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史书上称之为北宣。……


    永熙帝出来不久, 便开始下雪,漫天雪花飘飘洒洒,落到指尖, 瞬间消融。


    现在的永熙帝是坐拥天下的大宣皇帝, 感情用事只会让他万劫不复。


    早朝上, 永熙帝坐在龙椅上,高高在上, 睥睨着滔滔不绝的公孙霖,冷静地听他讲完, 接着用带有上位者的压迫感,轻飘飘说道:“好啊, 既然大理寺丞这么关系户部的事, 即日起就去户部尚书手底下做事吧, 户部不行,就兵部,总有一处是能让大理寺丞发挥才能的。吏部安排一下。”


    永熙帝完全可以轻易捏死公孙霖,可能会遭受非议和公孙家的仇恨,但那些动摇不了他。


    他都能在没有证明自己身份的遗诏的情况下称帝, 这些不好的言论对他来说和挠痒痒没什么区别了。


    永熙帝需要的是争议, 以此昭告天下, 中州的朝廷没有成为他的一言堂,依旧有多方的声音, 依旧在正常运行。


    他登基,不代表大宣走向沉沦,官场不是一片黑暗腐败。


    此后,他也会用实际行动告诉大宣子民,他有当他们的皇帝的资格, 不过与李延相比,他要付出更多的努力。


    李延身后,既有运筹帷幄的谋士云枕松,又有骁勇善战的将军齐剑霜,和他对抗,少不了吃苦头。


    齐剑霜暗中支援李延,顺利帮助他逃离胥信厚的追杀,平安抵达瀚城。


    宫变后的第二十五天,李延在瀚城成立了另一个政权,后来的史书上叫做北宣。


    大宣共有八州,北方四州划归北宣,共六百四十三万平方公里,三千五百万人口。


    玄铁营正式与中州统治者决裂,弃爵弃官,变为北宣的唯一镇国大将军,掌握北宣所有兵力。


    原青县的云枕松,不再只是一县县令,而位于北宣朝廷五千多位官员、谋士之首,瀚王一人之下,北宣众人之上,无论他人在何地,北宣朝堂、离瀚王最近的位置,始终留给云枕松。


    *


    齐剑霜等云枕松上了马,自己才翻身上马,驾马慢慢悠悠地来到云枕松身边,说道:“邓画护送你和公主,我要先去安排好巫峪关的防线。”


    出了中州直接管辖地界,再往北便是巫峪关。


    云枕松点了点头:“去吧,注意安全。胥信厚能杀就杀了。”


    因为齐彦的缘故,云枕松现在平等地恨韩琰身边的每一个人,齐剑霜和李延更甚。


    两匹马紧紧挨着,一匹白马,一匹玄马。


    齐剑霜坐在玄马马背上,身后是即将出发的大军,一部分前往巫峪关,一部分分批次在攻打北匈的线路上扎营,为最后的大战做好援兵准备。


    齐剑霜抬手命人送来一个长盒,递到云枕松手里,眼底是无法掩饰的悲伤:“这里是彦儿生前的物件……自己留下,或者……送给李延。”


    云枕松略微惊讶地抬头,他掂在手里,盒子有些分量,推开盖子,他看见了里面的东西,估计齐彦从小到大能保存到现在的物件都在这个盒子里了。


    他粗略翻了一下,有孩子用的木剑、木弓,有齐彦自己缝下姓名的护腕,也有他写下的为数不多的文字,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生前无人在意,死后珍重万分。


    “好,好。”云枕松重复地说道,手无意识地拍了拍盒子,像是和齐彦再次有了联系。


    盒子被羽生妥善收好。


    齐剑霜探身在他脑门上亲了一口,伴随一句嘹亮低沉的“出发”,数万大军整齐划一地前进,战甲铿锵,铁蹄有力,大地跟着颤抖起来。


    再次回到瀚城,早已物是人非。


    见到李延,云枕松惊讶于他的变化,依旧是那副样貌,但全身气场已尽数蜕变。


    李延如同被烈焰燃烧殆尽的华丽锦缎,昔日的风流恣意,只余下冷硬的灰烬,比几个月前更加不近人情。


    “枕松,你来了。”


    李延坐在上座,手掌张开,拇指和中指用力按在两侧的太阳穴,指腹不断地使劲捻揉。


    曾经面对云枕松他们,眼眸总带有几分轻佻笑意,如今深陷眉骨之下,眼窝处沉淀着浓得化不开的阴翳,那双眼睛黑如寒潭,冰冷、疏离、强势。


    下人俯身请云枕松、邓画等人落座,久别重逢后,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瀚王……节哀。”云枕松说的这句话,不仅说给他,还是说给在场在乎齐彦的所有人。


    李延放下手,正了正更加劲瘦的身子,他薄唇紧抿成一条凌厉的直线,嘴角再难寻觅漫不经心的弧度,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残酷压抑的紧绷,他说道;“嗯,泓客怎么没来?”


    “他先去了巫峪关。”


    “有他在,我总能安心些。”李延皱了皱鼻子,好似是极力压制悲痛的情绪,“等他回来,我要向他请罪啊……”


    在场所有人下意识猛地抬头看瀚王。


    “不要说什么‘不必’‘不怪你’这类的话,倘若齐彦还活着,我是要随他喊泓客一句‘义父’的。”李延说得波澜不惊,好似他这样一位王,就该如此行事,没什么可吃惊的。


    他无需言语,无需抬眼,单单是坐在那里,全身上下便散发一种无形的威压。


    云枕松懂得他的情绪,自己身处李延当今处境,自己未必见得还如此理智。


    他向羽生使了个眼神,羽生捧着齐彦的遗物上前,他沉重地说道:“里面是齐彦的一些旧物,你都拿去吧。说实话,起初知道你对齐彦的感情,我并不是很赞许,总觉得爱是自由的,不带强迫性质,但后来逐渐了解了齐彦,方觉你同他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内敛、不善言辞、喜欢却不说出口,而你外放、花言巧语、喜欢巴不得昭告天下。”


    在听见对齐彦的评价时,李延周遭的气氛有了些许变化,冰冷的脸上露出浅淡的笑意,他完全忽视了云枕松有些冒犯的言语,仅因云枕松三言两语为他勾勒了一个生动的齐彦而开心。


    李延迫不及待地打开盒子,第一眼便瞧见了齐彦经常佩戴的那枚筒形扳指,上面有一道清晰的凹陷弧形沟槽,那是齐彦长时间佩戴扳指练习射箭所致。


    李延碰触扳指的瞬间,突然像是被烫了一下,心脏一颤,他能从这个盒子里找寻活着的齐彦,只要找出任何一点李延未曾在齐彦身上了解过的,他都能回味许久许久。


    李延郑重看向云枕松,眼中有些发亮,说道:“谢谢,真的谢谢。”


    在那一刹那,云枕松敢肯定一件事。


    在李延心中,再也不可能有人超越齐彦了。


    邓画默默叹了口气,她年长一些,见过的生死比他们都多。


    她缓慢地环视,她不知道等一切结束了,几人离世,又有几人生还。


    一直沉默的邓画开口:“瀚王。”


    李延道:“嗯?”


    邓画一字一顿地说道:“死别之后,每一刻时间的流逝,都在不断靠近重逢。”


    *


    堂内,一众先生和谋士七嘴八舌地在讨论,李延和云枕松从后面走出来时,一瞬间安静下来。


    李延落座,指节分明的手掌随意搭在扶手上,那枚属于齐彦的扳指安安稳稳戴在他的拇指上。


    身旁的云枕松一袭素青衣袍,安静地坐在李延的右手下首的次位,他抬手轻轻拨弄了一下面前矮几上的小巧香炉,逸出一缕清冽的松柏冷香。


    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谋士走出,清了清嗓子:“中州地界,势必夺回。冬季尚未度过,等到开春了,韩琰一定会有动作,到时候让他抢占先机,恢复南宣民生,再想夺回就难了,所以与北匈十九部的战争,开春之前,一定要结束。”


    李延手中不断摩挲着扳指,拇指按在那道凹陷上,问道:“兵家输赢,哪有那么容易预测,你有其他的想法,但说无妨。”


    “同北匈讲和。”


    云枕松抬眸看向他。


    李延不说话,堂内寂静无声,一根针掉落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讲和?”李延淡淡道。


    “正是。”


    就在这时,邓画站了出来,说道:“不知您老打算拿什么东西议和?女人?质子?粮食?银子?我们尚有一战的力量,为何要主动同他们议和?”


    “我们玄铁营不怕死。”鲁仪沉声说道。


    “那是自然。”另一人说道,“可是眼下不应该全力以赴夺回中州,统一大宣,为小齐将军报仇吗?”


    李延顿时皱了皱眉,还未开口,一旁的云枕松突然笑出了声。


    只听云枕松很细微地摇了摇头,语气温和:“这位大人,您可能不太熟悉北匈和大宣的战况,两方打了长达三辈人的仗,哪里这么容易讲和呢。倘若如您所愿,与北匈议和,可能会换取一年两年的安稳,可是,五年十年呢?时至今日,齐将军已经用三十多万人的战亡与数十年的坚持削弱了北匈的实力,动摇了他们的根基,现在放弃,不是你上下嘴皮子一动就能抵消掉的。”


    众人心惊。


    云枕松的每一句话,都如同巨石砸在平静的水面上,泛起圈圈涟漪。


    “再有,”云枕松的笑里没有愉悦,全是冷漠,“逝者已逝,再被你拿来编排,是不是,不太好?”


    那人瞬间瞪大了眼睛,全身汗毛竖起,冷汗直流。


    他惊恐地、小心翼翼地看向瀚王。


    下一秒,只见瀚王抬眸,眼底的幽深,深不可测。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这场故事,迎来了开端。……


    云枕松温柔地说道:“齐彦不一定会希望瀚王为他报仇, 不过一定会希望他效命了一辈子的玄铁营打胜仗。”


    从白天到黑夜,堂内逐渐亮起了暖黄的灯烛,像是把黑夜烧出一个洞来。


    羽生约摸着时间, 拿上将军亲手为主子做的大氅, 早早等在堂外。


    瀚城更靠近沙漠, 气候比其他地方都要干燥,夜里寒风一吹, 感觉能从身上刮下一层皮来。羽生缩了缩脖子,原地跺脚取暖。


    一盏油灯从游廊的拐角出现, 黑夜中缓缓走来一个人,等对方靠近了些, 光映在他的脸上, 羽生突然觉得这张脸好眼熟, 以前似乎见过,但一时竟没想起来。


    对方将食盒放在地上,掀起里面厚实的保温布,起身递给了羽生一碗热汤。


    “羽大人,夜里严寒, 喝点热汤暖暖身子。”男孩裹在黑色披风里, 礼貌说道。


    羽生被他的一声“羽大人”吓得不轻, 连连摆手,向他反复确认:“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只是执枢身边的侍从, 不是什么羽大人。”


    对方浅浅一笑,依旧举着那碗汤,笃定道:“没认错,既然恩人不喜欢羽大人这个称呼,我可以换一个。”


    羽生神色复杂地看向这人, 问道:“……什么恩人?”


    “奴……曾经叫做狗子。”


    羽生仿佛一下子被这个名字击中,愣在原地良久,半晌感慨地说道:“啊……我记得你,你现在……”


    羽生后退一步,上下打量起他。这才过了多长时间,男孩竟与记忆中的模样大相径庭,没了青涩和胆怯,眼睛也不再是湿漉漉的小心谨慎,他挺直腰板,披了件雅蓝交领长袍,小脸笼罩在油亮的绒毛间。


    但看不出傲慢,反倒多了几份应有的少年气。


    “过得很好呀。”羽生发自内心地祝贺他,“那你现在叫什么了?嘶……我是不是答应过你,替你向我主子求个名字?实在对不住啊,后来忙忘了。”


    “没事的没事的,王大管事给我起了个新名字。”


    “什么?”


    “承恩。”


    羽生愣了愣,说:“承、恩?承的是主子的恩?”


    “正是,”承恩笑了笑,“要不羽大人先把汤喝了?”


    “瞧我,现在喝现在喝。”羽生接过汤碗,一边细啜一边听承恩说道。


    “我现在负责瀚王府上所有日用度支,但心里总想报答执枢当日恩情,所以……”承恩忽然有些难以启齿,艰难乞求道,“所以可不可以让我侍奉侍奉执枢,只是在瀚城!绝不抢羽大人的位置。我想……想用倾尽所能让执枢舒服一些……”


    羽生看了看他,忽地笑出了声,浓郁的汤汁险些洒出,真诚道:“主子人很好的,不必这么拘着,你想伺候当然可以了,不过你得抓紧,等将军回来了,别说是你了,就连我都排不上,将军会把主子伺候得妥妥贴贴、舒舒服服。”


    承恩疑惑地皱了皱眉毛,试探问道:“将军?”


