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多事秋
容谢的身影消失在门后, 红长老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一直紧绷的后背也松懈下来。
还好这小弟子没有察觉到……
门扇一响,容谢的身影又出现在门边。
红长老下意识挺起后背, 若无其事地问道:“小弟子, 怎么又回来了?是忘带什么东西了吗?”
容谢紧盯着红长老:“那倒没有。”
“时间不早了, 你也该回去休息了吧?”
“嗯。”容谢答应着,却没有离开,而是推开门走了进来,直奔茶桌前而来。
红长老端起茶杯的手僵了一下, 因为有双如有实质的目光正定盯在他身上。
容谢探究地盯着红长老:“您真的不知道沈冰澌去哪儿了吗?”
“咳咳……什么?”红长老一脸茫然。
“沈冰澌现在的状况,根本无法御剑飞行, 不管他要去哪儿找他的心结, 都不可能在鎏金城附近吧?既然如此,红长老肯定给他提供什么方便了吧?比如,派个人送他一程?”
“这个嘛……”红长老沉默片刻, 抚掌笑道,“真是瞒不过你呀。我确实派人送他一程,不过, 他去什么地方, 也确实没告诉我,就算他告诉我,我也不会告诉你,毕竟一个人的心结, 只有自己能解决, 别人插手那就是添乱。”
“……”容谢想到沈冰澌离开之前不让他用传音玉佩联络他,怕分心,大概就是像红长老说的这样, “我不是想插手他的事,只是……只是想远远看着他,万一他需要我帮忙,我也可以第一时间赶到。”
“一个人的心结只有这个人自己能解决,你帮不上忙的。”红长老叹息一声,“不过,你的这份心意,倒是深得我们合欢教情深义重之精髓。”
红长老喝下一口茶,沉吟片刻,道:“这样吧,我也让色惧护法送你一程,他有一件法器,号称瞬息千里,不比飞剑差到哪去,你想去哪里,跟他说一声就是。”
“多谢红长老!”容谢大喜。
虽然红长老最后也没有告诉容谢沈冰澌去哪了,但给他的提示已经足够多。
容谢找到色惧护法时,色惧护法已经从他的灰鹦鹉那里得到了红长老的命令,无论容谢要去哪里,色惧护法只管送他去。
容谢也很快知道了色惧护法的那件不亚于飞剑的法器是什么。
“这是……传送阵?”容谢看着眼前发光旋转的法阵,疑惑道。
就在刚才,色惧护法将一只陀螺一样的东西扔在地上,陀螺自己旋转,越转越快,最后变成了一个漩涡法阵,看起来下面有隧道通往未知之地。
“是,这件法宝叫‘无渊’,只要是我设计建造的建筑,都可以瞬间去到。”色惧护法解释道。
“这么神奇!”容谢喜道,“这样说来,只要是合欢教的堂口,护法都可以瞬间过去了?”
“差不多吧。”
“那……灵镜宗附近有合欢教的堂口吗?”容谢试探着问。
“没有。”色惧护法不假思索道。
容谢有些失望,正待扩大范围,色惧护法却道:“不过我曾经在迎宾镇设计过一个蜜佛陀的神龛,可以传送到那里。”
“太好了!”容谢大喜过望,“只要传送到迎宾镇就可以了,剩下的路我可以自己飞过去。”
色惧护法点头:“成。”
他对着“无渊”念动咒诀,“无渊”绽放出一阵蓝光,变成井口那么大,下面黑洞洞的,不知有多深。
色惧护法伸出手:“拉住我。”
容谢迟疑了一下,抓住他的手臂。
色惧护法带着他跳进“无渊”,几乎是一瞬间,周围景象快速变幻,就像千里之间的景色压缩到一丈之内,眼花缭乱之际,容谢感觉双脚踩到了地面。
蓝光散去,夜幕下的迎宾镇街道出现在容谢眼前,一条通往灵镜宗入山口的坡道斜向上延伸,熟悉的房屋瓦舍鳞次栉比、分列街道两边,家家灯火通明,那些暖黄色的窗户仿佛指引着回家的道路,容谢心口微微发酸。
又回来了。
“我回去了。”色惧护法说道,“希望你找到人。”
容谢知道色惧护法还要回去报道,没办法在这里多留。
但容谢还有一个计划要去的地点,就是沈氏庄园,只是沈氏庄园那样偏远的地方,就算色惧护法建筑满天下,也未必能涉及到那里。
为了确认,容谢还是多问了一句。
色惧护法果然摇头,说他对那地方闻所未闻。
“好吧,接下来我自己想办法吧。”容谢向色惧护法道谢,两人分道扬镳。
容谢乘坐云梦扁舟,一路往涣雪山庄来。
虽然对涣雪山庄没抱太大希望,容谢还是来查探了一番,三个小的看到容谢回来,都喜出望外,容谢和沈冰澌这两个主人离开之后,偌大的山庄只剩下他们三个,空落落的都有些可怕了。
容谢见到三个小的,心中也是欢喜,只是他没有时间多留,告诉他们,若是沈冰澌回来,第一时间联络他,便乘坐云梦扁舟,往云峰去了。
容谢此番回来,第一个要找的人就是最了解沈冰澌的那个人——沈冰澌的师尊,无上仙山那位大长老。
若说沈冰澌有什么心结,对无情道有什么放不下的执念,没有人比大长老更清楚。
只是,有介于上一次容谢差点冻死在无上仙山,容谢不想再贸然挑战了,他打算先找云峰长老,通过云峰长老找大长老。
容谢乘坐云梦扁舟到达云峰崖顶,还没通报,就看到云峰长老座下那几个眼熟的高阶弟子都穿着缟素纱衣。
容谢眼皮一跳,一股不详的预感笼上心头。
不会吧,这个节骨眼上,难道……
容谢正在胡思乱想间,就看到云峰长老从正堂台阶上踱步下来,跟旁边的高阶弟子吩咐什么。
容谢大大松了口气,喜悦地走上去:“云峰长老!”
云峰长老转过头来,诧异瞪眼:“你你你,容小友?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沈冰澌那个不孝之徒呢?”
“什么?”容谢没反应过来,“我就是来找他的,他不在大长老那里吗?”
“啊?”云峰长老给闹糊涂了,“当然不在,大长老寂灭了,宗门正在操办大长老的葬礼,可是却怎么也找不到沈冰澌,这家伙!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见了呢?”
“什么?!”容谢大惊失色,看到灵镜宗弟子缟素,他只是庆幸云峰长老没事,怎么也没想到去世的竟然是大长老!
云峰长老将容谢叫进正堂,屏退左右,询问容谢沈冰澌究竟出了什么事。
容谢如实以告。
“什么?怎么就到了这种地步了?天人五衰……”云峰长老扼腕,“难道是天要亡无情道吗?”
“现在沈冰澌去找他的心结了,红长老说,只要消除心结,就没事了。”容谢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说,“还没有到天要亡无情道的程度吧。”
“不,我是说——”云峰长老压低声音,“你可知道玄天宗的无情道最近也是多事之秋?”
容谢一怔。
云峰长老又道:“告诉你也无妨,保密誓约反正已经失效,大长老其实不是最近寂灭的,有一段时间了,我是不是告诉过你,他遇到瓶颈,去云游四方了?”
“难道……就是那个时候?”容谢睁大眼睛,想到沈冰澌当时就道心动摇了,却一直找借口推托,不去找大长老,不是他不找大长老,而是……大长老不在了啊。
“是的,云游是假,遇到瓶颈是真,我们灵镜宗无情道系于大长老一身,他寂灭了,说明我们这一道走不通,所以我才建议沈冰澌去找玄天宗白长老,没想到啊没想到。”
后面的事,容谢就是亲历者,他比谁都清楚。容谢喃喃道:“没想到……白长老的得意门生,陆应麒也疯了,新上任的裁诫官尚乾也被妖怪打坏了眼睛。”
“你都知道了。”云峰长老捋须,不住叹息,“白长老如今卧床不起,芝兰岭陨落的消息,传的修界皆知,我们才顺势宣布了大长老寂灭的消息。”
“原来是这样……”容谢明白了,“所以,从一开始,沈冰澌就没办法求助大长老。”
线索就此断了。
最有可能知道沈冰澌心结的人,已经寂灭了。
“容小友,你也不要太心急了,”云峰长老观察着容谢的脸色,“沈冰澌不是一般人,他总会有办法的……”
“您说得没错。”容谢暗运冰心诀,让自己冷静下来。
按照红长老的说法,沈冰澌说自己可能已经找到心结。沈冰澌和容谢分别的时候,也很自信地说自己会平安无事回来。
不依靠大长老,他就能准确找到的心结……究竟是什么呢?
“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一件事。”
容谢一句一句回忆红长老对他说的话。
“这件事影响到了现在。”
“是那件事让他放不下无情道。”
“我给你指条路吧,你去他老家,找他小时候就认识的人。”
容谢摁住额头,费解地自语:“可我就是他小时候就认识的人啊……究竟发生过什么事,让沈冰澌这么放不下无情道?”
等等。
或许应该反过来想。
究竟发生过什么事,让沈冰澌坚定选择无情道?
为什么他那么厌恶情情爱爱,那么坚定地选择断情绝爱的无情道、而不是其他道?
容谢打小和他一起长大,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沈冰澌并不是因为修无情道才形成不近人情的性格,而是从一开始就这样了。
从第一天,沈大小姐带着沈冰澌来到梅园……
容谢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清晰的剪影,沈冰澌的母亲拉着年仅六岁的沈冰澌出现在梅园的断壁残垣间,一大一小两个人,有着如出一辙的冷漠表情,就像两尊石像,身上没有一丝活人气。
仿佛一道闪电划破漆黑夜空,将前路照得纤毫毕现。
梅园。
是梅园!
