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回去我不在乎所有人的命。
人还在思绪中,章问虞耳畔忽然传来沉重的砸门声,连着砸了两下之后便停下来,随即“轰”的一声发出重物砸地的声响,平周惊慌不定,但还是撑勉强撑着,颤悠悠道:“帝姬就安心在屋里,奴婢出去看看。”
章问虞回过神,伸手拦住她,语气温和:“你待在此地便好,我去看看。”
胥衡行事向来狠厉,今日她无转圜之机,何必连累旁人。
她率先迈出屋门,出了院子就见驿站正对着的大门已然被砸开,方才听到的重物便是地上忍痛的禁卫,为首的禁卫长听见动静,急忙道:“帝姬您怎么出来了?”
与此同时,穿着玄衣的一人迈进驿站,跟在他后边的章修捂住胸膛,唇边沾着血渍,仍然在劝:“胥衡!莫要一时糊涂。”
胥衡丝毫没理会,在阶上停住脚步,居高临下逼视章问虞,目光沉凝。
“你对她做了什么手脚?”
章问虞一开始并没有反应过来他所说的她是何人,直至章修接着气喘吁吁说道:“我同你说了,江娘子受伤并非是福安所为,你为何非要如此”
这时她才后知后觉原来胥衡所说的是江姐姐,瞧着胥衡脸上的怒意,忍不住觉得可笑:人前装的情重,实则为了自己大业,没有丝毫犹豫便舍弃江姐姐。
见章问虞迟迟不答,胥衡也失了耐性,声音没有波澜:“带走。”
“岂敢!”章修不顾伤势冲进来,拦在胥衡面前,“胥衡你是要造反吗?”
这回反而是章问虞按住章修,率先迈出来,整个人暴露在众人目光之中,她直直地、毫不畏惧地迎合迎上胥衡的目光,心口也憋着一口气:“胥少将军率兵擅闯驿站,不分青红皂白便污蔑本宫,本宫倒想问一句,这天下莫非是你的?还是说。”
“胥少将军本就有不臣之心?”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尖锐的嘲讽。
“章问虞!”一旁的章修闻言,心急如焚,作甚要激怒胥衡,他要是疯起来整个驿站都活不了。
胥衡回望她,看了许久又似乎是片刻,忽然开口道:“你恨我?”
章问虞不再言语。
“因为她?”胥衡继续道,眼神似乎要洞彻章问虞的心思以及不能言说的往事。
章问虞瞳孔一缩,闭了闭眼,声音却如依旧嘲讽:“胥少将军别拿审蛮子那套用在本宫身上。”同时藏在袖中的手不住颤抖。
胥衡不再追问,一步步靠近章问虞,同时手握在剑柄上,缓缓往外拉。
章问虞闭上眼,似乎又能看见上一世江姐姐送自己离开时的目光。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
“少将军——住手——!!!”
一声嘶哑到破音的呐喊,硬生生撕裂了这凝重的杀场!
不少人猛地回头。
只见外头一人踉跄着翻身下马,正是长孙玄。他不敢耽搁,脸色惨白如金纸,嘴唇干裂,额上全是豆大的冷汗,整个人摇摇欲坠,全靠一股意志力在支撑。他推开试图阻拦的暗卫,不顾一切地冲向驿站内。
他又大声道:“少将军且慢。”
众人唯独胥衡没有回头,他的眼神里只有漠然和冷意,似乎没有听到长孙玄所言。
他抬起手,如今接手驿站的暗卫毫不留情地压住他,不许他迈入驿站,随即剑出鞘。
来不及了!
长孙玄顾不得旁人,声音沙哑:“少将军,小友醒了。”
此话一出,三人的目光转而看向他。
胥衡闻言终于移目看他,后者迎着冷寒的目光喉咙上下滑动重复道:“小友方才醒了,问起少将军。”
一旁章修松了口气,苦主醒了那便能解释一二,正想问候两句就听见旁边的福安上前两步问道:“江姐姐可还好?大夫怎么说?”语气急切。
章修:“……”不是,什么江姐姐
长孙玄余光瞧了眼这位神情焦急的美貌女子,估摸应该就是福安帝姬,虽然对于她的反应有些纳闷,不过还是好声好气回道:“大夫说,江娘子无碍,只是需要静养。”
听到静养两字,章问虞只能先按捺下前去探望的心思,但还是准备让平周将一些药材整理送过去,万一江姐姐用得上呢。
这一世她醒来后便小心筹谋,活得不好不坏,自以为有上一世的记忆,总能让身边的人好好活下去,可事情发展同上一世不同却又相同,忠仆还活着,不过上月便向她请旨归乡,纵然章问虞万般不舍,终究还是应了。送走忠仆,太极宫忽然一日下旨赐婚她与胥衡,她本不愿应,但突然想到按照如今形势,江姐姐应该就在胥衡身边,她是否可以借此时机去见她一面。
于是她向圣人请旨,同康忠堂兄去昌平镇宣旨。
偌大的太极宫,她头磕在冰冷的玉石上。
圣人隔着帘幕没有言语,但是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身上,似乎在揣测她的心思。
好在最终,他还是应了此事。
这一路上章问虞始终紧张不安,唯一能缓解焦虑的便是一遍遍默写上一世的事,可不知为何上面所写只有她一人能见,而平周等人只称看见她在作画。
多次试探之后,她隐约猜出,上一世的事都是不可言语之事,除她之外,无人能听能见。
她一直忍耐,直至打听到江姐姐去了茶馆,章问虞便寻了借口去,她知晓江姐姐是第一回见她,本来陌生,甚至于她还是胥衡所谓的未婚妻,却不想江姐姐依旧温和,甚至在她追问时,也是无奈居多。
章问虞害怕江姐姐被胥衡所骗,一时冲动便追了上去,告诉她上一世之事,谁知言语之间江姐姐忽然晕了过去,茶馆一时嘈杂,堂兄只得先带自己回到驿站。
这边长孙玄说完之后便战战兢兢看着胥衡的脸色,“小友称,此事与帝姬无关,望少将军莫要牵扯旁人。”
胥衡看了他一眼,语气平淡:“我知晓了。”
说是如此,眼眸中的杀意并未消退。
长孙玄恍然顿悟,终于明白这位主的心思,胥衡根本没想过放过这位福安帝姬,从他带人来便打定主意——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他要以福安帝姬的命给藏在暗处的虫蚁表明,若是敢动小友,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饶是长孙玄也是想暗骂疯魔的程度。
可揣着江愁余的话,他还是一板一眼说道:“少将军,小友还托我给你传句话。”
“什么?”胥衡垂眸看着寒刃,忍不住心想,她一向心善,无非便是些求情的话,可这一次他绝对不能让。
长孙玄闭上眼,一口气说完:“小友说,若是您闻言还不回去便死在外边,不必回去了。”他大气不敢喘,生怕说一半就没命了。
谁料说完,眼前的人迟迟不语。
长孙玄半睁开眼,就见胥衡脸色沉如水,“她真如此说?”
“不敢乱传。”
胥衡复又看了他一眼,抬步朝着外边去,忽而又想到什么,冷声道:“你带着暗卫将尾巴处理好。”
说罢,便出门上马远去。
长孙玄欲言又止:“……”少将军那是我的马。
一向负责皇家仪礼之事的章修抬袖不敢置信地擦了擦眼睛,神情茫然:“……”
院子众人唯一先有动作的是章问虞,她急忙朝着内院去,嘴上喊道:“平周,将圣人赐我的补品和药材都整理好给江姐姐送去。”
长孙玄终于回神,见着其余人脸上的震惊,他难得露出笑意,对着章修道:“今夜少将军听闻驿站有北蛮人闯入,一时护君心切,故而带兵守卫驿站。”
章修第一次同这位诡士交手,停顿片刻,亦扯起嘴角:“长孙先生所言极是,吾还要向圣人请命,重赏胥少将军。”
言语之间,两人便将此事遮掩过去。
……
胥衡匆匆赶回到院子里,便见江愁余的房间还点着火烛,声音断断续续,似乎在同人说话:“不必守着我,你回家吧。”
王华清坚持:“你别想背着我看新话本下册,我就守着你,断了你的险恶心思。”
江愁余笑了两声,心思被人拆穿也不怕,反而道:“你再不走,胥少将军便回来了。”
提及这事,王华清疑惑:“你便如此肯定胥少将军会回来?”要知道,她可是听说胥少将军一向独断,最是不喜拦他之人。
江愁余正想说什么,便见外头映了人影,他踏进房门,冷沉目光落在江愁余身上。
王华清见状便道:“我阿爹难产,我得赶紧回去看看。”
江愁余:“……”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话说完人就一溜烟跑了,屋内只有江愁余与胥衡两人。
“你让长孙玄同我说,如若我不回来便死在外边?”胥衡眸子微微眯起,本身没有笑意的脸更是皱起眉,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江愁余看他这样居然不害怕,只觉得心虚,当时是真在气头上,毕竟是龙傲天,当着旁人面这般说也是折了他的颜面。
虽是如此想,她还是抬眼迎上对面深邃的眸子,企图跟他讲道理:“福安帝姬没有伤我,你不能滥杀无辜。”
“如今能说她无辜是因为你还活着,如若你……”他没有说出那个字。
“我不在乎所有人的命,包括我。”
江愁余:怎么感觉这发言有点黑化。
她抬手阻止:“跟我念,我是一个爱民纯良的人。”
胥衡有时弄不清她的心思,见着她眼睛圆睁,小脸还是白得可怜,他叹了口气,缓缓道:“不念。”
“嗯”
“……不念。”
“我要生气了。”
“……我是一个爱民纯良的人。”
听他完整念了一遍,江愁余眉眼又张扬起来,眼睛眨了眨,“少将军,前几日的胡桃糕好吃吗?”
第62章 秘密两人终于第一次谈及不曾袒露的秘……
胡桃糕这事还要从前几日说起。
那日眼见送贺元良的人愈发多,挤得人站不住脚,江愁余心生退意,只是碍于旁边的王华清的“拳脚口舌”不敢言说。
谁料峰回路转,正巧旁边的酒楼有相熟的好友招呼王华清去品茶,王华清推却不了,只能去走一趟,她转头本是想叮嘱江愁余两句,就瞥见她旁边的胥衡。
得了,没话可说。
正街喧嚣不已,王华清走后,江愁余干脆带着胥衡钻进小巷,顷刻间吃食的香气扑面而来,江愁余嗅了嗅,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有心无力。
有狂吃的心思,没有可观的财力。
身后的男人大概是因为收到令人心悦的重礼,格外大方:“买。”
短短一个字,让消费降级为穷光蛋的江愁余感叹,可能这就是安全感吧。她于是对着眼前卖胡桃糕的店家大手一挥:“给我来一屉。”
难得遇上这种贵客,店家笑眯眯地道:“小娘子同你夫君真是郎才女貌,琴瑟和鸣。”说漂亮话时,她手脚利落地快速包好一屉的糕点,两下栓好便递过来:“五十文。”
胥衡先是伸出右边的手,忽然想到什么,又伸出左手接过,将一贯钱放在木筐之中。
店家见着连忙摆手:“太多了。”一贯钱足足能买下她今日所有的胡桃糕。
江愁余怕她扔回来,赶紧拉着胥衡溜了。
一口气走了好远,江愁余松开胥衡的手,接过他手中的胡桃糕,打开尝了一口,香甜不腻,她满意地点点头。
两人并排而行,路过不少特色食摊,不过江愁余都没开口说要。
“不买了吗?”胥衡眼见快要出镇,懒散地问道。
他这仿佛是感觉要包下整条街的口气,江愁余斜乜他一眼,忽然问道:“方才你怎么不给店家银子?”
“为什么要给?”胥衡反问道。
“话本里这么说的。”主要是古偶剧都这么演的,男主带着女主逛街,女主一句喜欢男主豪掷千金,她当时只觉得怎么有钱的怎么不是我。
胥衡无奈:“方才她喊的五十文已然高出市价不少,一屉胡桃糕不过十余个,按照两文一个来算,至多不过三十文。”
“那你还给了一贯钱,足足一千文呢。”
胥衡:“不是为了包子。”
江愁余满脸懵逼:“那是为了什么?”总不会是因为大佬您今日心情好吧。
胥衡垂眸拍了拍她的颅顶:“你猜。”
虽然两人目前也算是不可说的关系,但是江愁余还是不太习惯他这副宠溺语气,怎么他如此从善如流,该不会不是第一次处大象吧,胡思乱想之际嘴上随口道:“总不该是为了她说的话吧?”
江愁余都能想象自己说出这话,会得出多么刻薄的回答,谁曾想,旁边的人没有反驳,反而是掏出一块暗色的帕子,伸手过来在她唇角擦了擦。
不是哥,我感觉我们有点过于暧昧了?江愁余无比肯定此刻自己的脸绝对红得透彻。
胥衡这下是真的凑得很近,眼眸落在江愁余的唇边,确认干净无疑后,低笑道:“瞪我作甚?”
江愁余试图解释,但是眼前的人二话不说压下来了,温热的气息顷刻间笼罩她。
她这回敢肯定,这位胥少将军应当是第一次,而且还有点不一样。
……
这不一样怎么说呢?江愁余很难描述,只能坐在离榻不远的木凳上憋笑。
眼见寇伯收拾着药箱,苦口婆心道:“少将军既然知晓自己食用胡桃,便有风疹之症,为何还要用胡桃糕?”
他问得情真意切,胥衡沉默不语,江愁余捂嘴忍笑。
她万万没想到胥衡居然对胡桃过敏,而且只能胡扯自己是误食,毕竟要真解释起来还是太难。
毕竟这位少将军没脸。
寇伯一通啰嗦劝导胥完便留下药瓶出院子熬药,饶是胥衡也暗松一口气,转头见江愁余笑得扭曲的模样,挑下眉:“坐那么远作甚,过来。”
他语气带笑,但江愁余总觉得有诈。
她果断拒绝:“我还是离你远些好。”她急忙将药瓶推给起了风疹的某人,随后便快速溜出去,紧接着屋子里的胥衡便听到外边传来止不住的大笑,还时不时夹杂着一句:“叫你胡乱亲人。”
“……”
男人顿感头痛,他如今算是发现,公孙水说错了,江愁余不开窍除了让旁人望而却步,也挺克他的。
……
回忆结束。
昏迷的时候,从前与现在的记忆不断闪过、重合直至拼凑成一条记忆线,江愁余晃过这件事,还是忍不住笑。
她接着问道:“少将军的风疹可好全了?”
胥衡不语,反而是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袖角,瞧这架势,江愁余严重怀疑这人破防,准备不讲理动武,暗中防备,寻思要不要拿东西防身,谁料这人忽然开口:“用饭了吗?”
“喝了点粥。”原来是要给自己做饭啊,江愁余唾弃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紧接着她就见男人放下袖角,“那不做了。”
“……”
江愁余见着他唇边的笑意,愤怒地收回自己之前的话,他就不是君子!
“想吃什么?”胥衡问道。
“不吃。”江愁余愤怒背过身,作势要睡觉。
“炙鱼?”背后的人继续问道
“吃,多放些辣……茱萸。”沉默片刻,江愁余理直气壮道。
……
长孙玄费劲心力在驿站善后完,便借了康忠郡王一匹快马,胆战心惊地来到院子门外,摸不准里边是什么情况,他贴着门缝听了一阵,没听到什么争执声,心中思索,虽然胥少将军对小友不同于旁人,可方才的形势亦是颇为特殊,离开驿站时他还能见到康忠郡王脸上挥之不去的讶异——似乎没想到胥衡居然被一位女子拿捏至此,堪称惧内。可想而知,若是被胥衡知晓此言,怕是要对小友的情分有所损耗。
他重重叹了口气,准备再听听动静,忽然里面传来一声巨响,似乎是砍断了什么,长孙玄再多的心思都抛掷脑后,咬着牙推门而入,生怕胥衡对江愁余对手。
院子里没人,屋子也是关着门,他继续往前走,就见灶房里那位如同杀神的胥少将军手起刀落,银光闪过,砧板上的物什一分为二。
长孙玄下意识屏住呼吸,同时与抬眸看他的胥衡对视。
“……”
两人沉默,最终还是长孙玄打破氛围:“少将军,驿站的事已然处理完,百姓只知您今夜是去护驾的。”
胥衡不置可否,手中的动作没停,分好鱼身便开始抹料。
长孙玄:“……您这是?”
刚问出声,外边便响起声音:“少将军,鱼好了吗”
是小友的声音,长孙玄松了一口气,不知是为小友还活着还是自己能从此处离开。
他见缝插针地说道:“那属下先告退。”说完,便转身赶紧出了灶房,
撞上院子里坐着的江愁余也只是苦笑了一下,脚步没停。
江愁余本来还想将长孙玄留下来吃饭,顺便打听打听如今的天下形势,却眼见他三步并两步出了院子,好似后边有人在撵,暗自纳闷,琢磨之际就见胥衡端着生鱼出来,放在平时煎熬的炉子上烤。
“长孙先生怎么走得这么急?”
胥衡平淡地盯着火势,“不知晓,或许家中有事吧。”
……?
你也是说瞎话不打草稿的,长孙玄就住在客栈里,哪儿来的家。
江愁余转而蹲在他旁边,双手放在膝上。
胥衡目不别视,空出的一只手扯过旁边的矮凳,塞在旁边人的屁股墩下。
“好好坐着。”
江愁余哦了一声,继续盯着炙鱼,像是闲聊一般说道:“我想起一些从前的事了。”
胥衡往鱼身上撒了拌料,而后点点头。
“你怎么不震惊!”江愁余本来想到坦白时,这人肯定会讶异,却没想说完,表现给她的是一张堪称X冷淡的脸。
“那我震惊。”胥衡将鱼翻了个身,语气平淡中带着浓浓敷衍。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江愁余黑着脸,其实她之前提及胡桃糕一事便是在隐晦提醒,不过瞧
他脸色没变化,还以为没听出来,所以才打算直说坦白。
“非得说?”胥衡终于拿眼瞧她。
“说!”
“你昏迷过去时说梦话,我守了一夜,你说了一夜,说我给你做的炙鱼不好吃,还说你不想死。”
“不可能!我睡觉很老实,从来不说梦话。”江愁余想都不想否定前半句。
至于后半句……还真有可能,系统的鬼话她始终半信半疑,任务完成之后能否让她重新回到现实世界,她也不确定。甚至相比于开始,系统不再发布强制性任务,很少出声干预。而且除了374号,从总部的态度来看,对于宿主的态度就是如同看待工具,如果不能用便直接放弃,不再给予任何回应和便利,非常符合所谓对电子产物的刻板印象。
而且她之前始终不肯承认心中的忧虑,可故事发展到现在,大部分已经脱离原著,甚至还出现许多不曾有的剧情和npc,每个人有自己的矛盾,不再是原著中脸谱化的人物。
江愁余自问,她无法将这些人看作是纸片人,更无法当作自己只是在玩一场攻略游戏。
“江愁余。”忽然有人喊了她的名字。
江愁余茫然抬头,胥衡垂眸望入她无措的眼眸中,轻声说道:“你在担心什么是有人在逼迫你吗?”
