事业是我的全部,生活里,你也是满分的存在,”
“我们重新计算百分比。”
方辞抓着他的衣服,轻声问:“现在百分比是多少?”
“从零开始,换我来爱你。”
第68章 甜味(修)
这次换成方辞睡不着了。
被贺老师钓的。
他以为他会留下来, 然而贺老师完全没有这个意思,短暂又刻骨的告白言犹在耳, 却说要让他好好休息, 自己回楼上的房间睡。
哪有人这样啊,表白完掉头就走,方辞愣了好几秒,想拽住他, 让他把行李搬下来, 又觉得不符合自己“被追求者”的定位, 都是成年人了, 成年人最会忍, 他硬生生压制住内心的冲动。
可惜, 爱意来得澎湃, 他修炼不到位, 忍不了太久, 门打开的刹那就有点破功了。
伸手抓住贺驰的衣角,倒没直说什么, 言语里却带了试探的意味, 道:“贺老师,还有事要交代吗?”
贺驰回过头, 眼里多少也沁了点笑意, 垂眸扫过他的手,道:“好好休息。”
方辞:“?”
行吧,都开发那么久了, 试运行更不能着急。
他这样想着, 松开了手。
结果眼前的人却反而凑近了,摸了摸他的耳垂, 道:“乖,今天自己睡,把手上的伤养好,我怕留下来,控制不住自己。”
方辞脸唰地红了,谁说让他留了,没说就不算数!
贺驰低头,在他眉心蜻蜓点水一般落下一个吻,道:“晚安,宝贝。”
方辞懵了,好像被亲傻了,又像是被这个称呼叫傻了,满脑子都是贺驰叫他“宝贝”的样子,格外珍重,异常温柔,他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前所未有的酥麻走遍每个神经末梢。
“怎么了?”贺驰看着他的样子,又摸了一下他的耳朵。
还怎么了,当然是被贺老师震撼到了!
“贺老师哪里学来的叫法,从什么地方收集到的资料呀?”方辞小声问。
“没有参考数据。”贺驰答。
方辞不信,自动进化这种事他才不信。
贺驰又问:“不喜欢?”
方辞:“也不是,我没想到……”
贺驰了然:“嗯,那就是很喜欢。”
方辞:“……”他就知道会有这天,隔着电话线好不容易维持住的“高冷不好追”形象,一见面就被戳破了。
忍不住有点懊恼,他轻推了贺驰一下。
小爪子挠在心上,贺驰突然伸手捆住他的手腕,方辞被这个力道惊住,抬起眼睛,两人四目相望,连呼吸都粘稠起来,眼神里仿佛藏着汹涌的浪潮,方辞嘴唇发干,盯了几秒,撇开视线。
有人今晚非要走,那就要说话算话。
他舔了下自己的嘴唇,道:“贺老师,晚安。”
贺驰慢慢放开了他的手,要放又不想放的样子。
“明天见。”
方辞学着他的样子,手插兜,酷酷地点头。
直到房门重新关上,刚才的浪潮仍有涟漪,方辞站在原地,消化心里残存的波澜,而后把自己扔到了床上,抱着被子打了一个滚。
想他说话的神情,想他每句话里藏着的心意,全是蜜糖,一股脑倾倒出来。
甜的,好甜,原来自己研发的系统,进化完毕是这个样子的。
不过说进化也不太准确,贺老师本来就很诱,不用刻意撒饵,就能把他钓上来,属实是天赋异禀,讲究愿者上钩。
他把自己裹成蚕宝宝,脸埋在被子里,想一会儿,笑一会儿。
贺老师好讨厌哦。
这天酸甜苦辣集中在一起,能睡着才怪。
也直接导致第二天睡到了下午。
“方经理,你方便来趟公司吗?”电话铃声一阵催促,方辞本来还沉浸在梦乡,被铃声硬生生拽了起来。
透过窗帘的缝隙,天气比昨天好多了,云层上可以看见太阳。
去公司倒无所谓,但对方没说清需求,方辞就问:“出什么事了吗?”