第182章 负心汉
容谢对沈大小姐知之甚少, 虽然曾经都在沈氏庄园生活,容谢还经常溜到梅园去玩,却一点都不了解沈大小姐, 甚至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沈大小姐在沈氏庄园有极其特殊的身份, 她曾经是沈家当之无愧的“大小姐”, 是沈大老爷的长女,身份尊崇,说一不二,在沈家威望甚著, 容谢也是从沈家人后来对她的态度,窥到她当初的风光——即便她未婚诞下一子, 还不肯说出夫家姓名, 这样堪称狼狈地回到沈氏庄园,还是没有人敢当着她的面说她的不是,她以前的闺阁, 拥有独立院落的梅园,还是为她留着,没有人敢染指。
沈大小姐的威望来自于她的脾气秉性, 也来自于她的修仙天赋——虽然这一点在后来容谢进了灵镜宗、见过了大世面之后, 就不值一提了,但是当时,在那个偏远小族沈家眼中,沈大小姐就是神仙托生一般的人物。
俗人最爱看的笑话, 不过神仙堕入凡尘, 天之骄子从云端跌落,虎落平阳,龙游浅水, 倒不是对当事人有什么恶意,只是俗人天生对戏剧性的变化感兴趣而已,当然,多多少少,神仙在天上,天之骄子在云端的时候,总会有些目中无人,刺伤旁人的情况,就算没有,也不能免除被好事之人拿来比较,这一比较,就算当事人没这意思,也要被记上一笔账,只等着她跌落尘埃时再来遭受同等的奚落。
沈大小姐在梅园,就是如此。
没有人敢当面说沈大小姐,但沈大小姐过得并不舒服,她常常板着一张冷脸,不和庄园里其他人来往,也教训沈冰澌不要和其他人来往,他们越是孤高,就越是格格不入,周围人背地里的嚼舌根也就越是凶猛,沈大小姐逐渐感觉到沈氏庄园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便在沈冰澌通过灵镜宗考核之后,离开梅园,再也没有回来。
容谢没问过沈冰澌,后来沈大小姐有没有跟他联络过,沈家人本来就是沈冰澌的雷区,一点就炸,沈大小姐更是雷区中的雷区,就连容谢也不敢提到这个名字。
容谢以为,此生都不会再和沈大小姐产生什么关联了。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还会和这个名字产生如此深刻的纠缠。
“什么?梅园?”云峰长老搞清楚容谢要去的地方是哪里之后,捋着胡须思索道,“老道也没听沈冰澌说过这些……不过,容小友你打小和他一起长大,你比任何人都了解他,你的感觉不会错的,这样吧,老道派一名弟子送你去沈氏庄园,这段时间,他就随你差遣。”
容谢大喜过望:“多谢云峰长老。”
“唉,若不是老道走不开,多少也要去看一看……”
云峰长老派了一名高阶弟子舒阳御剑送容谢去沈氏庄园,舒阳的御剑术极好,飞行平稳,只是功力比沈冰澌差了些,连续飞了两天才到沈氏庄园。
容谢的心时时刻刻揪着,他知道多拖一刻,情况可能就不一样了,这个时候,他只能暗暗发愿,希望沈冰澌能顺利解开心结。
沈氏庄园再度出现在眼前时,容谢的心境已和上一次大不相同,那时候他只想快点脱离这里,永远都别回来了。
可是现在……他恨不能把这里翻个底朝天。
“二少爷有没有回来过?”容谢走进沈氏庄园,逢人便问,然而从门子到那些年轻的少爷小姐,一个个都只是摇头。
沈冰澌如今不比往日,他道心破碎,无法再御剑飞行,自然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声势浩大地来到沈氏庄园,而且他也不是来兴师问罪,不想牵扯太多人,说不定在沈家人没有注意的时候,偷偷溜进梅园。
容谢心念及此,直奔梅园而来。沈家人虽然有些介意容谢这个外人在他们家庄子里横冲直撞,但也奈何他不得,毕竟容谢现在已经是筑基修士,又名声在外,回来一趟,还带着一名金丹剑修随行护送,这排场可是大的很。
“舒阳师兄,劳烦你再等一等,我要在这里找些东西。”容谢说道。
“容师弟尽管找,师父派我来就是听容师弟调遣的,容师弟只管吩咐便是。”高阶弟子舒阳答道。
“多谢。”容谢向舒阳一拱手,快步走进梅园。
这么多年来,梅园都没有变过。
梅园的一草一木,都保留着原来的样子,和沈冰澌离开时的样子没什么不同。
断壁残垣依旧是断壁残垣,有些地方依稀可见当年补过的痕迹,院子里的荒草倒是长高了不少,将台阶和墙下的狗洞都遮住了。
以前,沈家人是碍于沈大小姐的声威,不敢动这园子,现在,他们顾忌的人变成了沈冰澌。
也幸亏如此。
容谢用法术分开荒草,一路走到堂屋前。
房檐下的蛛网,窗纸上的灰尘,无一不体现着一个事实——近期没有人进过这里。
容谢用法术拉开门栓,推开门。
纷纷扬扬的灰尘飘散开,容谢拿出符咒,变出一层防护罩,隔开灰尘,快步走进房中。
堂屋正中是一张方桌,以前沈大小姐和沈冰澌就在这张桌上吃饭,他们两个吃饭的时候从来不说话,以至于沈冰澌和容谢吃饭的时候,一开始也不说话,容谢问他为什么,沈冰澌才说“沈大小姐要求他:食不言,寝不语”,不过后来这些规矩全被他抛在脑后了。
容谢环顾四周,堂屋里也不像有人来过的样子,不管前窗后窗,都好好地关着,床上的灰尘也没有特别掉落的痕迹。
“怎么会……”
沈冰澌真的没来这里,容谢不由得怀疑,是不是他猜错了。
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答案了,如果沈冰澌的心结不在梅园里,那还能在哪里?
容谢正在屋里站着,突然听见外间传来响动。
他转过身,心脏砰砰直跳,期待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可是并没有,穿过荒草堆,往堂屋里探头探脑的人是王奶妈。
“容哥儿?”王奶妈看见容谢,脸上又露出那种讨好的笑容,两只手揣在袖子里,“您回来啦?”
容谢眼皮一跳,不知道王奶妈为何如此客气,只是“嗯”了一声。
“王慕……听说跟您去蓝塬的大宅了?”王奶妈一边蹭过来,一边试探着问道。
“嗯。”容谢差点把这茬忘了,王慕确实一直在蓝塬,很省心,宅子里的事都是他在打理,现在和蓝塬别业的王管事也熟识了,有时候过去帮忙。
“我收到他寄回来的信了,谁能想到,他也能攀上首辅这样天大的官呢?这都是托您的福!”王奶妈盛赞道。
容谢可算知道王奶妈为什么对他如此毕恭毕敬了:“是他自己勤快肯干。”
“嗨,老婆子奶了这么多孩子,最出息的还是容哥儿,多亏容哥儿帮扶,王慕那混小子才能混出个人样儿。”王奶妈说着,探头往屋里看,“你来这闹鬼的园子干什么呢?这晦气地方,呸呸呸——差点忘了,二少爷也在这里住,肯定是来给他拿东西的吧?”
“不,我……”容谢忽然想到,有些事他不知道,可王奶妈知道啊。
自从独立门户,开始和各种人打交道,容谢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世界上就是有各种各样的人,有欣赏的人,有讨厌的人,但是,往往就是那些讨厌的人,反而擅长做一些容谢自己做不到的事。
“您可知道沈大小姐的事?”容谢问道,“她当年的……夫君究竟是谁?这么多年过去,就一点消息都没有吗?”
说到这个,王奶妈顿时精神起来,腰杆也挺直了:“啧,容哥儿真是问对人了,这个家里呀,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沈大小姐了!老婆子可是看着大小姐长大的!”
容谢没有拆穿王奶妈其实和沈大小姐算是同龄人这件事。
王奶妈虽然不知道沈大小姐的夫君是谁,但是听过一些他的传闻,据说那位也是修界的后起之秀,本来很有希望进入三大宗门,却家中生出变故,不得不回家主持家中事务。
沈大小姐本来很有希望通过三大宗门的考核,却为了这个男人,放弃了,和他一起回到他家中——据说那也是个大世家。
大世家规矩多,那位后起之秀又有个世家子多多少少有的毛病,就是性格软弱,家里长辈说什么就是什么,不敢违抗,而沈大小姐性烈如火,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气,最终两人的婚事便没有谈成。
“可是沈大小姐却诞下了孩子,”容谢皱眉,“这个世家子未免人品太差,大世家最注重名声,他们家族仗势欺人,弄出未婚先孕的事情,难道就不怕败坏自家名声?”
“嗨,可不是嘛。”王奶妈努嘴,“可是大小姐要面子得很,就算打断她的腿,她也不肯说出那个世家子是谁,老婆子猜测,那世家就是瞅准了大小姐的脾气,故意让她吃这个暗亏……听说,那世家之所以百般刁难大小姐,其实是嫌弃大小姐背景不好,不能成为他们的倚仗,将大小姐赶出门后,很快就安排那个世家子和门当户对的世家小姐成亲了。”
“竟有这等事?”容谢听得皱眉,可是,另一方面,他也怀疑王奶妈描述得这么具体,却不知道那个世家是谁,真实性十分可疑,容谢问道,“可是,您是怎么知道的?沈大小姐不肯说,又是从哪里流传出的这些细节?”
“没有不透风的墙!”王奶妈得意道,“就是沈大小姐带着二少爷刚回来那一年,沈大小姐不知从哪儿得到消息,知道那个世家子很快要成亲了,老婆子听到沈大小姐在院子里教二少爷,说他爹是个负心汉,早想着甩了他们娘俩,二少爷若是有志气,就该把他的心剜出来,让他再也负不了心。”
“……”
第183章 云山宗
“为什么, 这些事,我从来都没听说过?”容谢陷入迷茫。
没错,是从来都没听说过, 而不是想不起来了。
关于沈冰澌的父亲, 容谢从没听他提起过, 更不要说抱怨他父亲是个负心汉了。
容谢以为自己和沈冰澌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至少,小时候是这样,没想到这样重大的事, 王奶妈一个外人都知道,他却不知道。
仔细想想……沈冰澌的身世, 来到梅园之前的经历, 确实从来没有向容谢透露过。但容谢也能看得出来,那段日子,沈冰澌过得不好, 所以容谢也不问。
“他们娘儿俩嘴巴可严实了,若不是老婆子那日摔了一跤,摔坏了尾巴骨, 伏在草丛里半天没爬起来, 也听不到他们娘儿俩的私房话。”王奶妈得意地说。
“可是,这件事我也没从别人嘴里听到过。”容谢忽然想到,以王奶妈的大嘴巴,知道这么隐秘的事, 肯定宣扬得到处都是, 他怎么从来没从别人闲言碎语里听到过这么具体的内容呢?
“嗨,”王奶妈面色讪讪,“老婆子偷听是偷听到了, 一起来,就被大小姐抓住了,大小姐还威胁老婆子,若是消息传出去,就是老婆子说的,要把老婆子的脑袋切下来当球踢呢。”
“……”容谢心想,沈大小姐的措辞果然凶悍。
“不过,容哥儿是二少爷的贴心人,这话说给容哥儿听准没错了。”王奶妈露出油腻的笑容。
“……那您就没有听说一点关于沈冰澌父亲的消息吗?”容谢追问道,“沈大小姐当初和那位世家子在一起,应该是光耀门楣的好事吧,难道也没有告诉沈老太爷?”
王奶妈摇头,表示沈大小姐藏得可严实了,生怕沈老太爷坏了她的好事。
“好吧……这房里的东西,你们检查过吗?有没有一点线索?”容谢问道。
王奶妈先说没有,在容谢的追问下,王奶妈才十分不好意思地说,沈冰澌和容谢正式拜入灵镜宗那一年,梅园空落下来了,沈老太爷叫人整理过这里,说是怕二少爷有个什么遗漏的,问家里要,家里一时找不到……总之整理过之后,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得到。
容谢一点都不怀疑沈家人搜东西和传闲话的能力,既然他们都没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那沈大小姐是真的没留下半点负心汉的东西,也符合她的行事风格。
这就难办了,难道,线索就要断在这里了吗?
容谢站在屋中,感受到时间的流逝,天人五衰只要短短几天,就能让好好的人变成一具枯萎的干尸,现在距离沈冰澌吐血离开已经三天了。
“沈大小姐……这么多年也没有回个信到沈家吗?”容谢一边思索,一边问道。
王奶妈摇头。
“有没有其他人和沈大小姐关系很好,知道当年的……”容谢忽然灵光一闪,“我知道了!”
王奶妈一脸八卦地望着容谢。
然而容谢什么都没透露,他冲出堂屋,径直向院子外跑去。
“舒阳师兄,我们去下个地方!”
修界的势力散布人间,除了三大宗门之外,还有大大小小的宗门、世家,共同构成一个独立于凡俗之外的世界。
然而,有人的地方就有抱团和斗争,修界也未能免俗,三大主流宗门各自雄踞一方,控制着一方国土,以超然的姿态与皇权若即若离,名为仙宗,实则国宗,这是权力最大的一层。
第二层就是分布于地方的大宗门和大世家,或是与州县互为倚仗,或是独立为城。
真正超然物外,不问凡俗的修界势力少之又少,以悬壶济世为名的云山宗就是其中之一。
云山宗不参与外界名利纷争,又以其绝对的炼药实力屹立不倒,再厉害的修士也免不了需要求医问药的时候,因此,云山宗的修士出门,无论身份高低、实力强弱,都会受到各方势力的礼遇,他们不需要费心经营自身实力,自有各大宗门、世家主动为他们提供支持。
譬如,云山宗的护山大阵就是擅长阵法的金罡宗免费为其制造的,不仅能护住云山宗,还能在宗门地界外制造云雾缭绕的效果,让企图靠近的不速之客找不到正途,在五里雾中兜圈子。
容谢看向脚前的界碑,云州地界寒川县第一百六十二号,他已经见过四次了,也就是说,他一直在原地打转,并没有继续前进。
“看来,找对地方了。”容谢的目光从界碑向上移,直到前方笼罩在一片白雾之中的虚空。
“小姐,小姐!”云山宗梦月阁中,一名扎着双髻、穿绿裙的小丫鬟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到一名青衣女子身后,青衣女子穿的是云山宗宗门弟子统一穿着的医修袍,只是她的经过特殊改良,衣领和袖口都绣着精细的水波纹,直裾外面照着水纹纱,看起来低调又奢华,一看就不是普通弟子能穿得起的式样。
“小禾,嚷什么?发生什么事了?”青衣女子转过身来,一双清隽长眉画的格外精细,眉下双目灵动,脸部轮廓清逸出尘,看起来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超然气质。
青衣女子正是云山宗宗主的侄女崔星苗。
“小姐,不好啦,那个……又有人闯山门来啦!”小禾喘匀了气,汇报道,一边汇报,一边偷眼打量她们小姐。
“有人闯山门,跟我汇报什么?”崔星苗玩弄着袖子上的花纹,懒洋洋地说道。
“哦……原来不用跟小姐汇报的吗?”小禾点点头。
崔星苗向她招招手,小禾凑过去,崔星苗扭了一下她圆乎乎的脸蛋:“你这小丫头,心眼多得很!什么叫‘原来不用跟我汇报’?什么时候让你汇报这些了,嗯?”
