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细作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半月以来,按照江愁余的话来说,眼下的日子早九晚五,除了每天上班累了些,其余时间有钱有闲,简直是打工人梦寐以求的生活。


    今日江愁余踩点上班时,映入眼帘的就是衙门口的石阶上几座颤巍巍的、由南瓜、茄子、扎着草绳的活鸡,以及一筐筐还沾着露水的青菜堆成的小山,还有颇为鲜嫩的瓜果,上面的叶子都还没摘,又一次成功堵住通往里头的路。


    这些都是百姓今早放在衙门前的,近些时候江愁余没有外出,城门口逮不到她,百姓干脆直接放在衙门口就一溜烟跑了。


    一回生二回熟,江愁余眼睛精准地踩在为数不多的空地上,身姿颇为矫健地进了里头,转身无奈说道:“张婶!王大娘!心意我领了!东西真不能再收了!”


    回应江愁余的,是墙根下几张沟壑纵横、笑得见牙不见眼的老脸,张婶挥舞着刚拔下来的小葱:“江娘子,自家地里长的,不值钱!您尝尝鲜!”王大娘又眼疾手快地往土产堆上面放了一个大瓜,同样的话术:“新结的瓜,挺甜的!”


    江愁余看了眼禾安,后者赶紧去‘结账’,窠林城如今才算是慢慢好起来,不能让百姓吃亏。


    她自己则认命地蹲下身搬,顺便使唤今早非要同她一起来上衙的家伙,“劳驾,搭把手,搬东西。”


    出身草原的阿什回哪里见过这种架势,不过身体还是非常老实地将这些土产搬到衙门后厨,足足搬了两三趟,等到搬完,后厨的大娘从外头赶来,瞧见这一番动静,显然见怪不怪,熟稔问道:“江娘子,今日还是照旧吗?”


    “是,辛苦何婶了。”江愁余应道,同时往外头脚步匆匆,今日的事情还不少,早忙完早下班。


    “行!”何婶利落地拎着活鸡朝着角落走去,见着一旁的阿什回未动,毫不客气道:“这位公……小哥,劳烦你搭把手。”这人瞧着不像是安国人,公子二字她有些叫不出口。


    片刻后,阿什回顶着头上的鸡毛以及衣摆的血迹回到江愁余身边,异眸一直盯着她,神情迷茫,不过后者还在处理商道后续的事宜,浑然不知这位异族小哥在眼睁睁看到大娘手起刀落杀鸡后的震撼。


    主要是这大娘看着颇为瘦弱,不像是有劲的人啊。


    直到午时,何婶准时地将午膳端来放在不远处的方桌之上,忍不住唠叨:“娘子快些用膳!”


    江愁余从文书之中抬起头,笑着应:“好。”手中的朱笔却没搁下。


    何婶看了眼江愁余身旁的阿什回,夸了一句:“这小哥踏实,方才我杀鸡时手没抖。”


    阿什回不语,默默挺直脊背。


    等到何婶走后,江愁余起身松了松僵硬的肩膀,这才看了眼阿什回,“做得不错。”


    三人于方桌坐下,今日做的是窠林城特色的太白鸡,看起来颇有食欲,不过阿什回皱起浓眉,第一回开口说话:“不对!”


    禾安神情一紧,准备掏出银针试毒。


    江愁余闻了闻香味,没觉得与往常有甚不同:“怎么了?”


    阿什回:“她杀的是……一只鸡,这里只有……一半不……到。”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意思是他亲眼看着的。


    江愁余莫名想笑,忽然想到那句话——我的眼睛就是尺。


    他说完,禾安放松脸色,解释道:“是娘子说的,每日午膳够两人分量便可,其余的便分衙役些。”今日还要多些,因为阿什回来了,何婶做了约莫四人分量。


    阿什回这下是真的不懂了,目光落在对面的江愁余身上,见她习以为常地拿筷用饭,他曾听说,安国官员日日皆是山珍海味,饕餮珍宴,怎么这人如此奇怪。


    美好的午膳时光就在两人沉浸式用饭以及一人莫名其妙中度过。


    江愁余正准备捞出竹椅小憩一会儿,一人踏入衙门,嘴上还说道:


    “江娘子,出事了!有百姓报官!”是衙役班头赵虎,一张黑脸膛上焦急不已。


    “何事?”江愁余抬头问道,阿什回也站起身。


    ……


    城西槐树巷深处,一间低矮逼仄的瓦房内,油灯如豆,摇曳着昏黄的光晕。


    那锐可——或者说,顶着“赵牛”这个身份的北疆细作——正盘腿坐在炕沿上,就着一碟干瘪的花生米,慢悠悠地呷着劣质的烧刀子,辛辣的液体滑入喉咙,却熨帖得他心头发烫,一股难以言喻的得意涌上心头。


    他透过糊着厚厚窗纸的缝隙,隐约看到巷子里模糊的人影匆匆而过。


    “呵,”他嗤笑,“一个娘们儿,仗着胥衡捉了香娘那个没用的玩意儿,还真当自己是这窠林城的青天大老爷?”他捻起一粒花生米,丢进嘴里,嚼得嘎嘣作响,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轻蔑。“还想抓其余北疆细作,笑话!”


    他环顾这间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屋子:土炕、破桌、一个歪歪扭扭的柜子,墙角堆着几件沾满泥点的粗布短褂。一切都完美地诠释了一个从北边逃荒而来、老实巴交、只求糊口的苦力形象。左邻右舍谁不夸他一声“赵牛是个踏实人”?见人三分笑,干活不惜力,话少得像块石头。


    “日日早出晚归,码头扛包,谁能挑出毛病?”他越想越得意,又灌了一大口酒,辛辣感直冲脑门,却让他感觉无比畅快,“姓江的再厉害,还能钻到这里来抓我不成?老子就在你眼皮子底下,你奈我何?”他嘴角咧开的弧度更大,几乎要笑出声来。忽然又止住笑,冷哼一声,他着实不懂那些撤走的人是什么胆子,配为狼主做事吗?


    与此同时,就在赵牛那扇糊着厚厚窗纸的破门外,仅仅几步之遥的巷口阴影里,江愁余静静地矗立着,禾安同阿什回立在两旁,三人都听着对面的张婶说话:


    张婶佝偻着腰,一边麻利地给江愁余塞菜,一边用沾着泥的手指悄悄点了点瓦房方向,浑浊的老眼里闪着精光:“江娘子,是我报的案,老婆子卖了大半辈子菜,啥人没见过?他口音说是北边苦寒地来的,可怪了!


    “而且还专挑那些带点水汽、嫩生生的南边菜心买!咱这地界儿,寻常苦力汉子谁稀罕吃那玩意儿?费钱又不顶饿!老婆子我好奇问了一嘴,他支支吾吾,说是以前跑过船沾了点南边口味…跑船的?那手可不像常年拉缆绳、泡海水的手!嫩生着呢!着实奇怪,老婆子我想着赶紧同您说一声。”


    忽然挨着她们这边的瓦房出来一人,刘大娘把一盆脏水泼在石板路上,水花溅起老高,她瞅见江愁余,眼睛一亮,拿着盆便两步


    踩过来,问道:“江娘子您用午膳了吗?我这儿正巧蒸了花糕。”听到就张婶最后一句话,她眼神却飞快地瞟向赵牛晾在屋檐下的几件半旧里衣:“奇怪?我本来也想等会儿来寻您说件奇怪的事儿,这鬼天气,洗个衣裳都干不了!江娘子您瞧瞧!”


    她故意指着赵牛晾的那几件,“就那赵牛,洗得倒勤快,可您细看看那领口、袖口磨的…啧啧,那纹路!哪像咱们这些干粗活磨出来的?倒像是…像是常年被硬邦邦的皮甲子给蹭的!俺家那口子年轻时当过几天兵,里衣磨破了就那德性!问他?他含含糊糊说以前在有钱人家当过护院…呸,护院能穷酸成这样?护院能半夜三更鬼鬼祟祟溜出门?骗鬼呢!”她最后一句几乎是嘟囔着,却清晰地送入了众人耳中。


    ……


    屋内,赵牛吹灭了油灯,准备就着酒意入睡,上头撤退时命他走,他表面应下,实则迟迟未退,如今正逢乱局,他本来就不是蛮族血脉,岂会不知多得很的同僚想看他摔下来,如若这回他潜在窠林城立下大功,那往后便是大好前途,黄金美人入怀。


    想到这儿,他又变得兴奋起来,本来只是谋划随时传递窠林城以及那劳什子江娘子的动静,但细细想来,也不是不可以试着刺杀一二,毕竟他眼下可是有一个毫无破绽的身份。


    屋外,老更夫李伯被自家那口子揪着起来,催促去给小孙女买饴糖,还要江娘子常吃的那种,无奈之际起身裹上新棉袄边掀起门帘,边小心扯了扯棉袄的褶皱,这还是江娘子命衙役发给他们这些上年纪的老者,没成想一眼便瞧见江娘子,手也不搓了,脸上的皱纹舒展,他赶紧上前,听见对角的刘大娘正在说话,还指着那间瓦房。


    那里面住的人他可是有记忆,也加入众人说话,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紧张和兴奋:“江娘子,这赵牛确实有问题,俺老头子敢拍着胸脯说错不了!小的打更几十年,眼毒,耳朵也灵!那人,有好几回,都是下半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门轴‘吱呀’一声,轻得跟鬼似的!溜出来专拣没人的黑旮旯走,去的方向,清一色都是衙门那一坨!天不亮,鸡叫头遍前,准又悄摸地溜回来!一次是赶巧,哪能回回都这样?”


    这下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将赵牛的底都透了个底朝天,上至他一日倒了几回夜壶,下至今日又提了三坛酒回去。


    阿什回异眸逐渐放大,嘴唇微动,震撼之余根本说不出话。


    禾安瞧在眼里,终于心头舒服了些,果然不是她一人这样,想当初眼见娘子寻人时,也是这番架势,按照娘子说的话就是什么来着,哦,对了——群众的力量是不容低估的,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屋内。


    赵牛喜上心头,大气地取出最后一坛酒,又给自己斟了一碗,瓦碗放在嘴边时——


    “砰!”


    简陋的木门被一股大力猛地撞开!门栓断裂,木屑飞溅。


    一人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身后是两名身着劲装的一男一女,为首那人的脸藏在昏暗的屋中,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慑人,直直刺向惊愕僵住的赵牛。


    赵牛——应该是那锐可手中的碗“哐当”一声掉在桌上,浑浊的酒液泼洒开来,浸湿了桌面。他脸上的得意和轻松瞬间冻结、碎裂,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片死灰般的绝望。他看着这人,已经认出来——正是那位江娘子,声音干涩嘶哑:“尔等何人?”不……不可能!他们怎么会找上他!


    江愁余缓步走进屋内,她扫视了一圈这简陋的屋子,目光最终落回那锐可惨白的脸上,剩余的怀疑消失,很想吐槽一句,赵牛说不出“尔等何人”这种话。


    不打算废话,她转头看向阿什回,说道:“动手!”顿了顿补充道:“留一命。”


    弯刀掏出一半的阿什回颇为遗憾地收回去,他还没和东胡族的人打过呢,大步上前一掌糊在那锐可脸上,后者居然还没晕,颤抖着声音说道:“你们竟敢私自用刑,来人啊,江娘子意欲冤枉百姓,法理何在!快来人看看!”


    然则他都喊破音,外头愣是一人都没来。阿什回也听得半懂不懂,但丝毫不影响他觉得这人聒噪,反手又糊了一下,那锐可直接被大力扇晕了。


    江愁余早就转头避免看如此暴力的场面,听见后边没动静了,拍了拍手说道:“收工,回衙门记得派人给方才三位大伯大娘送些米粮。”毕竟是检举细作,必须得有奖励!


    禾安应下。


    三人拎着一人回到衙门,门外的赵虎命人接过晕过去的那锐可,从怀中掏出册子,圈了一笔道:“给他安排最里边南向的那一间吧,那间没人。”同时低声嘟囔了一句。


    阿什回好巧不巧听见了——他说:“牢房都快住不下了,是不是该解决点人,果然异族没一个好东西!”


    赵虎说完抬头见阿什回盯着他,便咧出笑容:“你不一样。”


    阿什回:“什么不一样”他眨了眨眼,是他很踏实吗?


    赵虎果断道:“你是江娘子带回来的。”换句话来说,如果不是跟着江娘子,你连城门都进不了。


    阿什回:“……”


    又解决完一桩事准备休息的江愁余拖出竹椅,便听见脚步声,她头也不回:“小事找禾安,大事快说。”


    “你这些日子过得舒坦。”声音淡淡,听起来颇为阴阳。


    江愁余愣怔片刻,怎么好像自家便宜兄长的声音,她缓缓回头,果然是那张万古不变的寡夫脸。


    “你怎么来啦?”


    第82章 去京城这回我不走了,等你。


    湛玚细细地从上到下打量了江愁余一番,江愁余配合地转了一圈,问道:“如何?”她今日还穿的是新裁的衣裳。


    “不错,圆润了。”对面的人也很捧场,然则话不太中听。


    江愁余先是假笑,随后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又扯了一把竹椅放在小木桌另一边,拍了拍道:“坐!”主要是仰着脖子说话怪不舒服的。


    湛玚从善如流地坐下,禾安拉着不情愿的公孙水守在门口,留给兄妹两人说话。


    江愁余舒服地躺下来,才发现这样还挺像从前在小院里的时候,她偏头看了眼旁边的人,显然他也有所觉,脸上露出回忆的神色。


    小木桌上面放了淘过水的瓜果,她悄摸摸准备拿一个开啃,湛玚头也没转,修长的手非常准确地捉住她的手腕,搭上脉搏。


    江愁余屏住呼吸,生怕他诊出来个好歹,又要苦药大刑伺候,好在湛玚慢吞吞收回手,眼中有些笑意:“是比以往好些了,看来有老实吃药。”


    那肯定的,自从寇伯做出各味药丸,她勉强能做到准时准量吃。


    江愁余挺直脊背,好奇问道:“你怎么突然来窠林城了?总不会是为了检查灾后工作吧?”古代除了钦差,还有这种灾后重建视察吗?


    同她生活数月,湛玚已经能面无表情地接受自家便宜妹妹的说话方式,答道:“圣人命我去北疆送粮,回京途中来瞧瞧你,也算是受人所托,将一些东西交给你。”


    江愁余听完,跟个连环炮一样问道:“北疆战况如何?胥衡呢?受谁所托?给我什么东西?”


    湛玚将拎在手里的包袱递给江愁余:“我离京前,曾有人给我递信,称福安帝姬想让我给你转交些东西,我本不信,可那人给了我一个香囊。”


    他扶住额角,语气颇为无语:“那针脚,我看着颇为熟悉。”


    江愁余边翻看包袱,边抬头心虚笑笑,先前在昌平镇醒来时,她无聊得很,便打算试试女红,还打包票给湛玚绣个鞋样子,毫无意外,最后只有鞋的大小合适,那鞋样子不提也罢。她忘不了,送出去时湛玚那寡夫脸上难得的震惊。


    你以为是感动?