“贺总来公司了,我们怕招待不周,想让你帮帮忙。”这话说得相当委婉,就是怕不了解贺驰,让方辞做中间人协调一下。
唔,贺老师去了公司?
“拜托了。”负责人言辞恳切。
方辞应了,这种情况也在意料之中,好像只要贺驰出现,身边人都很容易紧张,连魏林这样的富二代朋友都没法避免,大概现在公司员工们压力蛮大的,才会打电话给他。
也没顾上吃饭,他穿好衣服就下楼了,酒店离公司近,步行就能到。
进了办公楼,同组的同事带他去了八层。
“刚才总监带着贺总转了转,现在去了会议室,组员在汇报东南亚大区市场销售情况。”
方辞透过玻璃看见了贺驰,依然稳坐中心位置,会议室很大,很有大学阶梯教室的味道,只不过层数少了些。
两人悄悄推开门溜进去,同事选了个角落,拉方辞入座,没拉住,眼睁睁看着他径直坐在了贺驰后面,勇气实在可嘉,忍不住为他竖起大拇指来。
部门负责人坐在贺驰身边,台上的人,方辞也认识,聚餐缠着他喝酒的那位,工作中换了身正装,看不出私下里的品行。
台上的人显然也注意到了他,讲方案的间隙,余光瞄了他一眼,顶了顶腮,方辞无语。
还是自家贺老师最好了。
头发丝都比这人好看!
方辞对这场汇报毫无兴趣,隔着小桌子,盯着贺老师后背瞧。
贺驰穿回了黑色西装,脊背笔挺,肩部线条贴合着肌肉走势,帅气凛然,今天他还破天荒戴了眼镜,金丝边中和了俊朗英挺的侧脸,有点斯文,特别好看。
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奇妙而惊喜,以前贺驰在家里也戴过眼镜,就没这种感觉。
难不成“进化”是全方位的?
台上又换了个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方辞耐着性子坐在椅子上,其实他完全可以不进会议室,只是因为想跟某个人多呆一会儿。
糖的味道让人上瘾,吃完一颗,就想着下一颗。
然而也许在会议室里找糖不现实,没撑到第三个人,方辞肚子就叫唤起来,一天三顿饭少了两顿,光靠毅力撑不住。
他按了按自己的胃,声音很小,努力忽略就好。
此时却听贺驰出声道:“今天先到这里吧,大家辛苦了。”
台上员工刚讲完第一部分,负责人询问贺驰后面要不要再另外安排时间,贺驰道:“不用了,把方案发到我邮箱吧。”
负责人点头,大家陆续离开了会议室。
外面还有几个部门的人等着,贺驰跟在负责人后面也走了出去,来去都很匆忙,方辞连打招呼的时间都没有,有点无奈地趴在桌上,手机“叮咚”一声,是微信:
[五分钟。]
方辞眨了眨眼,连肚子都乖乖噤声了。
“Hello,又见面了。”
方辞闻声转头,看见来人,脸色冷淡了许多。
“喔喔,不要这样吧,咱们好歹一起喝过酒,还是同事。”那人做了个夸张的手势,道。
方辞:“有事?”
“晚上要不要去喝一杯,我朋友开了个新酒吧,我请你。”那人眼神轻佻,长腿一伸,斜坐在桌子上。
方辞站起来,道:“不用了,我已经有约了。”
能这么招惹旁人的,脸皮自然极厚,方辞的回答根本不重要,达到他自己的目的就行。
“约你的人不少啊,看来你很受欢迎,我可以排队。”
方辞不想跟这种人浪费口舌,那人靠桌站着,把他的路堵住了,邪气十足,就差吹口哨了。
突然,身后的桌子一歪,他重心不稳,晃了两晃。
他猛地回过头,眼神一戾,似乎要骂,看见人又把话吞了回去。
“贺总?”