她和胥衡两个人在抛去斗嘴的外壳,终于第一次谈及那些不曾袒露的秘密。
第63章 拜访她是不是给他下蛊了
江愁余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她要如何去解释这里是用文字搭建的世界,甚至他们每一个人的命运都是控制在既定轨道上的。
胥衡依旧低头看着她,没有催促。
江愁余喉咙火烧火燎,干涩得发不出一点声音。胸腔里翻江倒海,那堵在心口的秘密在他的眼眸之中几乎要脱口而出。她颤抖着张开口,那除了她无人知的真相,已经到了舌尖——
【警告!检测到宿主核心意识剧烈波动!即将触发关键信息泄露!】与此同时,冰冷僵硬的机械合成音,毫无预兆地在江愁余的脑海深处狠狠炸开!
【世界修正板块开启,这是宿主第二次妄图透露核心信息,总部予以记录,如果宿主仍然再犯,将进行抹杀处理。】
毫无疑问,总部又一次取代374号,直接对江愁余给予警告,这也是它第一次正面提及抹杀两字,很显然,他们对宿主的最终管理就是宁愿放弃攻略进度,也要对违反规则者进行抹杀。
再次确定自己思考的江愁余眸色平静,抿着唇。
忽而她重重撞进一个坚硬如铁、却滚烫得惊人的胸膛。那胸膛剧烈起伏,传递着他同样起伏的心跳。
“嗯?你看上去很像那日。”胥衡贴着耳边,气息温热,低声继续说:“为了话本哭了一夜。”
江愁余下意识反驳:“……我只哭了两个时辰。”
胥衡又恢复到之前的漫不经心:“差不离。”
江愁余从他的颈边抬起头,表情很差:“你方才问我的,我一时无法回答你。”
满脸写着“别问我我也很想告诉你但是没有办法”。
胥衡微微俯首,看着眼眸水盈盈的、还露出倔强头顶的某人。
“哦。”
“……为何不问我缘由?”
“感觉再问,你手里的软枕就要砸在我脸上。”说话的人就着倔强的脑袋把江愁余复又按回到自己怀里,顺带拉住她的手,捏着她的指节。
“……”
手被按住,又是盘腿坐的江愁余黑着脸,感觉胸口闷闷的。
没有怀疑自己有毛病以及系统搞鬼,她打包票肯定,就是被这位少将军给气的。
蒜鸟蒜鸟,毕竟她也没想到他还是个求生欲强烈的龙傲天。
屋子外,沉闷的雷声自遥远的天际滚来,带着山雨欲来的沉重威压,震得窗棂嗡嗡作响,伴随着如同天河倾覆的暴雨,万千雨珠毫不留情地砸在木屋顶上,砸在院子里的泥地,砸在窗棂薄薄的桑皮纸上,发出沉闷而连绵不绝的轰鸣。
油灯昏黄的光晕在急促的气流里挣扎跳跃,灯芯爆出细微的“噼啪”声,将桌案前两个紧挨着的影子扭曲地投在斑驳潮湿的板壁上,如同蛰伏的鬼魅。桌案上,一张摊开的、描绘着京城及安国边要的疆域图被灯火映得半明半暗。
“章修应当已经收到京城的来信,何瓯勾结北疆,牵连的不止是何家,还有谢家。”男人的声音低沉而平稳,轻易便穿透了屋外震耳欲聋的雨幕。他修长有力的手指按在疆域图右下角。
长孙玄披着油纸蓑衣,戴着斗笠,身上的水珠不停往下滴,目光亦落在京城两字上,他正要开口时——
“咯吱……”
一声极其轻微、却在此刻寂静的屋子里显得无比突兀的木头摩擦声,猝然从隔墙传来。
声音不大,大约是熟睡中人无意识的一个翻身,进而木板发出的声响。然而胥衡却站起身,高大挺拔的身影在屋子里里投下巨大的阴影,几乎笼罩住整个桌案。他没有理会长孙玄的欲言又止,径直推门而出,长孙玄甚至还没来得及递出蓑衣。
他迈进隔壁屋子,没有点灯,就这暗色在床铺前停下,抬起的手背指节分明,手指轻轻捻住帘幕的边缘,无声地向旁边掀开一道缝隙。
江愁余睡得正沉,青丝汗湿地贴在光洁的额角,双颊在熟睡中透出红晕,呼吸均匀而绵长,对这震耳欲聋的暴雨,浑然不觉,嘴唇微微翕张着,胥衡见此情状,微微俯身,动作放得极轻,极缓,仿佛怕惊扰了她难得的美梦。带着薄茧的指腹,小心翼翼地触碰到锦被柔软的边角,一点点地、极其轻柔地替她往上拢了拢,将那可能漏风的缝隙严严实实地掖好,随后摸了摸她的额角。
他直起身,无声地放下布帘,当他再次回到隔壁时,所有转瞬即逝的柔和被彻底冻结,目光落在长孙玄的身上。长孙玄知晓这是让自己继续说的意思,于是低声道:“谢家一向自诩清流世家,门生不少,何家算是不小的拥趸,因而那时的谢家家主才力荐何家嫡长公子何瓯。”
“如今何瓯有通敌之罪,被押解回京,北疆督军的位置举足轻重又惹人眼红,必须有人坐,谢家一派既然暂而失势,那这回便应该轮到柳潜的人。可他手中多数皆是文官,真要寻一个且不说拔尖,至少也要令人信服的武将也是颇难。”长孙玄摸着下巴的胡须,思索片刻道。
“那位不会让柳潜的人接这个位置,何况,朝中不止皆是两相的人。”胥衡眼神平静无波,却又似乎暗藏着心思。
长孙玄先是不解,后面瞧着男人的心思忽然道:“可是少将军另有打算?”
胥衡不语便是默认。
这下长孙玄才是惊诧,今日真是奇了,先是让暗卫夜半请他过来议事,对于北疆一事又有安排,若不是方才冒雨过来,明晃晃见到是白雨,他甚至都要疑今夜下的是红雨。
毕竟除却江小友失去踪迹那段日子,这位主子对于政事毫不插手,不然也不至于圣人还有拉拢的心思,说破天便是眼前这位胥少将军还未同圣人撕破脸,至少面上还维系着所谓的君臣之义。
这也是他当时同江小友所说的忧虑——胥衡心思不定,并无逐鹿天下的野心。
不知今日为何,突然转了心思,莫不是有什么蹊跷。
长孙玄思忖着,浑然不知自己顺嘴问出来。
“你很想知道?”眼前之人忽然问道。
长孙玄理智瞬间回笼,垂首道:“属下不敢。”
谁料胥衡并未面露冷色,似乎想到什么,才缓缓道:“人所愿,我亦求之。”
虽有雨声遮掩,长孙玄依旧听清了,再次忍不住惊叹,江小友是给这位主下蛊了吗??
……
江愁余安稳睡了一夜,丝毫不知晓长孙玄回去之后辗转难眠,半夜都忍不住坐起来自顾自问凭什么啊,那自己说的大义民生算什么。
胥衡的屋子还未开门,料想是没起,她用过灶上的早饭,便拿起书案的书,这回不是话本,是她失忆后搁置不久的学业,看了半刻钟,眼皮子便开始打架,果然是接受过安逸的享乐,学习的实力就退步了,干脆先放下书,默念呼喊374号:“我要查询任务进度。”
374号这回很快应答:【好的宿
主,正在为您查询任务进度——】
【查询完毕,男主好感度百分之九十五,任务进度百分之六十五。】
【备注:从来没想到你居然如此有实力(惊叹脸)】
而江愁余本人也非常惊讶,要是她没记错,之前不还是九十和六十吗?好感度暂且不提,怎么过了几天日常,任务进度都在往上涨。
可惜374号不会为她解答,只说道:【任务进度是对比原著剧情关键节点测量的,真实可靠。】
原著剧情吗?
江愁余默默记下,忽而听见门外一声,又一声,短促清亮,像把薄薄的石片的豆花梆子声,好久没尝过这一口,她起身开了院门,探头便瞧见土路尽头,刘大娘扶着那辆木质独轮车,慢吞吞地转了过来,车轮碾过坑洼不平的土路,每一次颠簸,都引得车上那两个圆肚大木桶微微晃动,到了院门口,刘大娘停住,被日头打磨得黝黑红亮的脸上绽开了笑纹,问道:“还是老规矩吗”
江愁余应是,她便手脚麻利给她舀了一碗满满当当的嫩豆花,同时笑呵呵问道:“江娘子今日怎么没去镇上?”
“镇上是有什么热闹吗?”江愁余看着桶口蒙着湿润的厚白布,蒸腾起一缕缕若有似无的热气,随后刘大娘的动作,掀开白布一角,带着豆子特有的、温柔的清香,丝丝缕缕钻进鼻孔,勾得人肚里的馋虫直闹腾。
刘大娘:“郡守大人说是那位住在驿站的康忠郡王今日便离镇前往西北督军,镇上热闹得很,比起贺解元走的那回也丝毫不差。”
江愁余听闻庆幸自己还好没去,双手接过大娘递来的大碗,后者笑着道:“可惜胥少将军在镇守府,不然也想让他尝尝我老婆子的手艺。”
江愁余心想,马上就能让他尝到。
“走喽——”悠长的吆喝声再次响起,裹着豆花的甜香,渐渐散入远处袅袅升起的炊烟里,被晨风吹散。
大娘又敲着梆子,扶着推车慢悠悠走了,叫卖声回荡。
江愁余将豆花小心放在灶台的土锅里,便转身抬脚迈过门槛,准备去屋子里躺会儿。
就见院子里站着不算熟悉的一人,她站的笔直,小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紧张,手上提着一个用靛蓝色粗布仔细包裹、扎着麻绳的小包裹。包裹的形状方方正正,鼓鼓囊囊,瞧不出是什么东西。
江愁余的目光缓缓抬升抬升,撞进了女子的眼睛里。
就在四目相对的刹那——
374号的急促警报声忽然响起:【检测到异常行为人物——】
【宿主请注意!宿主请注意!】
第64章 双更合一某人心大。
昨夜驿站的灯火一夜未熄灭,在听闻胥衡之言后,章修便有种不好的预感,即刻命亲卫统领赵锋去打听消息。
在这死寂与雨声交织的深夜里,任何一点不寻常的动静都显得格外刺耳。所以,当那阵急促、沉重,几乎带着不顾一切意味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最终在驿站门外戛然而止时。
章修睁开眼,捏着书卷上的手指,下意识地微微一紧,竹简粗糙的边缘,硌着指腹,感触明显。
来了。
书房的门被猛地推开,一股裹挟着水气的凛冽寒意随缝而入,章修来不及管,急忙问道:“如何”
赵锋大步跨入,沉重的皮靴踏在青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回响。丝毫不顾身上湿透的甲胄,他的呼吸粗重,单膝跪地,双手捧着一只狭长的玄色铁筒,高高举过头顶,动作干脆利落。
“郡王。”赵锋的声音沙哑紧绷,每一个字都像砸出来一般,“我快马加鞭赶往京城,正巧撞上信使,他称六百里加急!属下给他看了您的令牌,先带信而归。”
章修目光落在那只玄铁筒上,筒身冰冷,沾着水渍,筒口处封着的火漆印泥异常厚实、深红刺目,在烛光下犹如凝结的鲜血。上面压着的纹路,不同于赐婚圣旨正常经盖的内阁印章,而是圣人私印。
他伸出手,指尖触到冰冷的铁筒,那股寒意顺着指尖迅速蔓延。接过铁筒,入手沉甸甸的,随即挥了挥手,赵锋会意,立刻起身,无声地退到门外阴影里,像一尊融入黑暗的铁像,只余下警惕的呼吸声。
拔开筒塞,里面只有薄薄的一卷文书。入手,是圣人专用的白鹿纸,在昏黄的烛光下,上面是潦草却刚硬的笔迹,不是圣人亲笔所书,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扎进眼中:
“镇守大将何瓯,暗通北疆,献械卖国,已派人押解回京,着令京郊南行营都统尉迟饶,即刻日夜兼程前往北疆,火速接管边军,整顿防务。北疆不定,西北蠢蠢欲动,蛮族所图甚大,此令且命康忠郡王章修次日前往西北,风吹草动速报至京,延误者,视同叛国!——太极宫奉旨急谕。”
章修眼神深处的惊涛骇浪被强行冻结,脸色便不太好看,他没想到何瓯居然敢叛国,导致北疆形势不稳,而且圣人此次的人选,并非是谢柳两派。
他隐约记得这尉迟饶似乎曾因直言被圣人不喜,打发至京郊行营,却不知道为何,此回又将他提了起来。
琢磨片刻,章修暂且放下心中疑虑,如今西北也迫在眉睫,他没有时间再在昌平镇停留,想了片刻,他将信放在烛火上,眼见火苗“嗤”地一声轻响,猛地窜起,迅速蔓延开来。焦黑的边缘急速卷曲。随即出声吩咐赵锋。
“点兵,天亮出发。”
是!”赵锋的回答斩钉截铁,随即脚步匆匆而去。
章修坐了会儿,便起身去了内院,章问虞的屋子还点着烛火,她注视自己的画,直至眼睛疲了,抬头一看,便见外头一道影影绰绰的身影。她站起来推开屋门便见章修立在院子里,神思不属,听见开门的动静,后者才抬头,目光在章问虞脸上巡睃片刻,开口说道:“今日天亮我便要前往西北,徐立等人留下来送你回京。”
徐立便是上一回出声拦她的禁卫统领,但章问虞没想到如此之快。
见到她脸上的疑惑,章修略微解释了几句,当然隐去关键所在,只说北疆同西北不稳。而且末了又添一句赐婚的旨意宣完,章问虞也该回到京城,毕竟是金枝玉叶,岂能一直停在这小镇。
章问虞显然也想通,愣怔了一会儿,轻声说道:“是,堂兄。”
她语气温和,没有反驳的意思,近日不顺的章修总算觉得有所安慰,他也软下冷硬的脸庞,提点道:“若是圣人问及胥衡……”
章问虞垂眸:“如实作答。”
章修叹了口气:“胥衡之事……圣人心中清楚,不会为难你,你只须安心待嫁。”
章问虞没有再答,直至赵锋寻过来禀报道:“郡王,时辰到了。”章修翻身上马,在百姓的拥簇之下低头看了她一眼。最后说道:“福安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晓自己该怎么做。”
章问虞站在原地看着他带着众位将领远去,不知站了多久,平周拿着斗篷出来替她披上,边系上结边道:“帝姬,奴婢已将行装收拾好了,我们何时回京?”
章问虞低头看着斗篷上系着的活结,俏丽的脸上透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沉静,摇了摇头:“暂时不回京。”
在旁的禁卫统领徐玄抬起头,猝然抬起头,声音为难:“郡王走之前吩咐,要让属下平安护送您回京。”
章问虞转眸看他,徐玄以为章问虞被唬住,接着劝道:“若是您在此处出了意外,属下真是万死不辞。”
一番话下来迟迟未等到章问虞开口,他不知怎的,忽
然背脊上起了一阵寒意,嘴里的话蓦然止住。
章问虞轻轻一扯唇角:“若是本宫没记错,是圣人点的你护卫本宫安危,怎么一口一个郡王,是不把本宫当主子还是不把圣人当主子”
她话,徐玄心里便是一咯噔,连忙跪地磕头,手心全是汗:“是属下多言。”
章问虞目前没有发作徐玄的心思,毕竟暂时找不出人来替他,只是多多少少借此事敲打一番,不然处处受桎梏。
一旁的平周脸上未露出任何讶异,眼观鼻鼻观心,身为福安帝姬的贴身婢女,她自然知晓章问虞能得圣人宠爱,后宫忌惮,自然不是寻常的菩萨心肠。
先前闻言确实讶异了一瞬,虽然不知帝姬是何心思,但她知晓主子的打算莫要多加劝阻,否则便是这位禁卫统领的下场,她适时开口提及另一事:“上回帝姬吩咐奴婢将圣人赐下的药材整理一番,奴婢已然备好,可是要送去镇守府?”
上回胥少将军擅闯驿站,不过那日平周在内院中,不清楚出了何事,大约是郡王下过令,知晓内情的禁卫亦是守口如瓶,不曾透露半分,因此她以为帝姬准备药材还是想送去镇守府向胥少将军赔罪。
“不是镇守府。”章问虞没有解释,让平周把包好的药材给她——半人高的锦匣,还附有礼单,可见平周是用了心思。
章问虞没动,扯过旁边原先准备收拾包袱的绸布,将锦匣中的药材一一查过,又将药性相冲的药材挑出,才重新用粗麻绳系好。
她往外头走,平周和站起来的徐玄亦步亦趋,章问虞停住脚步,“不必跟着本宫。”说话间带着帝姬的威严。
平周和徐玄对视一眼,接着顿住,不敢违逆,可是前者还是不放心:“帝姬要去何处?镇上百姓众多,万一冲撞了您?”
“我亦是百姓之一,何来冲撞一说。”见他们脸上毫不遮掩的紧张不安,她松了态度:“我去镇外江娘子处,午时便归。”
……
江愁余听着系统尖锐的警报声,才恍然上回在茶馆原来不是她的错觉,这位福安帝姬真的是在提醒她未来之事,只是系统说的模糊——人物行为异常,那章问虞到底是同她一样的穿书者抑或是重生者?
她比较倾向于后者,毕竟章问虞对她有着难以言说的信任和依赖,即使是江愁余如此粗线条的人都能感觉到每每章问虞看向自己的目光都是不加掩饰的。
就如同此刻,章问虞在同她对视时,脸上的不安稍稍散去,甚至露出些笑颜,语气温柔:“江姐姐,那日胥少将军来驿站替我同堂兄清理北疆探子,我听说你已然醒了过来,因而今日冒昧来访,还望没有惊扰你。”
江愁余只知道那日胥衡围杀驿站,长孙玄去拦,北疆探子的由头应当是长孙玄想的,她松了口气,而章问虞所言也相当于替龙傲天遮掩。
“我正闲着无聊,帝姬请入座。”
因着昨夜下雨,院子里的桌椅都收回柴房里,江愁余只能带她去自己屋子,好在今早收拾过,不算杂乱。
章问虞坐下,目光如同轻盈的蝶,快速略过屋内的布置,她只瞧着便觉新奇,目光最终落在书案上的书册上,终于有种熟悉感,上一世虽然只有一夜,不过她也经常见江姐姐看此类游记。
江愁余静静地看着章问虞的动作,给她斟了杯茶,说道:“帝姬可是喜欢这书?”
