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夜已过半, 裴家门房时不时往外张望。
两位老爷卯时出门逛灯会,现在已是亥时。
放在以往早已到家安寝,今日不知为何还不归来。
主家没回来仆役不敢歇息。
中秋佳节, 府上也挂满了花灯应景。
好不易等到老爷归家,又有客人随后, 小厮婢女顿时忙活起来。
彦博远、云渝受邀入门歇脚。
裴寰欣赏这个年纪不大满腹才学的后生, 将被年轻人看了场热闹的事情抛之脑后。
谈话间不住捻胡拊掌, 以为遇到了忘年友, 殊不知对面也是个老东西。
裴寰并不在意云渝哥儿身份, 对他如对彦博远一般一视同仁,夫夫二人一个没被落下, 挨个考教。
彦博远平日有空就教云渝。
云渝不用科考, 彦博远教学不拘一格,闲书科举样样都说,但到底不如正经读书人。
好在学识不够灵气凑,裴寰有意按着对方能力内提问, 是以相谈甚欢。
夫夫二人言语之间恭敬有加,亲昵有之,谈吐说话间又时不时对视一眼,一老两小一副阖家欢的场景。
至于刘大山, 一进家门就跑没影了。
裴寰对他指望不得什么, 独自在前院招待客人。
太师之位再高也是先皇时的臣子, 当朝太师都有学子不知名姓,何况数十来年前的人。
所作诗集少有人知, 彦博远能够用出,自是知道裴寰这号人物。
他和刘大山皆以真名示人。
人老成精,裴寰心中一想便明白。
彦博远猜不出他们身份才怪, 却不点破,也无谄媚之态,与他同寻常长辈相处。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1]
少有这般世间大儒在前,依然淡定如初,岿然不动,不显半分讨巧,只有在裴寰主动提问时恭敬展露才华。
要说之前在外头裴寰和他闲聊只是客套,邀他入府歇坐,则是存着往来相处的意思,一番交谈下来胸中舒畅,对彦博远的好感一路上涨。
裴寰身骨强健,晕厥醒来至今不见疲色,可想而知刘大山做的糟心事把他气得多狠。
把身强体壮好好一个人气得当场出毛病,是以他一回家就溜之大吉。
天色渐晚,一盏夜茶下肚。
裴寰明显还有烂账没解决,彦博远和云渝起身告辞。
裴寰有些意犹未尽,他已很久没聊得这般痛快过,着人送客,站在厅堂门口凝视远方。
过了片刻,跨步前行,往侧院行去。
刘大山在府城安家时囊中羞涩,只够租一个一进的屋。
裴寰来了后他不肯搬离,于是裴寰把他周边宅院全数买下打通扩建。
刘大山的屋子照旧保留,平日和裴寰住裴府。
偶有闹矛盾的时间,就把通往那头的侧门锁了,不让裴寰碍他眼。
裴寰做好了被锁门外的准备。
过去一看,门果然关着,但没锁。
“……”裴寰觉得胸口又有熟悉的抽痛感袭来。
这是让他进去的意思。
门不锁的状态下他不过去,刘大山转日能把他活吃了。
不过这也说明刘大山只是破脾气上来,拉不下脸求和,等着他递台阶。
拉扯两回给足面子就能和好。
裴寰熟门熟路进去,一进的院子一眼望到头,果不其然,卧房亮着烛火。
进屋一看,床上好大一个包,里头正是刘·缩头王八·山。
鞋履落地声在此清晰可闻,床上人一动不动似乎熟睡,但裴寰是了解他的,这人睡得着就见了鬼。
没好气上前照着被子最高处就是一巴掌,怒斥,“起来!别装死,多大把年纪了,还学小孩那一套。”
裴寰那巴掌没收力,虽有棉被化解力道,但刘大山不吃痛,“嗷——”一声从床上蹦起。
装死未遂,无理取闹了一辈子,脑子转得飞快,赶在裴寰翻账前先声夺人,嗷嗷叫唤,一大把年纪,场面有些滑稽。
“你是不是看上人夫夫俩了,人可是有夫之夫,你老实交代,是不是看上姓彦的那个小子了,我注意你一晚上了,你那双乌白招子,就差黏姓彦那小子身上了,要不要眼珠子跟人家回去。”
刘大山拖长调子阴阳怪气,猛拍被褥,没理也把气势拔高。
“瞧见长得俊的年轻后生就直勾勾看,嫌弃我这个死老头子就直说,我还没死呢,你就敢把我晾一边……”
裴寰:“……”
死老头给我来这出。
这话好没道理,纯属瞎扯。
刘大山闭眼张嘴瞎咧咧,浑然一派市井无赖的模样。
半辈子做夫子的人,惜才之心不改,刘大山知道裴寰是夫子瘾上来,遇到好苗子忍不住提点一二。
但他不瞎咧咧,抓紧把话题转到其他地方,裴寰就要和他掰扯之前的烂账了,他办的烂账多到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死道友不死贫道,彦小子你名声借我污蔑一下。
刘大山在心中聊表歉意,张嘴继续造谣。
裴寰无奈抚额,只恨自己一把年纪不耳背,听他这些污言秽语。
刘大山的脾性,这辈子改不了了,也没处改去,黄土埋到脖子的年纪,也没必要改了。
他就是属王八的,乌龟王八都没他这般擅长缩头。
伸头咬人也凶,咬到嘴里的死不撒嘴,势必要啃下一块肉去。
什么叫他看上彦博远了。
彦博远那年纪都能当他曾孙,刘大山要把花灯的事情当个屁放,就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他笑得出来,裴寰可笑不出来,心中郁闷,索性拿他的话下刺。
“是,我是看上彦博远了,你也说了,年轻小伙多好,才气比你强,年纪比你轻,仪表堂堂,长得也比你俊,说话又好听,直来直去不比你这头倔老驴强。”?!!
裴寰你踏马说什么??
刘大山怒而掀被就要打裴寰。
这老不死的说什么呢,他这都不叫老牛吃嫩草,他这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还是蹬了半边腿的癞蛤蟆。
裴寰拦住刘大山打向他的手,无奈道:“行了,以前烂账不说就不说,过去的都过去了,你的心意我都明白,就是你这张嘴——”
他虚空点了点刘大山。
刘大山撇撇嘴。
啧,要你说。
“你不想说就不说,这么多年也照样过,摊上你这么一个人我认栽,我也不指望你如何了,王八蛋性子投胎到下一辈子都抹不干净……”
说到这,裴寰又忍不住叹气。
还是抹掉点的好,和这破脾气过一辈子就受够了,下辈子还要和这倔脾气一道,裴寰一想到就一个头,两个大。
但话又说回来,他若是没了这脾气就不是刘大山了,那还是继续头大吧。
他就是一头栽到刘大山头上了。
这是他死乞白赖,求佛告奶奶给自己求来的祖宗。
裴寰说话间头颅低垂,肩膀都有些垮,如耗尽灯油的残烛,一下显出了老态。
刘大山讷讷,心中恼悔。
想解释两句,张合嘴唇,话就是说不出来。
死嘴!你倒是张开啊。
任刘大山如何开合,那话就如同死蚌中的软肉,被封印在内,任他灵魂如何驱使,都无法吐出。
气得刘大山跺脚,但就是说不出来。
裴寰摆摆手,眼中掠过一丝无奈,与久历风霜的熟稔,不说也罢。
花灯之事到底还是个惊喜,裴寰心中依旧开心的,刘大山心里有他就是,见过花灯,两人这辈子没遗憾了。
刘大山见裴寰当真把以前烂账翻过,一收无赖做相,收敛神色,正紧了些,“你和他们都聊了些什么?”
裴寰长叹一口气,他今天叹的气,比灯市上挂的花灯还多。
到底是翻篇了。
裴寰不紧不慢徐徐道来,“年轻后生学问做得不错,考教了几句。”
言语之中不乏对年轻后辈的欣赏,周身气势一变,自然带出大儒之气。
身姿挺拔,不见年老之人的暮气,经年与书为伴,教书育人,既有威严又不失内敛温和。
此等风姿绰绰之态,不禁让刘大山看呆了眼。
谈到彦博远时,裴寰眼中藏不住的精光,一改平日的平澜无波之色。
刘大山仿佛看到在朝堂之上,讲堂之中,既是帝王师,也是天下学子之师的裴太师。
裴寰虽爱教书,但也不是什么人都教,挑学生的眼光一等一的严。
不光天资要好,品性更是要好,长相样貌更是不能差,少有这般只见了一面,就赞叹不已的人物。
“够当你学生吗?”刘大山好奇。
裴寰矜持点头,“学识资质没话说,至于品性……虽接触不深但有君子之风。”
裴寰说还得再看看,但话里话外都是满意。
彦博远和他处理灯会扒手时行事稳妥,不曾因为利益受损,而对扒手下狠手报复,反而不让打红眼的人群下死手闹出人命。
后续与官府交接时条理清晰,从容不迫,是能稳住场面的人。
之后护送他们回来路上,顾念老人行动不便,处处留心留意,这都是不经意间自发的小处。
但正是这些小处,让裴寰对他另眼相看。
裴寰看人眼光不差,他自认识人善用,总之,是个好苗子。
对见了一面,相处不到两个时辰的人起了收徒的想法,刘大山纳罕,想不到彦博远当真有些本事。
要知距离裴寰收上一位徒弟,已有二十年。
将心中收徒的意愿说出,裴寰便有些收不住话头。
他已与彦博远通了联系,之后两家走动来往,往后考验的机会多。
若是当真是个好的,寻个机会与他提上一提。
收徒也说个你情我愿,这边有意向,但也拿不定彦博远乐不乐意。
若是不愿也不强求,彦博远要走仕途。
他到底退下来这么多年,比不得前头更高的山。
彦博远不愿也是情理之中,当不成师徒就当个忘年友。
左不过不想放过好苗子,放在眼前时常联络就是,若这也不成,那就是无缘。
无缘之人更不必放在心中。
至于朝廷那头,他都远离朝堂这么多年,收个徒弟或是和谁来往密切了些,谁也说不出个花来。
彦博远被骂了一辈子奸佞小人之流,尚且不知自己在裴太师眼中已然成了君子,还被人惦记上了——
作者有话说:[1]:《史记·货殖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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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夫夫二人此时正走在回家的路上。
今日的花灯将长燃一夜, 高悬的花灯散发出柔软的光芒,落在彦博远的眼底,连带着看向身旁的云渝时, 对方周身被镀上了一层炫彩雾光。
朦朦胧胧宛若神人,这是他此生所求。
彦博远眼底带上温柔, 眼神柔和。
若是云渝在此时抬头, 便能接住那溺死人的深情。
如深海巨渊, 池沼浓泥, 稍一碰触便是千般缠绕, 至死方休。
夜已过半,彦博远神色掩在灯下阴影处, 无人发觉。
云渝似是察觉到什么, 抬头对他粲然一笑。
再是深口巨渊也被这光亮点明,化为绕指细涓。
路上行人三三两两,零星剩几个摊贩,云渝与彦博远小声说着话。
“好在刘爷爷出手帮忙, 这钱被偷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发现,晚那么久再去报官也是难寻。”
灯市庙会等地,最是拐子扒手多。
人多眼杂, 一不留神就容易出事。
歹人入了人海犹如鱼入江河, 今儿在这地明儿就换一地。
这个镇那个县的, 官府抓人都不好抓,滑溜得很。
刘大山在彦博远面前鹌鹑一个, 和云渝胡天侃地没一会儿就熟了,让人唤他爷爷。
爷爷只有自家血亲的长辈才能叫。
老不要脸就是这种,口头上惯爱占人便宜。
奈何人老, 云渝尊老爱幼,他又说些好话。
云渝就吃这套,当真叫起了爷爷。
自家夫郎这么一叫,连带着彦博远都成了对面的孙子。
无形之中,倒是削减了不少刘大山对彦博远莫名的恐惧。
“是要好好谢谢人家,改日正式登门道谢。不过也不必急于一时,待我中举之后,要去官学读书,我们也要搬来府城,住个一年半载,以后和他们时常走动。”
裴寰未掩藏对他亲近之意,彦博远是给梯子就上,至于他二人身份,彦博远将猜测和云渝通气。
“我猜测刘老爷便是制作这灯的刘大师。”
彦博远指了指花灯接着说道:“至于那裴寰裴老爷,我猜他就是前任太师裴春卿。”
春卿是裴寰的字号也是诗集署名。
“太师?!”云渝音量都高了几度,“那是不是一个很大的官?我一直以为这么大的官,只有在京都才能瞧见。”
云渝不了解朝廷的官员级别,平民百姓中,能说上两嘴的也就那几个。
画本子戏曲里唱的,太师可是常驻人员了,往往还是有个貌美女儿,和穷书生看对眼要私奔,太师棒打鸳鸯。
太师一听就是个大官,口舌开合之间,就是千万黎民的生计。
“在任上的不能离开任地,卸任之后便不拒一处,告老还乡或是寄情山水皆可。”
有官职在身之人不得擅自离岗,文官跑了兴许还能苟住命,要是武官擅离职守,就是倒欠朝廷一个九族。
辞官和致仕的,则是天高地广任由翱翔,朝廷哪管得过来这些。
再是高的官员,最多也就限制个两三年留在京都,之后该去哪里去哪里。
他们这些当官的又不是皇家的人,虽说卖与帝王家,但到底是个打工的。
不像侯爵王爷,被摁死在一处。
“那他们这是在云游四方?刘爷爷是北地的乡音,大抵是来游玩的,等你致仕了,我们也去各地云游。”
云渝难掩神往之色。
彦博远失笑,他现今连个举人都不是呢,云渝已经想到致仕后的事情。
“好,听夫郎的,到时候我们先把醴国游玩个遍,漠北的戈壁滩,西南密布的雨林,各有各的风貌,各有各的特色。
醴国玩遍之后,再去周遭各国,陆地上玩腻了,我们还能坐船出海去……”
彦博远给云渝画着关于未来的蓝图,讲故事一般将书中读来的,曾经见过的,娓娓道来。
彦博远心中有漂泊侠者之心,待得老来士族出游自不必如庶民狼狈,他也想和夫郎一起去看未曾看过的山川湖海,也想让夫郎看过他所看过的一切。
一路说回住所,进了屋子,云渝听得入迷,缠着彦博远继续说。
两人迅速洗漱完毕,云渝先他一步钻进被窝,裹紧被子,眼巴巴等着彦博远讲故事。
夫夫闺房乐趣,这时候讲不得什么礼仪姿态,怎么自在闲适怎么来。
云渝看着彦博远在房中翻找物件,等得望眼欲穿。
彦博远翻出一个巴掌大的灯笼。
这灯笼外头少见,不知道彦博远什么时候买的,大小正适合躲在床帐中用。
照明的有了,彦博远继续去翻物件。
笔墨不好带床上,恐墨水污了铺盖,炭笔寻不到,便从夫郎的妆奁盒中拿了支眉笔。
云渝没白等,耐心等待即将到嘴的热豆腐。
夫夫二人裹着一条被子,灯笼放到枕头边,照亮一方天地。
低沉磁性的男音在帐中响起。
彦博远骨节分明的手执着小小眉笔,在铺展开的宣纸上勾画圈点画地图。
从云渝老家宁江县开始往四周拓展。
说到一个地方讲一个故事,当地八卦、玄之又玄的习俗、上古神话……
云渝伴着故事入梦。
传承久远,地广事多,一日是讲不完的,连着说了好几日。
日渐将地图填满丰富,一张宣纸变成一摞宣纸,讲故事成了他们二人睡前的小趣事。
白日里,云渝时不时翻看地图集册,期待着夜幕降临后的睡前小故事。
