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道明娘子高义,我心仰慕之。


    湛玚第一回见到江素是在合风馆里,京城有名的男色之地。


    说是男色之地,便是因着京城颇负声名的贞宁帝姬的缘由,贞宁帝姬年少远嫁他国,可惜夫君早逝,她改嫁其弟为后,然而造化弄人,新王立威不过五载亦猝然离世,贞宁帝姬的去处便成了难题,恰好此时帝姬请求归国,朝中议论纷纷,终究还是那位下旨,迎帝姬回朝,且赐食邑三千,这时才有心明者回过味,贞宁帝姬虽与圣人无同胞之情,却有同病相怜之意。


    贞宁帝姬回朝后便大肆奢靡之风,行事不羁,流连于男色之地,这合风馆本是不知名小宅,因着帝姬的名头,才成为京中的翘楚。而公孙水甚是仰慕帝姬风采,那日拉着他去了馆中,香帏风动,脂粉味儿浓烈,任凭公孙水如何说,湛玚还是不肯上二楼,公孙水只得由他去,自顾自随人楼上去。


    嘈杂声不断,湛玚尤为不耐,挑起珠帘倚在楼角,百无聊赖之际,只见馆后门一女子正对小倌说着话,她脸色白净,抿


    着唇颇为沉静的模样,看上去便是哪家养在闺阁的千金。瞧了半天她脸色,看着也不像是来私会情郎的样子。


    小倌带着悲色同她说了甚,便转身开了门,等了半刻钟,才和其余一人抬了一张草席出来,只露出一只伤痕累累的手,湛玚其父于刑部任职,耳濡目染之下,尸骨也瞧了不少,只一眼便知那是已死之人。


    江素神情自若,甚至不觉尸臭,便领着人走了。


    湛玚看得新奇,公孙水下楼时便见好友一幅出神的模样,一手抓了抓往下滑落的衣衫,一手在湛玚面前晃了晃。


    “湛大公子,瞧什么呢?”


    说着,公孙水也循着他的目光看去,也没瞧见什么有趣的,都是来来往往的百姓。


    湛玚并不打算理会他,回首瞥了眼他脖颈上的细微红痕,便道:“回去了。”


    公孙水浑不在意,“明日点卯你替我应一声。”


    但湛玚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她,那日上司让他去郊外驿站取一件物什,一向对这些没什么兴趣的他难得应下,驾马出城,却没想出了驿站天公不作美,雨珠如帘,他找了茶摊歇脚等雨停,就见她背着筐篓,一身粗青衫,脸色甚至比上回见到还要白,戴着斗笠问了小二要杯茶。


    小二显然与她熟识,倒茶时搭了句话:“江娘子,雨不算小,今日便不去了吧。”


    她瞧了眼外头的雨,摇摇头,“还是要去。”


    小二没再劝,躲在一旁偷闲。


    她静静坐在那里,喝完了那杯热茶,又冒着雨走了,人影模糊在水雾之中。


    湛玚不知怎的心下一动,招呼了小二问道:“她是何人?”


    ……


    江素收拾完,起身向门外走去,用力拉开义庄的木门,门外是泼天的大雨,织成灰幕,令她有些惊讶地是立在门槛外三步之遥的人,他面如冠玉,俊逸非凡,硕大的油纸伞稳稳擒在他手中,雨水将伞面刷的油亮,大颗雨珠砸落在他的官服边缘,晕成更深的颜色。


    “江娘子,我可否送你一程?”


    江素一怔,捏紧衣袖中的薄刀刃。


    下一刻,这人已经走到了她面前,握着伞柄的手腕轻微地动了一下,伞沿微微倾斜,落下些许阴影。


    “我听小二说,你是这方圆十里的收尸人。”


    他的声音穿透雨雾,清晰地送进江素的耳边,带着不急不缓的沉稳。


    “娘子高义,我心仰慕之。”


    ……


    江愁余坐在正屋门前的石阶上,头抵着冰冷的木柱,腿随意放着,坐姿说不上雅观,甚至过于随意,她目光虚虚落在自己的手上,几缕碎发不安分地垂落下来,但她似乎浑然不觉,任由发丝轻轻拂动着皮肤。


    方才胥衡让寇伯诊治了一番,湛玚只是些皮肉伤,于性命无碍,却不知为何,昏过去后便没醒过来,只能勉强喂了药下去。


    江愁余见状便拿了一些吃食去往隔壁药房,公孙水被绑起来后便扔在这里,见到推门而入的是她,公孙水先是将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咬了口饼,啧啧两声随后才道:“若不是我曾见过,怕是也不会相信,你是另外一人。”


    果然。江愁余心中明了,看来他们认出自己并非原主。


    接着她问出今日的第一个问题:“……她叫什么?”


    公孙水:“江素。湛玚说是取自千里外,素光同。”


    回过神,江愁余就感觉面前有一道人影,缓缓仰起头看去,男人低着头说道:“哭过了?”


    “……”


    江愁余刚想问这么明显吗?就感觉对方抬起微冷的指尖落在她的眼皮上方,带着某种好闻的药香。


    她头又重新埋下来:“她是江素。”


    胥衡垂眼看她:“嗯。”


    “我是江愁余。”


    “好。”


    “我们不是一个人,但我占据了她的身体。”这是江愁余穿越以来最大的秘密,连湛玚都不曾告诉,如今却一股脑告诉这个才见过三面的人。


    “我知道了。”低沉的声音在她脑袋上方。


    江愁余抬起头瞪大眼睛:“你怎么不惊讶!”


    这种壳子里换人的事在古代很常见吗??


    胥衡听出她语气里的不满,沉默一瞬,“大约只有你觉得你瞒的很好。”


    在她失去踪迹时,他查了江愁余从前的事,当诸多线索陈放在书案之上,他一一阅览,辗转打听才发现原先母亲递来的信所言不假,自己这位表妹心思灵敏,还曾多次悄然出府做着替人收尸的行当,与如今的江愁余简直是判若两人,虽然匪夷所思,不过他也还是猜到江素在那日替他挡剑时便死了,醒过来的是名为江愁余的女子,不过让他觉得有些奇怪的是,旁人便算了,那江素的贴身婢女轻竹难道没有看出自家主子的变化吗?可惜轻竹在罗井镇便悄然失踪,便是派出再多人手都未寻到。


    想到湛玚的欲言又止,江愁余:“……”


    玩不过你们这些古代人。


    她勉强打起精神,准备去瞅一眼湛玚醒没醒,谁料一转身就被拦住。


    “他没醒。”


    “我去看一眼。”


    “男女授受不亲。”


    江愁余刚想指责这人封建,话到嘴边又想到好像他就是。


    于是她换了种说法,假意微笑:“少将军,你是我的表兄可对?”


    “是,也不是。”


    江愁余:“……?”昨日不还是的吗?


    “那你也是湛玚的表兄。”


    “不是。”胥衡干脆利落地拒绝她的等式。


    “江素未同湛玚成亲,礼法上我便不是湛玚的表兄。”


    胥衡说完便见江愁余眼神直直往他身后瞟,他侧身便见湛玚苍白着脸,不知是因为受伤还是因为那些诛心之语。


    最终还是江愁余小步上去扶住他,盯着湛玚看了半天,才开口说道:“果然能做你仇家的,也不是什么好人。”


    胥衡:“……”


    湛玚假装没听到她半带沙哑的嗓音,伸手揉乱她的头发,“所以当兄长的,最是不能接受如此妹婿。”


    胥衡:“?”


    插科打诨一番,凝固的气氛终于好些,胥衡看了一眼他们兄妹两人,往外走了几步,蹲下身整理药材些。


    湛玚也学着江愁余方才的动作,坐在石阶上,抬头看了眼周围的布置,叹了口气,“不必有愧意,她……天生不足,照她的话说,便是数着尸身过日子。”


    他还记得,那场雨之后,两人常相约义庄,其实说是相约,也不过是她自去,他得了消息赶去,倚在一旁看她拿着薄刃划开那些尸身。


    即使是他,也难免偶觉骇人,可江素始终正色,未曾露出一点厌恶。


    回城的路上,他欲言又止,她似乎知晓他的疑惑,难得露出笑意:“人有灵,无论生死,当敬之。”


    “她无甚遗憾,是我执念罢了,其实在胥家被灭门前我曾收到她的来信。”


    “信中寥寥几句,便是劝我顺心而为、报志而终。”


    湛玚喉咙发紧,轻声道:“我本无所求,但忽然又收到来信,虽然这绝非她的字迹,却仍然还是心有妄念,经过辗转才去到罗井镇。客栈对视的那一眼,我便知道你不是她。”


    风掠过,吹得廊下挂着的几串风干草药簌簌作响,不知从何处来的干花乍落在湛玚素白的衣角上,他拾起干花,抬起头看向江愁余:


    “你为救胥衡跌落地洞,我出于私心将你救回便带来了昌平镇,不知为何你一醒来便失去先前的记忆,但绝无伤你之意。”


    “相反,我望你能够好生活着,因为她也是这般想的。”


    湛玚许久未曾说过这些往事,心中压着的一口气总算是缓缓散了,他目光落在江愁余垂放在膝上的手,饶是再等待,那只手也迟迟没有抬起来。


    他沉默地收回目光,却在下一刻僵在原地。


    感受着江愁余搁在他肩膀上的头和点点湿意,他忽地笑了,同样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背:


    “给你的药丸今日也要记得吃。”


    第52章 日常终于知道她这幅性子是怎么出来的……


    正午的太阳,晒得人骨头缝里都酥了。江愁余瘫在院子里竹藤下那张宽宽


    的美人靠上,身子没骨头似的往下溜,后腰靠在软枕上,说不出的舒坦。


    躲在半梦半醒之际,木门外那儿传来一阵脚步声,大力地拍了拍门。


    江愁余瞌睡虫跑了,起身去开门,只见外头阴影被两道人影堵了,前面站着的是穿红着绿的中年妇人,后面扯着一穿着簇新细布衫裙,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水灵灵的姑娘,“可是江娘子”


    中年妇人似是专门打听过江愁余的情况,“常听王婆子说,这方圆百里怕是找不到比江娘子还水灵的姑娘家,真真是没说错。”


    她话说的直接,又提到王婆,江愁余明了这妇人乃是处处和王婆别苗头的罗婆子。


    罗婆子探头扫了眼里头,小声问道:“敢问江娘子,胥少将军可在”


    提到此名,身后的姑娘便脸上泛着红晕,江愁余后知后觉,原来给胥衡做媒来了。


    罗婆子见江愁余不答,屋内又没有声响,以为无人,便继续道:“还未恭贺江娘子之喜。”


    “江娘子生的好,如今又有少将军做靠山,日后必定高嫁顺遂。”


    说到此处,罗婆子和姑娘眼里满是艳羡,“我听说,少将军替娘子备下不少嫁妆。”


    江愁余:……啊。


    或许是她脸上疑惑明显,罗婆子摊开来讲,“一早我去街口便见少将军派人采买不少物什,浩浩荡荡运到你们这院子里,逢人问起便说是胥少将军给江娘子准备的。”


    江愁余:我怎么不知道。


    她昨日熬夜看话本,又是天明才睡,浑然不知外头的动静。


    罗婆子一股脑说完,又拍了拍额角,“怪我不知礼,这是我小女,闺名单字媛,若是江娘子不嫌,平日也可唤她同玩,她虽没几样拿得出手,但女工还算得上好。”


    江愁余还有些懵,几句敷衍过去,送走罗婆子两人后,木门又被人拍了拍,她开门也是差不多的说辞。


    她这才发现,自己怕是近日来这镇上的香饽饽,都是为了打听胥衡的亲事而来。


    在昨日有了湛玚的承认后,江愁余终于开始慢慢消化白月光竟是自己的事实,但带入到自己,面对禾安所说的痴情不移的人设保持怀疑态度。


    就比如夜半陪胥衡试探京城来人这一段,按照禾安所说,她不惧生死之危,毅然陪同,但实际上作为一个菜鸡,江愁余非常清楚自己的实力,只会选择在那个时候老实呆在客栈,不拖后腿,怎么可能陪这位哥去试探京城来人,因此她严重怀疑他们的故事过于夸大其词。


    而且江愁余总觉得,白月光这个buff时有时无,比如此刻她回过神准备去屋里拿话本看看助眠,在院子里小眯一会儿,略过呆在她屋子里处理事务的胥衡,费力地床底拉出小木箱,掀开一看,箱内空空荡荡的,笑意直接僵硬,只能问在书案前看书的胥衡,“我的话本呢?”