贺驰手臂挽着大衣,镜片后面的眼睛冷冷的,视线越过他,道:
“元元,过来。”
那人不敢在他面前造次,方辞顺利到了贺驰身边。
“忙完了?”他问。
贺驰道:“嗯,没什么要紧事。”
那人听不懂中文,只觉得两人之间似乎很亲密的样子,和别人有壁,他就是被无视的那个。眼见方辞要走,他没忍住叫了他一声,这次收敛了些,加上了称呼,道:“方经理,不再考虑一下吗?”
方辞蹙眉,不想理,却听贺驰开口道:“你和方经理有事要聊?”
那人道:“贺总,私人话题不属于工作范畴吧。”
贺驰淡淡道:“上司确实无权过问。”
那人抬眉,正要继续,贺驰下一句已经紧跟其后:“丈夫可以。”
那人僵住了,仿佛没听懂“husband”这个词语,直到两人走出视线范围,他的神情忽然被恐慌占据。
回去的路上,贺驰问:“这个人经常找你么?”
方辞:“偶尔。”
贺驰沉默,点了下头。
方辞道:“不用管他,我在公司呆不了几天,基本碰不到面。”
贺驰透过眼镜,看了他一眼:“嗯,元元果然很受欢迎。”
啊,这句话,和那天一样……方辞莫名感到了一丝危险,他咬了咬舌尖。
两人回了酒店,台风刚过境,沿街小店都关着门,附近除了公司,只有酒店这一个去处。
贺驰路过前台说了几句话,回到房间,餐车紧随其后,饭菜摆满了茶几。
“路上不安全,没法去餐厅吃,只能酒店里预定。”
方辞点了点头,他真的饿了。
配了两套餐具,贺驰没怎么吃,筷子都用来给方辞夹菜了,油焖大虾、椒麻鸡、干锅豆腐鱼……都是他爱吃的菜,东南亚食材以海鲜为主,要么凉拌要么煮冬阴功汤,方辞喜欢酸辣,也喜欢海鲜,但这里的菜味道很怪,来了一个多星期,他都吃不惯。
“哪里来的厨子?”他记得这家酒店没有中餐厅。
贺驰:“魏林的朋友,在这边开餐馆的,来的时候,顺路把他捎过来了。”
方辞噎住,咳了两声。
说起这个,他想起来了,昨天没问的事情!
“台风天气,航班会延误吧,贺老师,你是怎么过来的?”
贺驰:“魏林想的办法。”
方辞好奇:“私人飞机?”反正电视里都是这么写的,霸道总裁和他的朋友出行必备,贺老师的家产他了解,没有这个选项,至于魏林,看着像有的样子。
贺驰:“私人机场。”
“飞到临近城市,再开车过来。”
方辞:“……”这一路又危险又折腾。
“下次不要这样了。”
贺驰道:“好,不会有下次了。”让方辞一个人出远差的事,也不会有下次了。
方辞又感慨道:“林哥那么有钱啊……”有钱人的快乐他真的想象不到。
贺驰看了他一眼,问:“你想要?”
方辞赶快摇头,这句听起来很危险,有总裁视金钱为粪土的感觉了,得阻止贺老师败家。
“私人飞机太浮夸了,我还是喜欢简单的交通工具。”
贺驰点了点头,方辞咬了下筷子尖,思维发散,贺老师这趟过来,好像吃鸡搜装备跑毒啊,最后还给他补了血条。
越想越觉得这个比喻生动准确,忍不住对身边人弯了下眼睛。
想亲亲他。
吃完饭,茶几收拾干净,贺驰出去了一趟,进来时看见方辞已经洗漱完了,比平时早,早了很多很多。
“困了?”他问。
方辞:“没。”一点都不困。
贺驰停在玄关。
“你要回楼上吗?”方辞问。
贺驰道:“一会儿。”
方辞心里小声重复他的话,一会儿,三十秒、五分钟、半小时,都可以说成一会儿。
而这一会儿,他们能做些什么呢?
“元元,”贺驰忽然开口问,“牙膏是什么味道的?”