按照前一晚彦博远带着他的大手路线,一路比画,地图的起点是他的家,到后面的彦博远的家,再到现在的府城。
再沿着府城一路往西南京都去,到了京都后,便开始四处扩散。
云渝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两人白头时到处游玩的场景。
正如地图展示,他一步步踏出家乡,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宛如蜗牛的触角,缓慢而坚定地一步步描摹世界。
初出家门身不由己,此后心安之处既吾乡,往后皆是心之向往。
云渝轻抚彦博远留下的字迹。
为了让他看清,脱胎于馆阁的狂放字体自成一派,旁边云渝写的小字在与他嚣张的字迹下显得柔软无力,起笔连尾处又暗暗将其压制。
小字没了大字就要倒在地上,大字没了小字又要飞出纸去,谁也离不得谁。
云渝嘴边荡出一抹笑意,藏不住的心欢。
字如其人,彦博远身上偶有压抑不住的阴翳气息。
他从前有何经历云渝虽不知,但也明白顺风顺水之人,难有他那般浓稠到挤出实物的暗沉气压。
那是他的夫,也是他的良人。
云渝不在意他以往,只在意与他之后的朝朝暮暮。
彦博远不知道自家夫郎已经开始掰着指头数他致仕的日子。
致仕的首要前提得是个官。
要想找个官当当,得先是个举人。
彦博远还不是举人。
好在乡试成绩即将公布。
醴国乡试只糊名盖章,到会试时,才会多出一道誉录的流程。
少一道工序就是少数日的功夫。
但就是再快也是人阅卷,十天半个月出不来成绩,在府城吃住费钱,路远家贫的学子陆续返乡。
何生这边有亲族,回去也是等消息,在哪都是等,还不如留在府城,快些知道成绩。
何生不回去。
向文柏独自跟着书院的队伍回去。
彦博远和云渝把府城能游玩的地方玩了个遍后也打道回府。
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狗窝,在外多日,夫夫二人禁不住想家。
回去的路程比去时整整少了一日。
回乡的学子只比留在府城这头的晚一两日收到捷报。
家中富裕的会请人在府城观榜抄录报喜。
一个县里出几个举人直接关乎当地官员的考绩。
县里会派一名观榜人员抄录成绩。
府城榜单一出,就着中举名单回县报与知县,再由衙门的人去中举学子家中报喜。
除此之外,朝廷也有指派的提塘官通知各地官府举人几何。
从上到下,从下至上,两边一块使力,保准少不了一个举人老爷。
云渝已经想到彦博远致仕的事。
但到底还不是举人呢,对自家相公能否中举这事,依旧惴惴不安。
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哪是那般容易。
考生们出了考场松快了,紧张急迫的气氛转移到了评卷官身上。
考官评卷分房,正、副考官主管评卷工作,又有几位同考官。
将考官们往不同编号的小房子里头一关,把试卷分发下去。
每人桌前一摞,将座位上评卷官的身子挡住,房中的卷子评完才能出去。
十月初八,负责科举事宜的布政司门口搭起榜棚,为明日张榜做准备。
放榜日近,各路眼睛都盯着这边,一有动作满城皆知。
早有心急的学子等在门前,抢占第一排的好位置,试图取个第一眼看见成绩的好兆头。
初九的朝阳初现,随着日晷指向正辰,钟鼓敲鸣,布政司门前人头攒动。
激动热闹的气氛,冲淡凝重的等待。
有人面色沉重,有人神态平和,紧张、焦急、平稳的目光统一落在一处——从布政司内走出的官员捧着的绣有龙虎的明黄宣纸上。
礼乐班子奏起乐章,桂榜在万众瞩目之下徐徐展开。
一时之间,有中举之人的欢喜声,也有落榜之人痛哭的抽泣声。
癫狂有之,兴奋有之,一时之间,千人万相。
引起众人剧烈情绪的榜单高悬其上。
明黄底色的宣纸上龙纹威严,不可直视。
龙目锐利夺人,另一侧的虎纹威猛,矫健强壮,虎目怒张。
龙与虎一左一右,一齐芸芸俯视众生。
而在龙虎之间,就是被其选中的天命之人。
只见在龙虎之间,距离金龙最近的右起第一列:
第一甲:
第一名:彦博远,兴宁县人。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等成绩
乡试成绩一出, 府城之中几家欢喜几家愁,学子之间宴饮忙碌不断。
一个月后府城将举办鹿鸣宴。
家中有长辈是整六十年前考中举人的还能一块赴宴,即“重赴鹿鸣”, 一并与新科举人称同年,有这等殊荣的人家更是忙上加忙。
正宴未开, 小宴一场接着一场。
新举人们在小宴中, 一场又一场排演熟悉流程。
行为做事日渐娴熟, 只等到了正式宴会时, 一点不差地拜见考官, 答谢圣恩。
与此同时,发榜当日带着捷报上路的提塘官们也陆续到达目的地。
兴宁县下有六个镇, 整个兴宁的学子数目位于醴国前列。
总数放在那, 洛溪虽是六镇中的吊梢尾,也比苦寒之地一个县城总数多。
十月十三日,侧后竖着一面红色旗帜的快马裹挟着清晨露水踏入兴宁县县城,直奔位于城中央的县衙。
不一会儿, 县衙大门大开。
府衙差役鱼贯而出,身着衙役服的人群挟带朱红喜信从内四散,赶往乡镇。
县城之内陆续传出代表喜事发生的炮仗声。
本家放完,亲戚家放。
烟花爆竹不要钱的放。
一时之间四处洋溢喜气。
云渝算着日子等捷报,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 近日一有风吹草动就出去打听, 可惜不是办酒就是开业。
今儿第一声炮响还没回过味来,还当是和前几日一样, 空欢喜一场,后知后觉去打听。
云渝比彦博远这个当事人上心,出了门去也不走远, 就在自家铺子里问。
本不抱希望,一听是久等而来的消息,一时愣怔,随即精神一振,撒丫子往回跑,去给彦博远递消息。
彦博远颇为淡定,还有闲工夫从库房搬出个躺椅,邀云渝一块去院子里躺着晒太阳。
云渝疑惑:“你怎么一点儿也不急的?”
他这是过于自信觉得一定能考中。
还是觉得自己过差,以至于破罐子破摔?
若是前者,那也有个高低之分。
他先前时不时和他说,要给他挣个状元夫郎的名头当当,现在临到亮剑之时,反成了锯嘴葫芦。
看不上举人?
哪个状元不是举人过来的,要想当状元你不得先做个举人?
云渝一时之间摸不着彦博远到底怎么想的了。
“现在着急也没用,该是考前的时候着急卖力,试卷一交成绩已定,我再是着急也无法更改,还不如悠悠等着成果送来。
今儿太阳多好,和我一起晒个太阳打个盹儿,醒来就能知道结果如何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道理他都懂,但情绪哪能因为知道,就一下子压制住了。
云渝毅然拒绝躺椅的温柔乡。
他做不来彦博远的镇定自若,他就蹲在门口守着,等着,盼着,脖子伸老长。
今儿中举的人家动静闹得大,居民闲来无事就爱看热闹打发时间。
有间糕点出名,人人皆知云老板家有个读书郎。
见云渝那样子就知道彦博远下场了,这是在等成绩呢。
走过的路人,时不时往里投来好奇的目光,更有甚者直接一块蹲在门口了,再查案底似的问云渝彦博远情况。
云渝心中焦急,本就烦躁。
和人聊天还一个劲往乡试上扯,还有见不得人好的,阴阳怪气彦博远考不上。
云渝火大,索性把门一关,没得让人瞎瞅,隔着道木门听动静。
云渝对着木板发呆,外头没了人声,想来是去中举人家凑热闹了。
云渝撇撇嘴,站起来走两步。
这送喜报的怎么这么慢,他都听到三处有炮仗声了。
云渝绕着院子转圈圈,到底没忍住把院门露条缝,撅着屁股趴在门板上,眼珠子盯着外头看两圈。
没发现什么新东西,不甘心地合上门,继续去院子里绕圈子。
不止云渝这个当夫郎的焦心,李秋月这个当娘的心中也在忐忑。
她是家中长辈,不能在小辈面前露怯。
面上强装镇定,坐在廊下剥豆子。
豆子是张巧云家种的,自家地头种得多吃不完容易老,摘下来运到镇上卖,顺带给李秋月送了一篮子。
豆子翠绿新鲜,剥动间在指尖留下绿碎屑。
自从搬到镇上,李秋月就不做绣活补贴家用。
闲来无事教彦小妹女工,给自家人绣点纹样帕子等。
小妹正是活泼的年纪,头花换着花样做,每日不带重样。
云渝也有份,发带鞋袜,应有尽有。
彦博远则没份,他的东西被云渝大包大揽,李秋月再做就嫌多用不完。
等待磨人性子,教人浮躁,做绣活要心静,别看李秋月面色沉稳,剥豆子看不出手抖,要让她去绣花,绣线都穿不过针眼。
李秋月先前试过,最后选剥豆子,剥完正好当中饭。
云渝年纪尚浅,不经事。
农家子弟,但凡和书搭边的那都是天大的事,事关官府,事关科举,事关彦博远的前途,他哪能半点不为所动,千头万绪藏也藏不住。
怎么还没有人来,等得抓心挠肝,心急如焚。
往门外看看,没人,回来,再去看看,循环往复,度日如年。
彦博远眯着眼舒服地打盹,和云渝的心态,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云渝坐立难安,彦博远睡大觉。
云渝无奈叹气,他什么时候才有相公这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沉稳依旧的修为。
他其实更想去巷子口蹲守,但巷子口人多眼杂,自己敞着门都有人来看热闹,更不用说巷子口了,他一站那别人就知道缘由,若是没等到,平白让人说嘴去。
云渝一个哥儿在前头做生意。
彦博远在书生圈子里名气大。
夫夫二人在镇中已是打眼。
好话不少,坏的却也有。
无外乎是一些看不得他一个哥儿抛头露面,或是比不上彦博远的酸气书生。
云渝被彦博远安逸的状态影响,不想表现得太急躁,强忍住内心躁郁,踱步的步子放缓,力度加强了些。
“来一块儿歇会,镇上总共就那几位差役,一家家跑去,到了地方还要恭维两句,再收个红包,喝个茶水歇个脚的,慢些也正常。”
彦博远挪了挪屁股,在身旁空出一人位,“腿酸不酸,昨儿睡得晚,现在趁着太阳暖和,一起眯个盹。”
云渝在彦博远周边转圈没把自己转晕,沉重的脚步声先把彦博远吵醒。
彦博远故意把重心往后一靠,藤编摇椅嘎吱嘎吱晃动。
他窝在里头懒洋洋半耷拉着眼皮,悠哉得很。
云渝站定直直看着他。
盯————
彦博远久等不得他回话,走动的声音也没了。
彦博远终于舍得睁开困顿的眼皮子了。
只见云渝腮帮子鼓起,像只生气的河豚怒瞪着他,眼中似有火光闪动。
彦博远摸了摸鼻子,莫名心虚,云渝平日恬静,少有这般焦虑的模样。
想到他此般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他,彦博远心中又是一暖。
来自家人的关心值得千斤重,沉甸甸压在心头。
彦博远笃定自己能够高中,但他科考不是一个人的事,是事关一家的大事。
与家人齐心一同凝视未来,让彦博远心中百感交集。
心往一处放,劲往一处使,他并非孤军奋战。
夫郎有困难,做夫君的要有眼色,要懂得为夫解忧。
彦博远积极主动,为云渝出主意,“和娘一块剥豆子去,手里有活就不焦虑了。”
彦博远说完起身,从李秋月那拿过一大半豆子,回到躺椅里,哒哒剥起豆子。
新鲜出炉的嫩豆子,被他掷到椅子旁的簸箕里。
哒哒一声接一声,听得云渝更烦了。
还以为他有什么高见,还不如憋出个屁来。
狠狠瞪了他一眼,踱了两步,想了想,拖了个小凳一块剥豆子。
试试吧,做点事情分个神。
于是云渝从绕院子一圈后去门口张望一眼,变成了,剥两节豆子去门口看两眼。
门外似有动静传来,云渝将还未剥完的豆荚,往彦博远手里一塞,颠颠跑去查看。
“……”彦博远无言地看着手里剥了半个的豆子。
行吧,剥吧,边剥边注意云渝。
云渝的小脑袋往外一伸,手搭在门边上,微探出些身子。
从背后看去,修身的衣裙勾勒出精致蜂腰。
“彦夫郎吃了没。”
是隔壁买菜的邻居回家。
云渝昂扬充沛过去,蔫巴回来。
回来的同时手里多了颗果子。
与隔壁寒暄时对方给的。
云渝狠狠咬下一口梨肉,清甜果味扑鼻而来,噗嗤噗嗤两口啃完。
屁股使劲往凳子上一放,继续剥豆子。
剥了看,看了剥。
李秋月在一旁看得直摇头,这还不如绕圈子呢,绕圈子好歹省些力气。
云渝却发觉剥豆子的好处了。
动作变多,身体就容易累,身一累,脑子就踏实了。
日头渐渐强盛,和周遭小孩在外头顽的彦小妹回来了。
头发微乱,衣襟也有些歪扭,显然是刚刚疯顽没多久。
一进门就问中午吃什么。
玩饿了才想家,问完中饭,又开始点晚膳的菜单。
许是受过饥的缘故,云渝口腹之欲强。
小妹和他待久了便也爱琢磨吃食,姑嫂二人一块养肥贴膘。
彦小妹掰着指头,数大哥今晚的庆功宴上该吃什么。
曾经对他毕恭毕敬,有些距离的小妹现在黏着他,让他掌厨做饭,彦博远偷着乐,自是顺着她。
彦博远带着彦小妹进厨房准备午饭。
出成绩当天,当事人还有闲心下厨,这哪里有寒窗苦读的书生样。
但,彦博远做的饭……
吸溜,想吃。
云渝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不去想要是报喜的人上门,彦博远一身油烟出来,有损的形象。
他意外地不焦虑了,手下剥豆子动作加快,只想着等会儿的喷香饭食。
第54章
小半筐豆子, 云渝赶在彦博远要用时送上。
平平无奇的豆子,到了彦博远手中,就变成了珍馐佳肴, 云渝吃得肚子浑圆,满足地打了个饱嗝。
至于成绩, 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缓过了饭后的困倦劲儿, 才重新想到这事。
按理来说, 考中举人就是入了士籍, 便是改换门庭, 能够直接授官。
人各有志,有人想做乡绅, 做个九品芝麻官就能满足。
也有对自己能力认知清晰的, 自知进士无望,考中举人之后就不往上考。
送点孝敬打通关系,去个不错的地方做小官。
皇权不下县,地方小官也有地方小官的逍遥。
县镇之下的官员对举人颇为重视。
毕竟大家都能当官, 若是入仕就是同级,更别说以后考了进士,说不准就是未来的上级,是以不会出现怠慢之事。
像这般, 到了下午近傍晚时还没消息, 大抵之后也是没消息的。
久等不来人, 云渝待不住了,准备出去打听打听, 被彦博远拦下。
要说彦博远心底依旧稳如老狗笃定能中举是假的。
他前世都能混到出题人选里头去,没道理重来一次连个举人都考不上。
莫不是当真马失前蹄了?
