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八十一章 借刀杀人。
“三万石粮秣、五万支箭矢、两万七千件寒衣, 以及各种各样的辎重都清清楚楚地写在册簿上,印信画押,一个不少。”阔阔说道, “另外, 你们的人还关了一部分在沙狼部。”
“什么人?”齐剑霜眼神沉了沉。
阔阔如是回答:“阿父只说是一些刺客, 其他的消息,可汗瞒得严, 阿父也不知道。”
齐剑霜没说话,遥遥与邓画对视一瞬, 二人心下了然。
笼在韩琰身上的最后一层纱布终于被揭开了。先帝在世时,他便与北匈有了勾结, 随后先帝病重、韩老丞相发觉、齐剑霜抗旨回中州, 桩桩件件, 让韩琰不得不提前借刀杀人,于是,由韩琰费心费力再次团结的十九部,发起攻势,齐剑霜不得不返回, 借此机会, 韩琰杀了韩老丞相, 自己通敌的消息被瞒了下来。
紧接着,先帝驾崩, 无能太子继位,韩琰暗中帮助韩裴走上丞相之位,用一系列大刀阔斧的改革,让韩裴一点点掌权,自己则隐身于幕后, 趁机掌控江南的权、财、兵。
不过有两件事出乎韩琰意料。
一是齐剑霜能在军粮严重紧缺的情况下打了胜仗,二是旧伤未愈的齐剑霜能从一众精锐刺客的追杀下活命。
自此之后,韩琰步步走得艰难。
可他已然没得选,他叛国,用大宣百姓几年的辛苦劳作去豢养敌人,此事一旦被揭发,韩琰便成了千古罪人。
从此,功臣名垂千史,他臭名昭著,背负世世代代的骂名。
所以,他不可能让齐剑霜打胜仗,韩琰在赌,但这风险也太大了,他怎么可能坐以待毙呢……
齐剑霜脑袋里“嗡”的一声,整个人恍惚了一瞬间,他轻敌了!
他的脑子一门心思地拴在北匈那里,自以为巫峪关设防后,韩琰忙于中州的政务,不会北上,但是,不可能啊!
韩琰现在不抓住时机毁了玄铁营的大后方,掀翻李延政权,穷等着他们杀上门么?
好你个韩琰!借刀杀人这一招,算是让你练得出神入化了!
齐剑霜咬紧后牙,气云枕松瞒自己,更怕云枕松出事,也恨自己无能为力,一时间心绪翻涌,情绪复杂极了。
阔阔察觉出了气氛的凝重,便知自己带来的消息对他们很有用,于是拍了拍脚边麻袋,继续道:“在战场上,这些蛊虫能轻易解决掉鹰、狼和豹子,为大帅除去一大烦恼。所以现在……您能看到我们的诚意了吗?”
齐剑霜看着她,不说话,在火烛的映射下,他高大的身躯投下大片阴翳,此时此刻,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非但没有折损他半分肃杀气息,反而在昏黄的光影中淬炼出了骇人的压迫感。
阔阔迎着他的目光,心惊胆战,不由后退几步。
一旁的程绥打破死寂,说道:“我记得有种蛊术,可以用在尸体上,叫……”
“活棺。”见多识广的鲁仪续上他的话。
程绥道:“对!活棺,能让死人复活,只要体内的蛊虫不死,即使头断了也能继续战斗。”
阔阔听后,略有为难神色:“确实有这种蛊术……但,我们不想……杀害同胞……”
齐剑霜冷笑一声,邓画调侃道:“那你们还是没有诚意啊。”
阔阔急道:“不是……”
“让孛边找出十九部里和韩琰勾结的人。”齐剑霜突然开口,直截了当提出要求。
不止是阔阔,其他人都是一愣。
“难道不是可汗?”
“以前是,现在换人了。”齐剑霜怕她听不明白,传回去的话有误,耐着性子解释,“你们那些长老里面,有人出了异心,哈勒巴现在还不知情。孛边既然有能力在那么多双眼睛盯着的情况下把你送过来,那他也有能力将此事捅到哈勒巴跟前。”
借刀杀人,谁不会啊?
韩琰能借哈勒巴的刀,杀他,那他也能借哈勒巴的刀,杀韩琰的人,断了他的后路。
如果齐剑霜猜得没错,韩琰一定是承诺了什么东西,以保证自己彻底夺权后,北匈的统治者不会反咬一口。
“你好好想想吧,明早给我答复。”齐剑霜扭头吩咐亲兵,“带她去休息,先把她和那俩孩子分开。”
转天起了大雾,根本望不出去,大家难得闲下来,得了将军默许,躲营帐里玩起了牌。
邓画巡了一圈,指了指他们:“就一个时辰啊!放松放松得了,小心将军来骂你们。”
“诶!得令!”
“哎,你不会玩,去门口守着点。”有人踢了踢没上场那人的屁股,“多谢多谢,改天请你吃酒。”
那人嘟囔了几句,裹着袄子往帐帘走。
邓画笑骂他们:“德性。”
待邓画回了虎帐,鲁仪正带人学蛊术,邓画这辈子没什么害怕的,唯独怕虫子,尤其是那种蠕动的大肉虫,看得她全身发麻。
“消息送到了?”齐剑霜瞥了一眼邓画,抬手给她倒了杯热茶,推到她跟前。
“嗯。”邓画点了点头,没急着喝,握在手里捂手,沉思片刻,低声问道,“到现在连辎重的影子都没看到,瀚城那边肯定出事了,你什么打算?”
齐剑霜彻夜未眠,眼球上布满了红血丝,下巴也长出了青茬,邓画算是看明白他了,只要云大人不在跟前,将军根本懒得拾掇自己。
“不能再拖了。”
“……所以?”邓画警铃大作。
“以身涉险,速战速决吧。”齐剑霜站起身,拎剑阔步走了出去。
齐剑霜的言简意赅,让邓画有种他要赴死的错觉。
*
“主子睡下了?”周巳手臂夹着头盔,站在屋外往里瞧了瞧。
羽生点点头,叹了口气回道:“和官吏们议事议到丑时,刚睡着,不过几个时辰又要起了,这样身子哪里吃得消。”
周巳嘴笨,有些话说出来生硬,不会让人心安,反倒烦躁。
他犹豫着,嘴唇动了动,最终抬起胳膊,单臂抱住了羽生。
他忙了一夜,此刻嗓子沙哑,贴在羽生耳边,声音低沉:“着急也没用……”
羽生闻言,愣了愣,无奈笑道:“你这嘴,什么时候能甜一点,安慰人都不会。”
周巳皱了皱眉,刚要开口,便被羽生打断:“好啦好啦,不为难你了,快去洗一洗,睡一觉,看你眼底青的。”
说着,羽生抬手抚上周巳侧脸,轻轻拍了两下,然后推他离开。
云枕松没睡沉,总是会惊醒,加上过度疲劳,短时间内瘦了许多,羽生总劝主子多吃一点,可云枕松实在是没胃口,夹了几口便放下筷子。
溃报频传,云枕松日日殚精竭虑,头疼的老毛病始终没好,严重的时候,他根本无法动弹,稍微晃一下,疼痛点便会像摔裂了的西瓜,遍布各处。
云枕松终究是高估了自己,卧病不起,他一生病,惊动了全县。
官吏们生怕县令身子再垮下去,小事一律不去惊扰,那些必须需要县令印记的事务,由各位大人入府递交。
苏瑛是沅兵首领,一旦开战,保护县中所有妇女儿童的重担便落到她们肩上。
苏瑛今日来递交统计好的籍册,府上下人带路,把她领到了县令所住的院子。
羽生走了出来,作揖拜见,解释道:“大夫在里面下针,请苏大人稍等片刻。”
苏瑛应下,随羽生进了院子,扫了一眼便瞧见一个女孩儿,手捧一大簇挂雪的梅花,安安静静地坐在亭下。
苏瑛对待女孩总是很有兴致,问羽生:“那是?”
羽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小星儿与羽生对视的瞬间,扬起笑容,冲他摇了摇手里的花,双腿一前一后地荡在半空。
“星灼,算是主子的妹妹吧。”羽生回了小星儿一个微笑。
苏瑛挑眉,看着小跑过来的星灼,惊讶笑道:“一早知道县令有个妹妹,没想到竟生得如此好看,真是个粉雕玉琢的美人。”
羽生笑了笑,认同苏瑛的话,但没告诉她的是,主子刚领星儿回来时,这孩子面黄肌瘦的模样,瞧了直让人心疼。
小星儿扬起脑袋,从一簇花里挑出两枝分别递了出去,乖巧问好:“羽哥哥好,姐姐好。”
“给我的?”苏瑛接过梅花,指了指自己。
小星儿用力点了点头,说道:“因为是特意摘给哥哥的,所以只能给姐姐一枝。”
苏瑛被她这模样逗笑,刮了两下她冻红的鼻尖。
恰时,大夫从主屋走了出来,不等苏瑛解释,小星儿乖乖坐回原处:“我可以等的,你们先忙,星儿不会打扰。”
“小星儿送的?”云枕松撑了撑身子,羽生立刻上前搀扶,云枕松卧坐在榻,瞥到苏瑛手里的梅花,轻咳两声笑道,“让她进来,在外面冻坏身子。”
*
中州主街,男子少见,精壮男子更是稀少,虽然是个晴日,但处处透露着阴霾,行人脸上见不到笑,街道两旁的吆喝声都比往日要低沉。
安然一身市井妇女的打扮,披了件素面斗篷,青篾斗笠压至眉睫,笠缘垂下的白纱将其面容遮掩。
她悄无声息地行至韩府后门,上一秒空无一人的街巷,下一秒凭空出现一行精锐黑士,未等看门的护卫反应过来,便被数记手刀砍晕。
随后,队长利落抬臂,众人退至两侧,安然迈步上前,步伐很快,不做停留,带起一阵风,白纱与黑发一同飘向身后。
安然低声吩咐道:“留人守住大门,其余人,速速搜找。”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 那夜的月,是残缺的。……
“你们是谁?!”
“来人啊!进贼了!”
精锐黑士训练有素, 动作迅猛,不等奴仆反应,刀剑欺压而上, 一时间尖锐的惊呼声和水盆摔地的声音此起彼伏。
偌大的宅子, 竟没一个主子, 队长带人把一众管事羁押到了李瑀面前:“禀公主,他们都是韩家的管事。”
李瑀抬手, 将斗笠摘下,露出一张惊艳绝伦的面孔, 她静静扫视过去,突然将目光停留在一位中年男人身上。
相比其余管事, 这位岁数看着没有那么大, 但也没有任何突出的地方。
一直默不作声的承恩看出公主的心思, 命那人过来:“你,过来。”
队长看了看承恩,又看了眼公主,见公主并未拒绝,解了那人的绑, 推搡到公主正前方, 厉喝道:“跪下!”
李瑀眯了眯眼, 仔细回忆了半晌,开口询问:“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那人支支吾吾半天, 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承恩沉声提醒他:“好好答,或许能救你的命,害怕只会加速你的死亡。”
那人咽了咽唾沫,颤颤巍巍回道:“小的原是大公子的书童, 陪同主子参加过宫宴……公主应该是那时候……”
李瑀对他有了些印象,她点了点头,环顾四周,察觉到韩府不像传言中的那般奢华,庭院植株都是好养活的普通品种,建筑木材也并不名贵,说是五六品官员的宅子也不为过了。
“韩琰住哪里?”李瑀直截了当地问那人。
“……”那人心狠狠揪了一下,“韩琰”这俩字如今算是中州城的禁忌了,这会儿回答无疑是默认了这个称呼,可要闭嘴马上就命丧黄泉。
那人一咬牙:“西院。”
“你负责管哪里?”
“……西院。”
“正好,带路吧。”李瑀矜贵地抬了抬下巴,“你动作最好快点,我时间很紧。”
西院许久没人住了,虽时常打扫养护,也免不得显出几分萧瑟。
精锐紧跟其后,队长拇指始终警惕地按在刀鞘上,伴随难听的“吱嘎”声,房门被推开,李瑀进入了少年韩琰居住多年的屋子。
李瑀大致看了一圈,确认是再正常不过的住处,不一会儿队长跑了过来,附在李瑀耳边低声道:“回公主,没找到暗室。”
“嗯。”李瑀没太对韩琰的住处抱希望,真要放在里了,韩琰哪儿可能找那么长时间还没找到。
但李瑀依旧走进去,转了转,画篓里的废纸都被倒了出来,散落一地,几筒画轴横在过道,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李瑀问:“这些都是什么?”