    “收起来了。”男人头也不抬。


    “收到哪里了?”江愁余希冀地问。


    “药房的右边。”


    江愁余赶紧去找自己的话本,刚踏出房门时,她突然顿住:“我没记错的话,药房右边是火灶。”


    “……”


    江愁余面无表情地回头,看向胥衡:“你把我的话本烧了?”


    说着把衣袖往上折了折,满脸写着我要和你同归于尽。


    看着眼前想跳起来揍自己的某人,胥衡嘴角往上扯了扯,“藏起来了,在你喝药的这一月。”


    凭什么江愁余不服。


    “你的湛玚阿兄说,这一月需得保重身体,不可再点灯看话本。”


    胥衡一字一句,不知似不似有意,阿兄两字尤为重。


    “……我再也不如此。”江愁余试图挣扎。


    “你昨日也是这么说的。”胥衡不吃这一套。


    看着他油盐不进的样子,江愁余咬紧后槽牙。


    对面的人干脆地伸手推了案上的汤药。


    “药快凉了。”


    江愁余边瞪他,边端起碗喝了口,嗯,今日是甘梅味的。


    一口气喝完还有些食欲大增,就见案上有多出一碟桂花糕。


    江愁余毫不客气地拿起一块,两口下肚,暗自点点头。


    其实有些时候这白月光身份挺有用,就比如现在她的吃食都出自胥衡之手,还有喝的药再也不是苦味,每日跟开盲盒一般,不知道今天是什么味道。


    不开玩笑,镇上布庄的掌柜来给她量身量做衣裳时,腰都需放宽两寸。


    默默怀念了片刻从前的纤瘦,她手却老实地开始拿第二块时,湛玚路过屋外,目光先是落在那一饮而尽的碗中和香甜的糕点上,忍不住觉得自家这妹过于娇惯。


    与此同时,胥衡抬起他同他对视,虽然无言,但湛玚总觉得看出了一种无谓,我自会宠的架势。


    看了眼两人的距离,又觉头有些疼,“出来。”


    虽并未指名道姓,但江愁余知晓是在唤她。


    老实出去,她就见湛玚一脸欲言又止,最后才说道:“他在你屋子”


    江愁余点头,这不明显的吗?而且那书案也是他搬进来的,她悄悄摸了摸是上等的木材,方才听罗婆子所说,才知道这可是紫檀,价值不菲。


    真想和有钱人拼了!


    “不能让他去别的地方”湛玚说完,就见江愁余下意识说道:


    “我问过,他不愿去你的屋子。”


    湛玚:……


    他第一次觉得,当时将她救回来时应当先治治脑子。


    湛玚只能换了话题,“你那位好友来了,在院子后边等你。”


    华清来了


    江愁余穿过药房,来到后边瞅了眼,就见到躲躲闪闪的人头,而湛玚说完便又钻进药房,江愁余出了门便被王华清抱住手臂,听她说道:“这些日子我终于缓过来了。”


    “湛玚不是你兄长。”


    “胥少将军才是你亲亲表兄。”


    “绝了,要我说,高嫁简直是以你和少将军的故事仿写的。”


    江愁余表示婉拒,虽然她经历了这失忆的狗血桥段,但之后的强娶带球跑吃醋误会的情节更离谱。


    王华清回味了一下话本,才问道:“那胥少将军和你兄长有仇那日突然来人把我提溜进大牢认人,我差点没认出是你兄长。”


    江愁余摇摇头:“应该没有。”


    王华清摸着下巴略微思索了一下,还是没多说,东扯西扯了一下她才开口道:“余余,我表兄要赴京赶考,就在三日后。”


    江愁余当时虽然只在宴席匆匆一晃,但也看得出来贺元良一身书卷气,才学深厚,如今进京会考,说不准就踏上青云路。


    王华清想了什么还是没说,人各有缘,当初宴会上自家表兄如若选择去找余余,说不准如今便不是这般光景。


    第53章 提醒你忘了多钟情于他。


    自那日宴席后,镇上便传得沸沸扬扬,胥少将军已至昌平镇,不少百姓堵在镇守府,看能否撞上胥少将军,一睹其英姿。


    柴运今日都不敢回府,只能宿在衙门,听着面前衙役第四次禀报镇守府前水泄不通的消息,他按了按额角,做了退下的手势,又看了案上的邸报,更觉头疼,思索半天,他起身将邸报递给左下位的贺元良,忧心忡忡道:“那日胥衡当众离席,虽然他身边那位谋士含糊其词过去,我却总觉得有些不对,而胥衡来昌平镇本是隐秘行事,如今他来此的消息已传遍镇中,若是他觉得是有人故意为之……”


    其实他最为担忧的是胥衡认为是他所为,那真是冤得百口莫辨。


    贺元良接过邸报,细细阅览上面的消息,若有所思:“京城竟然派康


    忠郡王前去西北戍边。”


    提到此事,柴运更是愁,他指了指邸报,“昌平处于两州交汇,北往可去北疆,西向亦能直抵西北,相必康忠郡王必然会借道昌平,那岂不是和胥衡撞个正着。”


    “镇守莫急。”孰料贺元良仍是一幅四平八稳的模样,他分析道:“圣人心思我等不敢揣测,但天下所及皆为王土,胥衡当下正在昌平镇,难道圣人便浑然不知吗?”


    “镇守可还记得,圣人当年杀回京城,登基第一件事便是着手处置罪臣,龙案之上的罪证堆如小山,便是不动声色之机搜集而成,要知晓,圣人自去北疆之后再未回过京城,却依旧能做到这般,可见手眼通天。”


    经贺元良提醒,他也想起此事,身后惊出一身冷汗,甚至不敢多言,生怕这衙门之内也是圣人的暗探。


    贺元良继续道:“圣人心思难以揣摩,对胥衡的态度也是模棱两可,既没有痛下杀手,也未替他洗去叛臣的罪名,这回康忠郡王来此,其实也算代表圣人的意思,镇守就任昌平镇一向尽职,圣人自然看在眼里,只要两头不沾,便可坐山观虎斗。”


    一通分析下来,柴运皱在一处的长眉略微松了些,他露出笑意:“元良所言极是。”随即又道:“有元良者幸也,三日后你便要进京赴考,我知以你之才必然能高中榜首,但也需跟你叮嘱一二。”


    贺元良苦坐一日,便是在等柴运此话,他站起身作揖,言辞感激:“还请镇守大人指教。”


    柴运知晓贺元良之才绝不会屈居于这小小镇守府,京城青云地才是他的去处,他不介意如今卖他一个人情,若是贺元良一朝化龙,他说不准也能沾一沾雨露。


    “会考的主考官你可知晓是谁?”


    贺元良之前专门派人打听过,如今问到,他毫不犹豫地报了几位主考官之名以及喜恶。


    柴运满意地点头,却还是说:“你能知晓这些已是不错,不过还有一件事你必须清楚。”


    他示意贺元良凑近些,“京城派系盘根错节,有世家与清流针锋相对,深究下去不过是两人。”


    “左相谢承司,右相柳潜。其中朝堂不过是他们两人分庭抗礼,如若你进京得了其中一人的青眼,那便不必担忧。”


    贺元良忍不住心中思忖,既如此,那面前的柴运是谁的人。


    柴运似乎看透贺元良所想,他继续道:“谢家门阀,子弟众多,底蕴深厚,一向看重门第,虽如今谢承司担任家主,也招揽不少有才之士,但还是少之又少,至于右相柳潜,寒门出身,深得圣人信重,领着一群言官,动辄参奏,寻常官员生怕惹上他们。”


    他停顿一下,“除了这两人之外,本该还需注意一人。”


    “何人?”贺元良问道。


    “方才所言及的康忠郡王章修。他不是圣人亲子,却是圣人自幼从宗室接进宫抚养,未及冠便由圣人赐号封郡王,要知道,本朝王爵之位屈指可数,连圣人亲子都尚还由序齿称之,可见这位康忠郡王的地位。”


    柴运一直以为,圣人会一直将康忠郡王留在京城,却没想忽然就将他派去西北戍边,要说是为了积攒军功,可西北胜过北疆,蛮族早已臣服本朝,远远安定许多,他确实猜不到圣人此番的用意为何。


    贺元良听到末句,心中嗤笑,康忠此号便是意为忠于圣人才能得以安康,除却表面的信重,未尝也不是一种提醒。


    要他看,方才所说几位贵人不过也是棋子,而棋子价值几何全看执棋人,他若是成不了执棋人,也要做天下权力之系者的棋子,无可替代。


    “多谢镇守大人指点。”贺元良躬身道,抬头看向这位自己实则不太看得起的镇守,心中的心思变化,他一向以为这位镇守胆怯无智,却没想到此人也是暗藏锋芒。


    柴云虚托他一把,“不过是些小事。”他停顿了片刻,“只是我思来想去,心中还是不安,是否还是得去拜见一番胥少将军?”


    “镇守心思周全,元良敬服,只不过如今镇守事务繁忙,许多事亟待大人决断,元良斗胆请命,愿为镇守大人前去拜见胥少将军。”贺元良开口道。


    镇中传闻他亦有听说,江娘子居然是胥衡的表妹,且后者颇为看重江娘子,那他这回更是要走一遭。


    闻此言柴运松了口气,面上还是装作为难地应答:“既如此,那便有劳元良。”


    胥衡此人心思更是诡谲,行事全凭喜怒,他可不想触了霉头,凭空丢了命,既然贺元良愿替他去,当然自无不可。


    ……


    这几日小院热闹得不行,江愁余有些心累,再一次将打听胥衡亲事的隔壁邻里敷衍走,好不容易准备坐下来歇会儿,喝两口茶水,没想到将茶壶倒了个底朝天,都没流出一滴水。


    她沉默了一瞬,看向对面的人:“这是我的茶点。”


    公孙水又抓紧往嘴里塞一块奶糕,胡乱“嗯”了一声,“我知晓,还给你留了。”


    盘中盛得满满当当的糕点从公孙水坐下来到现在,已经只剩两块,这还是他美其名曰的留。


    “有一说一,胥少将军做吃食真有一手,比湛玚好多了。”不愧是便宜兄长的好友,拉踩起来也是一套一套的。


    江愁余眼见他要把罪恶的双手伸向唯二的糕点,终于忍无可忍:“少将军……”


    她一开口,公孙水直接跳起来,环顾四周,满脸写着我没欺负人,左右看了都不见胥衡人,他才瞪了眼江愁余:“吓我作甚,就算我吃了,那又如何,湛玚让我守着你,我还没收他银钱,这些糕点便算作是利息。”


    今日不知怎么回事,先是胥衡接到急报,想来应是有要事,便带着长孙玄出门,命禾安留下来守着江愁余,想着加上湛玚应当无大碍。然而半个时辰后禾安又接到属下传信,应当也是颇为紧急,江愁余见状便说:“你去吧。”


    禾安摇头,将信纸揉成团,说道:“我守着娘子。”


    江愁余心道,怎么有种守着孩童的即实感,她指了指正在砍柴的湛玚,“无事,我阿兄守着我呢。”


    等禾安走后,江愁余刚躺上美人椅,寇伯匆匆推开木门,说是终于找到近来新药方的草药,只是长于高山西侧,需湛玚一同前往采摘才能保持药性,湛玚放下手中的柴火,看了江愁余,纠结了半刻钟,接着起身去药房把睡大觉的公孙水松绑,言简意赅说道:“我要出门一趟,你先守着她。”


    于是公孙水就这么莫名其妙放出来,他顺势霸占江愁余的位置,边看戏似的见江愁余扯鬼话打发那些人。


    譬如胥衡有隐疾或是他已有未婚妻,可惜未婚妻另嫁他人,他心中悲痛立下不再娶的誓言,谁知对面的俏丽小娘子先是愣了一下,随即道:“我愿意嫁给少将军,哪怕是为妾为婢。”


    江愁余:“……别这般。”


    公孙水笑得肚子疼,伸手喝了口茶水,没想到甚是美味,于是一发不可收拾。


    想到这里,公孙水也有些心虚,虽然他说的振振有词,实际上也是怕江愁余真同湛玚和胥衡说,前者暂且不论,后者起码能将他弄个半死。


    江愁余瞧着公孙水这副锱铢必较的模样,心中那股似曾见过的感觉又涌上来。


    她没心思再斗嘴,坐下来抬头看他问:“我们先前也见过吗?”