    当晚,羽生将承恩带到了云枕松房内,云枕松一边跨进门槛,一边解下大氅:“小生儿说的那个人……呢。”


    他话还没说完,一双手便轻盈地接过大氅,替云枕松脱衣。


    云枕松愣了一下,笑道:“你长大了,没以前稚嫩了呢。羽生,去把门口的书箱搬进来。”


    羽生熟练地干活。


    承恩尚未熟悉执枢的生活习惯,不知自己能做些什么,不过很快他发现了一件事,执枢同下人的相处模式,同任何主仆都不同。


    云枕松和往常一样,向羽生吐槽今日的劳累:“……你一句他一句地说,翻来覆去不过那几件事,我听得头都大了,到后面懒得回应,干脆装死。”


    羽生弯腰搬来书箱,下一刻承恩跑来帮忙,他笑道:“谢谢啊……主子,你是不是头又疼了?今日不让下人进堂内,晚间的药还未喝,小厨房还煨着呢。”


    云枕松往床榻上一倒,闷声说道:“太苦,不想喝了。”


    羽生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去厨房取药了,他太了解主子了,嘴上说着不想喝,但也仅限于嘴上说说,把药送到唇边,喝得比谁都痛快。


    另一边,承恩为云枕松按摩起了脑袋,云枕松闭眼小憩了一会儿,等羽生再次回来,云枕松腾出一直手揉了揉承恩的发顶:“很晚了,去睡觉吧,我夜间不需要人守着,羽生也会去休息。”


    接连几日,云枕松都是高强度的办公,有时候关在堂内,一谈就是一天。


    *


    安然被李延请了过去,安然进去的时候,堂内只剩几个关系近的人。


    安然自带浑然天成的贵气和优雅,一头乌黑的长发并没有盘成复杂的发髻,仅用一根素雅发钗松松挽起大半,余下几缕青丝柔软地垂落在白嫩颈侧。


    “叫我来,”然然落座无声,腰背挺直如修竹,双膝微曲,“有何事?”


    “让小妹看一幅画。”李延命人将画递到她手里。


    安然敛裾垂眸,一猜便中:“与传闻中的遗诏有关?”


    画卷缓缓展开,安然一边看一边说:“韩琰如今已然无视众怒,登基当了皇帝,这遗诏是有是无,还重要吗?”


    云枕松回道:“重要,如果可以找到遗诏,彻底销毁,让韩琰这辈子只能姓‘韩’。”


    “嗯,也是。”安然忽然看出了什么,动作猛然一顿,“等等……”


    李延问:“察觉到什么了?”


    安然漂亮的眉头顿时紧蹙,她满心困惑,缓慢回答:“我记得……父皇不善画人像,他钟爱竹和梅……”


    李延对遗诏的思路,始终是用隐蔽的法子将信息藏起来,至于是谁画的,他倒没有多想。而心思细腻,对画技有深刻见解的李瑀,倒是为他拓展了思路。


    安然抬头看了看四周,下一秒邓画预测了她的想法,递来烛台。


    安然一愣,冲她笑了笑,埋头仔细研究,同时解释道:“父皇御笔,讲究飘逸洒脱,给人的感觉大多是虚浮的意境,可这幅画的笔意过于端凝,把人画得太细致,就连身后的酒楼,都如此生动,父皇可不会画成这样。”


    此话一出,众人俯身看去。


    正如安然所言,画中线条工稳沉着,苍茫老辣,透过人物嶙峋骨相,能感受到笔力间的韧性和内敛。


    “就算不是父皇画的,又有何用?”李延不断搓揉指尖的扳指,“小妹,我离宫早,不知道后来宫中有没有什么秘法,能隐藏纸上的文字,你替我想想。”


    安然苦笑两声,随口感叹道:“听七哥的。不过像这样的画技当属韩老丞相的最好,可惜父皇说过,他早已封笔……”


    云枕松猛然抬起头,安然公主无心的一句如同惊雷般在他脑中炸响!


    韩老丞相?!


    无数思绪在一瞬间串成了完成的线。


    先帝病重时,韩老丞相一封密信,命令齐剑霜速回中州,北匈突然南下发动战争,紧接着,先帝与韩老丞相相继身亡,一事无成的太子继位,齐剑霜险些战死。


    这场故事,迎来了开端。


    苦苦追寻的遗诏,兜兜转转,最后竟也与韩老丞相有关。


    听闻韩琰与韩老丞相的关系不太好,自他死后,韩琰就没有回过韩府,一直住在外面。


    在所有人等待安然再发现点什么的时候,云枕松开口了。


    “在韩府,能找到答案。”


    李延听完云枕松的所有分析,在与他对视的刹那,双方凝重的目光说明了一切。


    他们怀疑,韩琰曾经通敌!


    甚至还让韩老丞相知晓了,至于遗诏,一直放在韩老丞相手里,原本应该给韩琰的,毕竟是自己养大的孩子,最后心痛于韩琰的疯狂,到死也没把遗诏拿出来。


    *


    在第十日,好几天没睡过好觉的云枕松早早便睡了,那晚承恩起夜,特意去往主子屋外转了一圈,可好巧不巧,看到一个满身寒气的男人,带着身肃杀气息,在主子房门外踌躇。


    承恩震惊瀚府侍卫无能的同时,刚准备大声喊人,谁料男人仿佛背后长了眼睛,肉眼都看不清他是如何来到承恩身前的,他一把捂住承恩的嘴,单手反绞承恩双臂,冷脸道:“喊什么,把枕松吵醒了怎么办。”


    “你……”


    “滚回去睡觉,这儿没你事。”齐剑霜将人往前一推。


    恰好巡逻侍卫经过,跪了齐剑霜,承恩这才反应过来,这人应该是羽生口中的“将军”。


    果不其然,第二日起床的主子,原本还一脸恹恹神情,在看到这位将军时,心情瞬间上扬起来。


    于是,能随意进出堂内的齐将军,成了全天伺候主子的人。


    齐剑霜事事亲历亲为,为云枕松沐浴更衣、擦脸束发、喂药哄睡。


    承恩多次吃惊于云执枢翻天覆地的变化,明明是一个手腕强硬、位高权重的执枢,为何在一个将军面前变得如此柔弱,他深深怀疑这柔弱是装出来。


    他的疑惑,终于在某天晚上听到主子房内传出“唔唔啊啊”令听者脸红的呜咽声后,得到了答案。


    翌日,主子晚起了一个时辰,齐将军前前后后端了许多桶热水进去。


    站在一旁不插手的羽生看出了承恩识破真相后的窘迫,宽慰道:“不要担心,被褥什么的,齐将军从不让我们下人浣洗。”


    屋内的云枕松听到了外面俩人的说话声,顿时红透了脸。


    他忍着羞耻,继续刚才的话题:“所以你打算怎么解决?毕竟只是有个猜测。”


    齐剑霜知道韩琰有可能通敌的消息后,先是大吃一惊,后是长久的沉思。


    他说道:“先把北匈战事结束,从他们那里拿到证据,然后告诉韩裴。”


    “韩裴?”云枕松奇怪道。


    齐剑霜目光沉沉,说道:“我敢打赌,韩裴不知道韩琰通敌一事。韩裴此人,可以为了升官活命,曲线救国,委曲求全,可一旦涉及叛国,他的脾气比谁都犟,骨头比谁都硬。”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晚溪莫怕,我定平安归来……


    程绥、程绍、鲁仪三人, 随着各自的营,分为三队,翻越层峦叠嶂的太阴山, 依照先前经过反复试验与筹谋的决定, 于太阴以北的三处埋伏点进行驻扎, 与此同时,早在数月前准备好的辎重车队, 正按部就班的前往各自的目的地。


    齐剑霜和邓画,则带领三营和四营, 在首轮突袭后,接替一二营, 进行战斗。


    齐剑霜无法预估这场最后的战斗会持续多久, 顺利的话, 一个月,初春来临;不顺利的话,数月,盛夏日。


    各处城门如同狭窄的闸口,被汹涌的物资和人畜彻底塞满。最先涌出的是体壮如山的高大挽马, 套着粗粝的皮轭, 鼻孔里喷出粗重的白气, 在凛冽的寒风中,变得格外明显。


    挽马拉拽的, 是首尾相接、望不到尽头的辎重大车,铁包的巨轮碾过路面时,发出沉闷的轮动声响,车上堆积的货物都已被油布和绳索紧紧捆扎,车轴不堪重负, “吱嘎”声刺耳挠心。


    云枕松看着劳作数月后收获的粮食和草料,此时此刻正运往前线,心里没有多少自豪,更多的是忧心,他嫌弃粮食太少,可自己又实在变不出更多。


    拉着成捆的箭矢的马车缓缓从眼前驶过,箭头在日光的照耀下、雪地的反射下闪烁着密集瘆人的寒光,有关兵器护甲一类的辎重,都被云枕松安排着最后运出,这其中,有他保留到最后的杀手锏——使用系统图纸改良过的火铳。


    其实叫做火铳不太恰当,因为经过齐彦上千次的尝试,先前玄铁营批量赶制的火铳已经完全克服了射程短、爆发力弱、耗费大等缺点。


    如今运往前线的,使用起来更加便捷高效,攻击力也不容小觑。


    配合齐剑霜训练出的火药精兵,能发挥出不小的威力。


    除了挽马,还有成群的驮驴和牛队,驴子倔强嘶鸣,牛群低沉哞叫,甩鞭清脆炸响,车马喧嚣,空气里还弥漫着浓烈的牲口体味,就这样整整一天,在子时三刻,才完成第一轮辎重运送。


    云枕松回到房内,用力地揉着胀痛的太阳穴,紧闭双眼。


    不过三个时辰,齐剑霜也会出发,前往血腥、残酷的前线作战。


    一切都将变得未卜。


    系统已经消失,不会给他任何帮助了,但其带来的惩罚仍会持续下去。


    云枕松不知道最后的结局会如何,在战场上,后台究竟能使出何种手段,将故事线拉回“正轨”。


    他心血来潮,点开了光幕,让他意外的是,“个人中心”的所有数值,竟然将近满值。


    信服值、幸运值都已变满,幸运值到达95%,相比之下,寿命值卡在了80%。


    云枕松不清楚是不是1224在默默的帮助他,由于完成任务会获得奖励这个机制的存在,后台已经遏制了任务的发布,从而阻止他获得任何奖励,从系统手里取得帮助。


    但是1224依然动用自己最大的权限,帮助云枕松提升个人能力,或许在他未听到语音播报的时候,1224已经把任务下发,而他也不负所望,顺利完成了任务。


    那一刻,云枕松心情很复杂。


    他不知道自己是算幸运呢,还是不幸呢,前期因为有系统,他才顺风顺水,后期也是因为有系统,他举步维艰。


    命运弄人呐。


    云枕松在背包深处,发现了两件好东西——万能筋骨贴和一件金蟾软甲。


    是先前完成主线任务发放的奖励。


    他从背包里把这两件东西拿了出来,恰好,齐剑霜结束了最后的部署,紧赶慢赶地回到云枕松身边。


    在瞧见云枕松的一瞬间,齐剑霜的负面情绪得到了缓解,他轻轻合上门,一把抱住了云枕松。


    二人什么都没说,就这样静静抱了许久。


    享受着开战前的片刻安宁。


    “给。”云枕松下巴搭在齐剑霜的肩窝上,轻声对他说了一句。


    齐剑霜道:“什么?”


    云枕松认真得可爱,说道:“护身符。”


    齐剑霜以为是什么求来的符纸之类的,笑着把人从怀里掰正,话说了一半顿住:“看看揣哪里会……软甲?和药贴?”