“大公子的画,”那人偏头认真辨认,老实解释,“都是废画,大公子满意地都拿去送老爷了……”
画。韩老丞相。
这俩词最近被频频提起,李瑀一下子将注意力放在了那些废纸上面,承恩十分有眼力见地归置到一起,送到李瑀手边。
管事一脸不解,还以为对方误解了自己的意思,特意重新说了一遍:“老爷早年酷爱画画,教给大公子不少独门绝技,而大公子也喜欢用这些画去……讨老爷高兴。”
后面那几个字,几乎是用气音说的,声量低到听不清。
李瑀侧头随嘴一问:“你记性如何?”
“还……可以吧。”
“我每拿起一幅画,你就说说当时的情景。”
“啊?”
李瑀无奈地叹了口气,心说这人是凭借什么当上的韩府管事?眼力见连承恩的一半都到不了,愚笨至极。
承恩耐心向他解释了一番,管事终于听明白了,虽然满心疑问,但还是照做了。
“……这张是某次新年,大公子画的门神,打算贴大门上的,后来因为功课完成得不好,被老爷说了一顿,就不了了之了……”
“这是……容小的想想……哦对!那年大公子打算送齐将军一幅画,听说他那阵酷爱斗蛐蛐,便打算画一幅给他,这些都是拿来练笔的。”
“那张是送给二少爷的……”
“那张是给老爷的,唉,其实这里面多数都是为了送老爷生辰礼而画的,大少爷呀,一直想让老爷彻底满意一次……”
管事越说越放得开,那些闯进来的人没对他动粗,他逐渐放松警惕,看着李瑀拿起那些落灰的画,十几年前的回忆涌上心头,不由感慨,内心百感交集。
紧接着,李瑀重新拿了一张,管事连忙说道。
“诶对!这张就是送老爷的,本来马上就要画成了,因为走神……嘶好像不是,”管事挠了挠头,突然一拍手,道,“啊,是因为当时国子监考核成绩出来了,大公子就得了个榜眼,估计是怕老爷再一次失望。”
李瑀脖颈微微弯曲,垂眸看着手里的水墨画,画工很好,意境悠远,若没有那抹污迹,算得上一幅上乘佳作,能在中州城卖出个好价。
可惜了。
李瑀刚要放下,下一刻,便听曾经的书童无意说了句:“唉,当时老爷还来了呢,可惜那晚他们父子俩吵了一架,这幅画也就……”
“你说什么?”李瑀手指一顿,动作幅度很大地抬起头,重复问了一句,“你刚说什么?”
“吵了一……”
李瑀突然变得激动起来,手里捏着那幅未送出的水墨画,着急道:“上一句。”
承恩等人察觉出了公主的不对劲,跟着紧张起来,管事忙不迭道:“那个那个,国子监考核成绩出来……”
他还没说完话,便见李瑀扯过承恩腰间的水壶,毫不犹豫地泼了上去!
下一秒,黑色墨迹逐渐淡去,显现出一封纸页泛黄的书信。
白纸黑字,字迹方正工整,看得清清楚楚。
书信第一行,落笔颤了颤,蜿蜒出一条长长的颤颤巍巍的横:
吾儿韩琰
李瑀快速通读一遍,双手愈发颤抖,全部读完后,她顾不得礼仪姿态,弯下腰,火速捡起刚才掉在地上的画筒,扭身,视线定在队长身上。
队长愣了愣:“怎么了公主?”
李瑀将画筒往前一递,命令道:“劈开。”
周围所有人没有看到书信上的内容,更不知已经空了的画筒里还能有什么。
大刀出鞘,刀光一闪,长画筒被劈成两半。
李瑀紧紧盯着画筒。
一张巴掌大小、明黄龙纹的纸笺缓缓飘了下来。
李瑀一把抓在手里!
印玺完整,钤盖合规,字迹正确。
李瑀作为大宣的公主、先帝的亲女儿,完全认可这份遗诏的真实性。
“回公主!”此刻,外面搜寻的黑士冲了进来,“全府上下都搜遍了,没找到!”
李瑀凝重的表情终于松弛了一些,她笑了笑,打趣道:“你们当然找不到了,那东西,此刻在我手里。”
他们已经出来十多天了,时间紧迫,不容丝毫停留,但李瑀还想做一件事,李延没同他说,但他们兄妹俩心知肚明,此人不解决,日后必定掀起波澜。
“入宫?!”黑士的队长听到公主的要求后,震惊地瞪大双眼,十分为难道,“这……回公主,我们入城已是费尽心力,皇宫守卫森严,无法里应外合,入宫恐怕是……”
“里应外合?”李瑀歪了下头,“宫人培养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韩琰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全部撤换,你们只需‘外合’,‘里应’的事交给我就好。”
李瑀曾替太后掌管过后宫采买事宜,熟知采买时间和地点,她命人塞了纸条给采买的大宫女,待大宫女回宫,接应公主入宫的消息顿时传开,受过公主恩惠的宫人有很多,他们愿意利用自己微不足道的作用去回报公主恩情。
于是,子时三刻,神武门当值的大内侍卫忽然闻到一股浓郁的香味,不出片刻,几人身子软塌塌倒下去,接应的侍卫摘下鼻子里塞的棉花,三人合力将宫门开出一个缝。
李瑀一袭黑衣,完美隐在深夜里。
她一路走过,司钟太监和宫女为其打掩护,躲避巡逻侍卫,李瑀从小太监口中得知李廷现住寝宫,凭借自己对皇宫的熟悉,轻车熟路地来到了寝宫门外。
里面静得吓人,空气中弥漫出一股淡淡的腐臭味。
李瑀在宫女的带领下,退开了房门,原本躺在床上熟睡的李廷瞬间惊醒,在月光的照射下,李廷一双清明的眼睛看得是清清楚楚。
宫女已为其合上房门,李瑀和李廷独处一室,二人沉默对视,视线在半空中碰撞摩擦,最后李廷率先败下阵来,目光闪躲。
正当他准备装疯,李瑀冷冰冰打断:“皇兄,别在我面前这样,我受不了。”
“……”李廷嘴巴张张合合,藏在破烂被子底下的脏手开始止不住发颤。
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为了不让人察觉,他苦苦忍受身上的臭味,自己现在这副模样,他早已不敢直视。
从一开始抗拒装疯,到后来依赖装疯,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保留住自己最后的脸面。
一个曾经是正常人的脸面。
因为旁人不会指责一个疯子。
李廷久久没给李瑀任何反应,就仿佛坐着睡着了般。
李瑀亦无心寒暄,而她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颠覆了李廷对自己这个从小养在宫中的妹妹的印象。
“李家先祖,文官出身,祖训宫规中,知廉耻、有骨气,无论何时都是第一条。到了我们这一代,不能将其抛掷脑后。皇兄,李家的孩子,要么堂堂正正地活,要么清清白白地死,绝不能像你今日这般,窝窝囊囊地半死不活,我不知道太后教过你什么,但她老人家说错了。不要再这样下去了,父皇在天之灵,看了不知道会有多伤心,多痛恨。”
李延逐渐睁大眼睛,颤抖的手变成握拳姿势,满是泥垢的指甲抠进掌心,他觉得脸又辣又烫,像是被狠狠扇了几巴掌。
随后,李瑀从袖中掏出一小罐药,里面只有五颗。
她放到屋内小桌上。
轻声说道:“这是小妹所知道的最温和的一种毒了,五颗的剂量,不多不少,服下后就像是睡着了一样,不会有疼痛。”
“皇兄,不要让大家为难。”
语毕,李瑀不作停留,走得干脆。
只是在指尖扶上寝宫大门的瞬间,听见屋内传出重物落地的闷响,以及一道含恨的呜咽。
那夜的月,是残缺的,乌云将其光芒遮盖,黑夜忽明忽暗。
李瑀前脚刚出中州城,一道刺眼的信号烟倏地窜上天空!
云枕松等人曾作为约定,当韩琰攻到原青县时,每五十里点燃一支信号烟,不出半时辰,消息便能传到瀚城,两个时辰之内,消息送达中州。
此光一出,所有人的心脏猛地骤停一瞬!
“不好!云大人要出事!”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 苍竹可焚,其节不毁。……
药气混着尘霾味在县衙后堂弥漫开来, 云枕松的手骨节分明,手背上淡紫色的青筋一路爬至小臂内侧,末端陷在青灰被褥间, 指尖还沾着墨迹。
今日一早, 云枕松不顾身体, 执意要到县衙,忙碌一上午, 到了晌午,羽生半哄半求, 先是拽着云枕松的袖子,晃了又晃:“主子, 歇会儿吧, 歇会儿吧。”
见云枕松摇头, 他又一路爬跪到主子身边,将头歪到主子眼前,眨着他的大眼睛,小声央求道:“睡个午觉,好不?半个时辰, 一炷香……一盏茶, 真的不能再少了。”
云枕松看着羽生快速眨巴眼睛, 看得眼晕,搁下笔, 双手一下子捧住羽生的两颊,食指按住他的眉毛,笑得温柔且无奈:“好,好好,听小生儿的。”
这一觉, 他睡得沉。
突然!雷鸣般的撞门声在外头炸响!
云枕松眼皮猛地一跳。
“县令!!!卫军到护城河外了!!!”
云枕松一下子撑起身,手指紧紧抓在混乱的被褥间,不可控地剧烈咳嗽起来,羽生连忙扶住他。
云枕松顿感喉间腥甜狂涌,“噗——”,一口扎眼的鲜红吐在灰暗的被子上。
“来人啊!大夫呢?!主子吐血了!”
羽生着急得去抱主子,眼泪瞬间流下,心中慌乱万分,登时像只无头苍蝇,慌张地为他拍背、擦拭、顺气。
在羽生熟练到已形成肌肉记忆的安抚下,云枕松情绪逐渐稳定,房门霍然被推开,周巳带着护卫火急火燎地赶了过去。
“主子!快转移到安全区!县兵还能撑一会儿!”
卫兵来得突然,他们谁也没料到韩琰动作竟如此迅速,一路攻来,势如破竹。
是啊,那些是正统兵,还有举国最好的兵器、最足的粮食,哪里是地方小县兵能比拟的。
“……不哭。”云枕松揉了揉羽生的发顶,强撑起精神,随手扯过披风,一边系紧,一边大步往外走去,语气坚定地告诉所有人:“我说过,城在我在,我不会躲,更不会逃。随我守城!”
胸腔内又是一阵瘙痒,云枕松强忍咳意,蓄起力气,阔步向前。
骨哨吹响,探雪踏风而至,乖顺地跪下前蹄。
“乖。”云枕松利落上马。
身后众人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久病未愈的身影,病体破碎,明明看着是那样的柔弱,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掀倒。
可在云枕松勒紧缰绳,肆意驰骋出去的瞬间,在他身上,他们看到了属于文人的铮铮傲骨
苍竹可焚,其节不毁。
都说上行下效,有云枕松拖着病体坐镇后方的行为在先,整个原青县上到高龄老人,下到几岁孩童,全部众志成城,拧成一股绳去对抗韩琰率领的庞大卫军。
护城河对岸,谢放等各卫所长官,错落排布,将永熙帝稳稳护在身后,此刻,他们派出大批过河士兵,成功抵达对岸后,要放下吊桥,后面的大军才能顺利过河,架上云梯破城门。
此前,县内一众官员已部署好守城战略,待云枕松一声令下:“泼!”
眨眼间,城头骤然竖起三千口巨锅,锅沿压至垛口,滚烫的热汤如瀑布般倾泻入河。
沸水触冰的刹那,“嘶啦”的爆鸣吞没歇斯底里的惨叫,白雾腾升,挡了河面上前行的冲锋兵的视线。
滚烫的热水在寒冰表面急遽铺展,瞬间凝固,撒盐的冰面再次无比光滑,卫兵的行进变得更加艰难,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摔倒,同时铲倒身前身后的战友。
趁着敌方阵营混乱的时刻,县兵架弓,占据高位,开始了猛烈的攻势。
云枕松脸色不太好,他知道县里的箭矢数量不多,大部分作为辎重运给了玄铁营,现在占据的优势,只是暂时的,韩琰必定早有准备,一旦让他们过了河,真正的灾难就来了。
“周巳。”
“在!”