    公孙水见她忧愁的模样,抱胸问道:“你记起来了?”


    江愁余摇头,“没有,只是总觉得似曾相识。”这样的感觉久了,隐隐约约就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公孙水屈指敲了敲特制小木桌,思索片刻道:“是觉得忘记了一个人吗?”


    “不


    是。”江愁余毫不犹豫。


    “那是一件事?”


    “好像也不对。”


    “丢了东西?”


    “没有。”


    “那我知道了。”公孙水逐渐肯定自己的想法。


    “什么?”被他这几连问,江愁余也难得紧张起来。


    “你忘记了你和胥衡之间的一段情,换而言之,你忘了你有多钟情于他。”


    “愿舍生,只为他活。”


    第54章 名份归根结底,是我没有名份。


    或许是公孙水一向玩笑的脸上难得正色,一向理由众多的江愁余一时之间竟然不知该如何反驳。


    两人沉默着对视了一会儿。


    忽然又响起敲门声,江愁余难得松了口气,有种临时取消考试的劫后余生,心中感谢这位挽救她于尴尬水火的姑娘,发誓这回她一定编个容易接受的由头。


    谁知推开木门,映入眼帘的不是俏丽、带着羞怯的小娘子,而是一位温润如玉的男子。


    江愁余上回虽只在席上匆匆一眼,但也有些许印象,她惊讶道:


    “贺解元?”


    贺元良见江愁余认出他,眼中笑意更甚,“江娘子安好。”


    “华清今日没来找我。”江愁余想到什么,赶紧道。


    “我知晓。”贺元良目光落在江愁余比先前明显红润些的脸色上,又匆匆避开目光。


    “那是华清找我有事吗?”江愁余又问道,心中在想不会是华清被她娘禁足了吧,才托贺解元来传话。


    “……不是,我今日并非受表妹之托。”贺元良直接道。


    江愁余奇怪,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后边的公孙水拍腿大笑,甚至蜷在美人椅背上,说不出话。


    她转过头瞪了他一眼,公孙水也怕惹怒她,赶紧捂住嘴,示意自己不会再发出声响。


    见他总算消停,她才回首问道:“那不知贺解元来所为何事?”


    在方才动静时,贺元良也看过去,只见那男子身着道袍,洒拓地靠在美人椅上,脸虽不出众,倒是自称风流气质,望向这边的眼神似笑非笑,细细看来,还带着一丝嘲讽。


    瞧他动作,不像是寻常仆从,那日宴席也未见此人,想来也不是胥衡的人,江娘子的兄长他亦见过一面,那此人是谁?


    他暗自皱眉,纠结着此人身份,面上没有表露半分,温和笑道:“某受镇守大人之命,特来拜见胥少将军,不知少将军可在”


    提及镇守,江愁余还记得之前借住过人家的屋子,虽然印象中也是有人特来拜见,不过都被胥衡一一回绝,没曾想如今又上门。


    “实在不巧,少将军有事外出,贺解元若是有要事,我可代为告知。”江愁余想了想说道,万一镇守有要事,也不能耽误。


    贺元良笑容一滞,“并无要事,只是从镇守府一路过来,想向江娘子讨一杯茶水。”


    江愁余恍然,赶紧让开:“贺解元请进,只是家中并无好茶,不及上回的雨前云岫,还望贺解元莫要嫌弃。”


    她请贺元良在院子里唯一空的木椅上坐下,右手拎起茶壶斟茶。


    倒不出一点。


    江愁余:“……”忘了。


    她连忙将茶壶塞给在旁边笑趴的公孙水,“去接一壶茶水。”


    公孙水垂眼看着怀中的茶壶,实在不想错过这出好戏,可惜江愁余的眼神几乎快要杀人,他只能憋住笑,扫了眼贺元良,晃悠悠拎着茶壶去灶台那边。


    江愁余略微局促道:“家中杂乱,让贺解元见笑了。”


    谁懂,单独和好友长辈相处,还是有些尴尬的,虽然这位贺解元并不年长她们多少,但是总觉得和她们差辈了,江愁余觉得这可能就是别人家的孩子吧。


    她目光落在杯中空空的茶盏上,心中预设万一贺解元也许会问到的题。


    你和华清认识多久了?


    上月她将私房钱花了个干净,是同你一道吗


    你们平日都做什么?


    正想着,忽然对面开口问道:“敢问江娘子,方才那位是?”


    “……啊?”


    江愁余那句不是我花的赶紧转个语调道:“他是兄长为我请的护卫。”


    虽然没给钱。


    贺元良没想到那人如此气质居然只是个护卫,不过很快又想通,是胥衡麾下能人也不一定。


    刚接完茶水出来的公孙水也没想到自己是个护卫,看着相对的两人,他冷哼一声,给三人斟好茶,将茶壶放在小木桌上,便手臂一伸,捞过湛玚砍柴时坐的小杌凳,一屁股坐下去,恰好加在两人中间,虽然伸不开手脚,但他硬是没挪开。


    江愁余往右移了一些,“你作甚?”


    “替你兄长看着你。”公孙水屈指敲了敲小木桌,郑重其事道。


    面对突然起来的犯病,江愁余选择不理会他,冲对面的贺元良道喜:“听华清说,贺解元即将赴京赶考,那便祝解元一举夺魁,青云直上。”


    贺元良笑意加深,神情柔和:“谢过江娘子吉言,我听华清说江娘子喜品佳肴,京城上品酒楼不少,汇集各地菜肴,若是江娘子愿意,可去京城一尝。”


    乍一听江愁余颇为心动,只是想起没穿越之前和好友的跨省旅行,瞬间老实,她还是愿意躺在昌平镇,“若是得闲,我必去尝一尝。”


    “贺解元大才,敢问京城哪家酒楼菜肴最佳,我亦想去尝尝。”默不作声的公孙水忽然说道。


    “京城最佳当属平沙楼,其中炙羊肉乃是招牌菜肴。”贺元良思索片刻说道。


    “平沙楼如其名,大雁平沙,往来宾客都是走商与江湖客,炙羊肉以枣木为炭,选肥瘦相间的上好羊腿肉,烟熏肉香四溢,担得起招牌菜之誉,唯一不足便是用料过猛,反倒掩盖羊肉本身的奶香,不如去试山海兜,各地野产入锅烹制,别有一番鲜味。”公孙水不假思索道。


    “得月阁的金玉羹亦是不错。”贺元良笑意浅了些,继续道。


    “金玉羹确实不错,可惜原先的师傅离世,他儿孙只能做出这道菜的四分。”公孙水脸上露出憾然。


    “还有城北的梁记食肆,他家的肉油饼也值得一试。”贺元良一字一句道。


    “这家呀。”公孙水叹了口气,“店家缺斤短两,不少老食客已去隔壁的王家烧饼,梁记掌柜还当街指桑骂槐,还引了京兆尹派衙役来。”


    “……看来这位仁兄是京城来的?”贺元良笑意彻底消散,心中有些恼怒。


    “在下对吃食颇有心得,献丑。”公孙水带笑作了个揖。


    “那不知仁兄可否为某推荐一地,日后若是能就任京城,也好与同僚共品。”贺元良问道,只是语气远不如方才平和。


    “既然贺解元开口,在下必然知无不言,若说京城佳肴,风味最佳,在下认为怕只有合风馆。”公孙水喉咙微动,显然颇为回忆。


    “……合风馆?”贺元良脸色难看,“若是某并未记错,那好似是风月之地。”


    说后半句时,他言辞含糊,似乎生怕江愁余听清。


    “贺解元并未记错,若是要邀同僚,此地可去,必叫你等悦然而归。”


    “污言秽语,岂有此理,恕某不能苟同。”贺元良转而看向江愁余,“江娘子,你虽良善,不爱与人为难,但也不可纵容恶仆。”


    “今日我便先告辞,改日再来拜会少将军。”说罢,贺元良一甩袖离去。


    目睹全程的江愁余:“……”


    她转而看向公孙水,他脸上的笑意更深,同江愁余对视,他挑了挑眉,“江娘子,还不谢我”


    谢毛?


    江愁余虽不知他为何对贺元良言辞犀利,但也想听听公孙水所说,毕竟判罪也要双方发言完毕吧。


    公孙水心想,怪不得湛玚提及江愁余时而头疼不已,时而又颇为安慰,毕竟世人大多被言辞蛊惑,看不清真秉性。


    “敢问江娘子见过这人几回?”


    江愁余:“应该算第二回吧。”


    公孙水:“他第一错便是过于殷勤,明明第二回,言辞之间却时时提及江娘子你的兴趣所在,此事他断然是事先打听过。”


    “一男子去打听一女子的兴趣,处处迎合,唯有两种缘故。”


    “哪两种?”江愁余不明所以。


    “一是心悦。”公孙水眨了回眼,“江娘子,他心悦于你,因此情难自已。”


    江愁余:“……”


    开什么玩笑?


    就不该听他胡说八道的。


    “二便是有利可图。”公孙水摸了摸下巴,“照我而言,两种缘故皆有,不过更为偏重第二罢了。”


    啊?


    江愁余反应过来:“我有利可图?”


    公孙水正想解释,却忽然顿住,顶着江愁余疑问的眼神,朝门外努嘴,声音轻飘飘:“外人看来,你是胥少将军之妹,在你身后不是一人,是万数的胥家军。”


    说完他站起来伸了伸懒腰,朝着胥衡道:“这一回


    替你守好了,不过即使无人,她也不会吃亏。”


    公孙水也没想到江愁余居然如此不开窍,这两人还怪好玩,之后说不准有好戏看。边想着,边打算去湛玚屋子补眠,这两日在稻草上睡得腰酸背痛。


    经过公孙水的提醒,江愁余终于有些恍然,转首看向门口的胥衡,两人视线相对,他的眉挑起来,俊俏的脸上表情说不上好和坏,眉眼低垂,声调幽幽:“我出去一回,便有人寻上门。”


    “归根结底,不过是我没有名份。”


    说着这话,他脸上满是无奈,眼睫轻颤。


    江愁余心想,要命。


    上次对你的评价少了一句。


    表兄的身份,正室的态度,还有如今勾栏的做派。


    第55章 白玉不是要名份吗?


    想的乱七八糟,拎着茶壶的手一直没松,直到微烫的水漫过内壁的釉色纹路,抵达了杯口。


    满了。


    可水流还在继续,壶嘴源源不断地倾注,越过杯盏,顺着光滑的瓷壁蜿蜒而下,迅速在小木桌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水痕。


    溢出来了。


    江愁余却并未察觉,她眨了眨眼睛,心跳莫名加快,露在外面的耳尖通红。


    “还不松手。”声音从她头上而下,同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覆住她的手,带着些许冷意。


    她终于回神,发现这人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她面前,几乎是飞快地、慌乱地松开茶壶,还好胥衡接的及时,饶是如此,小木桌也蓦地动了一下,过满的茶水倾斜出来,不烫的水溅在她另一只手的手背上以及那枚鸟哨上,却莫名生起热意。


    胥衡替她放下茶壶,复又低头看着江愁余慌乱的脸,眼里浮现一点笑意,正想说什么


    就在这一刻——


    “吱呀——哐当”


    木门又被人推开,一道高大挺拔,寡夫脸上面无表情,拿在手上的药篓随手扔在地上,目光在两人之间短暂的停留一瞬,眼神平静无波。


    后边匆匆赶来的寇伯弯着腰喘气,见到胥衡赶紧邀功道:“少将军,好在有湛先生,我们寻到了那味急缺的药材。”


    要是这回方子有用,他总算能够松一口气,这些日子他胡子都愁得揪掉不少。


    “过来喝药。”湛玚开口,听不出情绪,说罢,朝着药房过去,路过半敞的自己屋子,见公孙水正一脸怪笑,他终于忍不住道:“笑什么?不是让你看着她吗?”