章问虞恍然摇头:“不是,我寻常不看游记,只爱看些医书,况且,君子不夺人所好,还有……江姐姐唤我阿虞便好。”
不知是不是江愁余错觉,总觉这话一语双关,以书喻人。
她也没有点破,继续道:“阿虞,那下回我若是寻到有用的医书,便转赠给你。”
章问虞惊喜地笑了一下,江姐姐果然不同寻常,宫中听闻她爱看医书,除却皇后娘娘,后妃些皆是闲言碎语不断,称她学一些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只有江姐姐会觉得,医书有用,医术亦有用。她随后想起什么,忙将手中的小包袱放到桌上。
“这是一些药材,不算珍贵,但颇为温养江姐姐的身子,药性也不相冲。只是不知江姐姐用的是什么药方,若是江姐姐不弃,可给大夫瞧瞧,若是适宜再用。”
江愁余笑着收下,方才瞄了一眼,都是些分门别类的上等药材,寇伯拿到怕是要视若珍宝,在章问虞口中却是不算珍贵,可见心意,心中琢磨,能不能让系统查一查这位福安帝姬的好感度。
此行目的除了送药,其实章问虞还想再试探一下,那日江姐姐究竟是否听到她所言,于是抿着唇拿出一幅书卷,缓缓展开。
“久闻江姐姐才情出众,颇谙书画,特来请姐姐指点一二。还望姐姐不吝赐教。”
江愁余闻言,估摸章问虞应当是没去打听过她,邻里之间都知她是出了名不学无术,主要是失忆时湛玚对她的学业并不严苛,主打放养,而且她那时以为自己穿越,识不得这个世界的文字,没想到拿起话本便自发认得,还以为是原主留下的记忆,完全没想到是自己失忆前的努力。
她边想着,便看向展开的画卷,好一篇秋沙雁图,虽然江愁余不懂书画,却也看出绘画之人下笔老练,笔触细腻,放在现代肯定是名家交口称赞的佳作。
不过——
江愁余木着脸看着四角上的蝇头小字,密密麻麻,仿佛如同泼上画作的点墨,突兀又惹眼。
她都能够想象要是从事文艺行业的江女士(母上大人)看到,得有多崩溃,估摸着是要抱着大喊“暴殄天物”。
画面感太强,江愁余的表情也非常奇怪。
让小心观察她神情的章问虞提着心,轻声问道:“江姐姐觉得如何?我之前同堂兄看过,他称寒鸦之笔还略逊一筹。”说着指尖落在右上角一处。
江愁余循着她的手,仔细看了一眼,看清所写之后才发觉有点不对劲,浑身一僵:我了个大豆,不是,说好的寒鸦,怎么写的是我什么时候死的。
被章问虞指的那处赫然写着——始安三十八年六月,我于窠林城义诊,突闻胥衡进兵京城,敌首以江姐姐性命相胁,胥衡不理,江姐姐自刎,以死破局。
……
江愁余出神,如今已是始安四十六年,原来按照原著,只有两年不到的时间了吗?
惊诧之余,她还不忘回答章问虞的话:“我却以为是点睛之笔,有丹青之妙。”
说罢,她状似随意说道:“不知阿虞可否将这副画留给我观摩一二,我也想仿着画一幅。”
大概是江愁余演技太好,章问虞没看出什么,只当她亦是看不透这画中玄机,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又闻观画的要求,一口应下:“上回江姐姐请我品尝,我理当回礼,这幅画若是姐姐不弃,便赠予姐姐。”
章问虞走后,江愁余目光落在桌上的画卷,想起她略带失望的神色,便打算细细察看那些小字,头往前凑了些,忽然听见隔壁的屋子门骤然推开的声响,她不假思索便收起画卷,塞到床下,随手扯过旁边的书册,于是胥衡一进屋子就见江愁余手里捏着书页,脸被书挡着,他站着垂头看了半晌:“如此好看?”
江愁余隔着书胡乱点头:“书中的戏角儿可谓是凄惨……”
“你拿的不是游记吗?”胥衡戳了戳书面。
“……我是在回味昨夜的话本。”江愁余很快想了借口。
胥衡没信,不过也没拆穿,
江愁余等了片刻发现书那边的人没动静,才放下书看向胥衡,后者迟疑地说道:“我大约要出门半月,不过会让禾安留下陪你。”
此次前去驻守北疆的将领名叫尉迟饶,是他的人,算是费了些手段才推上去的,因此他同长孙玄商议之后还是决定前去北疆一趟,一来是探一探北疆的情况,二来也是叮嘱几句,毕竟这个位置众人都在盯着,稍有不慎便是如今的何瓯。
可江愁余这边他同样放心不下,她方才醒过来,自己便要外出许久,不知她是否能接受,若是她
不舍,他也忍不下心。
“去啊。”江愁余毫不犹豫道,一般胥衡不轻易外出,一出门便是有大事。
“我要去半月。”胥衡拿掉她的书,同她对视。
江愁余虽然不明白为何要重复一遍,但鉴于热恋期的耐心,于是她也回了一遍:“你去吧。”
胥衡深深看她一眼,面无表情:“鸟哨别再弄掉了。”
果然昨日长孙玄没说错,某人心大,用不着操心,全是自己一厢情愿。
江愁余满口应下,心想时机正好,她刚好可以趁这一段时日好好捋一下原著剧情。
该说不说,龙傲天的行动力杠杠的,等江愁余睡了个午觉起来,屋子里就只有她一人,推开门就见禾安守在外边。
她合拢门扉,从床下掏出章问虞的那幅画卷仔细看,相比于她在系统那里看的删减版,章问虞所书更像是第一人称视角。
——始安三十六年十二月,我于宫中听闻淮边城沦陷,圣人大怒,命柳相督军,何瓯带兵夺回失地,三战皆败。
——始安三十七年三月,北疆同西北什莫族联合,孔沙关以北地域沦陷。
——始安三十七年五月,作为安国叛臣的胥衡带兵重创什莫首领图伊,斩北疆大将巴戈,夺回恪州,养精蓄锐。
——始安三十七年九月,胥衡接连收复失地颍州、长留、合县以及淮边城。
——始安三十七年十一月,安国除京城及南边疆域外,其余皆由胥家军守城,朝堂议论纷纷。
——始安三十七年十二月,圣人命谢相前往恪州宣旨,胥衡拒旨。
——始安三十八年二月,胥衡以“清君侧”之名,从恪州进兵京城,我出宫遇江姐姐。
——始安三十八年六月,我于窠林城义诊,突闻胥衡进兵京城,敌首以江姐姐性命相胁,胥衡不理,江姐姐自刎,以死破局。
江愁余看到最后,仍旧眼皮直跳,仿佛看到自己的悲惨命运。
章问虞的记录到此为止,没有以下的记录,不知道胥衡登基后是何情况。
坐着默默消化完巨大的信息量,江愁余如今敢肯定章问虞是重生者,她的上一世或许就是原著的剧情,她信赖的江姐姐也就是原主江素,重生后也将自己当做是江素。
想到这里,江愁余开口说道:“374号,帮我查询一下章问虞的好感度。”
374号:【很抱歉宿主,由于章问虞属于异常行为人物,无法为您查阅章问虞好感度。】
江愁余:“……拿你有何用?”
374号:【人家也没办法嘛,章问虞属于总部运算之外的突发人物,属于本世界的意志产物,因此不在总部的测量之中,好在本世界意志对她也有限制,让她无法同其他人物的泄露剧情信息。】
本世界的意志吗?
江愁余摸了摸下巴,想来章问虞之前应当是尝试跟许多人说过原剧情,只可惜其他人都无反应,她这回来寻自己品鉴应该也是为了试探自己能否看懂。
琢磨出来后继续套话:“原来如此,那这种异常人物出现是如何解决万一影响剧情了呢”
374号丝毫不觉:【对于异常行为人物,总部一般没有权限解决,如果影响到剧情,总部会给予宿主一定帮助,抹杀此类人物。】
江愁余翻译了一下,总部只有处置宿主的权限,对于异常人物,都还需要借助宿主出手。可见宿主同系统本身就是互存的关系,只不过后者对前者的需要程度远远小于前者对后者。
毕竟宿主只是耗材,随时可换。
江愁余了解到想要知道的,赶紧转移话题:“如今剧情线和原著偏差很多吗?”
374号完全不知道底裤已经被眼前的江愁余扒光,先是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支线已有79%偏离,主线剧情偏离度23%。】
居然偏离了这么多吗?
“主线是从哪里偏移了?”江愁余发问,照她的印象应该没差啊。
374号的合成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显而易见的、近乎崩溃的抓狂:【比如,按照原著,始安三十六年五月,胥衡应该在黍州整顿军备,这也是他造反的第一步。】
江愁余揉了揉耳朵,认真发问:“那龙傲天这一世在干嘛?”
374号:【找你。】
明明是机械合成音,江愁余愣是从它声音里听出了无语。
而且算算时间,如今是始安三十六年八月,那三个月好像正是她失踪的时日。
江愁余心虚不语。
既然话开口,374号直接破罐子破摔:【始安三十六年三月,胥衡寻到古朔国隐矿,派人开采锻造,作为军械。】
这回根本不用江愁余问,它自顾自说出这回的差别:【他那时不放心你一人在客栈,匆匆吩咐两句便赶回,没有去隔壁的铁匠铺,因而错过原著中沿用至大结局的锻造高手。】
江愁余:“……”不是,这也怪我吗?
“那这位锻造高手现下在何地我……不对他还有机会吗?”
“没机会啦!”
“啊”
“收起你乱七八糟的想法,还活着,只是遇上新一任的雇主,收了不少学徒。”
江愁余拍拍胸脯,她还以为蝴蝶效应这么吓人,直接把人蝴蝶没了。
不过丝毫不影响374号歇斯底里地翻起了旧账,咬牙切齿:【还有始安四……】
江愁余:“好了,小嘴巴不说话。”
听出来了,374号现在看自己已经不再是躺平的宿主了,而是祸国的妲己,影响龙傲天的事业。
第65章 双更江姐姐,方才那出戏你看懂了是吗……
接下来的五日江愁余都呆在院子里,按照系统的话来说,就是学渣醒悟,终于知道攻略形势的紧迫,简而言之,就是开始努力了!禾安按时将饭菜送来门口,只能通过饭菜的有无来判断江娘子是否活着。
而江愁余本人正盯着画卷,两眼放空,发丝凌乱,最后一遍问系统:“我还有救吗?”
对于她的磨人,显然374号领教过,不厌其烦道:“只要宿主完成攻略任务,本系统一定会让宿主复活的。”
江愁余叹了口气,鬼鬼祟祟地收起画卷塞到床底,随即又往上盖了几册话本,就准备出门赴约。
她连着在院子里呆了五日,王华清每每来找她都吃了闭门羹,隔着木门说不生气,实际上木门都快被她拍出手印,恰逢章问虞约她去看戏,正好给王华清选生辰礼。
禾安抱着剑跟在她身后,一身劲身玄衣瞧着颇为不好惹,江愁余承认,路过的邻里目光奇怪,这是一方面,但好处在于,省了不少寒暄的麻烦,社恐福音。
不过到了镇上,她还是给她们两人各买了两顶轻纱斗笠,总算遮住了些目光。
章问虞只身一人在百闻阁等着,蹲下身同旁边是食摊上的幼童轻声说着什么,似乎感受到有人在看着,她抬起头看过来,扬着笑脸:
“江姐姐。”
江愁余也笑了笑,垂头看了眼她手里的书袋:“都是医书吗?”
章问虞不好意思说道:“是,之前去书馆逛了下,没想到里边还有许多医书抄本。”
言语之间,两人进了戏馆,百闻阁里早已是沸反盈天。楼高三层,环抱着一方朱漆高台,此刻楼上楼下,座无虚席。锦缎华服的男男女女挤挨着,鬓影钗光,始终不断的谈笑声、跑堂小厮尖利的吆喝声、瓜子壳落地的噼啪声……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脂粉香、茶香,还有点心果子甜腻的油烟气,闷得人有些透不过气。
预定的雅座在二楼正对戏台的位置,视野绝佳,章问虞从小厮手里接过戏帖便递给江愁余:“江姐姐先点吧。”
说起来江愁余还是第一次来戏馆,秉着好奇,她接过戏帖看了一眼,先是点着《灵荷传》问道:“这戏本子是讲什么”
小厮显然将戏本子都烂熟于心,带着笑答:“这戏是源自话本《荷花嫁三夫》。”
不巧,江愁
余看过这本,她嘴角一抽,又瞅见下边的《高嫁》,只能说还是太超前了。
她将戏帖递回章问虞:“你来吧。”
章问虞没有拒绝,指尖轻轻压在描金戏帖的暗纹之上的戏名,力道不重,却让那几个墨字《玉碎关山》莫名透出几分沉甸甸的寒气。
“那就来一出《玉碎关山》。”
小厮躬身接过,便去准备。
锣鼓点骤然炸响,铿锵震耳,压下了满堂的嘈杂。大红的帷幕猛地向两侧拉开,露出早已布置好的场景——高耸的城楼布景,粗粝的砖石纹路在灯光下显得格外逼真,带着边关特有的萧瑟与沉重。背景幕布上,用浓墨渲染着几株枯槁的寒树,更添几分肃杀。
好戏,开锣了。
江愁余端起手边的青瓷杯,喝了口温热的茶水,目光便被台上牢牢攫住。这戏文,讲的是一位将军与其夫人的故事。前半场,名为何晚娘的女子起初在城南卖些吃食,偶然一日遇上地痞调戏,路过的小将英雄救美,晚娘很是感激,后打听到小将住处,时不时送些东西过去,那小将对晚娘亦是心生爱慕,两人成了婚,日子过得平淡幸福,俱是花团锦簇,才子佳人,唱腔缠绵悱恻,身段风流婉转。演到晚娘灯下为夫缝制寒衣,台下更是响起一片啧啧的赞叹艳羡之声。
锣鼓声陡变!由缠绵悱恻转为金戈铁马,急促得如同骤雨打芭蕉,一声紧过一声,撞得人心口发慌。台上的布景骤然暗沉下来。可世道终究不太平,城破了,将军带着晚娘逃亡去别的城,途中几经欺凌压迫,将军终于反了,他杀了城中的官员,将怀胎七月的晚娘送回老家避难,自己则是四处征战。
晚娘不知道丈夫干的是掉脑袋的重罪,只是越发忧心,时刻站在院子里等着归人,等了一年又一年,只有偶尔的书信和银子传回家中。
而戏幕一转,黑压压的兵卒涌上,旗幡猎猎翻卷。一场惨烈的大战厮杀在方寸戏台上展开,刀光剑影,喊杀震天。血红色的布条被抛洒得到处都是,将军领兵守城,纵使尸横遍野,他亦不曾犹疑。台下的看众叫好声、惊呼声、夹杂着对“敌军”的唾骂,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
就在这山呼海啸般的喧闹顶峰,戏台猛地一静。
戏台中城楼最高处。那里,站着一个人影。绳索深深勒进戏服单薄的肩颈,双手被缚在身后,长发披散,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一点苍白的下颌和颈项。一身粗衣此刻沾满了象征血污的暗色颜料,在惨白的光柱下显得刺目而凄凉。
正是何晚娘。
在她身后,一人金甲红缨,正是那敌军首领,利剑架在何晚娘的脖颈上,朝着将军高声威胁:“将军!汝妻在此!速速退兵,献关投降!否则……立时叫她玉殒香消,血溅城头——!”
戏台上下,一片死寂。所有的目光,所有的呼吸,都死死钉在将军那挺直的背影中。
一秒。两秒。三秒。
时间被无限拉长,每一瞬都如同钝刀子割肉。
终于,那将军动了。
极其缓慢地,他侧过了身。不是转身面向城楼,而是侧过脸,用眼角的余光,极其淡漠、极其遥远地,朝那高悬城头的人影瞥了一眼。那眼神,没有任何温度,没有任何波澜,像是在看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冰冷得如同腊月檐下垂挂的冰棱,声音却足够让众人听见。
“吾妻勇绝众人,宁死不受辱。”
与之相应的是何晚娘的长笑,随即撞剑自刎,敌首骇然。
人质已无,将军霍然转回身,面对“敌军”,手臂猛地抬起,用力一挥!
“杀——!”
一个斩钉截铁、充满铁血杀伐之气的唱词,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戏台上。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他拔出了腰间的佩剑,剑锋在灯光下反射出刺眼的白光,直指前方。
“轰——!”
戏台下积蓄已久的情绪骤然爆发!震耳欲聋的叫好声、喝彩声、疯狂的鼓掌声,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阁内,声浪冲击着梁柱,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好!好一个当机立断!”
“大丈夫!真豪杰!岂能为儿女私情所困!”
“就该如此!就该如此!”
章问虞的心跳如擂鼓,她不敢去看江姐姐的脸,只能盯着戏台,她知道,戏文里何晚娘的结局,就是她见证过的江姐姐前世的结局——拔剑自刎,胥衡在滔天权势与活生生的人之间,最终做出的残酷抉择。
戏终人散,喧嚣的喝彩声响起,雅间内却一片死寂。
章问虞端起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苦涩的滋味弥漫整个口腔,声音低沉:“江姐姐,戏是假的,可人心……有时比戏文更冷,更让人看不透。尤其是……当滔天的权势摆在面前时,什么情深意重,都可能……变成弃子。”她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
江愁余此刻才明白章问虞醉翁之意不在酒,她是想提醒江素不要再走上一世的路,不要再为胥衡大业而死。她看着章问虞袖角的墨渍,大概这出戏也写了许久,用了许多心思,既然不能说那便演。
只可惜,江素已死,而如今的江愁余必然要走这一条路。
于是她将茶点推到章问虞的面前,装作没看见对面之人红了的眼眶,“我知晓的。”
“假若是我,我不会为了某个人放弃自己,如果真有像你所说的那一天,那必然是我认识到我的命同另一端的砝码不值一提。”
“这般即使死,我无悔。”
江愁余想到系统给她描述的原著最后片段,心中生出疑惑,既然江素所爱之人不是胥衡,那也必然不是为了所谓情爱而死,那为什么江素上一世为何要死呢?真就是必死之局吗?
江愁余说的真切,章问虞还是不能接受,她手上用力,抓住江愁余的手,如同上一世离别时她未抓住的那双手:“为何呢?非得是他,他不是好人……”他害了你啊。
也许是她上一世见的人太少,对她好的人也太少,因此她无法眼睁睁看着江姐姐跳火坑。
【系统警告,异常行为人物试图……】
江愁余不想让煞笔系统插手,暴躁地在脑海里说了句闭嘴,还真别说,系统警报声止住。
她顺着戏本子继续说,意有所指:“晚娘同将军年少结为夫妻,两人多遭磨难,却未放弃彼此,她心中对于将军依旧是信重为多,即使是落入敌军之手,她依旧有自己的风骨,自刎不止是将军之意,亦是她之心。”
即使那时的江素不爱胥衡,但江愁余觉得,她仍然视胥衡为兄长,胥衡身上有她想追求的东西,因此辅佐他左右,甚至为他而死。反而言之,如若胥衡对江素尽是利用,就依照湛玚的脾性,那必然是不能忍的,直接去找胥衡大战几百回合。
而且江愁余同胥衡接触良久,除却女友滤镜,她仍然觉得龙傲天归根结底来说还算是好人,起码不是一言不合就要灭三界的男主。
她也希望,章问虞重来一世能够好好过自己的人生,学医术,无论是济世救人还是游历四方,总归都是自己真正想要的。江愁余相信,这也是江素所希望的那样。
不过这番话说的隐晦,乍一听起来颇像是恋爱脑发言,江愁余暗自吐槽,刚一说完,果不其然就见章问虞脸上表情复杂,默默收回手,夹杂着我没想到你居然是恋爱脑的震惊以及深深的自我怀疑。
江愁余叹了口气,见她似乎深受打击,打算体贴地给她留些空间和时间消化,便开口道:“我先去逛逛。”
章问虞先是出神地点头,随后又神色一变,站起来:“我陪江姐姐。”
江姐姐如今已然深陷情网,她劝不动,就只能随时盯着她,以防胥衡又说些什么怪话来蛊惑她!
江愁余完全不知道龙傲天已经成了章问虞的头号劲敌,看着章问虞脸上重现的坚韧,那句“你好点了吗”默默咽回去,不愧是重生大女主。
两人出了厢间,方才禾安虽没有听清,
但也猜到她们或许有话要说,因此没有跟上。百闻阁后院一般是不让外客进去,江愁余正想转身,就在这时——
“砰!”一声沉闷的异响从后院方向传来,并不响亮,却异常清晰,带着某种重物坠地的质感。
紧接着,后台响起几声压抑的惊呼和杂乱的脚步声。
“花娘子!花娘子怎么了?”
