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吃味你的话我只信了一半


    江愁余自顾自想着,完全没察觉对面那人的脸色又冷淡了几分。


    胥衡抬起之间落在她捂住额头的手上,微凉的触感让她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对方还尤恐不足,稍稍屈身,周遭侵略感极强,几近让人喘不过气,目光却漫不经心地落在她白玉般的颈上。


    “半月没见,识不得我了?”语气随意,似是随口调笑。


    冷而薄的声音在脑门上方响起,这下江愁余猛地反应过来,龙傲天真回来了。


    “你——”她还没来得及说完。


    门外禾安低声禀报道:“魏将军前来探望。”


    “嘶——”几乎是话音刚落,她左腕传来细微的疼痛,而屋门已然从外向内推开。


    大片的月光随之涌入,照亮一室暗涌。


    江愁余以为是孟别湘让魏促前来探望,便道:“让魏将军进来吧。”


    胥衡:“……”


    “我在此处。”他走到江愁余面前,声音又低了一些。


    江愁余先是疑惑,在此处怎么了,又不是见不得人的关系,忽然想到毕竟是夜半,涉及到工作,家属自觉避让。


    她没想到龙傲天去了趟北疆,自我觉悟还提升不少。


    于是她笑眯眯点头:“那你待屋子里,我出去。”既然龙傲天如此懂进退,也不能光是自己享受单方面付出,她决定自己受点累,让龙傲天留在屋内休憩。


    “咔——”


    江愁余坦荡荡地离开,完全没听见胥衡手中的茶杯碎掉了。


    唯一听见的禾安惶恐不已,犹豫自己该不该跟上去,就听主子冷声道:“愣着作甚,跟上去。”


    下一刻,禾安立刻冲出去,她可得小心盯着。


    屋外。


    魏促也是在翻找药材时才知晓今日之事都是江娘子设的局,旁边的泪痕未消的湘娘子闻言暗骂了一刻钟,才捶了捶酸痛的腰,说是回去歇一晚,明日再去探望。


    一时之间魏促拿着手上的药材不知所措,出了库房,不知怎么就走到此处,等了许久,听到里边有动静,这才冒昧打扰,可递了话,又觉不妥。


    脑子里胡思乱想,等到江娘子出来时,也只能脱口而出:“江娘子可好些了?”


    江愁余笑道:“我无事,替我同孟娘子说一声,害得她担心,明日去赔罪。”


    魏促应下,面露犹疑。


    江愁余以为还有何要事,便问道:“魏将军可还有事?”


    站在她之后的禾安缓缓松开抱胸的手,目光锐利。


    魏促纠结许久,才道:“虽说娘子有暗卫护身,不过我无意间见到一黑影窜进院子,恐又是北疆细作,娘子可……”剩下半句他说不出口,此处不安全,又能换到哪里去呢?


    江愁余懂得他的意思,笑意更甚:“我知晓了,不过那黑影并非是旁人,乃是我相熟之人。”


    魏促松了口气,只是相熟之人吗?


    他方才分明见那人透过窗棂,轻轻一瞥,略过暗处的他,便静静守着床上的人,分外和谐。


    屋内屋外好似自成两个俗世,他们远在红尘之外,独得自在,而他莫名有些不适,所以对守在屋外的禾安说道要拜见江娘子。


    魏促抬起眼,看向江愁余,月光盈盈如水,攘袖见素手,眉不描而翠,唇不点而朱,眼神通透,脸上带了几分病色。


    他下意识屏住呼吸,略低了低头,避开对视。


    “既如此,我便先退下。”魏促最后只能道。


    “魏将军慢走。”江愁余总觉得魏促心中似乎藏着事,想必是忧心城中之事,明日也得同孟别湘说一声,特殊时期也得注意属下的心理状态。


    而身后的禾安也悄不可见地松了口气。


    处理完毕工作,江愁余转身回了屋子,胥衡已不在榻上,反而是霸占了她的温暖小窝。


    他脱了战甲,只着一身素衣躺在床上,背对着江愁余。


    “睡着了?”江愁余轻声问道。


    “嗯。”背对之人闷声道。


    江愁余:“……”睡着了还会说话?


    她看了眼榻上,最终还是舍不得温暖小窝,一步步挪到床榻前,掀开留给自己一大半的床铺,心安理得躺进去,闭目准备睡个回笼觉。


    听着身侧之人越发平缓的呼吸声,胥衡简直要气笑:“我没睡。”


    “那快睡吧。”江愁余迷迷糊糊拍了拍他两下。


    “你方才同那人说什么了?”胥衡忍不住问道。


    魏促吗?


    江愁余困迷糊了,敷衍道:“没说什么。”


    胥衡直起身,神情阴晴不定。


    忽然想到此回去北疆听到将兵的闲扯:


    “刘二,你这趟回家,婆娘没抱着你哭成泪人儿?”


    “哭?哼!刚进门那会儿倒是热乎,没两天就嫌老子身上汗臭脚臭,躲得远远的,问啥都‘嗯’‘啊’应付,不耐烦得很!老子跟你说,婆娘对你要是突然不耐烦了,那准保是……嘿嘿,心里有了别的汉子暖被窝喽!”


    “就是就是!我隔壁王二麻子,出去跑商大半年,回来他那婆娘见了他跟见了鬼似的,后来才知道,早跟个货郎勾搭上了!”


    “所以说啊,久别胜新婚?呸!那是没分开够久!够久了,心就野了!”


    那些粗鄙的的哄笑声,当时只觉聒噪刺耳,胥衡策马而过,目不斜视,冷峻的面容下是对这等无聊闲谈的嗤之以鼻。


    如今,他看着江愁余安然的面容,缓缓伸出手——替她掖好被角。


    【系统提示,男主好感度提升5%,目前进度95%】


    机械电子音让江愁余清醒了些,她做什么了这哥又长好感度。


    她睁开眼,就对上胥衡的眼睛,他的手还停在中途。


    察觉到姿势不太对劲的江愁余:我了个豆,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胥衡就这么看着她。


    江愁余的拳头攥得紧紧的,犹豫等会儿是把这哥揍晕还是把这哥揍晕呢?


    抬眼见对方太过有迷惑性的帅脸,她短暂呆愣了一下,瞬间忘记自己是打算干嘛的。


    接着就听见这人慢吞吞说道:“你……”


    江愁余提起心,唾弃方才自己的意乱。


    “应该没想过始乱终弃吧?”


    江愁余:啥玩意儿?


    ……


    片刻后,江愁余坐在床榻边,看着旁边的人,再次深深叹了口气。


    虽然没做什么,但她此刻莫名其妙想来一回事后烟。


    回想胥衡的话和表情,加上那莫名其妙增加的好感度,她反应过来——敢情胥衡在吃醋??


    她应该没做什么吧,犹豫之间扯了扯对面人的袖角。


    胥衡没动。


    她索性加大了力度,胥衡顺着转过身垂眸看她。


    “作甚?”


    江愁余带笑说道:“不够明显吗?我在哄你。”


    胥衡:……倘若你另外一只手不握成拳头我可能会相信你。


    即使嘴硬,脸色也由此缓和了些。


    江愁余继续道:“魏将军是孟娘子的属下,来此也是察觉到异常,问我你是何人?”


    胥衡:“你如何说的?”


    江愁余颔首道:“我自然说,你是我相熟之人。”


    “只是相熟之人?”对面人的尾音略重。


    江愁余凑近了些,眨巴眼睛:“不然是表兄?”


    胥衡垂眸看她,身体微微前倾,两人之间的距离无声无息地缩短,甚至能感


    受到对方温热的气息。


    江愁余的心跳快得几乎要破膛而出,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对面的他动了,修长的手指抬起,带着微不可查的轻颤捧住她的脸,而是极其迅速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另一只手轻轻捏住了江愁余的手腕,阻止了她下意识想要后退的动作,顷刻间,他的头低下。


    不是以为的唇畔,而是额间,好似蜻蜓点水,又像是满怀珍重。


    两人的呼吸如此紧密地融为一体。


    下一瞬,略沉的重量压在她单薄的肩膀上。


    胥衡的头,就这般沉沉地搁了下来,高大的身躯微微弓着,下颌的线条紧绷着,几乎要嵌入她的颈窝,灼热的呼吸喷薄在肌肤,激得江愁余身体一僵。


    “江愁余。”他的声音响起,似轻斥、又带着无可奈何,“为什么又要拿自己小命去以身犯险?”


    被问的人反而微怔,按理来说她应该插科打诨地敷衍过去,可定定看着肩膀上的人,她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心头胀胀的,鼻子也酸,很难受:“因为我着急。”


    “着急什么?”


    “我不想坐以待毙。”


    我想试试有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而且最后不是把人逮出来了吗?”


    胥衡打断她,搁在她肩上的头颅似乎更沉了一分,那声音几乎是咬着牙根挤出来的,“你所谓的逮,就是伙同旁人胡乱吃药以至于如今没有气力?嗯?”


    他猛地抬起头,盯着她苍白的脸,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她没有力道抬起来的拳头,“你把自己的命当什么?任意可以丢弃的草芥?”


    江愁余被他吼得耳中嗡嗡作响,心里像堵着一块巨石。她迎着他含怒的目光,抿了抿唇:“我不是不惜命,只是觉得……”


    “我同你说过,若是你忘记了,我便再提醒你一回,这世间没有什么东西比你更重要,即使是我。”


    江愁余:“……”


    胥衡又道:“胥家的真相是我之责,你不必管。”


    江愁余:“……”


    “听闻你还同旁人勇探孤城,震慑乱民,差点被伤?”


    江愁余:“……”禾安怎么什么都说了。


    “我……”她想解释,想说自己并非冲动,当时确有把握。


    “闭嘴!”胥衡眸如沉渊,声音却奇异地低沉下去,带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后怕,“你知不知道,当我途中听闻你患上疫病,那是如今尚未找到方子的重症……”他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后面的话像是被什么堵住,再也说不出来。那一刻的恐惧,仿佛又让他回到胥家那一夜,如此肝胆俱裂。


    他不再言语,也不再看她,身躯微微晃了一下,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沉重感,再次将额头重重地抵回她的肩膀上,这一次,比之前更沉,仿佛发泄着怒意。


    灼热的呼吸再次喷在她的颈侧,伴随着他的声音:


    “你以为我是在意你与旁的不相干的人吗?”他顿了顿,“我是气你从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他后一句接近呢喃,但江愁余听的清楚:


    “明明该是最惜命的人,为何弄成这般模样?究竟什么让你无法肆意行事”


    江愁余僵立着,肩膀承受着他头颅的重量,颈侧是他滚烫的呼吸,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下心脏狂乱的搏动,隔着薄薄的衣衫,撞击着她的背脊。


    一滴温热的液体,毫无预兆地落在她颈侧的肌肤上,烫得她浑身一颤。


    她脑中一片混乱,方才的委屈和辩解在他那沉甸甸的、带着恐惧的愤怒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你的命……”胥衡的声音闷闷地从她肩窝处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不只是你自己的。”


    他抬起头,再次看向她,指腹带着薄茧,狠狠擦过她脸上不知何时滑落的泪痕,动作近乎粗鲁。


    “你哭什么?”


    江愁余回过神时已经抱住胥衡,本来不想说的抱歉终究还是说出了口:“对不起,我应当思虑周全些,不该拿自己的性命去赌。”


    片刻之后,胥衡扯起嘴角,语气轻飘飘:“若是还有下回……”


    “你要作甚?”江愁余吸了吸鼻子,好奇问道。


    胥衡看她一眼:“你还真想有下回?”


    江愁余心想,这不是给原著大结局做铺垫吗?不过此刻她看着胥衡眼底的似水凉意,终究正色道:“不会有下回。”


    胥衡重新把头搁回去,闭上眼睛想,算了。


    连日赶路的疲累似乎这一刻终于卸下,即将入睡时就听见耳畔边某人说:


    “不过你话我只信了一半。”


    “哪一句不能信?”胥衡重新睁开眼,语气不好。


    “你说你没吃味那句。”江愁余忍着笑颤抖。


    胥衡:“……”


    可能这就是一报还一报吧。


    江愁余安稳地躺在床上入睡,旁边的人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她,彻底没了睡意。


    烛芯“啪”地爆开一朵小小的灯花,光芒猛地一亮,在墙上映衬出两人相依的影子。


    第72章 询问我怕你拦不住。


    胥衡归来的消息没有声张,江愁余只在翌日去寻孟别湘时提了一嘴。


    孟别湘低头看着文书“嗯”了一声表示知晓,江愁余清楚她是因着自己瞒她一事生闷气,动作极轻地在案上搁了坛消春酒,准备改日再来寻她。


    这两日城中之事繁杂,除却一般小事,其余皆是孟别湘亲自盯着,生怕这关头出了纰漏。


    而余光窥着江愁余身的孟别湘见江愁余身影即将出了屋子,心中一急,连忙出声道:“光扔一坛酒何意啊?”


    江愁余闻言回头:“自然是让孟娘子看乏了,喝一口解解疲。”


    知道对面之人调笑自己的惯常,孟别湘不满道:“你犯下如此大错,就如此赔罪?”


    江愁余:“那还要如何?”


    孟别湘本来想说起码还要替我处理今日的文书,一手揭开酒封,嗅到扑鼻的酒香,嘴比脑子快,话就转了个弯:“起码还要给我来五坛。”


    江愁余没有搜集好酒的癖好,这消春酒还是她跑遍了城才寻到的,而且酒喝多了也不好,于是笑着摇头:“没有。”


    “四坛。”


    “无。”


    “三坛。”


    “寻不到。”


    “两坛。”


    “如今可是千金难买一坛酒。”


    “……一坛,这回的事一笔勾销。”


    “成交。”江愁余应承,瞧着孟别湘憋屈的神情,才解释道:“阿虞说了你不可贪饮。”


    孟别湘哼哼两声,也不再计较,瞅了江愁余背后道:“少将军人呢?”


    昨日江愁余说完便踏实睡过去了,不知胥衡熬到哪个时辰,今日她起时还在补眠,只能先把早食放在桌上。


    她这边不言,孟别湘显然误会,上下把江愁余打量了一遭,才颇为喟叹道:“我万万没想到,你们两人之间,居然是少将军不行——不至于啊,话说从武之人……”


    江愁余红着脸一巴掌糊她脸上,试图中断她世风日下伤风败俗不堪入耳的虎狼之词,然而她最后一句话还是冒出来:“……连孟还清……我阿嫂都有喜了……”


    那回假山后的事还历历在目,如今黎文桐居然已经有孕。


    江愁余深刻感觉时间是把杀猪刀,问道:“何时的事?”


    孟别湘毫不费劲地从江愁余的手里挣脱出来,掰着指尖算了一番:“两月前垣州传信来,孟还青信纸末了才提及,如今约莫已然四月怀胎了。”


    这算是这月余来听到的喜讯,江愁余本来想备些物什寄过去,接着看了看孟别湘和自己脸上的面巾,随后果断歇了心思,千里寄毒物——这得多大仇啊。


    孟别湘显然也看懂江愁余的心思,大笑一番道:“孟还青本就将我阿嫂看作是珍宝,如今怕是更是捧在掌中。”


    语气嫌弃,不过眼中盈盈笑意。


    江愁余忽然想到原著中孟别湘因为痴恋胥衡,以至大结局都还迟迟未嫁。


    “


    你可想过婚嫁之事?”