    公孙水无辜:“她不是好好的吗?”


    湛玚的脸色难看了些。


    公孙水懂了,拍了拍自家好友的肩膀,“妹大不由兄,看开些。”


    湛玚再没说话,只是拽着他往前拖进灶房,任由公孙水大喊大叫,随后重重关上木门。


    不明所以的寇伯捡起药篓,一时不知该不该跟上去,生怕撞破单方面斗殴场面。


    方才被湛玚看了一眼的胥衡:“……”


    旁边的江愁余被这一茬弄得重新面无表情,她站起身,加快步伐朝着自己屋子走去,也学着自己兄长关上房门。


    ……


    两日之后,昌平镇长街铺花,送贺元良进京,人头攒动,从巷头到巷尾,荡起一片滚烫的喧嚣。长街两侧,家家户户的门楣窗棂上,早已密密匝匝悬起簇新的红绸,风一过,便翻涌成一片灼目的海。檐角下挂着的彩纸灯笼还在晨风里微微打着晃,灯穗拂过高低的人头。


    王华清拉了把睡眼朦胧的江愁余,“怪不得我阿娘整日嘴上念叨表兄,说是贺家和王家烧了几辈子高香才得了个当大官的子孙。”


    同她们一道挤在街角的小娘子不容易,激动得满脸通红,踮着脚尖,右手高高扬起,直指长街尽头那一片更为煊赫的明艳色彩:“是贺解元来了!”


    随之而起的是锣声“哐哐”地敲打着耳膜,震得人心头发颤。


    赴京仪仗来了。


    当先开道的衙役们身着簇新的皂色公服,腰挎朴刀,手中高擎着朱漆描金的“肃静”、“回避”牌,沉重的步伐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紧随其后的,是两列手捧彩旗的童子,鲜亮的绸旗在晨风里猎猎招展,映着初升的日头,流动着刺目的光。


    然而一切嘈杂骤然失声,金鞍玉辔,红绸将鞍鞯缠得严严实实,而它之上便是今日进京赴考的解元公贺元良,他一身簇新的宝蓝色直裰,浆洗得笔挺,衬得身形挺拔如修竹,眉眼温润,鼻梁挺直,薄唇微抿。


    人群的欢呼声浪如同滚烫的油锅里泼进一瓢冷水,轰然炸开。数不胜数的鲜花、彩绦、绣工精致的香帕,纷纷扬扬地从两侧的绣楼窗口抛掷下来,落在他身上、青石板上,又被马蹄不疾不徐地踏过。


    “贺解元此去必然高中榜首,金榜题名。”有人扯着嗓子嘶喊。


    “元良兄此番赴京,定是蟾宫折桂,不枉苦读多年。”几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挤在一处,声音刻意拔高,脸上堆着笑,眼神颇为艳羡地看着马上之人,话语里浸透了陈年老醋的酸涩,“驾马游街,何等恩荣!恐怕随后游的便不是这小小昌平镇,而是京城那富贵地。”


    “谁说不是呢?”旁边立刻有人随即附和,眉宇之间却挂上不得志的愁。


    王华清听着周围的谄媚艳羡之语,还有不少小娘子脸上的红晕,她忍不住啧了一声,回头看向身后的江愁余。


    她眼底发青,第八回打了个哈欠,眼神迷离,显然困倦得不行,同周围人迥然不同。


    王华清无语:“你这两日作甚去了,瞧着像两日没沾过床铺。我昨日还去寻过你一回,谁谁知你兄长说你早早便出门了。”


    江愁余心想,你还真说对了,她忍住哈欠,目光落在隔壁食铺上,似乎贺元良此人还比不上食铺上的肉包,她凑近冲店家晃了晃手,问道:“肉包几文一个?”


    店家恋恋不舍地回过头,说道:“两文。”


    “我要五个。”江愁余干脆利落道,低头在荷包里摸铜钱,王华清看着她摸了一会儿就僵着脸抬头看自己。


    “华清,给我些钱。”


    王华清:“……”不是,你会缺钱吗?我可是听说胥少将军采买了不少贵重物什给你。


    结果瞧了半天,江愁余还是一幅认真模样。


    她才面露无奈,摊了摊手,“你知晓的,这月的钱已然花了个干净。”


    江愁余:“……”


    她只好忍痛放弃,一抬头就店家眼神呆愣地看着她身后,嘴唇颤抖,声音震惊:“贺……贺解元……”


    “我替这位娘子给。”身后同时响起温润的声音,一粒碎银便轻轻放在食板之上。


    江愁余惊讶回头,便见本该端坐马上巡街的贺元良不知何时下马,到了她的身后,笑意浅浅。


    “多谢贺解元,不过我万万不敢收。”江愁余推拒。


    前两日贺元良出了院子,才后知后觉方才不过是那人故意激怒奚落于他,可惜他一时不察,泄了情绪,倒让江愁余生了疏离心思,可进京在即,他无挽救之机,只能先按捺住心思,待来日再说,胥衡此人野心勃然,京城他迟早会回,而江愁余必然会随他进京,那时他羽翼丰满,便不惧人口舌。


    这般想着他脸上略带歉意:“前两日之事是某担忧江娘子名声,因此一时心急说了些冒犯之语,归家细想后便觉不该,那人如何是江娘子私事,我不该随意置喙。”


    “上回同江娘子所说之诺作数,若是有朝一日江娘子前往京城,我必好生款待。”


    “这回的肉包只算作略表歉意的薄礼,难道江娘子也不肯收吗?”


    好一番滴水不漏的话,江愁余心中叹了口气,感受到来自四面八


    方的热切目光,她忍不住在想,早知是如此情景,今日任凭王华清如何劝说,她也不来。


    “那便多谢贺解元。”她最后只能应下,店家赶紧将包好的油纸系上细麻绳,双手递给江愁余时,油包却半途落到另外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里。


    “烫,别碰。”冷而不寒的声音响起,江愁余这下不用回头便知晓是胥衡,心中嘀咕他怎么找来的,要知道这两日她早出晚归,连湛玚都不知道她的行踪。


    胥衡先没理会两日不见的某人,用指腹搓了搓油包上麻绳,目光落在他与江愁余对面的贺元良上。


    贺元良被这带着寒意的眼神瞧得呼吸一窒,才稳住表情勉强笑道:“胥少将军。”


    胥衡没应,似是无趣地收回目光,垂下眼眸看某人,“不是有钱吗?”


    江愁余面上敷衍:“少将军说的是。”


    贺元良见此情状,心中总觉怪异,但还是没再多言,只是对着江愁余道:“望能与江娘子有缘相逢。”


    说罢,便转身上马,悬在他腰间束带上的那枚玉佩,雕工是顶顶精细的双鱼戏水,鱼尾灵动,鳞片宛然。此刻,它正随着白马沉稳的步伐,一下,又一下,轻轻晃荡着。玉质在晨光里流转着内敛而温润的光泽。


    怪不得说白玉衬人。


    江愁余眼神落在白玉上,忍不住感叹的间隙,旁边的人道:“若是要跟着他去京城还赶得及。”


    又是酸言酸语。


    她回头同他对视了会儿,慢悠悠从衣袖里掏出小小的木盒,胥衡难得愣了片刻。


    “送给我的?”


    他接过,很轻,缓缓打开,与瞧着平平无奇的木盒不同,盒内垫着玄色的绸缎,村的中央那枚物什更加皎洁纯白,瞬间攫住胥衡的目光。


    这是一枚上好的羊脂白玉做的扳指。


    胥衡低头捏了一把她的荷包,果然空无一物。


    对面的江愁余自然地抓起胥衡另外一只手,垂首戴在他的小指上。


    扳指嵌入白皙的指节之中,恰好合适。


    江愁余忍不住佩服自己的目测水平,就偷瞄了一眼,就精确掌握了手指的尺寸,妥帖戴好之后,她又拍了拍这人的肩膀以示安慰。


    胥衡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缩,两日的不安定和犹疑都在这一刻化成胸膛难以平息的跳动。


    他方才拒人千里的目光此刻落在在自己的尾指上,仿佛那里刻着极为罕见的图案。


    声音里带着道不明的紧绷。“你……”是何意?


    江愁余顶着困倦的脸,又打了个哈欠,笑了笑,“不是要名份吗?”


    “白玉更衬你。”


    第56章 下嫁朝堂相争。


    千里之外的京城一片肃杀,风刀子刮起来脸直生疼。


    萧瑟冷清的正街忽的喧哗起来,马蹄声、轿夫脚步声交织在一块,不约而同朝着皇宫正门赶去。


    一辆看起来颇为华贵的乌青色官轿稳稳当当落在宫门前,里头人掀帘下轿,乌发浓密,精神矍铄,眼神温和深邃,看起来不像权倾半朝的阁老,像是寻常人家家翁。早已候在宫门前的官员些纷纷垂手恭立,齐声道一句:“谢相。”


    左相谢承司笑着摆摆手,问道:“诸位这是在等本相?”


    诸位官员面露殷勤,还未来得及回话,官轿后边来的马车上直接跳下一人,眉有深纹,脸色肃然,冷哼道:“谢相尊贵,诸位同僚岂敢先你一步,还扯说是等你。”


    原本想着回话的官员些见到此人,心中叫苦,赶紧躬身,又道:“柳相。”


    寒风迎面扑来,柳潜胡乱抓了下自己的胡子,先是扫了一眼诸位官员,几乎都是谢相门下,嗤笑道:“是我多言,原来皆是谢相门生。”


    他转头对着谢承司笑道:“要我说,谢相才乃天下师。”


    柳潜此人说话贯是尖酸刻薄,谢承司神情未变,还含笑道:“荀师在前,吾辈难以望其项背,时辰快到,柳相先行。”


    几番来回,高下立见。


    匆匆赶来的官员抬眼瞧见两人立在一处,些恨不得把头垂在地上,这谢相出身世家,底蕴深厚,而这柳相也领着不少寒门子弟,深受圣人信重,顶着谏官的半职,成天盯着旁人短处,麾下的官员更是如同疯犬死咬不放,两人皆是位极人臣,不是他们得罪得起的,如今只能装傻充楞。


    那边柳潜顿时脸沉下来,最后还是忍下去,一甩袖朝着宫里头走去,侯立在旁的部分官员赶紧跟上去,哗啦啦少了半数。


    礼部尚书潘壑上前低声道:“这柳潜性子古怪,倒是很会拉拢人。”


    “臣听闻,这回会试有不少各州学子去右相府拜见。”


    谢承司伸手理理官服的袖角,闻言看了一眼潘壑,声音淡淡道:“你今日倒是有些聒噪。”


    潘壑脸白了白,但还是忍不住道:“区区柳潜,不过是乡里一举人,今朝爬到右相位置,倒是小人得志,还敢同谢相作对……”他抱怨之间,忽见谢承司眯了眯眼,下意识忍下欲言之语。


    谢承司有些失了耐心,心道蠢货,警告道:“若是这礼部尚书的位置你不想做,大可换人。”


    潘壑不断喏声,哪里再敢多言,往后退了一步,擦了擦额角冒出的冷汗。


    前方的太监似乎浑然不闻两人之语,他低声道:“谢相,今日或有大事,事关胥家那位。”


    谢承司顿时心下生疑,圣人一向对胥衡的态度模糊不定,怎么今日莫名提及他,最令他心惊的是,昨日议事圣人从未向他漏过此等意思。


    “圣上如何想的?”