“诶呀呀,”小禾把自己的脸蛋拯救出来,“前天有人闯山门,小姐还埋怨小禾没早点汇报,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呢,怎么今天又说什么时候让小禾汇报这些了?”
“好你个小禾,我看你这张猴嘴是不想要了?”崔星苗又去拧小禾的脸蛋,小禾捂着脸忙不迭地逃跑,大叫“小姐我不敢了”,崔星苗站住脚,脸颊微微红润,叫道,“往哪儿跑去?既然都来汇报了,那就说吧,今天又是什么人闯山门?”
“也是个清俊小哥哥,长得可漂亮了。”小禾盛赞道,说完,又自觉不妥,“当然……比咱们前天那位差了点,看着瘦,弱不禁风的,中看不中用。”
“你这个小蹄子——”崔星苗又要拧小禾嘴巴,但又好奇小禾口中的“长得可漂亮了”究竟有多漂亮,伸出手掌,平摊向上,“水镜呢?让我看看。”
水镜是一面可以映照出远处影像的镜子,在云山宗这里,水镜是和护山大阵连着的,但凡有人闯进护山大阵,水镜都会显示出来。
“喏。”小禾将水镜放在崔星苗掌中。
崔星苗低头去看,只见重重云雾中,一个白衣青年快步行走着,仿佛能清楚得看到前路一般,不见半点犹豫。
崔星苗皱起眉头,沉吟片刻:“惊动宗主了么?我去看看。”
小禾一副“我就知道会这样”的表情:“那倒没有,我在护卫那看到了,立刻就来通报小姐。”
云山宗虽然地处偏僻,但山下也经常有人走错路,误闯护山大阵的事时而有之,只要不是主动攻击护山大阵的,宗门一般都不当回事,也不会向宗主汇报。
“好。”崔星苗收起水镜,拿出一张飞行符,“你在这里守着,聚灵石那边有什么情况,传信给我,我去去就来。”
“是,小姐。”
“三十六,三十七……”
容谢在雾中走着,步速很快,好像能看到前路一样,一边口中念念有词,数着什么。
忽然间,雾中传来一声呼唤:“这不是容大哥吗?”
容谢一怔,抬起头,看到雾中浮现的青色身影,却没有露出意外之色。
容谢拱了拱手:“崔姑娘。”
崔星苗笑了笑,站在原地,没有动:“不知道容大哥到我们云山宗来,有什么指教?”
“我是来求见贵宗崔宗主的。”容谢正色道。
崔星苗微微扬眉,似乎有些意外:“哦?找我大姑姑?”
容谢点头。
“找我大姑姑做什么呢?我大姑姑常年闭关制药,若不是宗门中重要的事情,她通常不会出来见客。”崔星苗打量着容谢,似乎想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什么说谎的端倪。
然而容谢一本正经:“崔宗主不方便的话,宗门长老也可以的,我只是想找一位宗门里的长辈,询问些过去的旧事。”
崔星苗眯起眼睛,忽然笑了一声:“容大哥什么时候对我们云山宗的旧事这么感兴趣了?我也略知一二,或许,你可以先问问我?”
“当年旧事,崔姑娘恐怕年纪还小,也不太清楚个中根由。”容谢说道。
“你不问问怎么知道呢?”崔星苗笑着,笑意却不及眼底,她最讨厌被人看小,何况,这涣雪山庄的容管事来这里究竟为了什么,她可是一清二楚。
“……”容谢沉默了。
“我也是怕你白跑一趟,才提醒你的,没有宗主的许可,任何人都不能打开护山大阵,放来路不明的外人进山,现在宗主闭关制药,不会往这里看一眼,你能问的人只有我而已。”崔星苗微微低下头,抚平袖子上的花纹,“我的时间也不多,你不问我,我就走了。”
第184章 生死泉
容谢沉吟片刻, 看向崔星苗:“崔姑娘应该知道,沈冰澌的父亲姓崔,对吧?”
崔星苗一愣, 没想到容谢竟然真的问起陈年旧事, 她还以为……崔星苗定了定神, 笑道:“这应该问沈冰澌啊。不过,容大哥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竟然不知道他父亲的事么?”
“我只知道他父亲抛妻弃子,他恨得紧。”容谢说道。
崔星苗一听这个, 可不乐意了:“清官难断家务事,容大哥还是不要听信传言, 妄下断语的好。”
容谢笑了笑, 望向崔星苗:“看来,崔姑娘是很了解了?”
崔星苗自知失言,也不掩饰, 埋怨道:“一年不见,容大哥哪里学来这么多心眼,说话处处是机关呢。”
“崔姑娘谬赞了。”容谢道, “既然贵宗宗主闭关制药, 难得出来,还请崔姑娘帮忙通传,就说灵镜宗容谢来访,有要事相商。”
“这……”崔星苗眼珠一转, “我可不能帮忙。”
“哦?为什么?”容谢眼神微沉, “难不成崔姑娘来到此处,只是来看我在护山大阵里打转的?”
崔星苗掩唇笑道:“容大哥此言差矣,我不帮容大哥通传, 只是因为……沈冰澌和我们云山宗有过节,沈冰澌的朋友,就是我们云山宗的仇人,这样说够明白了吧?”
容谢微怔,没想到沈冰澌和云山宗竟然会闹得这么僵,但,崔星苗的话也进一步证明了,沈冰澌和云山宗的关系绝不简单。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容谢语气沉重,“沈冰澌的父亲……还活着么?”
崔星苗脸色一变,似乎有些气恼自己跟容谢透露的信息太多了,明明没说几句,容谢就好像什么都猜到了一样。
“这是他的家事,你问他去吧。”崔星苗拂袖就走。
“沈冰澌现在情况危急,”容谢忽然大声说道,“稍有差池,就会丧命,崔姑娘如果真的关心他,就该帮他解开心结。”
崔星苗身形一滞,似乎想说什么,还是没有说,头也不回地走了。
容谢望着崔星苗身影消失处,叹了口气,继续沿着既定的道路往前走。
梦月阁。
崔星苗快步走进阁中,脸色十分难看。
“小禾?小禾!”
崔星苗连呼几声,无人响应。
“这死丫头,又不知道去哪里偷懒了,”崔星苗坐在椅子上,端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口喝干,“真是气死我了!”
若是小禾在,这个时候自然会递上一句:“谁气着小姐了?”
那么崔星苗也可以顺着说下去,把心里的不痛快都倒出来:都怪那涣雪山庄的容管事,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还装作什么都知道一样,对她指手画脚,当初看着她被沈冰澌轰出涣雪山庄的时候,不是也什么都没做么?现在又指望她来拯救沈冰澌了?她就该这么贱,活该做救世主,拼着自己家族颜面受损,也要拯救沈冰澌,好叫他和容谢成双成对过快活日子?
崔星苗越想越气,手里的茶杯捏的格格作响。
正在这时,小禾从后门奔了进来:“小姐,小姐,不好了!”
崔星苗瞪向小禾:“你跑哪儿去了?”
“我去聚灵石那边了!”小禾情急道,“沈公子又吐血了!”
“什么?!”
云山宗有一块天生灵脉,自发现以来,每时每刻源源不绝产生灵力,修真者在这块天生灵脉上疗伤,可以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哪怕是灵根枯竭、无法主动吸取天地灵力的天人五衰之人,在这块天生灵脉上也可以受到源源不绝的灵力滋养,只要不离开,就可以维持现状不变。
这块天生灵脉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字:聚灵石。
修界听说过这个名字的人不多,有云山宗刻意隐瞒的原因——这般罕见的资源,若是传扬开来,免不了引起各派纷争,云山宗也就没有清净之日了。
为了保持聚灵石的隐秘性,云山宗宗规规定,只有崔家本家人、或对崔家有大恩的人才能使用聚灵石,任何人使用聚灵石,必须经由崔家本家人担保。
近日来,崔星苗就做了这样一项冒险的担保,而且,还是给一个绝对不被允许进入云山宗的人。
崔星苗也知道这样很冒险,可是她没办法放着这个人不管。
毕竟,嘴硬如沈冰澌,还是在最危难的时候找到她求助,这种天之骄子为她低头的精彩情节,她怎么能放过?
她一定要救活沈冰澌,无论用什么手段,她要看着沈冰澌清醒地向她道歉,承认自己之前自以为是的行为大错特错。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成功了,崔星苗赢回一切,她的自尊心,她在修界的清誉,还有一条被彻底驯服的桀骜猛兽,足够令她成为全修界最受瞩目的年轻女修。
失败了,她失去家族的宠爱,受到宗门上下唾骂,但那又如何,比起成功将获得的,这些风险不值一提。
“小禾,跟上!”崔星苗打开传送法阵,催促小禾,小丫鬟飞也似地跑过来,跳进法阵,一阵光芒闪烁,两人消失在梦月阁前的平台上。
下一刻,后山禁地,崔星苗和小丫鬟凭空出现。
崔星苗走在前面,步伐极快,小丫鬟不得不一阵小跑,才能跟上她,一大一小两个女修走进云雾缭绕的温泉群。
云山宗的后山温泉富含天地精华,再加上医修门精心调制的草药配方,在这里泡上一泡,无论内伤外伤,都可以快速修复——这些只是最外围的温泉的效果。
再往里走,将会遇到禁地结界,比护山大阵还要强劲的终极结界,未经允许通过者,将会受到禁咒击杀,这重禁地结界守卫的就是云山宗的至宝,在天生灵脉聚灵石上挖出的温泉池,称“聚灵温泉”,又称“生死泉”。
据说有起死回生之效的温泉,连天人五衰都可以扛过——可是沈冰澌却在这里吐血了。
“就是前面!”小禾站住脚,指着不远处的聚灵温泉,有禁区结界挡着,小禾也没法靠近。
“你怎么知道他吐血了?”崔星苗怀疑道。
从小禾这个角度看过去,聚灵温泉被巨大的聚灵石挡住,不能看到温泉里的具体情况,自然也看不到温泉里泡着的人。
“刚才沈公子坐在那里,我看到他在咳嗽,手上都是血。”小禾指着旁边休息透风的石桌和石椅。
“他还真是悠闲!”崔星苗一阵恼火,“你退后。”
小禾后退几步,让出空间,崔星苗双手掐法诀,一道写着“崔”字的青色文字出现在虚空中,崔星苗手掌前推,“崔”字打入禁区结界中,结界忽然一震,青色的波光如涟漪般散开,露出可供一人通过的空当。
这就是崔星苗的“担保”,她用自己崔氏嫡系的凭证打开禁地结界,将沈冰澌送进去,后山这样的地方有罕有人至,至今没有被发现。
水汽蒸腾,整个聚灵温泉的水面都笼罩在云雾中。
崔星苗走到池边,看见聚灵石阴影中,一个身形英武的白发男子正倚靠着石头,双肘懒散地撑在池边,线条流畅的腹肌向下延伸,没入温泉水中。
崔星苗毕竟还是个小姑娘,看到这种场景,不由得脸颊发热,抬手脸旁的水雾,咕哝道:“怎么这么热。”
白发男子听到动静,转过头来,往这边瞥了一眼,看见崔星苗站在岸边,也没什么反应,好像看到一团空气似的,又把头转回去,继续享受着悠闲的泡温泉时间。
“喂!”崔星苗感到一阵不爽,既然这里只有他们两个,都是老熟人了,她也没必要装什么仙子,崔星苗叫道,“沈冰澌!”
沈冰澌一动不动,仍然靠着石头:“干什么?”