“热油烧好了吗?”云枕松站在城楼里,城楼前后贯穿,凛冽的寒风缩进来刹那,变得又急又刺骨,吹得云枕松太阳穴酸胀难耐。
“烧好了,还架在火上。”周巳语速飞快,错开一步,挡在了主子面前,为他遮住身前的风,羽生一眼看懂周巳的举动,随之挪到云枕松的身后,不过他没有周巳高,挡住的风也有限。
周巳顿了顿,回神继续道:“主子,今日城门是守定了,他们攻不进来,眼下您的身子是重要的。”
耳中不断传入尖锐的破空声,敌军号角不断,呼啸而来。
战火纷飞,血流成河。
云枕松的嗓子被风吹坏了,低哑道:“我没事。今夜一定不能让他们成功过河,挺一挺,再给泓客一些时间……熬过去,就好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的话音,未传入周巳耳中,便随风消散了。
带走云枕松声音的风,越过重重山岗,掠过万里冰封,最终扑在虎帐厚重的门帘上。
沉重的毡帘被风猛地鼓起,又重重落下,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帐内,正接换药的齐剑霜心遽然一缩!一股尖锐的、冰冷的痛楚毫无征兆地攫住了他的心脏,齐剑霜一下子捂上心口,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身子微微佝偻下去。
虽然仅心悸了那一瞬,但是那股铺天盖地的悲痛和凄凉,却如同实质的冰水当头浇下,心魂深处传来强烈的撕裂感。
“将军?”军医见他身形摇晃,脸色瞬间煞白,惊得连连询问,“将军?很疼吗?”
今天换药同以往一样,筋肉已经重新生长、连接,按理来说只会痒,不会疼,况且将军连断臂之痛都能忍住不叫,这点痒感又算得了什么。
坐在下面,同齐剑霜议事的副将和营长们全都紧张起来,张望而去。
齐剑霜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继续说。
“将军,此招太险,一旦失败后果不堪设想啊!”
邓画接着钱邱的话,继续道:“虽然险,但这是最快结束的办法了,再打持久战,我们虽能耗死北匈,但韩琰可不会给我们时间,所……”
“报——!!!”
齐剑霜猛地抬头,眼神凌厉,直勾勾盯着报信人。
“瀚城来信!卫军攻至原青县城下!城门危在旦夕——!”
意外的是,所有人第一时间没有担心原青县安危,反而是下意识齐刷刷回头看大将军的状态。
果然,齐剑霜霍然起身,庞大的帅椅被他骤然爆发的力量撞得向后滑开,大氅掉地,层层纱布裹缠的残破身躯,赫然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
左手捏着的弹簧握力器被他生生捏碎,眼底猩红一片。
帐内空气仿佛在眨眼间被抽干,凝固、灌满、窒息。
至此,无人再敢阻拦齐剑霜以身涉险的决定。
夜幕渐渐降临。
前些日,因为要时常换药,齐剑霜懒得来回脱衣,索性不穿,只披着,今夜他头一次穿戴整齐,全身肌肉被紧紧缠绕在纱布里,与药膏紧密贴合,关节处、肩颈处、后腰侧腹,都贴上了云枕松在他出征前夕亲手送他的药贴。
一口气,全用光了。
冰冰凉的感觉,酸胀消退不少。
齐剑霜坐在营地正中央,周遭营帐排列整齐,从毡帘缝隙透出明亮的火光,练兵场空的,走马场也是空的。
放眼望去,除了齐剑霜,看不见一个人影。
万籁俱寂中,齐剑霜静坐于此,垂下清冷的眸子,月光落在他手中那柄饮过无数鲜血的长剑上,寒芒如刺。
他细致而缓慢地用一块浸了油的软布擦拭着剑身,动作平稳,不见丝毫涟漪。
玄马喷了个响息,用温热的鼻头轻轻蹭了蹭他的肩膀,乖巧地在他身侧微微踱步。
“呜——嗷——!”
凄厉的胡哨和野兽般的嚎叫撕裂了死寂的夜!
营寨外围的拒马和哨塔如同纸糊般被轰然撞碎,无数黑影如同从地狱涌出的潮水,裹挟着刺鼻的膻腥和骇人杀气,狂涌入营!
火把被点燃,映照出哈勒巴狰狞的面孔,嗜血弯刀,寒气逼人,他狂吼道:“杀——!老子只要齐剑霜的命!如果是个活着的人彘!老子重重地赏!”
蹄声如雷,瞬间踏碎了所有虚假的宁静。
营地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火光摇曳,人影幢幢。
在这片天崩地裂的混乱漩涡中心,齐剑霜依旧大马金刀地稳坐,仿佛周遭的喧嚣和杀戮只是无关的幕布,他视若无睹,泰然自若。
低垂着眼睑,晦暗不明的眸光凝在手中长剑之上,分毫未移,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扔下拭刀的软布,用带有厚茧的掌心,沿着剑脊,自吞口至锋尖,缓慢抚过。
动作不见一丝颤抖,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
剑身在火光与月光交织下,流淌着幽冷的寒芒,映亮他苍白却沉静如深、锋锐立体的面孔。
哈勒巴的咆哮盖过一切嘈杂,大刀高高举起,撕裂空气,带着万钧之力,朝着齐剑霜的天灵盖狠狠砸落!
“齐剑霜!我要你死!!!”
劲风扑面,吹得齐剑霜额前碎发狂舞。
千钧一发!
就在砍刀带着死亡阴翳即将触及发梢的瞬间——
齐剑霜动作凛然,快逾闪电!
他抚剑的手腕猛地一翻,长剑一声清越龙吟,剑光霎闪,同时他脚尖往地上一点,身体仿若没有重量的毫末,借力旋身而起。
就在身体腾空、堪堪躲过哈勒巴致命攻击的刹那,他左手隔剑,决绝地往玄马鞍鞯上一按,整个人如一道黑色闪电,轻盈而精准地翻上马背.
玄马与其共战多年,在他落鞍的瞬间,便若离弦之箭,向前猛蹿而出!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这场自祖父那辈开始的战争……
哈勒巴势在必得的一刀, 狠狠砸在了齐剑霜方才静坐的地面,碎石泥土爆裂飞溅,大地龟裂。
而齐剑霜已策马从哈勒巴身侧擦过, 他伏低身体, 眼神阴冷, 仿佛万载玄冰。
右臂端在腹部,难以抬起, 唯一的作用只是虚挽着缰绳,稍有不慎, 齐剑霜无法使出力气的右手根本不能保证他的平稳,跨在颠簸的马背上, 能不摔落, 全凭双腿。
他左手握剑, 手臂青筋暴起。
手中那柄刚刚擦拭得一尘不染的长剑,借着玄马前冲的势头,化作一道追魂夺命的力量,直刺而出!
“噗呲——欻欻——”
剑光所过之处,血花绽放。
挡在他马前的三名北匈勇猛骑兵, 咽喉或心口瞬间被长剑洞穿, 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栽落马下, 齐剑霜转腕、回握剑柄,单手控缰, 剑与缰一起被他握在宽大的左手掌心。
前蹄高扬,人立而起,马头飞速调转。
齐剑霜以强硬、不容抵御的姿态向前冲去,眼皮低压,怒火在眼中熊熊燃烧。
他凭借极高的耳力, 听箭矢、刀剑袭来伴随着的破空声,迅猛辨别偷袭来处,身形起伏仰合,动作堪称完美,竟无一人能伤得了他。
于是,在人声鼎沸、火光冲天之中,他硬生生将汹涌的敌潮撕开一道短暂的血路!
齐剑霜死死盯在哈勒巴身上,眸光阴沉。
“哈勒巴。”齐剑霜的声音嘶哑压抑,裹挟着穿透战场的冰冷杀意,“我用我的命,陪你玩一场。”
“你的兵,就剩这点了么。”哈勒巴嘴角浮现一抹邪笑,突然将一个圆形重物往前一扔,重物翻滚在血水里。
齐剑霜定睛一看,那是一颗头颅!
“谁的?!”齐剑霜陡然抬起头来,字字泣血。
头盔早已不知所踪,长发混着泥和血,糊了头颅一脸。一位玄铁营将士立刻捡起脚边的断头,迅速拨开头发,下一秒,痛哭流涕地仰天长喊:“是彭营长啊!!!”
齐剑霜瞳孔剧烈收缩,两颊肌肉顿时绷硬,就连尚无知觉的右手都攥得发紧。
计划中,彭重带领的巡逻队在玄铁营五十里外,示弱诱敌,顽抗抵御片刻,显露“强弩之末”的迹象,火速逃亡。
以彭重的实力,绝无可能在后撤途中被抓,所以只有一种可能,彭重为使哈勒巴彻底信服玄铁营实力大减,用五千人奋死反抗几十万大军。
把命送了出去,只为换哈勒巴轻敌的心态。
就在齐剑霜走神之际,哈勒巴抡起大刀,策马对冲奔来!两匹战马,载着两军最顶尖的统帅,在燃烧的营帐中央,轰然对撞。
因为眨眼间的疏忽,哈勒巴一刀斜入齐剑霜腹部,齐剑霜被他的蛮力撞得连连后退,登时头晕眼花。
可下一秒,哈勒巴发现不对劲!
大刀砍碎了玄甲,此刻齐剑霜腹部应该出现一个骇人的血窟窿才是,但是他仅仅是晃了晃身形,用剑一挑,微微卷刃的大刀脱离身子。
齐剑霜竭力与他拉开距离,哈勒巴气急败坏,暴喝道:“你里面穿了什么?!”
“软甲,”齐剑霜抬起长剑,奋力一挡,咬紧牙关回道,“媳妇儿送的!”
“滚回娘胎喝你的马溺!”哈勒巴破口大骂。
长剑与大刀狠狠交击,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和刺目的火星。庞大的力量从剑身传来,齐剑霜本就重伤未愈的身体遽地一震,包裹着纱布的肩胛处,瞬间洇开大片扎眼的鲜红。
剧痛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齐剑霜闷哼一声,虎口崩裂,长剑几近脱手。
“他娘的!”齐剑霜咬碎了牙关,眼神中的疯狂和凶戾更盛,他完全放开胸膛,不管防御,一味出击,完全是以命换命的打法!
哈勒巴同样不好受,齐剑霜这一剑的穿透力和巧劲震得他粗壮的手臂发麻,他吼声不断,每一声暴喝之后,紧随其后的便是如暴风雨般猛烈的劈砍。
战场中心,两军大帅的惨烈搏杀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北匈战士士气大振,嗷嗷吼叫着,冲击空荡荡的玄铁营。
原本视线中空无一人,在他们踏平围栏的时候,从黑暗中冒出无数士兵,北匈战士迅速调整状态,防守与猛攻的转变,仅在蓦然。
说实话,哈勒巴在看到玄铁营士兵出来的时候,是松了一口气的,在外面探子说营地只有齐剑霜一人,哈勒巴情绪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怕有埋伏,也怀疑是齐剑霜走投无路的空城计。
因此,他仅派出一万人率先攻入,果不其然,暗中有埋伏,但他早已下达军令,北匈战士完全没有猝手不及的慌乱。
二人对打中,哈勒巴逐渐占了上风。
他身强体壮,力量惊人,他每一次猛攻,齐剑霜就不得不进行格挡闪避,但这彻底牵动了他的伤口。
看着鲜血从齐剑霜的纱布下渗出,染红了甲胄,浸湿了马鞍,哈勒巴痛快极了,手上愈发来了力气,有好几次,把齐剑霜打得险些狼狈落马。
“哈哈哈羊羔崽子!”哈勒巴笑得猖狂。
齐剑霜仅凭单手,在马上辗转腾挪,险象环生。
重伤的右臂已然有了再次断裂之兆,百忙之中齐剑霜低头瞥了眼右臂缝合之处,白骨赫然裸露,触目惊心!
他收回视线,脸色苍白如纸,嘴唇被咬得鲜血淋淋,唯有他那双眼眸,亮得吓人,不见丝毫颓然。
齐剑霜要死死锁住哈勒巴,用性命拖住,一步不退!
他只有这一次机会了!只有这一次了!
所有北匈战士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原本在外待命的军队,看见北匈完全占据上风,而且玄铁营的主帅也即将丧命于可汗威猛刀下,气势大发,于是渐渐地涌入,彻底汇聚在玄铁营中央区域。
他们碾碎昂贵的帐篷,烧毁重要的辎重库,冲过空旷的校场,将玄铁营的大本营,搅得天翻地覆,不成模样。
玄铁营的的兵力,疾速锐减,哈勒巴刚刚扬起的笑容,抬眼看见齐剑霜浑身浴血却死战不退的嚣张神情,突然,哈勒巴想到了什么,嘴角的弧度僵在他的脸上。
下一秒,齐剑霜很浅很轻地低笑一声。
咚!咚!咚咚咚!
自以为胜券在握的北匈战士震惊地回过头,看到的场面令所有人目瞪口呆,包括哈勒巴。
沉重、雄浑、来自大地深处的战鼓声,毫无征兆,从四面八方轰然炸响,如同九霄惊雷,倏地压过了战场上所有的喧嚣!