他没有动,只是摘下了眼镜。
方辞道:“刚买的,薄荷味。”
微微一顿,他道:“贺老师喜欢这个味道吗?”
第69章 钩子
有时候方辞就是这样, 面对贺驰,偶尔冲动上头, 这句话暗含的勾引, 他以为程度顶多算初级,对贺驰来说却是顶级的。
他的眼神里、舌尖上,都是软软的小钩子。
两人明明隔着不小的距离,不知怎么就缩进了一大截, 方辞睫毛颤一颤, 他心尖上就吹过一阵春风。
贺驰以前一直认为自己不该有情绪, 对于解决事情而言, 情绪是没有帮助的, 尽可能忽略感性因素, 才能做到绝对的理智, 这个理论让他在工作上顺风顺水。
然而忽略情绪, 很容易让人错过生活里的美好风景, 这些都不能量化,“开心”没办法用折线图表达, “难过”也没有数量单位, “喜欢”这件事更是如此。
如果一定要有形容词,甜味更适合用来定义“喜欢”。
方辞就很甜, 是他尝过最甜的, 蛋糕没有他可口,糖果没有他软糯。
就算牙膏用了薄荷味道,也是带着甜味的薄荷。
他低头, 循着味道将他的唇噙在嘴里, 方辞的唇齿被顶开一道缝隙,爱意就化开了。
他再次确认, 估算不准,还是高看了自己的克制力。
方辞腰被揽着,向后微微弯出一个弧度,睡衣掀起来,露出小块的皮肤,贺驰滚烫的手覆上去,代替了布料。
掌心握着的,是可以任由他开发的珍宝。
“贺老师,还走吗?”亲吻间隙,怀里的人这样问。
贺驰眼眸深深,直接把他抱了起来。
他们有一周没亲近过了,鼻尖划过脸颊和鼻翼,痒痒的,吻了很久,比往日久。
亲一会儿,就停下来看看彼此,方辞在贺驰的眼里,看到了自己。
头发被揉乱了,眼神迷离,嘴唇有点肿,像是在求吻。
不行,太害羞了,他想伸手挡住眼睛,却被贺驰扣在头上。
又开始了,一定要看着他。
手指所到之处,一阵阵过电,顺着他最敏锐的地方,拨开了欲念的开关。贺驰亲得温柔,如同他人一样矜贵得体,动作却用了十足的力气,有一种想把他吞下去的错觉。
时快时慢的起伏里,出声的还是方辞,带了点泣音。
他习惯喊他贺老师。
以往贺驰很能接受这个称呼,今天却总觉得有些不满足。
大概是“宝贝”与“贺老师”,在匹配度上存在争议。
可是要换成什么呢,暂时无暇去想。
方辞软着手脚,在枕头上呜咽,贺驰亲了亲颈边的脚踝,直到后半夜都没有罢休的意思。
最后方辞瘫成软塌塌的一团,被贺驰抱在怀里。
贺驰低头又在他乌黑的发旋落下一吻。
第二天,两人都没起床。
贺驰难得请一次假,千年只一回,国内国外高管员工,没人敢打扰他,最多问总裁办一句,老板为什么休假,总裁办就说:
“老板毕竟成家了,家里有事呗。”
于是贺总“疼老婆”的名声迅速在匿名论坛里流传,就差写小作文了,大家一时磕CP磕得上瘾。
这些事情方辞自然不清楚,他已经有几天没和国内同事联系了。
昨天实在太累,方辞眼睛困得睁不开,大有睡到天荒地老的趋势,贺驰醒来也不催他。
贺驰正在体验成年之后第一次赖床,早上没有看消息、没有盯财报,也没有梳理一天要做的工作,单纯躺在床上,放空头脑。
休假的日子,生活里百分百都是方辞,这种感觉原来也很好。
怀里的人拱了拱,小动物似的。
两人又睡了一会儿。
方辞的头从贺驰的肩膀挪到胸口,后来半个身子都趴在他身上了,一点都不老实,贺驰把他按住,免得再搓出火来,这一动,却把方辞弄醒了。
他迷糊着,抬起头看了贺驰一眼。
“早。”
方辞能听到胸腔低沉的震动声,不过不承认自己醒了。
不愿意起,不想起,今天他就长在床上了。
贺驰揉了揉他的腰,方辞颤了一下。
“不起吗?”