    呵,那也太高看这位哥了!


    那神情翻译过来就是我从来没想到天底下能有如此不会绣活的人。


    江愁余估摸湛玚早就把那鞋扔


    了,毕竟确实有些拿不出手,而且也没见他穿过。


    想着她习惯性低头看了一眼,哟嚯!


    江愁余抬头指着那鞋,颇为崭新,看得出来人虽然长途跋涉,却分外珍惜,鞋履边都没沾泥土,还有那辣眼的式样,不正是她绣的那个吗?


    湛玚咳了一声,补充道:“帝姬吩咐,这包袱一定要交到你手中,还道她如今困于禁内,怕是一时帮你不及。”


    江愁余忍住没笑,知道这位嘴硬心软的便宜兄长在转移话题,也不拆穿他,解释道:“我都看了,都是她回京之后收集的谢家之事,还是要多谢她。”


    她也顺势说了李方死前所言,谢家颇有嫌疑一事。


    湛玚脸色逐渐沉下来,同江愁余对视:“若是谢家真参与了当年之事,那此刻让你赴京不算是妥当安排。”


    江愁余:“等等,我没想过进京啊。”虽然之前提过有机会瞧瞧,但如今在窠林城好好的,还能时不时打听北疆之事,而且约莫是原著中她是死在京城的,江愁余总觉得那地方有点克她,只想着等快大结局时才去走剧情。


    然而湛玚似乎根本没听到她说话一般,自顾自地安排起来:“若是打算进京,你收拾行装差不多要一日,处理些杂事又要一日,此地距离京城又是三日……”


    江愁余:“……”哈喽?哥你有听到我说话吗?


    “我不去京城,这里挺好的!”


    她说完,湛玚回过神看她,神情严肃了些:“你之前问我北疆战事如何?”


    “消息还未传回京城,虽有胥衡驰援,截灭东胡先锋军,然而锡府也失了,我至淮边城时,胥衡又要出征,匆忙之间他让我同你说一句话——去京城。”


    江愁余心口一紧,她没想到北疆战事如此紧张,急忙问道:“那其余人呢?”


    湛玚似乎叹了口气,接下来的话让人不寒而栗:“长孙先生重伤,张副将战死,死伤不计其数。”


    *


    雪,下得无声而暴虐,一层层覆盖着北疆荒芜的原野。夜,浓得化不开,唯有狂风在旷野上尖啸,卷起细密的雪粒,抽打在冰冷的铁甲上,发出细碎的、令人牙酸的沙沙声。


    张朔雁藏在石墙之后,铁甲上早已凝了一层霜壳,刺骨的寒意顺着关节缝隙钻入骨髓,在她身后身后,十余名死士如同石雕般静伏,呼吸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细弱的白雾,每一双露在覆面甲外的眼睛,都死死盯着下方的粮仓,几点稀落的火光在城中,那是东胡的粮仓。


    此次她同胥衡请命,重任便是潜入锡府毁掉东胡粮仓。


    “张将军,”身侧一人的声音压得极低,气息凝成一道白线,“风太大,火油味道…怕是盖不住。”


    张朔雁没有立刻回答,目光扫过下方的方位。


    “火油味…”片刻之后她终于开口,声音被寒风割得沙哑破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正好盖过这雪腥气。风助火势,天意如此。准备!”


    命令无声地传递下去。十几道黑影如离弦之箭,借着风声雪幕的掩护,无声地渗入庞大的敌营边缘。他们避开零星的火光和巡逻的岗哨,将携带的火油罐精准地倾倒在粮囤的底部和缝隙中。


    浓烈刺鼻的气油味瞬间弥漫开来,又被寒风稀释了些,张朔雁亲手将最后一罐火油淋在支撑粮囤的巨大木桩上,冰凉的液体浸透了她粗糙的手套。她掏出火折,用力一甩,微弱的火星在风中顽强地跳跃了一下。


    “嗤啦——!”


    一点火苗猛地窜起,舔舐着浸透火油的木桩,瞬间爆发出刺目的光亮以如同一个信号,十几处火头几乎在同一刻,在巨大的粮囤底部轰然腾起,火势瞬间窜起。


    “走火了——!”尖锐变调的呼号撕裂了夜的寂静。


    “粮草!粮草营起火了!”更多的嘶喊声炸开,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


    整个锡府瞬间炸开了锅!人影幢幢,兵刃撞击声、慌乱的脚步声、军官的怒吼声、火焰燃烧的爆裂声……混乱的声浪直冲云霄。


    “撤!”张朔雁低吼一声,短促有力。任务已成,烈焰已吞没粮山,此刻必须趁乱脱身!


    黑影们得令,转身便向营外黑暗处疾掠。然而,就在此刻——


    “呜——呜——呜——”


    低沉、压抑、带着金属摩擦般刺耳质感的号角声,骤然在四面八方响起!这声音如同冰冷的铁爪,狠狠攥紧了每一个人的心脏。那不是慌乱报警的号角,那是东胡瓮中捉鳖的围猎信号。


    怎么会!


    火光映照下,张朔雁瞳孔骤然收缩。只见方才还混乱不堪的营盘外围,不知何时已无声地竖起了一道冰冷的铁壁!密密麻麻的重甲步兵手持长戟,厚重的盾牌层层叠叠,组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盾墙。火光跳跃在冰冷的金属铠甲上,反射出无数双毫无波澜、只有杀意的眼睛。


    “陷阱!”一人点破,覆面之下的脸难看到滴水。


    “中计了!杀出去!”张朔雁的吼声如同受伤的猛虎,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长刀“沧啷”出鞘,雪亮的刀光在漫天火光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直指前方看似最薄弱的盾阵连接处。


    十几名死士狠狠撞向那道冰冷的铁壁。


    “砰!砰!砰!”


    身体同金属的撞击声沉闷得令人窒息。长戟从盾牌缝隙中刺出,带起一蓬蓬滚烫的血雾。


    张朔雁冲在最前面,刀光如匹练般泼洒出去,每一次挥砍都带着力道,砍在盾牌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擦出四溅开的火星,沉重的盾牌被巨力砸得晃动、裂开缝隙。


    她身后的死士立刻不顾一切地扑上,用身体去堵刺出的长戟,拼命为她撕开一道逃生的缺口。


    “张将军快走——!”一人嘶吼着,用半边身子死死卡住两柄刺穿他腹部的长戟,鲜血喷涌如泉。


    张朔雁目眦欲裂,脚下却不敢有丝毫停顿。她猛地撞开最后两面盾牌,冰冷的空气夹杂着血腥和雪沫,瞬间灌入灼热的肺腑。


    营盘之外,暴风雪笼罩的无边黑暗近在咫尺!希望的火苗刚刚燃起——


    “咻——!”


    一声锐响破空而来!


    避无可避!


    “噗嗤!”


    沉重的闷响。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力狠狠撞在她的背心,瞬间穿透了冰冷的铁甲和温热的血肉!


    张朔雁的身体猛地向前一挺,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喉咙里涌上一股浓烈的腥甜。剧痛如同炸开的火光,瞬间席卷四肢百骸,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金属箭头,楔入了身体深处。


    眼前阵阵发黑,耳边所有的喊杀声、火焰的咆哮声都瞬间远去、模糊,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她踉跄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拄着卷刃的长刀,才勉强没有立刻倒下。刀锋深深插入雪地,支撑着身躯。


    “呃……”压抑的痛哼从紧咬的牙关中溢出。意识在剧痛和失血的眩晕中剧烈地沉浮。


    就在这时,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熟悉的清雅香气,毫无征兆地穿透了浓重的血腥、焦糊和冰雪的刺骨寒意,幽幽地钻入她的鼻腔。


    是白兰。


    清冷,幽微,长姐最喜爱的香料。


    *


    千里之外,垣州。


    太守府内院的暖阁却隔绝了外界的严寒,厚重的锦帘低垂,隔绝了呼啸的北风,数个暖炉烧得正旺,炭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融融暖意弥漫在空气中,混合着安神的淡淡药香和干净棉布的气息。


    黎文桐躺在厚厚的锦被里,腹部高高隆起,她脸色有些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但神情还算平静,接生的嬷嬷姓孙,是府里最有经验的老人,此刻正用温热的布巾轻轻擦拭着她的额头,口中用吴侬软语温和地安抚着:“夫人莫慌,时候快到了,气息放匀些…对,就这样……”


    另一位年轻些的丫鬟捧着热水盆侍立一旁,紧张地盯着自家夫人的脸色。


    突然——


    毫无征兆地,黎文桐心口一紧,一股不安感涌上心头,她转头看向丫鬟:“去问公子,有没有北疆的消息?”


    谁料刚说完,“呃啊


    ——!”


    一声短促而凄厉的痛呼猛地从她喉咙里迸发出来!她原本抚在腹上的手瞬间死死攥住了心口的衣襟,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剧烈的尖锐疼痛瞬间攫住了她所有的意识。


    “夫人!”孙嬷嬷和丫鬟同时惊呼,脸色煞白。


    黎文桐痛得整个身体都蜷缩起来,大口喘息,冷汗瞬间浸透了鬓发和里衣。无边无际的恐慌瞬间淹没了她,让她浑身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


    “阿雁……”她失神地喃喃,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快去!让公子立刻派人去北疆!”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混杂着冷汗,滚烫地滑过脸颊,她盯着丫鬟,语气紧张,浑然不顾生产的疼痛。


    孙嬷嬷经验老道,强压下惊疑,伸手探入锦被之下,指尖传来一阵温热湿意。


    “夫人!羊水破了!”孙嬷嬷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快!热水!参片!快!”她迅速指挥着慌乱的丫鬟,“夫人,用力!孩子要出来了!您此刻万万不可分心!用力啊!”


    撕裂般的剧痛瞬间取代了心口的惊慌。黎文桐的意识被汹涌而来的产痛猛地拽回。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身体在嬷嬷的指挥下本能地用力、向下,将所有的恐惧、担忧都化作了一声声压抑不住的痛呼。


    “啊——!”


    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鹅毛大雪,无声无息地覆盖着庭院里的青石小径和枯枝。雪花在暖阁窗纸透出的微弱光晕中飞舞,孟还青在窗棂外来回走动,一向苍白的脸色写满了焦急,孟别湘犹豫片刻,还是安慰道:“安心些。”


    结果发现这人根本没听见自己说话,眼睛一直落在门扉上。


    暖阁内,黎文桐的痛呼一声紧过一声,汗水浸透了她的头发和衣衫。孙嬷嬷沉稳的指挥声,丫鬟们急促的脚步声,热水注入铜盆的哗啦声,交织在一起。不知过了多久,仿佛用尽所有的力气,她发出一声几乎力竭的嘶喊——


    “哇——!”


    一声嘹亮啼哭,骤然划破了暖阁内紧绷的空气,也传到了外边人的耳畔!


    婴儿降生了。


    几乎就在这声啼哭响彻太守府的同一时辰——


    锡府堪称是一片血场中,黎文桐拄着长刀、挺直的身躯,轰然向前倾倒。


    “砰!”


    沉重的身体砸进厚厚的、冰冷的积雪里,激起一片细碎的雪沫。


    殷红的血,从她胸前背后那个贯穿伤口里,汩汩地、不受控制地涌出。温热的液体迅速在身下白雪中洇开,化成了一朵盛开到极致的红梅。


    她侧着脸,埋在雪中,那双曾经明亮说要出去闯荡、此刻却已涣散无光的眼睛,茫然地望向南方——垣州的方向。风雪模糊了视线,似乎在不远处,长姐正兜着手等她。


    长姐笑了笑,好似安抚她:“不着急,这回我不走了,我等你。”


    极为微弱的笑意在张朔雁唇角边漾开,随即彻底凝固、僵硬。


    风雪呼啸着卷过,东胡大奖低头看了眼确认这人死透了,眼睛不眨挥手道:“扔去喂狼。”


    第83章 进京你如今官职几品啊


    暖阁之中,血腥味尚未散去。


    黎文桐虚弱地躺在重新收拾干净的床榻上,脸色苍白如纸,汗水浸湿的头发贴在脸颊。她疲惫得连指尖都抬不起来,仿佛全身的骨头都被抽走了。然而,那双望向襁褓的眼睛依旧明亮。


    孙嬷嬷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小小的、包裹在柔软锦缎里的婴儿放到她臂弯中。小家伙刚刚被清理干净,皮肤还有些皱巴巴的泛红,闭着眼睛,小嘴微微蠕动着,几缕湿漉漉的胎发贴在额头上。


    “恭喜夫人,是小姐!”孙嬷嬷的声音带着由衷的喜悦,眼角也湿润了,“您瞧瞧,多俊的模样儿!”


    黎文桐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极其轻柔地、无比珍惜地用脸颊贴了贴幼孩娇嫩温热的小脸蛋,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酸楚同时冲上她的眼眶。


    窗外,雪似乎下得更大了。风卷着雪花扑打在窗棂上,发出簌簌的轻响。


    黎文桐的目光从女儿脸上移开,望向那扇紧闭的窗户。她唇瓣苍白干裂,轻轻开合,声音微弱:


    “他在外面吗?”


    孙嬷嬷连忙点头,“在,在的,公子一直守在外边,不曾离开!”


    “让他进来。”在生产之前,孟还青便想呆在暖阁陪她,是她嫌孟还青在此处颇碍手脚,命他不准进来。


    丫鬟和孙嬷嬷知晓府中夫人的脾性,看着是软和的,实则事事分明,将太守府以及宗族之事打理得井井有条。


    “是!”丫鬟退出,孙嬷嬷也带着幼孩去隔间哄着。


    暖阁的厚毡一打起,孟还青同孟别湘一前一后进来,前者坐到床边,摸向黎文桐汗湿额角的手颤抖不停,道:“是我之过,你受苦了。”


    黎文桐回视孟还青,心中又是软成一团又是无奈,也没打掉他的手。


    在一旁立着的孟别湘早已习惯,看着黎文桐浑身似乎被水泡过一番,正色道:“辛苦阿嫂了。”


    黎文桐轻笑了笑,便略带犹疑道:“我想拜托妹妹一件事,若是为难,也无事。”


    孟别湘:“阿嫂讲便是,我定尽力为之。”


    黎文桐攥紧手掌:“我想请妹妹派人去一趟北疆,替我瞧一眼阿雁眼下如何。”


    没想到是此事,孟别湘愣了片刻,笑着道:“此事我应下了,恰好我要命人去北疆送些棉衣。”她顿了顿继续道:“如今阿嫂已然平安生产,那府中诸事还是交还给阿嫂,窠林城那边我还是放心不下。”


    黎文桐见孟别湘应下松了口气,唇边噙着笑意,或许是初为人母,浑身透着温和的气息,“妹妹只管去,不必担忧垣州,若是累了便回来歇歇。”


    在旁半天不说话的孟还青终于能说得上话:“你也算是一城城主,先前颇具微词的大族老都没再多话,还命我给你多备些米粮物资。”


    孟别湘哼哼两声:“那是自然。”


    孟还青:“不过时不时还是得回来瞧上一眼,不然某些族老还以为我要蓄意夺权,将你赶出垣州。”


    孟别湘:“那也是你先前一幅丧志不平的模样吓坏他们,可不敢将垣州交给你。”


    孟还青:“……哪有丧志?”