    孟别湘一脸震惊:“你该不会也想给我说亲吧?孟家那些老东西也罢了,怎么你也是这般想,我看错你了愁愁,我本以为你也是清新脱俗之人,没想到你也是如此庸俗。”


    踏丫的。


    江愁余心中油然生发的愧疚荡然无存:“……当我没说。”其实就是因为成功扰乱原著剧情线,生怕产生蝴蝶效应而影响了孟别湘。


    “现在的日子是我一直求而不得的,喝些好酒、做些对得起良心的事,至于婚嫁一事。”孟别湘正色道:“我还想过些神仙日子,莫要咒我。”


    及至出了院门,江愁余还有些没回过神,这人物ooc成这样了吗?她应该没做啥吧?她确实没做啥啊。


    此时不过巳时,回去用午膳也为时过早,她干脆转道去寻了章问虞。


    上回瞒着众人让章问虞帮忙制了同疫病症状相差无二的药丸,这才迷惑住香娘,引她现身,江愁余想略表谢意,顺便问问这手软无力的后遗症能缩短时间不毕竟连着五日在胥衡面前用汤勺,她还是颇为抹不开面子。


    谁料,凑巧撞上章问虞去了谭家宅院,她身边名唤平周的侍女笑道:“帝姬昨夜未眠,似乎又写了张新方子,说是去寻寇大夫一同瞧瞧。”


    江愁余只好回了自己的小院,应是胥衡回来了的缘故,禾安没在屋外,她进了屋内,就见胥衡躺在榻上,姿态放松,手里捏着话本,旁边还有展开的画卷,一侧已经在桌上边缘,下一刻似乎就要成功掉地。


    她看着颇为眼熟的画卷,无比确信这画卷的原来位置应当是床下木箱底层话本之下的众多杂物里藏着。


    不敢想象她不在时这屋子遭遇了怎样令人发指的强盗行为。


    “……你在作甚?”江愁余恨自己绵绵的拳头。


    “屋子都生尘了,我想着替你打扫一二。”胥衡放下话本,坐起身,打了个呵欠,眼下青黛仍未消减几分。


    江愁余闻言,这才仔细看了眼屋子,果然一扫往日灰扑扑的模样,连窗棂的破洞都被补上了。


    “辛苦了。”她沉默片刻,说道。


    “不客气。”胥衡非常礼貌地应下。


    他顿了顿,继续解释道:“一时不慎将木箱沾了水,因此只好把里边的书拿来出晒干。”


    江愁余不知道这个不慎得有多不小心,才能把封得严丝合缝的木箱沾上水,她严重怀疑胥衡就是馋她的话本。


    “这画卷是你画的?”突然胥衡又问道,语气漫不经心。


    “不是,旁人所赠。”江愁余没由来想到章问虞的试探,于是也顺着问道:“画的如何?”


    听见前半句时,面前的人敷衍地“哦”了一声,继续躺下,又听到她的问话,他转头看了一眼:“一般。”


    说完,眼睛又落回到话本里,一动不动。


    江愁余心想,果然是刚入门的话本新手——看得慢。


    她搬出上回还未算完的账册慢吞吞看着,不过一刻钟,眼皮子就开始打架,勉强撑着睡意瞅了一眼旁边的人,还在看话本。


    终于知道今日为何怪怪的,简直是两人颠倒了角色。


    她咳了一声:“禾安呢?”


    “约莫是去地牢了。”胥衡翻过一页,声音低沉。


    江愁余突然觉得手中的账册也不着急,还是先去地牢一趟比较稳妥,谁料刚站起身,就见榻上的人坦然地站在她身后。


    “你也要去?”她抬头望他,语气疑惑。


    “我怕禾安真动手,你拦不住。”男人沉默一瞬,语调缓缓。


    江愁余:“……”你是不是想尝尝我沙包大的拳头。


    不过有个龙傲天保安,她也勉强能接受,只不过叮嘱道:“莫要让旁人瞧见你。”


    尤其是谢道疏和北疆之人,毕竟胥衡回来的消息如果放出来,说不准又要起些风波。


    见对面的人张嘴欲语,江愁余果然打断:“旁人就是恨你的人,我怕死,懂?”


    魔法攻击被阻止的男人略无言地摸了摸鼻尖,心想自己的心思这么明显吗?


    江愁余往城东走了片刻,顿住脚步,等会儿,她想到一个重要的问题。


    禾安没同她说将香娘关在哪处了啊。


    她只得转头,看向站在墙落阴影之下,男人垂首看着缝隙中的野花,似没见过,他伸手轻轻拨弄,花首顺着力道往下颤了颤,接着又百折不饶地回到原先的位置。


    忽然间花首被落下来的影子笼罩,他转眸看去,就见方才说着不要一同走的人捂着脸,跟做贼一样低声道:“怎么走?”


    “你不知道?”他觉得有些好笑,但勉强能忍。


    “她没说。”昨日光顾着看禾安把人待下去,现在又不是上回的昌平镇,还能有个位置一样的地牢吗?


    “她也没同我说。”胥衡道。


    不过后来,还是在面前人的拳头之下,他蹲在墙角指着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的图案,将暗卫传讯的几种说法一一教给江愁余。


    听了一刻钟的江愁余表示她只用记救命这两个字的图案即可,随即扯着胥衡的衣袖朝禾安指的方向去。


    ……


    江愁余没想到,这回禾安没寻到地牢,直接选了地窖,还是腌咸菜的。


    进来之后瞬间,潮湿的寒意和压抑的寂静如同实质般包裹上来,插在罐里的火把是为数不多的热源和光亮。


    胥衡稍稍落后一步,有意无意挡住角落沾血的刑具,示意江愁余往里走。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最里边,禾安应该是听到动静了,没有审讯,而是身姿挺拔地坐在桌上喝着热茶。


    她站起身朝着两人道:“她不开口。”沉默片刻又道:“还活着。”


    江愁余很难描述听到后面半句的救赎感,目光投向被粗重链条绑着的香娘,四肢尚在,没有太多流血的地方,香娘听到言语声稍稍抬起头,凌乱发丝下,那双眼睛准确地捕捉到了江愁余的身影。


    她咧开干裂的嘴角,露出讽刺的笑容,声音嘶哑:“还不如杀了我,我什么都不会说。”


    江愁余走近了些,这个位置刚好能清楚看到香娘的表情,而又不会被伤到。


    “邓老汉带你去了北疆?”她开口问道。


    江愁余从禾安处得知,她失踪后,胥衡亦是怀疑是北疆之人所为,几乎快要将罗井镇翻了个底朝天,可惜既没有找到她,也没有找到邓老汉等人。


    他们撤离的速度之快,连尾巴都清扫干净,很难不怀疑是早有预谋,并且先前暗卫所监视的北疆细作也一股脑地撤离,而方向只有一个——北疆。


    因此江愁余才会想到香娘是否也去了北疆,或是遭遇了变故才变成如今这般。


    第73章 药方你等着被评论区骂死吧。


    “是又如何?”香娘眼神微闪,似乎有些意外,随即嗤笑道:“你身后的人不是查过吗?”


    江愁余点点头,表明自己知晓了。


    “是你写信引我过来的?”她继续问道。


    “不是。”香娘瞳孔瞬间收缩,极为细微。


    江愁余没有停下,接着发问:“窠林城的瘟疫是你们做的,目的不光是为了我,对吗?”


    香娘的呼吸明显一滞,眼皮不受控地跳动两下,随即怒道:“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江愁余话锋一转,问到自己最为关心的问题:“你昨夜对我说的他是男子?”


    香娘一愣,下意识摇头:“不是……”随即香娘才反应过来自己失言,眼神恨恨瞪江愁余,猛地闭上嘴。


    似乎方才只是随口问的,江愁余接下来又问了不少问题,只可惜香娘再也不言语,怕再泄露什么,她甚至闭上眼睛。


    看她这般,江愁余也没再强求,转过身对胥衡道:“回去吧。”


    胥衡不置可否,禾安转头看了重新闭上眼的香娘,忍不住道:“可是她什么也没说。”


    江愁余摇摇头,声音清晰却有穿透力,在地窖回响:“其实她都说了。”


    “给我写信的不是她,但她知晓那人是谁,或者说那人就是她的


    上线,窠林城的瘟疫有北疆的手笔,只不过目的未明,以及最后。”


    “她的上线是一位女子,地位崇高。”


    “胡说八道!”身后的香娘猛然睁开眼说道,语气尖锐。


    江愁余转头看她,叹了口气:“其实我是诈你的,但你这般反应,便是我猜对了。”


    禾安震撼过后又是忍不住瞅了眼站在娘子后边的少将军。


    他虽目光没看向这边,可站得位置足以让他护住前边的娘子。


    直至走出地窖都还能听到香娘的咒骂声,始终一言不发的胥衡缓缓皱眉,略微偏过头,意味不明地看了眼禾安,后者会意,又回了地窖,不知做了什么,只听到香娘一声尖叫后再也无声,地窖复又静寂下来。


    江愁余不去细想究竟发生什么,穿书这么久,她目前还是说服不了自己去动手,但至少能说服自己忽略。


    眼不见为净,她也不是圣母,做不到别人要杀自己,还傻乎乎替她求情。


    “少将军怎么样?我是不是很厉害?”胡思乱想之后,她斜乜了一眼旁边的龙傲天。


    胥衡垂眸看她,没忍住伸手拍了一下她的发顶:“很厉害。”


    江愁余丝毫不在意他的敷衍语调,满脑子都是欣赏方才自己的心理决斗,不过她还是有些疑问:“北疆到底对香娘做了什么?”


    方才她问到香娘罗井镇的事,甚至她的夫君,没想到香娘则是一脸嫌恶,仿佛提及的是她最为不堪的过往。


    “北疆一些部落善毒,尤其是蛇虫,或许是对她用了些秘法。”胥衡声音淡淡,不难听出冷意:“两国大战,他们掠夺的百姓都作为毒人试毒了。”


    又是兵强马壮,又是善用毒,拟人一下简直是拥有法攻的战士啊。


    江愁余咂舌,怪不得能在龙傲天的绞杀之下蹦跶到大结局,还是有些邪恶实力在身上的。


    地窖的事并未影响江愁余的食欲,午膳吃饱喝足之后,她成功占据软榻,指尖捻着一颗裹着厚厚糖霜的梅子,慢悠悠地送进嘴里,酸甜的口感让人舒服得眯起眼。脚边矮几上,摊开着油纸包,里面是红艳艳、亮晶晶的糖渍梅子,不知道胥衡从哪处搞来的。


    日影西斜,将窗棂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暖金色的光斑懒洋洋地爬在紫檀木大书案的一角,胥衡坐在书案后,手中朱笔悬停,凝神批注着江愁余方才剩下的账册,下颌线利落,书房里静得只有他腕骨轻转时,狼毫笔尖扫过坚韧楮皮纸的沙沙声,沉稳而规律。


    江愁余嘴里攒了两颗圆溜溜的梅核,目光不由自主地,就飘向了书案后那个身影,心中暗叹可惜没有电子产品,不然还能录个沉浸式助眠视频,造福众多失眠网友。


    风和日丽,人安逸地躺着,如果没有噪音就更好了。


    片刻后,江愁余忍无可忍地闭上眼,冲系统默念道:“大好的日子,别逼我扇你。”


    似乎知晓宿主拿它没办法,系统在短暂地安静之后,加大一格音量播报:【系统提醒,调查胥家灭门惨案任务进度30%,剩余时间:四日。】


    疑似窝囊的报复,江愁余锐评道。


    系统:【系统再次提醒,规定时间内未完成任务,将给予宿主惩罚。】


    江愁余:“……之前分明没说过有惩罚!”


    系统;【或许宿主听说过一句话吗?】


    “什么?”


    【先上车,再补票。】


    江愁余对它的逆天发言无语凝噎,沉默片刻后才说道:“你等着被评论区骂死吧。”


    系统同样反击:【如何呢?又能怎?】


    江愁余:总部能不能圆滚地旋转离开?还我可爱的374号。


    ……


    傍晚时,江愁余还在试图驱逐脑海里的机械余音,胥衡阻止了她第六次捶脑袋的疑似自虐行为,一脸平静问她是不是需要来一幅药。


    江愁余顾不上机械音,而是忽然想到上一世自己无比唾弃的恋爱脑问题之一——你是不是不爱我。


    感觉这句话马上要从她的嘴巴里脱口而出时,对面的人补充道:“找寇伯开些安神药。”


    江愁余瞅着眼前这个凭借谨慎救了自己狗命的男人,大度挥手说道:“不用,阿虞派人叫我去谭家宅院看看,到时让她给我开点。”


    胥衡挑眉,“我陪你去。”


    章问虞的院子离得并不远,还未进去就闻到里边浓重的、混合着苦涩与草木清香的药气,几只小泥炉上煨着陶罐,咕嘟咕嘟地冒着白汽,氤氲模糊人的面容。


    “江姐姐!快,快来!”章问虞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颤抖的兴奋,从里间传来,穿透了药气,那声音里饱含的急切和狂喜,让江愁余心头猛地一跳,丝毫不管旁边的胥衡,几乎是跑着冲了进去。


    小小的内室更显杂乱,地上铺满了晾晒的药材,桌案上堆满了摊开的、墨迹未干的医书和笔记。章问虞就站在中间,背对着人,肩膀因为激动而微微起伏。听到江愁余的脚步声,她猛地转过身来。


    她的脸上还沾着一点研磨药材留下的灰渍,眼下是连日熬夜熬出的青黑,但那双眼睛却出奇的亮,像是燃烧着内心不甘的火。


    “成了!江姐姐!成了!”她几乎是扑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力气大得惊人。她的手指冰凉,却带着一种灼人的热度。


    “什么成了?”江愁余的心跳得飞快,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在脑中炸开。


    “药方!对付‘天时疫’的药方!”章问虞的声音拔高,浑然不知自己笑着哭,她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从怀里取出了一卷小小的竹简。


    那竹简看起来平平无奇,甚至边缘有些毛糙,显然是被主人反复摩挲、翻阅了无数次。


    “你看!”她将竹简塞进江愁余手里,急切地催促着,眼神紧紧盯着江愁余的脸,仿佛在等待一个至关重要的肯定。


    江愁余手指都有些发颤,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卷竹简。凌乱的字迹映入眼帘,记录着药材的名称、剂量、煎煮之法……每一味药都经过反复推敲,旁边还有密密麻麻的小字批注着增减的理由和尝试的过程。


    当归三钱,取其活血通络之力……黄连五钱,苦寒清毒……辅以艾叶熏蒸……引药入肺经……


    江愁余的目光一行行扫过,除此之外,显然还有不止一人的批注,譬如这一药量是否可行,后面跟着不同的名姓。


    顾二……焦小……李婶……小鸣儿……


    “这怎么想到的?”江愁余猛地抬头,声音不觉已哑,眼中瞬间涌上了滚烫的热意。


    “你还记得你从外边带回来的百姓吗?”章问虞的眼睛也湿润了,她语速飞快,带着难以掩饰的激动,“其余镇上的百姓进了城中,或多或少都有进而重症者,可我同寇大夫发现,那些百姓却没有,于是从他们的吃食入手,才发现他们镇


    民凡是遇上头疼脑热,便去镇外嚼些野草,我即刻便让孟娘子带着一镇民去寻,将各种野草都采了回来,又翻遍了古籍,反复试验、调整,试了整整二十七次,却始终无用。”


    “直至今日,我忽然在想,若不是一种野草,那会不会是两种,于是又去找了寇大夫,没想到真的试成了,试药百姓的高热退了!”