方辞摇头。
贺驰停下,突然手上用了劲,将两人的位置颠倒了过来,这回方辞是真醒了。
和昨晚的姿势一样,但昨晚是昨晚,今天是今天,不能一概而论。
“贺老师想干什么?”方辞手抵在他的肩膀,小声道。
“在想怎么增加百分比。”
原来还记得啊,方辞眨眼。
“有基数吗?”他问。
方辞就说:“百分之一。”就算有百分之百,也得重新来过,谁让他昨天欺负自己。
贺驰注视着他,低头亲了他一下。
好痒,方辞忍不住笑了,大白天的,这是干嘛!
“现在呢?”
方辞往下缩,又想起来两人盖着同一床被子,中间毫无阻隔,越缩越要命,赶快道:“加百分之一,加百分之一行不行?”
贺驰又亲了他一下。
啊啊啊啊!贺老师!方辞一边躲一边笑。
过了会儿,贺驰跟他确认数位:“百分之十了。”
方辞笑得直喘气,道:“贺老师违规,这些都不算。”
“算的,”贺驰道,“方经理说话要算话。”
方辞瞪他。
结果没撑几秒就破防了,贺驰揉了揉他。
彻底败下阵来。
再睁眼,时钟指标直直指向4点,下午4点,方辞看着表震惊到无语。
开发计划过于成功,贺老师来了两天,他两天晚上没睡觉,啊啊,蒙住头,他又抱着被子打了个滚。
贺驰似乎出去了,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方辞自己心跳的声音。
他抓了下头发,爬起来穿衣服。
洗漱完,小祝从国内给他打来电话,问他项目上的事,AP已经出货了,有可能安排产品经理跟核心用户见面,收集一下用户回馈。
“你什么时候回来?”
方辞说:“不知道,下周?”
小祝“哦”了声。
正要继续,贺驰回来了,拎着他们的晚饭,方辞指了下自己的手机,贺驰点了点头。
“你在酒店里?”方辞开的是公放,小祝听见声音问道。
方辞:“这几天台风,在室内躲着呢。”
小祝:“东南亚基础设施不行,天气不好肯定哪里都去不了,还是好好在酒店呆着吧。”
旁边,贺驰已经把饭菜拿出来了,方辞拿着手机过去,今天的虾是清蒸的,他已经饿得不行了,一边和小祝聊,一边指挥贺驰帮他剥皮蘸料。
贺驰直接递到他嘴边,服务到家,方辞眼睛弯成了月牙,如果背后有尾巴,肯定已经摇出花了。
吃完两只,小祝还在聊开用户见面会的事情,方辞暂时不用说话,就开始吃第三只,结果小祝此时突然话锋一转,扯到了贺驰身上。
“贺总有可能参加见面会吗?”
方辞差点卡住,道:“应该不会吧。”
贺驰手一顿,小祝道:“也是,贺总那么忙,如果请高管的话,我们再想想吧,可以请品宣部总监。”
方辞应声。
小祝把框架搭完,和他闲聊起来,包括公司这几天的新闻,她好心分享,方辞也就没挂,一直听着。
“……你看匿名论坛了吗?”
“没有。”
小祝说到这里,语气兴奋起来:“贺总休假了,据说为了陪老婆。”
方辞有点好笑又有些尴尬:“是吗?”
小祝:“对啊,没想到贺总面上不近人情,私下里还挺宠老婆的。”
方辞捂脸,你没想到的还有很多,最好不要说下去了,但怎么回事,他还挺想听的。
顶着贺老师的目光,他问:“哦,还有吗?”