    暖阁里又是一番斗嘴,黎文桐瞧着兄妹两人,眼角都染上笑意,心中的不安却丝毫没有减去。


    她复又看向窗外,白霜已起,暖意不存,不知阿雁如今可好?


    *


    江愁余听完湛玚所言,整个人震惊,她忙问道:“怎么会如此?”


    湛玚神情发紧,语调不平不缓:“东胡早就厉兵秣马,只为了此战,除却同什莫族结盟之外,我还有疑心……”


    守着门的阿什回站直身体,松开抱胸的手,瞧了眼里边,禾安上下瞅着他。


    他低声道:“朝中和军中有人向东胡那边传递消息,胥衡已然在查,明面上先不打草惊蛇,随后便让我带你去京城。”


    江愁余不懂:“那他为何一定要我去京城?”


    湛玚摇头:“我也不知,许是他在京城有人手,更能护你周全。”他忽然想起,胥衡同他说话时脸上的犹豫与决绝,两种毫不相干的情绪在他脸上来回浮现。


    江愁余转眸看了一眼这月余来的办公场所,心中不舍,但随即下定决心:“我同你进京。”或许是剧情使然,她就该踏上京城这条送死之路。


    湛玚站起身,抬手揉乱她的头:“京城好吃的不少,到时候我带你逛逛。”


    江愁余放松了些,安慰自己,人固有一死,死前多吃点也不错。


    说完话,她便拉着禾安去收拾行装,湛玚则暂时落脚她们旁边的院子。


    没想到翌日,孟别湘先回了窠林城,往小院外看了一会儿才问道:“谁要出远门?”这架势,这差没将院子拆走。


    江愁余见着孟别湘眼睛一亮,这下也好,她算是光荣卸任,于是就将孟别湘拉进来,将湛玚所言之事尽数说了,提到张朔雁之死时她语气低沉,才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明明穿书没有多少年,却感觉过了半生。


    显然孟别湘也没有料到,又想到自家阿嫂托付自己时的紧张,缓缓道:“我知晓了,稍后我会传信给垣州。”


    两人沉默不语,片刻后,孟别湘勉强收拾好胡乱的心绪,看着眼前的江愁余,忽然道:“愁愁,你变了不少。”


    江愁余:“圆润了?”


    孟别湘一下一下摇头:“我还记着初见你时,在堂下数你潜心在吃,丝毫没


    听旁人说话。”


    江愁余摸了摸嘴角,谁叫那个时候刚刚除了紧闭,第一回跟着龙傲天去赴宴紧张又碰巧孟府大厨手艺不错。


    “那时我便觉着你是顶个有趣的人,因而忍不住想多逗逗你。”


    江愁余:“……如果你说的逗是指让我独面刺客的话,我不接受!”


    对面之人笑出声:“我也是不得已,只能怪是胥少将军想试探你。”


    可恶的龙傲天,江愁余开始后知后觉翻旧账,默默在小本本记上一笔。


    正想着,倏地整个人被扯过去陷入柔软之中,声音自耳畔响起:“我依旧是那句话,若你万里相托,我便千行相赴。”


    “安心去京城,需要给我传信,我去接你回来。”


    江愁余亦回抱她,眼睛酸酸的,整个人埋进怀里,闷声闷气说道:“好。”


    孟别湘拍了拍她的背,逗弄的心思又浮上心头:“不过这回你是真圆润了,看来我回垣州一趟,你没少吃。”


    江愁余:“……”


    我恨!讨厌你们这种古代纤瘦淑女。


    又过了一日,江愁余收拾妥当,准确来说,是去繁从简,毕竟按照先前收拾的架势马车肯定搁不下。


    清晨一辆看起来颇为朴素的马车出了城,孟别湘没去送,似有所感地从书案中抬起头朝城门方向看了一眼,轻轻叹了口气,没曾想旁边的人也学着自己叹了口气。


    孟别湘:“……你作甚?”


    旁边的人无辜眨眼:“江娘子让我跟着您学。”这几日下来,他的官话已经能连贯起来,只是发音还有些不准,听起来怪声怪气,忍不住乐。


    孟别湘一边忍笑,一边正色:“她是让你跟着我好好做工,懂吗?”


    阿什回点头,继续道:“所以我现在是你的人?”


    孟别湘觉得有些怪怪的,但还是道:“没错。”她扬起嘴角:“那今日你便去衙门外告示处站着,将百姓同你说的话整理成册,今日下衙前给我。”


    该说不说,愁愁留下的好些治城之策细细揣摩,不失为良策,然而此时她显然还未意识到,让不懂官话的异族人同乡间阿公阿婆说话是一件多么闹心的事情,不过此事还是后话。


    *


    进京的路程走走停停不算难熬,花了约莫半月的时日才到京城,城门口的兵士验过户帖和通关文书便放江愁余等人进城。


    江愁余掀开车帘一角,抬眸望去,车驶入门洞,眼前豁然开朗,一条宽阔长街铺展开去,直通向远处。街旁楼阁高低错落,飞檐斗拱皆披着薄薄一层新雪,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泛着微光。檐下灯笼密密匝匝悬着,虽未点燃,却已映得朱漆栏杆分外鲜明。高门大户前矗立着彩绸扎就的牌楼,在风中微微颤动,鲜艳夺目,如同凭空开出的巨大花朵。


    行人稠密如蚁,各色衣衫在眼前汇成攒动的人流,穿锦着缎的贵人由健仆簇拥,谈笑风生,粗布衣衫的贩夫走卒挑着担子,吆喝声此起彼伏。这声音的暖雾,竟似比阳光更有力地驱散了周遭的寒意。


    没穿书前她也去过古代皇宫遗址,但同眼前景象确实不能比,京城不愧是人钻破头也想来的青云城,冷冽的空气里,包着甜腻的蜜饯、浓烈的香料、炭火烘烤的面食焦香,紧紧攫住了江愁余的鼻子——那是新出炉胡饼的焦香,混合着芝麻的油润气息,正从几步开外一个烟气腾腾的摊档上源源不断飘来。


    “新出炉!三文一个,热乎脆生!”摊主洪亮的吆喝穿透喧嚣。


    江愁余还没开口,驾马的湛玚自然地屈身买了两个,转身从车帘递给她,江愁余笑盈盈接住,脆生生道:“谢谢兄长。”


    湛玚扯了嘴角,有事时是兄长,无事时便直呼大名。


    “我们先去平沙楼用膳。”连着赶路,众人都没好生吃上一顿,一些人脸都瘦了一圈。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声响,最终在一处雕梁画栋、灯火辉煌的楼阁前停下。“平沙楼”三个鎏金大字在暮色中格外耀眼。江愁余同禾安跳下马车,扑面而来的喧嚣声浪、浓郁的脂粉香与酒气混杂在一起。


    她上下左右都看了一眼,忽然感觉自己倒像是进大观园。


    他们被引至二楼一处雅座。楼下大堂人头攒动,台上锣鼓点正密,一出大戏已然开场。


    只见台上那扮演巾帼英雄的旦角,身着改良的戎装,英姿飒爽。她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手中道具银枪舞得呼呼生风,唱腔高亢入云,字字铿锵,尽是保家卫国、视死如归的豪情。台下叫好声此起彼伏。


    江愁余上回同章问虞看过戏之后,都再未看过,今日一观,也看进去了。


    湛玚唤来小二点了菜,正想问她还要添些菜否。


    就在这时,一个极不和谐的声音打破了戏台上的慷慨激昂:


    “好!好一个‘不斩楼兰誓不还’!莺儿姑娘这身段,这嗓子,当真是绝了!”声音来自隔壁包间,带着浓浓的轻佻,他推开身边轻唤他“赵公子”的侍女,探出半个身子,对着戏台方向高声嚷道:“班主!这出完了,让莺儿姑娘上来陪本公子喝一杯!爷重重有赏!”


    戏台上的柳莺儿动作几不可察地一滞,旋即又继续着她的表演。


    班主连滚带爬地从后台钻出来,对着赵公子的包间连连作揖,一脸谄笑:“赵公子抬爱!抬爱!只是莺儿她……”


    话音未落,另一个包间也传出声音,带着刻意的挑衅:“哟,赵兄,你这就不地道了。美人儿谁不爱?莺儿姑娘这出《木兰辞》唱得我马某人是热血沸腾啊!班主!莺儿姑娘今晚归我了!赵兄出多少,我马少爷加一倍!”马公子眼神肆无忌惮地扫视着台上的柳莺儿。


    台上的唱词正到高潮:“愿以此身托故国,不叫戎犬扰平关。”


    一听是马公子的声音,赵公子脸色一沉,猛地一拍桌子:“马胖子!你存心跟爷过不去是吧?莺儿姑娘是我先看上的!我出五百两!买莺儿姑娘今晚一曲清唱!”


    “五百两?赵兄好阔气!可惜,莺儿姑娘这金嗓子,岂止值五百两?我出一千两!”马公子不甘示弱,声音拔得更高。


    “一千五百两!”


    “两千两!”


    叫价声一声高过一声,台下的看客们先是愕然,随即变成了看热闹的劲儿,议论纷纷,目光在两位纨绔和台上那抹身影之间来回逡巡。


    湛玚蹙眉,便听见耳畔江愁余问道:“兄长,你如今官职几品啊?”


    虽然不知为何她这般问,湛玚还是答:“从四品。”


    “那这两个呢?”


    “……尚未荫封。”他刚说完,便见江愁余自然地拿起茶壶,忽然明白她想作甚。


    不过湛玚没有拦,自从他将江愁余带来京城,便是护她周全的打算,爱砸便砸吧。


    有一说一,毕竟难得出手一回。


    不仅不拦,反而补充道:“他们两的爹才从五品。”


    这下江愁余彻底安心了,果断站起身,禾安跟在她身后,时刻准备动手。


    只听“砰——”的两声,正在叫价的两人倏地偃旗息鼓,随即便是一声又一声的怒吼:“何人敢打本公子?”


    “宵小给我出来?”


    江愁余低头看了眼自己还没砸出去的茶壶,又转头看向禾安,后者摇头示意不是自己。


    那是谁


    “是你爷爷我!”一道风流又隐含怒意的声音响起。


    第84章 叙旧这位妹妹有趣。


    这声音有些耳熟啊。


    江愁余停住脚步,朝那处看去。


    “你是何人?”赵公子踉跄站起身,捂住自己的右脸,隐约之间还能看到砸出的痕迹,小小的圆状,江愁余摸着下巴想了会儿都没想出“作案工具”。


    马公子也在小厮的搀扶下他出来,唾沫星子像细小的针溅出,“吃了熊心豹子胆,也敢管满口胡言?活腻歪了是不是?知不知道我祖父是谁?乃是国丈,信


    不信让你全家都去乱葬岗啃泥巴!”


    他的咆哮震得雅间梁上的浮尘簌簌落下,几个胆小的食客早已悄悄溜走,剩下的也缩着脖子,大气不敢出。


    公孙水只恨自己没带折扇出来,又离这人近了,几乎能嗅到令人作呕的酒气,他上下打量了这两人,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每个角落,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调子,“你这抖威风的花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宁皇后子侄,还敢称国丈?”


    “你可知晓我姑母是谁?那可是后宫头一份恩宠的赵嫔!”


    听到这能够排得上作死配角前三的台词,江愁余安心坐下,给自己和禾安都倒了茶,等着看戏。


    公孙水都不想在同这两人多费口舌,如今因着北疆之战,京城哪户人家不是夹着尾巴做人,万万不敢沾上是非,就这些没脑子的蠢货,生怕自家死得不够快。


    身后,通往三楼的青石台阶上,一片月白色的裙裾,悄然停驻在公孙水身后半步之遥的位置,没有前呼后拥,甚至只露出半张雍容的脸。


    马公子同赵公子的怒骂声像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扼住喉咙,硬生生掐断在空气里,脸上的戾气急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见了鬼似的惊骇,喉结疯狂地上下滚动,发出“咕噜”一声极其响亮的吞咽声。


    紧接着,是膝盖骨重重砸在满地尖锐碎瓷上的、令人牙酸的闷响!


    “噗通!”


    方才还不可一世的两个纨绔,此刻连一丝一毫的犹豫都没有,突然间地跪了下去。


    “见过贞宁帝姬。”


    心中满是震惊,贞宁帝姬不在合风馆,怎么会来平沙楼,酒意醒了不少,想到方才为了撑场子说的猪油蒙心的话,他们甚至不敢抬头看,手脚并用地在地上一撑,连滚带爬地就朝着楼梯口的方向狼狈逃窜。


    偌大的雅间,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两人带着小厮连滚带爬、狼狈跌撞下楼的咚咚声,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楼下街道的喧闹里。


    公孙水嗤笑一声,抱胸准备回头,蓦地与看好戏的江愁余对视,他眨了两回眼,神情震惊,又揉了揉眼睛,好似不敢置信江愁余居然来了京城。


    贞宁帝姬抬手抚了抚发髻,顺着公孙水的目光看去,那女子玲珑娇弱,不过人却明媚,尤其那双笑眸。


    “这位妹妹有趣。”她声音慵懒媚态。


    公孙水赶紧对这位祖宗说道:“她是湛玚之妹。”


    “哦?”贞宁帝姬轻笑:“我还没听过湛家有位小女。”


    公孙水:“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总之湛玚待她如同亲妹,我也视她为友,不知她怎么会突然来了京城?”他确实颇为纳闷,湛玚没同他说过此事啊。


    贞宁懒得听下去,仿佛刚才所问只不过是一时兴起,朝着隔间走去,目光瞥了眼酒楼入口,声音不高不低传来:“下次,再遇上这两人等腌臜货色,”声音顿了顿,“直接折断手便是。”


    “我去躺会儿,你去同这位妹妹叙叙旧。”


    两人相识多年,知晓贞宁并未生气,于是公孙水将她送回隔间便转身,径直走向通往二楼的楼梯。


    而这边,江愁余瞅着同公孙水说话的女子,眼睛发亮,忽然想到关于公孙水的传闻,于是转头问湛玚:“这便是贞宁帝姬?”


    得到肯定回答后,江愁余八卦之心跃跃而起,拖着小凳回到湛玚旁边,继续问道:“那他和贞宁帝姬是何关系?”


    湛玚完全不懂江愁余心思:“……好友。”


    江愁余:“……”谁家好友衣衫颇乱,锁骨还有暧昧痕迹,拜托这里不是少儿频道!