    齐剑霜挑了挑眉,看向云枕松。


    云枕松扬起脑袋:“昂,不然你以为是什么?我不会拿虚的来哄你。”


    “这个软甲,睡觉也得给我穿着,”云枕松说着,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脱衣服,紧接着又把药贴好好塞进了他的贴身行囊里,“这个药贴,哪里受伤了,就赶紧贴一片,结束回来,一片都不许给我剩。”


    齐剑霜一把掐住云枕松的下巴,不顾他拼命低下头想掩饰眼里的泪花,齐剑霜看着云枕松的眸。


    双方视线交错的时候,爱意也在不断流转。


    云枕松语气里带着鼻音:“我怕冷,尤其怕春寒料峭,你是知道的。”


    齐剑霜薄唇几次翕动,拇指擦去他眼尾的泪,指腹拂过的位置,留下一片泛红的皮肤。


    真是太娇气了。


    娇气到,只有他齐剑霜能养好。


    “晚溪莫怕,我定平安归来。”


    齐剑霜紧紧拥住怕冷的云枕松,略带磁性的嗓音,发出极尽温柔的细语。


    *


    哈勒巴赤手空拳,同时撂倒五名壮汉,他的进步让所有属下震惊。


    哈勒巴是个能吃苦的,虽然脾气暴躁,没有他父亲那般沉稳,但比任何人都要强,以前他总着父亲出去打仗,浑身上下都是拼劲儿,有时候在战场上受了很重的伤,咬碎牙,也要把对方杀死,有一次,竟伤到了萧熙。


    不过,他也在一次次出战和失败中学会了沉着,仗要一点点打,兵要一点点练。


    凡是碰上激烈的争吵,哈勒巴便会黑着脸,一言不发,屁股也坐得沉,他越是沉默,越凸显双方的疯癫,于是等他们渐渐反应过来了,瞬间缄默。


    可汗都没开口,他们也不好意思继续叽叽喳喳下去。


    到后来,哈勒巴已经用实际行动明确告诉阿古拉和察合台他们了——


    议他娘的什么和!他们要打!痛痛快快地和齐剑霜打一场!


    为死去的半数将士们报仇!


    看着众人起身纷纷离开,帐内空荡荡的,哈勒巴一脸狠戾,他瞥了眼骨浪。


    骨浪了然,立刻压下身子,将耳朵贴了过去。


    哈勒巴压低声线:“盯死那帮老不死的,谁敢暗中联络北宣,杀。”


    串通敌国,出卖民族的事,他虽没做过,但却见识过。


    因为韩琰的存在,作为大宣军队的玄铁营,可吃了不少苦头,其中有好几十万的士兵原本是不需要死的。


    大宣子民辛辛苦苦种出的粮食,却喂进了残害同胞、掠夺家园的敌人嘴里。


    听来真是讽刺至极。


    所以,哈勒巴从没看上过韩琰,韩琰借他的手,牵制住齐剑霜,登上皇位,如今他和韩琰在无声中决裂,便也要借韩琰的手,一举终结齐剑霜的不败神话。


    “去,”哈勒巴恢复了正常的音量,扬起下巴,嘴边浮现一丝坏笑,“把我们的宝贝儿放出来,饿了那么久,该吃点好的了。”


    骨浪闻言,露出猖狂的笑,眼中溢出势在必得的自信。


    *


    毡帘甩落的一瞬间,刚才还吵得不可开交的巴图和阿古拉,平静对视一秒后,分道扬镳。


    “哎!巴图!”


    达兰招手,朝巴图吼了一嗓子。


    巴图由于心虚,被他吓了一跳,转头看见是牧云部的首领,顿时没好气地呛道:“干他娘的啥?”


    “操,你吃枪药了!跟我发什么脾气!”达兰往他胳膊上呼了一巴掌,“老子是达兰,不是什么阿古拉!”


    巴图自知没理,火气一下子灭了,他扣了扣脸,干巴巴道:“叫我干啥?”


    “你们赤豹……有没有多的豹子?给我们牧云几匹呗。”达兰贼眉鼠眼地看向他。


    达兰比巴图矮一头,看他要仰头,此时俩人离得近,巴图俯视看他,他就显得更丑陋了。


    一看就没憋好屁


    “滚蛋!”巴图赶紧把他挥开了,“我们自己的汉子都不够呢,你当豹子那么好操控的?给你们了,还没牵到手,就得连肉带骨给你们啃干净。”


    大战在即,每个部落都想自己争取更多的粮草,虽然可汗已经平均下发了,但比别人多一分胜算,终归是好的。


    况且,除了沙狼、赤豹、白鹰三部,其余部落严重缺少自然优势。


    眼下的情况是,主和派抱团取暖,主战派紧跟哈勒巴,强者庇护弱者,弱者听命强者,而至上的圭臬,是依附于哈勒巴——他们最强悍、最伟大的可汗。


    *


    天刚蒙蒙亮,而齐剑霜早已穿戴整齐,邓画出帐时,一眼便瞧出了他整夜未眠。


    邓画一边啃着硬窝头,一边荡到齐剑霜身边,身子一跃,坐上了栏杆上,漫不经心道:“你这样可不行,精神根本撑不到晚上,一会儿去睡一觉吧。”


    “一堆事还没做最后的检查……”


    “我去。”邓画三口就把窝头吃干净了,双臂后折,脑袋枕在上面,“有我呢,你放心。”


    齐剑霜淡淡瞥了她一眼,静静看着她,突然问道:“你那句话,是你自己说的吗?”


    “哪句?”


    “死别之后,每一刻时间的流逝,都在不断靠近重逢。”


    齐剑霜一字不差地重复给她。


    邓画一愣,笑了笑:“不是,你母亲讲给我们的。”


    齐剑霜扭回头:“猜到了。”


    “母亲死之前,好像说的就是这句,当时耳鸣了,没听真切。”


    邓画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今晚何时?”


    齐剑霜一字一顿道:“丑时二刻,开战。”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本将看不到你的诚意。”……


    玄铁营最近一次的杀戮, 是在青鬃部的领土,剿灭六部中,最深入北匈的一部, 而青鬃部紧邻的, 便是枯骨部。


    一个曾经辉煌如今衰败的部落, 靠着蛊虫毒螨、萨满血祭,赢得过其余部落的仰慕, 后来占卜失败,打了败仗, 逐渐没落了。


    枯骨的长老,孛边, 如今在十九部里成了所有人都可以忽视欺压的存在。


    齐剑霜在还巫峪关的时候, 孛边秘密请过齐剑霜。


    小五穿过忙忙碌碌的军队, 滑跪到齐剑霜脚下,齐剑霜还以为自己踩到什么脏东西了,往前略微踉跄一下,低头一看,顿时语塞:“……”


    “毛毛愣愣的!”鲁仪一巴掌扇在小五后脑勺上, “侍卫呢?!干什么吃的, 随随便便就把他放进来了!”


    放眼放去, 周围全是全副武装、腰佩大刀的壮汉,齐剑霜身量比一般人还要高, 站在人群里,有种鹤立鸡群的威严。


    小五慌张间语无伦次:“我……我我,我来送……”


    邓画站在一旁,听见动静回头瞥了眼,当即笑道:“老鲁, 那么凶干屁,小五个头太小,往哪儿一钻,像个泥鳅似的,溜滑。”


    “行了,”齐剑霜嫌弃地皱眉,一把将跪地的小五捞起来,放直,卷起手中的布防图,朝小五掌心抬了一下下巴,“手里拿的是什么?”


    小五倒匀了气,不敢耽搁一点:“枯骨部长老送来的请帖。”


    闻言,齐剑霜戴着半指手套,拿过请帖,单手上下轻轻一捻,请帖展开,几秒后,他读完,递给了邓画。


    漫不经心地轻声嗤笑:“这点诚意,还想着投靠呢。”


    说完,一个利落漂亮的翻身上马动作,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后来,孛边请的第十次,齐剑霜挑了挑眉,哭笑不得:“这老头,还怪锲而不舍的。”


    “那就去会会呗。”云枕松揉着后腰站起身,“管他要点虫子什么的,你罩不罩他另说。”


    齐剑霜笑了:“蛊虫毒螨可不便宜。”


    云枕松回眸,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我家泓客的出场费,也不便宜。”


    然后,齐剑霜就回了对方一个字——


    等。


    今日,齐剑霜要先去会会这个孛边。


    孛边冒着被哈勒巴发现的风险,特意派人来接的齐剑霜,以表自己的诚意。


    齐剑霜可不管他的死活,大张旗鼓带了一大帮铁甲将士,这时齐剑霜下令,能把整个枯骨部灭了。


    这架势,无异于引狼入室。


    孛边老了,后背有些驮,走起路来,能看出腿脚受过伤,他一见到齐剑霜,踉踉跄跄地跑去迎接,差点把自己绊倒。


    齐剑霜说道:“慢着些,不用整些没用的东西,有什么事,直接说。”


    齐剑霜大马金刀地落座,孛边尬笑两声,转而亲自为齐剑霜倒酒:“大帅,我们想同您交个朋友。”


    “本将交朋友,交的是两样东西。”齐剑霜眼神漠然,淡淡说道,“时间,和命。”


    “你看看,你能交出什么来。”


    程绥坐在一边,撑一条腿,胳膊拄在膝盖上,牛头鼎里倒满北匈独有的马奶酒,旁边,赫然放着一把足有小臂长的短刀。


    孛边咽了咽唾沫,抬手擦掉顺着额角淌下的汗:“在下、在下想和大帅好好,谈一谈。”


    “嗯,谈吧。”齐剑霜不咸不淡地回了句,桌上酒他是一口不沾。


    孛边试探道:“放松一下……可以吧?”


    齐剑霜没说话,动作一顿,看了他一眼。


    紧接着,孛边打了个响指,五个穿着单薄、柔弱纤细的人儿走了进来,脚踝系着红绳和银铃,白得发亮的双臂整个裸露出来,臂钗直晃人眼。


    有两名女子,穿着异域抹胸装束,缠缠绵绵地软倒在程绥两侧,一时间,程绥的视线都不知道落在哪里,身子僵硬,全身肌肉下意识紧绷起来。


    齐剑霜刚要开口拒绝,谁料孛边一抬手,自以为十分贴心地笑道:“大帅莫急,我了解您的癖好,叫来的都是水灵灵的男孩。”


    果然,靠近他的三个人,都是白白静静、美得雌雄莫辨的男子。


    “…………………………”


    齐剑霜咬了咬后牙,猛地听到程绥没憋住的笑声,额角顿时暴起青筋。


    孛边一愣。


    “都滚。”齐剑霜说道。


    孛边大惊失色,还欲揣测齐剑霜的心思,瞧见他手臂肌肉都粗了半圈,当即立下,让他们都出去了。


    齐剑霜缓缓转过头,看着孛边,说道:“孛边,本将看不到你的诚意。”


    孛边心下一惊,心里想不通他为何会生气。在他的观念里,一个男人心里,不可能只有一个人,身边更甚,更何况是像齐剑霜这样的男子。


    孛边以为是大帅没看上刚才那几个人,赶紧陪笑:“下次,下次一定给大帅找……”


    齐剑霜立刻发觉对方误会了自己的意思,皱眉打断:“孛边,本将能来,全因为云大人替你开口了,要不然,你以为本将会跟你在这儿耗这么长时间?”


    不对孛边说话的时间,齐剑霜继续说道:“本将要你们的蛊虫和毒螨。从前你不曾找过本将,如今心里想的是什么,本将一清二楚。你的花言巧语,在刀光血影前,一文不值。”


    语毕,齐剑霜不再久留。


    至于蛊虫的数量,他不说,孛边自己决定。


    多的有多的帮法,少的有少的帮法。


    而且,齐剑霜无法确定孛边是真心投靠,还是碟中谍,哈勒巴派他来做探子的。


    *


    北疆的深冬,风是刮骨的刀。


    莫尔古勒河早已冻成了一面巨大的、幽暗的镜子,两岸的莽原被厚厚的积雪覆盖,放眼望去,湖面仿佛雪绒间的一只长狭的眼,凝视着这片苍穹。


    一营彭重和二营程绍无言对视,彭重朝程绍打了个玄铁营内部作战手势,程绍看后,沉默半晌,回了个“平安”的手势。


    黑暗笼罩着大地,今夜无月,星星多到吓人,稍一抬头看天,便会有种被密密麻麻的寒星吸进去的感觉。


    夜里好冷,上下牙直打颤,一直隐在暗处的程绥愈发担心一会儿下水的一营将士。


    深冬的河水,可不是闹着玩的,能活活把人冻死!


    程绥缓缓吐出一口白气,向身旁扫了一眼自己的弟弟。


    他离开后,弟弟程绍接替了他二营长的职位,领兵领得不错,有自己当年的风范,后来等他回到玄铁营,拒绝了二营营长的军职,专心在齐剑霜手底下当起了副将。


    思及此,突然,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里,蹿出一道笔直的火。


    鲁仪放出信号,烟火飞升,如同春日燎原的火苗,这黑夜便是无垠的野草。


    眨眼间,油囊倾倒,无数火把燃烧起来,将方圆十余里照得亮亮堂堂!