小祝:“据说,据传说,贺总和他老婆也去东南亚了!”
“噗!”方辞没忍住。
小祝:“真去了吗?”
方辞看着面前的人,嘴角要翘不翘,为了掩盖事实,他决定一问三不知。
小祝一阵泄气:“我还以为你能见到贺总呢。”
方辞:“贺总要是休假,不一定来公司呀,也不一定来这座城市。”
小祝:“你说得很有道理,贺总去哪儿其实也无所谓,我只是好奇贺总老婆……”
方辞笑了一下。
小祝:“?”
方辞:“没事。”
又道:“没其他事的话,我先挂了。”
小祝:“好吧。”八卦讨论戛然而止。
挂了电话,方辞看了眼贺驰,脸色似乎不太好啊,于是拽了拽他的袖子:“虾。”
贺驰示意,让他坐到身边来,方辞挪过去了。
“张嘴。”
方辞张开嘴巴,接受贺驰的投喂:“好吃,给贺老师加十个百分点。”
这话有故意讨好之嫌,贺驰停下手里动作,问他:“为什么是十个?”
方辞道:“贺老师不开心,但还是给我剥虾了。”
不开心?
贺驰想了想刚才自己的反应,他已经能感受到自己的情绪了,确实不算好。
“小祝没有恶意,她只是关心自家老板而已。”方辞以为贺驰不喜欢被八卦。
“和她无关。”
方辞:“嗯?”
贺驰:“我不在你的选项里,为什么?”
方辞回忆前面的对话,提到贺驰的只有两个地方,见面会和休假,不是后者就是前者了,原来如此,他解释道:“你事情多,总不能连见面会这种小事都麻烦你。”
贺驰却道:“不是小事,”
“在公司,我是你的上级,在家里,我是你的伴侣,于公于私,我都该是你的第一选择。”
方辞怔住。
“你在跟我见外。”
每次面对最关键的问题,方辞就会显得过分客气,发布会是,这次脱口而出的也是。
连方辞自己都没意识到。
第70章 方案
方辞的眼神有点迷茫, 他本来不觉得这是个问题,但看贺驰的意思, 好像还蛮严重的, “见外”这种词涉及到了彼此之间的信任。
“抱歉。”抱歉让你不开心了。
贺驰听到他这样说,脸色并没好转,反而皱了下眉,道歉这个习惯也让他不舒服。
“要怎么改?”他道。
嗯, 怎么改?方辞愣住了, 他还没想到这层。
“还需要可实施的方案。”贺驰说。
方辞张了张嘴又闭上, 他哪里有方案啊, 还有贺老师为什么要把问题继续上升啊, 真的有那么严重吗?
实在想不出, 他把皮球踢了回去, 问:“那贺老师想怎么办?”
“你的微信置顶是我吗?”贺驰反问。
方辞一愣, 点了点头。
贺驰:“和微信一样, 以后把我列为你的第一选项,”
又道:“任何时候都是。好么?”末了还绅士的加了征询的语气
方辞点头。
贺驰强调:“不可以是别人。”
这句说完, 方辞没忍住, 弯眼笑了一下:“知道了。”
贺老师那股可爱劲儿又冒出来了。
这就像在上学时,自己去跟别的孩子玩, 有个男孩子酷酷地问:为什么不叫我, 我们不是天下第一好了吗?
然后他只好认真哄他,对对对,我们是天下第一好, 以后我不跟其他小朋友玩啦。
就是这样。
方辞已经被脑海里的贺小驰萌翻了。
又听他继续道:“不用跟我道歉, 不要说谢谢和对不起。”
这个……方辞思考了一下,问“如果我做错了, 也不用道歉吗?”
贺驰道:“你不会做错。”
方辞懵住,这么肯定?