他很肯定他的答卷无误,平日不曾与人交恶, 也没得罪过什么高官显赫。
将以往经历细细想来,没觉得哪里犯了大忌。
乡试题目多以学识见识为主,答卷内容与主考官理念相悖的事极难发生。
彦博远只狐疑一瞬,就定下心神。
中举人多,一时没通知完也是有可能的。
彦博远面色不改,沉声道:“不急,再等等。”
云渝一瞬不瞬盯着他看,自是没错过他那一瞬间的疑惑。
云渝不知他心中成算,只以为是落寞得没了表情,强作镇定。
相公常将未来做官养家的话挂在嘴边。
家中财政全靠他前头的两个铺子营生,家中经济全是云渝在拉拔。
彦博远身为汉子心里有疙瘩,急着在他面前证明自己也不意外。
别家报喜的人都走了,他家门可罗雀,没点动静。
云渝心头泛苦,相公八成要再来三年。
这话现在说出来,怕就是戳他肺管子。
云渝磨叽了会儿,到底把心中想的说出来了。
“考不上没关系,大不了再来三年,三年不行再三年。
七老八十才考上举人的大有人在。
今年考不上明年换个书院。
我做生意赚钱,供你读书不成问题,别家书生也都靠着家里人贴补过活,你还能时不时往家里带些钱财,说出去不丢人。”
夫郎志气满满,一脸认真。
彦博远哭笑不得,想不到夫郎志气这般大。
有志向是好事,彦博远十分感动。
就在他准备厚颜无耻,说出下半辈子全赖夫郎养家,他安心当个吃软饭的小白脸时,门外传来马匹嘶鸣声,动静极大,人声鼎沸。
刚还在眼前的人,瞬间掠到门口,彦博远只来得及看到云渝的一角衣摆。
云渝到了门前没有立即开门,反而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似在做心理准备。
镇上庆祝中举的报喜鞭炮声已经停了小半天,日头渐沉,只余下一点儿红黄余晖。
正是黄昏时分,云渝情怯,不敢幻想门外是来报喜的。
近到跟前,反倒不敢去开门,怕空欢喜一场。
直到门上传来叩击敲打声,接着一道男声传来。
只听那人高声询问道:“这里可是彦博远,彦举人的宅子?”
门内没应声,
“莫不是家里没人。”
报喜之人比照了下地址,确定没找错人家,又高声问道:“彦举人彦老爷可在家,我来给老爷报喜了!”
门内,云渝一激灵,眨巴了两下眼睛,猛地睁大眼。!!!
“相……相公!!!”云渝不敢置信地望向朝他走来的彦博远,激动得语无伦次,手指比划,话到嘴边说都说不顺溜,只一味叫相公。
缓了几息才反应过来,一拍脑门,懊恼地去开门,报喜的人还被堵在门外头呢。
“是是,这里是彦举人的家!”磕磕绊绊地应门,云渝激动颤抖的手扒拉了好几下,才把门推开。
他激动得浑身战栗,他都听到什么了?
那人问的是彦举人,彦举人!
相公中举人了,相公是举人了!!
彦博远他是举人老爷了!!!
院门铺一打开,铺天盖地的红猛冲入眼底。
身着喜庆服饰的差役,手上拿着红封信件,身后还跟着一排手拿乐器上头裹着红布的礼乐喜班。
随着木门吱呀推开,炮仗唢呐齐响,响彻云霄,冲天喜气漫天散。
捷报人将写有中举人信息的红封成绩单,恭恭敬敬地递给彦博远,“恭喜彦老爷,贺喜彦老爷高中,永贞二十三年安平府乡试榜首,以后您就是解元老爷了。”
解元!
第一名!!
彦博远没骗人,他真要考状元!
云渝自见了喜班子敲锣打鼓放炮仗,就无头苍蝇一般。
看看自己手里空空如也,后知后觉想到他家还没放炮仗。
他立在彦博远身侧,彦小妹听到大哥中举,高兴地在一旁看喜班子热闹,跟着鼓乐拍手叫好。
“娘……”不用云渝多说,李秋月见到那抹红的时候就去拿炮仗了。
适才是门外头报喜的人带的炮仗,现在是门内自家拿出来的,爆竹噼啪声接连不断,比之上午时的热闹还烈。
彦博远拆开成绩单,上头是自己的名姓籍贯以及排名。
报喜之人不止一个,贺完喜,云渝也和缓过来,知道要给人报钱,回屋里拿喜钱。
彦博远身上只有平日给的几个铜板的零花钱,给喜钱这事儿,他要给也没钱。
喜钱是云渝之前偷偷备下的,怕彦博远知道了有压力,没告诉他,扯了红布头裹着,藏在妆奁盒子里。
云渝可早就盼着能把这钱送出去,但没想到自家相公这么争气,一下考回来个解元,报喜人也多了许多。
只准备了一张红布头,现在撕扯也费工夫,云渝就多拿了三两银子进去,给了领头之人,让他们自去分发,又去灶房拿了糕饼糖果子,这些是给来道喜的吃。
云渝将东西装了一筐子出去,只听另一个报喜之人正和彦博远说话。
“……县老爷重视,特地跟着一块儿来,给老爷道喜。”
云渝正给报喜人塞钱,听闻一愣。
“!!!”
云渝激动的视线随着差役的错身而投向他身后不远处的马车上。
在场能坐马车来,还不用下车的……
云渝激动得一片空白的脑子缓缓转动。
那里头坐着的不就是知县吗!
平头老百姓一辈子见不了一面父母官,见了寻常差役都跟当官的恭敬。
现在差役堆满笑,毕恭毕敬讨好彦博远,那边还有知县老爷等着……
云渝头晕,结实的地面跟塞了棉花似的,他觉得脚下发飘。
云渝一下子不真实了起来。
他莫不是在做梦不成。
报喜的来晚,不是因为没考中,而是因为考得太好了,知县重视,排场弄得极大,自己还亲自来道喜。
知县悠悠从轿中踱出,挥退上前搀扶的下属,乐呵呵道喜:“恭喜彦举人,你可是兴宁县建县以来头一个解元,光宗耀祖,与有荣焉啊……”
兴宁县出了个解元,到了年末考绩官员前也能挺起腰板,在同僚面前狠狠长脸。
不用干活,还能沾光的事情,县令能不高兴么。
彦博远带着云渝上前行礼,与知县客套了两句,知县留下赏钱离开。
除了朝廷定例的三十两牌坊钱,知县又另外奖赏了二百两银子。
这是从县里单独出的,算当地扶持。
别家举人都是几十两银子,彦博远得了二百两,可见县令的赏识与重视。
县衙的人走了,周边围观的群众一哄而上。
道喜的声音接连不断,听得云渝嘴巴笑得合不拢,抓了一把铜钱。
凡是道了喜的,都能得个喜钱,道喜之人更是不要命地夸赞。
他相公得获一甲一名,云老板高兴,云老板花钱花得也高兴。
一切落定,天色已经黑透。
云渝呆呆站在重新安静下的院落里,良久无言。
彦博远以后当真要做官老爷了,那他以后……
不就是官夫郎了!!!
云渝顿时有些飘飘然,不敢置信地狠狠掐了自己一把。
疼!
疼得他冒眼泪!