    太监见四下无人,悄声说:“听张大监的意思,圣人似乎想将福安帝姬下嫁胥少将军。”


    闻言,谢相眼眸变化,朝前头看了眼,天边阴雾浓郁,风雨欲来。


    *


    太极殿内。


    阶上之人脸色不明,殿下诸臣如同泥塑一般,被这消息震得失神。


    谢承司事先知晓,却也不着急开口,而是暗忖着如今圣人的心思。


    前朝先帝去后,太子为质,文端王摄政,朝政不清,宦官当权,即使是世家出身,谢承司也不过是位列五品,不得重用,他那时只觉命运无常,自己满腹才华为臣,便想的是让谢家繁荣,可惜生不逢时,未有明主。


    但谁也未曾想到,这位太子居然还能回京,并且以如此铁血手腕,他那时看着太极宫阶上的滚滚鲜血,他心中亦燃起野火,谢承司清楚,他的时机来了,于是率先朝着那位提着剑的太子行跪拜之礼,额叩地的瞬间高呼:“恭迎新帝归朝。”


    虽然不曾同这位新帝对视,但谢承司仍能感觉到他落在自己背上的目光。


    如同北疆多年风沙磨练的石漠。


    诸多心思不过一瞬息,谢承司朝右边看了一眼,怕是有人坐不住。


    果不其然,柳潜率先跳出来,高声道:“臣私以为不妥。”


    他身后的官员也纷纷附议,座上帝王仍不言语。


    谢承司余光瞥过柳潜因气愤而涨红的脸,摸不准柳潜是真不知还是装不知,他犹豫片刻,还是躬身道:“请圣上三思。”谢系一脉和中立一派的官员附议。


    见着如此,圣人隔着帘幕,终于开口道:“若孤未记错,谢卿、柳卿与平边侯有几分交情。”


    这便是同处高位的痛处,那时的平边侯胥度战功赫赫,又是难得的将帅,谢承司虽算不上拉拢,自然也是有几次彻夜共饮,那时只道是君子好友,如今便化成了圣人的怀疑,谢承司跪道:“臣深受帝恩,担臣子责,所思所虑皆为国计。”


    “胥家有谋逆之罪,岂能以帝姬下嫁此等罪人,置国法于何地。”


    那边柳潜倒是直白:“圣上未记错,平边侯推荐臣进朝堂,北疆之战臣做督军,与胥衡为同僚,两相算下来,确实有几分交情。”


    此话一出,朝堂死寂,原本压抑的气氛更加浓重。


    上


    位之人的目光透过颤动的冕旒将众人的神情收入眼底,意有所指道:“柳卿倒是不忘恩情。”


    随即又言:“谢相请起。”


    在列官员揣摩着这位圣上的语气,谢相一脉松了口气,柳系一脉则捏了一把汗。


    偏生柳潜这人恍若不觉,瞅了谢承司一眼,谢承司回视过去,两人目光一对,他便心道不好。


    果不其然,柳潜清清嗓子,正声道:“圣上,臣方才又仔细想了想,圣人所抉必有深意,如若让福安帝姬下嫁胥衡,也有其裨益。”


    “一来,胥家虽有谋逆之罪,然则满门已灭,只剩胥衡,亦被贬为庶人,若是下嫁,也可彰显圣人气度。”


    “二来,北疆如今蠢蠢欲动,胥衡此人更甚其父,若是平白杀了,未免让北疆趁虚而入,臣敢问,若是没了胥衡,北疆侵犯边界,谁敢守,谁又能守?”


    百官们无一人敢言,包括谢承司,因柳潜无半句虚言。


    纵然百辩,可胥衡之将才无法遮掩,没了他,安国上下,竟一时真找不出能替他之人。


    座上的圣人神情莫测,似乎有些神思不属。


    谢承司率先回神,含笑道:“柳相说笑,若是因一人之才便不顾他之罪,那这律法如何实行,况且谋逆之罪,当诛九族,有了胥衡这个先例,那日后这朝纲能否安稳?人人皆仗着自己之才便为所欲为。”


    其余官员细细思忖,所言有理,柳系一脉的官员也有些动摇。


    柳潜冷笑:“谢相好口才,那我且问,人人皆有胥衡之能吗?若是有,可曾斩过北疆督国的首级?”


    “你有吗?谢相。”


    这一盆冷水浇得好,原本大声反对的官员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知如何应答。


    屡次被挑衅,谢承司隐没一贯的笑意,“我竟不知,柳相如此巧舌如簧,一味替谋逆的罪人开罪,自诩对圣人一片丹心,那本相也想问,这丹心向的谁?”


    “柳相其心可诛啊。”这话说的轻飘飘,却不可不谓狠厉。


    但一贯冲动的柳潜冷笑一声没上当:“我也不知谢相竟如此攀扯同僚,看来确实当不得这百官之首。”


    座下的百官打着机锋,口舌攻讦,上头不言,直至殿外的小太监唱道:“淮边城都护蒋高澹求见。”


    帝王开口言道:“宣。”


    谢承司目光不定,他为何没接到消息蒋高瞻居然回京了,蒋高瞻此人愚忠,因而圣人才放他去守淮边城,何瓯领兵驻扎淮边城,蒋高瞻便兼任他的副统帅。


    蒋高瞻担着百官的视线,几步上前,黝黑的脸上坚毅,跪道:“臣本该驻守淮边城,不该擅自回京,如今冒大不韪之罪,便是想进京陈情,状告边疆统帅何瓯。”


    “何瓯此人通信勾结北疆异族,偷卖安国军械,引北疆蛮子进京。”


    说罢,他将放在怀中的薄信奉上,随侍太监接过,双手呈递给幕帘后的人。


    朝中众人震惊不已,随后便将目光投给谢承司。


    要知道,何瓯此人便是谢承司的学生,更是由谢相举荐担任边疆统帅,如今居然叛国,也不知谢相是否知晓。


    列为左首的谢相也被这消息震得有些愣怔,随后甩袍跪地,正声道:“臣识人不清,请圣上降罪。”


    他之后的谢系一脉接连跪地求情:“何瓯此人狼子野心,请圣上严惩何瓯。”却只字不提谢相之罪。


    柳潜看着哗啦啦跪了大片的朝堂,忍不住暗嘲,如此多人,知晓的是求情,不知晓的还以为在威逼圣上,也不知谢相这个老匹夫怎么尽收蠢货。


    信中不过寥寥一页,裴定几瞬便看完,他语调丝毫未变道:“着人拿何瓯回京审罪,至于谢爱卿……”


    谢系一脉的官员闻言呼吸都急促了几分,却不敢出声。


    “归家禁足一月,好生念念说苑。”


    谢承司脸色难看,恭声应是,柳潜虽对圣人如此轻放过有不平,却瞧着谢承司的脸色,又觉心绪好些。


    要知道说苑可不是寻常书籍,其中讲的尽是为臣之道,圣人明摆着对这位谢相不满。


    “圣人宽宥。”柳潜高呼,其余百官也应声。


    “福安下嫁之事,孤已命康忠郡王前去宣旨,尔等不必再言。”


    偌大朝堂,众人垂首听着这位天下共主说道。


    第57章 亲吻好了,到此为止。


    为着今日蹭饭,王华清专门去隔壁邻里借了张木桌,费劲同小木桌拼在一处,她才直起腰回头冲江愁余说道:“你别装,再扇火都要扇熄了。”


    江愁余心虚放下蒲扇,说道:“我这不是怕茶水凉了吗?”


    公孙水扛着菜盘,将一盘盘看起来香气氤氲的菜肴放在拼好的木桌上,忍不住说道:“敢情就我在灶房忙活。”


    从门口进来拎了酒坛的湛玚:“你不就是个上菜的吗?”


    公孙水:“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低头看了眼满桌的菜肴,忍不住道:“不过要我说,还得是你妹的功劳。”


    如今在灶房忙活可是胥衡,若不是蹭上江愁余的,他们还未必吃得上这顿。


    江愁余无语,这听起来好像在骂人。


    她抢先坐在美人靠上,王华清也眼疾手快坐在旁边,随即开口问道:“余余,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江愁余:“那……”你别讲了。


    “那我就问了。”王华清接话道,那双杏眼瞬间亮得惊人,闪烁着八卦与难以置信混合的光芒。她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那股子兴奋劲儿:“你怎么敢当众对胥少将军那啥的?”


    江愁余心想,大约是困晕了吧。


    原先站着的湛玚与公孙水也一一落座,两人将眼神落在江愁余身上。


    公孙水略带戏谑笑道:“难道是情难自已?”


    江愁余:……我不是恋爱脑。


    湛玚神色平静:“下回不可如此。”


    江愁余终于能够说话:“这种事难道还有下回吗?”


    “哦?什么下回?”


    那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无形的禁言术,众人都不再吭声,王华清老老实实让开江愁余左边的座位,笑道:“美人靠太软了,我还是坐木凳。”


    只见他们口中那位胥少将军,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了江愁余身后。他难得是一身素净青衫,身姿挺拔如松,手里还端着一碟翠绿欲滴的清炒时蔬,显然刚从厨房过来。此刻,他正微微垂眸,目光扫过众人又看回到江愁余。


    对面公孙水挑眉,拆了酒坛的封盖,替胥衡斟了杯酒,举杯道:“多谢胥少将军款待。”


    胥衡在江愁余旁边坐下,举起杯盏停了一瞬,便一饮而尽,随后自然地将几道菜摆在江愁余面前。


    公孙水没想到胥衡这般给面,同旁边的湛玚递了个眼神:啧啧啧瞧见了没,他抬的是左边的手,那尾指上的白玉扳指。


    湛玚不理会,反而对着江愁余道:“这几日的方子有用,每日的药不能停,寇伯三日给你把脉一回,不可放纵。”显然最后一句是对旁边的胥衡说的,他目前只担心胥衡对着江愁余放纵太多。


    江愁余闻言呆了片刻,才消化其中的意思,望着湛玚有些迟疑道:“那你呢?”


    湛玚:“用完这顿,我便准备和公孙水回京。”


    江愁余问:“京城是出了事吗?”


    公孙水靠着湛玚的肩膀,夹了一筷菜塞嘴里,语气潇洒:“离家已久,是时候该回去了。”


    湛玚躲开:“京城日日都有事,但归根结底不过是些小事。”他还记得,有回难得同江素坐在义庄屋檐下看月升,耳畔是衙役匆匆赶往一处抄家,听说是犯了罪,家中妇孺都沦为罪奴,江素盯着那处看了许久才道:“世人眼中,京城是繁华城、富贵窝,青云地,但从来不是什么好去处。”


    思绪回笼,见着江愁余眼中的不舍,他才露出笑意:“短别而已,终有一日你也会去京城的。”


    江愁余总觉得这话不是对着自己说的,不过也没纠结许久,笑道:“那也是,我也想尝尝京城的佳肴。”说起来,穿过来这么久还没去京城逛过,相当于去首都没有去长城打卡。


    公孙水:“到时我带着你逛遍京城。”


    王华清语出惊人:“若是有机会,我也去瞅瞅,看看话本里的合风馆是不是真如此风流。”


    湛玚两人用过饭便牵过拴在门口的高马走了,王华清也打


    了个嗝,说到家中有事开溜。


    江愁余望着木桌上的残羹剩饭沉思片刻,忍不住怀疑,他们是故意不想洗碗的。


    她叹了口气,抬头就见胥衡抬起手,盯着扳指看了半天,随即准备取下,动作缓缓。


    江愁余扯了他的衣角,指了指旁边的米袋,示意胥衡拿着跟在自己身后。


    随后她果断来到邻里家,先是笑着感谢对方的借桌之情,以这一大袋米袋偿还,接着略带犹疑道他们有事着急外出,可惜家中宴席尚未收拾。


    热心大娘惊喜地接过米袋,拍拍胸脯道:“我替你收拾。”


    大娘动作麻利,转身进屋将米袋交给自家那口子,便拿出丝瓜络直接往江愁余他们院子去,走时江愁余又往门口的木篓里放了一块碎银。


    这下院子暂时也回不去,江愁余领着胥衡走在乡间小道上,还好是饭时,路上没太多人,不过为了避免明日村口巷尾都是他们的传闻,她还是选择带着胥衡走小湖边。


    想起上回李家姑娘和自家同窗走了半路,第二日便传出李家姑娘已经珠胎暗结,李家姑娘直接气病,李大娘则是拎着柴刀上门一一问候那些爱在村头摆闲话的妇人些,气势之猛,只看村口空了好几日便可知。


    旁边的胥衡低头看了眼和走得慢吞吞的某人之间距离,他皱了皱眉,眼见江愁余心不在焉,脚下没留神踩到一块溜滑的鹅卵石,整个人猛地向前一趔趄。他伸手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胳膊肘,顺势将某人往身边扯了些。


    “看路。”胥衡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块浸在寒潭里的玉石,听不出喜怒。他收回手,指尖无意识地捻了一下。


    江愁余缓过神,余光瞥过胥衡清晰的下颌线,又开始忍不住感叹自己眼光不错,长得帅武力值强工作也不错,算起来还是体制内,如果不犯大罪能够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脚步不知何时停住了。


    江愁余茫然抬头,才发现胥衡不知何时已转过身,正静静地看着她。他就站在几步开外,身侧是一株枝条垂拂、姿态婀娜的老柳树。河面吹来的风带着湿润的水汽,撩动他额前的几缕墨发。


    江愁余心漏跳一拍后,脑子里快速闪现偶像剧名场面,此时应该是bgm起,说时迟那时快,不知何处的短笛声悠扬。


    绝了。


    她看着胥衡往她缓缓走过来,直到两人之间只剩下一步之遥。近得能看清他青色衣襟上细密的云纹,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冷冽的寒香,不知道是哪处铺子的香,还怪好闻,她明日也去买一些。


    只见胥衡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微凉的指腹托住她的下巴,凑近了些。


    江愁余几乎一切感知都在无止境扩大,只剩下她擂鼓般的心跳声,震耳欲聋。


    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又仿佛只凝固了一瞬。


    于是她看见薄唇一启一合,低沉的声音平静地响起:“你昨夜又点灯看话本了?”