营地四周,那些原本沉寂的、如同匍匐巨兽般的山丘上,骤然亮起无数火把,火光如燎原的星点,瞬间连城一片浩瀚的火海,将整个夜空映照得亮如白昼。
火光之下,是森然如林的刀枪、蓄势待发的强弩、以及无数双肃杀的眼睛。
“全军听令!”邓画眉眼含煞,长枪直指下方已成瓮中之鳖的北匈大军,清叱声响彻战场,盖过一切,“诛尽北匈!”
“杀——”
“杀——!!!”
玄铁营剩余的三十五万将士,以无可阻挡之势,从高地俯冲而下!箭矢先行覆盖,密密麻麻,遮盖了整个夜空。
邓画一马当先,程绥、程绍、钱邱等人紧随其后,鲁仪带兵清理外围逃散人员,阔阔隐在黑夜,带着一众人马驱使蛊虫。
哈勒巴目眦欲裂,他终于明白了齐剑霜的“良苦用心”。
示弱诱敌、近乎空营、以命相搏,一步步降低哈勒巴的警惕,最终让他亲自跳进为他精心设计的陷阱,全他娘的是心眼!
哈勒巴双目猩红,表情狰狞邪恶,狂怒绝望:“你奶奶的!齐剑霜!你他娘得真舍得啊!啊?!把自己当诱饵?!”
哈勒巴疯了,彻底被气疯,他不顾一切地狂抡大刀,吐沫星子喷了满天:“好玩这套是吧!去死!去死!老子要和你同归于尽!”
齐剑霜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他和破铜烂铁已没什么区别了,身上到处是血窟窿,不疼死,也会血干而亡。
齐剑霜动作已有了滞涩感,脑袋变得混沌,苦苦支撑的几秒里,齐剑霜脑中仿佛闪过一生的万花筒,就在紧要关头,他听到了遥远的呼唤——
“云枕松!云枕松还在等你!!!”
那是邓画焦急的呐喊,带着不顾一切的嘶哑,却蕴含无法撼动的力量,她短时间内根本无法突破重重包围,赶到齐剑霜身边,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能救齐剑霜的办法了。
现在,只能靠他自己。
“将军撑住!云大人还在等你!”
“是啊是啊!”
“齐剑霜!你丫现在死了,谁去救云枕松?!”邓画喊破了嗓子,绝情怒喝,字字如刀,直戳齐剑霜心窝,“老娘才懒得管什么县令!他云枕松算个屁!死就死了!谁在乎啊?!”
“……我……我在乎。”
这四个字,齐剑霜是用气息颤抖着送出来的。
哈勒巴一刀横劈砍到马颈,血溅四方,歇斯底里地吼道:“去死!去死!齐剑霜你去死!”
我的晚溪,体弱多病,春日畏寒,我得护着啊……
我得护着啊……
“你要是死了!云枕松可能独活吗!他郁郁而终是你想看见的吗!”
我的晚溪,性子看似温吞软乎乎的,实则最犟最强势。
云、枕、松。
这个名字突然像一道焚尽黑暗的闪电,劈开了他脑中所有迷雾,自齐剑霜的灵魂深处腾腾而起!
那个总在灯下榻上紧贴他的身影,那个在风雪中为他拂去肩上落雪的泛红指尖,那个在出征前夕温软缠绵的拥抱……凡此种种,所有关于那个人的画面、温度、触感、声音、气味,轰然注入他濒临枯竭的躯体!
哈勒巴正狂笑,大刀带着彻底了结齐剑霜的坚决再次砸下!他看见了齐剑霜涣散的瞳孔,也听到了那声微弱的“在乎”,心中鄙夷还未达眼底,一变陡生!
明明已经油尽灯枯、连剑都快握不住的齐剑霜,猛地抬起了头。
因剧痛和失血而蒙尘的眼眸,此刻焕发出炽热的光芒,眼中燃烧着超越生命极限的奇迹,齐剑霜无视全身骨骼碎裂,和喷涌而出的鲜血。
不属于这具残躯、沛然莫御的恐怖力量,流过四肢百骸,汇聚在他的左臂。
时间在这一刻暂停。
滞涩的动作快得只剩一道残影,没人看清齐剑霜是如何在即将倒地的玄马身上拧转、如何险之又险地避开索命的大刀、如何腾空一跃!
“我在乎——!!!”一道游走在阴曹地府的咆哮,同时落下的是一道凝聚了毕生所学、无尽执念、十余年杀伐的寒光。
噗呲。
齐剑霜精准而有力地贯穿哈勒巴粗壮的咽喉,他的惊骇和恐惧还凝固在脸上,独眼瞪得溜圆,眼珠里还残留着齐剑霜面无表情的倒影。
北匈十九部的可汗,哈勒巴,一生结束在齐剑霜剑下。
这场自祖父那辈开始的战争,至此终结。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晚……溪……”……
在哈勒巴尸体落地的瞬间, 齐剑霜眼中的光芒一同消逝殆尽,体内力量如潮水般退去,留下的只有被彻底掏空、千疮百孔的躯壳。
他身体一软, 再也支撑不住, 颓然栽落, 眼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意识就像断了线的风筝, 朝着深渊坠去,最后残留在干裂唇边的, 是无声二字——
“晚……溪……”
程绥一把捞起齐剑霜,安安稳稳地架在马背上, 火速带离战场, 去往后方军医所在。
邓画的目光投向齐剑霜躺在担架上的身影, 面对溃散的北匈军队,邓画深吸一口气,声音灌注内力,响彻战场:“北匈的战士们!听清楚了!你们的可汗哈勒巴,已伏诛于我军大帅齐剑霜剑下!狼群失首, 再战无益!继续顽抗, 唯有尸骨无存, 魂归异国!”
她长枪遥指周围渐渐威压而来的玄铁大军。
邓画声音中带着一种裁决的冷酷:“放下兵器,跪地投降, 可保性命!我玄铁军,从不杀降卒。负隅顽抗者,就地格杀,一个不留!”
说罢,她长□□出, 贯穿几个还在试图组织反抗的小头目。
不知是谁第一个扔下了弯刀,紧随其后的是叮叮当当的兵器落地声,玄铁将士的刀锋之下,是埋头跪地的俘虏。
第一片雪花,缓缓落在某个将士的鼻尖,他扬起脑袋,第一次用心体会雪花的触感。
从前的雪,伴随着的是冻疮和伤亡,可是现在……
洁白的雪花轻柔地抚摸悲怆的大地,周围是一片死寂,只剩雪花簌簌而落的声音。
原来,下雪是有声音。
一滴滚烫的液体冲破发胀的眼眶,混合着雪水,滑过他粗糙的脸颊,他单手费劲摘下勒肉的头盔,大口大口地呼吸,放肆再放肆地哭泣。
眼泪不再代表悲伤和痛苦,是一种庞大到难以言喻、从头到脚被淹没的……感动和释然。
结束了。
真的……结束了。
邓画看着无声哭泣和相拥的将士们,不发一言。
鲁仪用温和的情绪迅速命令他们收敛情绪,处理战场。
押走战俘,翻出战友尸体,抬护伤员。
这些有鲁仪带头负责,邓画无需耗费心神。
“将军如何了!”邓画翻身下马,动作急得带起一阵风,她连跑带扑地滑跪到齐剑霜身边,颤抖着用手指探向齐剑霜颈侧,“呼……”
她顿时松了一口气,跌坐在地上,无力地冲军医们摆了摆手:“快救人吧……只要现在有气,他就死不了了……”
在邓画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她早已泪流满面。
看着军医们飞快地检查医治,他们嘶声指挥的声音离她越来越远正当邓画感觉自己快要飘起来的时候,一双有力的大手压在她肩膀上。
“师父。”
迟钝地回头,是程绍。
“师父。”程绍沉声轻唤,给她递了快干净帕子,“擦擦脸。”
邓画破涕而笑,笑骂道:“你丫哪儿弄来的,这么白净我擦脸都浪费……哎滚滚滚,擦脸有什么好看的……”
邓画难为情地别过脸,她不想让徒弟看到自己哭成孩子。
“擦血。”程绍难得善解人意一回,将手伸向邓画,“我拽你起来。”
“啪”一声,邓画不轻不重地拍开程绍的手,紧接着,手往后一撑,自顾自站起身,抬脚踢了下程绍屁股,咧嘴笑了下:“好了,你去下个军令,说‘原地休整,半个时辰后全军出发,目标瀚城,与留守部队汇合’。”
说罢,邓画掏出副将腰牌,扔给程绍,自己往齐剑霜疗伤的简陋棚帐走去。
半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邓画情绪恢复到老样子,军官掀帘钻了出来,满手是血。
军官正四处寻找邓副,头刚左右扭了两下,就听脚边传来一道幽幽且散漫的声音,尾音拖得老长:“找我么?”
“哎哟!”军官低头,吓了一跳,下意识道,“邓将军你怎么坐地上啊?身上受伤了没?让军医给瞧瞧……”
“不用,”邓画嘴里叼着木签子,也不知道从哪里找的,匪气十足,双臂垫在脑后,靠着临时搭出来的营帐支柱,“将军怎么样了?右手还能治好吗?身上哪又挂彩了?”
“没大碍没大碍,右手啊一两年不能再提重物,将军恢复能力强,日后好好将养,一定能好。还有就是,肋骨断了三根,左大臂脱臼,腿骨错位,全身挨刀的地方太多太深,导致失血过多,这才昏晕过去的。总的来说,没大事。”
“……”邓画嘴角抽搐了一下,干笑道,“你倒是……看得开啊。”
“哈哈哈给将军治伤治久了,这点不见肠子肝脏骨头的伤,都是小事。”军官还以为邓画在夸他。
“……”邓画表情复杂,没再说话,一时不知道是该心疼齐剑霜,还是夸赞军官,“你,去加固担架,然后把将军抬进马车,等候差遣。”
“啊?不让将军静养吗?”军官敛起笑容,震惊道。
邓画淡淡看了他一眼,视线越过,望向帐内,说道:“你以为将军为什么能伤成这样,要不是为了救他媳妇儿,他断不可能这等冒险的事。”
万幸的是,他们打赢了。
“众将听令!”邓画突然收起懒怠的模样,响彻云霄的声音,撕开了黎明前的黑暗,“丢下所有非必要辎重!轻骑和亲兵一人双马!换马不换人!一日之内!赶到原青县!一营暂由程绥带队,二营程绍带队,奔赴瀚城,汇合后立即支援原青县!三营和四营,随我深入草原,收了北匈!”
程绥走之前,反复向邓画确认:“邓副?你认真的吗?将军现在还没清醒,估计醒来后站起来都费劲呢,你让他跟我们,第一批赶到原青县的战场,这……这不拿将军的命开玩笑呢么……”
邓画瞥了他一眼,抬了抬下巴,轻扔下一句话,转身就走了:“你有胆子就把将军留下,我是懒得管了。”
有时候太了解一人,可偏偏那个人睡死了,简直心累。
程绥不敢,他也就是嘴上说说。
能让将军在半死不活的状况下瞬间恢复巅峰实力,云大人对将军而言,就是比自己命都重要的存在。
钱邱看着一二营离开的背影,速度很快,极短时间内便看不到踪迹了。
钱邱问身旁的邓画:“邓副,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邓画双手抱着一个木箱子,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先把老彭埋了,让他好好睡。”
“然后……有个非常重要的事,得赶快去做,留给我们的时间可不多了。”
*
鏖战一夜,云枕松睡得断断续续,从周巳口中得知韩琰暂时休战了,压在云枕松心头的石头终于轻了些。
他刚睡熟,猛然一阵头疼让他瞬间惊醒,那一刻他清楚地感觉到是系统作祟。
那种被死死掌控的感觉,云枕松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了。
怎么了这是?
云枕松心里慌乱如麻,睡意全无,他抬了抬身子,发现羽生站靠在榻边,满脸疲惫地睡着了,如果自己动作幅度太大,好不容易得空休息的羽生又要着急起来。
云枕松在心里叹了口气,刚准备忍一忍,突然脑中传来一道声音——
【保持……沉、沉默】
提示音中带有电流的嘶鸣,像老电视机的雪花声音。
云枕松皱了下眉,虽然这声音不带任何音色和语调,但云枕松几乎是下意识察觉到这是1224。
他不做任何反应,耐心等待。
【嘶——结局已被……嘶嘶……篡改,惊动高层……】
【1224能拦截片刻惩、惩罚……但嘶——】
系统卡顿的提示音消失了,紧接着,云枕松体内的疼痛明显减弱,因为头疼而引发的耳鸣渐渐归于平静。
云枕松松了一口气,刚准备闭眼,又倏地睁大!
说什么?!结局已被篡改?!
云枕松大脑飞速运转。
也就是说,齐剑霜打了胜仗!他竟然能这么快打败北匈!