“快!快扶住她!”
“哎呀!烫得很!”
听说是台柱子的花娘子出事,原来还躬身招呼宾客的班主脸色一变,赶紧往后院小跑,章问虞眉头微蹙,她犹疑道:“我想去看看,江姐姐要不在此处等我。”
江愁余也想去看看,于是两人趁乱来了后台,此时后台一片狼藉,脂粉气混合着汗味、油彩味,浓得呛人。刚才扮演“何晚娘”的花娘子,此刻人事不省地躺在地上,身上还穿着那件沾满“血污”的戏服,明艳的脸上残妆未卸,更显出一种病态的惨白,几个戏班的人围着她,手足无措。
章问虞拨开人群,她快步上前,径直在花娘子身边蹲下,伸出三根手指,精准地搭在了对方纤细的手腕上。
江愁余站在稍后,隔着人远远看了一眼,花娘子嘴唇却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深紫色,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带着一种细微的、令人心头发紧的嘶声。
昏暗的灯光下,章问虞的侧脸线条绷得极紧。她指尖下的脉搏跳得又急又乱,像失控的鼓点,同时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在滚水中沉浮的虚浮感。她诊脉的时间并不长,眉头却越蹙越深,指尖微微用力,似乎在反复确认着什么。
片刻后,她猛地收回手,像是被烫到一般。她迅速从袖中抽出一方干净的帕子,用力擦拭着自己的手指,每一个指节都擦得异常仔细。她的脸色变得极其凝重,甚至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
“快!”章问虞霍然起身,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严厉和急迫,目光锐利地扫向戏班班主,“立刻送她去最近的济世堂!一刻都耽误不得!抬的时候小心些,莫要碰到她!”
她的反应太过激烈,语气中的沉重如同实质的铅块,瞬间压住了后台的嘈杂,戏班班主被她眼神里的厉色慑住,不敢多问,慌忙指挥几个壮实的杂役,小心翼翼地用一块门板抬起花娘子。
“江姐姐。”章问虞说完话,便回头寻江愁余,朝她走了几步,随即在三步之外停住,她语气惊疑不定,“这脉象……不对劲,太不对劲了!只怕不是寻常的晕厥。”
“有何不妥?”江愁余不懂医术,只觉得方才花娘子的情状有些吓人。
被江愁余一问,章问虞勉强镇定下来,“我摸不准,也许还要去看看。”
“我同你一道。”江愁余想都没想,能让章问虞如此心惊胆战的肯定不是小事,那同样对于剧情亦然。
一行人匆匆离开依旧喧闹的百闻阁,夜风带着秋意扑面而来。街市灯火阑珊,济世堂那盏写着“悬壶济世”的灯笼在夜色中格外醒目。还未进门,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混杂着一种隐约的、难以形容的酸腐气息就钻入鼻腔。
医馆里灯火通明,却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氛。老大夫带着面巾正眉头紧锁地给躺在木板床上的花娘子施针,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两个药徒在角落里熬药,浓黑的药汁在陶罐里翻滚,散发出苦涩的气味。
章问虞示意江愁余站在稍远处,目光紧紧盯着老大夫的动作,呼吸都放轻了。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老大夫才缓缓收针。他直起身,长长地叹了口气,脸色灰败,眼中充满了忧虑和一种深沉的疲惫。他走到水盆边,用皂角反复搓洗着双手,仿佛要洗掉什么东西。
“杨大夫,她……怎么样了?”戏班班主焦急地问。
老大夫擦干手,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章问虞和江愁余身上,声音嘶哑而疲惫:“这位姑娘……还有你们戏班子的人,最近可接触过什么异常之人?或是去过……城西那片?”
“城西?”班主一愣,“我们班子一直在城里排戏,没去过城西啊!大夫,花娘子她到底……”
老大夫闭上眼,又睁开,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才一字一句,沉重地吐出两个字:
“是疫瘴。”
这两个字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在医馆小小的空间里炸开!
“疫瘴?!”班主脸色唰地变得惨白,踉跄着后退一步,声音都变了调,“不……不可能!怎么会是……”
“脉象浮数无根,高热不退,唇甲青紫,气息急促带腥……错不了。”老大夫的声音疲惫而绝望,“这是天时疫初起的征兆!此疫来势极凶,原本是在窠林城,没曾想一些去过窠林城的行商和百姓一回镇上便病倒,如今已是蔓延多日了!官府秘而不宣,唯恐引起恐慌,将感染疫瘴的人皆安排在城西医治,你们……”他目光扫过戏班众人,带着深深的怜悯和警惕,“你们百闻阁人多口杂,若她真是染了此疫,只怕……”
后面的话他没说完,但那未尽之意,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每个人的脖颈!
“天时疫”!
只要提及疫病江愁余就忍不住背后起了寒意,更何况她曾在一些杂记里看到过只言片语的描述,这天时疫一旦爆发,十室九空,尸横遍野!它怎么会……怎么会出现在戏班子里?而且她记得章问虞自传中曾提到她于窠林城义诊,可那时是始安三十八年,怎么会如今便已经四散开来。难以言说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江愁余!她猛地看向章问虞。
只见章问虞的脸色在医馆惨白的灯火下,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如同初冬的寒霜。她盯着病榻上气息奄奄的花娘子,又猛地看向济世堂门外沉沉的夜色,眼神剧烈地变幻着——惊惧、难以置信,最后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寒意。
“疫瘴……城西……”章问虞的声音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只有挨着她的江愁余才能勉强听清,“……怎么会是现在?怎么会……在这里?”她的目光充斥着始料未及的惊涛骇浪。
济世堂空气瞬间凝滞,浓烈的药味也压不住那股骤然升起的、混合着恐惧与绝望的死寂。戏班班主面如死灰,哆嗦着嘴唇,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几个抬花娘子进来的杂役更是惊恐地后退,仿佛地上躺着的不是朝夕相处的同伴,而是索命的厉鬼。
老大夫疲惫地挥挥手,声音带着一种认命的沙哑:“快!把她抬到后院单独辟出的那间屋去!你们几个……”他指着戏班的人,眼中厉色,“从现在起,谁也不许离开济世堂半步!就在前堂候着,待老夫一一诊过脉象,再做安排!”
他又转向章问虞和江愁余,语气缓和了些,但依旧沉重:“两位娘子也请老夫诊过再离去!”
等到百闻阁的人都被安置后,老大夫挨着给两人诊治过才道:“回去后……务必焚艾沐浴,更换衣物,若有丝毫发热、咳喘、乏力之症,立时延医诊治,切莫耽搁!”
……
夜风扑面,带着秋意,禾安牵了马车早已候在街角,见禾安依旧带着斗笠,江愁余松了口气,正想招呼章问虞,后者就立刻后退一步道:“江姐姐,你先走吧,回去记得按照大夫的吩咐熏艾草沐浴。”
江愁余想到章问虞自百闻阁就刻意同自己保持的距离,约莫也是猜到是疫病,然则虽是猜到,心中也不确定,因此才吩咐人送到济世堂。
“不必苛责自己。”她感觉如果章问虞是植物拟态,现在应该是花序垂到地底的缺水向日葵,焉得不行。
闻言章问虞的脸在夜色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江姐姐,方才那出戏你看懂了是吗?”
第66章 风波胥家当年之事,我已查出蛛丝马迹……
这话问的突然,偏生江愁余还不能不答,她猜到章问虞的想法,尽管有过上一回的赠画,
章问虞还是想知晓江姐姐究竟能不能想起上一世的事情。
江愁余准备硬下心让章问虞断了探究心思,好好活在当下,毕竟一旦涉及到系统的事就很麻烦,加上虞问虞本身就在系统的监控之中,透露太多反而会害了她。
可是对上她的泪眼,话到嘴边就噎住了,老天奶,谁能对满眼婆娑看着你的妹宝说狠话啊。
反正江愁余不能,她默默掏出手帕递给她,半真半假含糊道:“这出戏演得如入木三分,我深有所感,不过我们皆不是戏中人,若是耽于此才是误了人生。估摸帝姬的年岁比我小,我便托大应你一声姐姐,作为姐姐,不希望妹妹为了心中的执念放弃了自己,我愿她能够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因为这是她的人生。”
说这番话时,江愁余忽然想到在孟府时遇见的黎家姐妹。
听完江愁余所说,章问虞眼底浮现出肉眼可见的失望,她没有再追问,而是接过手帕说道:“我明白了,江姐姐你先走吧。”
江愁余暗叹了口气:“需要我送你吗?”
“不用了,已有人在旁处等我。”
江愁余顺着她的方向,不远处槐树下一位婢女衣着的女子立在车马前,车架上挂着宫灯,面容看不太清楚,料想应该是宫中侍女,以及她身后驾马的是身着甲胄的禁卫。
“那你之后如何打算?”
江愁余开口问道,毕竟作为帝姬应当不能在宫外停留太久。
果然,章问虞缓缓道:“我大约是回宫罢,若是有缘,望还能与江姐姐相逢。”
直至看着章问虞上了车马,那宽大的车驾缓缓动起来,江愁余才转身钻进了自家的小马车,靠着墙,她摩挲着手中扁平的青瓷药盒,打开盖子,一股气味辛辣刺鼻的雄黄混合着艾草等气味瞬间弥漫了狭小的空间。
这是临走时章问虞让那位名叫平周的侍女递给自己的,说是防疫病的。
江愁余挖了一大块深褐色的药膏抹在手上,同时忍不住想,这药膏看起来不像是才制成的,说明章问虞重生回来便一直在寻找根治天时疫的方子。可是原著中江素自刎已经接近大结局,居然时疫还未解决吗?
与此同时,隔着布帘的禾安看着眼前的土道,忽然想到一事,一手拉着缰绳,一手从怀里拿出一物递进去,说道:“娘子,今日我在济世堂门口等你时,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个半大孩子,把这信塞给我,说是务必要交到你手里。”
“我查验过,并无不妥,只是普通书信,那孩子我已派人去跟了。”
一张素白的信封穿过布帘,江愁余伸手接过,落款是一个湘字,脑海中浮现孟别湘的脸。
回到院子里,江愁余先是按照大夫的吩咐梳洗完,便让禾安也去,毕竟她也离济世堂不远,万一沾上就麻烦了。
安排完,自己则盘腿坐在榻上,皱眉拆开孟别湘的信,心中忍不住想道,孟别湘真是不走寻常路,不正儿八经递信,还费劲心思转了几道。
她的目光落在纸上,里面是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笺,其中是飘逸俊秀的文字,江愁余的心跳,在看清那纸张的瞬间,漏跳了一拍。
展开。
愁愁吾友:
见字如面。许久不见,心甚挂念。本该当面相聚,然事态紧急,不得不冒昧先以信相告,关乎当年胥家之事,我偶得蛛丝马迹,望于窠林城一叙。
落款孟别湘。
胥家之事?江愁余心生疑窦,而且怎么又是窠林城,如今孟别湘竟然在窠林城?
【任务发布:请宿主于半月内查清胥家灭门惨案,当前任务进度0%】
江愁余:“……你出现的还挺快。”
374号:【宿主加油啊,胜利就在前方。】
斗嘴完毕,江愁余也知道这个任务必须做,因为在原著中其实也并未对胥家灭门一事有详细的交代,但这件事无疑是胥衡以及江素、包括她心中的大石,一日未解决,就不得心安。
但江愁余还是有所疑虑,先是窠林城的疫病提早爆发,又是孟别湘来信让她去窠林城,她始终觉得,就像是有双无形的手在推着她往前走。
去还是得去,只不过需要有准备的去、周全的去。
等到禾安出来,她便开口问道:“若是我要给胥衡传信,最快多久能到北疆?”
禾安见江愁余脸上难得的严肃,思索片刻正色道:“若是快马加急也要五日,等主子回信也是五日,加起来共要十日。”
江愁余后槽牙痒痒,这破系统真会拿捏时间,一来一回就是十日,等到龙傲天回来黄花菜都凉了,她怀疑系统就是想让她做单人任务。
来不及耽搁,她快步来到书案前,写了寥寥几句便封起来递给禾安,“寄给胥衡,同时备好车马。”
“娘子是要去哪儿吗?”禾安反应过来。
“窠林城。”
“可那处已然封城,又是因着时疫。”禾安显然也知道窠林城的情况,脸色难看。
江愁余将孟别湘所说之事和盘托出,禾安听完只动摇了片刻道:“可是娘子,少将军吩咐,即使有事,也最好让你等他回来。”
江愁余心中表示她也愿意等啊,就是系统等不了,这时候她就要开始怀念现代的高科技。
再远又如何,一个电话搞定。
为着禾安能够安心,她就说出自己的安排,禾安听完脸上犹疑要少了些,“娘子,若是有情况不对,我便让暗卫先护送你离开。”
江愁余知道她是因为上一回的事情心有余悸,颔首应下。
禾安继续道:“那我去让寇先生准备一些药材,同我们一道。”
江愁余:……寇伯真是天选打工人,有点子凄惨了。
而昌平镇的驿站中也是仆从来来回回,禁卫军统领徐玄,直直跪在青石板上,甲叶摩擦碰撞,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他身后,黑压压一片铁甲,如同被狂风吹折的麦浪,齐刷刷跪倒下去,沉闷的撞击声连成一片,压得人喘不过气。整个庭院瞬间被一种近乎窒息的沉重所笼罩。
章问虞的屋子敞着门,她立在书案后,目光落在摊开的药箱里。手指正将一包新配好的“避瘟散”仔细码放进去,旁边是几捆洁净的白麻布,一把锋利的小银刀,还有磨得光滑的旧针囊,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不觉眼前这满庭跪拜、甲胄森然的景象有异。
“殿下!”徐玄猛地抬起头,前额重重磕在坚硬的青石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写满惊惶的脸颊,饶是经历过生死,声音依旧忍不住颤抖:“万万不可啊!您是千金之躯,而那窠林城如今疫瘴满城、骸骨盈地,您万万不可前去啊。”庭院里死寂一片,只有粗重压抑的呼吸声此起彼伏。那些跪着的铁甲汉子们,头颅深深垂下,脊背紧绷如弓。
章问虞的指尖终于离开了那方旧针囊,转而轻轻捻起药箱角落里一小片干瘪、扭曲、颜色深褐的药材碎片。它其貌不扬,甚至有些丑陋,却是上一世遏制窠林城疫病的重要药材。她回到驿站,便让平周跑遍全城药铺去找,可也只能找到一些压积已久的库存。
“徐统领,”她的声音很平,像结了冰的湖面,听不出丝毫涟漪,却清晰地落在每一个人的耳中,“不必多言,本宫知晓你身担重任,恐本宫出事累及你们。”
“若是你们回京,圣人追究,便将本宫亲笔递呈。”一旁许久未动的平周走至徐玄面前,将袖中的书信给他。
“本宫身为帝姬,享天下供养,既然窠林城有难,本宫岂能坐视不理。”
“殿下,臣不懂。”他双手死死抠住地上的石缝,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指甲似乎要崩裂开来,“您是万金之躯,是社稷所系!您若……若有不测,臣等万死莫赎!万死莫赎啊!”
章问虞抬手示意平周带着众人退下,只留下徐玄,她声音依旧平静,却像沉静的深潭下涌动的暗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徐统
领,你不是担忧,你是怀疑,”她的指尖微微一松,那片药材落回药箱,发出一声轻微的“嗒”响。
“你觉得本宫任意妄为,觉得我此去窠林城便是送死,但如果我告诉你。”
“此去是青云途,你可敢同本宫闯一回?”
徐玄闻言抬起眼,目光同眼前的这位福安帝姬对视,忽然想到离宫时同僚曾拍着他肩笑道他跟对主子了,宫中偶有传闻,福安帝姬身怀神异,颇得圣人看重。
如若传言为真,那……
徐玄心中举棋不定,章问虞将他的犹疑尽收眼底,缓缓开口道:“若是平了窠林城的疫病,圣人必然大悦,赏赐有功之臣。”
想到同僚的步步高升以及家中夫人的埋怨,徐玄感觉此刻心中仿佛烧起了一把火,激得人血液沸腾,他身体绷得紧紧的,微微颤抖。
“属下……”急促的短音从他喉咙深处挤出来,像砂纸摩擦,“护送帝姬同去,生死不论。”
“那便备马,整理行装,三日之内到窠林城。”章问虞丝毫不意外他的反应,站起身。动作并不猛烈,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木椅腿在青石地上拖出短促刺耳的刮擦声,如同斩断乱麻的利刃。
“遵令!”咬牙答应完,徐玄很快调整好状态,快步朝着门外去。
院子中仅剩章问虞一人,她看了天边的暗色,目光最后落在陌生却熟悉的药箱上,伸手按上锁扣,如同坠入无边灰烬的星火,微弱却固执。
章问虞想,按照江姐姐所说,她这回总归是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事。
……
远城的风波吹不进京城的宫墙。
安国建治百年,太极宫龙首原殿基顺势而下,配以龙尾坡道,漆成赤色的宫柱历久弥新,玺踩贴金柱头勾勒出龙首威严。
抬头一望,且见崇阁巍峨,层楼林立,屋檐四角攒尖,碧瓦飞甍,高垣睥睨,禁帷低张,侍从些垂首候立在殿外,静谧不语。
如今这天下共主——圣人在殿内与高官些议事,其余官员都被叫退。
候在殿外的大监张绦见着远远行来的人,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见里头鲁统督大声嚷嚷:“这西北也不是安生的,边关风声紧,但凡京城这边有所放松,便是腹背受敌的局面。”
“要臣说,这亲事可有可无,臣不信西北会为了所谓婚约,打消了这野心!”
另外一道板正的声音响起,“禀圣上,臣私以为,天下何以治,礼法顺之,兵武慑之,现如今西北相较其他蛮族,已算得上安顺的,此番什莫族内乱,重选首领后,首先便是向京城递和亲书,可见他们亦是不愿开战,劳民伤财。”府正宋直,专司皇室礼秩之事,是朝中的主和派。
殿内争个不休,却依旧没有定论,随后,几位老臣陆陆续续地走了出来,脸色凝重,眉头快揪成一团。
最前头是谢相,见着外面立着的女子,忙垂首道:“见过皇后娘娘。”
皇后宁素华闻言,亦是颔首温声道:“谢相风姿依旧。”
谢相眼角的笑意更深,连忙摆摆手,“臣这把老骨头也中用不了几年了。”说着,状似关切道:“听闻谢贵妃近日抱恙,微臣心中担忧,不知贵妃娘娘可好些了?”