    不开玩笑,有种老父亲检查作业的感觉。


    江愁余:“……”少女心彻底碎掉了。


    她面无表情地打掉他的手,收回先前的判断,眼前这个直男凭什么有女朋友,活该单身一辈子。


    “看了,怎么地?”


    面对江愁余突如其来的变脸,胥衡挑了挑眉,随后道:“那便多加一碗药。”


    江愁余:“?”


    她觉得这病应该不会让她噶,但迟早会被这位哥气厥过去。


    为了保命,她假意微笑:“我想了一下,让大娘独自一人帮我们洗碗实在不该,我还是回去帮帮她。”


    刚退了一步,手腕就被一只指节分明的手攥住,相比于上一回,更加轻柔,似乎生怕伤到她。


    胥衡的脸在她骤然放大的瞳孔中急速放大!一瞬间只有唇舌的感知,覆盖了她的视野,隔绝了微凉的河风,也隔绝了远处的笛声。


    江愁余只觉得一股温热的气息,猛地贴住了她的唇。


    “嗯——!”


    所有的呼吸,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滚烫而陌生的触感彻底堵死,闷在喉咙里,化作一声模糊破碎的呜咽。


    似乎感受到她的放松,对方趁机而入,敲开她的防守,唇舌交融,她被迫仰着头,颈侧的线条绷得紧紧的,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纤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疯狂地颤抖着,鼻息间全是他身上那股清冽又极具侵略性的气息,霸道地侵占了她所有的感官。她甚至能感觉到他微凉的鼻尖轻轻蹭过自己的脸颊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水声不断。


    不知过了好久,对面的人终于稍稍松开。


    新鲜的空气骤然涌入肺腑,江愁余猛地吸了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脸上满是咸鱼的无神。


    胥衡依旧离得极近,近得她能看清他低垂的眼睫,根根分明,在眼下投出小片扇形的阴影。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此刻正沉沉地锁着她,里面翻涌着暗色。


    江愁余摸了摸嘴唇,有些肿了,残留着被碾磨过的麻痒和灼热感。她张了张嘴,忍着喘息为保全小命,抢先一步道:“到此为止。”


    老天奶,抛开小命不谈,感觉再下去就是绿江审核不过的程度。


    胥衡笑了,目光沉沉地落在她微肿的唇瓣上,他低沉微哑、带着一种奇异磁性的声音,贴着江愁余通红的耳廓响起,每一个字都像带着火星,烫得她耳根发麻:


    “太弱。”


    江愁余:……?


    我给你个机会,再说一遍试试。


    第58章 一更九族消消乐


    男色当前,率先冷静下来的江愁余果断决定打道回府,并为了做铺垫,义正言辞地给身后的人科普养生之道,胥衡落后她一步,好脾气地敷衍。


    江愁余说得嘴皮都干了,侧头看了一眼旁边的人,他脸上带笑,还慢吞吞来了句“然后呢?”


    乍一听非常捧场,实际上江愁余好没气扯了把旁边的野生粽叶,拍在胥衡一直落在她唇的眼睛上。


    胥衡笑出声,顺势拉出江愁余的手,两人一前一后沿着小道回院子。


    好一幅岁月静好的乡景图。


    前提是没有长孙玄带着众多隐卫分列在面前的岔路口。


    长孙玄见到两人交握的手露出掩饰不住的惊讶神色,冲胥衡行礼时还忍不住看向江愁余,那眼神有种说不出的……欣慰


    江愁余虽然只在宴席上匆匆见过一面胥衡这位谋士,有一说一,这谋士在话本里的戏份也不少,但风评似乎不比胥衡好,被民间锐评为诡士,行事诡谲。


    但这回看上去,踩着草鞋,脸上没有过深的纹路,却是写满了沧桑感,不像谋士,倒像是江湖文里那种醉倒破庙的落魄游侠。


    胥衡这时似乎才想起,朝江愁余介绍道:“长孙先生,单名玄。”


    他这话一出,长孙玄忍不住感叹,这还是第一回从这位少将军口中听到长孙先生四字。这般想着,他上前一步正色道:“少将军,康忠郡王一到昌平镇驿站,便向镇守府递名帖,说是要拜见少将军。”


    如今胥衡虽常来江愁余的小院,不过对外仍称住在镇守府。


    “镇守府收下名帖,去了驿站请罪,言您未在府中。康忠郡王便命属下搜寻您的下落。”


    胥衡脸上没有意外,“依照他的性子,镇守府找不到人,定不会善罢甘休。”


    “说吧,他如今在哪儿?”


    长孙玄往下沉了些腰,欲言又止,“小院门外。”


    ……


    江愁余跟着胥衡回到小院时,路过邻里家,显然李大娘在门口探头等了不久,她手在布兜上擦了擦,称院子已经收拾好了,随后又指了不远处的小院门口,语气惊叹:“江娘子,


    有位贵人在你院门口,说是寻人,生的好生俊俏。”


    真要是说起来,只她瞧过的江娘子亲友都生得好,李大娘暗自琢磨,那小孙儿的聘礼日后要多备些,日后也娶个漂亮娘子,免得像自家那口子那张老脸。


    江愁余笑着道了一声谢,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眼,那位康忠郡王身着玉白色郡王常服,一丝褶皱也无,身姿如松,面容温润俊朗,轮廓清晰,肤色莹白,透着内敛的光泽,此时带着浅笑,身上沉淀着的是超越年龄的沉静与威仪,感觉又是一种男主人设——温润如玉白切黑。


    她打量的那一刻这人同样望过来,眸光如同玉的冷,清寒又难测。


    “江娘子?”他率先开口,声音柔和,如同暖泉。


    江愁余第一反应看了眼旁边的胥衡,后者平静地垂眸回望:“你不认识。”


    她于是安心的当社恐,朝对面这位康忠郡王浅笑了一下,便不说话。


    而胥衡显然好脾气只对江愁余,冲旁人语气便不太耐烦:“有话直说,昌平镇乃是要塞,你取道便罢了,一进城便来寻我,也是为了你的西北”


    章修依旧带笑:“吾知你在昌平镇,许久未见,时机正好,当然要来见你一面。”


    两人话说的不客气,那股熟稔却无法掩饰。


    江愁余这回瞅了长孙玄一眼:这是搞哪出?


    长孙玄也茫然:不知道啊,少将军未曾提及过。


    那边的胥衡冷笑:“你还是为着你那位叔父?”


    世人皆知,康忠郡王是从宗室抱养的,论起辈分,如今的圣人正是他的叔父。


    章修叹了口气,“还是瞒不过你。”


    说罢,他脸上笑意散去,身为郡王的气度展露无遗,从怀中取出明黄色的绢帛,正色道:“胥衡接旨。”


    我了个豆,一言不合掏圣旨。


    江愁余正犹豫跪不跪,跪吧,她是社会主义接班人呢,不跪吧,万一真赐她大不敬之罪,她和自己脑袋还是蛮有感情的,而且还是第一次见到圣旨呢,不太熟悉操作流程,谁知身旁的胥衡忽然托住她的手臂,替她做出决定。


    “不必跪。”他缓缓说道,语气平淡的似乎在说小事。


    胥衡未动,长孙玄以及身后的隐卫也无所动作。


    对面的章修似乎早已料到,复又笑起来摇头:“好在颁旨的人是吾,未带旁人,若是那些谏官在又要多嘴多舌。”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辅国将军胥衡,英武卓然,忠勤体国,年已及冠,当择贤配。福安帝姬章问虞,温良敦厚,品貌端方,泽披圣恩。堪称良缘佳配。特赐婚于尔二人,择吉日完婚,以彰天家恩泽,成秦晋之好。钦此!”


    听了前半截江愁余还以为是要给胥衡升官,心道不愧是她看中的体制内潜力股,结果后半截直接来了个赐婚,她瞬间陷入迷茫,不是说好的白月光吗,还没甜两章怎么就变成悲情女配了。


    章修说完便合上绢帛,抬眼看向胥衡。


    却没想胥衡以及他周遭的人几乎都看向同一人——那位江娘子。


    章修:“……”


    江愁余回过神就感觉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不是,长孙先生你怎么面露愤色,难道不应该被横刀夺爱的不是我吗?


    还有我看见你们后边的人说小话了,怎么还拿小本子在记啊,这是工作时间!


    江愁余最后才对上胥衡的目光,心中感叹终于总算还有个同她一样冷静的人。


    紧接着就见胥衡面无表情地往前两步,夺过章修手中的圣旨,直接往旁边一扔,准确无疑地落在墙角的火盆里。


    火舌往上窜了些,须臾便吞没那片明黄色,这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


    站在原地的江愁余脸都僵了。


    啊?不是哥你疯了吗?这是圣旨啊!你是要玩九族消消乐吗


    江愁余捏紧了手,几次张开口都没说出话:这回她是真没话说了,已经在算九族里有没有她了,要是有,还能脱族吗?


    胥衡却似乎误会她的意思,摸了摸她的头,语气平静:“不必在意旁人的疯语。”


    “……”


    对于这句貌似的情话,江愁余表示不感动,甚至不太敢动,望着这人,很想问一句:哥你是想要造反吗?这么嚣张,你骂的是皇帝诶!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这句话你听过吗?


    但她发现,除了她,其余所有人,脸上一丁点儿的惊讶都没有,仿佛早就默认这个事实。


    甚至那位被夺圣旨的康忠郡王脸上的笑意都没变化,从善如流地说道:“烧了没用,天子之令不可违。”


    他顿了顿补充说道:“那是吾手抄的,原旨并不在此处。”


    江愁余:“……”


    别的不说,他在你面前烧圣旨诶,你就这反应??