    “方才我又去看,溃烂也止住了!”


    章问虞甚至自己都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她紧紧握住江愁余的手,眼前浮现的却是上一世的病者,雨水冲刷不掉街道上横七竖八、肿胀发青的尸体,绝望的哀嚎日夜不息,最终也沉寂下去,只剩下死寂,人命在疫病面前轻贱如蝼蚁,脆弱如朝露。


    眼前逐渐模糊,就在这时,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臂。


    “别怕,”江愁余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和颤抖,却又蕴含着一种奇异的安定:“你做到了!”


    章问虞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像溺水之人死死抱住唯一的浮木,双臂狠狠勒住她的身体,几乎要把自己和她揉碎在一起,感受到她温热的身体。


    所有的声音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不再是忍耐的呜咽,而是毫无顾忌的嚎啕大哭,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哭出来。


    浮在水面上,连着两世不得平静的心似乎在这一刻终于得到归宿。


    第一次,章问虞无比庆幸能够重来一世,挽救那些难以安息的灵魂。


    第74章 醒来京中有事。


    天光尚未破晓,细草孤云,只透出一点极淡的鱼肚白。


    然而就在城中架了药棚,影影绰绰地聚集了数十人,几口临时垒砌的土灶不知何时燃了起来,窜起来的火焰顶着黑黢黢的锅底,周围忙忙碌碌的人挨着交替,各司其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柴火燃烧的烟火气和新鲜药草被熬煮时散发出的清冽苦味。


    江愁余接过冒着腾腾热气的米粥,转身递给章问虞,后者脸色依旧苍白,眼圈下有着浓重的青影,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寒夜里最亮的星子。


    “不然还是去歇一会儿吧?”


    昨夜章问虞几乎都未眠,同江愁余匆匆说完便赶去谭家宅院,在那里守了一整夜。


    章问虞摇头,她嘴角噙着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目光扫过外面那些忙碌的身影,“好些人缓过劲了。他们知道,这药能救命。”


    江愁余目光掠过那些身影,部分都是试药之后好起来的百姓,他们自愿来帮忙,先前咳得撕心裂肺的妇人,此刻正佝偻着背,却异常专注地将一捆捆药草解开、分拣;有那个靠着棚柱的老翁,虽然步履蹒跚,却颤巍巍地拿着水瓢,小心地将清水注入沸腾的大锅;甚至还有几个半大的孩子,脸上还带着病容,却懂事地穿梭在人群里,帮忙递着柴火。


    “药够吗?”江愁余问道,如若不够也好早点做准备。


    “够!”快步赶来孟别湘斩钉截铁地回答,难掩激动,“昨夜垣州的人到了,送来不少药材,还有禾安也压着押着几大车药材送来了!”她看了眼江愁余:“这回多谢胥少将军,回来途中还不忘收购药材。”


    今日人多眼杂,江愁余还是让胥衡呆在院子里,没管后者的抗议。


    “快喝点粥,垫垫肚子。”孟别湘顺手给自己和江愁余也舀了一碗粥,“天快亮了,得准备分发汤药了。”


    一旁章问虞就着碗沿,小口小口地吞咽着温热的米粥,那寡淡的米汤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了些回甘。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透出朦胧的青白色。雾气在低洼处氤氲,缠绕着跳跃的火舌和蒸腾的药气,几口大锅里的药汁翻滚着,墨绿近黑的液体在火光下泛着粘稠的光泽。苦涩的味道愈发浓烈,钻入每一个角落。负责熬药的寇伯用长长的木勺小心地搅动着,神情小心。


    “分药了——!”一个洪亮却带着沙哑的声音响起,是魏促,他从街头走到巷尾,借了更夫的梆子,一下又一下地敲着,规律的梆音在城中回响。


    因着人多,孟别湘之前便吩咐,除却重症者由衙役统一喂药,其余在家中的百姓皆是来此排队拿汤药。


    伴随着由近及远的人声,数不清的百姓安静地迈出紧闭的房门,有独自一人者,有互相搀扶的老者,无论男女老幼,都默默地排起了队,没有推搡,没有争抢,微亮的目光中是未熄的薪火。


    江愁余走到一口大锅旁。她拿起一个粗陶碗,从翻滚的药锅里舀起满满一勺深褐色的药汁,小心翼翼地注入碗中,那滚烫的药气蒸腾而上,瞬间模糊了她的侧脸。


    “给。”她把第一碗药递到章问虞手里,声音很轻,却重逾千斤,“他们都是你救的。”


    碗壁烫得惊人,沉甸甸的,章问虞捧着它,无措之后将目光投向队伍的最前端。


    一个瘦小的身影怯生生地站在了那里。母亲牵着他,妇人脸色蜡黄,眼神却异常明亮,充满了感激和小心翼翼的期盼。


    母亲轻轻推了推幼童。


    男孩仰起小脸,大眼睛里还有些病态的浑浊,却努力看着我,又看看我手中那碗散发着浓烈苦味的药汁,小小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有些畏惧那气味。


    章问虞蹲下身,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温和,尽管拿着碗的手仍在微微颤抖:“别怕,喝了它,就不会难受了。”


    他看了看母亲,得到鼓励的眼神,又看了看章问虞,忽然稚声说道:“我记得你。”


    “药苦,你给了我糖。”


    然后像是下定了巨大的决心,闭上眼,皱着小脸,就着章问虞的手,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苦涩的药汁显然让他极其不适,小脸皱成一团,但他强忍着,一滴都没有洒出来。


    喝完后,他的大眼睛又看向章问虞,亮亮的:“我也乖乖喝完了,有糖吗?”


    药气氤氲,在晨曦中蒸腾缭绕,似乎也模糊了视线,“有。”章问虞声音哽在喉咙里,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视线被水汽彻底模糊,滚烫的液体滑过脸颊,滴落在捧着药碗的手背上,溅起微小的水花。


    她想说,其实我也记得你——上一世她刚到窠林城时,在她怀里死去的第一人。


    恰逢此刻,日出之阳,这片饱受疮痍的累土之下,重新开始艰难地、却无比坚定地流淌着生脉的溪流。


    良久,江愁余无声地笑了,视线越过不远处低矮的院墙,在其之上,一个清晰又熟悉的身影斜倚在屋脊,姿态闲散,轻轻挑眉。


    正是不耐在院中呆着的胥衡。


    ……


    分药所耗时辰不短,孟别湘同魏促确认后又道:“再带人挨着敲门问一下,定要让城中百姓都有药。”


    魏促应下,转身离开。


    孟别湘松了松筋骨,见章问虞收拾着搁在地上的药箱,问道:“章大夫还要去宅院?”


    章问虞颔首:“宅院中仍旧有不少尚未醒来的病者,还得有人盯着。”


    说话之际,一人带着仆从自远处快步而来,正是谢道疏,显然是有急事,他声音难掩焦急:“冒昧叨扰,在下想同福安帝姬说些话。”


    孟别湘略显惊讶,不过反应过来笑着对江愁余道:“我们先去别处看看。”


    而章问虞显然也莫名,她看向谢道疏道:“谢大人何事?”


    谢道疏低声转述谢家信使所言:“谢贵妃有孕,然则多日前小产,皇嗣已逝,圣人大怒,着令查清真相,永昌宫小厨房的婢女留下血书自尽,称不配谢贵妃大恩,下药一事皆是一人所指使。”


    “谁?”章问虞被这消息惊得失了往日的镇定,在她上一世的记忆中,及至谢贵妃病逝,除却章凝阳,再无子嗣,怎会突然小产。


    而且谢道疏所说的指使之人……


    章问虞猛地屏住一口气,死死盯着他,然而后者也是略带复杂地道:“是皇后娘娘。”


    “如今百官已经跪在太极宫外,称皇后残害皇嗣,德不配位,请圣人罢黜皇后尊位。”


    “圣人作何反应?”章问虞急问道。


    “圣人未应,却也让张内侍收了众臣的折子。”谢道疏顿了顿,显然也不明了圣人用意。


    章问虞听完,眉头微蹙,问道:“照你说,谢家便是苦主,为何要同我说?”毕竟章问虞是养在皇后膝下,便是如同亲女。


    谢道疏静默了片刻,神色逐渐郑重:“臣知帝姬是心明之人,既如此,臣便不绕弯


    子,将此事坦然告知帝姬,便是臣猜皇后不是始作俑者,皇后娘娘一向心慈,宽宥后宫,严以修身,怎么做下这般错事,臣这回便是想请帝姬同臣一道回京,彻查此事,还朗朗乾坤。”


    章问虞未应,只看着眼前之人。


    方才所言,她只字不信,她也不信谢家如此好心,往深了想,若是谢家这位表面苦主暗中策划,皇后本就无子,依靠的是宫内外皆知的美名和德行,那这回的罪名足够让她失去皇后之位,谢贵妃头上再也无人压制,说不定还能得继后之位,谢家又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难道这不是谢家想要的?


    得利者皆可疑之,甚至这群进谏的百官有多少是谢家授意都尚未可知。


    “臣虽出身谢家,可人生在世,岂能一直为家族所绊,臣所言皆真,此番邀帝姬同行,无别心思,只为了查清这事。”


    谢道疏并未回避,而是望着章问虞的眼眸,语气平静。


    不远处的江愁余并不能听清什么,只见谢道疏说完,章问虞的神情明显凝重不少。


    很快,她回头,放下药箱,对孟别湘说道:“这些日子幸亏有孟娘子照顾,只是京中有事,我需赶回,便向孟娘子告辞。”


    落后几步的谢道疏则作揖道:“来此已有些日子,谢某也该回京禀报窠林城情状,也一同告辞。”


    孟别湘没想到如此突然,纵然心中有些担忧,却没有开口细问,只颔首说道:“那我让魏促将军送你们出城。”


    江愁余亦道:“多加小心。”心中在想过会儿问一下龙傲天,京中是出了什么大事吗?原著里也没有提过啊,又想到崩坏到无处修补的剧情线。


    而章问虞转面,目光落在江愁余身上,似有千言万语,然而最后化为一句道:“江姐姐,我在京城等你。”


    ……


    回去路上,江愁余忽然想到,算上章问虞,已经有三人在京城等自己。


    虽然京城理应是自己戏份终结之处,不过感觉还是略微诡异。


    而且算算日子,这月已经是始安三十六年十月,基本上已经算作是倒计时了。


    想到这,江愁余心口就好像突然被揪住,怎么也不好受。


    她慢吞吞抬眸看了眼旁边的男人,他正巧也在看她,过于深邃漆黑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仿佛能洞穿自身想法。


    “你在想什么?”江愁余抢先一步问道。


    胥衡轻笑一声:“我寻思我改了名姓。”


    “?”爱卿何出此言。


    他眉眼松散,低沉的声音响起:“若非如此,怎会她走时你眼眶红成一片,我走时你眼眸不抬。”随即又是意味不明的一声叹息。


    江愁余:“……”老天爷,收了这个醋精好吗?莫要让他为祸人间、蛊惑人心。


    不过心中的离别愁绪消减了些,因为她想到了个地狱笑话。


    生离算什么,说不准她还是第一个死别。


    想着这些,旁边的人顿住脚步,江愁余回神转头看去,颇为疑惑。


    “我想了想,这回便算了,下回我先走,你也要这般。”胥衡蹙眉,显然还是在意此事。


    江愁余那种怪怪的感觉又突然冒上来,不过面对自家男朋友的无理取闹,她还是拿出了耐心,牵扯嘴角往上提:“你过来。”


    胥衡没动,而是目光在两人身后停了停。


    一道急匆匆赶来的人影已至近前,江愁余认了出来,那是谭家宅院的药童。


    “江娘子,寇大夫让我同你说,那人醒了!”


    药童来不及缓气,便放声高喊。


    江愁余惊诧,李方居然醒了?那胥家的真相便可知晓。


    “走。”胥衡一愣,随后便抓住江愁余的手,轻身点地,朝谭家宅院赶去。


    第75章 惊讶居然是她


    一刻钟前。


    谭家宅院中能起身的病者大多都去前街药棚领汤药,重症者亦有衙役喂药,然则药童没有疲怠,他照例端着那碗浓黑的药汁,凑到榻前,榻上的人直挺挺地躺着,那张脸蜡黄蜡黄的,眼窝深陷下去,只有胸口那点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起伏,显出一丝活人气,药童小心地舀起一勺药,沿着他干裂的嘴唇缝隙慢慢喂进去,褐色的药汁在他唇边蜿蜒,又洇湿了垫在下巴那块洗得发白的旧布巾。


    就在他准备喂第二勺时,眼角的余光凑巧落在那只搁在薄被外的手上。


    那枯瘦如柴的食指,极其轻微地、难以察觉地向上颤了一下像是被什么无形的线猛地扯动。


    药童的手一抖,药碗里的汤药差点泼出来,心口咚咚地擂鼓,怕是眼前幻影,干脆死死盯着那手。


    没想到,动了!又动了!这一次,不只是食指,整个手掌都极其缓慢地、痉挛般地蜷缩了一下!


    “寇师父!”药童不敢离开,声音尖利,似乎要让这宅里的人都听见,“寇师父!动了!榻上的人他动了!”


    寇伯正埋头在一堆晒干的药草里分拣,闻声猛地抬头,瞬间爆出惊愕的光,他丢下手里一把干叶,疾步进到屋内,两步至榻前,立刻搭上李方的脉搏。


    指腹下的脉象,不再是前几日那死水般的沉滞,微弱中有着一丝活水般的颤动,然则寇伯的脸色忽然变得难看,声音急促,“针!快!”


    药童连忙手忙脚乱地捧过针匣。寇伯拈起一根三寸长的银针,手如同老树般稳立,对着李方头顶的百会穴,又快又准地刺了下去。紧接着是神庭、印堂、人中……一根根银针随着稳且迅捷的动作,寇伯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呼吸也沉重起来。


    而李方的喉咙发出一阵怪异的声响。


    嗬嗬——


    如同破了洞的鼙鼓,用尽全身力气只能换得一丝呼吸,同时他凹陷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凸出来的肋骨勉强裹着外边的血皮。


    寇伯拈着最后一根针的手,悬停在李方心口上方寸许,竟第一次微微颤抖起来,他盯着李方灰败脸上扭曲的挣扎,眼中翻涌着难以置信的惊涛。


    “快!”寇伯声音陡然拔高,那只悬着的手猛地指向门外,“快去请江娘子!要快!”