“这不能吧。”他又不是圣人,怎么可能一点错误都不犯。
贺驰却道:“伴侣之间不论对错,如果你不开心,就是我的问题,和你没关系,所以不用道歉。”
方辞被这个理论震住了,心口被搅得酥麻,从头到脚都浸润在贺老师的魅力中,他合理怀疑贺老师偷偷去进修过类似“恋爱哲学课”之类的高端学科,因为他说的每句话都足以让他脸红、打滚、尖叫。
他一直都知道贺驰是个完美的结婚对象,相比之下,他除了那颗噗通噗通跳动的心以外,付出远比贺驰少,甚至不如他会说话。
如今,爱意的按钮启动,贺驰从完美的结婚对象,慢慢进化成完美的爱人。
怎么办,他好像更爱他了,比以前还要夸张,比昨天还要多。
想亲亲,想抱抱,贺老师也是他的宝贝呀。
于是当贺驰起身收拾时,方辞突然拉住他的手,借着力道双手环住了他的腰,这一下有点猛,贺驰手上的袋子都被撞掉了,脚下踉跄了一步。
方辞埋头在他怀里蹭了蹭,贺驰顿了几秒,双手用力直接将他托了起来,让他的双腿缠在他的腰上。
好危险的姿势。
方辞脸颊透着红,眼睛看上去更亮了。
“元元想做什么?”
方辞不说话,就低头看着他。
“不说话?”贺驰眉梢微微挑起,拍了他一下,后腰靠下,手感最好的地方,方辞脸更红了。
“贺老师,你说要是公司同事看到你这个样子,会不会吓一跳?”他小声问。
“不会,”贺驰道,“这个假设本身就不成立。”
他私下里的样子,仅方辞可见。
方辞又不说话了,眼睛却藏着水波,从他的眉心落到嘴唇,再到下巴,再往下能看到一点喉结。
那是他的小糖果。
贺驰意识到他在看哪里,眉眼沉了下去,变成了方辞熟悉的、有点凶狠的表情。
“元元,”他一只手扣着他的后颈,道,“伸舌头。”
方辞听话地吐出舌尖,湿润的、粉红色的一小点。
贺驰手指用力,将那点糖含住。
方辞抓住他后颈的衣服。
空气又变得粘稠起来。
*
对于贺驰见色忘友这件事,魏林有话要说。
自打上了贺驰这艘贼船,他不孝子的名声就刻进自家老爸的脑子里了。
“开私人飞机去东南亚,嫌命太长是不是!?”动用私人机场这件事,压根不可能瞒过魏父,他也没敢在东南亚停留,当天就返回了,当然结果都差不多,这顿骂他是挨定了,魏父两天后从国外飞回来,专门挑了个时间骂他。
“爸,我是为了帮贺驰……”
魏父:“你嫌命长我管不着,不要拉上阿驰,人家还有公司几千号人要养,出事了怎么办?”
魏林:“……”真是他亲爸。
“爸,贺驰为了追老婆连我都不放过,他做得更过分好么。”
魏父:“人家还有老婆可以追,你有什么!?你就能追个空气!”
魏林心累了,躺平了,行吧,你们都有爱的人,就我没有,我是垃圾堆里捡来的。
这一天,魏父骂了他两个多小时,敕令他在家闭门思过,直到贺驰平安回来,魏林对他这个决定感到震惊:
“他回不回来,和我有什么关系?”
魏父梗住,踹了他小腿一脚,魏林拗不过他,彻底躺平了。
窝在家里,他闲得没事,偶尔玩几把游戏,然后就是给贺驰发消息,不能在两人之间做电灯泡,也要贺驰支付精神损失费!
[贺总,你快乐吗?]
[你什么时候回来请我吃饭?]
[小方辞还好吗?]
……
贺驰一概没回,和他爸一样冷血无情,魏林踢了一脚被子,思考如何度过孤单寂寞的夜。
这时,许久没有消息的贺驰,头像竟然多了个小红点,魏林一把抓过手机点开。
[在?]
魏林回了个颇具讽刺意味的“微笑脸”,还问他在不在,当他上面的消息都是白发的?