    想开口接着问就见公孙水来了二楼,一眼瞧见她,直直冲过来,笑着道:“你怎会来了京城?”


    说完便看向旁边的湛玚,脸色一垮:“你居然不同我说一声?我就说怎么送粮的人都回了,还没瞧见你的影子,敢情去接妹妹了。”


    湛玚面不改色,丝毫没有被指责的愧疚:“事多,没来得及。”手上给公孙水斟了杯茶。


    江愁余忍不住吐槽:要不是我同你一道,我都信了。


    不过显然公孙水非常吃这一套,哼了声便拿起茶盏一口喝完,重新看回江愁余:“多日不见,妹妹真是……”他故意拖长了调子,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纤瘦了!想来这来京路上吃了不少苦,无妨,这些日子我便带着妹妹好生尝尝京城的吃食。”


    江愁余:算我谢谢你。


    她嗅了嗅包间中浮动的梅花寒香,显然这不是公孙水的偏好,那排除便得知是那位贞宁帝姬。


    公孙水非常不客气地又唤来小二,又添了几道菜:“妹妹定要尝尝这几道,颇具风味。”他抬眸看见楼下的人影,轻笑一声:“看来今日巧,老碰见故人。”


    江愁余回神,也朝楼下看去,一人身着月白色常服,看起来也是上好绸缎,众人簇拥着他朝着对面的三楼而上,听着恭维逢迎之语,他依旧笑得温润,言辞不卑不亢。


    正是贺元良。


    公孙水解释道:“他也算是颇为前途,先是拜在柳相门下,如今又是皇子侍读,听说同两位皇子相交颇深。”他扔了一粒花生米到嘴里,继续道:“此次大举之后,多数人皆被下放到各州郡,为数不多的人才能京中就任,他便是翘楚。”


    江愁余见着花生米终于知晓方才的作案工具是什么,至于他所说的话,如果华清听见估计要乐上天,也算是背后有人了。


    湛玚皱起眉,声音不高不低:“柳相可知晓他所为?”


    毕竟柳潜可是出了名的忠君,怎会容忍门下弟子同皇子结交,要知道这便是参与进皇储之争。


    公孙水也说纳闷,“且他这官职还是柳相向圣人进言的。”


    湛玚眉头没松,只看着贺元良以及众人的声音掩于门扉之后。


    三人用完饭,江愁余摸了摸肚子,忍不住感叹公孙水放在现代,高低是个美食品鉴官,水平颇高的那种。


    湛玚看了眼天色,便道:“我派人给你安排了个小院。”湛府人多眼杂,规矩也多,他便不作打算。


    江愁余应好,三人又朝着赁下的小院去。


    马车稳稳停在一条窄巷深处,公孙水利落地跳下车辕,先是瞧了一眼,才对车厢之内的江愁余道:“瞧着还不错,西城柳枝儿巷,闹中取静的好地方。”


    江愁余掀开帘子探身出来,落向那扇半旧的黑漆木门。门楣不高,看着有些年头了,门环上铜绿斑驳。巷子确实不宽,两侧是高高低低的青灰院墙,偶有几支旁逸斜出的无名花,红得灼眼。


    “吱呀——”


    湛玚推开了那扇虚掩的木门,他侧身让开:“进来瞧瞧,看是否喜欢?”


    小院不大,方方正正,一眼就能望到头。正房三间,东西各带一间小小的厢房。青砖铺地,缝隙里钻出些顽强的青苔。最惹眼的,是院子东南角那棵粗壮的老枣树,枝桠虬结,几乎遮了小半个天空。风一过,树叶沙沙作响,筛下细碎晃动的光斑,也抖落落叶,轻轻巧巧地落在江愁余刚迈过门槛的鞋面上。


    “如何?”公孙水拍了拍枣树粗糙的树干,“我觉着这棵树最好!”


    江愁余没答话,目光在院子里细细扫过。西厢房的门半开着,黑洞洞的。墙角背阴处,一片野草迎着寒风长得正盛,绿油油的,茎叶挺拔。她走到正房台阶下,抬头望


    了望廊檐下。


    “嗯,”她终于开口,声音在空旷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亮,看向湛玚:“挺好,谢谢兄长!”


    湛玚笑了笑:“喜欢便好。”


    院子干干净净,想来是先前有人打扫过,直接可拎包入住,湛玚同公孙水搭了把手搬行装,走时公孙水还在捶肩:“妹妹你装的都是什么啊?比石头还沉。”


    一旁的湛玚则道:“有事让人传信给我。”


    江愁余一一应下,见他们身影消失后,才低头细细打量手中的钥匙,她轻轻掂了掂,铜钱碰撞发出闷闷的、令人心安的声响。


    她转头看着禾安,声音轻轻:“这是第四个小院了。”


    禾安知晓她的意思,回道:“我会陪着娘子的,等少将军归来,说不准又要给娘子寻一处更好的院子。”


    江愁余笑着摇摇头,隐隐却感觉这可能是她最后的落脚地。


    快到除夕了,过完年便是始安三十七年了,算起来她还没和胥衡正儿八经过一回年关,如今他身在北疆,约莫今年也是无望。


    分开好些日子,江愁余望着院子里的老树,忽然有些想龙傲天了。


    坚持了片刻,江愁余没抗住寒冷,灰溜溜进了屋内。


    不大的屋子却分外安心,禾安往火炉添了些碳,又递给江愁余热茶:“暗卫我都安排好了,方才我出去瞧了瞧。”


    “这小院位置极好,往前走一条街是隆观巷。”


    禾安瞧了江愁余的脸色才继续道:“便是平边侯府,如今府门还封着,想来还未被重新赐宅。”


    江愁余恍然,原来是回到最开始的地方了,看来也是湛玚花了心思找的小院,她接着问:“那谢府在何处?”


    禾安从袖中掏出京城地域图,指了右上角的一处:“在将台街,离此处不算远。”


    “派人多盯着,有任何消息及时上报。”


    “是。”


    第85章 夜探有人在附近!


    一番下来,算是在小院正式落脚,正房东边那间耳房,照例收拾出来作为灶房,禾安命人置办好趁手的厨具,将灶台重新砌了一番,灶膛宽阔,火口旺健,青砖地面扫得溜光水滑,新糊的窗纸透亮,吃食的话则是请了一位这街巷的厨娘,按着时辰来做饭,湛玚同公孙水来得很勤,大约是怕她一人在此,多少会受些欺负。


    江愁余常打听章问虞的情况,好在公孙水耳目灵通,说是福安帝姬一直在宫中为百姓祈福,随后语气一转,笑着道:“毕竟快年关,总归会参加大宴议。”


    日子倏忽而过,转眼便逼近了年关。


    腊月二十,京城的年味儿骤然弥漫开来,柳枝儿巷外的主街,早已被年货摊子挤得水泄不通。红彤彤的春联、年画、剪纸挂满了摊头,鲜艳得晃眼。卖干果蜜饯的簸箩里堆着小山似的花生、瓜子、柿饼、蜜枣,甜香诱人。冻得梆硬的梨子、柿子码放得整整齐齐。


    江愁余还没逛过京城,于是同禾安一道出门,她今日穿了件淡紫色暗云纹的锦缎小袄子,围着白绒兔毛领子,乌黑的发髻只用一根玉簪绾着,含蓄清雅。


    两人在人流中穿梭,目光逡巡在各色街巷摊铺之中,先是去了京城最大的香烛铺子,铺面里全是人,多数是衣裳干净的采买仆从,离掌柜最近的一人看上去还是个总管,等掌柜点好数量后,便命身后的仆从拎好元宝纸钱,经过江愁余时无意间撞了她一下,那人眉头一皱,什么话也没说直接走了,后边的仆从还斥道:“小心点!”


    江愁余:哇塞,好一个恶人先告状!她拦住禾安,问掌柜:“方才是何人啊?”


    掌柜闻言从账册中抬起头,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对面的江愁余,他眼力好,面前这位女子虽然衣裳样式不算时兴,但也是百两一匹的月华锦,料想也是不差钱的主儿。


    他挂上笑,又看了眼外边,见那些人是真走了,才低声道:“这位娘子应该是才来京城有所不知,那是谢家的总管,得罪不起。”


    江愁余挑眉,那些人居然是谢家的人?那总管怕是平日脾气不太好,刚才她明显能感觉到这人想发火,又硬生生忍下去,约莫就是近日京城风头紧的缘故。


    她没再继续问,让掌柜包了元宝钱蜡,分量十足,付过银两后,禾安率先接过,她们出了香烛铺子。


    离了那沉郁的香烛气,两人又转向街角的糕点铺子,铺面虽小,却蒸腾出暖烘烘的甜香,混着芝麻、麦芽糖与蒸熟米粉的浓郁香气,铺子里挤满了人,伙计们个个脸上蒸得通红,吆喝声此起彼伏,江愁余又打包了不少京城的糕点拎着。


    再往前走,更勾人的香气不讲理地往鼻尖钻。江愁余看去,那是个支在路边的羊肉汤摊子,一口大铁锅翻腾着奶白色的浓汤,厚厚一层油花在汤面打着滚儿,粗壮敦实的摊主围着油腻的围裙,正将大块带骨的羊肉从锅里捞起,热气氤氲。长条矮凳上坐满了食客,埋头吸溜着滚烫的汤汁,额角沁出细汗。


    江愁余顿时感觉胃里空落落的,瞧了一眼禾安,后者无奈笑道:“娘子想喝便喝。”


    她赶紧小跑过去,问道:“汤几文一碗?”


    “热乎的,十文!”摊主声若洪钟,手中的长柄勺在锅沿响亮地敲了一下。


    江愁余要了两碗,付过钱,摊主舀起满满一勺滚烫的羊汤,倾入粗陶大碗,又麻利地搁上几片颤巍巍的羊肉,撒上一撮翠绿的芫荽末,最后豪爽地捏了一小撮胡椒面,扬手一抖,细碎辛香的黑点纷纷落下,碗推到两人面前。


    她们寻了个避风的角落,汤极烫,表面浮着晶亮的油珠,江愁余小心吹开热气,啜饮一小口,暖流瞬间从喉咙滑落,四肢百骸的寒气仿佛被这一流逐渐散开。慢慢咀嚼着软烂的羊肉,汤水的咸鲜与羊肉特有的浓郁在口中交融。


    江愁余满足地笑了,禾安显然也觉得这羊肉汤不错,几口一饮而尽。


    感觉她们又转成美食种田文,有一说一,古代人的美食智慧真的不差。


    置办的年货越来越多,她们往小院走,进了院子,便见覆面玄色身影立在院落,听见动静,低头道:“娘子,少将军来信。”


    大过年寄信怪不容易,打工人心疼打工人,江愁余让禾安带他去用点吃食歇一会儿,自己则回到暖意四溢的屋子,低头看着手中盖着火漆印的信封,一点一点地,沿着封口边缘,拆开了那层薄薄的纸。


    抽出里面的信笺,只有薄薄的一页纸,字迹是熟悉的,但有些潦草,许是着急完笔,力透纸背。


    “展信佳:


    “北疆战事不断,然一切安好,勿念。”又用寥寥数语,简单交代了北疆驻防情况,年关将近,京中亦有援助,让她不必挂心。


    “猜汝已安顿,甚慰。年关将至,务必珍重自身,添衣加餐,切莫吝惜银钱。”


    江愁余看着案上大大小小的年货:……我倒也不是节俭的人。


    她接着往下看,想必这回安排她进京,胥衡肯定有所安排,果断他信中提及东胡此事来势汹汹,他疑心安国有不少细作,京城鱼龙混杂,却也是极佳的藏身之地,京中他也有所安排,若遇危事,自会有人相助。


    “烽燧事急,余言难尽。唯愿汝康健,盼复。”


    江愁余琢磨了会儿,还是决定勉强回一封信,不过古代书信格式她不太清楚,这下要找人问也不容易,于是直接参照书信作文格式。


    不过这信写得有些磕磕绊绊。


    首先表头称呼,她就沉默了,说起来,似乎没有什么昵称,一般是直呼龙傲天大名的。纠结了片刻,她才自信下笔。


    “表兄:”多么朴实无华又显亲昵的称呼。


    接着便是写了她到京城的所见所闻,重点突出了对于贞宁帝姬以及公孙水的八卦,其次便是今日羊肉汤的美味。


    一通写下来也有一页,不管写的是不是口水话,反正龙傲天也知道她肚子里没多少墨水,于是满意地点头,将信封好后,那暗卫歇完便由禾安带着回到院内,


    江愁余不好意思地将信交给他:“劳烦了。”


    上一秒说心疼打工人,下一秒就奴役人家。


    与江愁余的尴尬不同,暗卫则是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连忙接过,妥帖地放进怀里,要知道,少将军命他送信时,脸色如常,不过在他出大帐前,后面幽幽飘了一句:“让她万万要给我回信。”


    天知道,他怎么好说出口,他可是连黄花大闺女的手都没牵过。


    好在这下江娘子主动回信,省了一桩麻烦事。


    江愁余完全不知道暗卫的天人交战,说道:“让他不用再写信了。”


    毕竟她绞尽脑汁,斟酌言辞回信还是很痛苦,这些传信的人更不容易,千里长途跋涉,只为了一封信,更是浪费劳动力。


    暗卫复杂地抬头看了一眼,接着如同壮士断腕一般道:“属下誓死一定将话带到。”说完转身就走。


    江愁余:“…倒也不必,”一封信而已。


    话还没说完,暗卫的身影已然消失在门口,甚至她开口的瞬间步伐还变快了。


    ……


    除夕当天,江愁余换了身素净的衣裳,提起上回买的元宝香烛,冲疑惑的禾安眨眨眼:“禾安,陪我走一趟吧。”


    因着除夕,街上的人少了许多,平边侯府昔日的朱门被写着“敕封”的封条圈锢,嗅到的尽是木头朽烂的霉味,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从高墙的阴影处滑落。


    禾安落地时,足尖轻点,未惊动脚下的碎瓦,她退后半步,抬头看着费力的江愁余,轻声道:“娘子你下来,我接着你。”


    江愁余跨坐在高墙之上,心悬在嗓子眼,左右环顾后捏紧篓筐,一咬牙跳,禾安如她所说,稳稳接住江愁余。


    落地之后她才开始打量周围的环境,因着长期无人,台阶墙隙间已经生出不少荒草,令人心惊的是,还有隐隐的暗红色痕迹,几乎不敢想象那日的场景。禾安在她侧前方引路,身形微弓,一只手始终虚按在腰间短匕的柄上。四周只有死寂,唯有她们自己刻意压制的呼吸声,以及荒草拂过裙裾的窸窣。


    祠堂的门歪斜着,禾安抢先一步,一手稳稳托住沉重的门板,一手灵巧地拨开锈蚀的门轴,腐朽的木料只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吱呀”,便被她的力道稳稳控制住,再无声息。一股混合着浓重霉味、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而呈放的胥家牌位已不知所踪,这里宛如一片小废墟。