这个想法一出现,云枕松瞬间像打了鸡血一样,充满力气,感觉自己能提剑上阵去守城杀敌。
“主、主子?”羽生揉了揉眼睛,不确定地小声唤了声。
“嗯。”云枕松坐了起来,激动过后,他沉思了许久,一把抓住羽生的手,抬头望向他写满忧心的眼睛,“来,帮我洗漱更衣,我要去找韩琰谈一谈。”
羽生还在睡梦中,懵懵道:“主子是该洗洗这一身病气了,要不然……什么?!找谁?”
羽生后知后觉,收了收脖子,眼睛瞪得溜圆,错愕地看向云枕松。
云枕松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没说话。
*
汗廷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哈勒巴和骨浪死了,沙狼部分崩离析,牧云、野冢等部的长老也都战死,部落群龙无首,吵得不可开交,到后面都动了刀子。
赤豹部的巴图,被邓画重创,吊着最后一口气苟活,反倒是曾经主和派的长老们,安安稳稳地活着。
原先哈勒巴不信任主和派的人,不敢随意把他们安排到战场上,一再掠夺这些部落的粮草供给给主战派,如今倒是因祸得福,幸存于世。
阿古拉看了一眼巴图,随后站出来,主持大局。
“够了!都住手!我们十九部……”
“呃!”
阿古拉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柄红缨长枪,从外面穿透厚实的兽皮毡帘,刺破空气,带着一股凶狠迅猛,狠狠刺穿了阿古拉的心脏!
“咚”。
长枪插入他的尸体,枪杆兀自震颤,稳扎入地。
汗廷内所有人“腾”地一下子站起来,惊骇地看向破了一个洞的毡帘。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邓画一句低沉的“拿下”,宣告了北匈无法再逆转的命运。
第86章 第八十六章 邓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红……
毡帘被一只覆盖铁甲的手猛地掀开!
寒风裹挟着雪沫灌了进来。
邓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高挑威严,红缨与黑发在风中猎猎飞扬,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冷若寒霜, 视线扫过汗廷内每一张绝望的面孔。
步兵紧随其后, 从邓画身后涌入,将汗廷围了个水泄不通, 原本宽敞的营帐瞬间变得拥挤。
邓画定定地看着几个试图反抗的长老,淡淡说道:“老实待着吧, 杀你们不多,不杀也不少, 全看我心情了。”
很快有人用北匈话叽里咕噜问了身边一句, 然后邓画就听见那人重复了一遍刚才自己的话。
邓画懒得管了, 找了个支撑点,好整以暇地抱胸靠站,冷眼看着。
两名士兵立刻上前,一人粗暴地拔出长枪,交还给邓副, 一人手起刀落, 砍掉了阿古拉的脑袋, 手脚麻利,将头颅装盒带走。
“这!这是……什么意思啊?”察合台年迈, 颤颤巍巍地上前走了两步,又迫于士兵威压,退了回去,一头雾水,饶是他老糊涂都看出了些端倪。
那么多人不杀, 偏偏杀阿古拉,杀了还不算完,还要把脑袋带走。
“阿古拉……做了什么?”察合台用蹩嘴的中原话,小心翼翼地问邓画。
他已到了这个岁数,生命在他那儿早就无足轻重,他不过想要个明白。
邓画满足他,说道:“他和巴图,和韩琰串通好了,要是北匈赢了,韩琰就会帮他们杀掉哈勒巴,让出可汗位置。要是北匈输了,大宣的驻匈大臣让他二人当。”
邓画音量不高,却像冷水入油锅,把帐内炸得人声鼎沸,没想到啊没想到,不仅大宣内部出了叛徒,他们自己的草原也有叛徒!
因为有阔阔在中传信,孛边动用自己的人力,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在开战后,趁虚而入,找到了阿古拉和巴图与韩琰来往的证据,随后孛边先是迅速告诉了齐剑霜,可还没等告诉哈勒巴,他人就凉了。
从始至终,邓画没看孛边一眼,反倒是晦暗不明地盯着瘫痪的巴图。
突然,邓画有了动作。
她直起腰,收了长枪,换出后腰短刀,径直走向巴图。
外面到处是北匈汉子的嚎叫和求饶,巴图能听见玄铁营整齐的步伐,败局已定,他必死无疑了。
可邓画偏要折磨他,走向他的步子不紧不慢。
巴图浑浊的眼球看着如同阎王索命的场景,呼吸不断急促,双脚不停扑腾,惨烈地狂笑起来,喉间发出刺耳的“嗬嗬”声,最后,就在邓画旋转手中短刀的刹那,巴图两眼突冒,两腿一蹬,被活活吓死了。
“……”邓画也震惊了,她顿了顿,招手叫人,“来俩人,拖出去,砍了埋了。”
至于其他人,邓画暂时不想动。
随后她掀帘而出,一眼看见了正被绑过来的老萨满,她勾了勾嘴角,还未说话,老萨满便忙不迭地大喊:“衣服里!东西在衣服里。”
随后,士兵上前掏了老萨满的前襟,摸出两本厚厚的账册,邓画接过,从头到位翻看了一遍。
下一秒,她吹了声响亮的口哨,不让飞奔过来,邓画抽空对程绍说了句:“这一阵这里归你管了,辛苦。”
*
今日辰时,侍卫来报,说是云枕松诚心想同永熙帝谈一谈。
“告诉他,想投降直接说便好,‘谈一谈’这个词可太宽泛了,朕政务繁忙,可没有时间和他耗。”永熙帝正在下人的侍奉下穿戴盔甲,“朕看他是强弩之末,垂死挣扎了。”
“行了,也不用找人回应了。继续攻城!”永熙帝命令下去,临走前,正好撞见韩裴,韩裴向他拜了一拜,永熙帝稍一点头,步履匆忙地离开。
永熙帝走后,韩裴先去洗了把脸,二月底的井水是彻骨的凉,冻得韩裴打了个冷颤。
跟随在他身后的周泉递上毛巾,说道:“主子,有热水的……”
“不要。”韩裴果断拒绝,“我就是想让自己清醒一些,没事,挺好的。”
现在的韩裴,和永熙帝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即使再不认同他的种种行为,韩裴为了保全自己,也不得不委身人下,反驳劝阻的话,咬断舌头也不能说出口。
韩裴总是认为,忍一忍就过去了,权力的迭代总会伴随着悲壮的死亡,即使今日永熙帝不下死手,明日李延也会围攻而来。
李延不幸就不幸在,碰上北匈的夹击,要不然齐剑霜也不可能被牵制,他们的卫兵也不可能一路顺利攻来。
还攻到了原青县、云枕松头上,等过几个月,齐剑霜结束战事,回过神来,不知道他会气成什么样,估计把中州掀了的心都有。
韩裴仿佛一尊玉佛,安安静静地坐在临时营帐里沉思,陈元走到他身边的时候,韩裴吓了一跳。
陈元连忙举手,语速飞快:“我在帐外喊丞相你了,喊了好几遍,没听见回复才进来的。”
韩裴下意识瞥向周泉。
周泉立刻道:“主子,奴也唤你了。”
韩裴自知理亏,无话可说,干巴巴问陈元:“你找本相什么事?”
陈元答道:“皇上叫您吃过午饭,去城门边守着。”
“我又不会舞刀弄枪的,去了干什么?”韩裴皱眉。
陈元侧过身,声音低了些:“皇上说,今晚一定要成功破城,请您来见证见证。”
韩裴眉头皱得更深,不解道:“见证什……”
陈元接着弯腰说话的姿势,往韩裴手里塞了个小纸条,韩裴一下子握紧手心,顿了顿,继续道:“……行,知道了。你走吧。”
陈元在临走前,极其细微地冲韩裴做了一个摇头的动作。
待他离开后,韩裴支走了周泉,独自一人展开那张小纸条。
第一句,便让韩裴扎扎实实愣在原地。
上面写道——
韩琰通敌。韩临川亲笔写下其罪状。先帝遗诏已经寻到。
第一行一共三句话,每一句都能让韩裴怀疑自己眼花看错了。
第二行简略至极——
荒山脚下,李瑀书。
卫军驻扎的地方离荒山不远,韩裴厉声呵斥,驱赶了众人,携了柄,只身前往。
韩裴在相信和质疑之间反复横跳,可这三件事,件件真相都令韩裴抓心挠肝,最后他提心吊胆地赴约。
荒山脚下,白茫茫一片,韩裴仅瞧见李瑀一名女子,顿时放了大半的心。
李瑀对他微微一笑:“韩丞相,本宫已等候多时。”
“在下,参见安然公主。”韩裴只是浅浅欠身,探究真相的心没有因为料峭的风而压下去,反而愈发按耐不住,“安然公主,你给我写的……”
“丞相莫急。”李瑀优雅颔首,无情打断,双手始终抱着手炉端在腹前,发髻梳得利落大方,丝毫不见日夜奔波的风尘仆仆,依旧是一副矜贵得体的模样。
她声音不大却有力量:“放那人出来。”
韩裴向四周看去,空荡荡一片,哪有半分人影,可谁料,下一刻真有一个人从山路里踉跄走来,像是被猛地推出来的。
韩裴定睛一看,心里大惊!这不是府上西院的管事么?他怎么在这儿?他又和此事有何干系?
思路像一道闪电,仅在霎那间,击透韩裴的大脑,他想到了一个格外重要的信息。
这人曾是哥……永熙帝的书童,后来在韩府做事做得久了,便被提拔谋了管事的差。
韩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诧异的目光又落在李瑀脸上,李瑀从容回视,从韩裴的微表情中确认他猜出点眉目了,李瑀才悠悠开口;
“说出来,韩相可能会不相信,不过这确实是真的。遗诏,是从你韩府找出来的,而韩临川不为人知的绝笔,亦是在韩府寻到的。而精确的地点,便是韩府西院、主屋房内那一筐不起眼的画篓里。”
韩裴无法反驳,因为他甚少去西院,对西院的印象还停留在命人时常清扫的吩咐声里。这导致他不能辨别李瑀说的话,几分真,几分假。
李瑀看出他的纠结,默默扫了一眼西院管事。
西院管事跟只鹌鹑一般,埋头低语承认:“二公子,她、她说的都是真的,没有一句假话。”
“你看过遗诏和绝笔信了?”韩裴陡然厉声询问,吓得西院管事险些蹦起三丈高。
“没没没没没有!”
邓画适时出来打圆场:“韩相何苦为难一个下人,再说了,这等机密本宫怎会泄露?你不是想看吗?来,让你看。”
随后,韩琰只见一个甲胄加身、外系黑袍的将士从刚才西院管事出来的方向,缓缓出现并靠近,他腰上佩戴的是开过刃、饮过血的战剑,魁梧高大,一看身手就不凡,韩裴一介文官,岂是他的对手。
这人是精锐甲士的队长,接过李瑀手中的画轴,徐徐展开,上面的字迹清晰暴露在韩裴眼前。
李瑀对他说:“有时候,本宫都替你不值。”
吾儿韩琰:
被你囚禁多日,为父已然心灰意冷,悔恨至极。恨自己无能,恨自己懦弱,时至今日,即使知道你利用为父的关系,哄骗地方官员,通敌北匈,还是不愿向皇帝揭发你。
按理说,你是皇家的孩子,理应由皇家长辈处置你的过错,可……可为父不忍啊,毕竟养育你十余载,用心用力,对于你的学业,从不敢怠慢。
为父自诩宽厚爱民,忠君为国,可你怎么能去通敌啊!怎么能去通敌!
为父对你……真的太失望了。可……亦舍不得你深陷危险,忍受囹圄之苦,重刑之痛。
吾儿啊,停手吧,停手吧,此刻收手,为父会为你收拾一切烂摊子,齐剑霜会去打仗,北匈不会踏出北疆,皇帝只会认为这是北匈不自量力的一意孤行。
这些话,为父一辈子也说不出口,只能写给你读。
为父便这般坐着,坐在吾儿少时用工的书桌前,等你回来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 “教我一套不让晚溪心疼生……
永熙帝毫无商量余地的回绝, 如同原青县的催命符,虽未传到云枕松耳中,但其含义, 已由骤然开始的猛烈攻城, 无比清晰地传达而至。
“陛下有旨!先登城头者, 赏千金,官升三级!”
话音刚落, 战鼓愈敲愈响,更多的云梯如同闻见血腥的猛兽, 从军阵中蜂拥而出,疯狂地搭上女墙。
“放箭!”