    听见吩咐,药童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向门口,他虽然不知晓为何寇师父如此惊慌,但他必须赶紧找到江娘子。


    等到江愁余和胥衡赶到宅院时,寇伯瘫软在地,一脸不可置信,听见动静,他转首看着赶来的两人,语气艰涩:“属下没想到,这人体内还有毒。”


    江愁余心中一咯噔,猛地看向李方。


    榻上的人胸膛起伏不定,一下高一下低,眼皮之下的眼珠在疯狂左右晃动,却迟迟睁不开眼。


    “怎么回事?”胥衡率先开口,语调听不出情绪。


    寇伯缓了口气说道:“禀报少将军,这两日一直在给此人喂解瘟的汤药,从脉象上看,他的脉搏亦有所振起,但……”


    他感受到无形的压力,仍旧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清晰而快速地交代:“属下该死!先前只顾着解瘟,虽也有例行诊脉,却未能及时察觉此人体内更深的异状。”


    “方才属下以金针刺穴,探得其脉搏有一丝极其细微的凝滞,属下反复验证后,才觉他体内深藏其毒,此毒无色无味,依附于气血运行之中,以至深入骨髓。”


    “何时中的毒?”胥衡声音骤然变冷。


    寇伯继续道:“属下推断中毒时日不会超过半月。此毒阴险刁钻,初期诊脉极难探出,若不是方才此人内腑震荡,恐怕还要之后才能知晓。”


    “寇伯,可有解法?”江愁余扯了扯胥衡的衣角以作安抚,接着问道:“此人可还能醒来?”


    “属下无能,尚未有解法,还需细细辨明毒源,不过方才我亦施针,想来即可便会醒来。”寇伯喉结滚动,迟迟不敢抬眼。


    话音落下,榻上那垂死的躯体骤然自发弹起,接着便是止不住的咳嗽,寇伯起身扶住他,又从针匣中取了三针,缓缓推入穴道。


    李方那双紧闭的眼眸猛地撑开,眼白里血丝虬结,眼珠凸得几乎要裂


    眶而出,里面是难以言说的痛苦。


    他的目光落在胥衡的脸上。


    “嗬——!”一声凄厉到变形的短促嘶鸣从他撕裂的喉咙里挤出,枯槁的脖子拼命向上梗起,青筋在松弛的皮肤下蚯蚓般暴凸扭动,沾满药渍和涎水的嘴唇剧烈地翕张着。


    胥衡没有耽误,两步上前,盯着他一字一句问出心中疑惑:“始安三十五年初春,京城城东南巷平边侯府究竟发生了什么?”


    江愁余注意到,胥衡提到这一时间段时,李方的瞳孔倏地一缩,似乎眼前出现了极为骇人的事。


    但他没有继续发出声响。


    “那日你瞧见了对不对?究竟是谁?他乃胥少将军,你若是坦然相告,他能保你以及寡母长嫂无恙。”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李方。


    李方痛苦的脸上闪过挣扎,他永远无法忘却那一夜的事情,或许是为了心中仅存的善心,又或是为了护了他半年的寡母,他下定决心:


    “当…夜……”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朽木,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沫翻涌的咕噜声。


    他嘴唇哆嗦着,拼尽全力,终于又挤出两个模糊、却如惊雷般的字眼:


    “女…子……”


    “什么女子?!”胥衡俯身凑近,语气急促,“什么模样?是她指使的吗?”


    “嗬……嗬……”他的头在硬邦邦的枕头上痛苦地左右扭动,每一次扭动都牵动着颈上那道狰狞的伤疤,更多的血沫从嘴角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染红了枕边脏污的粗布。破碎的音节从他撕裂的气管里艰难地挤出,像钝刀刮过骨头,每一个字都带着濒死的血沫:


    “火……好……大的火……烧……烧……”


    他的瞳孔因恐惧而放大,倒映着记忆中那吞噬一切的烈焰,身体筛糠般抖得更厉害。


    “……玄……玄色…………”他断断续续,手指猛地指向虚空,指尖颤抖如风中残叶。


    “……鹰……飞……飞……”最后一个字卡在喉咙深处,变成一声痛苦的呜咽。


    那枯槁的身体如同风中残破的纸鸢。就在那“飞”字破碎的尾音尚未散尽的刹那——


    噗!


    一大股浓稠、暗红、带着刺鼻铁锈腥气的血,猛地从李方大张的口中、鼻腔里狂喷而出!温热的血点溅上胥衡的脸颊,更多的鲜血瞬间将那粗布染成一片惊心动魄的暗红。


    那双死死瞪着胥衡的眼睛,瞳孔里最后一点的亮光,在喷涌的鲜血中,骤然凝固,寇伯伸手诊脉,随即一滞,脸色惨白。


    而面对李方的胥衡僵在半空。


    医庐里死寂一片,只有外边的药炉上陶罐里残余的水,还在微弱地“噗噗”作响,单调得如同丧钟。


    江愁余定定看着胥衡僵直的背影,那宽阔的肩背绷紧如铁,每一寸线条都透出被强行压抑的痛苦,无法动弹。


    不知多久之后,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直起身,动作僵硬得,他没有再看李方的脸,闭上眼,脸孔血色全无。


    他转过身,缓缓睁开眼,那双冷寂眼眸深处,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虚无的死寂,轻顿片刻后,吩咐道:“禾安,马上去查飞鹰图案的势力。”


    禾安应是,准备转身。


    ……玄色……飞鹰……


    江愁余思及此,总觉得有些晃过的印象。


    就像是不久前才见过一般。


    到底是在哪一处呢?


    她拍了拍头,离她最近的胥衡吩咐完,本就准备开口让江愁余先回去,见她忽然如此,伸出手抓住她的腕间,“可是头疼?”


    语气虽然算不上柔和,却也好了一些。


    江愁余实在想不起,睁开眼看向胥衡抓住自己的手,他的袖角同衣袖一般皆是玄色。


    她呼吸骤然停住,猛地抬头。


    想起来了,方才谢道疏身后的仆从明明穿着靛蓝衣裳,袖角却是玄色的,还用白线绣了图样,那时匆匆晃了一眼,大约能看出是飞禽。


    若那飞禽真是鹰,那谢家岂不是是胥家灭门的凶手?


    江愁余心中顿生这个念头,同时脑海中系统播报音提醒:


    【恭喜宿主,调查胥家灭门惨案任务进度达到50%,剩余时间:三日。】


    这算是变相肯定她的猜想吗


    “你想到了什么?”江愁余的神情太过惊骇,胥衡反应过来问道。


    转身的禾安亦顿住脚步,回头看向江愁余。


    众人目光汇集,江愁余忍住油然而生的寒意,她看向胥衡,一字一句道:“是谢家,我方才看到谢道疏身边仆从袖角有鹰的图案。”


    胥衡闻言,即刻看向禾安,后者会意:“属下立刻去查。”


    如若是谢家,那谢道疏是否知情?江愁余忍不住往下想,那章问虞同他一道岂不是有危险?


    而且他们已然启程,这时去追来得及吗


    胥衡垂眸看她,似是猜到她心中所想:“我去追,你就呆在城中。”


    江愁余应下,开口说道:“你自管去,不必担忧我,还有……”


    然而正是这时,只见一玄衣暗卫匆匆自外边赶来,还未进屋,便道:“少将军,北疆有人来报信。”


    在他之后,一人冲到胥衡面前,单膝跪下:“在下乃是北疆绿林匪之首,千里奔赴只为请少将军支援。”


    她抬起头,略显黝黑坚毅的脸上不见往日的模样:“北疆蛮族率兵偷袭,南西崖已破,局势危在旦夕。”


    江愁余霎时大惊,居然是她


    这女子正是黎文桐之妹——张朔雁。


    她更没有想到,再见便带来如此石破天惊的消息。


    第76章 危矣去找胥少将军。


    张朔雁身上的皮甲几乎成了碎片,脸上沾满尘土,最刺目的是不知做了什么,她的指尖皮肉皆磨平,露出森森白骨,明明是十指连心的疼痛,她却似乎丝毫感觉不到一般,而是低垂着头颅,声音嘶哑得几乎劈裂:“受长孙先生吩咐,请少将军重回北疆。”


    胥衡周身的气息骤然凝固,他盯着跪在地上的张朔雁,眉宇间沉色不减:“说清楚怎么回事。”


    就在许久之前,胥衡同长孙玄带人还未赶到北疆时,尉迟饶坐在大帐之中,同亲信议事,面容憔悴难看,帐中亦是鸦雀无声,没人敢说话,只因北疆局势远超他们所预料。


    北疆之外的蛮族以东胡族为首,另外还有不少势力自成一部落,可称得上一个乱字,然而十年前,东胡族狼主非荷征战诸多部落,只花费五年凭借麾下兵师打服各部落。


    蛮族信奉巫神,更崇尚武力,非荷此举使得各部落认他为王,团结一心,将掠夺的目标投向南边的安国,然则非荷处理内乱之后,却因旧伤作古,可怜稚子年幼,难堪大任,于是众部落又推举族中最为力壮睿智之人为督国,便是被胥衡斩落马下的执哈何力。如今不知为何,又出了新的传言,说是东湖族又出了一位新狼主——雄才大略。


    原先暗藏反心的部落首领一一猝亡,部落巫医甚至瞧不出缘由,人心惶惶之下,便称这位新狼主乃是巫神的血脉,受上天眷顾。在这般声名之下,颇为中立与势弱的部落于是朝着东胡族靠拢,东胡族的势力相较于执哈何力时期更为繁盛。


    外有强敌,而北疆军中亦是人心起伏,朝中各派势力枝节在此处汇集,且不说蒋高瞻,便是谢派除却何瓯之外的剩余势力便让尉迟饶行事受掣肘,进退两难。


    他今日召了亲信议事便是因着一件事,何瓯被捉拿回京,新官上任三把火


    ,军中底下的人瞧着形势,有固守旧井之人,亦有想挖口新井的心思活络者,其中一人便给尉迟饶递了个消息——何瓯任职期间,因着有谢家撑腰,自己又是个圆滑性子,军中风气不佳,抢功栽赃之事不少。


    一名唤勾新知的小兵谨慎行事,从北疆细作口中得知翌日的行军计划,便将此消息报给上司卫献,军中及时调整防守,也算是大胜,没曾想卫献此人居然贪了此大功,对外便言是自己目光长远,深思熟虑之下派勾新知探得此重要情报,何瓯对卫献大加赞赏,因胥衡撤走之后,他急需在军中培养谢系一脉势力,即使知晓卫献能力平庸,此事也有蹊跷,何瓯还是略过,越发重用卫献。


    而真正有功之人勾新知明面上忍下不语,实则也是暗中报复,他知晓这些高官皆是沆瀣一气,若是要干便要干个大的,何瓯偷卖军械一事便是他捅给蒋高瞻的。


    然则谢家亦不是吃素的,平白吃了这么大亏,怎会不报复回来,细细追查之下便发现是勾新知做的手脚,于是也给他设了个局。


    一日,军中时不时亦有探亲日,说白了,便是松乏的日子,勾新知受好友之邀去酒楼吃了酒,略有三分醉意后便起身告辞,准备回军中,却撞上押运粮草的军需官,那夜究竟如何暂且不知,只晓得惊了马,军需官虽没伤着,却言由此耽误了差事,很是恼怒,便命人拿下勾新知,被眼前场景惊得酒醒过来的勾新知心中猜到自己是遭了局,愤然反抗,还伤了不少人。


    好在后来军中都统领了人马来得及时,才没闹得更大,总之,这事没过夜,便传遍了北疆大街小巷,勾新知也入了大牢,说是军法处置,即斩首示众。


    只不过后脚尉迟饶便来了,总归是新官,多得是人想试试尉迟饶的脾性,于是这消息便递到了尉迟饶的跟前。


    管还是不管?


    依照尉迟饶的暴躁性子,自然是要管,可惜这几日的情势让他有些犹疑,若是管便又得罪了世家势力,若是不管,便是叫人知晓他是个泥人脾性,之后行事怕是更加难。


    这时底下人忽然道:“报,有人求见。”


    尉迟饶本不想被人打扰,忽然又想到什么,赶紧道:“让人进来。”


    片刻后,穿着玄色的两人缓步入账,在两旁军士的注目之下,抬手摘上覆面,正是胥衡同长孙玄。尉迟饶一见胥衡,即可松了大口气,赶紧请胥衡上座。


    帐中亲信压抑住见到胥少将军的激动,愣是没人吭声。


    尉迟饶也不耽搁,将此事经过一一告知,随即问道:“少将军,我该如何”


    胥衡眼眸未变,只有一字:“杀。”


    不是杀勾新知,是以杀破局。


    翌日,凛冽的北风卷过校场,刮在人脸上,像沾了粗砂的冰刀。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杂的、令人作呕的气味:营房角落堆积的、腐败未及清理的牲畜皮革的腥臊;散落各处、已被冻硬的马粪团块散发的刺鼻酸臭;还有远处伙房里飘来的、那点寡淡粟米粥几乎被完全掩盖的微薄热气。一切都浸在一种灰蒙蒙、铁锈般的寒意里,连呵出的白气仿佛都能在空中冻住,凝成霜华。


    校场中央,尉迟饶身披玄黑重甲,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参差排列的队列。队列歪歪扭扭,士卒们穿着暖和的号衣,大多缩着脖子,眼神躲闪,带着长期散漫形成的油滑与对尉迟饶好奇的窥探。


    点卯官的声音干涩而紧张,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在死寂的空气中艰难地拔高,念出一个个名字。每一次短暂的停顿,都伴随着一声或高或低、参差不齐的回应。


    “王潘!”


    “到!”


    “李包!”


    “到……到!”


    “赵逸!”


    点卯官的声音落下。校场上只有寒风呼啸而过的呜咽,以及远处营房方向隐约传来的、被风撕扯得断断续续的狎昵哄笑和骰子撞击的清脆声响。无人应答。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额角渗出的冷汗被寒风一吹,瞬间变得冰凉。他下意识地抬眼,飞快地瞥向校场中央那个黑甲的身影,犹豫要不要再点。


    尉迟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然而,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眸,缓缓地扫过众人。


    “赵逸何在?”尉迟饶的声音不高,浑厚的声音钻进每个人的耳朵,冰冷平滑得像一把刚出鞘的刀锋。


    队尾的小校尉浑身猛地一哆嗦,他嘴唇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咯咯的轻响,眼神惊恐地扫向营房方向,又慌乱地避开尉迟饶的视线,


    “拖出来。”


    尉迟饶一眼便明了,三个字,轻飘飘落下。如同往滚油锅里溅入一滴冰水。


    他身后,两名如铁塔般矗立的亲兵猛地踏前一步。他们身上的甲叶碰撞,发出“哗啦”一声整齐而沉重的锐响,如同战鼓猝然擂动。两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漠然,动作却迅捷如扑食的猎豹,几步便朝着营房去。


    突然,营房方向爆发出几声短促而激烈的喝骂,紧接着是重物撞击木板的碎裂声和一声吃痛的闷哼。哄笑和骰子声戛然而止。


    很快,那两名铁塔般的亲兵再次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他们中间,拖拽着一个衣着明显比普通士卒光鲜许多的壮硕汉子。那汉子便是赵逸,此刻却狼狈万分,身上的锦缎袄子被撕开几道口子,一只眼眶青紫,嘴角淌着血丝。他似乎还没从赌兴和被打断的暴怒中完全清醒,一边踉跄着被拖行,一边兀自梗着脖子,醉醺醺地嘶声叫嚷:


    “哪个不长眼的狗东西敢动你赵爷?!知道爷是谁吗?知道爷的叔叔是谁吗?!睁开你们的狗眼看看!军需官赵当!他是我亲叔!你们敢动我一根汗毛试试!我叔扒了你们的皮……”


    他的叫骂声在踏入校场的瞬间,忽然扼住。数百道目光,带着震惊、恐惧、难以置信,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


    校场中央,那黑甲将领平静无波的目光穿透冰冷的空气,落在他脸上。赵逸的酒意和暴怒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彻骨的冰水,瞬间熄灭,只剩下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一路爬升,见到这场面,他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哆嗦着,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


    两名亲兵面无表情,如同丢弃一件脏东西,将赵逸重重摔在尉迟饶脚前丈许的地上。骨头撞击地面的闷响清晰可闻。


    就在这死寂得连呼吸都显得刺耳的时刻,一个怒吼声像一把钝刀,猛地劈开了凝固的空气:


    “尔敢!”