他以后要当官夫郎了。
“傻子,这还能有假的不成,以后你要想证明不是做梦,你就打我实验,别自己掐自己。”
彦博远没问疼不疼,掐肉哪有不疼的。
他只心疼云渝,瞧给孩子疼的,眼泪珠子一溜冒。
“我这是喜极而泣。”云渝用帕子悄悄摁眼角,大喜的日子,不能让眼泪花子冲去了。
接连几日彦家络绎不绝。
甭管是熟的不熟的,远的近的,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在想攀关系的人眼中也能绞上两藤条。
彦博远只接待了原先村中熟悉的,相熟的彦父兄友,以及与云渝有合作关系的商户。
商户若是送礼一概不收,至于其他的一概拒了,更不消说彦家落败时,落井下石的人家。
光这样,都让彦家门槛都快踏矮一截。
其中最为意外的是,村长刘大仁带着村里选出的几户汉子代表一块上门,与人一块来的还有十两银子。
村子里都不富裕。
村长言名,想在村口立个牌坊。
朝廷有给举人立牌坊的钱财,但那个牌坊是立在家门口的。
彦博远原本的打算就是立在村里的老宅前。
镇上的院子是租住的,要立牌坊肯定是紧着老宅来。
虽然彦父家前头穷苦,弟兄们没几个活到成年,后头分家的分家,死的死,独剩下彦博远这一脉,但到底是根子,不能忘本舍去。
彦家与村中关系和睦。
初到乡下时,得周边邻居不少帮衬,恳地种菜没少请教村里人。
村长主动提这事,彦博远自然答应,还一并多给了十两,并足二十两,足够在村里立个气派牌坊,村子也一并沾光,走其他村子前头。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连带着村子,都成了充满书香的耕读之地。
村里的狗出去了,别人也不敢随便打杀,好不长脸。
说句玩笑话,这等势头之下,族谱都得从彦博远这头开始写。
家里这边门庭若市,铺子里头也是火上加火。
排队的人都能排到街道口。
谁都想去沾沾解元公的喜气。
见不了面,去他夫郎铺子门口转悠两圈也是好的。
人都到地方了,来多来了,那不得买些东西回去,或是进去吃顿沾了喜气的饭食。
在解元名声的威力下,有间铺糕点和食肆的受欢迎程度一跃成为镇中顶尖。
期间,彦博远就读的书院也举办了宴会。
和府城一般,山长带着大家一块儿模拟鹿鸣,谆谆嘱咐注意事项,防止在正宴上出错。
对于不准备继续考的学子来说,鹿鸣宴格外重要些。
拜师正副考官,如无意外,这就是他们最亲近的师父了。
而要继续考的则轻省许多。
若是进士及第就是天子门生,最多还有个会试考官。
至于乡试考官,忒远了些,谁还记得你是谁。
话糙理不糙,也就之后说道说道。
也就一点儿关系,再多的也没有了。
书院彦博远一向排名第一,第二名的向文柏也不差,乡试第三的好成绩。
至于许伯常,则是第六。
彦博远也听说了何生的成绩,乡试第三十二,在他那属于超常发挥。
中举之人也分高低。
散席后,山长将彦博远和向文柏留下,多嘱咐了几句,又给他们两人明辉书院的推举信。
话里话外那边是个好地方,用屁股想都知道那边是安王的势力范围。
彦博远打开一看。
得,拉跨得很。
安王手底下何时这般敷衍了事过。
印刷的信笺上,雕版框子印还在,极其粗制滥造。
若不是山长给的,倒要以为是哪里撕下的宣传单子。
后头山长的落款都是章子戳的。
合理怀疑是书院那边随意散出,山长拿了来骗小孩。
山长说别看明辉书院新办不久,但请的先生都是当世大家,去了包赚云云。
前世没听过这书院名头,结合山长所言。
彦博远也没看出这书院好在哪里,转头就丢到一边,没当回事。
原本以为山长只给他和向文柏两人推举信,后来发现何生也有。
山长那是一个都没落下。
彦博远:“……”
搁这冲业绩呢。
向文柏先前还有些意动。
官学学子多,学官参差不齐。
山长使了全力夸赞明辉书院,把官学说得极差,好似去了官学,就与进士无缘一般。
彦博远见他心动,好心多说了几句。
向文柏歇了点心思。
现在又见何生手里也有,直接没了心思。
物以稀为贵。
这东西人人皆有,那便是人人皆没有,烂大街的东西,想来也好不到哪去。
好书院只有学子求着入学的,哪有这般招人的。
向文柏长辈尚在,得了这东西,自是要和父兄禀报。
亲近长辈聚在一块,讨论向文柏未来一年的去处。
向家耕读传家,族里有几位科举入仕。
其中一位是京官,不大不小,有些儿门路,看得到明面大局,水底下如何却是摸不着。
按最近传回来的消息说,京中变动颇大。
安王和太子打擂台火热,今儿东风压倒西风,明儿就西风压东风。
向文柏只是个举人。
之后考进士,万一这次没考上,之后再来三年。
朝中风云变幻何其迅猛,天知道到时候是太子掌权还是安王。
不如哪边都不站,按部就班去府城官学。
这般场景许家也在进行。
只不过变成了许伯常不想去,家中族老要他去。
许父嫡亲的兄弟行走安王麾下,许家已和安王甩不脱关系。
族中有前途的后辈去投奔帮衬已为京官的族人省时省力。
许伯常一心想做学问,不想过早牵进朝廷,奈何言轻,只无奈答应。
何生成绩超常发挥,有彦博远提前抓着他平日功课的一部分因素。
考前又有何笙尧死抓着不放,齐力把何生给拽到这个成绩。
何家知道自家孩子的底细。
彦博远又是解元,既是送礼又是送礼的,云渝收礼收得心肝颤。
现在是举人了,去府城上学的事儿正式提上议程,和原先打算的一家,全家一块过去。
彦博远打算夫夫二人打头阵,先带着云渝去府城打点妥当,在府城置办完宅院,再来接娘和小妹。
十一月初九鹿鸣宴,彦博远他们是十三日接到的喜报,交接完铺子和家里的事情,再加上去府城的路上,不像赶考时候的猴急,一路上是能歇就歇,多花了点时间,到了府城也将将置办完住处落脚,匆匆搬入没两日,就到了举办鹿鸣宴的日子。
第55章
布政司主管科举事宜, 鹿鸣宴操办事宜,也属布政司的业务范围内,为方便统筹, 鹿鸣宴直接放在了布政司的宅院内举行。
彦博远前世参与过,知道那边是何行情。
司里给举人们的通知的时间会往前提一个时辰, 不统计你到的时间, 只看官员到前你在不在场, 若是早去实属没必要。
彦博远不心急, 慢悠悠卡着规定时间, 踱步到布政司,不出意外, 许多学子比规定时间还要早到, 布政司门口已然排起长队。
新科举人穿着新做的举人服,一水的容光焕发,彦博远体态挺拔,从众人面前走过, 将一路人比下去,到队伍末尾,捋平衣袖,静待布政司开门。
进入队伍没一会儿, 绯红大门从内开启, 走出一队仪仗官, 校点人名,众人按序入内, 进了大门沿着廊道又走了小刻钟才到宴厅主场。
众人在礼仪官的带领下跨入大厅,继而恭敬朝着西北京都的方向跪叩谢恩,然后才是给姗姗来迟的各路官员行礼, 其中重点叩谢考官。
表达完对考官的知遇之谢后,众人拜正副考官为坐师,同考官为房师。
巧的是,彦博远和何生的房师为同一个,不过他对彦博远和何生的态度,却是一个天一个地。
对彦博远和颜悦色,对何生连嘴皮子都懒得磕碰。
惹得何生内心不住叨叨,想找彦博远说些话,奈何人解元站在最前头,等着主考官问候,他一个吊车尾与第一名差了几排人。
无奈将吐槽的话憋在肚子里,预备等散场后,和他好好说道说道,嘀咕两句这事儿。
当秀才时,一个课室的学子互称同窗,现今当了举人,拜了同个官员师傅之后便是同门,一只脚踏进了士族,至此换了门楣,半只脚进了官场,官场之事,势力之分,党派之别,从此都有了踪迹留了痕迹。
想要以举人入仕的就得格外注意些,不过彦博远还要往上考,不必过于在意这些,天子门生的分量,压得前面的一切都是浮尘。
繁复的礼节全部行完开始落座。屁股是挨着凳子了,虽说是开宴,但想把东西吃进嘴里还要一番功夫。
宴会一开就是行酒,考官为表亲近,与新徒弟们问答考教,举人们作诗的作诗,论策的论策,脑子一刻不能歇,绷紧心弦,深怕一个答不好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身为解元,在场举人的头一位,彦博远自是那个被关注最多的。别管是上面的官员,还是并排坐着的新同门,是个人找着机会就逮着他恭维追问。
排在末尾的何生反倒惬意,没人搭理他,他该喝喝该玩玩,自得其乐,他脾气随意,能考中举人就已经心中暗喜,没那争才的激.情。
何生心胸开阔乐呵呵,坐他旁边的人被他辐射,艳羡前面的心思稍减,一块吃喝。
彦博远不经意扫过这边的时候,何生还举杯冲他致意,一脸快活。
彦博远:……
两相对比,他哪是来参加宴会的,他是来这考试的。
何生这种才是来参宴的。
瞧他多快活。
彦博远调整精神,找回前世深入骨髓的官场老油条状态,荣辱不惊,对答如流,与考官一问一答,作诗提策好不风光,一时风头无两。
鹿鸣宴后,还有举子私下举办的小型宴会,彦博远又是一通忙碌。
今儿赶城东王家,明儿赶城西李家,这都是同门师兄弟的宴会,一并的还有以后一块去官学读书的同窗。
县学那头也有得忙,他被邀去给众学子讲乡试考后感,忙碌得连搬家都找不到时间。
彦博远受前几届举人的经验,跟着前辈的路走,现在轮到他给后辈们传授经验,该讲的经验都给书院学子们讲了,之后如何全靠他们造化。
云渝在他鹿鸣宴后回了镇子,规整家什。
说到这里忍不住叹了口气,接过陶安竹递来的茶盏,抿了一口继续说道:“他一个人在府城忙交际,我先回来整理要带去府城的东西,说好等他忙完就来这头,接我和娘还有小妹,谁曾想,刚进镇子没两刻钟就被书院的夫子拽走,让他去讲课,这饭都没来得及吃一口。”
赶在鹿鸣宴前,云渝和彦博远把府城的宅子买下,匆匆忙忙把两人的东西粗略收拾了带去,凑合住了几天,算不得搬家。
他们这回回来是要把李秋月和小妹一块带去,一家人全过去了,才算得上是正式搬入府城。
彦博远现在成了大忙人,要不是这些都是推拒不得的人际交情,云渝都想拿根绳子把彦博远绑在家中,再给大门闩把大锁,将人牢牢摁在家中,倒不是说彦博远不着家的行为惹他不快,实是心疼彦博远的忙碌。
他一个人在府城,肉眼可见憔悴了不少,走动各家,还要温习功课,那是半点不给人歇。
云渝劝过他放几天书本,劝不动。
别看彦博远在云渝这边表现得如何自信,甚至到了狂妄的地步,但他刻苦读书的样子,云渝都看在眼里。
知识如沧海,学无止境,彦博远虽狂妄,但长久以来的本能,让他对于哪怕是随意抬手就能够到的甜蜜多汁的果实,也以全力以赴的姿态去摘取。
他相公远比他表现出来的成绩还要刻苦。
“忙过这一阵子就好了,别人想忙还忙不到。”陶安竹安慰。
也就云渝忧心彦博远身体,心疼他的刻苦,见得到他背后的努力,陶安竹在外头听到的都是彦博远如何神气,如何风光,但彦博远能有今天,不是别人三两句话可以概括的。
说了会儿彦博远,云渝收拾好心情,与陶安竹说起了去府城的安排。
陶安竹知道彦家的打算,看着前头铺子生意,有些蠢蠢欲动,镇子上的生意就那些,彦家走平民百姓路线,再要上去,就是珠宝绸缎那类,还不是现在他们能做的。
陶安竹想去府城发展。
云渝自是巴不得他一块去,府城对他来说,尚且还是陌生地方,有个熟悉的人一块打拼,比他独自摸黑好。
“糕点生意在镇上已经做到了顶,在这边能挣得钱,府城比这热闹人多,这边能成的生意想来去那也能行,不过具体的还要过去看看。”陶安竹预备还是做糕点铺子,依旧是给人供货的路子。
陶安竹现今与彦家的关系,有往官商结合的路子走,之后少不得深交。
彦博远看中陶安竹的经商能力,愿意扶持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云渝与他关系好,平日两人搭伴解闷相处融洽,云渝高兴了,彦博远就高兴。
因着彦博远的关系,陶安竹认识不少彦父那会留下的人脉,被他用着糕点铺子的名头重新拾掇起来,他做生意顺利,人爽快,得人喜欢,结识了不少富商,其中就有在府城也有产业的,想来过去开个铺子,不会太过波折。
陶安竹天生有股韧劲,云渝和他待得久了,受他影响人也爽快不少,早已不是怯生生,担心这担心那的稚嫩哥儿。
当即拍板赞成,等他忙活完搬家事宜,在府城安定下后,就去寻摸踩点铺面。
之后几日云渝也开始脚不着家,和陶安竹忙乎外头,趁着云渝还在洛溪,他们要把镇子的生意安排妥帖,要想安稳扩张生意,就万不能把根基散了,洛溪镇这边是他们的基石跟脚,容不得出纰漏。
夫夫二人说是回来替李秋月收拾东西,到后来还是靠李秋月安排的家里。
从村里搬到镇子上,也不过是几个月的光景,东西不多,一车马车就装下了。
兔子、狗和人另雇了两辆马车坐着,云渝抱着兔子,狗坐赶车人旁头,一路三辆车,晃悠悠去府城。
兔子还是最初几只兔子,四只小兔子也成了大兔子,后头生的小兔子太多,云渝送到了食肆那边,送的时候舍不得的眼泪汪汪,但兔子太能生了,一窝一窝不带停的下崽,云渝送兔子都送麻了。
彦博远让他舍不得的话,就把小兔子也一并养着,左不过一窝变一院子,几只几百只都是养,一跨进院子,兔子多得能把人淹没。
云渝想到那场景吓个半死,难得强硬,不上彦博远的当,“照他们这个生法,家里早晚成兔子窝。”云渝心疼归心疼,送兔子一点不手软。
兔子是真的能生,五只兔子,两只公的,三只母的,一窝就是六七只,一次就是二十来只。
也想过分开养,但五只一分开就闹腾,尤其那四只小的,从小散养,一关笼子就踹笼子,又叫又跳,癫狂得吓人。
还是彦博远后头想了个主意,把那两只公兔抓去乡下找了个劁猪匠,从根源解决了问题。
家里兔子的数量这才稳定下来。
兔子白软可人,热乎乎发着暖,云渝摸着有些昏昏欲睡,抬手掩嘴打了个哈欠。
他就是一只又白又软的大兔子,洁白的毛发在太阳的沐浴下,散发出蓬松的暖阳味,勾得人想要把头捂在细软兔子毛中,整个人陷入软滑的美梦中。
彦博远眼前仿佛看见了云渝的脑袋上,多出了两个长长的兔子耳朵,耳朵内侧泛着红润的血色,毛茸茸软乎乎,彦博远看得手痒,虚搭在腿侧的手忍不住隔空摩挲……
云渝打完哈欠睁开眼,圆润杏眼带点湿润,困眼迷离,脑袋控制不住往下点,困顿的感官觉得头上有东西在动,甩了甩脑袋想把那东西甩下去。
但那东西牢牢贴在他发顶,云渝不太清明的脑子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那是彦博远的大手。
云渝困顿之中手下摸兔子的动作不停,现在,彦博远宽大的手掌,与他抚摸兔子一般无二,一下一下顺毛。
老夫老夫了,云渝还是控制不住羞赧,不过……都是睡一被窝的熟人了,一点不客气,红着脸一头扎进彦博远怀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任由瞌睡来临。
彦博远无声一笑,半抱着云渝,在他后肩哄小孩般轻抚,拿起书册翻看。
翻两页书册,眼睛疲乏了就与云渝一块小憩。
累时打盹,醒时打闹,就这么过了三日,终于是进了府城。
宅子是彦博远和云渝一块选的,距离官学不远,邻里邻居都是官学的书生。
官学不同于县学在郊外,它坐落在府城偏靠中心的位置,学子可以早出晚归,不用住宿。
自然了,那附近宅院的价格颇高,好在彦博远现在囊中鼓囊,轻易拿出了宅子钱。
先时家中杂事有请婆子洒扫,现在小有家资,彦博远少爷出身,又当了那么多年的老爷,有了条件,就有了仆役。
在伢行,云渝看着头插稻草等待买家的人,想起自己的经历。
三十来岁的汉子,皮包骨头,浑身虚弱,身旁依偎着一位妇人,后头有个丫头怯怯地拉着她的手。
“这是一家子。”伢子介绍,“那汉子还有个老父亲在后头。”
云渝站他们面前走不动道,起了怜悯之心。
彦博远明白云渝的意思,将人一家买下。
对方想不到一家三口还能同去一府做奴,当即跪下磕头感激,被彦博远拦下,说好好做活就是最好的报答。
老父亲年纪大了做个门房,汉子平日当个马夫,那妇人灶房做活,丫头年纪与小妹相仿,彦博远打算让她和小妹搭个伴。
她爹娘得知丫头能跟在府里小姐后头当伴,更加感恩戴德。
之后彦博远和云渝又去寻了一个妇人与小厮,家中一下子多了六人,举人老爷派头十足。
三日路途,彦家一众风尘仆仆,进了家门,小厮仆役规整物件,热水软床置备妥帖,舒舒服服洗了个热水澡歇息。
云渝坐了三日马车,不是急着赶路,下车走动的时间也多,不过还是骨骼僵硬,又累又困,正预备回房休息。下人来报,何夫郎来了,要见云渝,这觉就没睡成。
云渝心下奇怪。
彦家搬家的事情没瞒着好友,时人一般不会在搬家当日上门拜会,搬家忙碌,友人只会等主家下帖后前去暖居。
何笙尧大家出身,家里规矩不少,平日相处,礼节上的东西一点不差,这档口前来怕是有事。
虽不解何笙尧前来所为何事,云渝还是开心他的到来,自乡试后,大家都忙着自家事情,算来已经有好些日子没见,云渝忙让下人将他请进来。
第56章
从洛溪镇到府城的路上不平坦, 马车颠簸不好走,到家后才发现马车车辕不知何时被磕去一脚,磕破的位置不影响使用, 但难保之后不会继续扩大,要是哪天半路上坏了可就不好了, 府城不像乡下, 还有个水渠让彦博远掉下去, 有烂泥做缓冲。
前些日子, 彦博远在木匠那定了一套柜子, 算着日子也差不多做好了,彦博远索性把家里人送回宅子后, 去木工作坊那拿柜子并修缮车辕。
何笙尧在小厮的带领下坐到彦家正厅中。
何生缠何笙尧缠得紧, 就是狐狸与狐狸尾巴的存在,云渝还担心彦博远不在家,只有他和李秋月,何生来了招待不周。
“怎么就你一个?”