周巳的声音早已嘶哑得不成样子, 他身姿笔挺, 冷硬地站在弓箭手身后, 眼神凌冽地盯着全局战况。
箭矢的密度遽然增加,试图压制攀爬之势,城墙下方的卫兵极力缩紧身子,寻找着盾牌和云梯的掩护,可仍不断有人中箭, 手一松, 便从高空坠落, 在城墙根下砸出一朵朵触目惊心的血花。
然而,防守并未进行太久, 城下,永熙帝神情冷漠,手一扬,早已准备就绪的精锐弓手立刻上前,在盾牌的保护下, 齐齐仰起手中强弓硬弩。
卫兵不追求精准射杀,而是覆盖性的仰射压制!
“嗡——”
一片密集得令人头皮发麻的破空声响起,黑色的箭矢如同逆飞的蝗虫过境,划出冷硬的弧度,从锯齿状的女墙间射入。
周巳瞳孔一缩,厉声嘶吼:“举盾!避箭!”
蓄势待发的盾兵一个对一个地薅回弓手,他们反应虽快,但盾的防御性太弱,带有强大冲击力的利箭直接穿透木盾,将后面的守军连人带盾地钉在地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嗡鸣。
眨眼间,城墙外围无人抗御,周巳在混乱中,连忙一把拽回四五个人,拼命往城楼里躲避。
就在这时,云枕松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远处的韩琰顿时挑了挑眉。
一众城中青壮紧随其后,随即捡起尚可使用的盾牌,配合着自己的铁皮铁锅,架起一排坚实的护盾。
“能挺一阵是一阵,快!”云枕松迅速侧身,让出位置,回头吼道,“泼——”
只见盾墙缝隙之间,一个个矫捷敏锐的身影钻出,以苏瑛为首的沅兵,藏匿好城中百姓后,迅速赶往城门。
他们两人一组,抬着沉重的大铁锅,里面是翻滚沸腾、冒着刺鼻青烟的热油!
“让让!”
女兵们嘶吼着,架盾的汉子迅速偏开头,让出更大的空隙。
她们一起发喊,用尽全身力气,将滚烫的油汁朝着正下方即将抓到垛口的士兵兜头泼下!
“啊啊啊啊!!!”
惨嚎瞬间爆发!滚烫的热油无情地淋在毫无防护的卫兵头上、脸上、手上,皮肤瞬间气泡、溃烂,成串成串地从云梯上摔落,甚至撞翻后面攀爬的士兵,一连滚落。
趁着这个时间,云枕松同周巳指挥众人抬走伤员,县兵迅速调整状态,火速顶替青壮男子的位置。
“来!给我吧!”
“你快挺不住了!给我们!”
云枕松急声回身问道:“还有多少油?!”
仓大使连滚带爬地冲过来,脸上写满绝望:“县令!没了!最后一锅全泼下去了!”
云枕松的心猛地沉下去,仿佛坠入无底冰窖。
他猛然回头看弓手,惊觉箭筒里的箭也所剩无几。
刚升起的一丝微弱希望,眨眼间便熄灭了……
*
水,淹没了脖颈,呛进口鼻,肺里的空气逐渐被压缩、再压缩。
好累。真的好累。
累到根本抬不起胳膊,不想动,与其无谓反抗,不如溺亡在此。
只要不去挣扎,就没有痛苦可言,被水包裹着,渐渐从窒息中找到了快感。
但是……有事情还没做完。
有个人还等着在等自己。
这个念头似微风般吹入,瞬间变为掀起波涛的狂风,搅得心神不安,求生欲望再次腾腾升起。
“呼——!”
齐剑霜突然清醒过来!睁开眼,是一片虚的,待视线缓缓聚焦,看清眼前光景,他才彻底脱离濒死的噩梦。
开口第一句,喉咙干涩生疼:“在哪?人呢?”
在齐剑霜未醒之前,冲子早已将一套话术苦练多日,为的就是让将军醒来后,第一时间放松。
“回将军,马上到瀚城,同守军汇合后立即前往原青县,支援云大人。”
马车晃晃悠悠,颠得齐剑霜伤口反复撕扯。
就在他沉默的几秒时间里,军医钻了进来,大喜过望:“将军!你真的醒了!要……”
“加快速度。”齐剑霜沉声说,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什、什么?”
“程绥!”齐剑霜厉声短促喊道。
“属下在!”外头突然紧急应下,下一秒,程绥看见主帅的马车车帘被将军大手一掀,露出马车内全部光景。
齐剑霜眉眼阴沉,眼球上布满红血丝,唇色苍白,脸上的病气挥之不去。
他竭力控制后,仅咳了两声,开口吩咐,不容反驳;“加快行军速度。派人提前告诉瀚城,我军不停,直奔原青县,叫瀚王连同守军跟在后面。”
程绥不敢迟疑,连忙应下,跑去落实。
大家嘴上不说,但在心里着实替将军捏了把汗。
得是多着急,才会不管不顾地在超出平时行军速度的基础上再加速,他的身体,真的能吃得消吗?
主帅的马车内部空间很大,能足足放下一张卧榻,眼下齐剑霜躺在床上,缄默地听军官对自己身体状况的阐述,整个听下来,就一个字,“惨”。
他要是块木头,那得是被一窝蛀虫啃得七零八碎的木块。
军官说完,齐剑霜掀开了被子,准备起身,用眼神压制住了刚想阻止的军官,然后,言简意赅地下达命令:“更衣。”
“玄甲。”
“剑。”
待他穿戴整齐,从一个病秧子蜕变成了一个铁骨铮铮的大将军,他倚靠在木柱上,沉默着,闭目养神。
程绥很识相,时不时地就来通报一下还需多少时辰到达,齐剑霜每每都回一个“嗯”,以示自己听到了。
几次下来,程绥心里开始犯嘀咕,这态度是想听还是不想听啊,平时这时候,他都会找邓画为自己解答一下,现在邓画不在,他只好去找贴身侍奉的冲子了。
冲子挠了挠头,愁眉苦脸地回道:“小的也不清楚啊,不过,军医问将军什么,将军都不回答,一副没听见的样子。”
程绥一拍脑袋,他恍然大悟。
对啊,得不到将军的回话是常事,而且,此前“嗯”这类无关紧要的回答,将军更是能省则省,这会儿还能腾出精力和力气回复自己,那就是在乎的意思啊。
“将军,驻兵和瀚王与我军汇合了。”
里面没有传出任何声音。
“将军,瀚王正带着几名亲兵往这儿赶呢。”
依旧是沉默。
“将军,日落前我们就能抵达原青县了,您这身体还没好,要不属下来打头阵吧。”
车帘忽然被掀开,齐剑霜睁开了眼睛,薄唇轻启:“我来。”
“可……”
“滚。”齐剑霜睨了程绥一眼。
齐剑霜能猜到,邓画得是排除万难、反驳了多少人,才让昏死的自己坐上第一批前往原青县的马车。
那“多少人”里,肯定有程绥这厮。
程绥一噎,意识到自己管了不该也无权管的事,尊尊敬敬回道:“是。”
瀚王上了他的马车,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吓了一跳,瞥见一地血布的时候,吓了第二跳。
“你这是受了多重的伤啊?!”李延不由震惊。
齐剑霜淡淡道:“往后慢慢养,无碍。”
李延揶揄道:“枕松见了不得心疼死,你啊,快点想好说辞吧。”
李延在得知齐剑霜大胜北匈的时候,高兴到拍手夸赞,对齐剑霜不仅多了敬佩,还有感激。
在看见他遍体鳞伤的时候,更是内疚不已。
李延见齐剑霜眉头微微紧锁,像是在想什么重要的事,他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你辛苦了,以后想要什么,尽管提!只要本王能办到!”
“教我吧。”齐剑霜突然冒出一句。
李延愣了愣:“什么?”
“教我一套不让晚溪心疼生气的说辞。”齐剑霜神情认真,真诚发问,与刚才那个“莫挨老子”的态度大相径庭。
“……”李延嘴角一抽,猛提了一口气,在齐剑霜期待的目光下,诚实回答,“这我不会……但我有耍无赖哄人的法子,你需要不?”
这下,换齐剑霜语塞了。
*
“杀上去!他们撑不住了!”
城墙已不复往日模样,垛口破碎成渣,女墙上遍布刀劈斧凿的痕迹。
县里的箭矢早已告罄,弓箭手们的手指血肉模糊,徒劳地想用木弓砸掉下方源源不断的士兵。
周巳拄着缺口累累的长剑,靠在一块还算结实的砖瓦上,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肋下剧痛,他的视线因为疲惫和失血而模糊,仅短暂地喘息两次,便想再挺身站直。
云枕松亦是狼狈不堪,官袍被撕扯得不成样子,穿的盔甲也有许多凹陷,鬓发被汗打湿,嘴唇干涩,脸上尽是污渍。
原青县已经走投无路。
而韩琰,还有数万士兵未上场,箭羽、火铳、战马都是充足的。
他已然被逼到了绝境,城门,守不住了。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 “羽生!!!不要!!!”……
第一个人咆哮着翻过垛口, 紧随其后的是第二个,第三个……
如同堤坝被撕开了第一道口子,黑色的洪水顷刻间汹涌而入!
“主子!你快走!”周巳见状, 猛地将云枕松推到砖梯处, “羽生带主子走!”
云枕松知道耗费周巳精力无意义, 拎起剑,拽上羽生就往城楼下面冲!
县兵左右护着他, 云枕松跌跌撞撞跑下去,耳边除了呼啸声, 更传来了惨烈的尖叫和兵刃撞击声。
周巳带人同卫军交手,红着眼扑过去, 县兵用身体、牙齿、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 拼尽全力试图将他们干下去, 可效果甚微,卫兵依旧有人搭上了开城门的绞盘。
周巳猛地一僵,低头看向透体而出的矛尖,眼中闪过一丝自恨,他反手一刀劈断矛杆, 用尽最后的力气捅穿敌人的胸膛, 将人掀翻, 坠下城楼。
“撤!快跑!”周巳凌厉地扫视全局,城门也被打开一道缝隙, 即使不再转动绞盘,城外的敌军也会有办法彻底打开。现在能做的,就是减少伤亡,活着的人越多,他们能抵抗的时间越长。
城楼内的县兵, 一边向楼下撤退,一边疯狂斩杀涌上的卫军。
“周巳!回来!”云枕松骑着马,远处扯着嗓子喊回要誓死一搏的周巳,“下城去县衙!还能守!”
羽生声音里带了哭腔,大喊道:“周巳快下来!你不许死!”
时间仿佛暂停了,眼前的硝烟停滞在半空,每个人脸上凝固着或狰狞或痛苦的表情,周巳能清晰看到血珠溅出的轨迹。
“……走!”他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任由属下拖着,踉跄着冲下硝烟弥漫、喊杀四起的城楼。
在他身后,城头已完全被韩琰的人占领,韩琰不得不承认,原青县是他一路攻来,最难攻下的城。
城外早已等候多时的卫军,疯狂涌入大敞的城门,瞬间挤满了原青县的主街。
然后,预想中四散逃亡的百姓并未出现。街道,空无一人,如死一般的沉寂。
这种异常的平静,反而让冲在最前面的士兵们放慢了脚步,警惕地打量着空荡荡的街巷。
永熙帝被士兵们重重保护在中间,半晌,无恙挤到他身边,压声道:“陛下,屋里一个人没有,估计都藏起来了。”
永熙帝沉吟片刻,淡淡道:“朕不杀我大宣子民,找到云枕松,杀他一人就好。”
县衙那并不高大的院墙,此刻却成了原青县最后的壁垒,从前百姓是进不去衙门的,离这里最近的时刻,也不过是来击鼓鸣冤,眼下,全县几万人,全部挤在这里,每一寸土地,都有人。
甚至云枕松还将府上墙壁凿穿,和县衙连接,只为让百姓再多活一阵。
大门内侧,云枕松后背紧贴门板,一道鲜血从额角滑落,他剧烈地喘息,紧闭双眼,竭力压下眸中的悲怆和绝望。
永熙帝正襟危坐,姿态矜贵地骑着马,喊出的话铿锵有力:“云枕松,你不一直是一位爱民的好官吗?如今因为你,死了这么多战士,你心里想的又是什么?云枕松,县里的一草一木、一老一少,朕不会碰,他们都是朕的子民,脚下的土地也是朕的国土,若没有你苦苦挣扎,根本不会死人!现在,朕只要你的人头,用你的命,换全县平安,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了。”
云枕松缓缓睁开了眼,随之而来的是百姓们,一个个坚决而倔强的眼神,没有丝毫埋怨,甚至有人想拉住他,不许他踏出这里,白白送命。
他深吸一口气,眼眶酸胀得厉害。
“放屁!”一道沙哑的怒吼从深巷传来,永熙帝手一抬,卫军停下了脚步。
周巳浑身浴血,手持一柄卷刃的长剑,率领最后一批还能站着的县兵,从主干道两侧的巷弄里冲杀出来!