    在黑夜里,数万将士同一时间由爬伏姿态,迅猛起身,玄铁铠甲表面的啮齿与鳞甲泛着冷光,随着关节的动作,碰撞在一起,发出震耳欲聋的铿锵声浪。


    二营出动,直逼十九部严防死守的边防。


    这一次,玄铁营要主动出击,不想再陷入被动。


    *


    莫尔古勒河上游数十里外的北匈边防营,杀声震天!


    “敌袭——!!!”巡夜的北匈汉子骑马疯狂奔来,用尽浑身力气,声嘶力竭地喊出。


    烽燧高楼处,燃起连排火焰的同时,玄铁营的钢刀利器毫不留情地劈裂最外围的铁栏。


    营外巡夜的北汉子毫无还击之力,伴随程绍、程绥双刀一齐发出“锃”的金属颤音,玄铁营千千万万匹战马、千千万万道利刃,瞬间踏平边防营的所有防护!


    程绥坐于躁动的马背上,身形剧烈摇晃,与此同时,绵延挺进的大军中,高高扬起玄铁营的军旗,在霜雪中,猎猎作响。


    程绥长臂猛地挥下,喉间发出泣血的嘶吼!


    “将士们——杀!!!”


    今夜由查干负责边防,他听到巨响后,睁开眼睛的同时,已经拿起刀,猛地掀帘而出,看着眼前被铁骑踏平的边防营,查干呆愣在原地。


    惊心动魄,久久无法回神。


    “玄铁营突袭!”北匈士兵一路狂奔到查干帐前,满脸惊恐,“玄……”


    话还没说,一箭刺穿了士兵的心脏,血液喷了查干一脸,彻底燃着了查干的思绪。


    “齐剑霜?!”查干眨眼间穿上属下火急火燎送来的护甲,怒喝,“迎战!快去通知汗廷!!!”


    凄厉的号角终于划破夜空,但为时已晚,北匈边防已被这突如其来的猛烈袭击彻底打懵,节节败退,很快退到了莫尔古勒河岸。


    “唰——”


    箭头如雨注下,有人的地方就有箭矢,密集到根本无法躲闪,一瞬间,倒下的尸体成摞堆积,漫天恶臭,血肉飞溅。


    查干目眦欲裂,眼里仿佛要流出猩红的血般,他咬破了嘴唇,十指因为连续全力地格挡,早已磨烂。


    “放、放火!!!放火啊!”查干急得焦头烂额,全身横肉直颤。


    北匈话闯入夜空的霎那,就被玄铁营将士们的杀声吞噬殆尽。


    “轰隆——”火油顺着烽燧,窜舔向整个营地,此时此刻,布帐和木桩成了最佳的助燃剂,火舌席卷军粮仓库,下一刻,苍穹之下,掀起能吞噬一切的气浪。


    “撤!”程绍一把拽回因为惯性一时间无法停止向前的程绥。


    他发出命令,所有将士迅速停下攻势,毫无留恋,训练有序、列队整齐地后退。


    隔着漫天大火,查干恶狠狠地朝他们撤退的方向啐了一口。


    当时,查干满脑子都是虽然损失巨大,但好歹逃过一劫,然而,下一秒,在“噼啪”的火星飞溅声中,他非常诧异地听到了冰裂的声响。


    在如此混乱的场面中,本应听不到这么细微的声响,可他就是听见了。


    犹豫转身查看,恐怖的景象出现了!


    这也是查干这辈子看到的最后一幕。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百年一遇、古怪荒诞的大暴……


    原本坚实的冰面, 如同脆弱的玻璃般瞬间崩裂!


    巨大的冰板块块翘开、翻转、塌陷,刺骨的黑色河水裹挟着碎冰,溅起阵阵浪花。


    查干瞳孔骤然扩张到极限, 冰窟里钻出无数名黑衣甲兵, 如同融入黑夜的水, 在极短的时间内,将身处莫尔古勒河的将士们一网打尽。


    查干腹部被捅穿, 紧接着整个下肢被横刀截断,一声刺耳的尖叫隐在齿间。彭重当胸一脚踹下, 查干连人带马坠入冰冷河底。


    “啊——!”


    “救命!”


    “有埋伏!有埋伏!”


    一个月前,四营营长、几位副将以及齐剑霜日日商讨最后的突袭战术, 演算操练多次, 军阵排布、指令动作、招式配合等等全部演练上千万, 狂风大作事在练,暴雪纷飞时在练,深更半夜、寒风刺骨时都在练。


    此外,所有的军用物资,云枕松一一为他们补齐。


    正如此刻一营将士们身上穿的特质皮甲, 内衬厚绒, 外覆油脂, 光是赶制这一批衣服,云枕松前前后后耗费了不少心血与银子。


    为了这最后的一仗, 他们付出了太多辛苦与血汗。


    他们所有人,都竭尽全力,确保万无一失。


    前有烈焰,后是深渊,进退为难, 举步维艰,这便暗示着首次正面交锋,北匈完败。


    冰冷的河水灌入口鼻,北匈士兵徒劳地挥舞手中武器,砸起无数浪花。


    上千名的北匈精锐,瞬间损失殆尽。冰水混合着鲜血,在破碎的冰面上形成一片片猩红的漩涡,落水者在刺骨的寒冷中挣扎,很快失去力气,沉入无尽的黑暗。


    混乱渐渐平息,彭重收了刀,反复搓动胳膊,以维持微弱的呼吸。


    长时间潜伏在冰层之下,寒气早已深入骨髓,肌肉僵硬如铁,刚才的所有动作,靠的是胸中燃烧的信念和忠诚。


    好在身后有火海,放在平日的灼烧感,眼下成了取暖的绝佳好物。


    彭重摘下头盔,倒出里面的寒水,扬声提醒将士们:“都看着点!小心别把衣服烧着!”


    “得令!”


    彭重等了一会儿,没等来要会师的二营,等来了百年一遇、古怪荒诞的大暴雪。


    方才还在张狂的烈焰,此刻竟像被掐住了咽喉,火舌蜷缩着后退,被雪幕摁进焦黑的泥土里。


    焦糊味还未散尽,刺骨的寒意再次顺着指缝攀爬,在皮甲上凝成厚厚的冰晶。


    彭重猝然抬头,错愕地看着倾盆倒下的雪。


    太反常了!


    可谁又能操纵气象?!


    也……太倒霉了吧……


    *


    带兵的程家兄弟,绕过火场正赶往下一个突袭点,被突如其来的雪砸懵了。


    “真他娘的见鬼了……”程绥上下牙齿都在打颤,胯/下的战马开始不安地起跳、原地打转,不愿前进。


    程绥眉头一紧,大声呵斥了一声马的名字,缰绳勒紧,马这才安静。


    转眼间,天地之间只剩下一片混沌的白。


    风在黑夜荒原上尖啸,卷起的雪浪形成一道道起伏的、向前翻涌的白色沙丘。


    前一刻还能看见的枯树和乱石,顷刻间便被吞没,连轮廓都不曾留下。


    大军手中的火把全数熄灭,黑暗和寒冷劈头盖脸地砸来,惊恐和害怕笼罩在每个人的头上。


    不行!


    得继续赶路!不能回头!更不能退缩!


    程绍心里想着,开口的声音被风湮灭,第二次,他克服冷颤和烈风,撕心裂肺地吼道:“继、续、前、进!”


    “系上束甲绦!”程绥紧跟其后地呐喊,“系腰上!扎紧!”


    命令一传十,十传百,不多时,大军所有人都动了起来,每个人抓住前人的束甲绦,紧紧系在自己的腰上,接着向后传递。


    他们感觉胸腹腔内的器官在剧烈颤抖中收缩。


    程绥行军十余载,从未见过如此异象,这雪,这风,真能活活把人撕裂,吞得一干二净。


    *


    未眠的云枕松忽然感到一阵寒意,明明是在温暖的房内,因为他畏寒,他屋中的炭火比李延的用度都足,就连夜晚,也是烧得火热,可他清清楚楚感受到了。


    从后心直抵太阳穴的寒意。


    下一秒,头疼的老毛病再次找上门,云枕松整个人从卧榻狠狠摔了下去,盥洗架被他撞倒,砸在云枕松后腰,一股酸痛把云枕松的眼泪都逼了出来。


    云枕松知道这绝不是自己能忍过去的了,他连呼吸都变得格外艰难:“来……来人……”


    “嘭!”


    房门被猝然推开,门板重重砸到墙壁后又弹回,羽生惊慌失措地奔向主子,承恩带人跌跌撞撞来到主子跟前。


    众人手忙脚乱地把晕厥的云执枢抬到床榻,赶来的大夫气都没喘匀便开始把脉。


    泓客出事了。


    后台……后台有了动作!


    云枕松深感一阵无力的窒息,在这种情况下,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说不出一句话,只有眼泪从紧闭的双眼间滚滚淌下。


    “发生什么事了?!”


    李延听到通报后,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穿着一身单薄的中衣便急匆匆地赶来。


    他知道云枕松身体不好,但都说齐剑霜一直尽心尽力地养护着,短时间不会发生什么大事,饶是如此,李延也不太会让云枕松过度操劳。


    这是怎么了?怎么齐剑霜一走,云枕松的身体状况就急速下滑?


    所有人向两侧退避,为瀚王让出一条道。


    李延黑脸问府上的大夫:“如何了?”


    “情况……不太好,”大夫犹犹豫豫地说出实情,“脉象沉微欲绝……几近散脉啊……”


    羽生一下子扑到大夫身上,“噗通”一声跪地,嚎啕痛哭道:“不行!你得救我主子啊!你一定有办法一定有办法!求你了,救救我主子!瀚、瀚王!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了……”


    承恩着急得直打转,满头大汗。


    大夫艰难道:“这位公子,你先起来,老身……”


    李延看了眼云枕松毫无血色的面孔,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云枕松的命太重要了。先不论云枕松自身有多大的威力,但是齐剑霜对他的态度,就足以扭转整个政局。


    长袖之下,李延握紧双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沉声道:“去把续命丹取来。”


    “这……!”大夫支支吾吾道,“就一颗……”


    最后用来救瀚王性命的……


    李延猛然回头,死死盯着大夫,薄唇轻启,不容置喙:“取来!”


    *


    天色终于亮了起来,但并不亮堂,而是阴沉的铅灰色。


    大雪纷纷扬扬落下,却无法掩盖莫尔古勒河上的人间地狱。


    破碎的冰面漂浮着无数尸体、战马的残骸、碎裂的兵器,猩红的血水在黑色的河水和白色的冰雪间蜿蜒流淌,触目惊心。


    寒风卷着血腥味和硝烟味,刺鼻欲呕。


    战斗从丑时二刻持续到辰时三刻,整整三个多时辰。


    玄铁营一营、二营以自身为饵,以冰河为坟,成功撕碎了北匈坚实的防盾,此后所有攻击都将畅通无阻。


    整夜行军,一营无法预估自己到底走了多远。距离集合点还有多远,暴雪仍未停止,时至此刻,寒冷吓人,盲最致命。


    雪原已成饕餮巨口。


    风卷着冰砂,抽在铁甲上铮铮作响,铠甲表面凝出半寸厚的霜壳,关节处的锁环早被冻死,每一步都像拖着千斤冰棺。


    “继续……走!”程绥所有露在外面的皮肤,都已冻裂,变成细碎的伤口,渗出的血珠凝固。


    雪幕稠得化不开,火把刚点燃就被狂风摁灭。


    “跟紧!”程绍的吼声被风雪绞碎。


    死亡从脚下开始蔓延。


    有人踩进看似平坦的雪窝,整个人像被地鬼拽住般下沉。


    “救我——”


    程绍猛然转头!


    呼声未落,雪已没顶。众人扑救时只扯到半截束甲绦,断口处挂满冰凌。


    死寂。


    绝望倒灌。


    原本士气高涨的军队,逐渐没了声音。


    突然,呼啸声传来别样的音调,程绍和程绥立刻停下,陡然回望。


    在茫茫雪海中,由齐剑霜带领的玄铁营大军,姗姗来迟。


    “一营!坚持住!”邓画吼道。


    队里有人认出了邓画,狂呼起来:“……是、是邓副他们!!!”


    齐剑霜的披风早已冻成硬板,他高大威猛的身姿出现在众人眼前,无疑成了最坚实、最鼓舞人心的定海神针!