距离沈冰澌出现在这里已经过去了两天零三个时辰,崔星苗仍然感觉不可思议,那个高高在上、宣布和她一刀两断的天之骄子、最年轻的裁诫官沈冰澌,这会儿竟然像她圈养起来的一条大鱼一样,老老实实地呆在池子里,还会在她叫他的时候,不情不愿地回一句“干什么”。
崔星苗的心情顿时变好了不少,她蹲下|身来,捡起一块石头,向池中丢去,“扑通”一声,水花溅在沈冰澌身上。
“喂……”崔星苗养的大鱼转过头来,不高兴地看着她。
“你还没死呢?”崔星苗捡起一根树枝,戳一戳地面,然后抬起眼睛,望向沈冰澌,“我听说你刚才跑到池子外面去了?怎么,嫌自己死的不够快?”
“这温泉有多热,你又不是不知道!”沈冰澌抱怨起来,“我一直在这下面呆着,迟早也会热死,你又不让我出去,我上岸透口气怎么了?”
“没问题呀,你完全可以大摇大摆走出去,被人看见了,请宗主令就地击杀,我也救不了你。”崔星苗将树枝往地上一扔。
“那敢情好。”沈冰澌双手一撑,忽然从温泉池里站直了身体,大捧温泉水从他身上流下来,整个池子里都响起哗啦啦的声音。
崔星苗吓了一跳,慌忙捂住脸:“你干什么,干什么突然站起来?!”
沈冰澌虽然内伤严重,无法再用灵力,可是不妨碍他身手依然矫捷,轻松一撑石头,跃上岸边,捡起金光鱼纹袋,从里面拿衣服。
“不站起来怎么走出去?”沈冰澌抖开衣服,一边说道,“不过我没有果奔的习惯,先把衣服穿好,再出去。”
“戚。”崔星苗已经从手指缝里看到,沈冰澌腰上好好围着浴巾,“你是没有果奔的习惯,下水都穿着衣服。不过,我劝你还是别出去,就你这身体状态,走不出两步,就要吐血吐死,别以为我不知道,刚才上岸,你就吐血了吧?道心破碎,天人五衰,谁能想到最年轻的无情道裁诫官会有这样一天呢?”
沈冰澌双手拿着衣服,转过头来,看向崔星苗:“崔姑娘真是医术如神啊,看出来了?”
“哼,我不仅看出来,还知道你有心结未解。”崔星苗十分得意地说,享受着沈冰澌的一切尽在她掌控之中的快|感。
沈冰澌听到这话,却没有继续吹捧她,而是扬起外衣,披在肩上:“既然崔姑娘都知道了,那就让我走吧。”
崔星苗眼皮一跳。
之前沈冰澌一副快要死掉的样子找到云山宗来,恰巧被她看到,她以为沈冰澌是来向她求救的,便将他接了进来,藏在聚灵温泉。沈冰澌一清醒过来,便要走,说不是来找她的,她只当沈冰澌在嘴硬,这个云山宗,难道还有他第二个能找的人吗?
现在看来,倒像是真的,再加上容谢的话……崔星苗心中一阵烦躁,一种事情又要脱离掌控的感觉升起来,她语气不忿地说道:“我可以帮你解除心结,但是,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作者有话说:这段马上过去了,相信老沈的智商([狗头]
第185章 崔玉倾
沈冰澌停下系扣袢的动作, 看向崔星苗:“哦?什么事?”
崔星苗抿了抿唇:“你必须留在山上,给我做三年……不,五年的药童。”
无财无势的病患被医修治愈后, 自愿留下给医修做药童, 也是一种报答的方式, 崔星苗提的这个条件并不算很过分。
但沈冰澌并不是付不起诊费,甚至,他也没有求着崔星苗治疗他。
“这就算了吧,我也年纪一大把了, 当药童不合适吧?”沈冰澌继续系扣袢。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这五年里,你不许离开云山宗, 必须随侍我左右, 这样,我才能保证我不惜一切代价救下的,不是个白眼狼!”崔星苗咬紧银牙。说出这般示弱的话, 实在不是她的风格,只是这个沈冰澌实在太难搞了,明明处于下风的是他, 却摆出一副对自己的性命毫不顾惜的姿态。
“那你还是别救我了, ”沈冰澌系好上衣,叹了口气,“把结界打开,让我出去, 我保证不把你供出去。”
“……”崔星苗气得一噎, 她盯着沈冰澌在金光鱼纹袋里掏来掏去,想到小禾来之前跟她说的话,突然又心平气和起来, “好啊,我把结界打开,看你能走几步?就你现在这随时都会倒毙的状态,真以为自己能活着走到崔玉倾面前?”
沈冰澌的动作凝固,好像陷入了沉思。
再次拿捏住沈冰澌的成就感让崔星苗笑了起来:“怎么,不走了?你想清楚,五年而已,对修真者来说,也就是一次普通闭关的时间,给我当药童,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要不然我们改个称呼,护卫,怎样?给我当五年护卫,就可以换你长长久久的性命,这买卖简直不要太划算。”
沈冰澌依然沉默。
“还是说,你担心容大哥有意见?区区五年而已,换你一条性命,他如果真的在意你,就该感谢我,而不是苛责你。”崔星苗抚弄着衣袖上的花纹,“如果他连五年都等不起,那也配不上你的另眼相待。怎么,你对他连这点信心都没有吗?”
沈冰澌盯着手中的裤子看了半天,终于,他叹了口气:“你一定要看着我换裤子吗?”
崔星苗“诶呀”一声,转过身去。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崔星苗不觉耳朵发烫:“我可不是那意思,你不要污蔑我,像你这样身量的成年男尸,我没看过一百具也看过八十具,有什么好看?”
“哦?那就好。”窸窸窣窣的声音停下来,“我换好了。那,就此别过。”
“等等,站住!”崔星苗叫道。
沈冰澌已经蹿出一丈远,奔着结界而去。
“你是真的不怕死吗?这结界上有禁咒,你碰一下试试!就你现在这破身子,还想以卵击石?”
“那就请崔姑娘帮我打开结界。”沈冰澌作出一个“请”的姿势。
崔星苗气得直跺脚:“你真是不识好歹,我要救你,你还自寻死路,罢了,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不会给你打开结界的,你就老实在这里呆着吧。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答应我的条件了,我再放你出去。”
沈冰澌面色一沉:“哦?崔姑娘这是要强迫我了?”
“我就强迫,你又能怎样?我现在一根手指就能戳倒你,没有你谈判的余地。”说罢,崔星苗快步绕过聚灵石,向山坡上缘走去,再往前几步,就是她刚才进来结界的入口。
沈冰澌看了一眼崔星苗的背影,又看了一眼阳光下闪烁着青色光泽的结界,飞快做出判断,他飞身向崔星苗身后奔去,赶在崔星苗到达入口前追上她。
崔星苗也不是等闲之辈,听到身后传来风声,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头也不回就是一道木系术法,藤条直抽向身后来人。
沈冰澌闷哼一声,地上传来沉重的响声。
崔星苗心中一紧,想到沈冰澌此时经脉受损,无法动用灵力,她这一击,他全无防备之力,该不会给打坏了吧?
崔星苗想过头时,后背却被一支散发着寒意的硬|物顶住,她登时背心发麻:“沈冰澌!你好奸诈!我要救你,你竟然这样对我?”
“你要救我,就把面前的结界打开。”沈冰澌的呼吸在崔星苗耳后响起,显然,他也结结实实挨了一下,状态没有他装出来的这么好。
“你真是嫌命太长!”崔星苗气道,“我看你能不能活着走出这里都是个问题。”
“你可以看看,”沈冰澌戳了一下崔星苗,“快点。”
“诶!”崔星苗感到背心大穴一阵麻痹,浑身上下都格外难受,她骂了一句,“算了,你要死就去死!”
青色的“崔”字再次出现在虚空中,禁区结界如涟漪般散开,中间出现可供一人通过的空洞。
沈冰澌就这样挟持着崔星苗,走出后山禁地。
“现在可以放开我了吧?”崔星苗恼火,“难不成你还要用胜邪剑扎死我?”
冷森森的硬|物依然顶着崔星苗的后背,沈冰澌笑了一声:“等会儿,我还有问题要问你。”
“我是不会告诉你去崔玉倾的墓怎么走的,你死了这条心吧!”崔星苗冷声道。
沈冰澌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吸了口气,轻声问:“他……已经去世了?”
“哼。”崔星苗别开脸,不回答。
“罢了,我会自己去求证。不过……”沈冰澌缓了口气,气喘吁吁地问道,“容谢在哪儿?”
“什么?”崔星苗诧异,“你怎么知道——”
她话说到一半,就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崔星苗直想拧自己的嘴巴,在容谢那里说漏嘴也就罢了,毕竟容谢心细如发,在沈冰澌这个直来直去的榆木疙瘩这里,她竟然也说漏嘴了,怎么可能!一天之内在同一个坑里摔了两次!
“嘿……才半日没见,你就将我的症状说得清清楚楚,连我来这里的目的都知道了,”沈冰澌笑起来,好像很开心的样子,“若不是见到了容谢,还有第二种可能么?”
“你!”崔星苗醒悟过来,自己还是太心急了,不过,无所谓了,这两个狗男男如此默契,根本就是铁板一块,中间插不进去半个人,她也不稀罕了!崔星苗冷笑道,“不错,他也在这山上,可惜了,他和你的关系人尽皆知,等你反噬而死,尸体被巡山护卫发现,他也免不了受到牵连,本来你们都可以平安无事的,等我治好了你,也可以随便找个理由把他送下山,唉,可惜,现在没这机会了。”
沈冰澌听到崔星苗的冷嘲热讽,呼吸又沉重几分,崔星苗闻到空气里的血腥味,知道他被自己气得够呛,可是那又怎样,谁让他自己找死。
“只要我不被发现,他就没事。”沈冰澌沉重地笑了一下,“我知道了,多谢,崔姑娘。”
沈冰澌猛地推了一下崔星苗,崔星苗感到背心麻痹,四肢动弹不得,向前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就在这个瞬间,一道岩灰色身影消失在草丛中,窸窣几下,钻进山林深处,再寻不见踪影。
崔星苗缓缓坐倒在地,狠狠地捶了一下地面。
忽然间,她发现这里好像少了个人。
“小禾?小禾这死丫头又死到哪儿去了?”
“崔星苗。”一个低沉柔和却蕴藏着无穷力量的声音响起,“你给我滚过来!”
崔星苗如同冰水灌顶,这次是从头麻到脚,她抬眼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名身姿魁伟的中年女子一手拎着小禾的后领子,一手持一巨型药杵,屹立在温泉群尽头,目光如炬,牢牢定在崔星苗身上。
“大、大姑姑……”
山里的天气总是多变,上午还是晴天,到了下午,就下起大雨,天空好像变成一整块厚重的墨石,沉甸甸地压在树梢上。
“轰隆”一声雷响,暴雨骤然落下,周遭全是雨打林梢,噼噼啪啪的震响。
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在林子里走着,几次差点摔倒,又扶着树干撑了回来,巨大的树根对他来说都成了使出浑身力气才能爬过去的障碍,周身的衣服早就被雨水浇透了,胸前和袖口还有斑驳的血迹。
沈冰澌扶着树干,喘了一会儿,等到胸口撕裂般的疼痛挨过去——他又想容谢了,他知道自己这个节骨眼上不该想容谢,但一想到容谢也在这座山里,他们之间的距离并没有千里之遥,沈冰澌就觉得心口暖洋洋的,同时又很痛。
有那么几次,沈冰澌感觉自己快倒下了,这一倒下,可能就爬不起来,他便绷起精神,不能放任自己倒下,他被抓住不要紧,还有容谢在这里,他不能连累容谢受罚。
为了他,容谢已经吃了很多苦头了,道心破碎之后如此,道心之前更是如此,容谢这辈子的伤心难过,都是因他而起,他不想再让他露出一丝一毫受伤的神色,从今往后……
从今往后,他们作为道侣的生活才刚刚开始,他怎么能在这里停下脚步?