    世界真是癫了。


    江愁余觉得自己需要冷静一下,她不再参与这一段谜之对话,步伐坚定地进了院子,接着透着门缝扫了一眼外边的人,准确来说,应该是胥衡,果断关上了院门。


    胥衡:“……”如果我没看错,这人瞪了我一眼。


    长孙玄:这回您没看错。


    章修自幼在圣人膝下长大的,生活起居却是由皇后照料,后宫多的是女子,心思弯弯绕绕,他看得多了,便也能从只言片语、甚至神色读出些什么。


    他心道有趣,于是对自己这位年少好友道:“你的谋算,天知地知麾下之人知、吾知甚至说句大逆不道的。”


    “连圣人也知。”


    “但偏偏这位江娘子不知呢。”


    ……


    江愁余回到木屋,瘫在榻上,心思还在乱飘,努力消化自己的新晋男友居然打算造反这个重磅信息。


    又想到便宜兄长临走前的那句说的莫名其妙的话——总有一日会到京城的。


    他丫的,你没说是造反被抓押解进京啊。


    是的,江愁余没有考虑过胥衡造反成功这件事,就她穿过来的感受,虽说是诸州并立,但还是共尊京中圣人,没有听说哪里有造反的情况,先例便没有。


    造反一事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前两者不谈,单说人和,起码就是要兵财,她不知晓胥衡手中有多少钱财,如若要养兵,便是源源不断的花销,而且仅凭如今手中的隐卫要想打进京,成功概率约等于没有,开玩笑,他又不是男频文龙傲天。


    江愁余忧愁地想,当时禾安讲故事的时候怎么只讲感情线啊,开头说胥家灭门,胥衡同她被仇家追杀,接着聊一路上艰难险阻,但两人不离不弃,最后是她失踪。事业线真是只字不提,怎么没说仇家来自京城,十有八九还是那位圣人,她这位表哥兼对象还是个造反分子。


    麻了,累了。


    她索性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睡,苦笑着安慰自己早些睡,还不知日后有没有这种好日子过。


    接着就做了一夜的噩梦,集结了印象中的所有地府报道套餐。


    第59章 二更一恢复记忆就听说龙傲天在搞事。……


    昨日做的梦太过骇人,以至于第二日拖着王华清到茶馆时,江愁余还心有余悸。


    王华清瞧得好笑:“这回又是怎么了,简直比你上一回以为自己是话本替身脸色还难看?”


    江愁余躺在软榻上,绢扇盖住她的脸,浑身散发着心如死灰的气息,她无力地挥挥手:“上回就说了,那不是我,只是比如。”


    自从上一回王华清就再也不相信她的鬼话。


    江愁余声音闷闷:“如若你的意中人有事瞒着你,怎么办?”


    有事瞒着


    王华清显然想到别处去,双手撑在桌子上,语气震惊:“胥少将军养外室了?”


    江愁余心想,比这个严重一万倍。


    王华清越想越多,一手拍桌气愤道:“虽然我阿娘总说,身为男子三妻四妾是再正常不过,我却觉得若是两人相知相怜,便可白首与共。”


    “说得好!”


    “是吧,所以胥少将军此事你不可忍下。”王华清直直看向江愁余。


    “……方才不是我在说话。”江愁余拿开绢扇,指向旁边的隔间。


    王华清:“啊?”


    正准备开口问隔壁乃是何人,就听见门上的宣纸上隐约透出一人阴影。


    瞧着像是娉娉袅袅的女子。


    她轻声开口:“不知我能否与两位姐姐一同品茶?”


    王华清看了眼旁边的江愁余,笑着道:“请进。”


    女子缓缓


    推门而入,入目便是粉颜丹唇,明睐秀眉,她的目光没有落在前边的王华清身上,而是看向江愁余。


    想到昨日章修回到驿站始终挥之不去的笑意,以及意味深长地那句:“这位江娘子不同常人。”


    “何处不同”她追问。


    “她同胥衡相处良久,居然不知胥衡的心思,如今被我点破,也未说只言片语。”


    “她已对胥衡情根深种?”


    “……看上去也不像。”章修带着浅浅笑意倒了杯茶水,“福安,这道赐婚旨意,胥衡如今不接,你该如何?圣人对你可是期望颇深。”


    “……”


    女子也就是福安帝姬章问虞收回目光,朝着王华清亦笑道:“听这位姐姐说话颇为豪气,我心向往之,因此冒昧叨扰。”


    被她看了一眼的江愁余坐起来,总觉得这眼神怪怪的,不是恶意,但就是说不上的感觉。


    王华清被这猝不及防的赞赏夸得连连摆手,脸色通红,又让章问虞坐下,问道:“敢问妹妹名姓?我姓王。”


    又指了指软榻上的江愁余:“她姓江,唤她江娘子便好。”


    虽然眼前这娘子笑盈盈的,不过王华清下意识还是不愿透露太多信息。


    而对面之人似乎也没察觉,“我姓章,名唤问虞。”


    昨日之景历历在目,江愁余对这名姓还有印象:“可是福安帝姬?”


    章问虞装作微讶:“江娘子怎知?”


    江愁余指了指她捏住的手帕一角,明晃晃写着福安两字。


    章问虞:“……”


    被这一打岔,王华清一时不知是夸江愁余心细还是先拜见帝姬。


    江愁余完全没有面对所谓情敌的尴尬感,反而主动招呼章问虞用点心:“这家的茶糕味道清甜,帝姬可以试试。”


    “唤我阿虞便好。”章问虞满脸惊喜,捏了块糕点说道。


    江愁余也不客气,“那阿虞你快试试。”


    “好。”


    王华清对眼前这一幕啧啧称奇,想着透口气,随后推开木窗,便瞧见一人立在楼下。


    她犹豫道:“余余,胥少将军在楼下。”


    此话说完,江愁余见章问虞的手一顿,心中叹了口气,对章问虞说道:“那我先下去了。”


    “昨日康忠堂兄应当同江娘子说过我同胥衡的婚事,不知江娘子如何想?”章问虞忽而问道。


    江愁余犹豫说道:“我大约是尊重吧。”主要是她没有面对情敌的经验啊,还给她安排这种情节。


    章问虞:“……接着呢?”


    王华清:“……”不是啊,你们在说什么?


    江愁余说不出来了,不过好在胥衡推门而入,完全没看其余两人,而是对江愁余低声道:“回家吃饭。”


    一夜未见,他似乎有些无可奈何,语气称得上柔和。


    江愁余站起身,作为知晓两方身份的她,想着要不要介绍这对应该没见面的婚约对象,不过也怪怪的,两相犹豫之际,王华清终于回过神:“什么意思?这位章娘子与胥少将军定下婚约?那你……”


    沉默的气氛让王华清有所察觉,蓦地捂住自己的小嘴巴,并在怀疑自己能否见到明日的初阳。


    果然,胥衡终于舍得分出眼神,扫了眼章问虞,一句话未说。


    而章问虞则是被那如同扫视死人的一眼看得脸色发白,赶紧垂头避开。


    江愁余边跟着胥衡下楼,边在严重怀疑,胥衡是大魔王反派人设。


    留在隔间的王华清好不容易才从方才的修罗场里面缓过神,就见章问虞一脸失神,犹豫着拍了拍她的肩,“胥少将军虽然名声不太好,又传他杀人如麻、能止小儿夜啼,但……”


    她后半截话还没说完,章问虞就苍白着小脸说道:“你说得对,我得赶紧追上去。”


    说罢,便提起裙角匆匆下楼。


    王华清:我说什么了吗?


    江愁余下了转角便感觉后面有人扯住自己的手,她疑惑回头,就见章问虞白着脸,声调颤抖地说道:“江姐姐,你不要喜欢他,你会死的——”


    “你信我,我亲眼所见你被——”


    江愁余眼皮一跳,就见章问虞嘴唇张张合合,耳畔却听不见她的声音,同时一股难以控制的晕眩感像重锤一般袭击脑海,晃过不少片段。


    意识像是泡在浑浊的水之中,沉甸甸地往下坠,她竭力想抓住什么,眼皮如同千钧重,眼前的黑暗不容抗拒地彻底淹没她。


    几乎是同一时刻,江愁余耳边忽然嗡鸣,电子音忽然响起,不带一丝情感:


    【检测到人物异常行为,已开始修正模式——】


    【鉴于宿主记忆存在缺失,总部特地批准以记忆碎片的形式投放给宿主,请宿主放松身心。】


    【检测完毕,男主好感度百分之九十,任务进度百分之六十。】


    【请宿主认真完成任务。】


    ……


    无数碎片,带着数不清的情感一遍遍冲刷着理智,是穿书时的震惊,第一次面对龙傲天的害怕,以及后边逐渐动摇的心。


    剧烈的疼痛排山倒海般袭来,仿佛无数钢针刺扎着大脑。


    【检测到宿主心率持续上升,374号申请为宿主开启疼痛降级。】似乎有一道焦急的电子音说道。


    【理由不足,驳回申请。】两秒钟后,之前的冰冷电子音毫不留情拒绝。


    模糊听见的江愁余心想:死总部毫无人性,我要投诉。


    随后在剧烈的疼痛中彻底失去意识。


    ……


    江愁余缓缓睁开眼,视野里一片模糊的晃动,绣着缠枝莲纹的淡色帐子蒙上一层擦不干的水雾,耳边似乎还是那道冰冷电子音作响,让她忍不住皱眉,屋子里挥之不去的药味又令人几欲作呕。


    “余余你醒了?”一侧带着哭腔、年轻的女声叫道,“寇伯快来,余余醒了。”


    人头攒动,不约而同地让出道,寇伯两步并一步来到床榻边,搭上江愁余的脉搏,诊了几次才确定地松了口气,“江娘子如今脉搏平稳,算是熬过去了。”


    王华清哭出声,“你吓死我了。”来不及擦眼泪,伸出小心翼翼将江愁余扶坐起来,又往她后背塞进一个软枕,有了依靠,眩晕感终于散了些。


    江愁余费力地眨眨眼,先是看向守在她旁边的人——长孙先生、禾安、还有隔壁李大娘。


    “胥少将军人呢?”大约是那些记忆的缘故,提及这个称呼,江愁余竟然觉得有些久违。


    王华清胡乱擦了泪水,不知该不该说,最后还是没忍住:“胥少将军去了驿站。”


    “去那处作甚?”江愁余问出声的那一刻,瞬间想起她晕倒之前似乎是章问虞在她身后,对她说了什么。


    不对,龙傲天不会误以为是章问虞对她做了什么吧


    “不是福安帝姬,快让胥衡回来。”她赶紧对着禾安道,一时之间唤了胥衡全名也不知,禾安看了眼江愁余的脸色,摇摇头:“这回娘子受伤,主子他……很是恼怒。”


    江愁余忍住头疼,“我自己的缘故,牵连旁人作甚,长孙先生快去派人让胥衡回来。”


    长孙玄显然早有这心思,看了眼江愁余的脸色便道:“我这便去。”


    小友从茶馆楼梯晕过去,少将军第一时间便将她带回小院,寇伯诊过说无事,可当天夜里便起了高热,各种法子都没有效用,少将军睁着眼守了一夜,今早便从床榻边起身,冷声叮嘱他守好小友,便准备带着一半暗卫去往驿站。


    长孙玄不用想便知他的打算——拿下那位福安帝姬,那日在茶馆只有她在小友身后,可她乃是帝姬,圣人之女,如此行事便是重罪,作为谋士,饶是再惧,也要劝上一劝。


    可他刚上前一步,一柄剑就毫不留情地搁在他的右肩,来自他身后的暗卫,毫无波动,甚至只待主子下令,便会利落地下手。


    但相比于此,他更惧怕的是胥衡的眼神。


    没了江小友,他脸上只剩山雨欲来的暴虐,眸光冰冷,浑身


    是如同实质般的杀意,他一字一句道:“长孙玄,入城之时我便告诫过你是最后一回。”


    “再阻我,你不必再活。”


    长孙玄只能顿住脚步,看着胥衡离去,如今终于得了小友吩咐,他直起腰,小心问道:“若是少将军未应,那……”


    一醒就得知龙傲天在搞事,又想着傻逼系统的反应,江愁余分外暴躁:“……那就让他死外边。”


    第60章 重来如果能再有一世。


    该是热闹的晨间街巷如今空无一人,打更的边敲着梆子,边竖起耳边听着接连不断的马蹄声,心道不会又要出事吧,他得赶紧去知会七大姑八大姨。


    也有人透过自家门缝偷窥外头的动静,眼看一人身着玄衣闪过,领着身后沉默如渊的麾下,朝着南边方向去,他媳妇在他头顶,凑着也看了眼,小声问道:“这不是胥少将军吗?”


    这人没见过这位胥少将军,问道:“真是那位胥少将军?”


    他媳妇性子急,揪了他软肉,肯定道:“那还能有假,上回我去买胭脂,路过茶馆,正巧撞见江娘子晕过去,少将军抱起她就往回赶。”还别说,传的是胥少将军虽长得跟仙人一样,不过性子无情,没成想对他这位寻回来的表妹是真看重,比自家这个憨汉强多了。


    这人心思转了一圈道:“瞧少将军这架势,莫不是北疆打进来了?”


    他媳妇一听便慌了,抓住当家的衣袖:“那我们是不是要逃啊?”