    身后的玄铁精锐排成锥形阵,每人腰间拴着麻绳相连,这成了唯一能在雪暴中维系队形的方式。


    昨夜一二营出去没多久,齐剑霜便瞧出远方的不对,派人探查回来,得知天气异常,而仅思索两秒,便下令出发。


    齐剑霜比预计的时间早了两个时辰,要知道,战场上丝毫的偏差,就能要了半个营的性命。


    而齐剑霜赌上自己可能要背负一辈子骂名的代价,下令出发,最后成了一二营的救命稻草。


    彭重从人群中冒了出来,紧紧拥住程绥,说不出一句话,满是冻伤的手掌用尽全力拍在他后背。


    齐剑霜沉默了一会儿,待邓画将伤员处理好、绑紧麻绳,齐剑霜拍了拍彭重的胳膊,扫了眼靠近的程绍。


    沉声道:“全军,齐发!”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落在史书上的笔,不会歪……


    边防营跑回的人慌不择路地踏进汗廷, 一圈刀剑架上他脖子,哈勒巴抬眸。


    那人皮肤被烫得溃烂,喉咙烧废, 用辨别不出形状的手, 往外一指!


    哈勒巴霍然起身, 向前大迈两步,眼底映起茫茫星火时, 他身形一顿。


    *


    “杀——!!!杀了他们!杀了他们啊啊啊!”


    北方地平线上,一道无边无际的黑线缓缓压来。


    邓画眉骨低压:“是哈勒巴亲率的北匈主力。”


    “等的就是他们。”齐剑霜一字一顿道。


    齐剑霜胯/下玄马铁蹄高扬, 重踏白雪的下一秒,齐剑霜飞驰而出。


    两军战鼓擂擂, 旌旗蔽日。


    刀剑无眼, 仅仅是转身的间隙, 身旁就倒下了一批人。


    “哎!”骨浪肩膀受过重伤,无法冲锋,同自己一列的部落长老都迫不及待地上场作战,情急之中,他拽了一把离自己最近的巴图, 大喊着试图压过周遭厮杀, “那个女人!不能轻视!”


    北匈话说快了就像嘴里含了块烧红的石头, 听来叽里咕噜的。


    巴图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甩开骨浪拽着自己的手, 不耐烦地粗声道:“知道了知道了。”


    邓画最擅长的作战方式有两种,马背上用长枪,和近身时用短刀。


    她不像男人,出击前要骂两句,好像只有这样自己就会功力大增, 震慑对手。


    全程不发一言,是她一贯作风。


    邓画女将,纵马掠过雪原,每扬起一场雪,必落下一弧血,黑甲在日光之下反射出刺眼的银光。


    人头落地,惨痛的呐喊声被掐断,牧云部的达兰甩着马鞭横冲直撞过来。


    邓画瞳孔一震。


    与此同时,彭重、钱邱、程绥、程绍等人正带兵将北匈大军打散,原本凝成一股势不可挡的将士顿时分散成无数股。


    邓画突然夹紧马腹,战马嘶鸣人立,借着这股向上的势力,手中七尺红缨长枪化作飞龙腾空,枪尖铮地撕开风幕,精准刺入达兰坐骑的咽喉!


    腕底一拧,“噗呲——!”一声,枪缨炸开血雾,达兰轰然摔下马,半张脸瞬间砸烂。


    背后刀风袭来,邓画纤腰后折贴住马臀,长枪自腋下反刺而出,挑破巴图的偷袭。


    “娘们!找死!”巴图朝她狠狠啐了一口。


    碎发向后飞扬,邓画面无表情地看着巴图,手脚火速调整作战姿势。


    玄铁营的将士围攻上巴图,转眼间便被巴图一记重击敲碎脑骨,脑浆飞溅。


    心脏“砰砰”撞击着肋骨,伴随“噗嗤”一声,邓画手中的枪杆洞穿袭兵胸甲,顺势挑甩,尸身轰然砸翻一排步卒。


    下一秒,战马在应接不暇的巴图眼皮子底下回旋,邓画单臂振枪,杀声震耳欲聋,耳膜嗡嗡作响,红缨脱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精确掠过围护达兰的一众将士,丝毫不差地捅穿了达兰的咽喉!


    喉管四处喷血,可是这点血量在战场上,根本算不上什么。


    巴图瞪大眼睛,嘶吼道:“不要——!”


    邓画用力,骑在马上,手掌拽紧绑在长枪尾部的黑布条,眨眼间收回自己的武器。


    她不发一言,身下的马极通灵性,不等邓画做出指示,它便朝着巴图撞了过去。


    邓画身形下压,几乎要贴到马颈,右手长枪直指身后,一身被血染红的铁甲,狂风大作间,露出的黑发与长枪上的红缨,顺风潇洒飘扬。


    邓画逆着人群,一身被血染红的铁甲,眼底决绝摄人心魄,她势必杀死巴图。


    没有悬念。


    *


    军报加急送达,永熙帝即刻命令军队出发,攻下巫峪关!


    胥信厚在前线作战,永熙帝稳坐大后方,此时此刻朝堂已然乱成一锅粥。


    “皇帝!万万不可啊!!!”


    “此刻外敌入侵!自相残杀绝非良策啊!皇帝三思——”


    “是啊!你你你……你会遗臭万年的!”一名年迈的老臣拄拐,急到跳脚。


    永熙帝冰冷的视线横扫而去。


    他此刻不杀臣,是因为不想用杀戮震慑其余大臣的心。


    貌合神离又如何?他此时此刻要的是顺从!绝对的、不容置喙的顺从!


    站韩裴队的官员,眼下是一句话也说不出了。想替皇帝说话,可实在是一句好话也编不出来,闭嘴,便已是对皇帝最大的尊重。


    所有人都被拦在帐外,侍卫拔刀,无人敢再靠近,只能远远地喊。


    老臣见永熙帝无动于衷,转而劝阻韩裴:“韩相!韩相呐!这不对,不对啊!快收手吧!此时打败了李延?叫大宣的千万子民如何?这是……是通敌!明晃晃的通敌啊!”


    此言一出,群人再次骚动不止,檄文漫天飞扬,哗哗作响。


    韩裴本来是咬牙沉默的,听到“通敌”二字,他再也无法忍受。


    韩裴知道永熙帝的苦衷。


    只有这时,齐剑霜被玄铁营牵制,北宣是最削弱的时候,也只有这个时候,他们才有与北宣一战的可能。


    倘若现在不出手,战事一结束,齐剑霜便会带兵,让他李延入主中州。


    韩裴道:“陛下……收手吧!以后我们再找机会……”


    “哪儿来的机会?!”永熙帝狠狠说道,“你告诉朕!还去哪里找契机?!”


    韩裴表情悲痛:“可……”


    “韩相,朕记得,你提前这件事,并未阻拦,不是吗?”永熙帝说得很慢,他想让韩裴听得清清楚楚,“那你现在,什么意思?心软了?还是想,叛变?”


    “不是!臣当时没有考虑清楚……”


    永熙帝再次打断他,残忍告诉他:“你身为大宣丞相,所作所为、一言一行,都是要经过深思熟虑后才能表露出来的!你当了这么长时间的丞相,做了这么多年的官,做了那么多年韩临川的儿子,这点规矩不知道吗?你之前改革的心硬去哪儿了?你掌控朝政时,心疼过、可怜过谁?全国难民逃窜,你还不是稳稳坐在议事堂的主位,等银子回笼么。”


    永熙帝已经把兵权从韩裴手里拿了回来,他不想再惯着韩裴,看他那一幅伪善的模样,他恶心。


    永熙帝能不知道此时攻入北宣会有什么后果?


    瀚城沦陷,齐剑霜必须在回城营救和继续打仗之间二选一。


    选择前者,哈勒巴和他前后夹击,李延和齐剑霜在劫难逃;选择后者,即使打赢了仗,等齐剑霜回头时,瀚城早已成了一片废墟,他即使有兵,没有作战辎重,也一无是处。


    况且……他早就策反了北匈内部的长老。


    韩裴被他吼得晕头转向,但开口之后,语气依然坚决:“臣,心知肚明。但绝不可便宜北匈,通敌的事,恕臣无法接受。”


    永熙帝冷笑:“口无遮拦!你当朕是谁?”


    韩裴不再说话。


    远处,杀声震天,号角呼啸。


    不久,无恙带领浑身浴血的胥信厚来到永熙帝面前,胥信厚单膝跪地,气沉丹田,洪亮道:“禀告陛下,巫峪关已破!”


    韩裴手中握紧扶手,面色沉重。


    胥信厚余光瞥到韩相的神情,一愣,本以为能讨韩相高兴,这会儿为何如此凝重?


    正当他满心问好,永熙帝一声“好”,吩咐他继续进攻,直抵瀚城!


    “是!”胥信厚领命,刚要转身离开,帐外那位老臣突然发作。


    老臣手扬檄文,一把老骨头四处乱撞乱扑,犹如一只被折断羽翼的鸟,无论如何都翻覆不出永熙帝的手掌心,他们被捂了太久的嘴。


    原先为了命,可一旦将性命置之度外,他便再无桎梏。


    用他一条老命,喊出众人心中所想,哪怕他的声音不够大,唤醒不了所有人,可是只要有一瞬间的醒悟,他也觉得值得。


    老臣字字泣血,昂首站立,脊梁挺拔:“臣乃当朝副相江之问!为官五十年,公正廉洁!不贪过老百姓一分,不夺过同僚一绩。见识过先帝在世时开创的大宣盛世,如今也见过了两帝在位的衰败!”


    他的开场,引起了轩然大波。


    侍卫拔刀而出,责令他闭嘴谢罪。


    他盯着锋利反光的剑刃,更加决绝:“今日老朽便要问问永熙帝了!天理何在?大宣内部自相残害!我们现在落井下石!天理、何在!”


    然而,他下面的话更是令人大吃一惊,他的话犹如一盆水扔进了油锅,把场面炸得稀里哗啦。


    “拦住他——”永熙帝喊道。


    江之问被押在刀下,利刃抵在他苍老的脖颈皮肤上,渗出血液,在嘴里被塞东西之前,江之问怒吼:“正统何在?!韩琰姓韩,不姓李!没有遗诏,不能承认啊!”


    永熙帝气到发抖,眼底一片猩红。


    江之问早已做好赴死的准备,语毕,脑袋使劲一歪,脖子死死嗑在了刀剑上,瞬间血溅帐帘,双目瞪向永熙帝,咽气了。


    对啊,正统何在呢。


    太后是死在他手下的,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李家太后、王爷、公主,都不承认他,他就只能姓韩。


    这一次,公孙霖再次站出,他父亲公孙参没有阻拦。


    公孙霖在寂静中冷笑道:“皇上啊,江老是三朝元老,他不争不抢,晚年才落得个副相,可他一生结交广泛,桃李三千,全天下的读书人,有一半都是江老的学生。”


    “即便您赢了,落在史书上的笔,也不会歪曲一个字。”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我身子骨不好,泓客知道……


    “是么……”永熙帝脸上不见一丝喜怒, 掌心朝内,手背朝外,冲胥信厚挥了一下有力的手, 胥信厚得令离开。


    然后永熙帝轻飘飘看了一眼无恙, 无恙颔首, 走出帐内的同时,亲自放下帐帘, 他每向前走一步,两旁的人群便退散三步。


    无恙说道:“各位大人, 回吧。”


    “你……”


    “回吧。”无恙凌厉的眼神甩过去,吓得那个人缩了下脖子, “各位大人都是大宣肱骨, 要注意身体呐。”


    正当众人转过身, 迟疑地离开时,走在最后、心怀不甘的公孙霖突然感觉到有人向后拉扯他,猛地回头,两名侍卫死死架住他,打算把他按到在地。


    “你们要干什么?”公孙霖皱眉道。


    他父亲见状, 立刻停下脚步, 自不量力地想从侍卫手中拽回儿子。


    顷刻间, 不等公孙参上手,手持水火棍的太监跑来, 狠狠往公孙霖后背打了两下,公孙参惊呼,其身后还未走远的权臣们闻声转身,顿时瞠目结舌。


    公孙参大喊着“住手”,透过两位侍卫之间的缝隙望去, 只见无恙冷冰冰地看着。


    突然,无恙厉声道:“住手!哪儿来的混账,敢打公孙大人?”