云渝见就他一人, 好奇之下脱口而出,话一脱口就发觉不妥,哪有做夫郎的,问别家汉子为什么不来的, 不过话都说出口了, 也没法收回。
“他有事不在家。”何笙尧半点没觉得哪里不对, 他来彦家回回由何生带着,云渝有这一问也不奇怪。
托何笙尧与云渝的福, 何生和彦博远的关系愈发密切,倒是向文柏,因未娶妻, 私下不常到家里头。
何笙尧以往去别家后院玩带不了何生,何生就依依不舍把夫郎送出门,再跟小狗似的眼巴巴等夫郎回家,再者闺中好友大多是给别家做妾室,在夫家看主母脸色,要来往先得通过别家主母,何笙尧也不好多去来往,就这么的和以往好友淡了关系。
彦家则不同,云渝当了夫郎,还能在外头做生意,彦博远非但不阻拦还多有助力,他邀云渝去何家找他毫无压力。
彦博远又是个何生二号,两个夫郎尾巴,今儿我带夫郎去你家,明儿你们来我家的,就这么关系好起来了。
何笙尧和云渝聊了两句搬家的事情,何笙尧绞着自己的手指,若有所思,明显不是来看云渝搬家搬得如何的。
云渝一开始没催促,听他颠来倒去一些车轱辘话,面上还带了些苦涩,云渝想到刚才他提到何生时飘忽的眼神……
何笙尧抿了口茶水,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做好准备,预备说话,云渝先开口了。
他试探道:“你和何生最近是……”
对方隐晦的眼神,写满了:何生是不是欺负你了。
“啊?何生?他挺好的呀。”
怎么就说到了何生?
何笙尧回想了下刚刚两人的对话,好像……是在说何生什么来着。
他立即明白云渝是误会他和何生闹矛盾,何笙尧被辱骂后拧紧的心房一下子散开,给云渝解释了何·尾巴·生的下落。
不是何生不想来,而是人来不了,何生被祖爷爷抓去放眼皮子底下督学去了。
何笙尧和何生是表兄弟,祖爷爷是同一个,若祖爷爷单是何生一人的祖爷爷,以他的性子,哪里肯去,但这祖爷爷还有何笙尧的一份。
何生不敢违逆,苦着脸收拾包袱把自己送去祖爷爷家,直到官学开学,才能重回夫郎的怀抱。
说完何生,把话聊开,何笙尧紧绷的神色不再,恢复以往话痨的状态,小嘴不停,一口气把想说的话全给倒出来了。
他今日过来是替人送帖子的,面带苦涩是因为平白无故受了人气。
那送帖人不是旁人,正是本府同知贾明的夫人翠依兰,同知夫人下帖子举办梅园赏花宴。
送帖子的不做人事,苦了何笙尧。
“她是翠家嫡出的姐儿,被大人捧在手心,从小跋扈,素来嚣张……翠家的宝贝疙瘩,给她选了一门能拿捏的夫家……性子一点没收敛,她极其讨厌哥儿,何家和翠家有姻亲,幼年时,她没少带人挤兑我……”
翠家是当地四大家之一,何家自家出不来一个文仕,就与当地大家结姻亲,寻庇护。
大家豪族,姻亲关系复杂,几代传下来,细数之下全是沾亲带故,一窝子的血亲,但血脉之下也分个高低贵贱,何家巨贾之家,在姓翠的人面前,也只能仰其鼻息。
不必何笙尧细数翠依兰如何跋扈,云渝也能想见,何笙尧儿时如何被人瞧不起。
哥儿在世人眼中本就地处低位,在鄙夷哥儿人的眼中,哪怕是同宗,也是不如自己手底下的丫鬟来得得脸,有的人家,嫡亲的哥儿能直接当奴婢使唤。
冷言冷语是轻,打骂施暴也不意外。
何家有钱,每年一车一车给翠家送礼,再是如此,商户人家,哥儿之身,那就是低贱之后。
何家辈辈如此,是以何生表现出了那么一点儿读书的天分,全家捧着,生怕压断这好不易出来的,能让何家改换门庭的苗子,更是为了他能安生读书,容忍何生娶个哥儿当正夫,即便那人是何生的表弟,何家的嫡系哥儿,在何家一部分人眼里,何笙尧也不配给人当正室。
何笙尧把话起了一个头,接下去的话就好说不少,顺带骂骂翠依兰。
被翠依兰欺负了不敢和家里人说,给何生说了惹他担心,更怕何生替他出气惹事。
平日也没闺中哥儿诉苦,现在和云渝起了话头,便把以前不如意的,全给竹筒倒豆子一样倒出来。
云渝在他话中自发整理出事情经过。
单说翠依兰看不起哥儿,在下帖子这事上就可见一二。
翠依兰有个嫡亲弟弟,在这届乡试中考中了举人,再过几日举子们就要去官学读书,翠依兰平日里爱办宴会,就借着这个机会邀请同届举子夫人一块去梅园赏梅,联络感情。
主要是为显摆她那梅园——翠家花数年之久搜集奇梅打造百梅园,翠依兰得家中宠,梅园甫一完成,头一个就给她用。
下帖子的事情,用不着翠依兰亲自来递,但就这般她也不愿给何笙尧痛快,随便打发了个不开眼的下人,或者是太过开眼的下人。
那人张狂无状,拿着给何笙尧和云渝的帖子上了门,口气猖狂,一口一个乡野村夫。
“我家夫人知道你刚来府城不久,在乡下待久了……山沟村野的,帖子都不知道往哪递……怕是帖子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你给他送去……”
那下人的蒜头鼻子就差冲天花板上去,一点不怕凭一己之力一口气得罪两个举人。
说何笙尧与那乡村野夫熟悉,她家夫人弄不清云渝家在哪个山沟沟里,去递帖子别遇到土匪,既然何笙尧与他熟悉,就由他来给云渝下帖子。
那下人的话,远比何笙尧转述的还要恶劣,她家高高在上的夫人,愿意让一个地里泥腿子跨进园子都是恩赐,气煞何笙尧。
翠依兰真把自己当成什么了,做惯了土皇帝,什么话都敢说。
何笙尧直接叫人把那下人打了出去,几年下来翠依兰一点没长进,还当他是那个,任由他搓圆捏扁的幼童。
何笙尧对着她本人兴许还有童年阴影在,不敢如何,至于她手底下的人,哪凉快哪待着去。
他被那下人气得肝疼,当即拿了帖子来云渝这,来时火气冲冲,预备和云渝一块骂翠依兰,过个嘴瘾,坐进了马车里,脑子冷静下来,又觉得不妥起来,对着手里的帖子发呆。
以他对翠依兰的了解,她决计不会再写一份,虽然这帖子大抵也不是她亲手所写,云渝的帖子就这么一份。
不把帖子送去,云渝不知道这事,自然也就不会去,云渝不去,翠依兰要闹事。
帖子给云渝,他一个拿着经过别人转了二手的帖子去,各家不是瞎子,平白就低了别人一头,翠依兰说他是泥腿子攀高枝,别人就觉得是。
何笙尧让人去打听,翠依兰要显摆梅园,弄得声势挺大,没一会儿就打听出来了,此次宴会不单他和云渝两个夫郎,还有两家也是夫郎当家,不过那两位娘家势大,不像云渝,乡下哥儿,没个后台。
但帖子到了他手中,他不能私自压下,只得硬着头皮给云渝送去,把其间利害说了,去不去全看云渝自己拿主意。
他和云渝关系不错,知道云渝不是那种将人往坏处想的性子。
若是换成别人,何笙尧还要担心对方,把他这个送帖子的人一道恨上。
主家不重视,那就是轻视,碰到小心眼的,暗戳戳记着,待得一飞冲天时,有对面好看。
何笙尧竹筒豆子倒完,一身轻快,转头去看云渝,一咯噔,坏喽,他苦水倒得快,压力全给云渝了。
“她也没我说得那么坏,她也就嘴上骂骂,她讨厌我讨厌到不乐意和我站一块儿,更别说动手了,那都是为了巴结她的人干的,现在我都是举人夫郎了,再怎么巴结她,也不敢对我做什么……”何笙尧试图补救。
云渝被他说得眉心蹙起。
“翠依兰的狂妄还不到离谱的地步,也不敢如何过分,嘴上刺个两句,实际也说不得什么……”
刚骂过一通翠依兰的何笙尧又改为夸翠依兰了,夸了两句,想想不对,又骂两句,再夸两句。
云渝满脑子翠依兰,翠依兰……
一天下来,翠依兰是什么样的人依旧说不好,只得了个高傲跋扈的印象,以及她手底下人不好相与的结论。
天色渐暗,云渝送何笙尧出门。
云渝站在门口,目送何家马车消失在转角处,看着远处夕阳,心中奇怪,彦博远去拿个柜子怎么还不回来。
他第一次接到后院宴会邀请,帖子他已经收下,具体要不要去他拿不定主意,他想找彦博远参谋一下。
云渝半点没觉得彦博远一个汉子,会对后院的事情不熟悉,在他眼中就没有什么事是彦博远不了解的。
不过他偏向于去,他不想给人落下话柄,而且那宴是同知夫人办的,彦博远要走仕途,不好轻易得罪……
云渝独自思踱-
暮色即将到来时,彦博远终于归家,带着打好的柜子和焕然一新的马车。
还不等云渝把赏梅宴的话和他说,彦博远先他一步拿出个帖子。
云渝拿过来一看,得,一个地方。
不过主家换了一个,是个叫翠熙的举人。
“又是姓翠的……”地点还是同一个,云渝拿着帖子若有所思。
彦博远在木匠那边遇到熟人,等修马车的功夫和人闲聊了会儿,回来时又恰巧碰到来送帖子的翠熙,又与他说了几句话,回来的就晚了些。
彦博远把请帖给云渝后,自己去找常服换上,宽衣大氅穿在身上翩然俊秀,但彦博远还是更喜欢窄袖。
彦博远低头解开衣裳,望了一眼思考中的云渝,他这个表情,“你有认识姓翠的人家?”
他了解云渝的人际关系,他不读书的时候,云渝会和他聊遇到的人和事。
和云渝熟悉经常一块的就那几位妇人和夫郎,外头遇到的铺子客人,合作的老板掌柜,和他们接触多但也只是生意上的交情,私下不会接触。
彦博远脑海中过了一遍,没搜罗出云渝和他提过有翠姓之人。
“今天尧哥儿来过,给我送了个帖子,主人家姓翠。”云渝想起何笙尧说过,翠依兰办宴的由头是她弟弟考中了举人,想来就是这位。
“翠依兰?”彦博远放下手,衣服半褪,站在原地不动。
他潜意识觉得这名头似乎有些耳熟,他好似在哪听过,连敞着的胸膛上起鸡皮疙瘩了都没发现,也许是故意的……
“快些换衣服,天冷别冻着。”
安平府的气候比京都暖和,屋里点了炉炭温度适宜,但也不能不注意。
云渝担心彦博远敞着领子着凉,扯过衣领帮他褪下,换上居家常服。
彦博远乖乖配合,不用云渝说话,给个眼神,就知道抬手抬胳膊。
心中划过一丝窃喜,表面看着是在思考什么家国大事,实则眼也不错地偷看云渝。
云渝收拾衣服时候抬点头,马上要和他对视的时候,彦博远立马又做沉思状。
云渝半点没发现,还在等着他想完了发表高论。
若是知道彦博远有偷看他的闲工夫,他就直接把衣服往他怀里一塞,坐去一边,看他自己换衣。
但彦博远掩藏的极好,在夫郎面前也半点不藏功夫,云渝没发觉。
把他衣服理好,拉起他手试试温度,彦博远常年习武,体温高些,哥儿天生比汉子温度低,汉子身上的热度,从云渝手心一路穿到心底。
没冷着彦博远,云渝点点头,很满意自己给他换衣服的速度。
云渝把换下的衣服抱在一块,去放到门口的脏衣盆子中,等明日下人来拿去浆洗。
没了云渝在眼下勾他心魂,彦博远终于想起,他为何觉得对翠依兰的名字耳熟了。
第57章
同知府邸
朝阳透过窗子照到雕花铜前, 镜子在柔色光影下倒映出一貌美少女,娇倩可人,她正在贴身婢女的伺候下施粉上妆。
纤纤玉手拿起眉黛描眉, 乌黑眉笔与原就浓密的眉毛相贴,轻轻勾勒两笔形成远山眉。
旁边屋子里传出一阵嘈杂尖厉声。
纤纤玉手一抖, 黛粉从眉尾处拖拽到眼旁。
啪的一声, 她把眉笔拍到梳妆台上, 用力之重, 眉笔断成两瓣, 眉头一皱,怒容盖过适才的娴静, 呵斥出声:“怎么回事!”