    江愁余目光逡巡半天,最终落在那张倾颓的供桌上,她沉默地走上前,和禾安一起,费力地将半埋在瓦砾中的桌面抬起一角,清理出一小片相对干净的桌面。


    她将篓筐放在上头,取出一盘新鲜的瓜果,极其郑重地放在清理出的空地上,指尖冰凉,动作轻柔,禾安默默退开半步,垂手侍立。


    江愁余面对着原本该放满牌位的一面缓缓跪了下去,膝盖触及冰冷坚硬的地面,碎石尖锐的棱角透过薄薄的衣料硌进皮肉,带来清晰的痛楚。


    身体似乎在此刻不受所控,喉咙哽咽,深深俯下身,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地砖上,暗藏在深处的悲愤与痛苦在这一磕头中得以释放。


    江愁余觉得自己仿佛分成两人,一人深深磕着头,而她也在旁边跪着,她知道那是来自原身的感情。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泪水汹涌而出,砸落在厚尘上,洇开一片片深色的湿痕。


    禾安随江愁余静静跪着,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


    许久,那汹涌的悲恸才如潮水般缓缓退去,留下一种近乎虚脱的麻木和疲惫。江愁余终于能够掌控身体,用衣袖用力擦去脸上的泪痕,支撑着酸软的身体想要站起。


    而目光无意间扫过那片被几根歪斜梁柱遮挡的地面。


    那里的尘埃似乎不太一样。不是均匀死寂的灰色,而是一小堆更为接近黑色、质地松散的灰尘。


    江愁余的动作僵在半空,瞳孔骤然收缩。


    “娘子?”禾安立刻察觉了她的异样,身形微动,已无声地靠了过来,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眼神亦在瞬间变得锐利。


    那一处不是积年而成的灰,分明是纸钱烧过后的残余。


    江愁余没有回答,而是选择屏住呼吸,极其缓慢地挪了过去,而后蹲下身,凑近看向那片。


    再次肯定自己的想法,这一处确实是纸钱灰,但显然时间仓促,未能完全清除掉,更让她吃惊的是——在那灰烬边缘,几片未燃尽的残骸清晰可见,那纸钱厚实,边缘印着繁复精致的暗纹,正是上等的“金银锭”。


    谁?!


    在她们之前还有人来平边侯府祭奠,到底是谁会冒险潜入这座经年前被圣人敕为叛臣的府邸,来祭奠胥家的亡魂?!


    要知道,如若被发现便是死罪!


    江愁余盯着这堆灰烬,飞快地伸出一根手指,指尖极快地探向那堆灰烬的中心——


    一丝微弱却无比清晰的灼烧感瞬间惊得她站起身。


    灰烬尚有温度!就在她们之前,那人走或者说……那人就在附近!


    甚至看着她们的一举一动。


    几乎是同一时刻,江愁余同禾安油然而生一种被窥视的阴暗感。


    “哇……哈哈……快来追我——!”


    不知何处而来的孩童玩笑声在死寂的宅院响起,听在耳里,仿佛被人蒙住了一般,从较远处传来。


    第86章 鬼迷心窍辗转反侧。


    江愁余差点没被吓死。


    废宅、潜入客、才烧完的纸灰、平白无故传出的幼童声。


    不是她说,这放在哪里都很诡异吧,她甚至来不及发出惊呼,眼前人影一闪。


    始终警惕着周围的禾安,反应快如闪电,在余音未消时,整个人已如离弦之箭,猛地抬头朝外看去,从江愁余身侧弹射而出,拔出腰间的匕首扑向外边,动作迅猛。


    江愁余也反应过来,紧随其后,两人出了祠堂,往声源处探去,离得近了,孩童的玩笑声中又夹杂着时有时无的一阵细碎铃铛声,毫无顾忌地穿透了高大围墙,直至停在一堵灰墙前,声响清晰无比地从对面传过来,充满了活生生的烟火气。


    是隔壁府邸!


    江愁余看了禾安一眼,后者会意借着枯树上到墙边,清晰地看见隔壁府邸后园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下,一架精巧的秋千正在轻轻摇晃。秋千架上,坐着两个梳着垂髫小辫的孩童,约莫五六岁年纪,穿着鲜艳的绸缎小袄。其中一个扎着头花的孩童手里,正摇晃着一串用红绳系着的、擦得锃亮的小铜铃铛,正是方才清脆铃声的来源。两个孩子一边笑闹着推搡秋千,一边争抢着那串铃铛,三位仆从衣着的人小心守着他们。


    禾安确定再无旁人之后,她跳下墙,将所见的景象一一告诉江愁余,江愁余则是目光落在墙角地面的尘土,迥然不同的色差清晰地映出一双鞋印。


    她收回视线,又望向高耸的屋脊和飞翘的檐角,依照禾安所描述,那孩童们同仆从的衣着虽然崭新,却不是什么千金料子,想来主人家应当是简朴行事的,江愁余问道:“那是谁家?”


    禾安从记忆中搜寻到,说话语气轻了些:“礼部郎中,宁鹤龄。”


    江愁余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若是她没记错,宁鹤龄乃是宁皇后之父,当朝国丈,住这般宅院也说的过去,不过宁皇后被册封之时,宁鹤龄位居六品,多年过去,如今才五品。


    好生奇怪。


    疑惑在心头滚了一圈,她抬头看了眼天色,轻声道:“回去吧。”先踏踏实实过个好年。


    禾安立刻跟上,护在她身侧,夜更深,寒意更浓,两人又沿原路返回,费劲翻墙,若无其事地随着人群溜达到巷里小院,推开那扇柴扉,江愁余还在想今夜菜单。


    “吱呀——”


    木门轴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声响,江愁余跺了跺脚上的雪沫子,抬眼就瞧见了院中那副令人啼笑皆非的景象。


    只见平日自诩风流公子、谈笑百花过的公孙水,此刻正缩在脸色隐隐发黑的湛玚身后瑟瑟发抖。他没带折扇,宽大袖子下的胳膊紧紧扒着湛玚的肩,一张脸膛白了几分,眼睛


    瞪着,死死盯着院子中央那几位踱着方步、气定神闲的几位“大爷”。


    三只芦花大公鸡和一只威风凛凛的白鹅慢悠悠地在院子中央那扫净了雪的空地上踱步。公鸡鲜红的冠子随着步伐一抖又一抖,锐利的眼睛扫过闯入小院的不速之客,砸在地上的不知名糕点暴露了方才的战况。


    “妹妹!你可算回来了!”公孙水发着颤的声音从湛玚肩后飘出来,“快…快管管你家的鸡鹅!它们攀着人咬,要不是我牺牲了给你带的糕点,就要遭了它们毒手!”他晃了晃手里空荡荡的油纸。


    他还在絮絮叨叨:“这可是南坊的糕点,为着诚意,我都是等了半日光景才买到,显然分外心痛,又咬着牙恨恨扯了手中之物。


    湛玚被他扒拉得一个趔趄,稳住身形,脸又黑了一层,回头道:“放手!”


    他就不该应允公孙水同他一道来,一进门瞧见鸡鹅就怂得不行,还扯上他在院子里站了半个时辰。


    江愁余忍不住“噗嗤”笑出声,落后一步的禾安唇边亦是控制不住,谁能料到,堂堂公孙少爷竟然怕禽物。


    她同样没想到,除夕这等大日子,他们竟然来寻她,不是年关时分各府事务多吗?


    江愁余看向那几位“大爷”,都是热情的厨娘养的,说是给院子添点火气,实则就是当储备粮,她清了清嗓子:


    “都老实些,今儿大年三十儿,懂不懂规矩?再吓唬人,明天年夜饭就炖了你们加菜。”


    说来也怪,方才还气势汹汹的白鹅,闻言顿住了脚步,歪着脑袋,绿豆小眼瞅了瞅江愁余,发出几声含糊的咕噜,它率先慢悠悠踱开,走到稍远一点的雪堆旁,开始用扁嘴整理自己光洁的羽毛,几只公鸡见状,也收起了进攻姿态,缓缓到旁边去啄食白菜叶。


    公孙水探着头瞧见此景,才吐出一口白气,小心翼翼地松开湛玚,拍拍胸膛。“这哪是寻常家禽,分明是通人性的。”竟然还看人脸色,知晓哪位主最不能惹。


    明明他和湛玚两个人,它们就盯着自己霍霍!


    湛玚理了理被抓皱的衣襟,听见此话,终于忍无可忍地白了他一眼,随即看向江愁余:“方才去哪儿啦?”


    江愁余含糊过去,领着两人进了小屋,屋内暖意融融,炉火烧得正旺,红泥小火炉上架着个黑陶小酒壶,壶嘴儿正丝丝缕缕地冒着白气的浓郁酒气,将窗外呼啸的寒风隔得远远的。桌上摆着厨娘做好的吃食,十几道大菜。


    “来来来,满上满上!”公孙水这会儿又豪气起来,拎起温好的酒壶,给四人酒杯里斟满清亮的酒液,“要我说,还得是妹妹小院中,吃食、暖意,丝毫不差,怪不得咱们湛大公子推了府中宴席,非要来瞧你。”


    江愁余看向湛玚,后者轻咳一声,说道:“你才来京城落脚,我只是途径……”


    公孙水打断他:“得了得了,还难为情,不就是担忧妹子吗?”他啧啧两声,“要是我也有这般兄长就好了。”想到家中的糟心事,他兴高采烈的脸短暂暗了一下,随后又扬起脸:“来!喝!”


    江愁余瞧着这般场景,心中暖暖的,忽然又想到,如若龙傲天也在,那便好了。


    橘红的炉火映着四人带笑的脸。江愁余端起酒杯:“喝!祝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她眉眼弯弯,语气快意。


    湛玚一向言简意赅:“除旧祟,迎新年,但愿平安。”


    禾安也不好意思地举碗:“六合同春。”


    公孙水摇晃着脑袋,难得掉了回书袋子:“愿得年如此,日日物侯新。”


    酒杯从四处清脆地碰在一起,发出令人愉悦的“叮”声,清冽微辣的酒液滑入喉咙,暖意瞬间从胃里升腾开,驱散了最后一丝寒意,笑声在小屋里荡漾开来。


    酒到半酣,公孙水晃悠悠越过湛玚,拍拍江愁余肩膀:“他视你如同亲妹,便也是我亲妹,兄长说要带你逛遍京城,定然作数。”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自己说的话,“明日!不对,后日……我就带你去合风馆开开眼界,多瞧些大好男儿,不要在一颗树上吊着!还有胥衡那……”煞神有何好心慕的!


    显然清楚他的脾性,湛玚眼疾手快地在他张嘴时塞了一口菜,“闭好嘴。”


    公孙水嚼了嚼,怪好吃的,继续道:“我又没说错,如今……”


    江愁余夹了一筷酱肉,不同酒蒙子讲道理,敷衍点头:“好好,之后便仰仗公孙兄长了。”


    公孙水被哄得眉眼带笑,他转而拍拍湛玚,“我没同你抢妹妹哈,是她主动唤我的。”


    湛玚压着他坐下,不理会他的攀比之语。


    江愁余看得好笑,正要将酱肉放进嘴里——


    笃。笃。笃。


    三声清晰、沉稳的叩门声,不疾不徐地响起,清晰地落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四人齐齐望去,公孙水呆愣问道:“这大年三十儿,天都擦黑了,风雪又大,是谁啊?”


    湛玚也放下筷子,脸上酒意散去:“我去开门。”


    江愁余心头莫名一跳,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悄然升起,她离得最近,放下碗筷,站起身:“我去瞧瞧。”


    她走到门边,没有立刻开门,而是听了听动静才一咬牙开门。


    院门外的景象让她一愣。


    风雪不知何时又大了些,门外一道挺拔的身影正悄然伫立,他匆匆赶回,许是为了掩人耳目,他难得没穿劲装,反而是披着一件大氅,厚实宽大的轮廓在苍茫雪色中显得格外清晰,那是极上等的玄色貂裘,浓重如墨,积雪已悄然堆积在宽大的氅摆之上,层层叠叠,几乎垂落至他沾了雪的靴面。


    大氅之下,衣襟微敞,露出一截内里的衣袍。那衣袍是极沉静的深青色,料子细看竟是非同寻常的雀金缎,织造细密,腰间束着一条青玉带,其上嵌着几颗深色的墨玉。


    他微微仰首,下颌线条清晰利落,鼻梁挺直,唇线薄而轮廓分明,此刻却抿成一条略显清冷的线,目光笔直地、沉沉地落在站在门口之人的脸上。


    而江愁余心中忍不住想,怪不得有奇怪的感觉,果然是龙傲天回来了。


    院中那几只吃饱喝足的鸡鹅,似乎也被这陌生而极具压迫感的气息惊扰,尤其是那只领头的大白鹅警惕地竖起脖颈,张开翅膀,压低身体,摆出了防御冲锋的姿态,冲着门口那个高大的身影,发出了高亢的“昂——!”鸣叫。


    胥衡的目光从江愁余脸上移开,扫过院中那几只严阵以待、对他虎视眈眈的家禽。他唇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谁料原本战意盎然的大白鹅绿豆眼忽然低下来,转过身若无其事地继续梳理翎羽。


    江愁余:“……”果然你也被龙傲天的气势镇住了吗?


    她低声道:“你怎么回来了?”完全不敢抬头,他丫的,胥衡这身让她有点心动,一派世家公子的清贵。


    胥衡的视线重新落回她身上,声音低沉平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却清晰地落入江愁余耳中:


    “总归要陪你过一个好年。”他顿了顿,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小屋,语气里竟含着一丝几不可闻的委屈意味,“你不让我写信,我便只能亲自来同你说。”


    “说什么?”江愁余不知是酒酣的醉意还是忍不住的心动,整个人呆愣楞的。


    胥衡见她迷蒙,唇角笑意明显了些,伸出手缓缓抚上她的脸,轻轻摩挲,身体俯低,沾着冷意与水渍的唇瓣落在她的唇角,一触而分,在江愁余耳畔道:“念你,辗转反侧。”


    听他说完,或许是真鬼迷心窍,江愁余在他起身时搂住他的脖颈,毫无顾忌地凑上去,无甚章法地磨着他的唇,从磨到吮,明显能感觉到胥衡身体一僵,不得安放的躁动忽然有了归处,由他引着,唇齿交会,温热的吐息渐渐缠绕。


    过了会儿,才若即若离地分开,胥衡才将她压入怀中,慢悠悠梳理着她的发丝,声音不轻不重:“后日还去合风馆吗?”