“太医说,谢妹妹已然好些了,不过本宫想,她总归是念及家人的,谢夫人可这几日进宫探望。”
按照宫中规矩,后妃家中一月只能递一回牌子,谢夫人月初便已经进宫探望过谢贵妃,皇后此言便是赐下恩典。
谢相作揖应下:“谢皇后娘娘。”
皇后笑了笑,带着身后的侍女朝殿中去,内侍赶忙弯身打起帘子。
初秋时节白日里算不上冷,这里头却早已烧起地龙,两旁婴儿手臂般大的红烛烧着,鎏金卷耳瑞兽香炉的兽嘴顶盖之上,静静吐出一袅白色金香,殿内寂若死灰,隔着金织龙凤屏,地上投出的一团晃动的暗淡人影,添了几分幽阒。
内侍退下,皇后绕过屏风,走至案前。
龙案上的折子、文章些几乎快堆成小山,部分批注好的奏折安稳地放在案旁的小桌上,其余的墨砚、朱笔、镇纸四处散落,约莫是被拿来砸人了。
圣人手中正拿着一本朱红折子,脸色不定,他微微倾斜折子朝着一旁的灯笼,才看清楚了些。
他“砰”地将折子扔在案上,喘着粗气,内侍皆见状跪下,只有皇后从旁接过张大监手中的热茶递过去。
圣人将目光落在皇后身上,一言不发,眼眸深邃威重,让人下意识低头,不敢与之对视,而皇后脸色依旧平和,似乎浑然不觉圣人的怒意。
她轻声道:“圣人若不喝,臣妾便喝了。”
于是圣人皱纹渐深,随即伸手接过她手中的热茶:“张合愣着作甚,还不赶紧再给皇后端一杯热茶来。”
张合便是张大监,他赶紧笑道:“奴这就去。”退下时还领着众人。
议政殿只余帝后二人,圣人搁下茶便将方才扔的折子给皇后:“你养的好女儿。”
皇后接过折子看了看,字迹大气工整,正是章问虞,称堂兄已去西北为圣人解忧,而她亦想在宫外多些见识,替圣人巡视四方。
“臣妾教女无方,请圣上赐罪。”皇后面色不变,将折子放在一旁,便跪下去。
龙案后的人神色微沉,一人坐一人跪,隐隐僵持着。
这番倒是圣人先软,他挥挥手示意皇后起来,语气放软:“孤知晓你对小辈宽宥,一时将他们纵得如此。”
除却康忠郡王章修,膝下只有二皇子章和玉,由高嫔所出,四皇子章和澄,由淑妃所出,七帝姬章问虞,生母卢贵人已逝,自落水醒来便养在皇后膝下,而八帝姬章凝阳由谢贵妃所出,不过论起礼法,皇后才算作是他们的嫡母。
皇后垂眸道:“圣上教训的是。”却只字不提让章问虞回来之事。
圣人显然知道自己发妻的性子,外柔内刚,便提起另外一事:“听说谢贵妃近日身子不爽利?”
皇后心中微微一沉,尽力让自己声音平静:“太医说是先前入秋着了凉,瞧着应当大好了。”
圣人没吭声,沉默良久才道:“你亲自去瞧瞧吧,当年谢贵妃年岁轻不知事,以为是入夏食欲不振,之后才诊出是喜脉,好在平安生下凝阳。”
皇后听出他话中之意,目色重新沉没落下,朝圣人应道:“臣妾知晓了。”
圣人似有似无地应了一声,顺手将章问虞的折子搁在一旁,就算是轻轻放过此事,又看起其他折子,皇后替他研墨,目光却不自觉透过殿内的窗棂,她总觉得,京城又要不太平了。
……
赶在落雨前回府的谢相,路过自家学堂,透过窗户看见小孙女摇头晃脑念道:“文武之祭,承绵绵嗣。”
他招呼了身后的老仆,轻声道:“把谢十三寻来。”
谢道疏跟着那位老仆一路绕过长廊,在坐垂堂停下,老仆躬身轻扣了屋门,示意谢道疏进去,自己便领着其余奴仆退下。
坐垂堂静悄悄的,连虫鸣都听不见,此时天色尚早,堂内却早就点上烛火,明亮得出奇,如今谢家家主谢承司的身影映在净白的窗户纸上,更显得莫测。
“外头杵在做甚,进来吧。”伴着几声咳嗽,声音温厚。
谢道疏推开门,屋内果然两旁都点上烛火,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药汤气,谢相立在书案后,沾墨立笔垂于宣纸上端,宣纸上滴了数点墨渍,却还是未着一字,脸色相较于上回在大家宴见着,多了些病气。
他搁下笔,抬眼看向谢道疏,“又才从合风馆出来?”目光凌厉。
听人说过,谢相因着年岁缘故,眼神不太好,早早便要点上灯,如今看来,传闻不可信。
他垂眸应是。
谢相瞧着自己这个庶子,在同辈之中算是个璞玉,只不过还得再磨磨。
“是陪着贞宁帝姬?”他语气不轻不重,听不出心思。
“是,贞宁帝姬近日心情不快,便让我作陪。”
谢道疏心想自己这位父亲不愧是耳目灵通,贞宁帝姬明明是兴致所至唤他,没想到谢相依旧知晓,既然点破他自然识相坦诚,顺势继续道:“因着那日秋宴一事,贞宁帝姬近日遭了不少弹劾,圣人态度未明,她自然一时心急。”
京城每隔一段时日便由各家举办小宴,一时为了应时节,二来也是让众多年轻
小辈相看,为着体面,各家发帖子时都会给贞宁帝姬递帖子,可她一向惫懒,不爱掺和这些,没曾想给这回刘家设宴,她居然来了,不过居然撞见刘家兄妹谈论她过去之事,口出污言秽语,贞宁帝姬大怒,当时便命人将这兄妹施以鞭刑,伤势不轻,他们二人之父宣抚使刘饶胜当即便进宫喊冤,跪了半天,圣人才不轻不重地罚了贞宁帝姬抄女则,不过相比于以前的不理会,也算是对贞宁帝姬的惩戒了。
谢道疏也是想透过谢相打探如今圣人对贞宁帝姬的态度,谢相知晓他的心思,也不掩着:
“此事不算大,亦不算小,尤其圣人近日因着北疆和西北一事颇为恼怒。”谢相说道,“也是刚巧撞上,不过想来应无大碍。”说完,又咳嗽两声,谢道疏递上清茶,他啜了口,缓缓道:“如今京城不太平,你还是回家住下。”
谢家族中人多,除了嫡脉,其余子弟都是宿在外府,谢相此言便是要将谢道疏同嫡脉一视同仁。
谢道疏一顿,垂头应下,“是,只是事发突然,我还需收拾一番。”
谢相盯着他看了片刻,才缓缓闭上眼,还是年纪尚轻,心思再藏也掩盖不住几分,说是收拾一番,其实不过是向贞宁帝姬传话。
他并未阻拦,而是提醒道:“男儿之志,岂久困泥沙。”
见着谢道疏脸色如常地应下,许久之后,他才恍然间想起什么似的道:“稍后你便去拜见你母亲,让她明日收拾些东西递牌子进宫,瞧瞧谢贵妃。”
谢贵妃乃是谢相之妹,进宫为妃数载,深受宠爱,只是除了八帝姬,迟迟再无喜兆,谢家暗地里不知找了多少民间方子递进去,如今谢相这般吩咐,难道是谢贵妃有孕?
“儿近日刚好得了一座白玉所制的观音送子像,也想劳烦母亲替我递进去。”
谢相知他懂了,便摸着胡子道:“你有心了,圣人近日来亦是忧心窠林城时疫之事,欲派人前往窠林城赈灾,你可想去?”
谢道疏垂敛着眼眸,盯着屋内的青瓦,他听见自己说:“儿愿意。”
出了堂门,他才后知后觉这位父亲的手眼通天,若说自己的事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知晓便罢了,前段时日分明未上朝却知圣人心思和后宫之事,莫说是耳目通明,称窥探宫中之事便也是不为过的。
第67章 暴乱你怎么来了
江愁余在临走之前还是没忘给王华清准备了一份生辰礼,后者对于她如此着急离开昌平镇表示不解,连生辰礼都没接,扒在马车窗户问道:“你要去哪儿?”
禾安一夜未合眼,很快将事情安排就绪,江愁余同她商量后便决定今日走。
江愁余低头看着可怜巴巴的王华清,心中亦有不舍,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于是直接将生辰礼塞到王华清怀中:“我准备去探亲,就在崇长郡。”
谁知王华清闻言先是拍拍胸膛,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小声嘟囔:“我还以为你要去京城过好日子了。”
江愁余:……你这是既怕姐妹苦,又怕姐妹开路虎。
她决定还是将去窠林城之事瞒着王华清,只随口胡诌了离窠林城不远的地名,可王华清回过神,还是眉头一皱,“崇长郡就在窠林城附近吧,我听说近日镇上不少人都被送到城西了。”她凑近了些:“都是得了疫病,你去探亲可要小心些,早知道我就给你准备些药材,肯定能用上。不对呸呸呸用不上才好。”
昌平镇的情况也越来越重,不过禾安昨日禀报,柴镇守还算上心,城西那边的药汤和大夫也没断过。
江愁余一一应下,仔细打量了王华清的脸色,忽然笑道:“我亦是听说,王婆给你说了一门亲,还是个读书人。”
想当初,王华清曾放话:绝不嫁酸儒,如今也算是反过来了。
王华清脸红了一阵,接着叉着腰道:“别提他,他烦人得很。”
江愁余瞧她反应,就知道好友心中也是属意他的,于是笑着道:“好,不提。”
王华清捏着手中的生辰礼,抬头看了眼天色,一派潇洒地摆摆手:“快走吧,不然我等着就要追在你马车不准你走了。”
江愁余脑补了一下,自动配音你别走啊,你要幸福,忍不住又笑出声。
“那我走了,保重。”
王华清直接侧过头,“走走走,我才不送你。”
等到江愁余马车摇摇晃晃起来,逐渐消失在黄地之中,她才抬袖擦了擦眼角的泪,低头看向生辰礼,缓缓拆开外头的绸布,乌沉沉的匣子方方正正,不过巴掌宽,一尺来长,通体是极润泽的紫檀,边角处嵌了细巧的螺钿,拼出缠枝莲的纹样,日光斜斜打在上面,流转着一种沉静的、温润的光,匣内衬着深紫色的丝绒,分割成十二个精巧的格子,每一格里,都静静地卧着一支光华夺目的簪子。
王华清忽然想到曾经自己说过的豪言,似有所觉,她拉出最后一层暗格,果然里面不再是华贵的簪子,只有一本普通的话本《侠女传》,上面放着一摞银票,还有一张纸写着:
“我算了一夜,如果侠女去云游四方,大约是这个数!”
王华清都能想象,江愁余如何认真地埋头写下这些人神共弃的狗爬字,笑着笑着就抱着匣子蹲在地上哭了。
因为她看懂江愁余是想对她说:
“如若是嫁如意郎君,那簪子便是为你添妆,又或是游历四方,做个侠女,那盘缠管够。”
……
马蹄声在死寂的官道上敲出单调的回响,照旧是禾安驾马,呆在车里的江愁余发了会儿呆,才勉强打起精神,看着手中的疆域图,目光落在窠林城的位置,窠林城在青川境内,离昌平镇距离算是不远不近,快马加鞭也就三日光景,心里默默估算着,驾车的禾安问道:“娘子,途径茶摊,你可要用些茶水?”
江愁余摇头:“我不用。”她顿了顿才道:“你和他们也可用点茶水。”
禾安应下,跳下马车便朝着后边去,马车里的江愁余忽然听见幼童嚎啕大哭,她掀开车帘瞧了一下,就见茶摊里边,幼童一只手紧紧抓住娘亲衣角,另外胖嘟嘟的手指向一侧,幼童阿娘则赶紧捂住幼童的嘴,小声哄着。
江愁余数顺着手指方向看了一眼后边,数百位带着玄色覆面的暗卫如同沉默的铁灰色影子,死死缀在马车之后丈许之地,乍一眼看过去确实骇人,突然感觉自己倒像是反派。
而那边即使禾安开口问询,为首暗卫神情藏在面具之下,抬手比了手势。她看不懂,估摸是拒绝的意思,果然片刻后,禾安跳上马车拉着缰绳便道:“娘子,他们不喝。”
江愁余:“其实……”
仿佛知道江愁余想说什么,禾安继续道:“他们都是少将军留下的精锐,以一敌百,如今跟在马车身后,也好震慑那些心怀不轨之人。”
这一路上不免总有匪徒流寇,但一见马车后的这支训练有素的兵卫,皆识趣退开,少了许多徒增的麻烦。
江愁余不再多言,在外行走禾安比她有经验,听人劝,吃饱饭。
她也没想到,胥衡给她留了这么多人,手无意识地摸索着鸟哨,不知道胥衡在北疆是何情况。
昨夜安排计划直到天明,江愁余撑着困意又看了会儿书,便靠着车壁迷迷糊糊睡过去。
不知过
了多久,马车猛地一停,江愁余惊醒,扶住车壁,便听见禾安说道:“娘子,这去窠林城的官道已经堵住了。”
江愁余探出头看了一眼,果然是水泄不通,不少挨着窠林城的城镇百姓都在往外走,匆匆看了一眼,逆着人群想要去里边的车马少之又少。
“那便先停一停吧。”江愁余跳下马车,往前走了些距离,抬目望去,前方关驿前立了许多蒙着下半脸的衙役,正挨着审着户帖和通关文书。
江愁余此行让禾安给自己做了个假户帖,因此也不算担忧,只是瞧着这审文书的速度,怕是到日头晚了都进不去,道墩旁的老汉瞧着她动作,借着矮石敲了敲自己的旱烟,烟灰抖落在上头,他张口问道:“小娘子是要进城?”
见江愁余干脆应了一声,他啧了一声,“怎么都是不怕死的,往里走可是瘟城。”
江愁余抓住他前半句说的:“之前还有人想进城?”
老汉点头,用旱烟指了十丈远的草堆,“也是一队人马,非要进城,可你也瞧见了,这关驿人不少,那队人着急,便转了马头走小道。”
“小道虽是要快些,不过都是山道不好走,我还听说,许多得了瘟疫的流民不敢走关驿,又不想在瘟城等死,也走的那条小道。”
似乎怕江愁余也铤而走险,他叮嘱一句:“你一人千万别走那道,把命赔上就遭了。”
江愁余知晓老汉的好意,笑着应下,又瞧了会儿,找了些人打听这小道确有所在,便回到队尾,对禾安说了老汉之言,接着道:“我们也走小道。”
禾安应下,等江愁余上了马车,便拨转马头,沿着那摞起来的草垛里边走。
山道两旁,原本该是青翠的田垄,如今只剩一片枯黄焦黑,倒伏的庄稼如同被烈火舔舐过。越往里走,几具肿胀发黑、辨不出人形的尸骸被随意丢弃在沟渠里,成群的绿头苍蝇嗡鸣着,形成低矮的黑云,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瞧见病患尸首。
“娘子。”禾安跟着少将军见过不少断尸残骸,不过眼前这一幕还是让她有些作呕,她隔着面巾看向前头,“前头是一处隘口,但据刚刚探查的暗卫回报……情形不太对。”前方道路尽头隐约可见的山口轮廓。
江愁余出了马车,同禾安一并坐着,目光不自觉路边一具蜷缩的幼小尸体,几只硕鼠正旁若无人地撕扯着,胃里一阵翻搅,又被强行压下。“前去看看情况。”
禾安忍不住道:“要不您去马车里边。”
江愁余没答,她似乎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声音,越来越响,当马车转过最后一道山梁,眼前的景象让身经百战的禾安都不由自主地勒紧了缰绳,发出压抑的抽气声。
隘口,被堵死了。
不是乱石,不是倒塌的树木,而是人。
密密麻麻的人。
成百的流民如同决堤的黑色蚁群,彻底塞满了狭窄的山道。他们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脸上交织着难言的惊恐、麻木和一种濒临疯狂的绝望。推搡、哭喊、咒骂、哀嚎……无数种声音混合成一片震耳欲聋的、令人心智错乱的巨大浪潮,正是江愁余听到的声音。
他们狠狠拍击着两侧陡峭的山岩。有人在徒劳地试图翻越光滑的岩壁,指甲在石头上刮出血痕;有人被挤倒在地,瞬间就被无数只慌乱的脚淹没,连惨叫都发不出;更多的人只是像无头苍蝇一样向前涌动着,喘着粗气往前挤。
江愁余浑身一麻,这可比上一世看到的丧尸片更为恐怖。
“是疫城逃出来的流民!”禾安猛地拔出佩刀,厉声嘶吼:“保护娘子!结阵!拦住他们!”马车身后的暗卫们反应极快,训练有素地瞬间收拢,战马嘶鸣着人立而起,冰冷的刀锋齐刷刷出鞘,组成一道闪烁着寒光的堤坝,试图阻挡那汹涌而来的人潮。
“放我们过去!”
“后面有瘟鬼!瘟鬼追来了!”
“滚开!挡路者死!”
“娘——!”
哭喊声、咒骂声、绝望的嘶吼如同千万根钢针,狠狠扎进耳膜。混乱的人潮根本无视那森然的刀锋,如同被无形巨手推动的泥石流,狠狠往前冲。
“往后退!”江愁余听见自己的声音已经喑哑。
然而沉闷的撞击声接连响起。战马惊嘶,铁甲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几个最前排的暗卫被撞得连连后退,几乎要从马背上跌落。人潮的巨力裹挟着难以想象的混乱和污秽扑面而来,汗臭、血腥、粪便以及若有若无的疫病特有的腐败气。
“稳住!”禾安挥舞着佩刀格挡着几只胡乱抓来的黑手,刀刃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呼啸,却不敢真的劈砍下去,她护着江愁余往后退。
混乱中,一只枯瘦、布满污垢的手猛地从人缝里伸出,带着一股绝望的力量,死死抓住马车的辔头。那是一个干瘦如柴的老妇人,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疯狂的求生欲,她仰着脸,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音。
马匹受惊,猛地扬起前蹄,发出一声惊恐的长嘶。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江愁余眼角的余光扫过老妇人身后几个被推搡得东倒西歪的身影——他们的脸上,那层异常的潮红,那因高热而涣散失焦的眼神,那脖颈间隐约可见的、不祥的怪色斑点。
“退开!”前一道呵斥是江愁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如同惊雷炸响在混乱的上空,竟短暂地压过了喧嚣。
“放手。”后一道来自远处的厉喝,而抓着辔头的老妇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厉喝震得一哆嗦,手劲下意识地松了半分。
禾安猛地一勒缰绳,强行控制住躁动的坐骑,另一只手闪电般探入药箱侧袋,抓出一大把气味极其浓烈刺鼻的干枯草叶!正是之前寇伯备好的、气味最霸道浓烈的避瘟药材之一。
“捂住口鼻!退后!”江愁余再次喊道,暗卫皆扯着缰绳往后腿,同时那一大把散发着强烈苦辛气息的药草奋力向前方混乱的人潮铺去!
药粉如同天女散花般撒落,浓烈到呛人、带着穿透性的苦辛气味瞬间在污浊的空气中弥漫开来!这气味是如此突兀、如此霸道,仿佛一把无形的刷子,狠狠刮过混乱的人群。
最前面的人,包括那抓着辔头的老妇人,被这浓烈刺鼻的气味呛得剧烈咳嗽起来,下意识地掩住口鼻,脚步顿住。后面的人不明所以,但前方骤然的停顿带来更大的挤压和混乱,哭喊咒骂声再次拔高。
就在这短暂的的间隙,远处一道寒光射来,禾安瞳孔一缩,拉着江愁余迅速侧到一边,而那寒光似乎并不欲伤旁人,直直扎进老妇人的后背,鲜血顺着箭头而下,惊地老妇人旁边的流民呆楞在原地,随即便是连滚带爬地远离老妇人身侧,老妇人的身体失力从砸在地上,溅起沙尘,糊了眼睛。
“……呃……啊。”她抖着身体缓缓扭曲,还在挣扎,随着时间的推移又失了生机,依旧是震惊的面容。
“死人了!”