[不在,谢谢。]
贺驰选择无视,径直道:[有事咨询。]
魏林瞪大了眼睛,谑!还有这种时候,他立刻来了精神,也不闹别扭了,弹坐起来,道:[说呗。]是什么是什么。
贺驰:[怎么追人?]
[?]
浴室里传来流水声,趁着这个工夫,贺驰走到阳台去了。经过暴雨洗礼,天空重新放晴,火烧云将天际晕染的一片灿烂,路上行人变多,很多人举着手机拍晚霞。
魏林打电话过来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魏林开口便问,“表白被拒绝了?”
贺驰:“没有。”
魏林表示不懂:“那还追什么?”
这件事贺驰认真思考过,水到渠成是意料之中的事,当他发现自己的心意,几乎同一时刻,就确认了方辞的心意。
一定和他是一样的。
人只对自己有经验的事情有感知力和共情力,从前他不肯敞开心扉,关闭了他和方辞之间共通的那扇门,察觉不到自己的喜欢,自然也看不清方辞的。
等回过头,才恍然发现,方辞已经在门外等了他很久。
他只给了方辞作为结婚对象的权限,却没给他爱人的密钥。
所以他的宝贝才会难受、说讨厌他、出远门以后不肯回家,还有今天偶然发现的一点,也成了作证——
方辞没有安全感。
他的固执终究还是伤害到了他。
方辞表现得过于独立,尤其在大事上不肯依赖他,潜意识里其实是在自我保护,减少牵绊带来的烦恼。
贺驰小时候经历过,他也曾被迫独立,因为家里人没办法依靠,父母关系已经非常僵了,根本顾及不到他,就算他真的有事,还不够两人发泄情绪的,后来他就明白,要靠自己。
靠自己,能快速解决,靠别人,还要另外增加N倍的工作量。
这也就是为什么方辞身上有种割裂感,一面愿意粘着他,一面对他客客气气的。
他知道他的心意,但是不肯完全相信。
他被推开太多次了。
“我想补给他。”贺驰对着话筒这样说,他想弥补从前自己犯下的过失。
魏林不知道两人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多少能猜到贺驰的心思。
“好吧,不过我说的也不一定对,你看着来。”
贺驰:“好。”
魏林情窦初开的时间比较早,积累经验值比较高,他挑了几条传授给贺驰:“了解对方的喜好,一起体验一下,尽量粘在一起,时间越长越好。”
贺驰打开备忘录,停顿片刻,道:“做过了。”
魏林:“?”
贺驰:“他喜欢看推理片、喜欢玩游戏、喜欢吃草莓蛋糕,这些我们周末都做过了。”
魏林:“……”
贺驰又翻了翻to do list:“我们平时一起上下班,一起开会,住在一起,每天见面时间超过15小时,周末24小时,”
“这种情况,”他问,“算粘吗?”
魏林:“……你在炫耀吗?”
“算吗?”
魏林:毁灭吧,我累了!真的。
“算算算!”魏林怒了,“这条跳过,跳过行了吧!”
随后他冷静了几秒,道:“给对方起昵称,这样更有专属感。”
贺驰:“有。”
“一起养宠物。”
贺驰:“家里有猫。”
“一起旅游。”
贺驰:“人在东南亚。”
“一起看书,分享读后感。”
贺驰:“德语书算吗?”
“一起过生日,一起吃烛光晚餐。”
贺驰皱了皱眉,道:“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魏林:“……”
深呼吸,不生气,生气是拿别人的狗粮惩罚自己!
贺驰感知不到他的愤怒,问:“还有吗?”
魏林竟然在这句话里听出了挑衅的味道,对面的人仿佛在说:这还能算经验?你谈恋爱也没多少经验啊。
也就是他人没在国内,不然他高低跟他过两招。
抹了把脸,魏林咬牙道:“那拜托你干点没干过的,满足一下对方的新鲜感。”
贺驰似乎要问,被他硬生生截断:“你、现在、上网、自己查!我哪知道你们干没干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