周巳怒喝:“你的不杀,是放任我们自生自灭!没有主子,全县活不过前年的水灾!不被淹死,也要被活活饿死了!”
永熙帝无视他的怒火,抬眼看去,视线越过冲来的县兵,他在意的是他们身后的县衙。
藏在那里了啊。
“要没有县令!我们这辈子都过不上好日子!”冲在前方的县兵高喊,“为了全县!死也值了!”
利箭而至,穿透他的身体,迸出生命的血花。
他们没有阵型,没有退路,只有以命换命的疯狂,自己的妻儿、一家老小全部在身后,他们不死,就是家人们的惨死。
他们不知道能抗多久,但清楚的是,不能认命,这是县令身体力行交给他们的道理。
狭路相逢勇者胜,短暂的瞬间爆发,虽然惨烈,但竟真的奏效了,将卫军先锋杀得人仰马翻,硬生生把大军堵在县衙不远处片刻。
云枕松咬破了嘴唇,坚定抬眼的时候,眼神眨眼间变得异常平静。
他撕下早已破烂不堪的官袍下摆,用牙齿和左手,将剑柄死死地缠在自己的右手上,他怕自己功力不足,手劲也不够大,到时候长剑脱手。
“县令……”旁边一个断了一条胳膊的县兵看着他,哽咽道。
云枕松没有看他,只是将布条最后打了个死结,试了试,剑身稳定。
他推开大门,声音嘶哑却清晰:“我说过,要护着你们的。”
话音未落,他推门而出,羽生不顾任何人的阻拦,执意跟在主子身后:“我不添乱,我知道躲。”
话音未落,卫军厮杀至眼前,周巳被掀翻出去,后背砸在院墙上,墙皮簌簌掉落在他肩头。
羽生赶忙跑去,下一刻,云枕松体态轻盈地迎击而上。
他的剑术,完全是由齐剑霜教出来的。
齐剑霜不教人剑,可一旦教了,必出高徒,他的剑法举世无双,数百本剑书牢牢记在他脑中,而他教给云枕松的,全是最适合他的。
云枕松学来的,是轻灵迅捷,料敌先机,他虽气弱,力量也不足,但那柄通体湖蓝、与他右手死死绑在一起的长剑,却如同有了生命般,在他手中划出一道道精妙而致命的弧光。
他不与对方硬碰硬,大力劈下的一刀,云枕松不架不格,仅足尖一点,身形便如同弱柳般向侧后移开半步,险之又险地避开刀锋,同时,手腕一抖,长剑由直刺变为疾掠,与敌手堪堪退离三步。
未等云枕松喘息,另一名卫兵攻击已至脑后,疾风掀起他的长发。
云枕松仿佛身后长眼,没有片刻犹豫,低头俯身的刹那,挂剑翻身,腾空而起,躲过一击又一击,可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士兵。
他们将云枕松包围,云枕松始终以巧劲周旋,以伤换命,身上的伤口不断增加,腰间、手臂、后背不断出现新的血痕,虽然不致死,却极大地消耗着他本就病弱的身子。
鲜血不断渗出,将他染成一个血人,他的动作开始变慢,呼吸如同破风箱,每一次挥剑转剑,都能清楚地感知到肌肉撕裂般的酸痛。
“主子!北面!”羽生一边把重伤的周巳拽进县衙,一边精力高度集中地关注着战局。
云枕松闻言,往南一侧。
不过短短两分钟,云枕松实属心有余而力不足,多次失利受伤。
布条勒进血肉模糊的掌心,带来钻心的剧痛。
云枕松脑中只有一个想法。
熬过去。再坚持一下。
卫兵人多势众,配合默契,他们看出来云枕松已是强弩之末,攻势愈发凶狠密集,将他所有避闪的空间压缩、再压缩……
永熙帝看着孤立无援的云枕松,又瞥了眼身后尚未出动的大军,眼中闪过一丝得意。
只要云枕松一死,原青县无主,便归了他大宣王朝。
突然!一声裹挟着无边杀气和怒火的号角,遽地从残破的城门上方传来!
永熙帝心神剧震!
卫军全体,听到属于玄铁大军特有的、沉重而整齐的步伐声和震天动地的喊杀声时,猛然停下动作,不约而同回头望去。
“韩琰!我要你死!”齐剑霜的怒吼,在众人耳边炸响。
只见玄铁营全部精锐将士,使出浑身解数,个个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如同一堵从中间开合的巨墙,冲破卫军齐整的队伍,为他们的大将军开路!
齐剑霜策马奔驰,马蹄快出残影。
云枕松体力不支,单膝跪地,劫后余生的情绪几乎让他落泪。
瞬间永熙帝动作为之一僵,脸上露出惊骇欲绝的神色!齐剑霜?!他怎么能来?!!
趁着齐剑霜与这里还有一段距离,永熙帝焦急的声音响起:“无恙!绑了云枕松!快!”
“韩琰!你他妈敢碰他!”齐剑霜吼声简直能压过大军号角,震耳欲聋。
云枕松哪里会束手就擒,迅速撑起身,凶狠地挥剑,想要逃出重重包围,人群出现豁口,云枕松奋力向前跑,几乎是同一时间,无恙推搡开那帮被吓懵的士兵,以最简单最迅猛的速度,直刺云枕松的后心!
“主子!”羽生一把接过扑来的云枕松,用出此生最大的力气,抱住、转身、推开。
那一剑,不似无恙预期般伤了云枕松,而是直直刺入羽生心脏,在即将穿透的霎那,羽生用力将主子推了出去,不让主子受到一点伤害。
不远处,重伤倒地的周巳看见一道瘦小、决绝的身影,如同飞蛾扑火般,猛烈地撞了过去!
云枕松脸上的绝望,转为难以置信的惊骇,他慌乱转身,抬起头,看见近在咫尺的羽生,张了张嘴,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微弱的气音,几近无声:“主……子……快跑……”
“不要——!!!”
云枕松那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在这一刻彻底崩断!一声凄厉到撕裂天地的绝望嘶吼,从他胸腔最深处爆发出来,他眼睁睁看着那瘦小的身体软塌塌地倒了下去……
“羽生!!!不要!!!”
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心脏碎成一地的微响,和那回荡在城内的嘶喊。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血债血偿,说到做到。”……
齐剑霜听到云枕松撕心裂肺的呐喊时, 简直要把他吓死。
人头攒动,他看不清前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待精锐扫清一切障碍, 齐剑霜无视一脸震惊和恐惧的韩琰, 焦急的目光只顾找寻云枕松。
余光瞥到, 他立刻转头,一眼就看到了跪倒在血泊中、怀里抱着一人、几乎不成人形, 却依旧剑绑手上试图站起来的云枕松。
齐剑霜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拧出血水来,榨干, 再捏碎干涸的心。
他这辈子都没有这样心痛过。
“枕松!枕松!”齐剑霜因为太慌,头一次摔下马, 跌跌撞撞奔向云枕松, 张开臂膀, 一把将云枕松锢在自己怀里,仿佛要将其揉碎,融进自己身体里,再也不分离。
云枕松极端的情绪,让他辨不清天地, 辨不得眼前人, 只是一味失声痛哭, 哭得肝肠寸断,哭得撕心裂肺, 哭得齐剑霜心都碎了。
“……泓客!羽生、羽生没了……羽生没了……”
周巳亦是泪流满面,原本冷冰冰一个人,竟也能哭得这么伤心,像是要把这一生的眼泪都献给羽生。
齐剑霜又是何其难受,不顾身前身后的战局和混乱, 不断安慰和拍抚:“我知道我知道……我会替羽生报仇的,说到做到……我的晚溪啊,你不要哭了……”
云枕松突然喘不上气,脸瞬间憋红,随之而来的是前所未有的头疼,这种疼是无法忍受的那种,从灵魂深处抽打出的疼痛,疼得云枕松浑身战栗,意识在顷刻间断了线,彻底消失。
他进入了另一种空间,虚无的,一切都是冷冰的……
“枕松!”齐剑霜感到怀里的人不动弹了,“云枕松!”
李延和程绥紧赶慢赶,当靠近后看清发生了什么,二人皆是大吃一惊。
李延睨了一眼韩琰,拍了拍程绥的肩,退到一边。
程绥扑了过来,探了探云枕松的鼻息,按住齐剑霜搂人的左臂,道:“还有气!云大人没事!将军把人先交给我!我用命保证不会让云大人掉一根头发!”
齐剑霜身子顿了顿,他把云枕松轻轻放到程绥怀里,看着他抱着羽生和云枕松进了县衙大院,周巳一把接过俩人,齐剑霜才放下心来。
转身的时候,齐剑霜身体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破裂了,就像是一头长久被理智和责任压着的凶兽,彻底挣脱了枷锁,没了任何牵制。
他一字一顿承诺道:“血债血偿,说到做到。”
齐剑霜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蕴含万年寒冰的漠然眼神,缓缓地横扫过去。
韩琰异常紧张地躲在无恙身后,手臂不自觉地发抖,而无恙,在齐剑霜赶到之前,便火速回到了韩琰身前,生怕齐剑霜伤害韩琰。
其他人呢?真正见过杀戮的玄铁营,打起中州城养尊处优的卫兵们,轻松容易,卫兵毫无还手之力,逐渐溃败;县衙内部,有断胳膊断腿的县兵,有沾满鲜血的沅兵,有战战兢兢的青年壮汉,有害怕到哭泣的孩童老人……
在众目睽睽之下,齐剑霜抬手一下一下地脱掉厚重的玄甲,摘了头盔,整个人穿着最平常的冬装,全身是沉郁的玄黑,吸敛一切光线,透着一种难以靠近的疏离和沉闷。
腰间紧系一条牛皮鞶带,腰饰简单,只有一枚大帅令牌,可调动全军。
不发一言,威严自生。
程绥沉默了,当兵的都知道,玄甲穿在身上,虽能防御,但极限制动作的速度和准度,可这种限制放在齐剑霜身上可以说是不存在,但齐剑霜偏要脱下,其中用意,不言而喻。
脚踝旋转,手腕一凛,剑出,人死。
无恙瞳孔还未来得及骤缩,就已倒在血洼里,内脏流出。
他甚至没有弯腰,只是抬起了脚,毫无闪躲的直视韩琰的眼睛,狠狠地、精准踩了下去!
令人牙酸的颅骨破碎声和脑浆迸溅声同时响起。
韩琰淡定的脸上,终于泄出害怕的情绪,唇角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
齐剑霜高高在上,睥睨着他,挑衅地单边挑眉,不屑冷笑。
年少挚友,一步步走来,最后竟成了仇敌,他二人谁都没有唏嘘,有的只是满腔恨意和嘲讽讥笑。
韩琰等了片刻,发觉齐剑霜并不着急杀他,而是回到了云枕松身边,静静陪着,冷眼看向他永熙帝的军队,刚才还嚣张至极,现在如同土鸡瓦狗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压制、被束缚。
齐剑霜就这般站着、看着,直到最后一个穿着卫军服饰的身影跪倒在玄铁营的刀锋之下,颓然求饶,齐剑霜才微微一动。
在韩琰眼中,这是赤裸裸的侮辱,他要看自己孤立无援,从旁人不敢企及的神坛,摔进人人喊打的泥坑,最终惨烈地死在他剑下。
齐剑霜面对韩琰狰狞的神色,淡淡道:“我不会杀你,我要让你自己自戕,结束这荒诞可笑的一生。”
荒诞、可笑。
有朝一日,这两个词竟也能用在自己身上。
他韩琰,颠覆了两代帝王,当了一代帝王,在手掌心里,将大宣翻云覆雨!他手握一把最烂的底牌,打出今天这般,他能做的、不能做的,全他妈做到了!
凭什么是荒诞可笑的一生!
齐剑霜并不理会,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邓画策马而来,身后载着安然公主,韩裴骑了另一匹马,紧随其后。
韩琰看到韩裴的刹那,脸上闪过一丝迷茫。
邓画下马,扶了一把安然,冲齐剑霜点了点头,说道:“醒了?路上碰见,一并来了。”
齐剑霜颔首。
“哥……”韩裴走到韩琰身边,艰难说道,“父亲……”
永熙帝厉声打断:“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自从他坐上龙椅,就已经和“韩琰”这个名字割席了。
韩裴眼中溢出难以名状的悲伤,嘴巴嗫嚅,迟迟不知如何开口。
李延遥遥与小妹对望,看见李瑀冲他点了点头,便知道事情办妥了,随后,李延好整以暇地抱胸,面无表情地看戏。
“韩相,拿出来,给他看!”李瑀催促,冷言冷语道,“他不是孩子了,做事前就应该想到后果。我本宫再说最后一遍,让他看。
“看什么?”永熙帝万分困惑,他扭头,重复问了遍韩裴,“她让朕看什么?拿出来,给我!”