有人怕身后的瘟鬼,有人怕突如其来的暗尖,他高声尖叫,身体颤抖地后退到道路两旁,眼睛不停的四处乱瞟。
“都退开。”驾马从远处而来的人声音冷硬如铁,指向那几处,“拦住他们!绝不能让他们再往外!其他人,散药粉再查验是否活着。”
江愁余抬眼过来,这些从里边出来的人个个戴着面罩,连裸露出来的身体都被绸布覆盖,拉住缰绳时还有一股浓重的雄黄味。
刚才放箭之人在其中尤为高大,腰间佩刀,手上戴着银鼠皮手套,眼神如鹰隼。他一声令下,身后的人用长矛的杆身、用刀鞘奋力拍打驱赶着两侧的流民,硬生生在汹涌的人潮中,劈开一道狭窄、混乱却勉强可通行的缝隙,紧接着又掏出腰间小包裹中的药粉撒过去,被撒中的人群动作猛地一滞,像被抽去了骨头般软软栽倒,不一会儿便倒了大片。
紧接着,沉闷而整齐的马蹄声伴随着车轮碾压碎石的声音迅速逼近,他们被这些突然出现的人干净利落地用特制的绳索将地上昏迷的流民捆扎结实,像搬运货物一样,沉默地将他们抬上随后驶来的数十辆、覆盖着厚厚油毡的平板推车,而方才在混乱中踩踏而死的流民则被搬到旁边堆起来,铺上厚厚的干草,下一刻便扔了一个火折子,火势窜起,覆盖数不清的尸身。
江愁余差点
压制不住恶心,而为首之人一步步走近,步伐沉稳有力,带着无形的压迫感。灰布面巾上方,那双眼睛锐利如刀,上下打量着江愁余和禾安。
“你们是什么人?为何要进城?”他的声音透过面巾传出,低沉而沙哑,同时他的视线还扫过分布在她们两人四周的暗卫。
禾安往前踏出了一步以示防备,江愁余从这人对流民利落的处理手法猜测他应该是窠林城的人,于是开口试探道:“我要去窠林城寻人。”
“窠林城已经沦为弃城,你要去寻何人?”那人声音没有变化,但江愁余却读出了嘲意。
弃城?江愁余心头一跳,难道朝堂还未派人来赈灾解决吗?
她略过前面的话,直接道:“孟别湘。”说出这话时,她也在观察男人神情。
“孟别湘?”为首男人的眼神似乎波动了一下,那锐利的审视中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情绪,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重新开始审视江愁余:“你来寻湘娘子?”
听到他语中难掩的敬意,江愁余心中大石放了一半,孟别湘真的在窠林城。
“是。”
男人复又看了她一眼,拨转马头,其余人推着马车缀在他身后。
禾安正在低声问接下来如何时,他的声音传来:“跟上来。”
……
数百人穿过途径的城镇,几乎是十室九空,凉凉萧瑟,很久没有人住,若不是那人还在往前走,江愁余都以为已经到了窠林城,但通过这沿边城池的情况依稀可以判断窠林城的状况恐怕更加不容乐观。
但恰恰相反。
江愁余等人停下来时,入目是高大的城墙,沿着墙边撒着一层灰白色粉末,显然是生石灰,立在城楼之上的兵卫没有直接开城门,而是隔着面巾喊道:“魏将军,您身后是何人?”
为首之人也就是魏将军高声回道:“前来寻湘娘子的。”
话音落下,不一会儿城门便轰然打开出豁口,魏将军驾马缓缓进去,等到江愁余进到城池,隔着面巾仍然无法抵抗这种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泥泞、灰烬和各种污秽的粘稠,空气中那股混合的恶臭浓度陡然提升了数倍,几乎化为实质的粘稠液体,包裹着人的口鼻,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肺腑的痛感。
而街道两旁是低矮歪斜的土屋茅舍,许多门板歪斜地敞开着,黑洞洞的,像无神的眼窝,好在没有尸横遍野的场景,取而代之的是陆陆续续带着面巾抬着病者的兵卫,像是等待许久,一些兵卫蒙着面接过推车,皆朝着南边的方向推过去。
江愁余顺着看过去,就见南街尾的一所大宅院外边立着一位头发花白、佝偻着背的老者,他脸上带着厚厚的布巾,只露出一双浑浊、布满血丝的眼睛,那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疲惫,不过仍然是强打起精神,安排推车上的流民进了宅子。
“我现在带你去见湘娘子。”等江愁余收回目光,魏将军翻身下马说道。
他走在最前边,江愁余紧随其后,而禾安同她并肩,时刻警惕着四周,直至停在一座小院子前,守在两边的兵卫垂首道:“魏将军。”
“湘娘子可在?”
“我在,进来吧。”里头的孟别湘显然听到人声,直接道。
兵卫把门推开,一股艾草的味道霎时飘出,还有酒气。
江愁余示意暗卫留在外头,自己带着禾安跟在魏将军身上进去。
院内早已点上火烛,女子身着素衣,头上亦无繁饰,神情的冷意压住娇艳面容,眼底的血色不难看出已经多日未得好眠,与从前的人间芙蓉判若两人。
即使人进来,她手上的动作不停,头没抬道:“逃城的流民带回来了?”
“是,已然全数带回,其中一人欲伤人,属下已射杀。”
孟别湘不置可否,如今窠林城已尽全城之力医治周边的病者,然而人一多便有暴乱。昨日周边何镇上的百姓不愿来窠林城,竟然打伤兵卫往外逃,孟别湘担心他们将时疫传到其余郡州,便派魏促将人带回。
公务禀报完,眼前的阴影迟迟没有退却。
“可还是有事?”
魏促看了一眼江愁余低声道:“有一女子自称是您的至交,属下也一并带回。”
江愁余被那一眼怀疑看得发毛,清了清嗓子道:“孟娘子?”
听到陌生且熟悉的声音,孟别湘猛然抬头:“愁愁?”
她脸上满是惊讶,丢下手中的墨笔,两步跨到江愁余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才道:“你怎么来了?”
从看到孟别湘脸上的讶异时,江愁余便心头一颤,从神情来看,孟别湘对于自己的到来颇为意外,这模样放在久别重逢的好友身上恰好不过。
但绝不该出现在写信邀请好友来窠林城一聚的人身上。
只能说明给她写信的另有其人,他(她)借用了孟别湘的名义。
第68章 线索我去。
一旁的魏促见湘娘子真是与这陌生女子认识,言语之间颇为熟络,这才识趣退下,禾安也顺势退出去,体贴地合拢门扉。
没了他在场,孟别湘明显放松了些,直接张开手臂,结结实实地把江愁余抱了个满怀,声音里是毫无掩饰的喜悦:“你怎么来了窠林城?”
那力道大得江愁余几乎喘不过气,还是熟悉的怪力美人。
不过她没有挣扎,静静拍着孟别湘的背。
孟别湘不知怎的,感觉连月积压的恐慌与忧虑都在此刻找到宣泄的出口,缓了半刻才松开:“快坐。”
两人分开,眼神在屋子里扫了一圈,除却一张书案和一把长椅,这屋子称得上是空空荡荡,孟别湘丝毫不觉有甚,将江愁余按坐在长椅上,解释道:“这里是平常议事的地方,因而没有多余的物什。”
江愁余目光默默落在书案上格格不入的酒坛子,严重怀疑孟别湘议事累了就来上一口解乏。
她从怀中掏出那封假孟别湘寄来的信,递给真孟别湘,并将收到来信之事一五一十说出。
后者展开看了一眼,颇为欣赏地颔首道:“纸是我惯用的罗宣纸。”
“笔迹也几乎能以假乱真,乍一看,连我自己都有些恍惚。”
“只可惜……”她将书信递还给江愁余。
“哪处不对?”江愁余接过,看着孟别湘在书案上拿出一封公文,指着末尾一句的右下角道:“我惯常在句末添上一点,落处不定,不过文中至少会有一处。”
江愁余仔细又将信看了一遍,字迹工整,没有一处多余的墨点,显然写信之人并不知晓孟别湘的写字习惯。
“看来是想有人借我之名引你来窠林城。”孟别湘随手拿过烧刀子喝了一口,辛辣的口感驱散了些困意。
“那会是谁呢?”江愁余思索道。
“如今能接触我笔墨之人不在少数,若是有意模仿倒也不难,只不过这人似乎非常清楚窠林城之事。”
江愁余抬头看向孟别湘。
后者脸色有
异:“因为信中所言非虚,窠林城确实有当年胥家之事的线索,以至于我查到此事,本也是打算给少将军和你传信,只不过后来窠林城状况不对,通信受阻,我只好暂时歇了写信的心思,打算等城中事情解决,便亲自前往寻你们说。”
江愁余听了这话,问出心中疑惑:“窠林城乃是青州境内,你怎会从垣州来此?”
若是别人,孟别湘此处便要含糊过去,毕竟是家中阴私,然而是江愁余,她也不想瞒她:“数月前,我在家中理事,忽然收到外祖家来信,说是外祖父重病,缠绵病榻之际仍旧惦念着我,于是我便暂将垣州事务悉数交给孟还青,急匆匆赶回窠林城。”
说着,她顿了顿,补充道:“我母亲出自窠林城谭氏,城中为首的谭家族长便是我的外祖父。”
“我外祖父亦是只有我阿娘这一女,阿娘嫁去垣州后,外祖父便听从族老意思,收了不少嗣子。而这回我外祖父病重,家中田产、铺面、别庄等便成了我那几位舅父的争抢之物。”
“等我赶到外祖父病榻时,他老人家已然仙逝,我本欲先料理外祖父之丧,可灵堂中,他们依旧不依不饶。”
孟别湘冷嘲一声:“我便用了些手段叫他们闭嘴,直至丧事办完,我打算同谭氏族中选一嗣子,不拘男女,只要是心思纯净机灵便可,但我也未曾料到,窠林城便起了时疫,几日之内便蔓延全城,我一时被困在城中无法脱身,仗着谭家地位,我勉强在城中说得上话,于是便命人迅速将染上疫病的百姓隔起来,同时写信寄往京城同垣州寻求驰援。”
“垣州离窠林城不算太远,五日之后孟还青的心腹便带来大量药材同粮食,这般窠林城才能撑到如今。”
江愁余听着不对劲,问道:“那京城呢?如若收到消息,朝廷应当很快派人前来赈灾。”
按照疆域图来看,分明是京城到窠林城更近些,怎么孟还青的人已然到了,京城却还未派人来。
孟别湘眼中的讽刺更甚:“我等了半月有余,京城不曾回信,亦不曾派人前来,城中百姓皆以为是朝堂已然弃了窠林城,窠林城成了一座死城,谁会愿意呆在必死之地,部分患了病的百姓想方设法逃离窠林城。”
“只因是不想死啊。”
江愁余喉咙酸涩,犹豫问道:“如今城中情况如何?”
孟别湘不再言语,而是递过一本厚厚的深蓝色簿册,上面民册二字显得陈旧,她转过身,拎起酒坛子猛饮一口。
江愁余接过,匆匆看了几页便是忍不住心惊,按照民册所载,窠林城原本应有五千有余人口,据各坊里正及保甲每日呈报汇总,截至昨日酉时末刻,城中及四郊村落,已确报染疫者,两千七百四十三人。
其中病殁者,一千七百三十二具,尸身皆以焚化处置,而守军染疫四十七人,亡十九人,衙役染疫三十三人,亡十四人,由衙门征召及自发留下的医官、药童共二十一人,染疫九人,亡五人,出逃者三百六十一人。
密密麻麻的数字,让江愁余一时竟无言,她抬眼看向孟别湘单薄的身形,轻声道:“辛苦了。”
孟别湘闻言回头,盯着江愁余的脸,忽而笑着拍了拍对面人的头:“哭什么?”
她赶紧转了话题:“至于我所说的线索,也是因着这次核查得来的,白鹭坊里正核查完人数,便同我说了件颇为奇异的事。”
“愁愁,你相信人能死而复生吗?”
江愁余摇头,“世间各有规律,人死如灯灭,不可复生。”
孟别湘认同地点头:“按照里正所说,那户姓李的人家按照户帖所载,应当只有两人,李大娘以及她儿媳妇,平日因着孀居深居简出,若不是此次时疫,众人也不会知晓家中居然还有一人。”
“是一中年男子,颇似李大娘,李大娘也称那是她亲子,然而奇异之处便在此,李大娘之子李茂早在一年前便病逝,官府亦是划了他的户帖,怎么会死而复生?”
并不难猜,这人绝对不是李茂,说不准是李大娘还有别的亲子。
江愁余说完,孟别湘便颔首道:“李大娘不肯说,还是她儿媳遭不住盘问,承认这人并非李茂,而是李茂早年便失去音信的二弟李方。”
“按照李家儿媳所说,李方早年间与诸位同乡去了京城,便不再有书信回来,天子脚下,人命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久而久之,李大娘便当自己没有这个儿子。”
“可谁曾想,一年前六月李方敲开了自家门,还未来得及说话便晕倒在门口,李大娘曾数次问过他遭遇何事,李方皆是神情惊恐,不敢言说,我辗转打听了同他一道去京城的同乡百姓,才知晓当年李方心头满是京城的荣华,一股脑想去京城过好日子,没想到身无长物,只找到了打更的活计。”
听到这里,江愁余的心跳骤然停住。
胥家之祸乃是夜半,若是刚巧有更夫从旁经过,那……
孟别湘继续道:“根据那些同乡所言,我大致比对了李方打更的街巷,猜测那日他应当是从胥家路过。再加上他如今的状况,我断定他那日一定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什么?是谁?”江愁余忙追问道。
这话问出口,孟别湘摇摇头:“不知晓,李方患上时疫后便神志不清,迟迟未曾醒来,只有一口气吊着,他不开口,谁也不知晓他曾看到了什么。”
江愁余猛地起身,着急道:“他如今在何处?我想去看看。”
“方才进城你也瞧见了,患有疫病的百姓都被安排在某一宅院中,我知晓李方关乎胥家真相,便将他安排在谭家宅院。”
江愁余愣了愣,终于知晓为何孟别湘如何会在小院子里议事,原来是大宅院都被安排给染病者。
孟别湘明白江愁余着急,便道:“我带你去瞧瞧。”
两人出了院子,孟别湘在前面带路,江愁余落后一步,打量着四周,街巷来来往往的都是带着面巾的守卫和医者,他们露出的半张脸难掩疲惫,还有熬药的医者脸色如常地将药渣倒进旁边的药罐中继续熬,显然窠林城的药材亦是捉襟见肘。
这回出发前禾安准备了不少避瘟的药材,江愁余方才也是交付给孟别湘,望能助窠林城一臂之力,她目光扫过街角,脚步忽然顿住。
孟别湘正在说起时疫症状:“疫症自两月前于城南流民聚集处初现,初起时症状似风寒,发热、畏寒、咳嗽。然病势凶猛,三至五日便转为高热不退、咳血不止,周身浮现黑紫色瘀斑,多数病患……”
说到一半就见后边的江愁余停住脚步,直直看向街角,孟别湘顺着看过去,并无特别,甚至连人影都没有。
“可是有何不妥?”她以为是江愁余着急赶路而身体不适。
听见孟别湘说话,江愁余才回过神,接着摇摇头,“我无事。”
只是方才她似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照样蒙着下半张脸,看不清楚模样,瞧着身形隐约同香娘有些相似。
可香娘怎么会出现在窠林城呢?
……
孟别湘带着江愁余等人来到谭家宅院门口,对守着的衙役说道:“辛苦了,我进去看看。”
“是,湘娘子。”衙役从腰间取下钥匙,解了门上的锁链,沉重的木门在刺耳的“吱呀”声中打开,扑面而来的气味让衙役忍不住后退半步,胃里一阵翻腾。孟别湘只是眼神微凝,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率先跨入了门内,江愁余带着禾安、寇伯紧随其后。
高大的宅院内早已面目全非。曾经精致的回廊、花厅,此刻挤满了形容枯槁的人。地上铺着肮脏的草席,病人们或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或痛苦地辗转反侧,剧烈咳嗽着,咳出的血沫溅在草席和旁人的衣襟上,触目惊心。许多人裸露的皮肤上,都可见那令人心悸的黑紫色瘀斑。
几个同样蒙着口鼻、眼神麻木的杂役,正费力地将一个刚刚咽气的病人用草席卷起抬走,死者枯瘦的脚踝从草席缝隙中滑落,无力地晃动着。
“这里大多是病势沉重者。”孟别湘的声音隔着药布传来,江愁余沉默地走着,扫过每一个角落,一个妇人抱着一个气息微弱、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孩子,眼神空洞,嘴唇无声地翕动,像是在小声哄着,而旁边的壮年男子,眼神狂乱,挣扎着想站起来,却被两个杂役死死按住,口中不住的嗬嗬声。
“这里的医者呢?”江愁余问道。
孟别湘指向回廊尽头一个同样蒙面的佝偻身影,那人正费力地给一个咳
血的病人喂着浑浊的药汁。“整个院子只剩张老医官和一个药童,还有五个勉强能动的杂役。药童昨日也发热了……”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
她脚步未停,进了后院的屋子,屋内一人躺在草席上,此刻面色青灰,嘴唇紫绀,胸口剧烈起伏却吸不进多少气,每一次咳嗽都带出大团带气泡的暗红血块。
寇伯知晓这便是自己要查看之人,他上前俯身查看,脸色逐渐难看,片刻后才站起身说道:“娘子,此人邪毒直入肺腑,属下只能先下一剂猛药,给他吊住一口气,随后看他能否醒转。”
江愁余:“多谢寇伯,还要劳烦你再看一下这些病者。”
寇伯摇头:“医者应当的,那属下先去开方子。”
孟别湘忙吩咐外头的杂役:“带寇大夫去最近的医馆。”
他们出去之后,孟别湘才道:“愁愁,多谢你。”
江愁余:“是我该多谢你。”若不是孟别湘,这窠林城众多百姓怕是真的要走投无路。
孟别湘笑了笑,感叹道:“还好你和那位女侠带来的药材,窠林城怕是撑不下去。”
女侠?
江愁余忽然想到指路老汉所言,于是问道:“先前也有人来了窠林城吗?”
“对,还带着一队人马,瞧着也是正经行军,不知是何身份,一进城就寻到我,带来了不少避瘟的药材,而且那女侠更是交了一幅药方,说是家传的,我让城中大夫看了下,没瞧出有何不妥,便给轻症者用了一回,没想到真有奇效,症状都好了些。”
听着孟别湘的描述,江愁余隐约猜到这女子身份,问道:“那如今她人在何处?”
“不巧,魏促去带回何镇的百姓,她则带着自己的人手去探南边小镇的情况了,你可是认识?”