    第87章 新岁我爱你。


    屋内,湛玚看向空着的凳子,扯了瘫在桌上的公孙水,道:“我出去看看。”


    推开半掩的门扉,院中景象却让他足下生根,定在了门槛内。


    那株无甚枝叶的粗壮老枣树下,江愁余此刻蔫头耷脑,一双眼只敢落在自己鞋履尖上沾的一点泥,时不时小心翼翼地掀开一条眼缝,怯怯地向上偷瞄男人神情,而在她对面,男人稳坐在小院石桌上,没瞧她,盯着茶盏。


    见胥衡迟迟没反应,江愁余壮着胆子道:“这不是还没去吗?而且合风馆又不是风流之地,我听说好多达官贵人……”都去


    过,辩驳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消失。


    胥衡冷哼,完全不复方才的缱绻温柔:“你还想去?”


    江愁余叉腰,越说越有理:“你都不反思一下自己吗?每次神出鬼没就撞见这事,说明你克我!”


    胥衡气笑:“那我现在走?成全你?”


    江愁余:“……倒也不用。”


    胥衡觉得眼前这人总算有些良心,就听见她下一秒道:“你可以同我一起去,听说合风馆都是一掷千金,我没这个财力。”


    “……”这回无语的是湛玚,同时忍不住对胥衡生出些同情,甚至听墙角的心思都没了,他还是回去喝酒吧,让这两位祖宗吵去。


    谁能料想到,喝的半梦半醒的公孙水真被他那一扯弄醒,晃着身子来到门口,胳膊搭在他肩上,说话迷糊:“妹妹呢?告诉她,我一定说到做到,后日一早我就来接她!”


    湛玚:“……”这回额角真有些痛,正在拌嘴的两人听见动静同时转头,他面无表情果断甩锅:“是他非要来偷听,我劝过了,没用。”


    这次算他欠公孙水一回。


    两人的目光又移向旁边的公孙水。


    公孙水听得断断续续,不知道黑锅已经在自己头上,眯着眼认了下人:“这不是胥少将军吗?你怎地回来了?我方才……”


    “呃——”


    回忆刚刚说的话,他一下子醒了,脸皮厚如他,也只得尴尬地笑笑,恨不得没有自己这张嘴。


    于是,树干下又站了个公孙水,同江愁余一般,眼观鼻鼻观心,他低着头,语气谴责:“妹妹,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既然有家室,怎能随意去此等腌臜之地!”


    江愁余:“……”哈,乍一听如此掷地有声的质问,作为“腌臜之地”的常客,你不害臊吗??


    胥衡的视线缓慢地扫过面前这两位,脸色更添了几分山雨欲来的沉压,“江愁余。”他点名了,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渣子,直直看向往后藏的纤细身影。


    江愁余的肩膀猛地一缩,白皙的脖颈下意识地梗了一下,随后又老实低下去。


    “你可还有别的话要说?”


    江愁余的头垂得更低了,先是摇摇头,随后又小鸡琢米点点头:“我最多是有心思,还是受“奸人”引诱!”眼睛里写满了大人您要明鉴。


    胥衡目光右移,落在中间一身风流的公孙水身上。


    “公孙大人。”胥衡语气平淡无波,却让公孙水的膝盖骨没来由地一软。


    “贞宁帝姬应当结束宫宴来寻你了。”胥衡的下巴朝外边抬了抬。


    公孙水老实点头,嘴唇嗫嚅着,似乎想为自己辩解一番,但所有的话都卡在喉咙里,只剩下喉结上下滚动:“我片刻便走。”其实他当下就想走,奈何身后的一双手死死扯住自己的衣襟。


    一幅别想走,我俩一起同归于尽的强忍表情。


    最后,胥衡的目光回到门槛站着的身影上,他顿了顿,才道:“湛大人,身为兄长,当有其责,不可纵容她。”


    她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江愁余:怎么又点我了?不公平,每个人只能点一回!


    湛玚看向江愁余,短暂笑了:“年关时节,都是醉话,若是她想去瞧瞧,也未尝不可。”


    胥衡喝了口茶,慢慢道:“京中多事之秋,合风馆中或有他国细作。”


    闻言,湛玚瞬间转了语气,“……然则终究是女儿家,行事需谨慎,这段时日你便呆在小院。”


    江愁余:“……”我和你们这群会变脸的人拼了!


    被训的三个人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胥衡瞧着他们模样,尤其是江愁披着大氅还冷得哆嗦了一下,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罢了。”他开口,“先用饭吧。”


    江愁余松了口气,推着胥衡往前走,边殷勤道:“厨娘做了好多菜,你快尝尝。”


    话音刚落下,两人皆是沉默,连同在角落拼命减少存在感的禾安。


    屋内木桌上确实放着十几道菜,其中有酱肘子,酱色浓重,皮肉分离,只可惜肥腻的肉皮上赫然印着几个深浅不一的齿痕,暴露无遗。旁边的鸡汤上面凝固着一层厚厚的、浑浊的乳白色油脂,几颗暗红的枸杞孤零零地漂浮其上。再旁边的一只青花海碗,盛着半碗浑浊的汤水,仅存几片菜叶,其余的菜盘里满是酱汁,甚至看不出原本是何菜。


    死寂。


    死寂一片。


    唯有那残羹冷炙散发出的尴尬气氛围绕在众人之间。


    江愁余:“?”不是,她记得自己没吃几筷子啊。


    跟上来的湛玚转过脸,不忍直视,公孙水则是心虚笑笑:“……哈哈,手艺确实不错。”


    胥衡终于动了,他缓缓抬起手,带着一种近乎奇异的审慎,伸向桌面,指尖并未触碰任何食物,只是悬在酱肘子上方寸许,轻轻点了点。


    “这菜,”他开口了,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丝毫喜怒,“甚是丰盛。”


    江愁余“呵呵”尬笑两声,猛地抬起头,脸上挤出的笑容,带着一种近乎无赖的坦然,声音异常清晰:“其实吧,也不是很好吃,”她默念三遍对不住厨娘,才讨好道:“还是你的手艺深得我心,要不你再做点?我给你烧火!”


    话一出口,湛玚和公孙水齐齐看向江愁余,前者嘴角抽动,后者眼里满是敬佩。


    胥衡也转身看她,语气很平静地问:“你还吃得下?”


    江愁余眨眨眼:“就等你这一顿。”


    胥衡无视其余三人,朝着指的灶台去,江愁余亦步亦趋。


    公孙水瞧着这场面彻底佩服,这就哄好了?他长长松了一口气,准备坐下来。


    湛玚不说话,径直拎着他往门外走,“待着作甚?”


    公孙水边踉跄着走,遗憾地想:“其实胥衡的手艺确实好,又可惜了,没能蹭上一顿。”


    ……


    厨房里灶膛冰冷,只有窗棂透进的暮光,厨娘手脚利落勤快,案板都收拾得干干净净,胥衡环视了一圈,挽起了衣袖,露出一截结实有力的小臂。那手臂线条流畅,与这布满烟火气的厨房格格不入。


    他走向角落的面缸,掀开盖子,舀出雪白的面粉,哗啦一声倾倒在宽大的案板上。动作干净利落,接着是清水注入,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此刻却探入那团湿黏的面粉之中,揉捏、按压、反复折叠……面团在他掌心渐渐成型,由散乱变得光滑柔韧。


    江愁余倚在门框上,看得入神。


    只听得面团在案板上被揉压时发出的、富有节奏的“噗、噗”轻响。


    她见缝插针,狠狠夸奖:“连面条都会做,不愧是少将军!”


    胥衡回道:“比不上你的酱肘子。”


    江愁余点头:“不过这些菜,我相信少将军肯定信手拈来。”


    胥衡揉面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依旧没有回头,只是那面团在他掌下被揉捏的力道,似乎微妙地加重了几分。


    那团面被擀成一张薄而匀称的大面皮。胥衡取过刀,刀光闪过,动作精准利落,细长的面条便如银丝般在他手下流淌出来。


    说是信誓旦旦帮着烧火,胥衡却还是没让江愁余动手,他蹲下身鼓捣,灶膛里燃起了火,干燥的柴禾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他的侧脸,铁锅烧热,油花滋滋作响,几片切得极薄的腊肉被投下去,瞬间爆出浓郁的咸香。热水注入,白雾升腾。细长的面条被投入翻滚的清汤之中,不多时便散发出纯粹而朴实的麦香。


    江愁余安静看着,饥饿感后知后觉地汹涌袭来,伴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感。她忍不住吸了吸鼻子,那简单的面香,竟比方才的佳肴还要勾起馋虫。


    面很快盛出,两碗清汤,上面还卧着油亮的腊肉,撒着碧绿的葱花。胥衡将一碗推到她面前,自己端起了另一碗。


    两人就站在灶房,江愁余将滚烫的面条送入口中,麦香混着腊肉的咸鲜在舌尖弥漫开,熨帖着空荡荡的肠胃,她吃得有些急,额头都沁出了细汗。


    “慢些。”胥衡的声音传来,他放下面碗,片刻后拿着茶盏递过来。


    江愁余从面碗里抬起头,脸颊鼓鼓囊囊,接过一口饮尽。她看着对面的人,他正低头挑着碗里的面,动作不疾不徐,氤氲的热气柔和了他眉宇间惯有的冷意。


    “胥衡。”她开口。


    “嗯?”他看向她。


    “我也很想你。”江愁余觉得,热恋期分开还是蛮考验人的忍耐力,平时还好,特别是刚才,静静看着他的脸,突然很想哭。


    “我知道。”胥衡看向她,眼角染上笑意,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亮晶晶的眼睛上方,心在想,对心悦之人怜爱应当是正常的吧。


    江愁余瞧他一眼,顶着红透的脸咳嗽两声:“你方才根本没吃味!吓我们作甚?”


    胥衡遂着心意直接抱住她,声音懒散:“虽然没吃味,但总归有些不舒服。”


    “而且京城确实不太平,小心为上,我到院外便见两三人在窥视。”


    江愁余干脆直接把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环住腰身,含糊问道:“谁的人?”


    “不知,总归处理了。”胥衡伸手捏着她的后脖,似乎觉得好玩,又捏了两下。


    江愁余目光看着暮色,忽然天边烟花四起,难得的绚烂美景。


    是新的一年了!


    “新岁快乐——”在炸响的烟花爆竹声中,江愁余笑着道。


    接着便感觉胸膛震动,胥衡似乎也说了什么。


    江愁余贴紧他的唇边,耳畔传来一字一句:


    “我。”


    “爱。”


    “你。”


    第88章 生辰我也想瞧瞧她是一个怎样的孩子。……


    垣州的太守府,前厅里笑语喧天,杯盘叮当,廊下仆从们脚步匆匆,捧着食盒穿梭如织,整座府邸都沉浸在暖融融的酒香和喧闹里。


    八宝鸭油光红亮,清蒸鲥鱼鲜香四溢,各色冷盘热炒沿着花梨木长桌铺陈开来,暖阁里香气弥漫。黎文桐指尖在碗碟边缘轻轻滑过,目光一一扫过着每道菜的色香,又低声叮嘱身边侍立的丫鬟:“几位叔公族老面前,那坛陈年的金华酒该温上了。”她顿了顿继续道:“太守同我的这一方只用上一杯。”年关事忙,又因着北疆战乱,不少流民来了垣州,孟还青整日呆在官衙理事,不慎染上风寒,便不好再饮酒。


    孟还青知晓她的意思,嘴角笑意更甚。


    婢女如同流水沿着两列奉上,黎文桐站起身以手中酒恭祝道:“幸有各位叔公族老想助,垣州才能安稳一方,谨以此杯谢过长辈们。”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珠落玉盘。


    而在座的族老也没有自恃辈分,同样起身答道:“愿垣州安稳,天下太平”,目光含着赞许与肯定——这偌大府邸的年节体面以及民生皆是这位太守夫人在打点。


    待到众人酒酣耳热,珍馐渐空,席间杯盘狼藉时,孟还青也被幕僚唤去议事,黎文桐用象牙箸轻点着胭脂米,象征性地略动了几箸,便轻轻放下,目光越过了满桌佳肴,落向窗外幽邃的庭院。她悄然离席,脚步轻缓无声,穿过花厅与回廊,缓缓叹了一口气,贴身丫鬟捧着狐裘欲跟上来,却被她一个无声的手势止住了脚步。


    “不必跟着,我去去就回。”她只提了一盏素白绢面的小灯笼,孤身朝着祠堂走去。


    到了西北侧的祠堂,她伸手推门,“吱呀”一声涩响,门内烛光幽微,影影绰绰地勾勒着上方层层叠叠的孟家祖先牌位,香烛燃烧的气味嗅得发闷,静得只能能听见自己衣袂拂过地面的窸窣轻响,还有烛花偶然爆开的细微噼啪。


    她反手阖上门,缓步上前,将灯笼搁在供桌一角,先是取了三支线香对着诸多牌位行礼,见所供奉的瓜果新鲜,便沉默去了祠堂右侧的耳房。


    此处的微光映亮了唯一的那块檀木灵牌——舍妹张朔雁之灵位。


    她还记得收到孟别湘来信时,整个人愣怔了许久,孟还青担忧她的身体,毕竟才生产不久,始终寸步不离。


    黎文桐一夜没合眼,直到第二日晨光初绽时才开口道:“我想为她立灵位。”随后又道:“不是在黎家。”


    张朔雁一辈子都想逃离黎家,她不想她死后还困住那里。


    于是孟还青便在祠堂的耳房为张朔雁立了灵位。


    黎文桐终于才松开将那捏了一夜带着折痕的信纸,指腹沿着折痕抚过,一个细微的、几乎不存在的凸起,指尖便毫无预兆地滑了一下。


    “嘶啦——”


    一道细小却无比刺耳的裂帛声,在过分寂静的屋里骤然响起,清晰得惊心。指尖下,那纸页被划开一道突兀的、歪斜的口子。裂痕刚好将“……力战……殉国……”四字一分为二。


    眼下在这灵位前,黎文桐终于回过神,往炭盆中添着纸钱,升腾起的光焰在眼底灼烧,将灵牌上的名字映得忽明忽暗。


    炭火吞噬纸屑的噼啪声里,“阿雁……”她终于启唇,声音轻得如同叹息:


    “原来……这就是等不到你回家的意思。”


    话音散开,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未曾激起半分回响。耳房里只有炭盆里的火苗还在不知疲倦地跳跃着,却再也不会有人嘴上说着戳心窝子的话,实则眼睛红得比谁都快。


    从张朔雁离开垣州那一刻,她开始后悔,话说得太重,甚至在想,若是那时她拼命也压着她出嫁,是否如今她还好好活着。


    但这一念头只转过一回便停歇,因为她知晓,雁群不会滞于一地,终究是会去向远处。


    ……


    起身时,她拭去眼角的湿意,又恢复了那副从容的孟家主母的模样。她关上祠堂的门,深吸一口气。


    沿着回廊往回走,当她踏入连接主院与前厅的小院时,脚步倏地顿住了。


    小院中央,那方小亭前,静静伫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孟还青。


    他没有披厚重的大氅,只穿着稍显单薄的锦袍,肩头、发顶已落了一层薄薄的、晶莹的新雪。他就那样站着,身姿挺拔如松,目光沉静地望向祠堂的方向,显然已在此等候多时,任由除夕的寒意浸染。


    红灯笼的光晕柔柔地洒在他身上,在他脚下拉出长长的影子,与梅枝的疏影交错。四周静得能听见雪花簌簌飘落的声音。


    黎文桐的心仿佛被人攥紧,她慢慢走近,脚步踩在薄雪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他的眉眼在灯火下显得格外深邃,满是沉静的包容。


    “你……”黎文桐开口,声音有些发紧,“你不是在去议事了吗?”