    然而他的声音无法阻拦尉迟饶的动作,他将手中的借据同押契砸在赵逸头上,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得被凝视之人蜷缩成一团。尉迟饶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士卒的耳畔:


    “军纪有言,呼名不应、更筹违慢、聚众恶戏者斩。”


    “轰——!”


    校场上死寂的空气仿佛被这句话瞬间点燃,又瞬间冻结。所有士卒都下意识地倒抽了一口冷气,无数道目光惊骇地在尉迟饶、赵逸以及匆匆赶来的赵当之间来回扫视。


    赵当脸色铁青,对着尉迟饶道:“尉迟将军好大威风,口中所言可查过了竟不分青红皂白便压人受罚。”


    听到赵当的声音,赵逸胡乱扒掉头上的纸,跪行到自家二叔面前,哭着道:“二叔救我!”


    赵当任凭侄儿扯着自己衣角,继续冷笑道:“圣人派你来是抵御北疆蛮族,尉迟将军这是藏有私心,拿人泄愤吗?”


    尉迟饶脸色未变,同赵当对视:“赵大人之名,本将早有所闻,倒是不曾想令侄未承您的口舌之辩。”


    赵斯见他态度丝毫没软化,更是毫无畏惧,走近两步,低声斥道:“尉迟饶你莫不是疯了?你若是动了我的人,这军中你也呆不下去。”


    尉迟饶没再看他一眼。他的目光转向队列,扫过那一张张在震惊和恐惧中变得僵硬的脸孔。他缓缓抬起了右手。


    “唰!”


    一直按刀肃立在他身后的亲兵统领,一步踏出。腰间的环首直刀应声出鞘!刀身在灰蒙蒙的天光下,划出一道刺眼的森白痕迹!刀鸣声尖锐凄厉,撕裂空气,久久回荡在死寂的校场上空,震得人心胆俱裂。


    瘫在地上的赵逸,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大小,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到极致的、非人的呜咽,身体猛地向上挺起,眼眸中的放松骤然停滞。


    刀光没有丝毫停顿,带着一股无坚不摧的凛冽气势,精准无比地落下!


    “噗嗤——”


    一声沉闷得令人牙酸的、筋肉骨骼被瞬间斩断的异响,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膜。


    那颗方才还因恐惧而扭曲变形的头颅,带着喷溅而出的、温热又猩


    红的血泉,脱离了躯体,在冻得发硬的地面上骨碌碌滚了几圈,最终停了下来,沾满了尘土和血污。那双瞪得几乎裂开的眼睛,好巧不巧同震撼回头的赵当对视。


    赵当往后大退几步,显然也被惊骇到,随即厌毒的目光看向尉迟饶。


    后者学着他低声道:“赵大人,本将也提醒你一件事,承着圣人令的是本将,而不是谢家,麻烦替本将转达一句,爪牙收紧一点,本将不介意以人血沥刀。”


    随后他缓缓地转过身,扫过台下那一张张失魂落魄、惨白如纸的脸孔。每一个被他目光扫过的士卒,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颤抖,下意识地想要低下头,却又被那目光死死钉住,动弹不得。


    他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每一个字都如同沉重的冰坨,砸进这片死寂的校场,砸进每一个人的心底最深处:


    “都看清楚了?”


    短暂的停顿,死寂无声。只有风卷着血腥味掠过。


    他向前迈了一小步,玄黑的铁靴踏在染血的冻土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再有违背军纪之人。”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金铁交鸣般的铿锵,穿透寒风,清晰地烙印在每一个人的灵魂上,“明日,这校场上就会多出一具尸体!”


    “哗啦——!”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校场再无一个站立的身影。黑压压的人头,如同被狂风吹倒的麦浪,齐刷刷地匍匐在那片迅速凝固的暗红血泊之前,深深叩首。


    甚至在老兵眼里,他们甚至从这位新来的将军身上看到了那位的影子。


    而不远处胥衡同长孙玄看着校场的情况,后者沉吟后问道:“少将军,谢家会不会恼羞成怒?”


    胥衡收回目光,淡淡道:“谢家也有聪明人,今日试探后他们便知尉迟饶不是可以任人拿捏的,小动作会有,但在大事之上反而会三思而后行。”


    果不其然,后面两日,军中风气显然好转许多,严肃军纪之下,众人各司其职,不敢懈怠,勾新知依照军纪罚了三月俸禄便出了大牢,尉迟饶也及时派人接触他,算是收进麾下。


    胥衡也趁这两日去拜见了军中的叔伯,不免提到胥家,他们亦是长叹一口气,不知该如何劝胥衡,只能道会替他稳住军中局势。


    在他们这些老人眼中,无论换了多少统帅,他们心中北疆军之首始终只有也只能是胥衡。


    胥衡没有再多言,沉默片刻后,又问了当年的一些细节起身告辞。


    在收到江愁余的信后,他便启程赶往窠林城,而长孙玄则留在北疆静观其变。


    按照张朔雁所说,胥衡走后不久,东胡族那位新狼主率领部族精锐破了南西崖。


    “屠城……三日……整整三日。”


    张朔雁闭上了眼,每一个字都是从肺腑中挤出来的。


    她离开垣州后,辗转去了北疆,因缘巧合做了绿林匪的首领,绿林匪不过是一群无家可归的流民所建,为着一口吃的,众人迫不得已算是落草为寇,平日的吃食皆是山中所种,偶尔接些护货的活计,张朔雁打算花费银两请先生上山教寨中幼童识字念书,只可惜沾了匪字,读书人根本不愿和他们扯上干系。


    万般无奈,张朔雁只得亲自教书,恍惚间好似回到幼时,长姐也是如此一字一句教她,日子过得算是安稳,直至山下又开始征兵。


    寨中的青壮有想挣个前途的,也有想为着儿女洗白名声的,他们头也不回地下山了,每隔一段时日才能回寨中,一人接一人地去,与此相应的是,绿林匪逐渐被人尊称为义匪。


    张朔雁最终下了决定,将寨中剩下的人转移到镇上去,一是老者头疼脑热能及时就医,二是幼童也能去书塾就学。


    但她万万没想到,东胡族的兵马朝着北疆进了一步。


    一时之间,北疆人心浮动,回来探亲的人露了口风,说是由尉迟将军领兵,去南西崖驻守,全看之后东胡族动作。


    蛮族已经沉寂许久,骤然一动,直接将北疆打了个措手不及,但多数人仍旧相信,蛮族虽有野心,可胥少将军威风未倒,谁人敢动。


    张朔雁听到这流言下意识眉头一皱,心里清楚,非我族类,有所图谋,便迟早会露出獠牙,更何况如今胥少将军何在,以无影之人来震慑虎狼之师,岂不可笑?


    这股不好的预感一直维持到两日后,传来消息,南西崖已破,东胡兵势汹汹,直指他们脚下之土——锡府,好在南西崖同锡府之间还有九连铁峰,依据天险,说不定还能暂挡数日。


    她丝毫没有犹豫,立刻安排寨中人的去向,如今得了消息,多数镇上百姓都在往后方逃离,她本来计划也是如此,没想到,寨中最年长的福老找到她道:“首领之意我等清楚,只不过我们都是一把老骨头,走不动,也不想走。”


    “若是能死在故土,也是落叶归根,我问过其他人,他们也都这般想。”


    “只是,寨中稚子无辜,还请首领安排好他们的去处。”


    老者语气喟叹,转过身晃悠悠地回了山林。


    张朔雁睁着眼愣了半刻,随即站起身迅速安排稚子去向,选了寨中有身手的妇人护送他们去南方。


    而她则是取下木架的长枪,一人一骑赶往南西崖,总归要像福老说的,让他们落叶归根。


    她赶了一日一夜的路程,却止步于南西崖十里外,只见城中火光漫天,数不清的无头尸首被悬挂在城头,成了张朔雁挥之不去的噩梦。


    她什么也顾不得了,弃马拍了拍它的头,说道:“你自去吧。”


    便准备独自进城,哪怕只抢回一块骨头。


    就在这一刹那,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从侧后方袭来,她看不见,身手迅捷地反手挥枪,又被力道拦下,那人开口道:“你想死吗?!”


    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在拉扯,每一个字都刮得人耳膜生疼,却又带着铁一般的硬,“看清楚!那是火坑!进去就成灰了!”


    张朔雁回头道:“放开我!你是何人?”同时手中长枪送过去。


    那人躲过后退两步定住:“长孙先生请你过去。”


    他指了林中一个方向,继续道:“我家主子是胥少将军。”


    胥少将军?


    张朔雁愣住,不是外面皆传胥少将军不知所踪,大约是已死了吗?


    她不知道是否该相信眼前人,那人道:“你是绿林匪首领,更早之前,你是垣州黎家之女。”


    这一句话下来,张朔雁心中大惊,对方竟然知晓自己的身份。


    片刻后,她跟着玄衣人来到所谓长孙先生的面前,后者踩着草鞋,脸色微白,依旧不掩洒拓,只是此刻他神情严肃,屈身对她行了一礼:


    “张首领,某知你心中悲痛,但某希望能得你一助。”


    “什么?”张朔雁冷声问道。


    他抬起沉重却依旧有亮光的眼眸:“速速前往南边的窠林城,寻到胥少将军,让他来支援北疆。”


    “告诉他,尉迟饶重伤未醒,军中有人反叛,群龙无首,而东胡狼主确有其人,却还未现身,北疆危矣!”


    张朔雁吃了一惊,居然连北疆统帅都重伤,那东胡族攻势不言而喻。


    “危矣”两个字,他咬得极重,眼眸中是孤注一掷和恳求,“某要继续在此地统合兵力,盯着东胡族的下一步。”


    “只有拜托给张首领!”他一锤定音。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坡顶风刮过,张朔雁才发现这位长孙先生衣裳污黑之下有一道深可见骨的狰狞伤口,新鲜的血液正从裂开的皮肉里不断渗出,蜿蜒而下,滴落在尘土中。


    第77章 联盟西北异动。


    堂中张朔雁气噎声嘶,字字泣血。


    她冒着血色的眼眸定定看着胥衡,只等他的吩咐,是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恳求与期盼。


    希冀眼前这人能去挽救北疆。


    胥衡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里投下沉重的阴影,几乎快要遮住榻上李方的尸身。


    他的目光转而望向门外的北端,仿佛能透过千里之隔,看到那巍峨的关城在烈焰中崩塌,脑海中闪过江愁余所言,即使谢家不是罪魁祸首,但也绝对知晓那年真相,屠戮胥家满门,他追索了整整两年、如同毒蛇般潜藏的元凶,如若当下快马加鞭,或许刚好能拦下谢家人马。


    他闭上眼,目前却交替闪现着截然不同的画面:一边是铁骑踏破山河,另一边,是平原上缓行的车马。


    家仇与国难。


    胥衡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痛楚已被一种冷硬的决绝覆盖。“备马,”他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去锡府。”


    张朔雁闻言松了一口气,江愁余将她扶起,让寇伯替她治伤。


    锡府离窠林城远,胥衡清点自己手下人马先去查探情况,张朔雁也不顾伤,毅然决定同行。与此同时他命人传信给恪州等势力借兵,京城的情况不定,他不能将自己的命交给那位。


    知晓北疆被袭的消息,孟别湘先是不敢置信,勉强接受后便言会传信给孟还青。


    听见孟还青之名,在一旁沉默不言的张朔雁忽然抬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


    在她走后,时而会从垣州来的行商打听长姐的情况,得知长姐过得安稳她便安心了些,像是心中某一块被人妥善安置。


    江愁余知道她的心思,便轻声道:“孟少夫人已经怀胎四月了,待北疆之事处理完,你可去看看她。”


    张朔雁先是一愣再缓缓点头,随后像是忍不住一般,问道:“这位娘子,你为何……”


    她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总觉得眼前之人每次看她总有种熟稔。


    江愁余后知后觉,对哦,在张朔雁视角,确实不认识自己。


    于是就三言两语将当时偷听一事和盘托出,有些不好意思:“那日确实是失礼……”


    听了一阵的孟别湘靠在江愁余肩上,也笑道:“是我们不对,要不是你伤势未好,我定然以酒谢罪,下回一定!”


    江愁余严重怀疑是孟别湘想喝,戳了戳她的软肉,孟别湘强撑着面不改色。


    而张朔雁也没想到当时居然有此事,心中不生气,大约是人在外漂泊许久,听到从前的事,还觉得恍如隔世。


    “没关系,也许就是缘分。”说着,她难得地笑了笑,也正是因为这段缘分,她得知了长姐的消息。


    胥衡很快点兵完毕,朔风卷地,吹过城门口斑驳的砖石,又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抛入半空。天光晦暗,江愁余站在城外道,才后知后觉原来深秋已至。


    东胡来势汹汹,野心不小,张朔雁来报信时,想必亦有信使往京中赶,只看圣人作何应对,局势紧张,胥衡便打算即刻启程,战场无眼,他放心不下,于是让江愁余留在窠林城,同孟别湘一道。


    “等我回来。”胥衡跨上马,垂眸开口,声音如同往常。


    江愁余抬头看他,撞进他深潭般的眸子里,笑了笑:“少受点伤,我在此处等你。”


    同时吸了吸鼻子,按理来说,她知道胥衡不会有性命之忧,没想到居然还哭,不愧是闻之丧胆的热恋期。


    感觉到视线瞬间模糊,她准备转身偷偷擦掉,就听见对面的人似叹了口气,屈身过来,阴影瞬间笼罩她,连带着冷寒的气息,指尖擦过脸颊。


    等到暖意消失,视线逐渐清晰,就见旌旗猎猎作响,在风中撕扯出呜咽般的声响,胥字旗忽隐忽现,沉重的玄甲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那挺拔如松柏的背影,汇入沉默如铁的黑色洪流,被马蹄声、车轮声、甲胄碰撞声汇聚成一股低沉的轰鸣,越来越远。


    直至那一片玄色逐渐消失不见,江愁余转身同孟别湘告辞,她准备再去地窖一次,问问香娘一些新问题。


    到了地窖,相比于上一回,香娘身上没有多余的伤,整个人状态却更加虚弱,江愁余让禾安在门口等着,她只提了一盏更明亮的琉璃灯,轻轻放在两人之间的石桌上,灯光瞬间驱散了部分阴影,也清晰地照亮了香娘脸上刻意维持的冰冷和戒备。


    “香姐姐。”江愁余声音轻松,随意地坐在香娘对面的木凳上,姿态放松,仿佛只是来闲聊。


    可惜没带瓜子。她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还准备熬一熬呢。


    香娘眼睫轻颤,连呼吸都刻意放得轻缓绵长,地窖只有时不时的锁链声响。


    她如此防备自己,江愁余并不意外,毕竟上一回吃了大亏。


    江愁余拿起桌上的粗陶壶,倒了杯水给她。“今日有人来报信,东胡狼主现身,占了南西崖。”


    这惊天消息送入耳畔,香娘的指尖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但快得如同错觉,她依旧低着头,不肯开口。


    江愁余并不气馁,她开始慢条斯理地“自言自语”,语气轻松,好似同熟人分享今日的趣事:


    “你们计划还算精妙,一方面借用胥家之事引我来窠林城,或者说,真正的诱饵是我,你们想将胥衡引到窠林城。”她停顿,仔细观察。香娘的肩胛骨似乎绷紧了一瞬,又强迫自己放松。这细微的肌肉变化,在江愁余眼中已是明了——她赌对了方向。


    “但我亦有些好奇,你们为何如此断定胥衡会为了我来窠林城?”江愁余的声音更轻了,至少在她来看,明面上她同胥衡的关系不算光明正大,“除非那个人熟知我和胥衡的事,她本身就是我认识的人?”这次,香娘的呼吸出现了明显的停顿,虽然她立刻调整,但那瞬间的紊乱被江愁余精准捕捉。


    果然,这位领导是她认识之人?