    “逃什么,有少将军在,这昌平镇平安得很。”谁知这人毫不犹豫道,把缝隙合拢,“我们暂且莫出门给少将军添乱。”


    “好好,昨日我才买了些粮食,熬过这几日应当没问题,对了,我还得去跟娘说一声。”他媳妇匆匆而去,这人也从旁边拿过木块卡住门栓。


    除了他家之外,众多百姓也是如此想法,默契地不出自家院子,仔细听着动静。


    长孙玄得了江愁余的话,丝毫不敢耽搁,牵了后院的马便翻身上马,直直冲出去,从镇外到了街巷便发现没什么人影,虽不知为何,但松了一口气。无论这回能不能拦住胥衡,带兵闯驿站,惊扰皇家威仪这事最好便是不漏风声。


    城南的驿站气氛更是肃杀如刃,章修命护卫些守好门口,在火把的映照下,脸如同刚刚沾上了一层新鲜的血。跳跃的火光舔舐着冰冷的门钉和狰狞的兽面衔环,将门前那片空旷地带照得亮如白昼,却又在更远处投下扭曲晃动的巨大阴影。


    他独自站在前方,同胥衡剑拔弩张,空气凝滞,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没有风声,没有虫鸣,只有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噼啪爆裂声,以及他身后数百名玄甲精锐压抑到极致的呼吸。


    明明身后是比胥衡还要多上数倍的人手,可章修丝毫不敢松懈,身为曾经的好友,他知晓胥衡的可怕之处。


    此时对面之人的神情无波,但手中的剑已然出鞘,他声音不高,却如同寒铁刮过在场所有人的耳膜,带着不容置疑和决绝,每个字都是扎进青石板的锐钉。


    “闯。”


    几乎是他尾音结束的那一刻,身后的暗卫便分列两方,沉默地列成森严的阵势,手中的长槊斜指苍穹,锋刃在火光下反射出一片令人胆寒的冷芒,接着便将驿站围了个水泄不通。


    章修听到这句就心头一颤,还试图阻止:“胥衡你先冷静片刻,我已问过福安,江娘子受伤一事并非是她所为,此乃其一。”


    “其二,福安乃是圣人亲女,你如若动她便是谋逆重罪。”


    “谋逆?”胥衡讥笑,“我身上担的罪不缺这一回。”


    章修顿了片刻,晓以利害:“我知晓胥家之祸……”他忍住未言之语,“可眼下圣人给你赐婚便是念及胥家从前功绩,不计较过往之事,仍想重用你,已是仁慈至极,不必再白白担这谋逆骂名,甚至还能找出害胥家满门的凶手。”


    “如若你一意孤行,终究会害人害己。”


    “章修,我且问你一句。”胥衡开口道。


    “这位仁慈的圣人是念及旧情还是不得不重用我?”他停顿了片刻,略带嘲讽:“北疆异动,何瓯同北疆勾结贩卖军械一事怕是已经传到京城,以此你此次明面上是去西北监军,实则也有探查蛮族动向的心思。满朝武将,他竟无一人可信,只能派你来。”


    “是他先乱了。”


    ……


    驿站内,众多仆婢惊魂不定,他们都是前些日子才采买进来的,哪里见过这种打打杀杀的场面,一个个腿直打颤,平周看不下去,又嫌他们碍事,便让院子里的禁卫带他们去柴房关着,自己一人守着帝姬便可。


    见人都清了,她才缓步跨进屋内,方才还算自若的神情顷刻间垮下来,冲着章问虞忧心忡忡道:“帝姬,那位少将军已然到了院门口,不知郡王能否拦下此人。”


    她语气悻悻,显然也是听过胥衡杀人不眨眼的恶名。


    章问虞捏着手中的墨笔,头也不抬:“堂兄拦不住。”


    平周一听更是头疼:“那您还写什么,奴婢带您从后门走。”说着便准备去收拾细软。


    章问虞闻言抬头,无奈道:“你以为后门便无人了吗?这驿站怕是早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平周吓得松开手中的布绸,“那该如何是好?”


    章问虞认真思索片刻:“没有法子,生死有命。”


    “还是看开些,莫要惊慌失措。”


    平周欲言又止,胆大包天地指了指她的手,“那您别抖啊。”


    “……”


    章问虞低头看了一眼根本止不住颤抖的手,干脆搁下笔,目光落在方才所写的宣纸之上。


    平周照例凑过头看了一眼,然后收回头,脸上纠结。


    瞧她此回同之前的神情不同,章问虞忙问道:“这回看懂了吗?”


    平周老实摇头,随后指着右上的一处:“虽然奴婢没看懂,不过这寒鸦画的气韵生动,想来帝姬画技又精进了不少。”


    “寒鸦?”章问虞同样指着那处重复道,在她眼中,那一处明明写的是上一世胥衡率领叛军打进京城之日。


    平周颔首:“神佛保佑,帝姬那日不慎掉入御池,所幸郡王殿下救了帝姬,帝姬如今画技精进定是哪位神仙给帝姬点了灵窍。”


    章问虞心中苦笑,哪里是开了灵窍,她明明是活过第二回的游魂。


    她明明记得上一世胥衡叛乱,江姐姐为周全他的大业,即使落入敌手,却毅然自裁,而自己听闻此事时还在窠林城替病者熬药,当下便悲痛得晕了过去,模糊之间耳畔传来叹息,说是她也染上了时疫,语气颇为唏嘘。


    朦胧之间过往如同走马观花,章问虞还记得初见江姐姐那日,她身为圣人之女,一直不受宠爱,依靠自己半吊子的医术在后宫给宫婢瞧瞧病才能勉强过活,谁知忽然有一日那些宫婢便在传,说是那位安国战神——胥少将军宣称天子有恙,奸人在侧,于是打着清君侧的名义准备带兵进京拱卫皇城,明眼人却看出他是叛乱谋逆。


    相熟的


    宫婢劝她趁胥衡还没打进京,早些日子谋划,章问虞心中犹疑,母妃留下来的忠仆历经两朝,闻言便对章问虞说道:“帝姬,出宫吧。”


    这位忠仆脸上决绝,用所有钱财买通宫中的人,最终将她藏在出宫去乱葬岗的尸车里,忠仆细声叮嘱她,出了宫,这些运车的人便会寻处亭子休憩片刻,那时她偷偷离开。


    章问虞一一记下,忍不住问道:“那您呢?”


    忠仆粗糙的手摸了摸她的发顶,“七帝姬近日患了病,老奴要守着她。”


    章问虞不得圣宠,连称号也未取,只由序齿称呼为七帝姬,可纵使她再不受宠,帝姬失踪亦是大事,忠仆此意便是要假装她还在宫内,起码瞒过这一时。


    似乎看出她的悲痛,忠仆静了片刻,替她涂白脸蛋,盖上草席,末了说道:“老奴愿帝姬平安,这也是娘娘的遗愿。”


    章问虞一直记得这句话,她闭上眼,两侧是青白的尸体,她不觉害怕,只是迷茫无措,眼泪止不住的滑落,天下之大,却从此只有她一人。


    她看不见外边,只能暗自数着时辰,感觉尸车停下来时,抱怨的人声远去,她直起身掀开草席,绕过左旁的尸身跳下车,回身将草席复又盖上,心道亡者往生。


    抬眼边见是荒郊野岭,只有一座无名亭子,料想自己应该是到了京郊,她不敢停留,选了西北方向便往前拼命跑,丝毫不敢停下来,渴了饿了只有忍住。


    直至夜色降临,寒风如同刀子刮脸,她裹紧宫女衣裳,或许是天无绝人之路,她远远瞧见一个义庄,没有过多考虑,她到了义庄木门前,便推门而入。


    沉重的木门发出咯吱的声响,里面比她想象的要好,甚至还有供桌,放着些黄纸火烛以及瓜果。堂内呈放着八口棺材,有几口已合上棺盖,剩下的里头都没有尸身。


    章问虞腹中饥饿,实在没忍住,小声道罪过,便拿起一个果子狼吞虎咽,不过片刻便吃了干净,她没有再拿,困意夹杂着疲累让她眼皮一沉,又不敢躺在棺材里,只有靠在棺材旁准备小憩会儿,没过多久就听见外边有脚步声,不急不缓。


    她猛然惊醒,四周环顾之后便看向那张盖着白布的供桌,直接钻进供桌下躲起来,祈求来人不要发现她。


    那人在门口说了什么,步子便跨进门槛顿了下,随即直直朝着供桌而来,轻声道:“出来吧。”


    眼见被点明所在,章问虞只能掀布钻出来,抬头便见一女子垂眸看她,身影单薄得仿佛一阵稍急的风就能卷走,肤色像蒙了尘的细瓷,透着一丝易碎的脆弱,唇色亦是浅淡的。


    章问虞医术虽然不精,但望闻问切还算拿手,一瞧便知这女子身有重疾,然而心中的可惜在看到她眼睛时消散,可那眸子本身,却清亮得惊人。瞳仁是深潭般的墨色,幽深而沉静,里面没有自怨自艾的哀愁,也并非全然是病弱的迷蒙。相反,那目光沉静、专注,有着一种沉甸甸的、磐石般的定力。


    她任由章问虞打量她,本是平静的神情似乎柔和了片刻,相视之间问道:“你是何人?”


    章问虞没答,反而目光下移至女子腰间的令牌上——上面赫然写着“胥”字。


    她是乱臣贼子胥衡的人。


    章问虞不信她,所以没有说实话:“家父乃是京城司务薛英光,本是遣忠仆送我去苏州外祖父家,途中遇上匪徒,只剩我一人。”


    女子耐心听完便道:“我名唤江素,你唤我江姐姐便好。”说完,便牵起章问虞的手出了义庄。


    章问虞不知这位江姐姐是否信了她的话,本想再开口试探,便见义庄外边站着数名戴着覆面的玄衣护卫,看不清神情,却将他们刀鞘上的鲜血看了分明,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害怕得瑟缩在江素身后。


    江素捏了捏她的手,似乎在安抚她。


    紧接着章问虞跟着江素坐上马车,来到郊外的别庄,江素让婢女给她烧了水洗漱,章问虞在里头呆了许久,从浴房出来时便见这位江姐姐在烛火旁看书,见她出来,江素招呼她过去看了一眼,才问道:“你方才所说我已知晓,那你还想回京城吗?”


    章问虞想到忠仆的话,坚定地摇头:“我不回去,如若江姐姐方便,可否使人送我去苏州?”虽然不知江素是胥衡何人,不过从她行事以及护她的暗卫来看,地位举足轻重,若是她肯送自己离开,那便不必担忧。


    江素似乎早已料到:“那我去寻前往苏州的行商,送你去苏州。”


    章问虞不敢信她居然如此容易便松口,甚至都未多问一句,心中惴惴不安,直至翌日,行商的车马停在别庄门前,江素将包袱递给她,说道:“苏州安稳,包袱里亦有银票,去大商号便可换成银两,可让你使一年有余。”


    望着那双洞彻世事的目光,章问虞张了张口,最后也只小声道谢,上了马车。


    前头的商队开始走,马车缓缓动起来,章问虞坐在马车里,紧紧捏住包袱,忽然下定主意,掀开帘子大声道:“江姐姐,我名唤章问虞。”


    她确信这话传到了江素的耳畔,只不过令她意外的是江素的脸上没有讶异,似乎早就知晓此事。


    章问虞顿悟,以胥衡的势力怎会查不出司务薛英光家中只有一儿,从来没有幼女,而对着年岁,自然也能知晓她是圣人之女章问虞。


    但是让她不懂的是,为何江素放她走,毕竟如果胥衡登位,她便是前朝遗脉,照母妃从前给她讲史书时所说——前朝遗脉皆是身首异处。


    这个疑问直至章问虞到了苏州也没有头绪,她在药馆做药童,见了不少人,却时刻想起江素,不知她的近况如何,后边又跟着大夫去了遭逢疫病的窠林城,看着满地病者,她似乎心中有了答案。


    思绪混沌,章问虞心想,在这个世代,人命是最不值钱的,但亦是最珍贵无比的。


    如果能再来一世,她想走另外一条路,让江姐姐不必为了旁人的野心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