“是,因此若是她回城,还劳烦你知会我一声。”江愁余干脆应道。
“好说,我已派人给你安排了住处,你先安心住下。”
接下来几日,江愁余呆在屋里,回忆着现代的防疫要点,通通写在纸上,并让人给孟别湘送去,后者亦让人来回话,说是有着大用处,近日染上时疫的百姓都要少些,还问是从哪位神医处得知这些。
江愁余敷衍过去,第一回感觉到穿越的用处,至少希望科学知识能帮窠林城熬过这一劫。
她吹干宣纸的字迹,这时,禾安叩了叩门,说:“娘子,属下有事禀报。”
江愁余快步把门打开,禾安进门后开口道:“您让属下寻的人未曾再露面。”
那日瞧到疑似香娘的人影,她便让禾安这几日在城中查探。
“无事,继续盯着,若是他们有所图谋,便会再露马脚。”
她心中怀疑,若是香娘来了,那北疆的人是否也潜藏进来了,不过此时若是大张旗鼓去查,反倒是打草惊蛇,不如守株待兔。
禾安应下,抬眼看着江愁余冷静的侧脸,心中感叹,如今娘子的模样倒是与少将军有几分相似。
“另外,孟娘子请您过去。”
江愁余带着禾安到了那小院,便见孟别湘杵在门口,一脸忧虑,见到江愁余便直言:“愁愁,如今窠林城人手不够,可北边的芜镇还需有人去查探,带回患有时疫的病者,你可否……”
“我带人去。”江愁余直接道,如今窠林城的形势她能看得分明,孟别湘需要坐镇城中安抚百姓,其余能用的人手皆派了出去,若非是万不得已,她也不会向自己借人。
而孟别湘本来只是想借人马,知晓那些人都是胥衡留下来护卫江愁余安危的,自己贸然借用,难免有些难为情,没想到江愁余居然如此爽快便应下。
她开口道:“愁愁,外头状况不定,风险太大,万一有个好歹,你可考虑好了”
江愁余笑了笑道:“这几日城中情况我瞧得分明,我没有任何不同,都只是百姓而已,若是能有用处,便是最好。”
不同于之前的情况,这回是她能做些事,不为活着,只为良心和百姓。
这才是她接受过的教育教会她的。
孟别湘见江愁余已有决策,便不再劝,冲外高声喊道:“魏将军进来。”
身形高大的男子逆着光进了屋子,低首道:“湘娘子有何吩咐”
“你带江娘子去芜镇清点病者,她之言犹如我言。”
“是。”魏促听见后半句时颇为惊讶地抬头,随后才应道。
“让魏促同你一道去,我也能稍微安心些。”孟别湘解释道。
江愁余本欲推却的话也默默咽下,按住旁边试图证明自己的禾安。
翌日清晨,江愁余起了大早便带着暗卫在城门处同魏促会合,魏促已然等候在此。
几人未曾多言,驾马出了城门,江愁余昨日看了地图,芜镇离窠林城有些距离,果不其然,足足行了上午才到镇门,魏促先一步进去,腐烂的气味浓得化不开,像一层粘腻的油污,沉沉地糊在口鼻上,每一次吸气都成了困难。
江愁余勒住缰绳,翻身下马,身下疲惫的马匹喷着粗重的响鼻,不安地刨着蹄下黑黄的泥浆。
眼前的芜镇,死寂得如同巨大的坟冢。歪斜的柴门在风中发出吱呀呻吟,几间土坯房的屋顶早已塌陷,露出森然的椽子,狰狞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入了镇便是一株半枯的老槐树,虬枝扭曲,几只漆黑的乌鸦停驻其上,时不时哑叫一声,更添了几分死气。
江愁余等人一步一步向城池深处走去。目光扫过那些绝望的角落,掠过那些垂死的躯体,落在那些黑洞洞的门户上。
“有人吗?”魏促率先开口问道,男声清晰地穿透了矮墙。
江愁余接着说道:“我等受湘娘子所托,接尔等到窠林城医治。”
声音在空旷的、弥漫着绝望气息的街道上回荡。
短暂的死寂。
然后,如同投入死水的一块石头,激起了极其微弱的涟漪。
一扇半塌的土墙后面,一个头发花白、佝偻着背的老者,颤巍巍地探出了半个身子。他脸上带着厚厚的布巾,只露出一双浑浊、布满血丝的眼睛,那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疲惫、麻木,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微光。
紧接着,另一扇歪斜的门板后,又探出一个妇人的脸,同样蒙着布,眼神惊恐而茫然。
一个,两个,三个……
如同地底钻出的鬼魂,越来越多绝望、麻木、濒临崩溃的面孔,从废墟的阴影里,从半塌的门洞后,缓缓地、迟疑地显露出来。他们的目光,如同溺水者看到漂浮的稻草,带着最后一丝微弱到几乎熄灭的希冀,死死地、聚焦在江愁余等人的身上。
其中一人问道:“可是窠林城的湘娘子”
“是那位救助病者、发粮食的湘娘子吗?”
显然,孟别湘的名声已经传到了周边城镇。
江愁余隔着面巾一一应是,试图安抚众人,可身后的那句“娘子小心——!”
让她猛地回头,一道裹着褴褛破布的身影,带着一股混合了腐肉和汗馊的腥风,从倒塌的土墙后直扑而来!目标明确——众人马上扛着的一袋袋粟米。
第69章 来人他算是我姑母近来的新宠。……
这粟米是江愁余准备给芜镇百姓熬粥填肚子的,按照路程来算,今日约莫是走不回窠林城,顺利的话也是明日才能启程,因此这米粮算的上今夜众人的口粮,万万不能让人抢夺走。
“住手!”江愁余厉喝道,而那只枯瘦如柴、指甲缝里塞满黑泥的手,爆发出非一般的蛮力,狠狠撕扯着粮袋的口子!“刺啦——”粗麻布撕裂的声响在众人耳边响起。
金黄色的粟米粒,饱满圆润,如同流沙一般泼洒进泥泞污秽的地面。噗噗的轻响,让原本躲藏起来偷看的百姓眼热起来,趁乱脚步缓缓往马匹处靠,只待江愁余等人不加注意,也学着方才那人抢粮,为了避免又引起哄抢,江愁余冲着禾安道:“拦住他!”切不能让人起了先例。
她话一落,最近的魏促先有动作,他将手中长枪一抖一送,枪上传出来的巨大力道迫使流民松开那只沾满泥泞米粒的手,身体被震得不受控地往后退,同时他喉咙里发出一声被掐断般的嗬嗬怪响,如同丧失意识的野兽。
魏旭暂而驱退流民之后,他一手抓住米袋封口,粟米终于止住滑落在地。
而那流民反应过来,又猛地扑上去,脸色狰狞,还流着涎水,当下已然靠近的禾
安扯出腰间软剑,照彻她冷冽目光,银光闪过,眨眼之际流民发出刺穿耳膜的尖叫,带血的一物从他手上断落且砸进沙地。
原本蠢蠢欲动的其余百姓定睛一看,腿先软了半截——一节血淋淋的断指,筋络还在慢慢蜷缩。
禾安执着手中软剑厉声道:“谁敢来,犹如此人!”
众人终于看得分明,这些人哪里是大善人,分明是煞神,惹不得。
震慑在前,接下来便是安抚,江愁余接过这一重任,再次高声道:“我等奉湘娘子之令,带诸位前去窠林城医治,窠林城有粮有药,绝非世人口中的瘟城,请诸位挨着来此处核查户帖以及家中人口,稍后会有米粥等吃食。”
一番话下来,芜镇百姓终于老实,依照江愁余的安排登记自家情况,随着排队的百姓越发多,魏促从在旁守卫变成打下手、递纸笔,饶是如此,也忙到接近夜半。
不过好在芜镇离窠林城稍远,患上时疫的人数远远没有窠林城之数,除却方才扑食的流民,其余人症状也较轻,暂无性命之危,江愁余让人派发了避瘟散,其余便只待回到窠林城。
她咬着牙甩了甩僵硬的手腕,将笔放下,抬头问魏促:“米粮可够大家用?”
魏促的目光飞快从对面之人的手腕上收回,沉声道:“今夜够用,但若是再要安排一顿便有些难。”
跟自己的预计差不多,江愁余点点头:“明早便带大家回窠林城。”
魏促颔首,沉默片刻,从袖中掏出一药膏,喉咙中发出短促地声响:“给。”
“跌打药,敷在手腕刚好。”他顿了顿,解释道。
江愁余本以为魏促是有要事禀报,没想到他给自己药膏,心中疑惑,这一路上两人并无多的话语,她知晓魏促对自己有不满,毕竟孟别湘竟然将在外调度之权交给自己,而不是他这位身经百战的副将。
如今他态度软化也算是好事,毕竟团队合作气氛也不能弄得太僵,于是江愁余接过,道了声谢。
魏促见江愁余收下,亦是松了一口气,便言:“那我先去安排入夜之后的守夜事宜。”
江愁余点头,待他身影消失后,便抬脚去寻等候她已久的禾安:“查的如何?”
禾安摇摇头,低声道:“芜镇之内,以及百姓之中,属下都探了一遍,未见不妥。”
出发前两人便在猜想,若是北疆之人在窠林城,那这回江愁余出城做事,他们是否会跟上来,一路上也在观察身后动静。
“看起来,城中有更值得他们在意之物。”江愁余倒不失望,她本就没打算就靠这一回将人引出来。
想通之后,她对禾安说道:“计划照旧。”
“是。”
翌日天明,江愁余等人便带着芜镇百姓启程,途中偶尔休憩,终于在午时前赶回窠林城,刚一进城,入目便是孟别湘颇为头疼地来回走,旁边还站着一熟悉身影,亭亭玉立,不是章问虞还是谁。
见到江愁余安然无恙地回来,孟别湘悬了一天的心终于放下来,差点泪流满面,从江愁余离城她便开始隐隐后悔,虽然江愁余先前已然承诺过数次,但孟别湘依旧忧虑。
要是愁愁真在窠林城出点什么事,那胥衡不得把她千刀万剐。
深深感觉自己捡回一条小命的孟别湘快步抓住‘救命恩人’的手,脸上满是激动:“你总算是回来了!”
江愁余敷衍地回拍她的手,同时看向章问虞。
“还有,这就是我同你提过的女侠。”孟别湘激动完毕,正想介绍时,就见神情冷然的女侠向前一步,猛地一把抱住江愁余:“江姐姐,许久不见!”
弱小的自己差点被这一把挤出去。
孟别湘:“……”
被抱住的江愁余默默算了算:“不是才两日吗?”
章问虞松开手,瞪了眼江愁余:“懂不懂什么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江愁余不理解,但尊重。
孟别湘终于回味过来,眼前这两人何止是相识,简直是熟络得不行,吃味地说:“既如此,那你们聊,我先走?”
江愁余:“好。”
章问虞:“辛苦湘娘子了。”
本以为会有人挽留的孟别湘:“……”不辛苦,些许命苦,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但她忽又一想,要是胥少将军回来瞧见,那岂不是醋坛子都要打翻,光是想着便是好笑,心中郁气抒了一半,吹着小曲带着魏促去安排芜镇百姓,留下两人说话。
这下四下无人,江愁余直接问道:“你怎么来了窠林城?”
她还以为章问虞已然回了京城。
提到这事,章问虞脸上的笑意散去了些,她开口道:“知晓窠林城之事我坐立难安,便向圣人请旨,替君巡视四方。”
“圣人应下了?”江愁余这回真惊讶了,最终大boss这么好说话的吗
章问虞摇头:“我亦不知,请罪的折子如今应当已经到了御案前,只是不知为何圣人迟迟未批。”
其实她心中有些猜想,或许是母后出面了,不论是前一世还是这世,外界皆传圣人心爱之人唯有谢贵妃,毕竟她乃是六宫独宠,但重活一世的她瞧着宫中形势,倒不这么想。
上一世她离宫前,谢贵妃还颇受宠爱,后面却不知因为什么缘故忽然薨逝,在宫中停了十几日的灵,谢相对此也未做任何反应,似乎默认谢贵妃乃是病逝,最终陪着圣人直至城破的只有皇后宁素华。
章问虞那时听闻,才有后知后觉的恍然,皇后宁素华家世不显,家中不过六品,只因当年巧合之中救了微服私访的圣人便嫁进深宫,做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颇耐人寻味是无家族支撑还能稳稳当当到国破之时。
后宫之人生存,无非两者,一是与朝堂相系的家族,二便是圣人青睐。
她不相信皇后真是人淡如菊,更不信圣人对她只有明面上的尊敬,这一世醒来,章问虞被养在皇后膝下,时不时见她望着太极宫方向出神,心中更是觉得奇怪。
不过这些大抵都是些莫须有的猜想,不便同江姐姐细说,于是她转了话题问道:“江姐姐寻我可是有事?”
江愁余目光落在章问虞的脸上,轻声道:“我想请你帮个忙。”
……
自芜镇回来,孟别湘没有再拜托江愁余做事,江愁余得出空来,便时不时往谭家宅院查看李方的情况,寇伯这几日也都在宅院里同医者一起钻研新医方,若是医方稍见成效,便试着给李方用一些,只可惜李方还是迟迟未醒。
江愁余纵然心中焦急,也只能按耐住性子,安慰自己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没等到李方醒过来吐露真相,倒是等到了朝堂派来的赈灾京使。
这日,江愁余整理着手中一摞高的账册,忍不住跟旁边的禾安吐槽:“这账册比我都高。”
禾安照旧露出理解的表情:“那属下来?”
江愁余看了眼她桌上不比自己矮的账簿,似有似无的良心隐隐作祟,终于没有选择逃避:“还是我们一同算吧。”
于是认命地翻到下一页,正准备算时,魏促便进来低头禀报:“江娘子,朝堂来人了。”
孟别湘知晓江愁余身份特殊,朝廷来的人能不见便不见,于是特地吩咐魏促来知会一声。
江愁余猛地站起身,“我去看看。”
管他朝堂来的什
么人,总归是比这账册好看。
魏旭欲言又止,还是赶紧跟上去。
到了孟别湘院子外,便瞧见孟别湘正同一人说话,那人眉如远黛,脸上噙着温柔笑意,又是难得的好模样,江愁余忍不住想难道是因为这古代的水质好吗?怎么养出来的人都颇为水灵,摸着下巴思考时便见章问虞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身旁。
“江姐姐,你可知这人是谁?”
江愁余老实摇头,又问到知识盲区了,她也没有npc的身份卡啊。
章问虞笑容神秘,开口揭秘:“他名唤谢道疏,虽说是谢家庶出,不过颇受谢相器重,也算是谢家这一辈的佼佼者。”
“然而提到他,便要提及另外一人——贞宁帝姬,他算得上我姑母近来的新宠。”
江愁余先是点头,随后忽然愣住,什么姑母什么新宠?
已经发展到这种程度了吗?
而且总觉得贞宁帝姬似乎在哪里听过,忽然,江愁余反应过来,公孙水不也是同贞宁帝姬有过一段情吗?这种算头上泛草色吗?
第70章 计谋起猛了,看见胥衡回来了。……
远在京城的公孙水打了个喷嚏,半幅身子倚在窗户栏杆处,他揉揉鼻子,冲湛玚笑道:“今日天晴,莫不是有小娘子在念我?”
蒸腾的热气裹着胡饼、炙肉与烧鱼的浓烈香气混杂着酒楼中小二的吆喝,按理来说,让人颇有食欲。
可如今湛玚面无表情地搁下木筷,没了胃口,目光落在桌上的好菜,心道可惜了。
公孙水早已习惯湛玚的死人脸,“唰”一声抖开他那柄素面湘妃竹骨的泥金折扇,手腕轻摇,带起一缕若有似无的沉水香风。
“京中如今浑水摸鱼的人多的是,”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轻易穿透楼下隐约传来的胡姬琵琶声,他合拢折扇,扇骨在掌心轻轻一磕,发出清脆的微响,“没曾想这回选的北疆督军倒是个有真才干的。”
“我估摸,这几日好些人又要夜半不寐了。”
湛玚抬眼,缓缓开口,声音不高,足以让公孙水听清楚:“不冷吗?”
寒秋时节,公孙水还裹着厚袍扇风,他看得头疼。
公孙水颇为不认同地啧了一声,“你这种死木脑袋,哪里懂得什么叫做京城名士风流?”虽然反驳着湛玚的话,他身体还是老实地将折扇扔在木桌上,裹紧了衣裳,“你跟江妹妹呆的久了,现如今开口也同她一般——颇为伤人。”
湛玚端起茶杯,看着灯影在杯中摇曳,不理会他的评价:“尉迟饶背后有人,”他指腹感受着瓷杯的凉意,“北境情势复杂,各势力盘踞,管他有几分本事,多的是人想拉他下来。”且不说谢家和柳系,便是北疆都不会让他好过。
“哦”公孙水往前凑近了些,心中真有些好奇:“哪位高人指点?”
湛玚侧目睨他,没说话。
就好友这副模样,公孙水几乎想都不用想心领神会道:“你妹夫啊?”
他话一说完,就见湛玚又用死人脸横他一眼,公孙水这下更是确定,惊异且慨叹道:“妹夫本事不小啊,决胜千里之外,连京城局势都在他手中。”完全不顾湛玚因为称呼黑了一层的脸。
湛玚眯了眯眼:“那谢道疏今日应当到了窠林城吧?”
提到这人,公孙水脸上那点笑意缓缓收起,“是。”他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他可是深受谢相看重,赈灾这类平添政绩的差事还派他去。”
湛玚淡然开口:“我怎么听说,贞宁帝姬也往宫中走了一遭,随后圣人才下旨定下他的?”
公孙水气笑:“用得着吗?提了一句妹夫,你就往我心口扎软刀子?”他这回回京,最不想提及的人今日都被湛玚提了个遍。
湛玚也知晓好歹,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喝了一口,才转了话头:“宫中今日也不太平。”
这一茬公孙水清楚的很:“说是谢贵妃身子不适。”他刻意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冷嘲,“可身子不适哪里用得着连着两月在殿中静养,除却谢家来人,何人都不见,莫不是把旁人当成傻子一般。”
“谢家估摸也是有所猜想,向皇后请了恩旨,谢夫人前往宫中请安。谢贵妃有孕一事瞒不了多久,怕是人快坐不住了!”
窗外,一阵不知从何处卷起的疾风猛地扑打在窗棂上,风打着旋儿钻进雅间,带着深秋特有的刺骨寒意,那风掠过皮肤,激起一层细小的战栗。
公孙水复又坐回去,将杯盏中的热茶一口饮下。
湛玚目光透过窗棂看着楼下的华贵车架,意有所指:“且看着吧,总有人最先坐不住。”
谢贵妃有孕一事,比谢家还着急的怕是那位御案之后的圣人,只是不知这回又是让谁替他出手。
公孙水细细琢磨了他这话,心想也是,随后又心疼地拿起桌上的折扇摸了摸。
见他这副模样,湛玚摇摇头,径直站起来:“回了。”
“诶?”公孙水拦他不成,就见小二领着一人步履缓缓过来,不巧,正是这手中折扇的主人。
湛玚经过贞宁帝姬时稍稍颔首,后者也浑不在意,“湛主事慢走。”
随后美目缓缓扫过雅间内的公孙水,朱唇轻启:“长本事了?回京这些时日都不来见我。”
*
昭明宫的小佛堂里静得只剩下香灰簌簌落下的微响。
白檀香的香气悠长,沉甸甸地压在人心上。宁皇后跪在蒲团上,背脊挺直,眼睑低垂,目光落在身前那串冰凉沉重的沉香木念珠上,指腹缓缓拨过一颗又一颗的圆润珠子。
殿门“吱呀”一声轻响,被轻轻地推开一条缝隙。香寒迈着碎步趋近,在三步之外停住,她垂着头,声音压得很低:“娘娘,永昌宫那边又请了葛太医。”
宁皇后捻动佛珠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如常,葛太医是谢家的人。
“本宫知晓了。”她心中叹了口气。
香寒却并未退下,而是继续道:“圣人派张大监给娘娘送了一坛柏叶酒。”
宁皇后指尖捻着的那颗沉香木珠子,竟毫无预兆地从指间滑脱,掉落在身前的织金蒲团上,发出一声轻响。她维持着低眉垂目的姿态,目光却凝滞在那颗滚落一旁的念珠上。
“知道了。”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丝毫涟漪。接着俯身,伸出两根手指,拈起那颗掉落的念珠,将其重新串回腕间,动作从容不迫。
“备辇,去永昌宫看看。”
永昌宫在内宫偏北处,地势颇高,檐牙高啄,宛转间层阁纵列,琉璃砖瓦散出盈盈微光,虽地势高,殿内以花椒涂壁,地下通着地龙,冬暖夏凉。
宁皇后依稀记得,是在第二年迎的谢家嫡女谢宛筠进宫为妃,次年晋为贵妃,原先的长信宫亦赐名为永昌宫。
才到永昌宫,便见葛太医出来,额角微有汗意,身后还跟着谢嬷嬷,宁皇后下了轿辇,温声问道:“谢贵妃可好些了?”