    会是谁呢?


    江愁余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光亮在她眼中跳跃,形成一种隐约的压迫感。“香姐姐,我还有个问题,希望你能替我解惑,东胡是不是同西北什莫族联盟?”她直接抛出章问虞所记载的事。


    香娘猛地抬起头!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和江愁余对视。那双眼睛里不再是冷嘲,而是瞬间涌起的惊涛骇浪!尽管她立刻用意志力压制,但那抹震惊和难以置信的锐利光芒依旧无法掩饰。她甚至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嘴唇微张,却在对上江愁余洞悉一切的目光时,硬生生将话咽了回去,重新死死抿住唇,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


    江愁余的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撞击着,香娘的反应已经足够说明,但她忍不住疑惑,按照章问虞所书,明明东胡叛乱是在年底,甚至两族合作是在明年,如今却提前了。


    不会真是她的蝴蝶效应吧。


    江愁余没有乘胜追击逼问何时合作的,毕竟对于如今局势已经不再重要,同样她知道此刻的香娘警惕性已提到最高,再逼问细节只会让她彻底龟缩。江愁余反而向后撤了些,给了香娘喘息的时间,甚至端起自己那杯水,轻轻啜了一口。


    “香姐姐。”她放下杯子,眼神却变得难以捉摸,“你难道不好奇我为何知道这些事吗?”她站起身,拿起琉璃灯。“毕竟连‘她’都颇为忌惮我的存在,所以等不及想要你杀了我。”


    江愁余走到地窖口,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声音清晰地传入阿月耳中:“香姐姐,你难道没好奇过你的过去吗?你是谁?亲人何在?为何会出现在北疆?”


    说完,江愁余不再停留,提着灯径直走了出去。沉重的地窖门在她身后轰然关闭,隔绝


    了光线,也隔绝了声音,只留下香娘一个人,被重新投入冰冷的黑暗与死寂之中。


    一切归于死寂,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微弱噼啪声。香娘维持着抬头的姿势,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脑海中不停充满了剧烈的挣扎。


    她心惊肉跳的是江愁余那洞悉一切的眼神和笃定的语气,绝对这不是在诈她,她语气中的自信,让香娘第一次对自己的任务,对于那位发布的命令产生了巨大的动摇和恐慌。尤其是那位对江愁余的评价都是——阻碍。


    香娘的眼神在绝对的黑暗里剧烈地闪烁着,内心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


    一出地窖,江愁余语气如常,对旁边的禾安说:“快来扶一下我。”


    禾安赶紧捏住她的手,明显感觉到她的手在颤抖。


    江愁余垂眸看向自己的不争气的手:……怕毛!


    还好没被看出来。


    ……


    西北部族营地边缘,落日熔金,将西边的天空染成一片血红。首领图伊高大的身影伫立在一处土丘上,如一块沉默的磐石,他身上的沾染着西北一贯的沙尘,粗粝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弯刀的刀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穿透渐起的暮霭,死死锁在东边的远处——那是东胡族的领地。


    半月前,东胡族的使者不请自来,双手奉上一卷羊皮纸,图伊认的中原字不算多,使者便以口述——两方联盟,合兵一处,突袭那道如天堑般横亘在草原与南方沃土之间的连绵千山,往南是丰饶的沃土,不同于西北的苍茫,什莫族能够分得的战利品在使者口中唾沫横飞而出。


    图伊没有应下,也没有回绝,只说他要同族中商量,还要问询长生天,使者笑着道应当,眼中的鄙夷他也没有忽视。


    东胡族的邀约太过突然,甚至让他嗅到阴谋的味道,图伊思考了数日都还未定下,在他身后,年轻的勇士哈则按捺不住心头的躁动和困惑,上前一步,声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急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首领,东胡族的鹰旗已经竖起,他们的勇士像沙暴一样聚集。使者说,机会千载难逢……我们,答应吗?”


    图伊没有立刻回头,裂风吹动他鬓角夹杂着霜雪的头发,许久,低沉的声音才响起,像滚过戈壁的闷雷,每一个字都砸在哈则的心上:


    “答应?”他缓缓转过身,脸上深刻的皱纹在阴影中如同刀刻,眼神复杂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混合着疲惫、洞察和一种沉重的无奈。“哈则,你看到的是什么?一场分享盛宴的盟约吗?”


    哈则被他眼中的沉重震慑,一时语塞,不知该作何言语。


    图伊抬起粗糙的手,指向那片南边的土地,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


    “南边的大国有他们的守护神,就像我族的长生天,你见过那个人吗?”


    哈则摇头,他才成年,参加过族中的许多次游猎,却没有见过族外的人。


    图伊继续道:“我像你这般大时也有野心,族中的所有勇士我都挑战过,却败给了他。”


    “那时的他,我想想,比你的年岁还小,人却是无法刺穿的顽石。”


    图伊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东胡的那位野心不小,邀请我们联盟,是想让我们作为他用来撞开那道天堑的‘攻城锤’,是消耗品!是铺在胜利之路最前面的、注定要流尽鲜血的石头!”


    哈则的脸色白了白,争辩道:“可是首领,使者说……战利品按战功分配……”


    “战功?”图伊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打断了他,“在东胡的天平上,我们整个部族战士的性命,不值一提,我们倾巢而出,就算侥幸不死在山下,最后能分到的,不过是他们啃剩下的骨头渣滓,还要付出多少好儿郎的性命?”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脚下自己部族的营地。那里篝火点点,炊烟袅袅,隐约传来孩童的嬉闹声和妇人呼唤归家的声音。经过内乱之后,他致力于让大家休养生息,如果此时再起战争,那族中的勇士只会越来越少,毫无疑问,那便是部族的衰落。


    “更重要的是,哈则,”图伊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悲凉,“那道关,不仅仅是山。它隔开的,是两种部族。草原是我们的根,是长生天赐予我们驾马驰骋的地方。关内的世界,繁华似锦,却也暗藏杀机,如同极易忽视的沼泽,一旦卷入其中,就像雄鹰被关进金丝笼。东胡想成为关内的王,而我们……”


    “或许会在那片不属于我们的土地上,失去生命,更会忘记曾经孕养我们的雪水。”


    一阵寒风掠过土丘,卷起枯草和尘土。图伊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寒意的空气,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当他再睁开眼时,那里面翻涌的痛苦挣扎都沉入深潭,只剩下一种磐石般的决绝和深不见底的忧虑。


    “不答应,东胡的兵师可能立刻就会调转方向,踏平我们这片水草并不丰美的营地,拿我们的头颅祭旗,再裹挟我们的妇孺去填充他的部族,甚至成为他们的试药人。我们……没有选择。”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声音却异常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草原的法则就是如此,哈则。狼群捕猎,弱小的狼要么追随,要么被撕碎。我们太弱小了,弱小到连拒绝的资格,都是一种奢侈的妄想。”


    图伊的目光再次投向自己部族那相对黯淡、却充满生活气息的点点篝火。他的背影在血色残阳的映照下,显得无比孤独而沉重,仿佛背负着整个部族的命运。


    “传令下去吧,”他的声音疲惫而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召集所有能拿起刀枪的勇士。告诉族人们……准备打仗。不是为了荣耀和财宝。”他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浸透了苦涩与无奈,“是为了……活下去。像草原上最卑微的野草那样,汲取水的滋养,愿长生天会庇佑我们。”


    他说完,不再看哈则,而是朝着天空做了几个手势祈祷,身后的哈则不知为何,草原最英勇的男儿第一次感到不安,是为了部族悬而未决的前途。


    但愿长生天保佑我们。


    他想。


    千山之隔的西北军营中,烛芯“啪”地爆开一星火花,伏案疾书的章修笔锋一顿,一滴浓墨迅速在军报上洇开,他搁下笔,捏了捏紧锁的眉心,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桌角——那里空空如也,本该摆放着来自京城的邸报,已经连续七日空无一物。


    “殿下,”赵峰的声音沙哑,“您已批阅了半日,歇息片刻吧?巡防营报,今日风沙过大,各部已按令加强警戒。”


    章修没抬头,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案几,发出单调的叩击声,在空旷的大堂里显得格外清晰。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京城的消息还没传来吗?”


    “许是天寒地冻,驿道艰难……”赵锋试图宽慰,但这话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西北驿道虽苦寒,但朝廷传递军情政令的八百里加急,从未无故断绝七日之久。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甲胄碰撞的铿锵声,打破了堂内压抑的寂静。


    “报——!”一个浑身裹挟着寒气与尘土的小兵几乎是扑进堂来,单膝跪地,气息粗重,脸上带着惊惧,“启禀统帅!北、北边出事了!”


    章修“霍”地站起:“何事?”


    小兵喘着粗气,声音因恐惧而发颤,“小的随斥候小队深入空谷附近哨探,发现……发现什莫族的精骑正在大规模集结!人数远超以往秋掠!他们似乎在向千山方向移动,动作极快,绝非寻常游牧!”


    “千山?!”赵锋冷声道,“那里已近我朝边域!他们想干什么?”


    章修的脸色瞬间难看,虽说什莫族换了新首领,还向安国求亲,但圣人没应,因此不放心才派自己前来督军,自他来此,什莫族一直老实,没想到这回居然懂了,而且绝不是


    小规模的劫掠,这是有预谋的军事调动!是战备!


    更深的焦灼猛地窜上章修心头。部落异动,狼烟将起!这本是边关常事,他身为镇守大将,自有应对之策。但此刻,那七日断绝的京城音讯,让他有种更加不好的预感。


    简直是内忧外患。


    “集结规模?可看清旗号?”章修回过神,每一个问题都直指要害。


    “回统帅!尘土太大,旗号未能辨清,但马匹精壮,甲胄反光,必是主力!”小兵努力回忆着方才所见。


    “再探!”章修沉思片刻道,“加派三倍人手,我要知道他们每一刻的动向!快去!”


    “得令!”小兵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


    堂内再次陷入死寂,只剩下风沙扑打窗户的呜咽声,以及烛火不安的跳动。赵锋看着郡王走到巨大的舆图前,目光落在代表什莫族领地的那个标记上。


    “殿下……”赵锋想到什么,上前一步,声音凝重,“西北异动,非同小可。是否……立即整军备战?同时,是否要向京城八百里加急奏报?”


    “备战!立即备战!”章修踱到窗边,猛地推开沉重的木窗。凛冽的寒风裹着沙粒扑面而来,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也让他滚烫的头脑稍微冷却了一瞬。他望向南方,那是京城的方向,目光仿佛要穿透这无垠的戈壁和连绵的群山,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杀伐之气,暂时压下了所有纷乱思绪,“增兵一倍!烽燧台十二时辰双岗!所有斥候撒出去!粮草、军械、滚木礌石,全部给我检查到位!告诉各营主将,随即应战!”


    “是!”赵锋抱拳领命,肃杀之气弥漫。


    “至于京城……”章修的声音低沉下来,“再派一队精锐信使,乔装改扮,分三路,走最险的密道,务必把军情和我的亲笔信送出去!同时,放出我们的猎鹰,往京城方向。”


    “属下明白!”


    章修沉默片刻,忽然下令,“牵马来。”


    “殿下?您要去哪里?此刻外面……”赵锋惊问。


    “去空谷!”章修抓起案上的佩剑,剑光映着他锐利的眼睛,“什莫族这回太过突然,我觉得有蹊跷。”


    “殿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您身份尊贵,万不可亲身涉险!探察之事交给斥候……”赵锋垂首劝阻。


    “尊贵?”章修语调没有起伏,却隐隐带着讽意,“你怕了忘了我这封号如何来的?”


    先忠才有尊贵,而且退一万步说,如若西北被破,那虎视眈眈的北疆更是毫无顾忌。


    赵锋不敢再劝,只得紧随章修身后,风沙似乎更大了,呜咽着,好似提醒他们即将面临的风暴。


    第78章 惩罚路边的男人不要捡。


    十一月,快至年末,城中百姓陆续准备着年货。


    街道的大小铺子还开着,与之前的冷清景象截然不同,纵然是傍晚时分,进城的队伍依旧排得长,人气鲜活,挑担的汉子扁担两头晃悠着盖了红布的箩筐,妇人仰着笑同前后的人说话,还指着自己篮子里的菜蔬,说这些都是嫩生生的,可舍不得卖。


    “江娘子回来啦!”一个嘹亮又带着沙哑的嗓音,如同投入嘈杂的小石子,偏生激起更大的喧嚣,说话之人正是城门旁卖豆腐的王嫂,她系着洗得泛白的蓝布围裙,手里还拿着舀豆浆的长勺,脸上荡起爽朗的笑容,朝着缓缓停住的车马说道:“娘子来一碗热乎的豆浆!”


    她这一招呼,众人的目光瞬间聚集过来,也附和着,方才说自己不卖菜的妇人直接往前挤过去,嘴上喊道:“江娘子,我这菜就是给你留的。”


    马车停住,有人缓缓掀了青布帘伸手接过王嫂的热豆浆,笑着道:“好喝!下回我来尝尝豆腐。”


    听到江愁余的话,王嫂激动难以言喻,嘴角都快咧到耳畔:“娘子的豆腐我都包了!”