沈冰澌抹了把脸,强迫自己振作起来,继续向记忆中的方向走去。
忽然间,黑暗的林地那端显出点点灯火,沈冰澌精神一振,深一脚浅一脚向那边挪动。
那边就是正路,如果他没猜错的话,再往前走几里地,就能看到他小时候生活过的院子了。
他小时候,和母亲,和崔玉倾一起生活的院子。
崔玉倾……
“什么人?!”一声断喝自沈冰澌右后方响起,转瞬间,几个举着火把的巡山护卫围了过来。
第186章 他的墓
“站住, 就站在那!”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从沈冰澌后方传来,有人跨过草丛,向他走来, 摇晃的火把光芒在暗夜中格外鲜明, 沈冰澌看到一个、两个影子划过去。
“你, 什么人?报上名来!”巡山护卫的大嗓门在沈冰澌背后炸响,像平地一声惊雷,沈冰澌哆嗦了一下,慢慢转回头。
火把的光芒照亮他的脸, 巡山护卫盯着他,定定看了一会儿, 语气变得烦躁:“魏老头, 大雨天的,你不在屋里呆着,到山里溜达什么?”
沈冰澌动了动嘴唇, 什么都没说。
火把光芒下,照亮的是一张带着乌黑面具的脸,乱蓬蓬的银白色头发从面具边缘露出来, 散落在岩灰色的双肩上, 怎么看都是云山宗后山那个烧火烧坏了脸的老杂役魏老头。
“行了行了,别跟我哼哼,赶紧哪儿来的哪儿去!”巡山护卫对“魏老头”失去兴趣,大手一挥, 带着手下向别处搜寻。
沈冰澌站在原地, 雨声里飘来隐隐的交谈声:“大雨天的,那小子能跑到哪儿去?”“听说他修为都有元婴了,就算受了内伤, 那我们也不是对手啊!”“别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咱们云山宗难道是任他来去的地方?”“一旦越界,立刻击杀!宗规如山,大家可都记牢了!”
这些巡山护卫果然是来搜寻他。
沈冰澌想。
他摸了摸脸上的乌黑面具,没想到这玩意竟然还能派上用场。
以前在云山宗小院时,负责洒扫、烧火的杂役就戴着这样的面具,沈冰澌顺手牵羊了一个,一直丢在角落,没想到今天倒是派上了用场。
再加上他全白的头发,在巡山护卫眼中,可不就是一个杂役老头。
没想到来到这里,他又扮上老杂役了。
不过,瞒得了一时,这些搜索的人迟早会得到消息,他们要找的并不是一个年轻人,而是一个头发全白看起来像老头一样的人。
没错,沈冰澌已经猜到,崔星苗那边事发了,要么是崔星苗举报了他,要么是宗中长辈发现了温泉池有异样,沈冰澌更倾向于后者,因为崔星苗举报他对自己也没有好处。
无论怎样,他必须加快速度了。
沈冰澌按住面具,快步向正路上走去。
虽然是阴雨天,又过去了很多年,通往小院的路已然改变很多,可是,不知为什么,沈冰澌心中还是有种强烈的感觉,他又踏上了那条通往噩梦的路。
这条路,他在幻境里走过不知道多少次,无情道的幻境考核会将人心底最薄弱的环节放大无数倍呈现出来,沈冰澌本该熟视无睹,对这条路不再会掀起任何波澜。
可是。
很多年前,他还是个懵懂的小孩时,什么也不知道,心中却怀揣着强烈的爱恨,他走过这条路时,看到的一块石头、一根草、一根古怪的门楣,仿佛都预示着命运重大的转折,他将要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惩罚一些人,让那些人终身后悔,回报一些人,证明自己不是无能为力的小孩,他很兴奋,仿佛世界运作的法则已经掌握在他手中,他绝对相信自己将要做的是一件无比正确的事,这将是他惊动世界的第一声响动。
很多年后,他又走在了这条路上,白发满头,面目全非,山里的骤雨将他淋了个湿透,没有人认得出他,他为此庆幸,他即将去收拾一个三十年前留下的烂摊子,因为当时砸得太烂,以至于他这么多年来都没有勇气回头,只是在幻境里一遍一遍地麻木自己,让自己以为这件事已经揭过,无碍于他的大好前程。
然而,事实就像师尊遗书里写的那样,断天之刃,不过掩耳盗铃,而捂着耳朵偷了这么多年铃的他,终于也要真的听一听铃是怎么响的了。
这让他相当难受。
“我是不会告诉你去崔玉倾的墓怎么走的!”
崔星苗的声音回荡在耳边,沈冰澌感觉到自己的心又揪紧了,崔玉倾已经死了?他们这么多医修,竟然都没能把他救回来?崔玉倾究竟是什么时候死的?和他有直接关系吗?他当时确实伤得很重,可是,还没有到致命的程度吧……
沈冰澌反复回想当初那个鲜血淋漓的画面,想要找到他没刺中崔玉倾要害的证据,可是,青色医修长袍左侧胸口处晕染出的大片血迹,却不是这么表明的。
“你爹要和别人成亲了。”沈大小姐恶狠狠地说,提到崔玉倾,诅咒崔玉倾的时候,她从来不会说崔玉倾的名字,而是说“你爹”,好像做错事的是沈冰澌,沈冰澌应该替崔玉倾承担这份罪孽,“你若是有志气,就该主动把他的心剜出来,让他一辈子当不了负心汉!”
“你若是没志气,就和你那没志气的爹一样。”沈大小姐慢慢地说,那双漂亮的眼睛打量着沈冰澌,像是在评估什么,“沈冰澌,我发现你……越来越像你爹了。”
一股厌恶到想要呕吐的冲动从幼年的沈冰澌胸中涌出,他想要向母亲证明,自己和父亲绝不一样,除了无法割舍的血缘,他绝不会像父亲那样抛弃自己的家人,不,连血缘,其实他都可以割舍的。
幼年的沈冰澌从腰带后面拔出一柄开刃的匕首,匕首的寒光映亮沈大小姐的眼睛,沈大小姐鼓励地望着他,期待他说出那句她说过无数次的话。
“我会剜出他的心,让他一辈子当不了负心汉!”稚嫩的脸颊显出坚毅神色,充满稚气的声音向母亲表决心。
沈大小姐笑了,她笑起来很美,岁月和仇恨在脸上留下的痕迹消失不见,就像以前在云山宗小院里,和崔玉倾浓情蜜意时那样。
沈冰澌停下脚步,熟悉的小院围栏已在目前。
云山宗小院的原主人已经不在了,但它的位置毕竟位居云山宗的核心居所,这么多年过去,肯定迎来了新主人。
新主人的品味和以前差不多,小院的外形也没有大改,篱笆修得很整齐,看得出来竹片都是新劈的竹子,上面重新上了防水的漆,亮晶晶的一排钉在一起,十分整齐漂亮。
雨中,院子里没人,云山宗的人大约都跑出去抓他了,沈冰澌想。
沈冰澌小心翼翼地打开篱笆门,走进庭院里,地面的砖石重新修整过,每一片都是平整的,边缘的细草也是整整齐齐,不知道住在这里的人是谁,“他”一定很爱惜这院子。
沈冰澌心里涌起一股期待,他有点想见一见这个人,说不定,“他”就是……
院子里静悄悄的,堂屋也没有点灯,山间风雨时,外面就像夜晚一样黑暗,如果屋里有人,怎么也应该点灯,看来屋里没人。
沈冰澌侧身溜进屋檐的阴影里,沿着廊下的窗户一直走,来到通往后院的小门前。
他停住脚步。
后花园的格局,他已经记不清楚了,只有一块大石头,开得热烈的小黄花,还有倒在地上、鲜血淋漓的崔玉倾格外明晰,至今为止,一闭上眼睛,他还能看到那一幕。
沈冰澌扶住冰冷的墙壁,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来。
再度睁开眼睛,他的目光变得坚定。
“崔玉倾之墓”。
青灰色的石料上,刻着几个鲜红的大字,显示出墓主人死于非命的冤屈。
下面是一排排小字落款,分别列着云山宗有名有姓的人物,他们都是崔系族谱上的人,埋葬崔玉倾,给崔玉倾刻碑,自然也会出一份力。
只是,这些小辈里,唯独没有子女。
沈冰澌慢慢俯下|身去,伸手摸了摸浸满雨水的字迹。
一股汹涌的血气从胸口翻上来。
沈冰澌闭上眼睛,脑袋仿佛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事实已经摆在眼前,崔玉倾死了,他曾经留下的烂摊子,终于也因为当事人的逝去,而变成了无可挽回的过去。
沈冰澌不由得苦笑了一声,从来没有绝望过的他,心中也不由得想,难道真是天要亡他?
雨中传来隐隐的喧哗声,凌乱的脚步冲进前院。
沈冰澌回过头,果然看见火把的光芒从堂屋另外一边亮起,巡山护卫又找过来了,这次,多半是冲着他来的。
沈冰澌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庭院东北角一块熟悉的大石头上,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块石头后面有一条捷径,可以直接下山……
崔玉倾曾经给他指过那条路,不知道现在封死了没有。
沈冰澌鬼使神差地走过去,看向大石头旁边隐蔽的树洞,这树洞竟然还在这里!
身后的喧哗越来越大,已经有人发现了雨中泥土上脚印的痕迹,大声嚷嚷起来。
“他在这里!”“别放走那个形迹可疑的面具老头!”“给我搜,一寸树丛都不要放过!”
沈冰澌看了看树洞,站住脚,缓缓握住金光鱼纹袋里突出的一段暗金色剑柄。
他还是决定不走这个树洞,于情于理,云山宗的人都不可能用同一条路把他放走第二次。
这里肯定是个陷阱。
沈冰澌定了定神,还是决定躲到坟墓后面那片林子里去。
他拔脚欲走,忽然间感觉裤角被什么东西勾住了。
沈冰澌低头一看,愕然扬眉。
巡山护卫冲进后院时,雨地里的脚印还清晰地留着。
护卫们围到崔玉倾的坟前,瞪着地上最后停留在那里的一双脚印。
“到这里就没有了?!”“怎么可能?”“难不成他跳进坟里去了?”
脚印确实停在这里,再往左、往右,都是干净平整的地面,好像刚才来到这里的那个人走到坟前,就突然飞起来,消失不见了。
以沈冰澌原本的修为,当然可以做到这一点,可是,据巡山护卫得到的信报,沈冰澌内伤沉重,一点灵力都使不出来,论战斗力,还不如一个练气期修士。
“有鬼!”
第187章 他活该
“等等, ”正在护卫们七嘴八舌议论之时,一名护卫忽然站出来,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说道, “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你倒是说啊!”众护卫们催促道。
这名护卫竖起一根手指:“脚印走到坟前, 就没有了, 那人去哪儿了?飞起来了?人间蒸发了?排除掉所有不可能的选项,真相只有一个!”
“……”众护卫们一阵无语,更大声地嚷嚷起来,“净说些废话, 你倒是说点我们不知道的啊!”“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这名护卫被大家一阵捶, 身上也痛得禁受不住了, 赶忙指着地上的脚印说:“很简单啊,只有一串脚印,说明这个人他是怎么走过来的, 就是怎么退回去的!”
众护卫一愣。
为首的那个率先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他是倒着走回去的?”
“倒着走回去?”众护卫重复着护卫首领的话,又看向地上的脚印,好像明白了什么, “原来如此, 此人太过奸诈!”
“为了误导我们,竟然倒踩自己的脚印走回去,制造出消失在坟前的假象!”
“想要扰乱我们的视线,让我们把时间都耽误在后院里, 自己却悄悄从前院走脱, 实在是心机深沉!”
护卫首领一挥手:“兄弟们,跟我走,继续铺开搜索范围!不能让他在咱们眼皮子底下溜了!”
“是!”
在护卫首领带领之下, 众护卫呼啦一下撤出后院,群情激愤地去其他地方搜索。
空荡荡的后花园里,雨继续下。
树洞外面密密匝匝的叶片,仿佛一道天然穹顶,将树洞内外隔开,雨落在叶片上,发出舒适的沙沙声。
“唉,”树洞里有人松了口气,一阵衣服摩擦的声音过后,温和清隽的说话声响起,“他们好像走了,我去看看。”
“别出去。”沈冰澌急促地说道,前面那个人刚想站起来,又被拉回去。
树洞里安静了一会儿,确定外面没有蹲守的护卫后,温和的声音笑起来:“谁能想到他们竟然会推论出这样绝妙的结果?也省得我们再想办法。”
沈冰澌笑起来,又闷哼一声,接着又笑。
“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沈冰澌语气温柔地问道,“还有什么你找不到的地方?”