葛太医没立刻回话,而是看了眼谢嬷嬷,才欠身应道:“无大碍,只是风邪入体久矣,还需静养月余。”
宁皇后颔首,接着也看了眼谢嬷嬷,“贵妃可歇下了?本宫进去瞧瞧。”
谢嬷嬷心知总有这么一遭,便笑道:“贵妃娘娘方才用完膳,皇后娘娘请。”
永昌宫果然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药味,连平时爱的水香也没点。层层叠叠的锦帐低垂,谢贵妃半倚在堆满了软枕的贵妃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云锦被,端丽的脸上有些病色,勉强带笑看着进来的宁皇后:“皇后娘娘金安。”
她挣扎着想起来见礼,被宁皇后几步上前轻轻按住了肩头。
“妹妹歇着,身子要紧。”宁皇后在榻边锦凳上坐下,脸上关切,目光扫过谢贵妃的脸,最终落定在她无意捂住的小腹,“本宫听葛太医说了,这些时日你就在殿中好好养着,不必再来请安。”
谢贵妃语带感激:“多谢皇后娘娘。”
宁皇后又温言软语嘱咐了几句“安心静养”、“缺什么只管开口”,便起身告辞。谢贵妃虚弱地倚在枕上,目送皇后离开,直至身影消失,谢嬷嬷才上前倾身替谢贵妃背后的软枕:“葛太医之话,娘娘只管放宽心,家主会替娘娘继续寻神医,保住腹中的小皇子。”
纵然上了脂粉,谢贵妃仍是掩饰不住的忧虑,她低声道:“不知方才皇后是否看出什么?”
“奴婢已经处理干净,料想皇后查不出什么,更何况,娘娘背后是谢家,无需忧心。”谢嬷嬷安慰道,知晓谢贵妃多思,她赶忙提到八帝姬:“帝姬听说娘娘的病迟迟未好转,心中焦急,每日下学便去太医署守着,催太医们要好生给娘娘医治。”
若是寻常奴婢这般说,便是大不敬,可谢嬷嬷是谢贵妃从府中带出来的,又是将八帝姬看到大的,提及亲女所为,上首的谢贵妃不出意外露出笑意,“她一向如此,整日没个正形。”
“不过她的亲事也要提上日程,如今连福安都定下人家,本宫也得替凝阳打算。”
谢嬷嬷顺着道:“奴婢说句不好听的,七帝姬定下的哪是好人家,怎比得上八帝姬。”
谢贵妃细细一想也是,胥衡那孩子从前她亦是见过,也曾动了让他尚凝阳的心思,只可惜世事无常,如今只剩庆幸。
想了不少难免头疼,谢嬷嬷扶谢贵妃睡下,小心翼翼守在一旁。
主仆二人的话宁皇后不知,却也能猜的几分,她出了永昌宫,没上轿辇,而是一步步径直朝着昭明宫的方向走去,绣着繁复凤纹的裙裾拂过石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贴身大宫女云岫无声无息地跟了上来,垂着手,步履轻捷,时刻保持着一步之遥的距离,同时低声道:“谢贵妃的胎相不稳。”方才她去太医署查探一番,葛太医登的是治风寒的方子,用的却是保胎的药材。
宁皇后没回头,不知走了多久,远远可见昭明宫的牌匾,她才开口道:“黄芪,”声音带着一丝处理完六宫琐事后的平淡倦意,清晰地送入身后云岫的耳中,“要选北芪,年份足些的。”
云岫的脚步没有丝毫错乱,仿佛只是听到了一句再寻常不过的日常吩咐。她微微颔首:“是,娘娘。”
“当归,”她继续说着,目光平静地落在前方朱红宫墙上被拉得长长的人影,“须用上好陈绍,仔细洗净了再用。”每一个字都吐得清晰、缓慢,似乎在斟酌什么。
“是。”云岫的声音依旧平稳,毫无波澜。
秋日的风,打着旋儿卷起甬道角落里的几片枯叶,一溜烟从珠履掠过。
“照旧例吧。”宁皇后脚步已踏上昭明宫高高的丹陛,最后说道:“去回圣人,酒臣妾已经品过了,多谢圣恩。”
“奴婢明白。”云岫的声音极低,带着一种心领神会的默契。她微微屈膝,行了一个再标准不过的礼,随即转身,脚步迅疾而无声地消失在通往侧殿宫道的拐角。
宁皇后没回主殿,反而又去了小佛堂,里面熟悉的白檀香使得她泄了些力,重新跪了下去,手腕微抬,那串沉重的沉香木念珠滑落掌心,开始一颗、一颗,缓缓地捻动,只是身姿微屈,似乎背后压着极为沉重的东西。
*
虽然不知朝堂的人为何如今才来,不过伸手不打笑脸人,孟别湘还算是盛情邀请,并称要为谢道疏办个小宴。
一旁的魏促面露为难:“可如今城内米粮……”
谢道疏会意,便婉言推辞:“不必如此,城中百姓的吃食要紧,我临行前,谢相亦从家中拨了些银两,稍后我便让仆从送过来。”
孟别湘没想到还能有意外之喜,笑着道:“谢大人体恤百姓,我代城中百姓多谢。”
于是办宴一事便轻易揭过,送走谢道疏之后,孟别湘斜眼瞧着魏促:“你也算是有眼力见了。”
她怎会想真给谢道疏办宴,不过是场面话,好在魏促开口,这出戏不至于自己当独角。
孟别湘感喟:“跟着我如此久一字不语,让你跟着愁愁几日便学会了。”
她脸上的戏谑太过明显,魏促忍不住紧张,不再言语。
不过好在孟别湘也只是一时说笑,没有察觉到对面之人的惊慌,反而问道:“愁愁今日忙什么呢?许久未见她了。”
魏促也不确定:“江娘子这几日除了去谭家瞧病者,其余时辰便在屋内。”
孟别湘点头表示知晓,“这几日辛苦你多盯着城内情况,尤其是如今有不少城镇百姓,莫起了冲突。”
“是。”魏促应道。
出了小院,谢道疏便吩咐仆从将带来的私银交给孟别湘,脑海中想起谢相叮嘱他,万万不可得罪孟别湘,如今她得圣人令以女子之身领着垣州,如今窠林城又在她的手中,一州一重镇,能用之处可想而知。
此时已近黄昏,疏浅的人影缓步在街上,正静静看着几近湮灭的余晖,他周遭仿佛自成一处安静。
章问虞一来便瞧见如此美景,忍不住感叹自家姑母眼光颇为毒辣,尽数挑的是好身段好容貌。
听见轻缓的脚步声,谢道疏才转身,微抬眸看了眼章问虞,停顿片刻,才躬身行礼:“臣参见福安帝姬。”
“谢大人请起。”章问虞道,“谢大人怎知我是福安?”
章问虞不爱去宫宴,而谢道疏亦是没有品阶能进宫,两人应当是不曾见过。
谢道疏道:“贞宁帝姬曾提过。”
章问虞了悟,不过她没想到谢道疏提及贞宁帝姬竟然如此坦然:“看来谢大人耳通目明,那本宫亦想问,为何朝堂如今才派你来赈灾?”
谢道疏抬起眼眸,沉声道:“帝姬怎知朝廷只派了我一人?”
“什么意思?”章问虞眯着眼。
那日谢道疏亦是如同章问虞这般问谢相,得到的答案是他也未曾料到:“在收到孟娘子之信后,朝堂便派秦介前来赈灾,未过沾郡便连人带马坠入山崖,尸骨无存。”
秦介此人,章问虞听过,早些年密南道大涝,待水灾平息后便起了瘟疫,秦介任太令一职,所为算得上尽责,后密南道瘟疫得以遏制,秦介便调回京城。
如果谢道疏所言为真,那朝堂对于窠林城并不是弃之不顾。
“接着呢?”
“消息传回京城,圣人大怒,派人细查真相,又派季兴文同常社将军一道护送赈灾银两,这回便遭了山中倾塌。”
“一时朝中有人便起了闲话,说是窠林城不祥,襄助者必死。”
章问虞冷笑:“一群没脑子的玩意儿,本宫只问赈灾银两的去向呢?”
“不知所踪。”谢道疏这一路上也在揣摩这事,明显有人在途中杀了赈灾之人,卷走赈灾银两,但他至今想不通的是,出于何种目的呢?
“如若只是想抢走赈灾银两,那为何非要盯着窠林城呢?”谢道疏伸手拂去身上不知何时粘上的落花,动作自然。
“而且又为何臣此次带人前来,便能安稳到了窠林城?”
章问虞亦有这般疑惑,窠林城分明没有遇上水灾抑或是战争,为何平故就生了瘟疫,她隐约觉得不是天灾,反而是人为。
谢道疏见这位福安帝姬神色有异,便开口问道:“帝姬可是想到了什么?”
章问虞没有答,只说道:“这两日城中来了不少流民,谢大人若是无事,便好生在屋子里呆着。”
语罢,便收回目光,转身离去,只不过这回她去的另一方向。
谢道疏立在原地,心道有趣,看来这窠林城同京城一般,亦是暗藏风波。
翌日,江愁余照例去谭家查看李方的情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呛咳,在宅院中接连不绝,隔着面巾嗅到的是新药方的苦涩味,“娘子。”寇伯眼窝深陷,下巴上冒出了青黑的胡茬,整个人透着一股被焦灼熬煎后的枯槁气息。
“新药方成效如何?”江愁余扫了一眼堂中的患者,相比于先前还要更多,甚至有不少新的面孔,想来是这些时日送来的。
寇伯摇摇头,“章娘子送来的药方对轻症者有用,不过对疫毒侵入肺腑的百姓收效甚微。”他顿了顿道:“那人今日也未曾醒来,恕属下直言。”
“此处不干净,娘子不必日日前来。”寇伯劝道,江娘子体弱,相比于常人更易染上疫病,若是日日来此,喝再多避瘟汤都于事无补。他更不敢想,若是江娘子染上时疫,少将军会如何发怒。
江愁余知晓寇伯是为了自己,于是应道:“劳烦寇伯。”
“不敢当。”
待寇伯走后,江愁余便进了里屋,李方依旧安安静静躺在床上,胸腹较先前起伏更大,总算是有醒过来的希望,她叹了口气,正欲转身的瞬间,“呃…咳咳咳…呕——!”
江愁余身体猛地一晃,剧烈的呛咳毫无征兆地爆发出来,她不得不一手死死撑住旁边一根冰冷的廊柱,一手捂住口鼻,整个人因剧烈的咳嗽而蜷缩、颤抖。
“娘子!”一向冷静的禾安喊道,语气中带着罕见的惊恐,身体迅捷地冲了进来,瞬间扑到江愁余身边,伸出颤抖的手想要扶住。
“别…别过来!”江愁余意识到什么,抬起颤抖的手拦住她,声音因剧烈的咳嗽而断断续续,透过捂着口鼻的指缝,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腑被撕扯的痛楚,身体微微颤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缓缓滑落在地。
禾安的手僵在半空,如同被冻住。她看着眼前这个剧烈咳嗽、身形摇晃、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的身影,她的脸瞬间惨白如金纸,嘴唇哆嗦着,似乎也是意识到什么,她猛地冲外边喊道:“寇伯——!”
寇伯闻声匆匆赶来,瞧见江愁余的模样,腿先软了,心中一直担忧之事成真,他拖着药箱冲到江愁余旁边,颤抖的手搭上后者的脉搏,把到这几日无比熟悉的脉象,他声音几乎不成调,甚至胆怯地看向禾安:“娘子……染上疫病了……”
大堂角落里,几个尚有意识的病患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动,发出微弱的、惊恐的抽气声。
江愁余隐隐约约听到寇伯所言,她的声音极其沙哑、虚弱,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疲惫,“扶我…去后堂……”仿佛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力气。
……
夜色泼墨,无边无际的暗色笼罩着窠林城。宅院后堂一间相对完整的小厢房里,点着烛火,光晕勾勒出床上之人深陷的眼窝和毫无血色的唇瓣,每一次呼吸微弱得像是随时会断掉的游丝。
门外,刻意压低的对话声穿过厚厚的门板,断断续续。
“寇大夫…愁愁她如何…”听到江愁余昏迷匆匆赶来的孟别湘又看了眼隐隐约约透出的无声无声的人影。她声音干涩沙哑,心中满是懊恼,早知江愁余来的那一天便该让她离开,不然也不会染上时疫。
寇伯缓缓摇头,那动作沉重,声音疲惫,带着说不出的迷茫:“娘子的病症远比我料想的严重,如今只能先灌一幅黄药,全看娘子明日能否醒来。”他喉头滚动了一下,不敢说出更坏的后果。
孟别湘身子一晃,好在旁边的魏促及时扶住,他的手亦是颤抖得不行。
寇伯叹息一声,这叹息在湿冷的空气里凝成一道白气,又迅速消散。“我再去试试新药。”他疲惫地挥了挥手,“先让娘子…安静休憩。”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房门,转身,脚步沉重地拖着药箱,一步步挪回药房。
孟别湘紧蹙着眉,魏促提醒道:“谢大人这次来带了不少新药材,就在库房中,说不准江娘子能用上。”
“对对对,随我去库房。”
孟别湘打起精神,带着魏促大步离去,朝着窠林城的库房赶去。
堂外,禾安抱胸守在前门,脸色难看。浑然不知后窗处,一声细微到几乎没声的轻响——嗒。
窗栓,无声无息地被人从外滑开。
一道影子落地时,足尖点地,轻如鸿毛,连烛火都只极其轻微地摇曳了一下,几乎未曾惊动房外的人。她全身包裹在玄色夜行衣中,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沉静无波,如同和毫无波动的渊口。
蒙面人没有半分迟疑,径直走向躺着人的拔步床。她无声地拨开一层又一层的锦帐,动作利落,被隔开的烛光终于清晰地照亮了江愁余毫无生气的脸。
她的目光在江愁余脸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眼眸亦是闪过复杂的情绪,快得令人无从捕捉。随即,她抬起了右手,同时发出一声极低、极轻的叹息,如同呢喃轻语,从她蒙面的黑巾后逸出:“江妹妹……”那声音细润:“所错非你,只可惜你阻了许多人的路。”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右手露出一点寒芒,三寸银针,针身细若毫发,在昏黄的烛火下,流转着一种非金非铁的、令人骨髓生寒的幽光,若是刺入肌肤之中,极难发现。
烛火恰在此时猛地一跳,光影将那抹针尖的寒芒瞬间放大。就在这寒光刺人的千钧一发之际——
床上那毫无生气的江愁余睁眼了,双目无神,仿佛如同鬼魂附体。
蒙面人被惊得后退一步,随即四周发出几声脆响。
“砰!砰!砰!”
前门以及破开的窗棂、以及屏风之后轰然向内爆裂,木屑四处纷飞,几道如狼似虎的身影,裹挟着浓烈的杀气和铁甲摩擦的冰冷声响闪出,雪亮的刀锋在火光之下划出数道刺目的寒芒,瞬间交叉,死死架在了蒙面人的脖颈之上!冰冷的刀锋紧贴着皮肤,激得蒙面人浑身汗毛倒竖,惊魂未定。
“别动!”禾安冷脸警告蒙面人,脸上哪里还有半分白日的绝望和悲痛?只有攫住猎物的寒冷目光。
与此同时,墙角一盏被刻意隐藏的油灯被点燃,昏黄的光线瞬间驱散了部分黑暗,照亮了这狭小的厢房。
床榻上,江愁余缓缓坐起身,动作平稳,没有丝毫病弱之态,随手拂开盖在身上的披风,那张脸除了略显苍白,眼神却清亮锐利,又哪里有半分疫气侵染的迹象?
她低头看着被数把钢刀死死架住、因剧痛和惊骇而剧烈颤抖的蒙面人身上,伸出手扯下她的玄色面巾。
“果然是你啊。”江愁余感叹道,语气没有丝毫意外,“香姐姐。”目光扫过香娘因惊骇瞪大的眼眸,微微敞开的夜行衣领口内侧——一枚用极细银丝绣成的兽类图腾。
“或者,该叫你…北疆‘无为旗’首领?”
“你怎会知道?”被点破身份,香娘急得想站起身,却被诸位暗卫加大力道压下去。不过就这一瞬间,她也很快反应过来:“是你故意引我出来?”
见江愁余没有反驳,她则继续猜道:“你连着去谭家宅院,日日查看患疫之人,可这数日又隐屋不出,接着又是当众晕倒,诊出染上时疫,这时便是我们动手的最佳时机,亦是你反引我们的时刻。”
“……真是好计谋啊。”想通一切香娘忍不住冷笑,“我还是小瞧你了江妹妹,比戏子演的还好。”
江愁余摇头:“也不全是假的,至少我是真的咯血失力,寇伯他们也并不知晓这件事。”
半真半假才能让人看不透,心理学的著名理论。
事到如今,香娘盯着江愁余的脸说道:“难怪他说,你是难以揣测之人。”
他?还是她?
江愁余问道:“你说的是谁?”
香娘却闭口不再言语,一幅要杀要剐随你的模样。
禾安见她如此,便出声道:“娘子,我带她下去盘问。”
江愁余想到上回湛玚一事,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小声道:“下手轻点。”
禾安没答,反而是香娘呸道:“不用你假好心,有什么来便是。”
江愁余:“……”反正我提醒了,你不信邪就试试吧。
等禾安将人带走后,暗卫欠身后亦四散开来,留下光秃秃的门和窗。
不过被窝还算暖和,江愁余懒得挪窝,顺势继续躺下来闭眼,这几日安排今日之局,她紧张得许久没睡好,心事已了,困意也席卷而来。
这一觉睡得沉,梦中模糊闪过些混乱记忆,细瞧也没瞧出来啥,等她醒过来的时候,天边还未亮,寒意仍未消减,还吹得烛火跳了跳。
江愁余倒被吹得有几分清醒,正准备起身找人来修缮一番,这一起身便将她吓着了。
方才隔着锦帐加上不太看得清,那窗边的软榻上分明躺着一人,更为确切地说,是一个男子。
约莫是听到她的动静,他睁开眼,朝她这边看
了一眼,便起身走过来。
他的模样被那方倾泻过去的光亮所照,一寸一寸剥去男人身上的黑暗,暴露出他的模样。
从江愁余的角度看过去,男子面若冠玉,长眉挺鼻薄唇,一身玄色战甲,上面还有点点朱色,许是灯火有些刺眼,他微微皱眉,即使身处暗处,也难以忽视他浑身浓重的威慑。
两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目光相触了一瞬。
“怎么,还没看够?”他语调冷淡,还有说不出的别样情绪。
江愁余先有动作,她选择摸了摸自己额头,心道肯定是自己方才起猛了,怎么看到战损版胥衡了,还听见他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