    “小事而已,我已处置好,迟迟不见你,有些忧心。”他的声音温润,穿透风声,像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与此同时,她袖中那只紧紧掐住的手,忽然被一只温暖宽大的手掌握住。


    “我在。”他握着她的手,力道沉稳,将她冰冷的手指密密包裹在掌心的暖意中,伸出的右手指腹,轻轻擦过她冰凉的眼尾


    “……可当初,若我执意留她……”黎文桐喉头哽住,语气带着无尽的悔恨与无力。


    “这是她的心愿。”他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亦是你的。”


    当年黎文桐下定决心换亲,便是想成全自己妹妹,也正是如此,他才能得偿所愿。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凝滞。他握着她的手紧了紧,传递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她不会后悔,”他沉缓的语调,每一个字都像投入寒潭的石子,在她心湖深处激起沉涟漪,“只是忧心你。”


    黎文桐看着他肩头尚未拂尽的雪,以及笃定的侧脸,一股强烈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视线瞬间模糊。她飞快地别过脸,看向枝头在雪中绽放的点点红梅,喉头哽咽。


    “还青,”她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努力维持着平静,“谢谢你。”


    孟还青伸出手臂,带着无比的珍重,将她拢进怀中,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发顶,缓缓拍着她的背,如同黎文桐哄孩子那般。


    除夕的烟火在不远处的天空炸响,片刻后,黎文桐带着哭腔说道:“孩子的名字你可取好了?”


    孟还青收拢手臂,将她拥得更实了些,声音落在她耳畔:


    “还未,思来想去都没有配得上我家乖女的字。”


    “那便唤她闻雁吧。”


    “好,她肯定喜欢。”


    鹅毛般的雪还在静静地下,两人相拥的身影,在这雪夜成了最好的依托。


    ……


    宫宴喧闹,圣人下令命福安帝姬赴宴,却迟迟未谈及皇后禁足一事。


    章问虞身着高位,面对着丝竹管弦,始终持着端庄的笑,见圣人不胜酒力退了席,她也趁此脱身,一到殿外,醉意丝丝缕缕地散尽了。朱红的宫墙在积雪映照下透出沉沉暗色


    ,她命婢女先回宫,而自己踏着新落的雪,而是一步,一步,朝着昭明宫走去。


    宫门前,值守的两名内侍垂首躬身,影子在雪地上拖得细长僵硬,章问虞停住脚步,眼见不远处一个人影从另一边而来,带着玄色帏帽,看不清脸,她停在宫门前,从袖中拿出一块令牌,内饰没有阻拦,让她悄无声息地闪了进去。


    章问虞心中疑窦丛生,这人影瞧着不像云岫,她在原地等了片刻,才继续到了宫门前。


    那两位内侍见着是福安帝姬,只无声地推开沉重的殿门。殿内灯火通明,却奇异地空荡,连平日侍奉的宫人也不见踪影,静得能听见烛芯细微的“噼啪”声。


    章问虞揣着疑惑,踏进殿中,只见宁皇后依旧是常服,坐在榻上看书卷。


    听见动静,她抬眼,目光终于落在了章问虞身上,凤眸里极快地掠过一丝惊诧,随即被惯常的温和覆盖。


    “福安?”她开口,声音依旧柔和,听不出半分波澜,“宫宴散了?怎的到母后这里来了?”她起身朝章问虞走来,步履从容。


    章问虞笑道:“念着母后便来瞧瞧。”视线不着痕迹晃过素色宫装,金线云纹边缘没有水渍,裙裾的下摆亦没有泥点——不像是从外边回来的。


    她刚松一口气,却在下一刻滞住。


    宁皇后挨得近了,身上除了惯用的香料,她还嗅到了一丝极淡的茶花香。


    要知道,谢贵妃最是不喜茶花,圣人亦是纵容她,上行下效,宫中茶花不存,只能说明方才的人影便是宁皇后,她并未按照圣令禁足,反而去了宫墙之外。


    章问虞心猛地一沉,却丝毫不敢在宁皇后面前暴露一丝一毫。


    “你有心了。”宁皇后回道,凤眸里映着跳跃的烛火,她唇边的笑意加深了些许,伸出手,带着薄茧的、微凉的指尖轻轻抚过她的鬓发,动作亲昵自然,“怎么不撑伞,白白淋了雪。”


    她收回手,转身走向暖榻,“来,陪母后坐坐。外面寒气侵人,喝盏热茶暖暖身子。”


    章问虞沉下心,依言跟过去,在她下首的绣墩上坐了。宫娥无声地奉上两盏热气腾腾的蜜饯金桔茶,甜香四溢。


    殿内一时陷入沉默,只有烛火偶尔的“噼啪”声。章问虞垂眸看着茶盏中沉沉浮浮的金桔片,不敢轻易抬头,唯恐泄露了眼底的情绪。宁皇后也静静地坐着,姿态端雅,仿佛刚才风尘仆仆自宫外归来的人不是她。


    片刻后,宁皇后放下手中的茶盏,瓷器落在紫檀小几上,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再过三日,便是你的生辰了。”她开口,声音依旧温和,如同谈论一件寻常家事,“虽然还有战事,不宜兴师动众,但母后想着,也该邀些亲近的人进宫,热闹热闹。”


    章问虞的心微微一提。生辰?她自醒过来根本没想过这事。


    宁皇后顿了顿,目光落在章问虞脸上,“你不喜宴席我是知晓的,身边亦没有两三闺友。”


    “我想了想,你只提过的只有一人,便是你那位姓江的好友。”她缓缓道,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章问虞的耳边,“那便请她进宫吧。”


    “我也想瞧瞧,她究竟是怎样的孩子。”


    第89章 奇袭我能杀。


    过了除夕夜,胥衡便启程回北疆。


    江愁余在榻上托着下巴看着他收拾行装,难得生出些不舍,毫无食欲,每回她室友线下追星回来大概就是这种状态,貌似叫戒断反应。


    她也算是在小说世界追星吧。


    胥衡转过头就见眼睛眨巴的某人,相比昨晚脸上眯着眼睛享受,嘴上还怒斥如果再亲就会失去她的状态,到了今早明显好了些。


    他没说话,放下手中的东西,缓缓凑过去。


    “干嘛?”江愁余瞧着他的动作,条件反射般一只手捂住嘴,另外一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蒙住自己的头,一副绝对不给他可趁之机的宁死不屈模样,透过毯子传出来的人声闷闷的


    不是她防备这位哥,实在她心有余而力不足,虽然感觉很舒服,暧昧又温柔,尤其是挨着嘴角一点点上去,但是!一旦亲起来就死去活来,感觉命都去了半条,ps:她不承认是自己体力差以及不会换气的原因!


    看不清,只能感觉到胥衡握住她没来得及收进来的手,接着抱住她,隔着绒毛埋在她的肩膀。


    以为能听到什么临别爱语的江愁余竖起耳朵,就无比清晰地听见这位龙傲天男友陡然低低笑出声,还停不下来。


    江愁余:笑毛!亲嘴哥!


    她心里的不舍瞬间没了一半,推开龙傲天的同时取下毛毯,恨恨瞪了他一眼。


    胥衡看着她炸毛的模样,终于在拳头的警告下止住笑,摸了摸她毛茸茸的脑袋。


    “送我出门吧。”他最后说道。


    这个退一步求其次的要求,江愁余自觉还是能接受的。


    但殊不知心意是会变化的,她裹着毛毯,在屋门槛之上迈出半步,停顿半刻,接着那只脚原路返回。


    她义正言辞说道:“要不我们还是亲吧,主要是挺增进感情的。”


    他丫的,不是才过了一夜吗?怎么外面冷的跟冰窖差不离,堪比魔法攻击,她穿着自制牌羽绒服裹着毛毯都能感觉这冷意往骨头缝里钻。


    而龙傲天仅着一身单薄的劲装,披着的斗篷还是她硬塞的,顶着寒风都没打一个颤,龙傲天身体素质这么好吗?


    胥衡看着表情无辜的某人,轻叹一口气,于心不忍地放过她:“记得我同你说的话。”说罢,转身出了院子。


    江愁余:……哪句?不让我去合风馆那句?还是莫要冒险行事那句?


    她看着逐渐消失在门外的身影,终于想起来昨夜困迷糊时,他道:“等我回来。”


    ……


    千里沙尘,边塞特有的粗粝朔风裹挟着砂砾,当淮边城的三个大字撞入眼帘时,已是数日后的黄昏。戍楼高耸,守城的的士兵望见那匹黑马以及马背上的人,精神陡然一振,挺直脊梁,长矛顿地,发出整齐划一的沉重闷响。


    “开城门——”


    胥衡驭马进城,直接去了城主府,案几上,巨大的沙盘勾勒着北疆犬牙交错的山川地貌,一道醒目的朱砂痕迹蜿蜒其中,标记着敌我胶着的锋线,帅椅左下首的长孙玄起身行礼:“统帅。”


    胥衡抬手,揉了揉眉间,同时问道:“长孙先生,这几日可有动静?”


    东胡不知为何,迟迟未有动作,盘踞在锡府,两军陷入僵持。胥衡各处安排好后,这才请长孙玄坐镇军中,自己寻了时机进京一趟。


    长孙玄先前受的伤好的差不多,但也留了些病痛,他一袭青衫洗得发白,立在巨大的牛皮舆图前,闻言后将一卷军报轻轻放在案上。


    “回禀统帅,”长孙玄的声音平和,“自您离营赴京这几日,对面倒是…异乎寻常的安静。斥候回报,东胡收拢各部势力,游骑踪迹也少了许多。算得上…两不相犯。”


    “但属下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东胡此番不像是养精蓄锐,倒像是有些群龙无首,毕竟那位新狼主至今还未现身。”


    这与胥衡所想不谋而合,他道:“此番进京,我亦查探了京中,东胡势力遍及京城。”


    长孙玄猛地看向他,又沉下心想了片刻,“约莫是先前混进去的。”


    胥衡低头看着沙盘的形势,心中思量。


    而帐外骤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声音由远及近。


    “报——!”


    帅帐厚重的帘幕被一只手猛地掀开!一个甲胄带灰的信使冲了进来,带进一股浓烈呛人的硝烟气息。


    一时不慎,他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并未顾上自身,他还算镇定道:


    “统帅!锡府有动静!”信使的声音嘶哑变调,“东胡大将巴山联合什莫族率兵突袭西北军营!康忠郡王及其残部拼死抵抗,引走巴山,不知所踪!孔沙关以北城池已失!”


    胥衡听完,目光猛地看向沙盘中的西北方——那道


    横亘在西北的天堑咽喉千山岭,孔沙关被攻破,那东胡可借西北塞道直指恪州,便是深入中原腹地,后果不堪设想。东胡的野心令人胆寒。


    而且恪州还有盐矿,若是被东胡拿住,又可延长战线。


    “着令人去信恪州州牧詹徐,命他做好城防,即刻整兵!”


    惊诧之后,胥衡反而冷静下来,他抬头看向长孙玄,“长孙先生,还要请你继续坐镇军中,本帅带人赶往西北援助。”


    长孙玄立刻应道:“不负统帅所托!”


    胥衡沉声道:“点兵!擂鼓!”


    “喏!”帐外亲兵嘶声应诺,脚步声如狂风般卷了出去。


    胥衡不再看任何人,大步走向帐角兵器架,抓起架上那柄狭长的佩剑,掀起帐帘。


    帐外,凛冽的寒风擦过所有集结的将士脸上、身上。


    胥衡立于帅帐前的高台之上,沉默扫过全军,目光如刀,话语简短有力:“此战前往西北御敌,谁人随我?”


    “愿随将军,此战必胜!!”


    ……


    胥衡走后,江愁余心安理得继续眯一会儿,禾安给她送了早膳,便守在一旁。


    “吁——!”


    巷子里一声突兀的勒马嘶鸣,传到禾安耳畔,她抬眼看了,随即不紧不慢的敲门声响起。


    禾安起身穿过院子开门,外边一辆青布小轿,四平八稳地停在了这陋巷小院的门前,无声无息,带着一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威仪。


    轿帘里一名面白无须的内侍步出,拂尘一甩,尖细的嗓音问道:“可是江娘子?”


    禾安不语,只是扫了周围,还有不少高手,心中掂量着是否能一口气杀完。


    内侍似乎没瞧见她的防备,又或是毫不在意,从禾安的沉默中得到答复,继续道:“奴受福安帝姬之令,给江娘子送邀帖,敢问娘子可在?”


    禾安正准备开口时,身后传来江愁余的声音:“什么邀帖?”


    由远及近,江愁余看向这位内侍,他穿着身雨过天青色的圆领锦袍,袍角绣着精细得看不清纹路的暗花,日光下流淌着水波般的光泽。腰束玉带,脚下是一双厚底黑缎官靴,靴尖沾了点巷口溅起的泥点子,一张脸白净得几乎没有血色,下颌微抬。内侍身后还跟着个年轻较小的内侍,垂着头,模样更恭谨些,手里捧着一个扁长的、覆着明黄绸子的锦盒。


    闻言,后者的目光落到她的身上,许是有人提前吩咐过,他语气称得上温和,方才的高人一等消失不见,“问江娘子安,两日之后便是帝姬芳辰,帝姬命奴来请江娘子进宫赴宴。”


    内侍朝身后的小太监微不可察地一点。小太监立刻上前一步,动作麻利地揭开锦盒上覆盖的明黄绸子。


    一抹浓烈到刺目的朱红,封面是上好的织锦,朱红作底,上面用极细的金线盘绕出繁复的云凤纹样,封口处,压着一枚小巧玲珑的金印,龙飞凤舞的一个“虞”字,在朱红的衬托下,威严毕露。


    小太监双手将那请柬托出锦盒,递向前。


    江愁余看着这朱帖,并未接,而是问道:“帝姬可好?”