韩裴叹了一口气,从袖中拿出那幅废画,心情复杂又沉重,他缓缓开口,语速很慢:“这是你,曾经画给父亲的,只不过最后没送出去,而是被父亲拿来……写遗笔了。”
永熙帝对韩临川的死,总是心虚,他一把夺过那幅画卷,急忙忙展开。
视线逐渐向下,手指不受控地颤抖,捏住画页一角的手指,因为过于用力而泛白,很多情绪藏在他细微的表情中,让人一时间琢磨不透。
韩裴正是在这个时候,向他坦诚,将一切温情而残酷的真相告诉了他。
“父亲爱的,一直是你。从前你去学堂,父亲忙了一天到家后,第一时间不是脱下官服休息片刻,而是直奔西院,关心你的功课,后来你要做官,父亲拉下老脸去给你谋一个好官职,是比齐剑霜还要好的差事。这些你从来都看不到,记住的只有父亲对你的苛责和严厉。”
韩琰被他教训得面红耳赤,反正他如今已经沦落到这般,再疯一点,再大逆不道一点,又如何呢,没人在乎了。
“只有?!在你眼里,父亲只对我一人好,是吗?那你当时为何不央求他日日给你施压,日日朝你叹气,敢情手戒尺不打在你手心里,谩骂不进你耳朵里,你就当这一切不存在是吗!”
这些都是韩家内部的事,旁人没有立场去评价是非,可韩家家人,带来一系列连锁效应,让整个大宣都鸡犬不宁,因此,现在他们要做的就是,尽可能还原真相,让韩琰醒悟。
韩琰说完,也觉得可笑幼稚。
可有些事就是这样,说出来不过几件小事,旁人听后不觉震惊,甚至毫无波澜,还会发出“就这点事至于吗”,可发生在当事人身上,造成的伤害是终生的,早已烙印在了韩琰骨骼上。
韩裴嘴巴张张合合,艰难道:“可……父亲还是爱你的……”
“这样扭曲的爱,我宁可不要!”韩琰决绝道。
“父亲把后路都给你铺好了!只要你当时让他老人家认错!本可以没这些事的,也不会让这么多人枉死!”
“韩裴,你好一副伪善的面孔啊,简直让我甘拜下风。”韩琰讥讽他,不屑道,“什么狗屁后路!一封连遗书都算不上的东西,写两个字,随便承诺一下,就说为我找好了后路?我能活到今天,全靠自己!你明不明白!”
韩裴自知羞愧,他是墙头草,没有定性,一会儿辅佐李廷,一会儿辅佐韩琰,现在又在变相帮助李延对抗韩琰,这时的韩琰,毕生信仰早已崩塌,从李瑀找到他后,他整个人都在崩溃中。
原以为韩琰所作所为,是有苦衷的,齐剑霜被前后夹击,不过是他运气不好,可真相却是韩琰通敌!
不知事情全貌,落得个帮凶的身份,现在再忏悔,真比不上放屁了。
韩琰弯下腰,捡起一柄不知是谁的剑,眼睛在人群中找寻,定在了齐剑霜身上,似是自语般嘲讽:“后路?哪他妈有后路啊……死就死了吧……这操蛋的老天……”
“遗诏在父亲手里。”韩裴告诉他。
此言一出,韩琰僵在原地,不可置信地回头看他。
“这篇遗笔,和遗诏放在一起,就搁在西院你的房内,但凡你回趟家,早找到了。”
第90章 第九十章 “嗯,都结束了。”……
韩琰震惊得说不出一句话, 周围除了李家兄妹,也都十分震惊。
接下来,韩裴说的话, 更让人不可思议:“遗诏上写的是, ‘太子无能, 朕许流落在外、韩相养育的皇子,为新帝’。”
“嘭”的一声, 韩裴颓然跪地,不可置信地看着韩裴。
他因为心虚和害怕, 自从韩临川死后,就再也不敢回韩府了……
“所以……所以皇帝本就是我的!”巨大的转变, 已然使韩琰疯癫。
恰时, 李瑀站了出来:“不是, 父皇是被韩临川逼着写下这句话的。”
韩琰像个吃人的疯子,吼着就要扑过来:“你骗我!先帝早死了,你从哪儿知晓的!”
邓画一脚将其踹翻,一边把他通敌的罪证甩给韩裴。
李瑀冷冰冰道:“你以为就你会模仿别人的字迹?你父亲才是一把好手,练出来的字, 几乎和父皇别无二致!可你父亲不了解皇家。”
“……什么意思?”韩琰嘴唇发紫, 颤抖着发问。
一直默不作声的李延, 沉声告诉他:“李家的规矩,重病的帝王, 所写遗诏一律用左手写就。”
他说着,李瑀款款上前,走到七哥身旁,从怀里递出那封让众人好找的遗诏。
李延一看,皮笑肉不笑道:“这么规正的字, 哪儿可能是先帝左手写的。”
趁着他们对话的空档,韩裴快速翻看完了北匈接收韩琰送过去的军资的账册,对韩琰通敌之罪孽深重,有实感。
最后的最后,邓画一扬手,两颗头颅砸在韩琰眼前——巴图和阿古拉的,韩琰一早串通好,准备让北匈内部自相残杀的人。
邓画道:“这就是你给自己找的后路,实在不够高明,漏洞太多。”
弑父、通敌、谋逆、自相残杀!
桩桩件件,都够韩琰背负举世骂名。
他做的恶事太多,最后遭到反噬,也是他罪有应得。
“齐剑霜为他的人报了仇,”这时,李延收起了那副无关自己、懒散烦躁的样子,他直了直身,拔出腰间属于齐彦的剑,他拇指上齐彦的戒环和刀柄相互摩擦,李延动作轻柔而小心,说出来的话,却是冰冷刺骨,“我也要为我的人,报仇了。”
韩裴张大嘴巴,上前一步。
“你,老实站着。”李延剑尖一指韩裴,半分眼神没分给他,后半句话是说给韩琰听的,“这一切都是你逼的。”
齐剑霜早已不见人影,邓画、李瑀、玄铁营一众高层军官冷眼旁观。
韩裴含泪,双眼通红,一脸悲痛的表情,他想拦,因为那是自己的哥哥,他又不想拦,因为韩琰做的事实在可恶……可自己就一尘不染吗?难道自己不也罪孽深重,死罪难逃吗?
韩琰突然狂笑起来,面对前来索命的李延,他双目酸痛,喉咙刺痛,“嘭”的一声闷响,颓然单膝跪地。
韩琰的视线慢慢扫去,少年时许下的豪言壮志,化成蓄足力的巴掌,狠狠抽在了韩琰脸上。
他想自我了结,可剑在手边,刺向自己的勇气,始终攒不满,就像他的一生,每个决定命运的转折点,他总差一点,攒不够释怀的心态。
待他视线移转回来,李延早已走到他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中毫无同情,只有满满的憎恶。
这时,韩裴赶在李延挥剑前,放声大喊:“放过他!留……留他一命,好……”
李延红着眸子瞪过去,喝道:“凭什么?!我的齐彦被他害死了!凭什么让我留他一命!”
齐彦这个名字,在李延心中始终是一道不可抹灭的伤,此生都难以愈合。
因此,“齐彦”这两个字再次被他自己喊出,情绪顿时失控,本不想开口说话,却因为心里莫大的遗憾,话变得多了起来。
“你让他把健健康康的齐彦还给我!我就放他一命!”
“他能吗!不能还商量个屁!”
“噗呲——!”
长剑贯出,血花炸开。
韩琰心怀不甘地,结束了他这荒谬而短暂的一生。
“哥!!!”
一日之内,韩裴受了太大刺激,飞扑过去的时候,狼狈地摔倒在地,他陷在血河中,无法自抑地痛哭,拼尽全力伸手去碰碰韩琰,留住他最后的温度。
李延拔出了剑,冷漠转身,长袖在半空荡了个圈,覆上沾血的剑刃,被李延用来细致擦剑。
在场的人,能主持大局的有两位,一位李延,显然没心情,一位齐剑霜,正忙着找大夫给云枕松医治。
李瑀叹了口气,不忍看曾经风光无限、大宣最年轻的丞相如此生不如死下去,揽下对他的处置权。
李瑀身披厚袍,纯白绒毛围在细长的脖颈四周,她隔着帕子,捡起一柄还算锋利的剑,放在韩裴张开的、去摸韩琰的手掌里,她声音虽轻,但没有商量余地:“韩裴,好好睡一觉吧。”
雪,落了。
这是今年最后一场雪了,新年的春节是在战火中流逝的。
待到雪停,便迎暖春。
齐剑霜动作极轻地合上了房门,他站在廊下,隔着稀疏的雪花,遥遥与李延对视。
他问:“都结束了?”
“嗯,都结束了。”
“好。”齐剑霜微微点了点头,下一刻,抬手卸剑,单膝跪地。
满院身份显赫的功臣——李瑀、邓画、程绥、钱邱等人,依着大宣参拜帝王的礼节,统统面向李延,跪了下去。
众人的跪拜,由院中移至院外亲兵,再传到大街上的百姓、城外待命的将士。
齐剑霜左手辅着右手,深深弯下了腰,带领千千万万的子民,道出崭新大宣的第一句恭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羽生死在云枕松怀中之后,云枕松便被系统强制撤离出了那具躯体。
但是云枕松依旧能听见外面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猛然间,云枕松发觉这一次不寻常的地方,他身体没有任何剧烈的不适,除了本身自带的毛病,那些曾被整个系统搬出来“惩罚”他的疼痛,貌似全部消失了。
眼前并不是望不到头的漆黑,有光,在很遥远的地方。那光泛着冷冰冰的白,像是从门缝中泄露出来的。
云枕松伸手探了探,又用脚往前踩了踩,犹豫片刻,才谨慎地走向微光。
外面兵荒马乱的声响,逐渐远离,留在了他的身后。
云枕松试探地唤了一声:“1224?”
【宿主,我在】
云枕松没料到1224能这么痛快地回复,吃了一惊,他心想反正这里没有其他人,索性直接问出声:“这里是哪里?”
这一次,1224不似以往有所忌惮,面对云枕松的问题,像挤牙膏一样,问一句答一句,而是异常利落。
【在您意识中搭建的高层决策基地。之前,因为角色“齐彦”的死亡,惊动中层研究员,现在,角色“羽生”、前宿主“韩琰”“韩裴”的死亡,高层注意到Q21。众高层要与宿主您进行一场深度探讨,关于这场名为“永生”的脑实验】
云枕松敏锐地抓到了“探讨”这个词,带有请教意味,而不是一味的命令和压制。
云枕松脚步加快,再次问道:“这个故事会有结局吗?”
在系统出声之前,从光源传来一道成熟的、带有浓厚老钱风嗓音的话语:“在你心里,结局的定义是什么?”
云枕松几乎是下意识奔跑过去,他能感受到风的流动,和脚下踩地的踏实感,一切都是接近真实的,这让他庆幸的同时升起细微的担忧。
庆幸自己没有消失,担忧自己能否回去。
“呼——”
云枕松大力推开那扇隐匿在黑暗里的门,强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抬臂遮挡,使眼睛逐渐适应冷调光线,同时看清了眼前场景。
此刻身处的大型会议室,笼罩在一种极具未来科技感的冰冷氛围中。
正对门的那面,是占据了整堵主墙的巨型弧形投屏幕布,泛着冷白的光泽,未被启用时,它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呈现出一众极致的简约。
云枕松心下一凛,随之让他更为吃惊的是整齐分布在长方形会议桌两侧的决策者们,他们西装革履,肤色各异,此时此刻,所有人的视线汇聚在了云枕松身上。
“你好,云枕松。”
云枕松循声看去,是正坐在主位的男人,亚洲面孔,岁数偏大,两鬓泛白,有种经历岁月打磨的沧桑成熟感。
突然将自己拽回另一个完全迥异的世界,强烈的突兀感让他短暂不适,云枕松调整呼吸,转换用语习惯,谨慎而缓慢地回道:“你好,先生。”
“看来你在Q21生活得很好。”男人笑了笑,“哦,忘了自我介绍,我是0001。因为组织的保密性,很抱歉只能告知你我的代号。”
“没事,”这些礼貌的寒暄,放在任何时候,云枕松都不会烦躁,偏偏是眼下外面乱成一锅粥、自己还不知道未来如何的情况,心情实在好不起来,“先生,我知道你时间很宝贵,所以,我们长话短说,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