    话音未落,公孙霖吐出一大口黑血,喷了一地,喉咙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你你你……!”公孙参又急又气,连忙上前去扶儿子。


    可谁料,下一秒无恙出手,长剑在半空中飞舞,接连刺死两名太监,两脚踹翻侍卫,表情漠然地看着公孙参,用余光瞥了眼奄奄一息的公孙霖。


    宫内廷杖,三杖之内,可使表面无痕,而内脏糜烂。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几乎是喘息之间便结束了。


    无恙后退半步,欠身道:“尚书莫急,公孙大人应该是急血攻心,快回去找大夫看看,应该就没什么大碍了。”


    他扬了扬声音,继续道:“腌攒们发疯,伤了公孙大人,已被在下处死,不用怕。”


    公孙参胸腔大幅度起伏,一口老血差点没吐无恙脸上。


    “无恙,你在外面干什么呢?回来。”


    里面突然传出永熙帝的声音。


    有多少人会舍得性命呢?如果真的有许多,在太后驾崩那日,李延就不会狼狈地逃出自己的家。


    *


    齐剑霜眼皮毫无征兆地猛跳了一下。


    愣神的一秒,北匈士兵的战斧迎面砍来,齐剑霜倒吸一口凉气,身子往后一仰,躲了过去,随后,后剑刺出,抽回长剑的时候,那名士兵俨然倒地不起。


    哈勒巴骑着一匹通体漆黑的战马,他骨架粗大,身形魁梧,裹着厚重的黑熊皮大氅,头戴狼牙帽冠,鹰隼般的目光穿透风雪,死死锁定在齐剑霜猛攻的身上,他身边的副将骨浪,低声向哈勒巴汇报:“查干、达兰已死,巴图败退,前锋精锐,折损大半……”


    哈勒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中燃烧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齐剑霜……你好手段啊。”哈勒巴声音低沉沙哑,如同吞了万吨沙子,“传令!沙狼部骨浪,白鹰部察合台,左右两翼压上!中军随本汗杀了他们!为死去的战士们,报仇!”


    苍凉雄浑的牛角号响彻天地,带着无尽的杀意。


    而齐剑霜嘴边浮现一抹冷笑,轻声自语:“终于把你逼出来了。”


    只见北匈军阵分成两分,数百名身着诡异服饰的萨满开始疯狂敲击人皮鼓,口中发出尖锐的呼号。


    “呜嗷——!”


    令人毛骨悚然的狼嚎和鹰啼,瞬间压过人声和号角。


    数以千计的北匈战狼,如同涌动的黑色潮水从四面八方的高原冒出。这些战狼的体型比寻常的野狼更雄壮,獠牙外露,眼中闪烁着饥饿和狂暴的红光。


    与此同时,由白鹰部驯养的海东青迅猛俯冲而下,这些鹰翼展惊人,爪喙如铁钩,锋利的鹰喙精准地啄向马的眼睛,登时,战马惨烈地嘶鸣,扬起前蹄,疯狂扭动过后,背上的骑士被掀翻,落地的瞬间,被战狼撕咬入腹。


    齐剑霜发布军令:“传我将令!诸部稍却五十步,稳住阵脚!”


    将令一一传开,让全军将士都听到。随后,大军开始后撤。


    彭重和程绍对视一眼,开始迅速收拢残兵。


    狼群并不直接冲撞严密的盾阵,而是从侧面和缝隙中突入,它们疯狂撕咬玄铁营将士们的腿甲、臂甲,试图将人拖倒。


    经过改良过的玄甲,上面有锯齿状的尖锐,狼牙难以咬穿,但巨大的冲击力和撕扯力,依旧让将士们摇摇欲坠,阵型开始松动。


    “臂弩上弦!”齐剑霜下腰躲过一击,回击的同时嘶吼道,“火铳填药!”


    听到指令的甲士,立刻调换武器,冲前面的盾阵喊道:“坚持住!再坚持一下!”


    他们火速排列,将盾牌后苦苦抵抗的将士换了下来,让他们得到了些许喘息,被咬得鲜血淋淋的四肢,在冰天雪地里,没有感受到多么强烈的痛感。


    齐剑霜清理掉周遭所有敌军,顺手拔出插进肩膀处铠甲缝隙里的箭,带出一弧血线,他活动了一下受伤的肩膀,发现还能动,便没去在意了。


    齐剑霜回眸远望。


    在日光中,铳管如林,泛着冷冽的光泽,三万支火铳整齐排列成三层棱堡阵型。


    滴血的刀剑别到腰后玄甲凹槽,肩窝稳稳架上大型火铳,目光如炬地死盯前方。


    随着将旗重重挥下,数百支火铳同时喷出火舌!橘红色的弹道划破风雪,在空中交织成一张致命的火网。


    哨声四起,海东青拼命向上蹿涌,战狼尖牙上还挂着人肉和口水,听到后撤的哨声时,被鲜血激发狼性的狼群,在逃跑的最后一刻还要叼走一两个活人。


    “轰——!!!”


    哈勒巴如冰封的脸上终于出现裂隙,他愕然看着玄铁营的火铳。


    他见识过大宣的火药,先前的火铳不仅无比笨重、换药时间过长,而且射程远不及此刻。


    哈勒巴最后隐藏的武器,是天赐,是自然中最残暴的生灵。


    万万没想到,齐剑霜发展的是作战技术,绞尽脑汁研究出了新型火铳,一炮抵三匹的威力,让哈勒巴意识到——


    自己轻敌了。


    可他殊不知,齐剑霜没有这能耐,此时此刻的全天下,都没有这能耐。是云枕松带来的技术。


    他不被系统认可,遭受系统的报复,让这场战争变得没有公平可言。


    胜利向北匈倾斜,是他云枕松有远见,力挽狂澜,在远方护着前线作战的将士,护着他的齐剑霜。


    *


    “醒了醒了!主子醒了!”承恩激动地跑出屋子。


    熬药的羽生闻言连忙放下汤匙,着急忙慌间烫到了手掌,他不管不顾地奔到云枕松床头,在看见云枕松睁开眼睛、冲他浅浅笑了一下的时候,羽生瞬间泪崩,多日积压在心头的紧张、无助、恐惧终于有了发泄口。


    “……别……哭。”云枕松虚弱地抬手,抚上羽生埋进被子里的脑袋,气若游丝,“好了……好了。”


    羽生哽咽道:“主子,我真要被吓死了,多亏瀚王拿出续命丹,主子脉象才平稳住了……”


    “是么,那得……”云枕松话说了一半,李延大步迈了进来,一屋子侍从跪了下去。


    李延两步跨到床前,命令大夫抓紧把脉,在听到大夫说“无大碍,好好修养”的时候,李延松了一口气。


    云枕松让羽生扶自己坐起来。


    “你好生躺着,不用起来。”李延摆手制止。


    “臣……多谢瀚王救命之恩。”云枕松执意直起上半身,他的身体,他自己清楚,如果后台不威胁他,他顶多就是疼,不要命,这样的话躺多久都没用,所有还是抓紧眼下的事吧。


    “救你,是必然的。”李延跟他也不藏着掖着,有些话,说得直白点更显信任,“你若死了,齐剑霜会拿命找我算账的。”


    云枕松听到“齐剑霜”三个字,不由一笑:“瀚王说笑了,我身子骨不好,泓客知道,他不会不讲理的。”


    李延不置可否。


    云枕松扭头问羽生:“我昏了几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羽生回道:“两日半,巳时。”


    巳时。不出意外,泓客应该正在和北匈作战。


    整整打了一夜,不知道将士们吃不吃得消。


    云枕松捏了捏额角,长叹一口气。


    李延欲言又止,沉默了一会儿,说了句:“你先休息,下午……我再来找你。”


    “嗯?”云枕松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瀚王……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李延没有立刻回答他,像是在斟酌,在思考。


    云枕松趁着空档,扫了扫满满一屋子的人,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比平时要焦虑。


    在静静等待的间隙,云枕松逐渐思考出了原因,他抬眼,平静的望向李延。


    李延开了口:“韩琰攻破了巫峪关,一路北上,北宣四州正奋力抵抗,但你也了解,除了齐剑霜调整过的原青县,其余州县的兵力不堪一击。”


    “原青县,将成为瀚城最后的一道防线。”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 骨节分明的手抵上唇瓣,苍……


    云枕松不顾旁人劝阻, 执意下床更衣,他拖着病体,拉扯着李延去往议事堂。


    偌大嘈杂的议事堂, 因为云枕松的到来, 突然安静一瞬。


    刚刚大家正在讨论派谁去坐镇原青县。


    原以为云枕松如今病重, 担不起这个重担,可选来选去, 无一人敢接。


    原青县算是他云枕松白手起家、一点一点发展起来的,县里的情况只有云枕松最清楚, 而且听说县兵是齐剑霜一手带出来的,如今县兵长官还是云枕松曾经的贴身侍卫, 到头来, 还是觉得云枕松最合适。


    “我来。”云枕松挺直身子, 让自己迈出去的步子达到最沉稳的状态,他面向李延,郑重承诺道,“原青县是我管辖的地域,理应由我坐镇。无论如何, 死守城门。”


    兜兜转转, 最后他的任务竟还是守住城门。


    堂内鸦雀无声, 众人看向堂中央的云枕松。


    云枕松身形单薄,裹着半旧的青灰色狐裘, 衬得皮肤如冷玉般透白,窗未关严,风掠过他的衣衫,衣袍随风空荡荡地微微晃动,露出藏在狐裘下的窄腰。


    齐剑霜常在他耳畔叨叨, “太瘦太瘦”“要多吃点”,不怪齐剑霜唠叨,云枕松的确比相同身高的人要瘦,他本身骨架就偏轻,又不贪口腹之欲。


    他天生长得好看,一张脸生得极素雅,眉眼柔和,一双桃花眼简直能勾得人心神荡漾,偏偏瞳仁黑得惊心,静幽幽望人时,叫人不敢轻浮。


    眼尾微微下垂时,便会带上三分病气,鼻梁秀挺,唇色淡淡,唯有咳嗽狠了才浮起些血色。


    骨节分明的手抵上唇瓣,苍白皮肤下透出淡青血管,猛咳时,血管便会凸起,变得格外明显,却也给他添了份病弱之态。


    他这一晃,将衣袖间的苦苦的中药味荡了出来,很细微,但能闻得出来。


    李延不忍心地瞧着他,皱眉,不放心道:“你这身子骨,真的可以吗?”


    云枕松笑了笑,他这一笑,仿佛一缕春风,润了满屋的人心。他声音轻柔,听来舒心顺耳:“可以,先前身子更差的时候,也将县里管理得井井有条,如今的身子,被泓客照顾得算是不错了。”


    “瀚王,你放心。”云枕松说道,“泓客教了我好些防身的招式,真要到紧要关头了,我会扛到援兵到的最后一刻。”


    趁着天亮,云枕松马不停歇地离开了。


    待他走后,李延叫来了李瑀。


    “七哥唤我?”安然公主推开了一个门缝,把头探了进来。


    “进来。”李延冲她招了招手。


    安然一个人进了李延的屋子。


    李延派人去喊安然,说是只需她一人来,到自己的屋子。


    “这么神秘,是有何要事吗?”李瑀轻轻坐下,双膝并拢,侧首看向隔了一个茶桌的李延。


    李延说道:“有一事,需要小妹亲自去办,旁人我不放心。”


    李瑀“嗯”了声,静静等待下文。


    李延抬起戴了扳指的那只手,食指和中指并拢,朝她回扣两下,安然靠近,李延一手挡在唇前,低声告诉了她。


    半晌,安然渐渐睁大了眼睛,震惊地看着哥哥。


    李延安排道:“承恩陪同,韩裴那边我会搞定,你只管去,然后拿到韩裴眼前。”


    安然平复了心情,恢复端庄的仪态,点了点头:“好。”


    *


    马车缓缓碾过官道积雪,车帘半卷,露出云枕松清晰的侧脸。


    羽生歪了歪头,试图拦一下:“主子,有风……”


    “好闷……”云枕松把脸往外面伸了伸,“我透透气。”


    羽生失笑:“好吧。”


    云枕松原意只想透口气,他万万没想到百姓们如今竟如此爱戴他。


    当马车驶到城门下,守城士兵认出了县令的车夫,连忙搬开铁栏,为其开道。


    守城士兵一跪,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不一会儿,周巳从城楼上跑了下来,羽生透过马车窗帘缝隙瞧见周巳,顿时喜笑颜开。


    云枕松冲周巳招了招手:“晚上回家吃饭哈。”


    周巳猛猛点头,说什么都要护送云枕松回府。


    一路走过街道,凡是看见云枕松脸的百姓,无一不是惊呼一声,狂拍身边人,然后再兴高采烈地跪拜云县令。


    云枕松惊了惊:“哎!起来起来,不用这样。周巳,你快把人扶起来。”


    周巳一边上前一边把佩刀别到身后,扶起老者,随同侍卫一齐扶起百姓。


    北边打仗,南边围攻,四面楚歌的情形下,云县令从安全的瀚城回来了,虽然没改变危险的困境,但给每个人添了份心安。


    云枕松回了自己的院子,刚沐浴完,小星儿带着小狗就敲响了云枕松的房门。


    “哥哥!哥哥!”小星儿在外面喊着。


    “进来。”云枕松放下手炉,拢了拢衣襟,下一秒便看见裹成丸子的小星儿一跑一颠地飞到自己跟前,身后还跟着个小狗,“想我了嘛?”