“你有没有发现,”容谢拍一拍沈冰澌的后背,让他从自己肩膀上起来点,“你每次都喜欢躲在树洞里?上次在芝兰岭的时候也是……”
“树洞里可以藏身,又可以躲雨,为什么不躲在树洞里?”沈冰澌凝视着近在咫尺的容谢,虽然两个人的身体已经紧紧挨在一起,沈冰澌仍然有种做梦的感觉。
就在刚才,沈冰澌还站在雨地里,身后是追兵,前方是坟茔,他还在犹豫往哪边躲,如何应付一批一批像蝗虫一样没完没了的巡山护卫。
忽然间,他就看到树洞里伸出的一只雪白的手臂,用力拽着他的裤脚。
按理来说,这场面应该很惊悚,地上的树洞里伸出一只手,旁边就是坟墓,谁能不产生多余的联想?
但沈冰澌认得这只手臂,一看就知道它长在谁身上,沈冰澌毫不犹豫,弯腰钻进树洞,掉进疏松的干草间。
容谢和他一起掉下来,手臂托在他肋下,两人拥抱着倒进干草堆里,弄得一身草叶。
沈冰澌收紧双臂,想多抱一会儿,怀里的人却挣扎起来。
“收拾脚印!”容谢的气息吐在沈冰澌耳边,沈冰澌松开了手。
容谢拿出一张符,双脚悬空,升至树洞边缘,将符咒扔出去,然后转身跳下来,和沈冰澌拥抱。
两人的身体紧紧相贴,心跳仿佛也连在一起。
“容儿。”沈冰澌抚摸着容谢的脸颊,目光一瞬不瞬地凝在他脸上。他胸中又喜又痛,两股力量拉扯着心口,可是要他放开手,他又不愿意。
容谢摸索着揭掉他脸上的乌黑面具,望着他的脸,神色间喜忧参半。
两人就这样对望了好一会儿,仿佛要将对方轮廓用目光描摹一遍,深深刻进脑海中似的。
“还好。”容谢低笑。
“还好什么?”沈冰澌咳嗽两声,“我没变成老头,你开心吗?”
“挺开心的,毕竟崔姑娘妙手回春。”容谢回敬道。
沈冰澌一噎,他差点忘了,容谢已经见过崔星苗,也不知道崔星苗跟他瞎聊了些什么:“我是无辜的,我没有接受她的治疗,来这里也只是为了找……一个人。”
容谢瞟了沈冰澌一眼,见他急忙澄清的样子,不由得轻笑出声:“是,我知道。”
沈冰澌这才缓过劲来,又挤一挤容谢的肩膀:“你吃醋了?”
“有点。”这一次,容谢坦率承认了。
两人再次对望,沈冰澌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连带着气管发出可怕的啸音。
容谢连忙运起冰心诀,拍在他背心大穴上,替他舒缓身体的不适。
然而这也只能起到缓解作用,总归是治标不治本的。
“你……是来找崔玉倾的?”容谢稍微拉开些距离,正色问道。
“嗯……”沈冰澌没有否认。
容谢能找到这里,说明他已经知道了一些信息,沈冰澌再否认也没有用。
容谢望着沈冰澌,等着他自己说出来。
沈冰澌沉默着,向后靠在岩石墙壁上,头向后仰,目光越过黑黢黢的树根,仿佛飘到了遥远的地方。
“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有用了。”沈冰澌道,“崔玉倾已经死了。”
“……”容谢微微皱眉。
“崔玉倾是我生身父亲,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沈冰澌道,声音里不带丝毫感情,“他死了,我也没办法把死人挖出来对峙。红长老的办法,可能对我也没什么用。”
“那你打算怎么办?”容谢问道。
“……我也不知道。”沈冰澌望着头顶的树根,“好歹崔玉倾还能找到个坟,沈应眉可是什么都没留下。”
沈应眉就是沈大小姐的大名。
话说到这里,容谢已经知道沈冰澌的心结是什么了。
“我走的时候,问了红长老,”容谢顿了顿,“他告诉我,心结之所以存在,不是因为过去曾经发生过这件事,而是因为它影响着现在。”
“嗯,”沈冰澌低下头,“他也跟我说了这样的话,所以我才来这里找崔玉倾。”
“冰澌,”容谢倾身向前,靠近沈冰澌,“我明白他们对你的影响很大,可是你也要明白,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很多年了,甚至影响你的人,都已经……不在了,你为什么还要放任他们影响你呢?”
沈冰澌沉默了良久,才道:“不,你不明白。”
沈冰澌抗拒的态度,让容谢仿佛回到过去,对他开放的心门,仿佛又关上了。
还好,容谢也不是没有准备。
“我明白,”他说,“你是不是以为,崔玉倾是因为你才死的?”
沈冰澌猛然抬起头,看向容谢,黑沉沉的眸子里充满惊讶,不可置信……
这是他深藏心底的秘密,从来没有向容谢透露过半分,容谢怎么会知道?
容谢知道崔玉倾其人,沈冰澌尚可以解释为崔星苗说漏了嘴,可是,三十年前发生的那件事,被云山宗视为奇耻大辱,绝对不会随随便便说出去,崔星苗更加不会向容谢透露。
“我不明白的是……”容谢眉头蹙起,“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沈冰澌的亲生父亲,他来到梅园以前的生活,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他从未向容谢提起半个字。
哪怕,就是在他到了梅园之后不久,就发生了那件扭转他本性的大事,他也未曾向容谢倾诉过。
当时他狼狈地从云山宗逃出来,和沈应眉碰头,再被沈应眉接回梅园……一切都像一场挥之不去的噩梦,他的感情好像在一夜之间蒸发殆尽,他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一动不动,那天的大雨一如今天,铺天盖地地泼洒下来,雨水顺着他的脸颊、脖子流下去,一直流到裤子里、鞋袜里,他感觉不到悲伤、愤怒,也感觉不到冷,就像一座被遗弃在雨里的石像。
这样就不会感觉到痛苦了。
只要变成石像,就不会痛苦了。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沈冰澌面无表情地说,“这种事,有什么分享的必要?”
“……”
话题随着沈冰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又走进了死胡同。
“所以你经历大长老的幻境考核时,也经常看到这件事吗?”容谢心平气和地换了一个话题。
沈冰澌明显不想聊这个,但还是“嗯”了一声。
“你可能不知道,你情绪失控的时候,也会哭着说对不起……”容谢攥住手指,决定再给沈冰澌一点刺激,“所以,那些对不起,其实是对崔玉倾说的?”
沈冰澌沉下脸,脸色就像一整块浓得化不开的乌云,他忽然抬起拳头,一拳砸在石壁上。
嘭!
两人头顶的树根扑簌簌落下许多土块和小石子,整个树洞也被沈冰澌这满是愤恨的一拳砸的晃动起来。
“不,我没什么对不起他的,”沈冰澌暗沉沉的眸子里酝酿着风暴,紧紧盯向容谢,“不要在为一个你根本不了解的人说话了,如果短命就是报应,崔玉倾活该受此报应。可惜了,我那一匕没有当场令他毙命。”
容谢的脸色难看起来,他慢慢坐直身子。
与此同时,在树洞的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的影子轻微晃动,摇摇欲坠。
然而,洞外的大雨,叶子的响声,还有此刻凝重的气氛,让树洞里的两人根本注意不到其他。
第188章 消块垒
谈话再次陷入僵局。
沈冰澌垂首咳嗽起来, 垂下来的手背上砸破了皮,丝丝鲜红从骨节周围渗出来。
容谢望着他的手,不再说话, 只是把他的手拉到自己腿上, 放了一个水系疗伤术, 看着伤口渐渐止血、变白。
沈冰澌自从道心破碎,深受经脉反噬之苦,对于这些微末的伤口,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了。
此时, 他的手被容谢珍宝似的捧着,一阵清凉的疗愈法术洒落在皮肤表面, 他才注意到自己手背破皮了, 而且,还有点发烫。
一股酸涩之气从胸中升起,沈冰澌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容谢。
容谢的脸上看不出恼色, 对于他的生硬言语,只是听了一耳朵,也没有放在心上, 他此刻只是低头认真地施放着治疗术。
“对不起。”沈冰澌闷声道, “我不是对你发脾气,只是……”
“没事的。”容谢施放完治疗术,看到伤口已经不流血了,松了口气, “我确实不了解崔玉倾。”
沈冰澌反手抓住容谢的手, 松松攥在手里,拇指摩挲着他的手背。
“算了,不说他, ”沈冰澌道,“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你要从头开始听吗?那可是很长一段故事。”容谢笑道。虽然很遗憾没办法继续崔玉倾的话题,可他也知道,既然这个人能成为沈冰澌的心结,这么多年过去了还在影响他,就没有那么容易触碰。
“你说吧,我喜欢听。”沈冰澌放松下来。
两人坐在树洞里,头挨着头,肩挨着肩,容谢从给红长老讲笑话开始,一直讲到在护山大阵里遇见崔星苗。
“你怎么从护山大阵里过去的?”沈冰澌诧异。
“金罡宗的老套路了,稍微了解一下他们的经典阵法,就能猜出来护山大阵怎么过去。”容谢笑道。
沈冰澌知道,那可不是“稍微”了解一下,以容谢博览群书的积淀,加上过目不忘之能,估计金罡宗的内门弟子都没他掌握的阵法多。
“云山宗的人若是知道,他们花重金砸出来的护山大阵,在你眼中就像康庄大道一样,岂不是要气死?”沈冰澌笑着拥住容谢。
“嗯,”容谢毫不谦虚地承认了,“谁让他们自己不研究这个,假手他人就要有过时的觉悟。”
“你说得对,他们都是蠢蛋。”沈冰澌心中畅快。
“不过,我能顺利找到这里来,还是你的功劳。”容谢笑道。
“哦?”
“我一进来就听说,云山宗潜入了一个十恶不赦的恶贼,见到就要原地击杀的那种,他们把人力都抽调去抓你了,我这个没有案底在身的路人自然不会引起注意。”容谢转过头,笑望着近在咫尺的沈冰澌。
“那你还真是要感谢我。”沈冰澌笑道,“然后呢,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王奶妈告诉我,你生父家是个世家大族,我一开始还没想到云山宗崔家,后来,王奶妈又告诉我一件事。”容谢顿了顿,“她曾经因缘巧合,听到过沈大小姐叫你去刺杀你生父。”
“原来如此。”沈冰澌的笑容消失了,他倚靠在容谢身上,拉着他的手,目光虚无,“原来是从这里泄露的。”
“也没有泄露,王奶妈并不知道你生父是谁,是我……猜的。”容谢道。
他停了一下,沈冰澌没有阻拦他往下说,他便说下去:“你曾经说过,崔星苗对你有大恩,可是她比你小那么多,你又是少年成名,以你的实力,怎么也不可能去求助一个差辈的小妹妹,除非……”
“除非?”
“除非是她随手就能帮到你的,比如,帮你偷拿云山宗的灵药,在整个云山宗跟你断绝往来的情况下。”容谢继续推论道,“整个云山宗为什么会跟你断绝往来?结合王奶妈的话,很容易就猜到了,你曾经刺杀过云山宗的重要人物,你的生父,他的家族就是鼎鼎大名的医修世家——云山宗崔家。”
沈冰澌将容谢搂紧了些:“你真聪明,你的脑袋是怎么长的?”
容谢笑起来:“你这话听起来不像夸奖人啊。”
“不,我是真的很好奇,”沈冰澌用一种尊崇的目光端详容谢的头,“你的生身父母一定不是一般人,王奶妈真的没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吗?”
“我早就不在意那个了。”容谢笑道,但眼神间还是有淡淡的失意。
“等我的事办完了,我们就去找你的亲生父母,问问他们这三十年有没有一天能睡个安稳觉,把这么好的容儿抛下了,他们肯定很后悔,不过后悔也没用了,他们不能从我这里分走你一根头发丝。”沈冰澌抱紧容谢的腰,将脸贴在他脖子上。
不一会儿,他果然又咳咳起来。
容谢帮着沈冰澌舒缓了一会儿经脉反噬的痛苦,看着他脸色又苍白几分,强颜欢笑的脸色也快绷不住了,天知道他多想直接按头沈冰澌直面他的心结。
“我的容儿费尽心思,终于找到这里,可是,崔玉倾已经不在了,只剩下一座坟。”沈冰澌叹气,气息里有浓重的血腥味,“现在,该怎么办呢?”