围绕在她身边的下人无不胆战心惊, 跪下求饶。
其中一人环顾四周,发现无人出声。
佩荷是小姐的陪嫁丫头,在小姐面前有几分薄面,别人不说她却不能不问。
给离远点的下人使了个眼色, 那人匆匆出去到隔壁房间查看。
佩荷起身,走到女子身侧,“回小姐,许是少爷醒了, 奴婢已经差人去瞧了。”
翠依兰虽然已经嫁作妇人, 但她从家里带来的下人依旧称她为小姐。
翠依兰丈夫曾旭虽是个同知, 但是个没后台的小官员。
翠家是当地大族,生怕自家宝贝女儿去了别家受欺负, 才寻了现在这个同知女婿,这同知的官位还是在翠家的安排下得来的。
翠依兰不喜别人叫她夫人、太太,连带着同知府的下人也跟着叫小姐, 就只有老爷院里的下人才敢喊一句夫人。
佩荷上前,轻柔地用帕子将小姐脸上划过了头的眉粉擦去,轻声解释。
翠依兰不用她说也猜到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小东西在闹腾。
眉头稍缓,但也不全纾解,依旧微微蹙起。
“哭哭哭,就知道哭,一天到晚做什么都是那个哭丧脸,长得就丑,一天到晚哭得我倒胃口……”
她想起那张丑脸就心梗。
翠依兰长得貌美,曾旭的面貌也是鼻子是眼的,怎么就给她生出来那么一个丑八怪,没用的东西。
别人劝她说孩子刚出生没长开,大了就好看了,她就那么等了三年。
三年过去,依旧丑得难看。
母不嫌儿丑,下人奴婢都不知道小姐心中有多嫌弃少爷,以为十月怀胎生下的,小姐嘴里说嫌弃人丑,心中还是爱的。
少爷其实长得也不差,脸上唯一说不过去的地方就是眼睛,眼睛小了些,不似小姐和老爷的大眼,反倒有点像安姨娘的丹凤眼。
翠依兰心里是真的嫌弃,她面对那孩子的时候,就被那个小眼珠子吸引,一看就来气,内心不自觉就冒出无名火。
是以她不爱见那小子。
曾旭一说为她分担,二说要给妾室立规矩,于是安排安姨娘到主母院里听令,替她伺候孩子。
安姨娘是曾旭在翠依兰坐月子时纳的,孩子是翠依兰生的,安姨娘在她眼里不过是个女婢。
姨娘自己没孩子,翠依兰最初还担心她伺候不好孩子。
后头见她用心,也就安心全权扔给她去。
旁人一碰就哭的孩子,一到安姨娘手里就展颜欢笑,安姨娘总能将他哄好。
翠依兰用她用得顺手,听旁头那声音还没停下,把这气撒到安姨娘头上,怒斥人怎么还没将人哄好。
佩荷解释道:“小姐忘了,前两日安姨娘被老爷唤去伺候,不在少爷那边。”
“曾旭那厮,怎么老和我抢人,都说了安姨娘伺候孩子伺候得好,让他少来借人。”
“……”安姨娘人本就是老爷妾室,老爷宠幸妾室天经地义。
翠依兰把安姨娘说成自己的所有物了,佩荷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接话,讷讷不敢言,生怕一句说不好自己倒霉。
翠依兰第一反应不是安姨娘得老爷宠,而是觉得曾旭又来给她找不痛快,院里缺了谁也不能缺了安姨娘。
她一不在,那魔物丑东西就要她来伺候。
翠依兰没心情画眉了,叫人把那魔物抱来,自己哄。
佩荷忙不迭亲自去抱小少爷。
丑东西被抱着一路哭到里屋,到了翠依兰的面前,翠依兰见着那团软肉,心中没唤出母爱,只有嫌弃。
小孩白白嫩嫩的,见了母亲激动地冲她啊啊两声。
母亲不理他。
小孩号啕大哭,“啊啊啊——”
翠依兰无奈抱起,不甚熟练地轻拍安抚,“好了,别哭了。”
小子依旧咧着嘴哭。
“……”翠依兰想安姨娘了。
“吵死了,把他抱去隔壁院子,等安姨娘回来了再带过来。”
翠依兰耐心哄了一会儿没哄住,失去耐心暴露本性,把孩子往伺候婆子怀里一塞,打发人出去。
小孩发觉自己被母亲打发了,哭得更是撕心裂肺。
孩子不亲翠依兰,其中一大部分原因还是翠依兰自己,她只想要个漂亮,不哭不闹的洋娃娃,不想要一个又丑又闹腾的尖叫鼻涕怪。
“母亲说要给我送个伺候少爷的奶嬷嬷,那人何时过来,我是半点也受不了安姨娘不在的日子了。”翠依兰咬牙切齿。
都怪姓曾的,把安姨娘唤去跟前,他换个妾室不就行了,还非得是安姨娘。
佩荷说人已经在来的路上,估摸明日便能到。
翠依兰收拾心情继续梳妆,今日梅园宴会,不能让这些事情扰了她办宴的好心情。
赏梅宴会的时间是从早到晚贯穿一整天。
下午未时是正场,云渝和彦博远夫夫睡醒后,“赖了会儿床”才起身出门。
两张请帖上的地址是一处,主角细说又是一家,按理不必分开宴请,因为被请的都是一家夫夫。
到了地方一看,云渝不用问彦博远,就明白过来为何要分两张帖子了。
梅园属实是大得有些超乎云渝的认知了。
他只知道梅园在府城郊外山中,听是梅园,就当作是如富商私家园林一样,一个围墙圈住一块地,里头种些梅花,他没想到翠家的梅园是一整座山啊。
马车在山脚处停下,云渝拉开一角马车帘子,往外打量。
还未进得梅林,鼻尖就已经萦绕清冷梅香。
马车里的炭炉子发着热气,马车窄小,点了炉子身上是暖和了,但又让人觉得憋闷。
出了府城路上不是很平坦,人被炉子熏得闷热,马车颠簸,晕头昏脑。
骤然掀开马车帘子,被这股扑鼻冷香救醒,云渝心肺舒畅,全然没了适才的不适。
梅园的侍人对照完手里的请帖,把请帖送回,恭敬放行。
马车再次前行。
云渝抬头看着写着梅园的牌匾越过他的头顶,往后消失不见。
收回目光,细细观摩山道上的梅树。
梅园极大,马车行了半个时辰才到宴会场地,这还是单汉子在的那一处,邀请云渝的地点还要坐马车行三刻才能到。
整个山头分成了六个区域,彦博远要去的是北面园子,云渝则是走南门进入南区。
南面那区域今日过去的都是各家内眷,彦博远不好过去,马车就这么停在了岔路口边。
不远处也停了几辆,马车不远处有几人聚在一处说着话,想来原因和这边相同。
彦博远提前和何生打过招呼,让何笙尧在宴会中关照着点云渝,翠熙递帖子时提过两句梅园布局,是以他和何生约定在这会合。
现在他们就是在等何家的马车,没让他们多等,何家的马车很快就到了,彦博远下车和何生打招呼。
云渝留在马车里,遥遥和从车内探出头的何笙尧点头示意。
何笙尧冲他挥了挥手,神色颇为开心。
云渝把车帘子掀大了些,对他回了一个挥手,他身上的衣物也暴露在太阳底下。
何生的瞳孔一缩。
飞速扭头看彦博远身上的衣服。
举人和举人夫郎的宴虽不是在一处,但彦博远还是为云渝和自己精心挑选了一套同色系的服饰,云渝腰间佩戴朱砂玉佩,彦博远腰间也有一块。
两人一看就是夫夫。
何生悔得直拍脑门。
“别拍了,脑子本来就不聪明,再拍就傻了。”何笙尧训他的声音远远传来。
何生难受,他怎么就没想到穿夫夫衣服呢,他做势就回马车要拉着何笙尧回去换衣服,被何笙尧没好气地从马车里推出来,坐了这么久才到这边,休想让他再回去。
何生垂头丧气,被何笙尧委托的彦博远拉走。
云渝和彦博远对视一眼,云渝示意他放心,钻回车内,两辆马车并驾往南。
汉子的宴会地点离这不远,走两步路就到。
彦博远和何生目送车马消失在眼中,才转方向往宴会去。旁边的几辆马车里的汉子也见到了他们,众人说笑着进入梅园。
漫山遍野的梅花如云锦披霞,奇梅各异。
南院里以垂丝梅为主,瀑布般的梅花将宴会主厅的暖阁包围,从里往外望去,像在云彩洞穴之中,人在梅中,梅在人周。
时辰尚早,云渝和何笙尧到的时候里头人不多,稀稀两两坐着几位夫人。
何笙尧只比云渝多认识几位,与其中熟悉的互相打个照面,与云渝一块落座。
云渝见何笙尧面色如常与人谈笑,想来翠依兰不在。
正想着呢,前头热闹起来,一群穿着艳丽的姐儿缓步走来。
云渝被中间那一人惊艳。
只见为首之人着流云长裙,长发高挽,宝石玉珠坠在其间,晃动中闪烁出亮丽光泽,衬得眉目如远山墨黛,肤如凝脂,将一旁的梅花都比了下去。
那人瞧着年岁不大,不像妇人更像闺中小姐,立在人群之中,被人众星捧月而来。
云渝正惊艳呢,何笙尧在他身后幽幽道:“走中间的那位你看到了吗?”
云渝点头,在场妇人怕是没人能比过她的夺目,他不能不看见。
何笙尧:“那就是翠依兰。”
云渝:“???”
嗯?!
云渝震惊扭头,不敢置信。
你说她是谁??
翠依兰?!谁?
那小姑娘一样的恬静容貌的人,是翠依兰?
云渝在来之前,听何笙尧抱怨的那些事情中,诸如在他荷包里塞毛虫,给他吃酸苦难食的点心,带人挤兑讽刺他是哥儿等等一系列事情,虽然也有夸对方,但夸一句骂两句的,在他脑海中勾画的翠依兰的面目绝不是这般如仙子的外表。
到了现实,见对方身姿娇小,柔弱如菟丝花。
再看看何笙尧……
云渝暗自比量,合理觉得对方一张脸还没何笙尧的巴掌大。
难以想象,翠依兰是如何欺负比她大一半的何笙尧的,也只得了个全赖对方靠山大的缘故。
何笙尧从他震惊的眼神中猜出云渝的想法。
不待何笙尧多解释。
翠依兰的下一步动作,就让云渝想明白了,翠依兰在众人的簇拥下缓慢步入暖阁,路过云渝和何笙尧时,她先是看见了何笙尧,步子未停,从下往上打量他,浅翻了个不是太明显的白眼,那白眼不至于让她的漂亮的脸蛋显出狰狞,但又是个实实在在的白眼。
云渝甚至听到了,一声低微的从喉咙深处呲出的“嗤”声。
何笙尧不甘示弱,冲她“哼——”了一声。
对方走得过快,似乎压根没听到,或者不愿意花功夫在他身上。
至于何笙尧身边的云渝,翠依兰压根没看见。
云渝:“……”
云渝很确定,翠依兰压根没注意到他。
对方眼里压根没人。
一路过去,翠依兰忽视了一路人。
对何笙尧赤.裸裸的鄙夷反而显得特殊了起来,人起码看到他了。
别人在翠依兰眼里就是一个透明人。
不消何笙尧多说,云渝半点不怀疑了。
错不了,这人就是翠依兰,虽然外表和想象的不一样,但作风行事,比之何笙尧的描述,有过之无不及。
这行径,何笙尧一点没夸张。
她真的很拽。
第58章
主人家的姗姗来迟标志着宴会的正式开场, 原本散在各处的妇人们往暖阁内行来,互相说着恭维的话,夸赞梅园的奇妍。
翠依兰母家是当地四大家, 她又是同知夫人,在场的都是举人家眷, 见她来都拥上前说吉利话。
翠依兰享受着人们对她恭敬的态度, 她傲慢的性子也孕育于此。
不一会儿, 众人皆聚于此, 按着安排好的位子坐下。
云渝注意到有两个位置空置, 想来是有夫人没来,何笙尧说那是两位夫郎。
翠依兰见了让下人把那桌子撤去, 摆上盆景梅花, 转头就继续听人恭维,连该是谁家来的人也没问。
云渝当她是知道是哪两人没来,何笙尧却说她不知道,或者说不想知道。
她压根不在意那两人, 不来就把桌几撤下就当没邀请,她举办的宴会上不能有空桌,面上来齐了就行。
何笙尧给他指了指不远处正在吩咐下仆的一位老妇,那是处理宴会事宜的婆子, 也是翠依兰的奶娘, 宴会事宜皆是她在操办。
“那我们是不是也可以不来?”