    “想!”小星儿扬起小脸,笑嘻嘻道,“听说哥哥回来了,我迫不及待就跑来了!小荷都没追上我!”


    云枕松挑了挑眉,意外道:“小荷,没追上你?”


    下一秒,小荷气喘吁吁的声音出现在院门,小荷站在屋外,先是向云县令请安,后“告状”道:“星灼!你怎么能爬狗洞呢!多脏啊。”


    自从有了小狗,府上打了好几个狗洞。


    云枕松视线下移,果然瞧见她膝盖处的衣服沾了脏雪。


    羽生弯下腰,夹了夹小星儿透红的鼻尖,乐道:“你啊,埋汰死了。”


    小星儿朝羽生做了个鬼脸,没狡辩。


    云枕松撑着下巴,看着他们打闹。


    看着热腾腾的饭菜摆上桌,看着他们围坐一圈,享受着短暂的欢笑。


    云枕松在想,这个时候齐剑霜在干什么呢?


    *


    “快快快!换热水!伤口又裂了!”


    军中乱作一团。


    时间追溯到前些日的初战。


    齐剑霜刚斩落一名北匈战士的头颅,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低沉的狼嚎,数头战狼,不怕漫天炮火,呲着染血的獠牙向齐剑霜扑来,尤其诡异的是,它们对近在咫尺的玄铁营将士视若无睹,猩红的狼眼死死盯住的只有他齐剑霜一人。


    齐剑霜登时了然。


    他没有丝毫烦躁,反倒对于他一人便能牵制住所有战狼而庆幸。


    狼群撕咬走齐剑霜周围的所有人,不管是玄铁营,还是北匈,等到靠近到一定距离,动作放慢,缓缓踱步,它们不急着进攻,极其有耐心将包围圈缩小。


    齐剑霜胯/下玄马在雪地里不停地跺蹄,他右手握着长剑,剑尖垂落,迅速调整呼吸节奏。


    哈勒巴笑容狠戾,手指依次落在手中缰绳上。


    远处的邓画、程绥等人很快发觉出了不对劲,在要命的猛攻之下,抽出极短的时间往齐剑霜那边扫去,所有人发出骂声。


    “操你大爷!”程绥气得破口大骂,手中的动作也变得凶狠,“邓画!救人!”


    因为齐剑霜在狼群里,火铳一时间无法用上,一旦发射,炸毁狼群的同时,极有可能把齐剑霜炸死。


    风险太大,绝不可能尝试。


    “老娘知道!”邓画破天荒地吼了一句,把对面骨浪吓了一跳,邓画恨他恨得牙痒痒,“你他妈的怎么这么烦人!怎么还不死!”


    伴随话音落下的,是邓画连续不断砍落的长枪,枪枪破空,将骨浪击退数步,直到长□□进骨浪的旧伤,他发出仰天长啸的尖叫,邓画的速度才慢了下来,枪尖穿透骨缝,枪杆在他身体里旋转、扭曲。


    第一头狼扑上来的时候,齐剑霜连眼睛都没眨,重达百斤的长剑在他手里如同玩具,剑斜而上,剑锋划过狼腹,滚烫的狼血喷溅在他脸上的前一刻,齐剑霜紧闭双眼,下一刻腥臭扑鼻。


    剑挑飞狼尸,一连撞翻几匹。


    狼尸摔在雪地里,抽搐两下便不动了。


    狼群被血腥味刺激,哨声不断催促,它们低吼着逼近。


    齐剑霜深吸了一口气,用最快的速度辨别出狼王,随后,眼神一压,调转马头,与狼王对视的瞬间,狼王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呲牙咧嘴,喉咙里滚出威胁的低吼。


    下一秒,狼王一跃而起,直扑齐剑霜咽喉!


    齐剑霜侧身躲避,剑锋横斩,四面八方的群狼一拥而上,利齿嗑在结实的玄甲上,很快便被齐剑霜用拳头击退,齐剑霜的拳力过人,难以对付。


    可寡难敌众,狼王的利爪擦过他的肩膀,直接掰碎了他肩部的护甲,撕开一道血痕,因为受伤时,动作有了刹那的迟钝,四五匹狼接连咬住齐剑霜,将人拖拽下马,开始奋力向数个方向拉扯!


    “将军——!!!”不止程绥,程绍、彭重、钱邱这些有各自任务的军官,此时此刻脑子里不约而同地想违背军令,跑过去救将军。


    如此想,也如此干了,沉重的兵器因为怒气而变轻,全身再次蓄满了力量,他们不断加快速度,用惊人的速度靠近齐剑霜。


    血肉撕裂的声音在齐剑霜耳边炸响!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是……后半句。”……


    齐剑霜闷哼一声, 握剑的手腕凛冽一转,直刺狼心,血溅八方, 眨眼间, 玄马趁乱跑到他跟前, 竭力想撞开周围的狼,可反倒被啃住马腿, 疼痛嘶鸣,轰然跪地。


    齐剑霜趁玄马离自己最近的时候, 忍着剧烈的疼痛,松手扔下长剑的同时, 抽离装在马腹下的大刀, 他疾速换好武器, 大刀劈砍而下,在距离左手三寸处,稍有不慎,他就能砍断自己的左手,齐剑霜呼吸未乱, 一个狼头轰然砸地, 掀起雪浪!


    收回双手, 齐剑霜几乎是毫无停滞,翻身、猛踢、劈砍, 一连套的动作让他在狼王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完成了自救。


    狼王跃到齐剑霜身后,找准时机,准备再次攻击。


    另一边,邓画卯足了劲, 对骨浪发起猛攻。


    “你不要命了!”骨浪能看出,邓画身上的伤在风雪的侵袭下开裂淌血。


    “嚷嚷、什么、呢!”邓画拔出双刀,下马起跃,双目如鹰隼般锐利,朝着骨浪的头骨,直直砍去。


    天光照耀之下,短刀反射出刺眼的光影,在这刀光中,骨浪头骨断成两掰,在脏污溅到脸上之前,邓画一脚把他踹远!


    “骨浪!!!”哈勒巴撕心裂肺地喊出声。


    终于解决掉这个麻烦,邓画翻身上马,火速赶往齐剑霜身边。


    齐剑霜站在雪地里,刚才脑袋在坚硬的冻土上撞了好几下,此刻他感觉脑袋昏涨,视线不太清晰,浮现出了重影。


    他向前踉跄两步,竭力想稳住状态。


    狼王哪里会给他这个机会,瞬间猛扑,獠牙直取他喉咙!


    齐剑霜拼尽全力侧过身,右臂送入了狼王的齿间。


    经过刚才群狼围攻、摔下战马,他身上的玄甲早已四分五裂,伤痕无数。


    齐剑霜清楚地听见了骨骼崩裂的闷响,是嵌入骨髓的疼痛,比其他伤痛,更加尖锐,更加要命。


    疼痛如烈火般炸开,从咬合处一路烧向肩膀,顺着经脉窜进五脏六腑,四肢百骸一阵阵不容忍耐的强烈战栗。


    越是这个时候,齐剑霜越是要保持清醒,他费力地格挡其他攻击,但明显力不从心,剧痛淹没的神志,眼前发黑,耳边只剩下自己沉重的喘息和心脏的跳动。


    狼牙上的倒钩撕扯着大臂的肌肉组织,稍稍挪动一寸,没入狼口的筋肉便会痉挛,血涌而出,滚烫而粘稠。


    右手怕是要废……


    齐剑霜心里这样想着。


    突然!邓画换上长枪,刺入狼王腹部,与此同时,程绥长刀落下,砍断了狼王的头颅!


    程绥一把接过将军。


    齐剑霜摘下头盔,大口呼吸,刺骨的冰雪拍打在他脸上,让他的意识逐渐回笼。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扯了下嘴角。


    “……没事,暂时死不了……”齐剑霜冲程绥摆摆手。


    周围狼群骚动起来,几人连眼神都来不及对,齐剑霜掏出军哨,程绥接过吹出尖锐的一声,齐剑霜大吼:“火铳——!”


    几人立刻上马,飞驰而出,火雨擦着马尾泼洒而下!将剩下的狼群吞噬在火海,焦黑的浓烟中,碎肉簌簌落下,空气中弥漫着诡异的肉焦味。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哈勒巴目眦欲裂,他以为齐剑霜必死无疑,可他竟然活下来了!在几十头战狼的围攻下,竟然还能活下来!


    骨浪被邓画杀了,头狼死了,换来的只是齐剑霜的一条胳膊。


    察合台奋力一拦,没能拦住独自冲到敌军阵营里的哈勒巴,察合台扭头一吼:“来人啊!等着可汗送死去吗?!”


    后面的亲兵看齐剑霜狼口逃生都看呆了,齐剑霜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毫秒之差都有可能让他瞬间丧命,难以复制、行云流水的一套自救招,旁人不知道要学多久才能学会。


    程绥看着哈勒巴冲过来的架势,不由后退两步:“呃……他疯了么?”


    邓画瞥了一眼程绥,转而对齐剑霜说:“将军,撤吗?”


    “不撤。”齐剑霜捂住断裂的右臂,眼珠又黑又沉,看向撞翻众人、势不可挡地飞驰奔向他,“如果可以,杀了他。”


    邓画和程绥皆是一惊,猛地扭头看向齐剑霜。


    这么快……吗?


    在没有看军医之前,齐剑霜无法确定右臂伤到了什么程度。


    彻底废掉,半残,有救,都有可能。


    不过此时此刻,他右手是绝无提剑可能。


    齐剑霜抬起左手,轻轻耍了两个招式,他左右手都练过,就是以防哪天在战场上碰上只能用一只手的情况。


    “将军你先回,我们来对付哈勒巴。”邓画后向一瞥,看到了压过来的援兵。


    火铳攻势不减,幸存的狼群听着哨声指令,撤退到了安全区域,敌军不断后撤的队伍,证实了他们扳回些许优势,但将玄铁营士折损半数,被鹰啄瞎眼的战马数都数不过来,双方继续下去,也只是两败俱伤,输赢谁都说不准。


    齐剑霜额角沁出冷汗,控制着粗气,尽力平稳气息:“我离哈勒巴越近,他才越有可能过来。他已经疯了……”


    视线陡然一转,哈勒巴横砍倒一排人,独眼死死钉在不远处的战损的齐剑霜身上,不得不说,这个时候让遍体鳞伤的齐剑霜对战哈勒巴,必输。


    但齐剑霜就是要看看哈勒巴到底还剩多少理智,他要是敢孤身前来,齐剑霜便敢豁出命和他博一场。


    双方遥远对望,哈勒巴眼看就要闯入玄铁营的包围圈,齐剑霜的手早已别到身后,只等哈勒巴踏入半步,蓄势待发的弩手便会射下矢雨。


    齐剑霜的手缓缓抬起……


    哈勒巴的马儿被火焰燎了下马腿,身形剧烈一晃。


    就在下一秒,察合台突然出现,拦腰截住哈勒巴,未等哈勒巴破口大骂,北匈士兵从后方包围过来,在哈勒巴身前形成一堵人墙。


    齐剑霜眉骨一压,左手下落!


    箭矢如流星般,从齐剑霜一众人马身后的斜上方飞出,精准射在人墙外围。


    哈勒巴眼中倒映出血色,瞬间回神,察合台不敢耽误下去,紧紧勒住哈勒巴的腰,拼命奔回军队后方。


    “撤!!!”


    登时战场上出现四处逃散的士兵。


    始终绷在脑中的弦,“啪”的一声断了,痛感如百蚁般啃食内外躯体,额头眨眼间冒出豆大的汗珠,齐剑霜再也挺不住,身体脱力,直直向后倒去……


    *


    军医艰难地从齐剑霜身上扒下粘连筋骨的玄甲,纯黑的玄甲之下,是支离破碎的血肉之躯,右臂被狼王生生咬断,断口处的筋络稀稀松松连接着,摇摇欲坠,白骨森然。


    相比之下,其余伤的紧急性根本比不了,军医们顾不上将军身体的其他部位,四名军医埋头处理这危在旦夕的右臂。


    主医官迅速用烈酒冲洗伤口,刺激的酒液冲刷到血肉的瞬间,齐剑霜浑身肌肉骤然绷紧,脖颈青筋暴起,却仍死死咬住口中皮棍,未发一声。


    透过憧憧慌忙的人影,邓画一把推开为自己治伤的军医,侧过头咬住纱布,口手并用,裹紧胳膊上的箭伤,含糊道:“我自己能处理,你快去看看将军。”


    帐内血腥气浓得化不开,混着铁锈和腐肉的味道,熏得人直反胃。


    有位军医声音发颤:“太细了……太细了……”


    主军官急得满头大汗,手却稳得惊人,他厉喝道:“接筋!”