容谢心怦怦跳起来,沈冰澌终于愿意直面这件事了。
他尽量放轻松语气:“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能告诉我吗?”
沈冰澌侧过脸,将脸埋在容谢头发里,声音闷闷地说:“我不想告诉你。”
容谢不由得失望。
“那样的话,我从小在你心里建立起来的高大形象,就要崩塌了。”沈冰澌的声音里充满丧气。
容谢意外地低头,没想到沈冰澌竟然是因为这个才不告诉他,这个理由实在是……太幼稚了吧!
“你没有建立过那种东西,”容谢用胳膊肘拱一拱他,“说吧。”
沈冰澌在容谢肩窝里趴在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开始述说。
事情一开始,就像王奶妈说的那样,沈大小姐告诉沈冰澌,他爹就要和别的女人成亲了,他们娘俩一直没有得到的名分,别的女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崔玉倾。
沈冰澌若是有出息,就该把崔玉倾的心挖出来,好教他再也负不了心。
沈冰澌若是没出息,那也没什么奇怪,谁让他是崔玉倾的儿子,孽子肖父。
那时,沈冰澌刚刚从旧书里翻到一本近身刀法,学得投入,又不知从哪里弄了一把开刃的匕首,每天爱不释手,听到这话,自然是要立刻证明自己,绝不会和崔玉倾一样懦弱。
沈冰澌发愿时,沈大小姐便露出开心的笑容,这一年间,沈大小姐带着沈冰澌离开云山宗,重返梅园,每日里眉间尽是愁怨,极少见展演欢笑的时候,沈冰澌愈发确定自己做对了。
沈大小姐雇了辆马车,送沈冰澌去云山宗,娘俩一路上说说笑笑,仿佛郊游一般欢快。
到了云山宗,沈冰澌便长驱直入,当时他还是崔玉倾血缘上的儿子,就算身份不被承认,云山宗的大门也是向他敞开的,他可以自由出入,不受任何查验。
沈冰澌径直来到这间小院,见到崔玉倾,崔玉倾正与一年轻女子在后花园游玩,其间笑声不断,沈冰澌冲上前去,照着他左胸就是一刺,奈何个头太矮,没能瞄准,一匕首下去,崔玉倾没有立刻死掉。
当时的沈冰澌脑海中只计划了刺杀崔玉倾的前半段剧情,并没有计划后半段,刺中崔玉倾之后,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沈冰澌想象中一匕毙命,拔出来的时候也不会带出这么多血,没想到崔玉倾不仅没死,伤口处还不断往外流血,一直把他的衣服都浸透了,还溅了沈冰澌一手一脸。
那种湿滑黏腻的感觉非常恶心,空气里的味道也令人窒息,与崔玉倾同游的女伴一直在尖叫,看向沈冰澌的眼神充满畏惧和憎恶,就像故事里凡人撞见妖魔时的反应。
越来越多的脚步声、惊叫声、怒骂声围过来,沈冰澌站在原地,对眼下的一切充满了厌恶,尤其是自己,他恶狠狠地想着,就让他们来抓你吧,反正你也无药可救了。
沈冰澌说到这里,容谢情不自禁抱紧他,用力抚摸他的肩膀。
对于一个六岁的小孩来说,这实在是太残酷了。
一时间,容谢分不清究竟是谁给沈冰澌留下更多心理阴影,崔玉倾,还是沈大小姐。
“我能理解,我能理解你,这件事很难过去。”容谢轻声说,“这不是你的错,你那时候什么都不懂……”
“……”
沈冰澌沉默了一会儿。
“其实现在我已经没什么感觉了,可能是在幻境里看过太多次了吧,在幻境里,有时候我拿的是一把滚烫的石刀,有时候我的手长着像怪物一样的利爪,直接就把他刺穿了。”
容谢攥紧沈冰澌肩膀上的布料,他确实看过很多次沈冰澌情绪崩溃的样子,可他一直不知道是什么让沈冰澌崩溃,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了无情道是多么残酷的一条路。
“他倒下去的时候,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我不认识的人,你知道人失血和痛苦的时候,他的脸会变得很奇怪,我感觉不到他是那个会纵容地看着我的崔玉倾,也无法把他和那个在我做坏事的时候替我打掩护的年轻男子联系在一起。”
沈冰澌详细地描述着他的感觉,三十年来,这还是第一次,他向外界描述心里的感觉,他也不知道这些细节究竟有什么意义,但是语言就像洪水,一旦开闸,便源源不绝,事无巨细,奔腾不息。
一直沉默屹立的大坝轰然溃散,深邃的、死寂的潭水变成了热烈的奔流,倾泻而出,一去不返。
第189章 父子间
“奇怪, ”沈冰澌停下来,捶了下胸口,“好像没那么难受了。”
容谢眼前一亮, 坐直身子:“说明有效!快, 继续说!”
沈冰澌将信将疑, 心结这么容易解开吗,只要说出来就行?不过,没有人会抗拒让自己痊愈的希望。
沈冰澌继续回忆:“我当时不知道怎么办,就愣在原地等他们来抓我, 是崔玉倾叫我走,给我指了一条下山的捷径, 就是这个树洞。”
“这个树洞?”容谢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这么巧吗?”
“是,我也觉得很巧,你不知道你从树洞里伸手拽我的时候, 我还以为崔玉倾从坟里爬出来找我报仇了。”沈冰澌笑道。
“……”容谢知道沈冰澌在开玩笑,但还是忍不住说,“他给你指了生路, 又怎么会找你报仇。”
“是啊, ”沈冰澌这次没有否认,“他那样软弱的人,怎么敢找我报仇?估计早就顺从命运,去下面托生去了, 哪里还会死犟在这里等我来?他如果真有变成厉鬼的骨气, 也不至于混到这种地步了。”
“那个和崔玉倾同游的小姐……他们的亲事也黄了吧?”容谢问道。
“不,他们没有亲事。”
“什么?没有亲事!”
“是。”沈冰澌苦笑,“那位小姐也姓崔, 论辈分还比崔玉倾大一辈,我之所以没见过她,是因为她很早就远渡重洋,去海外仙岛寻求医理,我见到她时,她刚刚学成归来,听说崔玉倾身体抱恙,前来看望罢了。”
容谢听得心里直打颤,竟然闹出这么大的误会!
他如今听沈冰澌的转述,都感到心惊胆战,不知道沈冰澌当时面对残酷的真相时,该是何等的天崩地裂。
“根本没有什么门当户对的小姐,”沈冰澌的表情变得淡漠了,目光也开始空洞,“不过是沈应眉听到的谣言罢了。”
“怎么会这样……”容谢下意识咬住食指指节。
“其实,事实真相如何,已经不重要了,”沈冰澌注视着顶部的树根,“沈应眉恨崔玉倾,就算没有这个契机,也会有的别的契机,她一定会报复过去。”
容谢心怀不忍地望着沈冰澌。
“至于崔玉倾,崔家人从来不尊重他的想法,就算那一天没有给他塞一个门当户对的小姐,改一天也会这么做,他根本无力抗拒。”沈冰澌道,“所以,这个悲剧注定会发生,区别只是……经由我手,还是其他人之手。”
“我觉得你分析的很有道理。”容谢不知道该怎么说,摊上这样的爹妈,真是倒霉的。
顿了顿,容谢又道:“既然你想得如此通透,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吗?必须……见到崔玉倾本人,才能化解心结?”
沈冰澌沉默了。
想得明白和放下心结是两回事,如果想得明白就能不再想,那他也不会沦落到今天这地步了。
“我……”沈冰澌感到一阵空虚,“我也不知道找他说什么,反正他都已经死了。”
容谢情不自禁咽了下唾沫,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沈冰澌的脸色:“如果,他没有死呢?”
“嗯?”沈冰澌的目光扫过来,还带着茫然。
“我是说,如果,你可以当他还活着,你有什么话想跟他说吗?这样说出来或许……”
容谢还未说完,树洞深处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接上他的话:
“容世侄,劳烦你将冰澌带到这里,接下来的话,还是我来同他说罢。”
容谢脸色一变,沈冰澌更是大为震惊,惊疑地看向声音传来方向。
树洞从外面看起来空间狭窄,里面却并不简单,一道看似不通的藤蔓堆从后面分开,有人走了出来。
此人身穿青灰长褂,装束与当年无二,只是容颜衰老许多,看起来五六十岁年纪,面色苍白,头发也花白了,只是一双眼睛格外澄明温和,举手投足间儒雅斯文,隐约可见年轻时风貌,放在外面一定是众多女修争夺的对象。
“崔玉倾?!”沈冰澌一字一顿地叫出他的名字。
容谢扶着沈冰澌从地上站起来,心中五味杂陈,他本来想找个好机会告诉沈冰澌崔玉倾并没有死,没想到崔玉倾自己走出来了。
崔玉倾没有立刻回应沈冰澌,而是笑着向容谢点点头:“多谢容世侄这么照顾冰澌,接下来的话,还是我和他当面说罢。”
同样的话,崔玉倾说了两遍,容谢知道这是让他回避了,可是树洞狭窄,他也不知道回避到哪里去。
“请到内室来吧。”崔玉倾转过身,掀开藤蔓垂帘。
容谢扶着沈冰澌向内室走去,他决定,还是不要说多余的话了,当下以解决沈冰澌的心结为主。
沈冰澌从崔玉倾出现开始,就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神极为复杂。
两人跟着崔玉倾通过藤蔓垂帘,眼前骤然开阔,树洞竟然连着一处修葺平整的地下石室,里面有桌椅板凳,就像寻常人家一样。
“冰澌,过来坐。”崔玉倾冲沈冰澌招一招手,放下手中的拐杖,拉开一张椅子。
容谢将沈冰澌扶到近前,松开他的手臂,就要离开。
他的手却被一把抓住了。
容谢回过头,发现沈冰澌正疑惑地看着他:“你去哪儿?”
“我……去外面。”容谢指一指他们刚才呆的树洞,“你们好好聊。”
“别去,留在这里。”沈冰澌将容谢拉到桌前,给他拉开椅子,按着他的手坐下了。
容谢一时有些尴尬,一张四方桌,本来就不大,沈冰澌和崔玉倾面对面坐着,他夹在中间算怎么回事?
“介绍一下,这是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挚友,容谢,”沈冰澌盯着崔玉倾,“我们将来会结成道侣,再一起过下半辈子。”
“原来如此,”崔玉倾点了点头,笑着看向容谢,“怪不得容世侄这样为你赴汤蹈火。”
容谢脸颊更热,他和崔玉倾见面匆匆,还未来得及介绍自己和沈冰澌的关系,事实上,他也没有奔放到见人父母第一面就把和沈冰澌的关系和盘托出的习惯。
“这是什么意思……”沈冰澌看看崔玉倾,又看看容谢,“你们已经见过了?”
话题还是来到了这里,容谢赶忙解释:“我上来的时候,崔伯伯正在院子里收花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隐瞒你的。”
“是我让容世侄不要告诉你的,也是我让他躲在树洞里等你,”崔玉倾温然道,“我猜到你被人追击,一定会往树洞里躲——你还记得这条路。”
“……”
沈冰澌捏了捏容谢在桌下伸向他的手,示意他不需要道歉。
沈冰澌抬起头,神色冷淡地看向崔玉倾:“那你可就猜错了,我没那么蠢,还想着往三十年前的路上躲。”
崔玉倾一噎。
“不过,我也有预感了,”沈冰澌环顾四周,“一个无人居住的院子不会修葺的这么整齐,一个换了新主人的院子也不会容许前一个主人把坟修在自己家后院里,两下里一对,答案就很明显了,你还活着。”
崔玉倾轻轻叹气,面上却露出满意神色,有这么一个脑筋聪明,修为又高的儿子,哪个当爹的会不高兴呢。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新主人非常怀念你,连以前的装潢都舍不得换,可惜,以你的人品,恐怕很难有这么一个人。”
沈冰澌自从气跑了容谢,嘴巴上的刻薄功力便收敛了不少,这会儿遇见亲爹,又恢复了当初的十成功力。
崔玉倾的笑容变得勉强,他抚着左胸,咳嗽了两声。
父子俩一阵相对无言。
容谢在旁边都替他俩尬得慌。
“我听容世侄说了,”还是崔玉倾试图挽救对话,“你修炼遇到了瓶颈,很危险,必须解开心结,才能平安度过。”说话间,崔玉倾担忧地望着沈冰澌的白发。
沈冰澌却并不领情,只是“嗯”了一声。
“刚才……你们的交谈,我也听到了一些,”崔玉倾犹豫了一下,“你已经知道事情的真相,很多事……并不是像她说的那样。我很高兴你有了自己的分辨,不过,我还是得向你澄清,如果这样能帮助你解开心结的话,我终身未娶,也没有和任何门当户对的小姐交往,我……一直一个人在这里。”
“……”
“那座坟是我病重的时候修的,没想到我又挺过来了,往事不可追,我只当昨日之我已死,才叫他们把刻好的墓碑立在后院里,时时提醒我自己,不可再犯过去那样的错误。”崔玉倾十分真情实感地说道,“没有惊吓到你吧?”