    内侍垂头答道:“帝姬为天下百姓祈福,圣人怜惜,命帝姬每半旬奉上佛经,皇后娘娘静养,谢贵妃执掌六宫,帝姬协理。帝姬还念着当初同娘子的赏画之乐,因而冒昧来邀。”


    这人并没直接回答章问虞的情况,反而是间接透露不少信息。


    江愁余感叹在这个世界呆久了,自己也变得人精,下意识心中将话反复揣摩。


    胥衡走时叮嘱过,若是万不得已之时,最好不要同宫中之事有牵扯。


    但他没说这宫中之人找上门该当如何?直接杀到家门口了。


    江愁余绞尽脑汁,想着推辞之语,谁料内侍仿佛看穿她的心思:“帝姬亦担心江娘子身子,此次进宫还能请御医诊治。”


    哦莫,染病的借口没了。


    “邀帖皆往太极宫呈过,得了圣人首肯。”


    ……你不就想说,不接便是抗旨吗?


    江愁余面无表情地接过朱帖,“谢过帝姬。”


    “两日后,巳时初刻,持此帖,奴会在西华门候您。”内侍依旧笑着,交代完毕,躬身退下,直至出了巷子才上轿。


    江愁余低头看向那方朱红的锦帖,滚着金边的棱角,硌着她的掌心,总觉得这事来得莫名,不像是章问虞的行事风格。


    但这内侍对于章问虞的情况了如执掌,还能说得出赏画一事。


    禾安见着江愁余的神情,冷不丁说道:“我能杀。”


    江愁余先是惊了一下,随后明白她的意思——放心去,我能杀。


    她踮起脚拍了拍禾安的头。


    怪可爱的。


    然则我们双拳敌不过四手啊,更何况人家还是千军万马。


    江愁余寻思,还得先安排妥当。


    第90章 天塌了传说中的合风馆。


    晚膳厨娘做了热腾腾的羊肉汤,味道丝毫不逊于街上的那一回,江愁余捏着刚烤出来的脆馍,啃得心无旁骛。馍内扎实,麦香混着柴火气,她嚼得腮帮子一鼓一鼓,看着对面请来的帮手,声音含糊:“吃啊。”


    今日又换了身新衣的公孙水一边拿起脆馍,一边叹了口气。


    而湛玚更是一言未发,眉头紧皱着。


    木桌案的正中央那张朱帖端端正正摆着,公孙水三下五除二吃完脆馍,连羊肉汤和菜肴都没碰,盯着这朱帖眼皮直跳。


    “不是,怎地胥衡一走,宫中便着人请你进宫,为质啊?”他话说的直白,同时伸出手准备再看一眼,就在要碰到朱帖边缘时,旁边的湛玚看了他一眼。


    他识趣地又飞快地缩回来,仿佛那帖子会咬人。


    江愁余嚼完,幽幽叹了口气,声音拖得又长又蔫,像霜打过的茄子:“完了,如果真是像你所说,我现在逃出京来得及吗?”


    公孙水手肘撑着下巴:“我还记得上一个犯悖逆之罪逃出京城的人,说起来你也认识。”


    “?谁”


    “你情郎,大名鼎鼎的胥少将军。”


    江愁余:……回旋镖扎到我了谢谢。


    见他们越说越离谱,湛玚觉得自己真该去找太医开副治头疼的方子。


    “福安帝姬芳辰是小宴,至少宫中并未传出消息,想来也是专门请你进宫的。”湛玚接到江愁余传信后便去打听了一番。


    公孙水点头:“连贞宁帝姬也不知。”他擦了擦手,这才拿起朱帖,仔细辨别:“这朱帖上的字看得出来是宫中独用的墨,况且这印记做不得伪。”


    两人说完便同时道:“这宴应当逃不过去。”前者略带忧虑,后者眼神里满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促狭。


    江愁余


    感觉饭都不香了。


    公孙水:“哟,我们天不怕地不怕的江娘子,也有今天?不就吃顿饭嘛,还能掉脑袋?更何况照你所说,福安帝姬与你交好,总归会护着你的。”


    “吃顿饭?”江愁余双目无神,语气满是无奈,“公孙少爷,那是皇宫,动辄真就掉脑袋好不好?”


    “我听说,宫里的贵人们走路,头上顶着一碗水,那水纹丝都不能动一下。”一想到经典宫斗剧的名场面,她就感觉更不太好了。


    公孙水一口喝完羊肉汤,站起身看着江愁余:“瞧你怕的,不就是宫中礼节吗?既然盛了你的一饭之恩,我这就去给你想法子。”


    江愁余:“……你陪我进宫?”


    公孙水一脸你想多了的神情:“我品阶不够,而且还是帝姬芳辰,除了……”他停顿片刻,不太想提,继续道:“我还没参加过女子芳辰呢。”


    江愁余这时比较在意他省略的那个名字,偷偷看向湛玚,后者在好友眼皮子底下终究不忍心纵妹八卦。


    公孙水扯了扯袖角:“等着吧,我明早来接你。”说罢,便摇着那不嫌冷的折扇出了院子。


    ……


    说是一早,但公孙水直到接近正午时分才姗姗来迟,接上江愁余,马车才缓缓动起来,七拐八绕的。


    没过多久,江愁余从打盹中醒来,刚好听见公孙水道:“到了。”


    他跳下马车,江愁余紧随其后,接着抬头望向目的地的牌匾陷入沉默。一扇毫不起眼的乌木门静静矗立,门楣上悬着一块小小的素木匾额,许是午时,进出的人没有太多,甚至安静得像一处隐士的书斋。


    不是,哥,你这把我干哪儿来了。


    偌大的‘合风馆’三字在日光之下熠熠生辉。


    还没问出口,公孙水便熟练地踏进去,门口小厮显然认得这位熟客,热情招呼着,他皆一一回过,同时转头对愣着的江愁余道:“快来。”


    江愁余懵逼又隐隐感觉刺激的状态下,浑然不知自己骤然亮起的双眼,跟着他踏入了这座京城的销金窟,传言中风月无边之地。


    心中默默对远在边疆的胥衡道,对不住了,事出有因。


    来了来了!传说中的古代男色产业链!朱波直击现场,为众位姐妹报道。她几乎能脑补出香艳奢靡的画面:轻纱曼舞,玉体横陈,眼波流转间勾魂摄魄……想想还有点小激动。


    她一脚踏入馆内,预想中浓烈扑鼻的酒气、脂粉味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极其舒缓、甚至带着点药草清苦的香气,沁入心脾。江愁余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还怪好闻得。


    环顾四周,厅堂开阔轩朗,布置得极其雅致素净。几盏造型古朴的落地纱灯散发着柔和朦胧的光晕。地上铺着厚厚的青灰色绒毯,踏上去悄无声息。巨大的素面屏风分隔出若干半开放的空间,隐约可见人影斜倚。有几处觥筹交错、低笑狎昵,总体来说完全不像是风月之地啊,难道来的时辰不对?


    这氛围也太像前世那种主打“禅意”和“冥想”的高端养生SPA会所了吧?江愁余心里那点关于“风月无边”的旖旎幻想,“咔嚓”一声,碎了一地,脑门上顶着巨大问号。


    公孙水似乎对她的反应早有预料,只挑眉一笑,并不解释。


    这时,一个穿着月白细麻长衫、身量颀长的年轻男子无声无息地走近。他面容干净,眉眼间带着一种天然的亲切感,他手中托着一个素色托盘,上面放着两只素白茶盏,袅袅热气升腾,散发出淡淡的艾草混合着不知名草木的清香。


    “姑娘,”他的声音不高,没有讨好地殷切,仿佛像招呼老友,“新煮的安神茶,解乏,要尝尝么?”


    江愁余先是看了一眼公孙水,后者率先接过一饮而尽,她也愣愣地接过那温热的茶盏,啜了一口,微苦回甘,一向爱甜食的她也不排斥其中的苦味。


    “你家主子何在?”公孙水喝完直接问道。


    这位白衣小哥看向公孙水时又像变了一个人,眼皮都没抬,朝三楼抬了抬下巴:“主子在老地方歇着。”


    公孙水直接带着江愁余上楼,后者只来得及将茶盏放回托盘,笑着感谢,等到两人上了楼梯。这白衣小哥也就是合风馆掌柜温瑜才瞅着手中的托盘,自言自语道:“还是小姑娘好,不像某个人。”话本里怎么说的来着,哦对了,软饭男!


    穿过几道垂着素色纱幔的回廊,来到三楼角落的雅室,这处更为僻静,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景象让江愁余彻底僵住。


    宽敞的软榻上,铺陈着厚厚的云青色锦被,一人穿着极宽松的素色丝袍,乌黑的长发随意披散,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整个身段以一种极其慵懒的姿势半倚半靠,怀里还抱着一个软枕,难掩起伏,下巴搁在枕头上,只露出秾丽的半脸,两侧婢女守着她。听到动静,她极其缓慢的看过来。


    一张堪称绝色的脸,眉眼如远山含黛,唇不点而朱,带来的美貌冲击可想而知,然则此时她眼神迷蒙,显然困倦到不行。


    不过还是道:“都下去吧,把安嬷嬷唤来。”


    她的目光从公孙水身上飘过,落在江愁余脸上,停顿了大约三秒,又笑了声道:“妹妹生的真好。”


    江愁余:……我滴妈,长得绝就算了,声音还这么绝,简直像蜜糖融化的流丝又夹杂了些许的巧克力豆。


    脑袋被震撼住,但不影响她身体老实唤道:“贞宁帝姬安好。”


    公孙水这个‘好人’,没跟她说是来见贞宁帝姬啊!


    信了他的邪。


    浑然不知自己被骂惨的公孙水咳了两声,便道:“拜托你了。”


    贞宁帝姬斜乜他一眼,似怒似嗔:“应下你的,本宫便不会食言。”


    公孙水笑得更灿烂,“还是殿下好,臣真是三生有幸才能……”


    他没煽情完,贞宁帝姬微微动唇,吐出“滚”字。


    不知何时守在外头的温瑜骤然入内,捉住公孙水的手便往外押,后者挣扎无果。


    原来这就是两人的相处方式吗?


    江愁余眼神乱瞟,默默吃瓜。


    谁知下一刻贞宁帝姬的眼神落在她脸上,将她偷摸的行为尽收眼底,不过没有多言,而是道:“江娘子进宫赴宴一事本宫已然知晓,这两日你便在合风馆安心住下,本宫身边的安嬷嬷同娘子说道说道宫中的规矩。”


    江愁余松了口气,还好不是这位帝姬教自己。


    半个时辰后,江愁余此刻只想一了百了。


    她僵立在屋内中央,身上翠绿衣裙被腰带系紧,像极了挺拔的绿竹,不过她显然没有竹子不抗严寒的品质,感受到汗水沿着鬓角悄悄流下来,痒得钻心,她只想动动手指去挠一下,然而她都不敢啊。


    古代版站军姿谁敢信啊??


    对面,那位听贞宁帝姬说是从宫中掖庭署退下来的安嬷嬷,身形挺拔,她那张脸,沟壑纵横,此刻正紧紧盯着江愁余微微颤抖的腰背,眼神锐利。


    “江娘子,”安嬷嬷的声音又干又硬,“腰!腰背要平!如松之直,如竹之韧!您这脊梁骨塌成这般,成何体统!贵人见了,只当是哪家没吃饱饭的丫头混了进来!”


    江愁余苦笑想:您还真说对了,这半个时辰全是体力活和精神折磨,她早就饿了。


    同时只觉腰眼处一阵阵发酸发胀,她的脊梁骨感觉随时可能咔嚓一声断掉,好想回到小院香香软软的床铺瘫着。


    想到这儿,她的眼角余光就不由自主地,又往旁边那方铺着锦垫的软榻上飘。


    贞宁帝姬方才去梳洗了一番,一身绛紫宫装,衬得肤色如玉,发髻上斜簪的赤金点翠步摇,随着她偶尔的细微动作,流苏便跟着轻轻一晃,漾开一点细碎的金光。她面前的青玉小几上,搁着一碟刚出炉、还微微冒着热气的玫瑰酥,层层叠叠的酥皮,边缘烤得焦黄,透出内里诱人的玫瑰酱色,甜香丝丝缕缕地往人鼻子里钻。


    这位殿下显然深谙“看戏需配点心”的道理。她伸出两根白皙纤长的手指,拈起一小块玫瑰酥,姿态优雅地送入口中,细细咀嚼。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目,含着三分慵懒七分兴味,好整以暇地落在江愁余绷得死紧的后背上。


    安嬷嬷冷硬的声音又响起来,打断了江愁余的大胆妄想:“收颌!颈项要正,目光垂落于身前三尺之地!眼神莫要乱飘!贵人当前,岂容这般放肆窥视!”最后那句,刻意拔高了调子,带着显而易见的警示,显然她瞧见了江愁余眼神的小动作。


    江愁余恋恋不舍把视线从玫瑰酥上撕下来,眼观鼻鼻观心,后颈的酸麻感顿时更清晰了。


    “嗯。”一声轻飘飘的鼻音从旁边传来,带着点糕点残渣的甜糯气息。贞宁帝姬终于慢悠悠地开了金口,“安嬷嬷,你说得极是。不过嘛……”她尾音拖得长长,指尖又捻起一块玫瑰酥,“本宫瞧着,江娘子腰背是得再往下压压。当年本宫学这个‘肃立垂首’的礼,可是能稳稳当当站上一炷香功夫,纹丝不动呢。”


    江愁余只觉得双腿一软。腰再往下压?她感觉自己已经快折成两半啊,真纸片人啊!您纹丝不动一炷香?这帝姬戏份您拿理所当然。


    她面上一派恭顺受教的模样,还在偷看糕点数量:好家伙,我这么下饭吗?这碟子点心都下去小半了!合着把我当开


    胃小菜了?


    安嬷嬷得了贞宁的话,如同得了圣旨,腰板挺得更直,声音也陡然拔高:“江娘子!听见没有?腰!再往下沉!殿下金玉良言,字字珠玑!您这腰若是弯不下去,老奴说不得,只好上手帮您正一正了!”说着,那骨节粗大的手就真要朝江愁余的后腰按过来。


    江愁余心想天要亡我,同时双腿彻底失去控制,整个人软绵绵地就往旁边倒去。


    我了个豆,差点忘了这具身体还有病弱buff。


    安嬷嬷眼疾手快地接住,瞪着眼睛看了眼江愁余泛白的唇色,才转过头不着痕迹地朝自家殿下颔首。


    贞宁帝姬看着那疑似晕倒的少女,睫毛还在颤,不过腿抖个没完,她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


    江愁余闭着眼,任由安嬷嬷扶抱自己,心里默默祈祷:快让我歇会儿!快让我歇会儿!这苦刑今天到此为止吧!


    “安嬷嬷,”贞宁的声音适时响起,依旧是不紧不慢,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扶江娘子坐下歇歇便是。想来是头一回学,筋骨还不开。”


    江愁余几乎要喜极而泣。得救了!她被搀扶到旁边下首的软凳上,屁股刚挨着,腰背间那股钻心的酸痛就争先恐后地涌上来,她忍不住悄悄吸了口凉气。


    安嬷嬷松开手:“江娘子您先缓缓,随后再学。”


    江愁余:啊?您看我这瘦胳膊瘦腿哪儿遭得住


    自穿书以来她第一回感觉,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