    话音刚落,周围军医手上忙了起来。


    泡过药酒的针尖刺入血肉,在翻卷的皮肉间穿梭,断裂的筋脉被一点点缝合,而每穿一针,断臂便不受控地痉挛,鲜血汩汩涌出,药棉浸湿了一块又一块。


    齐剑霜面容雪白,毫无唇色,整个人紧闭双眼,躺在床上,不断提高自己忍痛的阈值。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伴随齐剑霜从齿间泄出的一声闷哼,最后一针缝合完毕,齐剑霜整个右臂被包裹得严严实实,木板夹合,军医再三叮嘱临时派来侍奉齐剑霜的冲子。


    “将军醒来后,一定一定要说明白,右臂千万不能动!只要再伤一次,就彻底救不回来了!不能动!听清楚了吗?”


    冲子紧张地应下一连串“知道了知道了听清楚了听清楚了”。


    这时,邓画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


    原本治疗她的军医一转身看到了邓副,顿时一拍大腿:“哎呦!您咋还走过来了?您这腿也不能动啊!”


    “小伤,小伤。”邓画摆摆手,拍了拍冲子的肩膀,语重心长道:“要是将军敢动一点,你就说,‘这胳膊要养不好,留下后遗症了,云大人后半辈子这心里都踏实不了,就像根刺,扎在云大人心里,日日滴血’……”


    “邓画。”齐剑霜冷不丁冒出一句。


    “哟,醒着呢。”邓画乐道。


    齐剑霜有气无力地瞥了她一眼,咬着牙警告她:“闭上你的乌鸦嘴。”


    邓画拄拐,微微俯身说道:“您要好好听医嘱,我这些话都成不了真。”


    “是……后半句。”齐剑霜疼得再次闭上了双眼。


    他齐剑霜哪里在乎自己的身体,一颗心全系在云枕松身上呢。


    第80章 第八十章 苦味停留在舌根,久久散不下……


    北宣池、瞿、源三州相继投降, 永熙帝一路攻来,几乎是畅通无阻,抵达最后一个州——裕州的时候, 距离齐剑霜与北匈第一轮正面对抗已经过去十日。


    永熙帝要赶在齐剑霜与北匈结束之前, 攻破瀚城, 否则等齐剑霜腾出空来,大宣的卫军根本抵抗不了久经沙场的玄铁营。


    城楼上, 云枕松拢着披风,站在女墙边, 看着城内外设防的县兵,转身的时候, 有县官来报:“禀大人, 大宣卫兵已攻入裕州地界。”


    身侧县丞闻言一下子慌了, 侧头看向云县令,急忙道:“裕州?!那不还有三个县就打到我们这儿来了?!城防工事哪样都没弄好啊!”


    县丞老胳膊老腿的,一着急就自己绊自己,每次羽生瞧见都会笑出声,今天他是一点都笑不出来了。


    云枕松连忙扶了县丞一把:“小心啊。”


    “哎哎哎没事。”县丞捋了下长须, 仰头问云枕松, “怎么办啊县令?”


    云枕松叹了口气, 视线远眺出去,看城楼下加固墙体的士兵, 每个人都很卖力,没有杂念,一门心思地听从县令的命令,没有恐慌,仿佛只要有县令在他们就能平平安安。


    一如先前, 县令一点点发展原青县。昔日穷得揭不开锅的贫困县,在县令的带领下,成了灾年时全国产粮最高的县;在面临特大水患的时候,县令井井有条地部署防洪,县内无一人伤亡。


    百姓也从最初对县令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偏见,逐渐产生信任,到现在彻底信服,奉县令的话为圭臬,谁也不能忤逆县令,说他的不是。


    就连县令自己也不可以。


    因此,在云枕松叹了一口气之后,旁边埋头架弩的小士兵“噗通”一声跪了下去,言辞热忱真切:“县令!您就是我们的主心骨!只要有您在,我们就不怕!不就是守城嘛!我们这么厉害,还怕他们不成!”


    他一跪,女墙边设防的一排士兵都跪了下去,他们没有正式的盔甲,多数穿的还是带补丁的棉服,身上也没有什么肃杀之气,只有身为农夫的憨厚和义无反顾。


    云枕松一袭素青官袍在朔风中猎猎翻飞,瘦削的指节扣在斑驳的城墙砖上,他缓缓吐出一口白气,字字清晰:“今日卫兵压境,本官不敢保证顺利守住城门,但敢担保的是,城在我在,城亡我亡。传令!”


    云枕松声音陡然拔高,惊起寒鸦掠空。


    “吊桥升锁!落闸封门!”


    他们出不去,韩琰也绝想进来。


    “还有……”云枕松回身,揽了下专门负责传达情报的县官。


    “嗯?”县官受宠若惊,被揽住的胳膊肌肉一下子绷紧,点头哈腰地对云枕松道,“县令,有何吩咐呀?”


    云枕松从袖中掏出一封信笺,递到县官手里,说道:“你多拓印几份,每到一个驿站,就给当地驿丞一份,这份原本,给瀚王。”


    “是、是!”县官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妥帖地放在胸前,顿了顿,犹豫道,“县令,拓印的话……里面的内容不可避免的会被看……”


    “哦哦,没事。”云枕松拍了拍县官的胳膊,宽慰道,“里面没写什么机密,就是提醒他们,永熙帝北上攻城的消息不要传到玄铁营,以免齐将军打仗分心。”


    县官松了口气,不由感叹道:“县令,你和齐大将军的感情真好。”


    “咳!”一直默默听着的羽生突然咳了一声。


    县官猛然意识到自己多嘴了,下官不可随便议论上官,这点规矩自己竟得意忘形到抛脑瓜后去了。


    待他刚想颤颤巍巍抬头认罪,县令早已走远,只给他留了个单薄的背影。


    泓客……我瞒着你,你是否也在瞒我呢?


    “滚回来……!咳咳咳!”齐剑霜喝住要跑出去的小五。


    小五脚步顿了顿,还欲往外走:“不行……我得告诉云大人,将军您受了重伤……”


    齐剑霜半倚在榻上,上半身被素麻绷带层层裹缠,从肩颈盘绕至下腹三角区,像一把入鞘的凶刃,被迫收敛锋芒,奄奄一息。


    右臂的处洇出的血最多,纱布交接处是丝丝暗红,胸腹的布带勒得太紧,随着呼吸起伏时绷出肋骨的凌厉轮廓,看着触目惊人。


    齐剑霜阴恻恻打断小五:“好啊,你去告诉云大人,说我快死了!成了个废人!然后呢?能解决什么问题?右臂该断还是断的,主将的位置没人接替,昭告天下说本将成了个残废了么?!除了自乱阵脚,还能起到什么作用?”


    齐剑霜越说越急,胸肺瘙痒难耐,止不住咳嗽,冲子赶忙上前,拍抚齐剑霜的后背,对小五说:“将军伤还没好……五都尉您……”


    “我知道!”小五瞪向冲子,语气十分冲。


    “都干什么呢?”邓画正好掀帘进来,“在外面就能听见你们的声音,吵什么呢?觉得将军病了,压不住你们了是吧?”


    冲子“噗通”一声跪了下去,邓画睨向小五,抱胸,好整以暇道:“小五,你年纪还是太小,去,自己领军罚。”


    小五震惊地看向邓副。


    邓画挑眉威胁:“怎?需要我去把鲁仪喊来么?”


    鲁仪是小五的顶头上司,可以这么说,鲁仪看着挺和蔼一人,可全军上下他真正认的只有齐剑霜一人,除此之外的任何人,但凡惹恼了鲁仪,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小五忙不迭地跑了,溜之前喊了句:“将军药还没喝!”


    冲子瞪圆了眼睛,邓画瞥了他一眼,说道:“哎知道你没消极怠工,你去把药端来,让将军喝了。”


    等帐内安静下来,齐剑霜才睁开眼睛,他看了看邓画,刚要开口,邓画非常善解人意地抢在他前面说了。


    “您老省些力气,别说话了。我知道啊,你伤重的消息我会替你瞒着云大人的,不过你也清楚,云大人脑子好使,不是那么容易能瞒住的。”


    “……能瞒一时,算一时。”齐剑霜拒绝了冲子给自己喂药,他左手端过碗沿,一股浓郁刺鼻的药膳味直冲天灵盖,药汤顶层漂浮着几块碎药渣,他仰头,一口喝光。


    苦味停留在舌根,久久散不下去。


    这时,齐剑霜突然非常想念云枕松。


    想念他的一颦一笑,想念他和自己耍流氓的模样,想念他躺在自己怀里把自己胳膊压麻的感觉。


    只有从这些一点一滴具体而真切的小事中,齐剑霜才能真实感受到云枕松带给他的力量。


    齐剑霜低头看了看空碗,思绪开始飘飞。


    他知道药苦,但不知道这么苦,怪不得枕松喝一次药,就像要他命似的。


    接下来几日,齐剑霜的日子非常单调。起床、换药、左手练剑。


    即便冲子等人百般阻挠,齐剑霜依旧要做那些大开大合的动作,幸好他对自己身体的掌控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做多么大的动作,都没让右臂的伤口崩开。


    齐剑霜单手往后一撑,坐到了练兵场的栏杆上,接过冲子递来的毛巾,一边擦汗一边微微喘着粗气问道:“军粮还剩多少?能挺到开春吗?”


    “够呛,今年冬天出奇得漫长,也就再吃半个月的。”鲁仪站得笔直,一板一眼地回答,“不过明日第二批辎重就会送来了。”


    齐剑霜说道:“等着吧,不出三日哈勒巴就坚持不住了,他要不劫粮,要不开战。告诉一营,增加夜巡人数,二营的守卫也打起精神来。”


    “遵命。”


    接过,当天晚上,巡逻抓回一个女人和两个孩子,女人带孩子骑着马,马上栓了整整三麻袋的重物,巡逻士兵刚要解开,便听女人轻声说道:“里面都是蛊虫,火把最好不要离太近。”


    于是,巡逻士兵找来彭重,听女人说她叫“阔阔”,阿父是“孛边”之后,彭重找到了邓画,邓画翻开了麻袋,看清里面的东西后,这才把齐剑霜喊醒,众人的说话音量随之恢复到正常。


    齐剑霜从虎帐里间走出来,他瞧见有女人,拢了拢大衣,一屁股坐在帅椅上,不动声色地环视一圈,冲女人扬了扬下巴:“你,谁派来的?”


    “回大帅,”阔阔用生疏的中原话回答齐剑霜,“是孛边,枯骨部的长老。”


    齐剑霜思索一番,想起的确有这一号人物,当初还信誓旦旦说要和自己交什么狗屁朋友,如今把这孤儿寡母地送到玄铁营,搞不清楚要做什么。


    齐剑霜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继续说。


    帐内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阔阔身上,以及她脚边的三个麻袋。


    阔阔说道:“大帅,您曾经和阿父提了个要求,说想要蛊虫,如今阿父派我送来,只求大帅能在战争结束后,收纳我们枯骨部。”


    齐剑霜怀里抱着自己的右臂,沉默了一会儿,皱眉道:“收纳你们?那得看看你们只求一个‘活’字,还是附加上尊严和体面了。”


    阔阔像是真的在认真思考,然后问道:“可以都要吗?”


    帐内其他人闻言不由一笑,这姑娘倒怪天真的,将军哪里在和她商量,她还认真起来了。


    齐剑霜漫不经心地轻微耸了下肩:“你阿父看着挺老实,怎么还卖起国了。”


    阔阔突然抬起头,冷不丁上前一步,两旁侍卫“唰”地拔出剑,对准阔阔,阔阔被这架势吓了一跳,又退回原位置,看着依旧是那幅懒散模样的齐剑霜,心里的猜想不断加深,最终说出了口。


    “不知……大帅是否知道韩琰,哦不,是大宣皇帝通敌一事。”


    “咚”一声闷响,齐剑霜手中的茶杯落地,虎帐里是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齐剑霜坐直,身子前倾,半眯起眼睛,刚才那点睡意全无,徐徐开口:“有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