容谢心想,他刚看到墓碑的时候,确实被吓了一跳,不过,崔玉倾问的是沈冰澌,他恐怕不会得到想要的答案。
“惊吓倒不至于,只是有些意外,”沈冰澌道,“这里满山的医修,竟然还把你治死了,云山宗的医术看来也不过如此。”
崔玉倾再次噎的说不出话,他苦笑一声:“看来你还是恨我,你说的对,我的确不值得原谅。”
沈冰澌沉默地望着桌面。
“可是,对于我这样不值得原谅的人,为什么要放在心上呢?为什么要让我影响到你?”崔玉倾继续说道,不管他当年干了多少不是人的事,现在他只作为一个父亲发愿,“我希望你好好地活下去,不要为了不值得的人和事惩罚自己。你看,我不是都活得好好的么?我做过那么大的错事,害的我的妻儿唾弃我,害的我自己孤家寡人,可是,我也好好地活着啊,我这样的人都可以好好活着,你有什么过不去的呢?”
沈冰澌抬起头,看向崔玉倾,忽然哂笑一声:“你说得对。”
第190章 蜉蝣变
容谢想象中父子俩见面, 说开误会,尽弃前嫌,不说两个人抱头痛哭吧, 至少能解开沈冰澌的心结, 让他不再走两步就吐血, 容谢也能带着他重新回到红长老那儿,进行下一阶段的修炼。
谁知,父子俩一开始还说了几句,到后面, 面对面坐着,不交一言, 甚至连眼神接触都不再有了。
崔玉倾望着沈冰澌, 沈冰澌望着桌面。
良久,崔玉倾长叹一声。
“冰澌,我本来没有资格过问……不过, 我还是很想知道,你娘她现在过得如何?”
沈冰澌双手交叉放在腹部,肩膀耸着, 脚尖抵着桌腿, 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你也知道你没资格过问。”
崔玉倾垂下头:“我……”
“不过我也不知道,我很早就离开沈家了,我离开之后,她也离开了, 不知道去哪里了, 以她的意志力和决心,现在应该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了吧。”沈冰澌淡淡道。
崔玉倾眉头微扬,露出释然之色:“是这样。那再好不过了, 再好不过了。”
在崔玉倾的帮助下,容谢和沈冰澌顺利下了山,离开云山宗地界。
山上下雨,山下却是晴的。黄昏将树影拉得很长。
崔玉倾托相熟的车夫送容谢和沈冰澌一程,马儿就拴在树下,和车夫一起站在树的阴影里。
临别时,崔玉倾拿出一口袋云山宗的顶级灵药,逐个向沈冰澌讲解药效,沈冰澌不想受崔玉倾的恩惠,拒绝拿药,容谢就帮他笑纳了。
毕竟恩惠不恩惠的,也得先活下来才能谈得上吧,比起做一个无愧于天地的死人,还是做一个欠人情的活人比较快乐。
“我们……这就走了?”容谢不确定地问。
沈冰澌的头发依然是白色的,脸色看起来也不怎么好,需要坐马车的程度,应该是不能正常运转灵力。
总觉得千里迢迢来这里一趟,费尽心思见到崔玉倾,满以为可以解开心结,前后却没有发生什么明显的变化。
心结解开了吗?还是没有?
是谈话没谈到位?还是找错了人?
“走吧。”
沈冰澌凝视着驰道上,一道一道杨树的影子,昔日的情景再度袭上心头,一股空虚的感觉充满胸臆。
容谢率先向马车上走去,却发现沈冰澌没有跟上来。
“冰澌?”容谢回过头,发现沈冰澌还站在路中间,怔怔地望着夕阳落下的方向。
“怎么了?”容谢从未见过沈冰澌有这样魂不守舍的时候。
“三十年前,这条路没有这么宽,两边也没有种行道树,”沈冰澌望着夕阳,恍惚说道,“只能容一辆马车通过……当时,马车就停在路中间,她站在这里,叫我快上车。”
容谢来到沈冰澌身边,轻声问:“沈大小姐么?”
“是,她来接我。”沈冰澌眼神空茫地看向容谢,又看向自己的手,仿佛又变成了那个六岁的小孩,两手沾满生父的鲜血,他再一次抬起头,眼神变了。
沈应眉笑着迎上来,看到他满手的血,俯下|身来,捉住他的手臂,一边埋怨他怎么这么不小心,弄得一身血,一边拿手帕温柔地替他擦拭。
就像一个平凡的母亲,在责备她到处乱跑、弄了一身泥的小孩。
沈冰澌抬头望着她,惶恐地说不出话。
她问:“崔玉倾死了么?”
沈冰澌摇摇头。
沈应眉的笑容减了些,又问:“伤得厉害么?”
沈冰澌努力挤出回答:“厉害……”
沈应眉揽住沈冰澌的肩膀,亲热地搓了搓,又捧住他的脸:“真乖。你还不熟练,失手也是有的,将来你拜入三大宗门,学的一身功夫,便不会再失手了。”
“可、可是……”沈冰澌哑着嗓子,“他、他没有……”
“什么?”沈应眉贴近沈冰澌的脸,“他没有什么?”
“他没有娶亲……”沈冰澌眼眶发酸,巨大的愧疚撕扯着他的心,“他没有……”
“不许哭!”沈应眉厉声道。
沈冰澌吓得一哆嗦,眼泪缩了回去。
“好好说话,说清楚。”沈应眉盯着他。
沈冰澌深吸一口气,他感觉自己的嗓子肿了,必须非常用力,才能发出一点嘶哑的声音:“崔玉倾,没有,成亲……那个小姐,是他的亲戚,成亲是,谣言。”
周遭空气安静,背光中,看不清沈应眉的表情。
沈冰澌忽然懊恼,他不应该告诉母亲的。
只要他不告诉母亲,误会的事便只有他知道,罪恶感只有他一人承担。
母亲本来就很多烦恼了,不该再用这个来烦她的,云山宗距离河阳县那么远,消息传递有个差池也很正常,他这样说出来,难道是想把刺杀错了人的责任怪罪在母亲身上吗?
沈冰澌兀自懊恼,头顶却传来很轻的一声笑。
沈冰澌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在那个节骨眼上,母亲怎么可能笑。
他抬起头,夕阳余晖开始变淡了,金色的光芒像一层绚丽的轻纱,披挂在沈应眉的头发上、肩膀上,她的容色本就艳丽照人,经此一映衬,简直像壁画上飞天的菩萨。
沈应眉确实在笑,还笑得很开心。
她什么都不说,只是笑。
沈冰澌一开始茫然,之后无措,再之后,他开始愤怒。
“你……你知道?”沈冰澌愤怒地质问,“你知道是谣言?对不对?”
沈应眉不答,只是笑着推沈冰澌上车,笑着安排他坐下,又笑着叫车夫启程。
马车辘辘行驶,夕阳的光芒随着车帘的晃动,是不是落在两人脚上,沈应眉的笑终于止住了,嘴角仍然噙着一丝笑意,目光盈盈地望着车帘,不知在想什么。
“回答我!”被无视的沈冰澌大喊,双手握住沈应眉的手臂,强迫她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你知道是谣言?却还让我去?为什么?!”
沈应眉转眼,仿佛终于看见了沈冰澌,被他恼火的样子吓了一跳:“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为什么笑?”沈冰澌不解。
“因为,”沈应眉又笑了起来,“好笑啊,怎么会有这么好笑的事,和亲戚在自家花园里散步,却被突然冲出来的亲生儿子刺成重伤,哈哈哈哈……”
沈冰澌愕然望着沈应眉。
“崔玉倾,这都是报应,这都是报应啊!哈哈哈哈……”沈应眉笑得前仰后合。
沈冰澌慢慢松开了握着沈应眉胳膊的手。
他目瞪口呆地望着沈应眉。
从始至终,沈应眉都没有看他一眼。
她只是笑自己的,笑那个负心汉终于也尝到了明明无辜却遭到报应的感受,这比因为有罪而受罚的感受刺激多了,更贴合沈应眉想给崔玉倾留下的感觉,往后余生,崔玉倾都将愤怒、怀疑、细细反刍这一天的创伤,还有什么比这更完美的安排?
“为什么,为什么一直笑?”
“我好痛苦,可是……她却一直在笑。”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总是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恨也好,爱也罢,都不是对我而发。”
“从意识到的那一天起,我忽然感觉很轻松,我知道不是我的错,也不是她的错,只是……我们越走越远了。”
“我看着她被那种名为情的东西折磨,性格变得越来越古怪,折磨自己也折磨别人,看不到眼前值得珍惜的东西,每天沉浸在恨意里,也想把周围的人都拖进那个泥潭。”
“我不怪她,她只是被‘情’抓住了,如果世上没有‘情’那种东西,她也不会变得不像自己,我也不会沉浸在痛苦和自我怀疑里那么多年。”
“如果世上没有‘情’就好了……”
“冰澌?”
温柔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就像每一次他沉入噩梦环境之中,难以自拔的时候,都会有这么一个声音慢慢地叫醒他。
就像泥潭里的一根救命的树枝,只要攀在上面,就可以松口气,等待它把他拉出泥潭。
醒来的世界很美好,因为他会在旁边。
“冰澌,你还好吗?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有我陪着你,一切都会好的。”
温柔的臂膀环住沈冰澌的双臂,将他拥进一个散发着淡淡墨香和兰草香气的怀抱里,沈冰澌的精神松懈下来,他沉默地攥紧了容谢背后的布料。
落日还悬在平原尽头。回忆从尘封的岁月间捞起,漫长到影响一生,在自然万界看来,却抵不过日头落下一寸。
时空的洪流将人抛在浩大的孤独里,就连血脉相连的人也无法同哭同笑,顿悟这一点的人都变成了蜉蝣,又在某个时刻的相拥变回了人。
他们的拥抱一直持续到日落星出,大地跌入苍蓝,白昼熄灭,天上点起新的灯火。
辘辘南下的马车上。
沈冰澌向容谢讲完了三十年前刺杀事的全过程,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让他心头前所未有的轻松。
容谢听着,没有插一句话,听完之后,默默握紧了沈冰澌的手。
两人肩膀挨在一起,随着马车的颠簸起伏晃晃悠悠,这个时刻,他们仿佛才真正连接在一起,彼此心意相照,血肉相连。
这种完整的、温暖的感觉在任何地方都不曾体会。沈冰澌抵着容谢的额头,感觉到他皮肤传来的温凉的气息,好像明白了为什么世人都会义无反顾地沉沦在“情”里,变成情人蠢笨的奴隶。
尽管他曾经极力否认,还试图把这种感情伪装成挚友情,可是真心无法被蒙蔽,铃音终究还是穿透手掌,响彻识海的每个角落。
“你知道么?”容谢在沈冰澌耳边说,“刚才我给了车夫很多钱。”
“嗯?”沈冰澌半阖着眼睛,舒服地享受着黏腻在一起的时光。
“你不问为什么嘛?”
“为什么?”
“因为你站在路中间,突然哭的很厉害。”
“……”
“我给了车夫很多钱,足够他在外面出车一个月的钱,”容谢压着嗓子,像说悄悄话一样亲昵地,“我说,要等久一点,我们有个受委屈的小孩落在后面了,要等久一点,他才能追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