何笙尧当日递帖子的时候, 把不来的后果说的严重,说得翠依兰仿佛要活吞人, 云渝还以为她是那种事事留心,样样记在心里的人。
现在看下来,她似乎是万事不管, 只顾着享乐。
说得再难听些,像没脑子的。
何笙尧撇撇嘴,活吞了苍蝇一样回答:“我和她从小认识,我来不来她不用问旁人,自己就能看见,我要是不来,她不想起来还好,要是遇到她心情不好,想起来这茬,心里就记恨上了,免不得下次碰见找我晦气。”
云渝:“……”
合着她冲你来的。
何笙尧吐了吐舌头,被发现了呢。
不得不说翠依兰掩耳盗铃这招用得好,暖阁里每一张案前都有人,女婢穿梭其间,人影娉婷,一看就热闹。
暖阁四面是可以打开的落地门窗,打开后像亭子一样,不远处是高大梅树,树枝垂下,挡住一些风霜,门头有半透的帘子挡着,四处点了暖炉,温暖适宜。
但这温暖不包括暖阁正门口的地方。
人群来往全靠主门那条大路,最近的梅花也在数米之外。
又是女婢来往送东西的通道,靠着那点薄帘子挡住冷风,积攒一会儿热气,又被走动的婢女小厮掀开,凉风吹入,好不易聚起的热气当场吹散。
云渝被凉风一吹,打了个哆嗦。
何笙尧适时给他递来个手炉,“给,拿着暖手。”
“谢谢。”手炉温度不高不低,抱着正好,想不到何笙尧还准备了这个,来之前彦博远给他外头披了大氅,在外头时不冷,进了暖阁,去了大氅,反而觉得冷。
那冷风飕飕从门外往里吹,风直直往脖子里灌,云渝手上暖和,脖子冷,硬挺着受罪。
何笙尧在一边窸窸窣窣不知道在干什么。
厅中有许多盆栽的梅花,云渝收回视线看向何笙尧。
何笙尧不知从哪里掏出条围脖和一张小毯子,借着厅中换盆栽的空档,给自己围上了围脖,毛茸茸的围脖不掺一点杂色,看着就暖和。
戴好围脖,站在他身后的小厮熟练地替他搭上小毯子,毯子窄小,正正好好护住膝盖到脚背,有桌子挡着,不走进注意看,看不出搭了毯子。
从上到下,重新包裹了遍,又好似什么也没干。
“围脖要吗?”何笙尧注意到云渝的视线,往他身后示意。
他带来的小厮唰一下抖开一张小毛毯及一条围脖。
云渝:“……”
你准备得是不是太过熟练了些。
“她不喜欢哥儿,在她操办的宴会里,哥儿都安排在离她最远的地方。”何笙尧注意着四周,悄悄给他解释。
地方就那些,全场最舒适的地方就是主桌那块,相应的,距离主桌越远的越差,往往不是门口就是角落,门口不用说,冬日灌风,角落则是缺暖炉,都是冬冷夏热的地方。
往两旁附近几桌看看,云渝面朝西面,左手就是大门,右边是何笙尧,斜对面则是一位夫郎,那夫郎原本坐云渝对面,但他旁头两位没来,于是挪进了两位,他旁边是两盆梅花,正好替他挡去寒风。
宴会上夫郎极少,除了何笙尧,云渝只见到他一个。
那人独自坐在梅花旁,也没个人与他攀谈,略有些局促。
云渝望去时,他拘谨地对着他露了个笑脸,打了个招呼,云渝回以点头。
宴上三个夫郎,全在入口处,离翠依兰隔了一整个宴会。
哥儿身高比姐儿高,骨架子也大点,在妇人中格外醒目。
三人跟门神一样,和里头格格不入。
云渝第一次参加此类活动,心下不敢放松,唯恐露怯,但看这般样子,他就是在这做些奇异之事,也无人在意。
何笙尧已经习惯了这种被当空气人的宴会,该吃吃该喝喝,反客为主,招呼云渝吃喝。
云渝在他感染下也放松下来,连带着对面的那夫郎也不再局促。吃了些东西,手里拿着暖炉,腿上有毯子,周边是梅花,倒确实惬意,舒舒服服地赏梅,云渝来前还担心被人欺负,现在看来压根没人搭理。
妇人们凑在翠依兰那边,翠依兰无视这头,畅快得很。
进了下半场,夫人们熟悉后,三三两两分成几组出去赏梅。
云渝现下也不是很担心翠依兰来找他的麻烦,想到彦博远和他说过的八卦,忍不住往翠依兰那看。
翠依兰立在梅花旁听人恭维着,一脸高傲。
这时候,管事婆子旁边来了一美妇,狭长丹凤欲语还休,妇人和管事婆子说了两句话后,到翠依兰的耳边私语几句。
云渝见翠依兰一身高傲劲一散,破天荒地竟然走向那妇人。
早起少爷的哭嚎惹恼了翠依兰,翠依兰对着下人发了一通火,下面人半点不敢耽搁,直接找去了老爷那,他们都是小姐的陪嫁,老爷来了尚且还要看小姐的脸色,他们半点不怵,直言说小姐那头急着找安姨娘。
“老爷就让我去吧。”安姨娘斜依在曾旭身侧,一脸柔情蜜意,性子温婉,与翠依兰的爆裂脾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曾旭受不了翠依兰的脾气,见了她,就想到自己在翠家面前的窝囊样,把自己的爱妻交到对方的手里,每每想起都痛心。
听安姨娘要回去,心中不舍道:“安娘,我对不起你,早知那个毒妇如此对你,我何苦让你进府,我……”说到一半,曾旭竟然呜呜哭泣起来。
但他哭归哭,说不舍,但也不回绝翠依兰要人的事情,半点不说当初是他主动求着翠依兰,把安娘送去翠依兰的屋里。
安娘见到他一个大汉子,因为睡不了妻妾就哭的窝囊劲就来气,他还是一府的同知呢,要不是有翠家,他哪里有今天。
不过,他现在窝囊,但他们俩干的事却一点不窝囊。
想到那下人说大夫人哄不住少爷,少爷就要哭背过气去就心疼,那是她肚子里出来的,全府也就只有她心疼少爷……
“老爷莫哭,这都是安娘心甘情愿,是安娘舍不得少爷,少爷那头还等我去哄呢。”安娘也想学曾旭挤出两滴鳄鱼泪,但一想到等等两人抱着哭的场景,安娘突然没得趣了。
翠依兰性子是高傲,爱发脾气,但只要事事顺着,时时哄着,把自己该做的事情做好,翠依兰出手阔绰,好处也多。
安娘是曾旭曾经的妻子,曾旭窝囊是窝囊,但那只是对比他厉害的人窝囊,对安娘一个弱女子是半点不窝囊。
得知翠家在给翠依兰找夫家,他半点不犹豫就把安娘给休了,转头娶了翠依兰。
女子被休可重新婚配,安娘本以为自己被休还能回娘家,谁知道曾旭对她还有情谊,说放不下她,瞒着翠依兰把她当外室养着,安娘当时就看清了曾旭的畜生样,奈何她一个弱女子,曾旭不放人,她就没法子,只能日夜担惊受怕被人发现,她知道以曾旭的性格,翠依兰要是想杀她,他定是认都不敢认,屁也不敢放一个。
就这么害怕着害怕着,肚子突然大起来了。
安娘现在回想,还能想到当初.夜不能寝,唯恐一尸两命的惊惧,她要是给曾旭弄出个庶长子出来,翠家不会扒了曾旭的皮,但她的一定保不住。
就这么战战兢兢盼到了翠依兰也怀孕的消息。
主母有孕,算着月份还和她的差不多,即便是她早生些,瞒些时日,被发现也能死得好看些。
安娘压根没想过这事能瞒到死。
但谁能想到,翠依兰最后难产呢,生下了个死胎。
更要命的是,安娘比翠依兰早生两日,还是个小汉子。
她千想万想也没想到,曾旭外头看着怂包软蛋,干的事情一件比一件要命,还一刀刀全冲她心窝子捅,他竟然想狸猫换太子,把安娘的孩子掩盖成翠依兰的孩子。
“那毒妇作恶多端,她的报应都报应在她孩子身上。”
彼时,曾旭抱着他们的孩子,半点不想正为他拼死生孕的正妻,而是在她的屋中,抢了她的孩子,还说他们的孩子的福气来了,要把她的孩子给翠依兰。
“安娘你怕什么,我已经打点妥当了,只要翠依兰生完,我把那小兔崽子和我们的孩子一换,把兔崽子往城外随便一扔,管那小兔崽子被谁捡去还是如何,那么多流民,那么多吃不饱饭的庄稼户,一个弃婴再正常不过,翠家安能发现。”
曾旭眼中含泪,面目狰狞,似乎把怀中幼子当成了还未出生的翠依兰的孩子,安娘跪在地上,已经快哭晕过去,“老爷,这事要是被夫人发现,夫人和翠家定是要我和孩子的命啊……”
“她不会发现,我不但不会让她发现,我还要你一块进家门,我要你当我妾室,你本就是我妻子,是翠家逼我,是他们逼我只能休了你,让我的嫡子变成庶子,那我就要翠依兰的孩子流落在外,我要让她养我的孩子……”
安娘不敢说话了,当初是曾旭图谋富贵,休了她后到翠家自荐,现在他竟是把锅全推给了翠家,翠依兰生的也是他的孩子,虎毒尚且不食子,安娘看曾旭如看恶鬼。
曾旭辱骂了一通翠家,连带着自己那未出生的孩子,抹一把泪水鼻涕,又是一个人人可欺的怂包样。
把安娘扒着他腿的手踢开,抱着孩子径直往外走,“安娘莫怕,这都是为了我们的孩子,这都是为了你好,等我办完,我们一家三口就能名正言顺团聚了……”
安娘踉跄起来追了几步,最终软倒在地,哭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就听曾旭在一旁报喜,“安娘,安娘,你终于醒了,姓翠的生了个死胎,真是天助我儿……”
安娘眼睛一闭,又晕死了过去。
第59章
忍着恶心把老爷哄住, 安娘立马回主母院里哄少爷,好不易把家里头的汉子安顿好,安姨娘又要马不停蹄去梅园找主母, 禀报自己回主母院的消息。
安娘了解小姐的脾性,若是让翠依兰知道她回来后没立即去见她, 小姐必要生气。
安娘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三瓣, 老爷、主母、少爷三人一边一块, 她这个妾室身份当得是独一份, 她路上半点没敢耽搁, 一路急行军进了梅园。
宴会气氛热闹,在座都是举人家眷, 期间话题难免绕不开此次乡试。
汉子的成绩靠前的妇人得意地说着自家夫君的才华, 说着说着就说到了解元头上。
听说解元公是个年轻人,前途不可限量,人长得还俊,大家都好奇人人夸赞的解元公的夫人是何等人物。
“今日解元夫人可来了……”
“说了这么久的话, 怎么还不见解元夫人……”
好事的妇人互相打听,都说不认识,没见过。
“这……”其中一位年纪较大的夫人在四周寻看了一番。
解元公年纪似乎不大,他夫人想必也是年轻人, 宴上年轻妇人她已认了个全, 她记得没人说自己是解元夫人。
解元夫人这是……没来?
其余几人也想到了这种可能, 互相看看,不约而同一静, 同看向翠依兰。
翠依兰这宴会把榜上有名的都请了个遍,解元夫人不来落的可是翠依兰的面子。
翠依兰从听到旁边人恭维她的话,变成恭维各家举人公时, 眉头就已经蹙起,脸色不愉。
前头汉子关她什么事情。
她请众位夫人前来是为了赏梅热闹,不是来听谁家相公厉害,说什么解元夫人不夫人的,解元说得好听那不还是个举人,她只想听她们绕着她转。
翠依兰神色愈发不善,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夫人说话,心已经飘到下一场宴会的预备中,下一场一定不叫这么多人,要把通判夫人叫上,她说话好听,比这些没眼色的,好了不知多少倍,翠依兰如此打算。
齐兰兰与翠依兰熟悉,当众人话题不受控制地往谁是解元家眷去时,她眼皮子就开始跳。
她熟悉翠依兰的大小姐脾气,也有幸见过她闹起来的热闹场景,那可真是精致碟盏漫天飞,有本事一人闹出百人的场面。
齐兰兰心中不安,有意识地把话题往别处拉,奈何妇人们聊得正是兴头上,猜得起劲,注意力半点都扯不到其他地方去。
齐兰兰转头与翠依兰不善的眼神对上,翠依兰瞪了一眼对方,看什么看,你们不是要聊解元夫人么,继续聊啊。
翠依兰是脾气不好,但在场的都是举子后院,她懂得轻重,也就脸色不善,不和人搭腔罢了。
齐兰兰不知道翠依兰心中想法,还当她只长年纪不长脑子的原来脾性,她心中一跳,脑中警铃骤响。
祖宗你今儿可千万别闹。
以往宴会有翠家长辈压场子,今日来的都是新科举人的家眷,要论身份地位,全场翠依兰最大,她要是发怒,没人能压制住,一个脱缰了的疯狗,鬼知道会出什么事情。
齐兰兰试图挽回场面,张嘴数下欲要开口。
恰在此时,管家婆子不知何时走到了翠依兰的身侧,凑到她耳边低语几句,“小姐,安姨娘来了。”
只见翠依兰绷紧的眉目和缓,虽未展颜,但到底和善不少。
“……”齐兰兰大松一口气,虽不知何事,但翠依兰心情变好就是好事。
一场独属于齐兰兰内心的搏斗场面,在谁也不知处落下帷幕。
而当事人此时听完管事婆子的话,低下了高傲的头颅,顺着婆子的示意,看向了立在廊下的安姨娘。
许是路上赶得急了些,安娘正小口喘着气,见小姐看她,努力掩盖疲倦,露出个讨好的笑意,远远行了个礼。
累成这样了,还来她眼前晃悠,弄得像她苛待屋里人一样。
翠依兰心中不愉,眉头一蹙,看她喘气,连带着她都一块累得慌,平白碍眼。
管家婆子耐心等主子吩咐,只听翠依兰语气不悦,“一个姨娘来这像什么样子,你去告诉她,”翠依兰顿了顿,“算了,我亲自与她说。”
翠依兰一如来前,忽视围绕在她身旁的夫人们,径直走向安姨娘。
“你怎么来了。”
安姨娘心中一紧,极有脸色地往前迎了几步,距离小姐一步远时停下,“小姐……”
“你看什么呢,这么入神,喊你好几声都不答应。”
何笙尧和新认识的夫郎聊到好玩处,抚掌哈哈大笑,见云渝聚精会神看着远处,喊他几声都不应,好奇地顺着他的视线,稀罕道:“那人是谁,翠依兰被鬼上身了?笑那么温柔作甚,吓死个人。”
翠依兰嘴角微微勾起一点儿,但也就一丁点儿,云渝没看出来哪里温柔,“她以前没这样过?”