    不过其余人的江愁余都一一婉拒,毕竟窠林城才从瘟疫中缓过来,众人的口粮其实也不多。


    “噼啪!噼啪——!”清脆的爆炸声就在马车侧后方不远处炸响,带着一股硝石特有的刺鼻气味。几个追逐打闹的总角孩童,手里捏着刚点燃的摔炮,正嘻嘻哈哈地互相投掷。其中一个穿着臃肿棉袄、脸蛋冻得通红的小丫头,被同伴推搡着往前踉跄了几步,恰好停在马车窗下。她懵懂地抬头,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毫无遮拦地撞进了那张脸。


    小丫头愣了一下,显然认出了这位常在告示榜下、或是在修屋舍的街口见过的“大人”,脸上还带着玩闹的兴奋红晕,竟咧开缺了颗门牙的嘴,脆生生、毫无顾忌地喊了一句:“江姐姐好!”


    江愁余今日出门没有带饴糖,不然高低得给这小姑娘几个,说话甜滋滋的,同百姓打完招呼,她放下车帘,目光落在马车上的另外一人。


    他盘腿坐着,高耸的颧骨如同山峦突起,身姿却像草原上随时准备扑击的豹子,舒展中带着野性的张力。古铜色皮肤在车厢略显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光,颈间、腕上缀满了打磨得油亮的狼牙和不知名的兽骨饰物,随着马车的颠簸轻轻碰撞,发出细微又清晰的“咔哒”声,身上那件翻毛的旧皮袄,边缘磨损得厉害,透着一股风霜尘土的气息,似乎没察觉到江愁余在看他自顾,自拿着马车上的糕点狼吞虎咽,多出来的空隙用蹩脚的中原话说道:


    “这点心还不错,刚才的那白花花的是什么?”


    江愁余欣赏完,心想这就是好友羡慕不已的骨相脸吗?同时也是佩服这人的好心态,耐心解释道:“豆浆。”


    他模仿江愁余的口音念了一遍,露出大白牙:“记住了。”


    江愁余没打扰他进食,脑海里划过遇见这人的场景,胥衡走后,她帮着孟别湘处理窠林城的事宜,对城中进行时疫后重建,等到百姓的营生逐渐走上正轨,孟别湘接到垣州的信,信中所言事情紧急,她犹豫再三还是打算回垣州一趟,让江愁余暂代窠林城城主一职。


    城中值得信任的话事人少之又少,她能相信的只有江愁余。


    江愁余也万万没想到,自己也是吃上公家的饭了,难道这就是主角光环吗?这般想着,她还是应下了。


    东胡族攻占南西崖的消息不胫而走,胥衡也到了锡府集合残部以部署,京城亦是很快传出圣人令,命胥衡为北疆统帅,诸州支援,共守北疆。江愁余那日审过香娘之后,便着人去打听西北的情况,得到的消息无一不是安稳无异动,但她还是给胥衡和章问虞分别去信,告知胥衡西北什莫族或许会同东胡联合,数日后回信至,信中称他已知晓,不必担忧,若是事有急变,可退至京城。


    江愁余在最后一句停顿片刻,才拆开章问虞的信,信中写会替江愁余盯住谢家,京城局势变化亦会及时知会她。先不谈京城如何,如今大战一触即发,窠林城周围州郡都起了不少乱子,囤粮抢财帛的事情不胜枚举。


    前两日,离窠林城最近的官道上忽然有了一队来历不明的劫匪,害命夺财,消息传到江愁余此处,她便带着禾安和魏促前去剿灭。他们伪装成普通商队,跟着的马车装了米粮,都是如今千金难买的东西,果然,到了山口处,那伙悍匪就跳出来,江愁余正准备命禾安动手时,一人像从路旁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样,突兀地出现在道中,一身功夫诡谲狠辣,出手毫不含糊,两三下便解决对面十几人,禾


    安瞧着他的身手,同魏促一道将江愁余护在身后:“此人非安国人,身手也像是北边的。”


    江愁余心道,不是北疆还未被攻破吗?怎么敌国细作这么光明正大就出来了??


    尘埃落定后,那人拍了拍沾上的沙土,不紧不慢径直走到江愁余面前,像是没看出众人脸上的警惕,目光灼灼:“你看起来有很多财宝。”


    江愁余:……那你看错了,我浑身都是粗布,哪里像有钱的样子。


    那人继续道:“你可以招我吗?我可以当……赘……赘婿,保护你。”他用着不熟练的中原话说道,又往前迈了一步,似乎完全没认识到自己说的什么惊天之语。


    他这话一出,江愁余忽然想到那句总结的小说名言——路边的男人不要捡。


    她反应迅速地按下禾安和魏促的刀剑,盯着面前这位高个子却不太聪明的傻大个,灵光一现,声音放缓:“我不缺赘婿,我缺长工,你如果愿意的话,那每日都能吃饱。”


    为了爱情捡必然是be,为了事业那可就不一定了。


    这人明显没理解前面半句,但听懂了最后吃饱两个字。


    最后他成功应聘,上了马车,江愁余给他递了糕点充饥,也得知他的名字叫做阿什回,一个听起来就像草原上烂大街的名字。


    江愁余思绪回笼,便感觉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她看向对面,问道:“何事?”


    阿什回坦荡荡说道:“你生得比我阿姆好看。”他顿了顿,道:“而且他们都很喜欢你,眼睛像莫伦湖的水。”


    毫不掩饰的夸赞,江愁余一点没脸红,全当是自家小侄子夸自己,反而伸手拿起小几上温着的紫砂壶,给自己斟了一盏茶,他提到的湖泊名称比较陌生,她没有听过,于是直接问道:“你是从哪里来的?”


    阿什回嘴角咧开一个弧度,带着草原特有的粗粝感,却不回答。


    江愁余心想:这人还挺敏感的,一到关键问题就沉默,看来也不傻。


    马车晃晃悠悠到了江愁余的小院,她跳下马车,对魏促道:“给他找间屋子住下吧。”


    经过时疫一事,魏促对江愁余很是信服,基本不会质疑她的决策,饶是有疑虑也压在心底:“是,属下这就去。”说完便去调转马头。


    没听懂但见马车缓缓动起来的阿什回,一下急了,直接跳下车,语速飞快地说了什么,见江愁余不懂,他用上手脚比划。


    江愁余连猜带蒙,发现对面是在问:“为什么我不和你住在一起?”话语直白到无礼。


    她直接道:“不行,你跟他走,不然我就不招你了。”


    阿什回露出受伤的表情,而对面的江愁余心如冷铁,不为所动,直接转身回小院,她的身影消失,他才勉强跟着魏促走。


    躺在舒服软榻上的江愁余终于能长叹一口气,按了按隐痛的眉间,给她斟茶水的禾安见此,还是不放心,便道:“要不属下去请一下寇伯,再给您看看。”


    她还记得是少将军走后的第三日,娘子让她去地窖看看香娘情况如何,等她查探回来推开屋门,娘子已然昏在地上,脸色苍白,满是冷汗,好似受着看不见的酷刑。


    禾安连忙去请寇伯,后者诊过后却道除了体弱,娘子并无病症。


    可从娘子模样来看,哪里会没有病症,寇伯只好开了幅安神镇痛的药方,娘子喝完总算好了些。


    江愁余看着禾安的担忧,心中亦是说不出的憋屈,谁知道那狗系统居然来真的,因为北疆之事,调查胥家灭门真相的任务到达时间限制没有完成。


    她正想着之后该如何做时,【滋滋——】


    毫无预兆,尖锐的电子噪音猛地出现,她浑身剧烈一颤,几乎瞬间从榻上弹起,又被无形的力量死死摁回原地。


    【惩罚程序启动。】系统的合成音紧随而至,毫无起伏,每一个音节都像淬了冰的刀片,精准地刮过耳膜,【目标:江愁余。惩罚方式:五级神经电击。持续时间:五分钟。倒计时开始。】


    冰冷的声音落地,如同宣判。


    难言的痛苦,在倒计时“开始”二字落下的瞬间,骤然降临。


    那不是皮开肉绽的痛,也不是钝器敲击的闷痛。它更像是活生生被无形的巨手攥住灵魂,猛地向四面八方撕扯。一股狂暴到无法形容的电流,毫无征兆地贯穿了全身!它从每一寸皮肤下、每一块骨骼的缝隙里、每一条神经纤维的末梢深处,轰然爆发。


    五分钟的电击。


    不开玩笑,江愁余甚至觉得命已经去了一半,痛得满地打滚。


    那日之后,时不时就头疼,她怀疑是电击的后遗症,怒而投诉,结果拿回权限的374号小声解释是因为她这副身体太虚弱的缘故。


    受伤者有罪论。


    江愁余算是长见识了。


    第79章 关隘一剑分头颅。


    北疆的冬来得更早些,如同刮刀子的朔风,还卷着粗粝的雪沫子,一些禁不得寒的新兵身体不敢瑟缩,眼睛死死钉在城头上,那处有一面旗角翻卷的旌旗,而胥衡就立在这面安国的旗帜下。


    他身形挺拔,如同不远处的连绵山脉,玄色重甲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霜,那张脸经了风雪打磨,似乎更加冷凝了些,唯有一双沉静的眸子,此刻正穿透呼啸的风雪,投向关外那片被茫茫白色覆盖的旷野。


    极目远眺,一队灰色的人马在整片雪原匀速移动,方向正是山脉这边,无数粗壮的马蹄踏在冻土,发出不小的轰鸣,隔着如此距离,却依旧能感觉到这上万东胡铁骑的威势。


    “少将军。”北疆的老将余奎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极力压抑的粗重喘息,“斥候回报,东胡铁骑已至河骆漠,至多半日便会达喀色山脉。”


    喀色山脉中部有一道,从前是安国同北疆以外蛮族通商的管道,后逐渐荒废,可此道仍旧是直抵锡府的最快路径。


    胥衡没有回头,视线依旧牢牢钉在远方那片越来越近、越来越稠密的黑色浪潮上,沉吟片刻道:“传令。”他的声音清晰地贯入身后所有将领耳中。


    “其一,即刻焚毁锡府所有粮秣屯点,一粒不留。”


    命令简洁,其中意思让人胆寒,几个负责粮秣的将官脸色瞬间煞白,嘴唇翕动了一下,却还是没有说话。


    “其二,”胥衡的声音毫无波澜,继续下达着指令,“撤离锡府剩余的百姓,明日之前。”


    这一次,众人连呼吸声都似乎停滞了一瞬,先是断粮再是撤民,难道决定放弃锡府了吗?


    “其三,”胥衡转过身,缓缓扫过身后一张张惊疑脸,最后落在一位身材异常魁梧、沉默如山的黑甲将领身上,“熊镶。”


    “末将在!”那黑甲将领猛地踏前一步,声如闷雷。


    “率你麾下三千玄甲重骑护送百姓至淮边城。”胥衡的手指指向后边隐在平丘之后的城池,“死守城中,未得我号令,擅动一步者,斩!”


    “末将,领命!”熊镶没有丝毫犹豫,抱拳低吼,转身便走,沉重的甲叶摩擦声铿锵作响,迅速消失在通向城下的阶梯口。


    三道军令轰然落下,整个城头陷入一种近乎窒息的死寂,胥衡再次转过身,面朝城外,“其余人随我前往关隘口设伏。”


    饶是从前见惯他用兵的余奎也下意识呼吸一窒,除却少将军同他,剩余不过百人,如何能抵挡上万铁骑?


    胥衡显然意已决,转身下城楼,翻身上马,声音不高:“今日生死未知,若有不怕死的便随我来。”


    意外的是,无论老兵还是新兵,脸上有着不同神情,脚步没有退一步,相反不约而同喊道:“我等同少将军,生死不论。”


    ……


    锡府距离喀色山脉较近,且途中全是平原与小丘,他们更快一步达到关隘口,两侧绝壁如刀劈斧削。谷底最宽处不过十余丈,怪石嶙峋,只容得下三五骑勉强并行。一条被马蹄和商队踩踏了不知多少年的模糊小径,逐渐消失在峡谷深处更浓重的阴影里,空气里弥漫着干燥的尘土、岩石的冷腥。


    胥衡率先伏在峡口东侧最高一处断崖的背风处,目光沉静如古井寒潭,穿透峡谷入口弥漫的薄尘,投向北方那片被枯黄草色覆盖的苍茫原野。


    忽然脚下传来极其轻微的悉索声,一个身形精瘦矫健,如同能在峭壁上行走的岩羊的人手脚并用地攀了上来,他是本队的斥候,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长途奔袭后的粗重喘息,却又异常清晰:“少将军,来了!最前面的人大概有七千上


    下,全是轻甲快马,打头的是“黑狼旗”!离峡口……不足十里!”斥候的手指向北,指尖微微颤抖。


    黑狼族是东胡族统率的部落,轻骑兵尤为突出,上回北疆之乱也是他们为前锋探路!胥衡微微偏头,目光扫过身后匍匐在乱石缝隙、枯草丛中的影影绰绰,整整三十人。没有披甲,只穿着利于攀爬的紧身劲装,外面罩着同样的灰扑扑伪装斗篷,这些都是跟随上一回跟过他的老卒。


    峡谷入口处,一片枯黄的、半人高的蒿草丛微微晃动,如同水面被投入石子荡开的涟漪。那是埋伏在谷口最前沿的暗哨,用最轻微的动作传递着信号——敌人前锋已近!


    胥衡缓缓吸了一口气,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最后一丝波澜也彻底敛去,只剩下纯粹的冷静。


    风声呜咽一下又一下,谷口外,遥远的地平线方向,先是传来一种低沉的、如同无数只巨手在同时擂动鼙鼓的闷响。渐渐地,闷响变成了密集如暴雨敲打屋檐的“哒哒”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最终汇聚成一片巨响,动静使得崖壁上的细小石碎都在簌簌滚落。


    等到黑潮终于涌现在视野尽头,他们身上只有简陋的皮甲,甚至赤着半边臂膀,露出虬结的肌肉,脸上涂抹着猩红或靛蓝的狰狞油彩,,冲在最前方的数百骑,簇拥着一杆异常醒目的旗帜——玄色的底子,上面用粗犷的赤色线条勾勒出一头獠牙毕露的血狼,模样狰狞可怖。


    为首的胡将异常高大,骑在一匹看起来神骏的黑马上,上身只套了一件镶着铜钉的皮坎肩,粗壮的胳膊裸露在外,肌肉虬结,腰间别的一柄沉重的弯刀,口中还在吐露着胡语,催促着身后的人手加速。


    近了!更加近了!轰隆的马蹄声如同实质的墙壁,狠狠撞在两侧的崖壁上,又反弹回来,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直到关隘口,那胡将发出一声怒吼,扯过腰间弯刀猛地向前一指,黑潮缓缓涌入了狭窄的峡口,前锋数百骑瞬间挤入谷底,马蹄踏在碎石小径上,发出密集的声响,后续的骑兵依旧源源不断地涌入。


    胥衡目光不移,心中揣度着时间,直至他们踏入窄缝之中,便是时机已至!


    他将指尖放在唇边,厉啸的鸟鸣顷刻间铺开!


    “啾——!”


    这鸟叫声,就是动手的信号。


    “轰隆隆隆——!”


    两侧崖顶,早已蓄势待发的老兵骤然发动!无数根粗壮无比、早已被砍伐削尖、浸透了粘稠火油的原木,被老卒们用撬棍、绳索合力推下!这些燃烧的巨木裹挟着风雷之势,翻滚着、咆哮着,一眼望去如同火烧云,狠狠砸向下方拥挤不堪的峡谷通道!


    “咻咻咻——!”


    几乎同时,刺耳的破空声尖啸着响起!无数被精心打磨过边缘、淬了剧毒、大如人拳的尖锐石块,它们被简易的投石索弹射而出,铺天盖地地砸入胡骑人堆,更有无数乌黑发亮、布满尖刺的铁蒺藜,被人大片大片地倾泻在谷底必经的狭窄小径和乱石滩上。


    真正的杀招还在后面,几十个密封的陶罐被奋力投下,这些罐子砸在滚落的原木上、砸在惊慌的战马和人身上,罐内除了烈油,还有毒烟囊,浓烈刺鼻的灰黑色毒烟,喷涌出的瘴气瞬间在狭窄的谷底弥漫、难以躲避。


    燃烧热焰的原木狠狠砸落,将拥挤的骑兵连人带马碾成肉泥,点燃了皮甲和鬃毛,与此同时铁蒺藜深深刺入马蹄,剧痛让战马瞬间发狂,它们疯狂抬蹄抖动,将背上的骑士掀翻在地,旋即被后面冲上来的同伴踏成齑粉,而浓烈的毒烟无孔不入,钻入口鼻,引发撕心裂肺的呛咳。


    “稳住!不许退!冲出去!冲出去!”混乱的中心,那名异常高大的胡将抓了衣角捂住口鼻,脸上被烟灰和鲜血糊得一片狰狞,但他座下的枣红马神骏异常,竟在如此混乱中避开了致命的滚木和铁蒺藜,只是马臀上嵌着几块带毒的石片,鲜血淋漓。


    胡将狂吼着,挥舞着沉重的弯刀,双眼赤红如血,死死盯住了东侧崖顶——那里,有人设伏!


    “何人在此!有种下来一战!”他用生硬的官话嘶吼,声音满是怨毒和疯狂。


    胥衡起身动了。


    他沿着崖顶嶙峋的岩石,身形几个起落,竟找到一处相对平缓、可容人快速下滑的陡峭石坡,纵身一跃靴底狠狠蹬踏在陡坡上,借力下滑。整个人如同俯冲捕猎的鹰隼,速度快得出奇,落在中间一处。


    他掏出腰间箭囊,取出一支,眯着眼对准胡将的透露,双指一松,矢出,如同难以遏制的飞鸟。


    那胡将也察觉到了不远处致命威胁,他猛地勒马回旋,枣红马人立而起,就在马身直立时,他弯刀一划,硬生生截断了这只意图夺他性命的利箭。


    胥衡身体借力凌空翻转,反手拔出剑,力道合一,剑尖所指,并非胸膛,而是那胡将暴露出的脖颈下方,下颌与咽喉连接的脆弱凹陷处。


    极快!


    胡将才卸下箭的力道,手臂隐隐颤动,几乎快要握不住弯刀,根本反应不及。


    “噗嗤!”


    一声令人后背发冷的轻响,剑身自那胡将的下颌软肉处精准无比地贯入,剑锋势如破竹,斜向上方,穿透口腔,带出红白之物,连血都没溅出多少。


    胡将一切动作戛然而止,壮硕的身体一僵,异色的双眼瞬间失去了所有着落点,只余一片死寂的空洞,沉重的弯刀脱手,“当啷”一声掉落在染血的碎石上座下的枣红马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死亡,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嘶。


    胥衡稳稳落地,单膝微屈卸去冲力,一手依旧牢牢握在剑柄上,血液顺着剑身,蜿蜒流下,滴落在他的靴尖和冰冷的岩石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


    峡谷中,残余的厮杀声、哀嚎声,在这杀伐一刻中骤然低了下去。无论是崖顶的老卒,还是峡谷中侥幸未死、正惊恐四顾的胡兵都惊诧于这一幕,前者的兴奋自颤抖的手中传出,后者则是难以置信,目光落在这人身上。


    他是谁?居然杀了安辽左都尉!


    胥衡缓缓直起身。他手臂猛地发力,向上一挑!


    “嗤啦!”


    沉重的尸体被剑锋硬生生挑起,在空中划过一道短暂的弧线,“砰”地一声重重砸落在数步之外的一堆嶙峋乱石之上,头颅以一个怪异的角度歪斜着,空洞的眼睛无神地望着灰暗的天空。


    一剑分头颅。


    接着他缓缓抬起剑,剑锋斜斜地垂指向正陷入彻底崩溃和疯狂逃窜的残余胡骑。


    嗓音带着一丝激战后的沙哑,传入众人耳中:


    “留一人,其余杀!”


    峡谷内,残存的胡兵彻底崩溃,哭喊着、推搡着,仍然无法抵挡斩向自己的刀刃,直至峡间留下唯一的胡兵,他抖着腿,膝盖砸在地上,哭着道:“放过我!”


    胥衡目光扫过谷底堆积如山的尸骸,最后落在他身上:“我今日留你一命,是让你回去告诉你们新狼主,此乃安国地界,如若想来,这就是尔等葬身之处。”


    那胡兵猛然抬头,他听过这个名字,居然是胥衡?怎么会是他?


    笼罩在长生天的阴云。


    第80章 禁足莫要再查下去了。


    京城。


    章问虞费力睁开眼,眼前的华丽纱帐让她有些恍然,才后知后觉已经回到京城,她慢慢坐起身,喉间的咳意难以忍受,她低声咳了几下,殿外的宫人听到


    动静,赶忙推开门,轻声道:“帝姬醒了?”


    因着前日的事,她面色苍白,只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回帝姬话,已然未时了。”宫人招呼着外面的婢女将汤药送进来,边回道。


    她细细端详章问虞的脸色,忙将汤药呈上,“何太医说,您自远地回京,长途跋涉难免劳累,又是风寒侵身,就给开了这方子。”


    章问虞接过,不动声色地闻了闻,确实是治风寒的方子,随后一口饮下。


    宫人见着喝完,才低声道:“皇后娘娘那边派人递话,若是帝姬醒了便可过去说话。”


    章问虞一听,径直起身,说道:“唤人来,本宫要更衣。”


    梳妆完毕后她便上了轿辇,朝着昭明宫的方向去,思绪不自觉回到几日前,她途中收到江姐姐来信,其中提及谢家或有蹊跷之处,拜托她查探一番,于是她路上便寻时机同谢道疏说话,表面上是闲话两句,实则是打探谢家之事。然则谢道疏也不愧是谢家最出色的子弟,言辞之间滴水不漏,直至到了京城也是那番话,换汤不换药,听不出真假。


    唯一的好消息便是圣人并未同臣子谏言那般处置宁皇后,只因北疆的战事火烧眉毛,尉迟饶堪堪只保住锡府,南西崖被占,罪无可恕,勉强容他戴罪立功,却也担不起北疆统帅一职,朝中又提起重换北疆统帅,连着吵了三日都没定数,在这大事之下,所谓皇后谋害皇嗣一事也只能暂且搁置,真相不论,皇后总归有治宫无方的罪责,于是圣人罚皇后于昭明宫自省,不得擅出。


    章问虞一回宫便去了太极宫前的御道跪着,连着磕了两日的头,一是为着迟迟不回宫请罪,二便是求圣人收回赐婚圣旨,丹墀之下,额间猩红的液体随着雨水蜿蜒而下,但太极宫那扇殿门迟迟未开。


    直至胥衡驰援北疆的消息传来——断了东胡的先锋军攻势,乃是此战的首捷,与此同时,还有胥衡的一封亲笔信,不知信中写了什么,圣人竟允了收回赐婚旨意一事,得知此事,张大监急忙撑着油纸伞冲下几级台阶,“陛下已经应允帝姬所求,雨太大了,您快些回去。”


    章问虞听完前半句便晕了过去,醒来时便是当下,方才听宫人说,是皇后身边的贴身婢女将她送回去的。


    轿辇晃悠悠停住,她深吸一口气踏入昭明宫门一股异常清冽的气息,携着几不可闻的梅香,悄然拂过她的面颊。


    章问虞怔住了。


    宫门在身后沉重合拢,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同喧嚣,眼前庭院深深,却打理得一丝不苟,青石小径蜿蜒,不见半片枯叶,被雨水洗得光洁温润。两侧的花圃里,那些本应在冬日枯槁的草木,竟显出奇异的生机。


    一丛丛修竹,叶片青翠欲滴,在细密的雨帘中沙沙轻响,仿佛低语。几株应季的寒梅正开得疏朗,点点嫩黄与素白的花苞缀在虬枝上,暗香浮动,清冷而倔强,方才闻到的梅香正是从此处来。


    众人口中的宫中自省,却没有森严守卫,整个昭明宫像被一层无形的、宁谧的薄纱轻轻笼罩着,章问虞其实很少来昭明宫,许是有人吩咐过,宫人在前边带路,步履不急不缓,沿着回廊往里走,正殿的殿门虚掩着。


    宫人轻轻推开殿门,一股更浓郁的、温暖的墨香和茶香混合的气息,柔柔地包裹上来,瞬间驱散身上的寒气,殿内炭盆里的银丝炭烧得正旺,无一丝烟熏火燎之气,光线透过洁净的窗棂,柔和地洒进来,照亮了殿内纤尘不染的陈设。


    殿中央,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占据了最醒目的位置。案上,没有堆积如山的奏章,没有象征权势的玺印,只有几卷摊开的、墨迹犹新的经卷,纸张洁白,一方古朴的端砚,墨汁浓黑如漆,笔架上悬着几支大小不一的狼毫,笔尖润泽饱满。


    而宁皇后此刻就端坐在书案后,穿着一身家常的梅青翠竹纹织锦宫装,素雅至极,一头乌发松松地绾了个简单的圆髻,只用一根温润的玉簪固定,簪头亦无繁复雕饰,她微微垂首,露出线条依旧优美的颈项,侧脸在柔和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平静,仿佛此处乃是安心乡。


    宫人悄声退下。


    宁皇后听见动静抬头,见着章问虞额头的伤,忍不住蹙眉,轻声道:“过来。”


    章问虞袖中的指尖攥紧,在案旁一张铺着厚厚锦垫的圈椅前坐下,宁皇后从书案上拿了一个掌心大小的白玉圆盒,盒身温润无瑕,她旋开盒盖,一股清苦微凉、却又带着奇异安抚气息的药香立刻弥散开来,她用指尖挑起一小块。


    “别动。”宁皇后温声道,俯下身。


    微凉的指尖带着药膏,轻轻落在了章问虞额角的淤伤上。那触感起初是冰凉的,随即又渗入一丝奇异的暖意,宁皇后涂抹得极轻、极缓,指尖打着圈,将那清苦微凉的药膏一点点化开,渗入受损的皮肉,她的气息拂过章问虞的额发,是令人心安的沉水香。


    “疼么?”宁皇后的声音就在耳边,轻柔叹息。


    章问虞摇头,想说这点痛根本不算什么,却不知为何喉头哽咽。


    近在咫尺的是宁皇后专注而平静的侧脸,那眼神里,没有怨怼,没有恐惧,甚至没有多少自省的悲苦。她仿佛对章问虞的目光毫无所觉,仔细地将药膏涂抹均匀,直至那片青紫被一层莹润的光泽覆盖,做完这一切,她才直起身,用一方干净的素帕擦了擦指尖残留的药膏。


    “好了。”她的声音温和,“这药每日早晚各涂一次,淤痕几日便能消了。”


    说完,她转身,将那珍贵的白玉药盒放回书案上,轻声道:“圣上如今喜怒不定,这回若不是胥衡传信回京,你便是在殿外跪到死他也不会应下此求。”


    求圣人收回旨意,便是丢了皇家颜面,更是让圣人面上无光。


    动作轻柔,相反的却是毫不留情的言辞。


    章问虞垂眸不答,反而提起另外一事:“儿臣任性在前,多谢母后转圜。”


    宁皇后转头看她,问道:“那你此次去,可看见了些什么?”


    章问虞挺直背脊,将窠林城的情况一一说来,尽管言辞恳切,可她仍然觉得千言万语不抵去见一回。


    说完,便见宁皇后静静坐着,目光投向窗外依旧连绵的雨幕,不知在想些什么,神色追忆,直至风势吹落树梢的寒梅,她才回神,笑了笑:“看来你颇有体悟。”


    章问虞望向她的双眸,脸色严正,“儿臣斗胆,想问母后一句话。”


    “你说便是。”宁皇后脸色未变,依旧是温柔的笑。


    “谢贵妃小产一事明明不是您所为,为何您不为自己分辩?”章问虞亦是派人去查过,虽然证据皆指向宁皇后,但还有蛛丝马迹表明谢贵妃分明早就有了落红的症状,这胎十有八九保不住,宁皇后为何要铤而走险去下药?更何况,宫中子嗣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若是皇后容忍不了谢贵妃生子,那多年前谢贵妃难产亦是皇后相助才平安生下章凝阳。


    在章问虞心中,宁皇后沉静不失傲骨,这些腌臜事她根本不屑去碰。


    今日章问虞来有此问,宁皇后已然洞悉,这孩子聪慧,不用教就有玲珑心思,只可惜太过心软了些。


    她轻叹一口气,“你以为……辩了,便能清白?”


    章问虞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


    宁皇后嘴唇微微翕动,吐出的话语,字字珠玑:


    “此处是皇宫,天下最为尊贵的地方,同样也是最不值得探寻事实如何的地方。”她将话说得分明些:“谢贵妃失子已是不争事实,众人揪住此事不放便是为了牟利。”


    “眼下我未失皇后之位,谢家亦得了补偿,圣人……亦是再好不过。”


    宁皇后顿了顿,没再继续往下说,她抬手拂了章问虞的发丝:“让你的人停下,别再查下去,无论是小产一事还是胥家一事。往下挖深了不是你想要的真相,而是不测之


    渊。”


    闻言,章问虞僵在原地,心中涌动着不安,甚至感觉带着暖意的沉水香在鼻尖也变成了霜气。


    宁皇后怎会知道她在查胥家一事?


    ……


    章问虞出了昭明宫,外头的雨不知何时淅淅沥沥地下着,繁杂的思绪如同丝团,她难以得解,拒了轿辇,准备走回去,一只鞋履正准备踩进阶下,忽然听闻后边的轻唤声,她回头,只见一身姿利落的宫婢到她面前,双手奉上一把油纸伞:“雨未歇,帝姬带着伞吧。”


    她记得这人,是宁皇后身边的大宫女云岫。


    就在章问虞接过伞柄时,云岫低声说道:“娘娘虽居于高位,但也有其苦衷,方才所言皆是为了帝姬。”


    “皇后娘娘吩咐,北疆战事吃紧,京城亦是流入不少流民,圣人点了湛家长子为遣粮官,运送军粮前往北疆,为着帝姬安危,这段日子您便在宫中替天下百姓抄写佛经吧。”


    云岫说完便低头退下。


    回到宫中,章问虞还在琢磨云岫的话,湛家长子她好似从姑母口中听过,说是难得的相才,只可惜志不在仕途,白瞎满腹经纶。


    上回江姐姐亦是同自己提过,有位姓湛的兄长在京城,不会便是此人吧?


    若真是此人,她身陷深宫,又遭禁足,在此之前要把搜集到的谢家消息托人传给江姐姐。


    “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