“当然了,她一天到晚都是别人欠她千百万黄金,随时能冒火吃人的脸,也就在对至亲的时候有个好脸色。”何笙尧说完作势搓了搓胳膊,“看她笑脸,我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有这么夸张?云渝狐疑,继续去看翠依兰和那妇人,眼中八卦之火熊熊燃烧,何笙尧对翠依兰比他熟,他既然说翠依兰在笑,那想来翠依兰心中真含喜。
彦博远说翠依兰和她丈夫的妾室有私情,云渝半信半疑,现在有机会看到现场,忍不住多看两眼。
只见翠依兰和那妇人说了几句话,云渝勉强看她嘴型猜出几句,是让那妇人去歇息,接着妇人推拒了几句,然后翠依兰就直接上手,拉着人走了。
宴中妇人的话题都拐到前头汉子的身上,翠依兰回到妇人堆里,也是听他们说她不爱听的。
安姨娘和她说话的时候还有些气喘,细细碎碎的气息,听得她心中无明火气,想怒叱她别喘了,但看她眉目有些皱起,手捂在下腹部,掩在袖口下揉着。
翠依兰那股无名火“噗”一下灭了,算了,人回来就行,翠依兰索性把安姨娘带上,找了间空屋歇息,眯个盹再回来。
想来那时,话题也能重新回到她身上,翠依兰想定,招呼也没打一个,直接离开了此地。
彦博远之所以对翠依兰这个名字熟悉,是因为翠依兰之后做了个闻名安平府的壮举。
她把丈夫休弃,不光把自己孩子带回娘家,还把丈夫的小妾,也一块拐走了。
至于那下堂夫,没了翠家的照拂,后头因徇私枉法下了大狱,自缢于牢中,到底是真自缢还是被暗杀就没人知道了。
彦博远按照前世零星还记得的印象,挑着能说的和夫郎一通八卦。
云渝初听不怎么相信,现在看翠依兰和那疑似姨娘的妇人一块离开,而何笙尧又在一旁说翠依兰的诡异之处,有彦博远的话先入为主,现在亲自一目睹,顿时信了个十成十。
光看外表以及何笙尧的说法,委实想不到翠依兰能和丈夫的姨娘搅和到一起,不得不说人不可貌相,云渝暗自感慨。
“何夫郎,这是哪家夫郎?”
云渝听到有人问他,停下脑补,向来人看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对方满头的华翠。
钱蓉身上的华服绣满珠翠,长得也富贵,人衬珠宝,珠宝映人,打眼一瞧就知道是个富太太。
“这是彦夫郎云渝,他相公是本届解元。”何笙尧开口介绍,“渝哥儿,这是钱蓉。”
钱蓉娘家与何家相似,家中做珠宝古董生意,她夫君是钱家赞助的书生郎,又是个托妻族起家的举人公。
钱蓉本是来礼貌性与何笙尧打个招呼,听了云渝的相公是解元,才细细打量起他,热络不少,在云渝被她瞧得不自在的时候,夸赞了几句。
“适才我们还在猜测谁是解元夫人,想不到我是头一个知道的。”钱蓉捂着嘴轻笑,拉着云渝细看,又要邀人一块去赏梅。
话语之间,云渝能听出对方不掺恶意,是真心夸赞,于是对她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
对方被云渝的笑晃了眼睛,他的周身似有温柔的光辉,她忍不住想要亲近。
离得近的人听他说自己是解元夫郎,俱向他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难怪刚才都以为解元夫人没来,宴上的夫郎被她们自动排除在外了,全没想起还有一个解元夫郎的可能。
至于翠依兰这个主办人,她压根不认识云渝,只知道有那么一个夫郎和何笙尧关系不错,她就随意使唤了一个从老爷那过来送东西的小厮,让他把帖子送何笙尧那去,也不管那面生的仆从能不能把东西妥帖送到,有那功夫,还不如给自己去挑个首饰。
云渝由钱蓉领着,三位被忽视已久的夫郎,终于和妇人们搭上了话。
科举不易,不光要刻苦还要银子托底,能考中举人的不是自家有背景,就是娘家帮扶,在场诸人无不是富商士族,像彦博远这种落败子弟,配难民夫郎的,不说是少,是只有彦博远这么一个,农家子弟难出头,彦博远还算不得是农家子弟。
学子寒窗苦读十年,考到举人的年轻人不多,年轻的也要二十来岁,膝下孩子能跑者众。
听解元只一个夫郎,正夫无所出,还不准备纳妾,空气中就冒出了些酸味。
不过更多的还是艳羡,但艳羡的话说出口的少,不可给人留下独占丈夫的念头。
沾酸的话,反倒可以借着所谓的传宗接代的大义,以为你好的由头说出,实际做的给别人添堵的事。
有劝云渝给汉子纳个小,免得之后做了官,官做大之后再想抓人抓不住,别不小心成了糟糠下堂妻。
那人说得刻薄,又一副恭维,为你出主意的样子,想看云渝黯然伤心的神色,奈何云渝听到做大官,第一反应是谢谢她的祝福,那人心中就差呕出一口老血。
不管旁人如何想,云渝只做出一副伤心的模样,苦着脸说自家夫家不许他提纳妾的事情,更不要说生孩子的话题,一说他就急,他胆子小,可不敢忤逆丈夫。
说着说着,云渝愁容满面,妇人们尴尬笑笑,僵硬地换了话题。
哪有汉子不急着要孩子的,他家汉子倒是独特……
云渝初只是表明功夫的落寞,到了后头想到自己暗淡的孕痣,心中生起点真戚戚,忍不住摸了摸平坦的肚子。
要不回去努力努力?找个大夫调理调理……
第60章
世人似乎格外关心别人家后院那点东西, 云渝这边被人拿来说事,彦博远一个大汉子也被人打探后院。
左不过只有一个哥儿夫郎稀奇,世人见不得稀奇事, 于是有俗人想将他拉下一块为伍。
有举人喝了点马尿,就晕乎乎要给新认的兄弟说媒, 要把自家庶出的妹妹送给彦博远做小。
“我有个庶妹, 正是待嫁的年纪, 容貌姿色半点不差, 配解元公正是适宜, 彦兄可要纳了去。”
他父亲风流,庶出妹妹多, 哪个年纪的都有, 别说给彦博远,在场听者有份,每人发一个都能做到。
不止能发,他还能让彦博远亲自去选一个, 他话语之中毫无尊重,语气下流,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说的是风月楼里的弟弟妹妹。
他在旁人的应和声中越说越起劲,眉飞色舞, 把他妹妹许给彦博远是艳事一桩, 美人配英雄, 合该要感谢他的好意。
不过,彦博远的表现却和他想的相去甚远。
刚刚还和颜悦色与人说笑的解元公, 自那人在汉子群里说自家妹子如何妖娆妍丽起,彦博远就收起了笑,脸色逐渐阴沉, 不耐和他坐一块儿。
同为举人,彦博远不好去管人家的嘴,但也不想继续听污言秽语,欲要起身离开,却不想那人直勾勾奔着他去,大着嘴巴说要把妹妹送给他当妾室。
不提尚好,一提这茬,彦博远的脸可以说得上是乌青,被人踩中尾巴一样,腾一下从位置上跳起,猛一拍桌子,把所有人都吸引过来,怒喝一声,“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彦博远指着那人的鼻子就开始骂,被戳了肺管子的解元公就差没上手揍人。
彦博远生得高大,醉酒的举人窝在椅子中挺不起身板,烂泥般缩成一团,身子被高大的影子覆盖,勉强抬起头,也只能看到对方宽硕的身躯。
彦博远阴沉着脸,眉目在光影之下暗藏利刃,刀刀割肉。
举子被酒精迷惑的脑子霎时一凌,清醒过来,“彦……彦兄怎么了这是,知道有美人投怀送抱太开心了?”
彦博远幽深低垂的眸子一闪,冷哼出声:“我怎么了,我倒是要问问你是何居心,我和你无冤无仇,你要这般害我。”
在醉汉眼中,他彦博远就是那种抛弃糟糠,不忠不义之徒,醉汉要害他名节受损,是何居心。
众人一怔,这怎么就有害人之说了。
“……”醉酒举子满头雾水,他莫不是醉酒而是失忆,刚刚说的不是给他送美人吗?怎么就成他意图不轨了,“我是要给你送美人,又不是喂你吃毒药,怎么就成了要害你……”
“你还狡辩。”不待那人说完,彦博远暴呵,言辞犀利要把对方活吞,正推杯换盏的众人一顿,齐齐看向这边,至于没听清彦博远怒喝的人,还以为解元公是要发表高论,也齐齐停下手中动作,一齐看向他,一脸期待。
彦博远表现得过于生气,听他骂的内容,吃瓜群众自发脑补,怕不是那个醉酒的举人要彦博远休妻娶他妹妹。
醉汉被唬了一跳,经不住被人这么围观,一脑门子的汗水,他明明说的是纳妾,怎么就成了休妻,他哪敢让彦博远休妻啊,读书人最重名声,休妻弃子的事情谁敢明目张胆提。
彦博远这不是给他泼脏水嘛,他还要不要名声了。
彦博远说得过于认真,引经据典,嘴皮子利索,骂人不带脏字,情绪激愤,不给旁人插嘴的机会。
醉汉被说得哑口无言,把他说得都要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醉糊涂了,说的真是休妻,而不是纳妾。
被行注目礼的彦博远后知后觉,发现大家都看着他,脸上憋出羞恼之色,粗鲁坐下,咬牙切齿,有意压低声音。
许是盛怒之下情绪没控制好,能听出他试图压低声音失败,外加场面一时寂静,导致全场都能听到他的发言。
隐忍憋屈地指责醉酒举子让他抛弃糟糠,意图败坏他名声,有举子见他翻来覆去那么几句话,觉得是两人吃醉了酒,脑子都糊涂了,于是安抚道:“他也是好心,见你膝下无子,想让妹妹嫁于你好传宗接代,好事一桩,没旁的坏心思。”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更精彩。
彦博远青着的脸又漫上了红,憋成菜色,像打翻了的染缸,怒狠狠地瞪向出声之人,眼睛赤红,脖颈青筋暴起,瞧着下一秒就要暴起打人,像是放弃藏着掖着的某个秘密,大咧咧放开嗓子说他俩是一伙的,今儿故意要给他难堪。
被看之人吓得缩了缩脖子,他也没说错啊,但也只敢心中想想,不敢说出来,起身往外走了些,离开彦博远附近。
彦博远要是冲动之下来打他,他怕是一拳都遭不住。
那人不敢再劝,刺破的气球一样歇了声,不想继续掺和这事。
“看什么看!”彦博远继而恶狠狠地瞪向每一个来看热闹的人,看得所有人转过头,但耳朵却悄悄竖起,时刻听着这边动静,不放过一丝,没人说话,俱是听着这边呢。
彦博远对众人围着他的行为表示恼怒,压低声音,对周边几个听了全过程的人,遮羞地说,“用不着你们操心我传宗接代的事情,我又不是生不出。”
彦博远说完停顿了片刻,又恶狠狠补上一句:“我能生!”他的眼睛始终没离开醉汉,咬牙切齿,要把能生两个字嚼碎了,碾烂了塞进所有人的脑子里。
这话说得凶悍,不像说生不生的问题,像是比生死大事还要重要的事情,但眼神忽闪,到处乱瞟,生怕别人对他露出同情的目光。
彦博远成婚晚,他有夫郎的时间都没有一年,就有人来和他说子嗣不子嗣的,彦博远不耐烦外人管得宽,他一个汉子没人给他气受,但哥儿不同,天生不好生养,旁人只见他丈夫无妾,有见不得人好的瞎传他善妒。
彦博远先前还没想到这事,今儿被那醉酒举人多嘴几句,福灵心至,势必要把不能生养的烂锅扣自己头上,做足了姿态要给好事举人一个大惊喜。
彦博远叨叨叨说了那么一通话,口都渴了,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犹不满足,又接连喝了数杯,喝完如武夫一般粗鲁地恶狠狠直接用手抹掉嘴边酒渍,恶狠狠瞪了一眼看他的人群,红着眼眶,强撑着不让人看,用袖遮脸,然后……发出了抽噎声。
众人:……啊?!你哭什么?
彦博远醉态毕露,何生疑惑他酒量什么时候这么差了,自发上前查看,“崇之,”
手刚碰到彦博远袖子,彦博远挥袖一甩,把何生手打落,闭着眼嚎囔了一句:“你才生不出。”脑袋一歪,倒在桌案上,发出鼾声。
何生:“……”
他好像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举杯互碰,均露出一抹心照不宣的笑。
“噗——”有人没忍住笑出了声,合着说了那么一大通,是自己有隐疾不能人道。
被彦博远指着鼻子,族谱颠儿倒个儿,轮着骂了三四遍的醉汉直呼要命,一脸晦气,妈的,还好没真纳妾,合着是个软脚虾。
嬉笑声四起,彦博远听着四周窃窃私语,暗暗磨后槽牙,想到这场面的主人公换成云渝,全然忍了,反正他行不行也不用外人知道,他夫郎知道他很行就可以了!
属于彦博远下三路的那点阴私事儿,没人拿到明面上宣传,但暗地里么,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一场宴下来,夫夫二人好像都没如何交际。
结束后,彦博远去云渝那头接人,云渝和他说看到翠依兰和姨娘一块离开的事情。
马车摇晃着往家去,夫夫二人东拉西扯说着小话。
云渝摸了摸自己眼下孕痣,忍住去摸肚子的手,突兀问要不要去找个大夫看看,调理调理身子。
“你是因为听了别人的话说想要,还是自己想出来的。”彦博远拉着云渝的手,定定地看着他的双眼。
云渝被看得一赧,眼神不避,坚定道:“是我想生。”
“那好,等明儿我和你一块去看看。”夫郎说想给他生崽子,这场面彦博远做梦都梦不到,呲着大牙咧开嘴巴就是笑,抱着云渝脑袋猛亲几口,哈喇子糊了云渝满脸。
“你是不是早就想要我生孩子了。”云渝推开胸.前的大狗脑袋,没好气地嗔他一眼。
彦小远在云渝欲迎还拒的眼神缠绕中,没出息地抬了头。
刚进家门急吼吼地抱着人进了寝屋……
一通忙活完,彦博远的狗爪子盖到云渝有些微凸的小腹。
云渝肚子软乎乎,弹嫩可口,彦博远捏起一层腹肉,颇为满意自得,瞧他把夫郎养得多好,油光水滑的。
彦博远吞了口哈喇子,抱着云渝磨蹭。
夫郎浑身没骨头似的,和他做的白面馒头一样,散发出让彦博远忍不住吞口水的香味,想要撕开暄乎的内里,吞吃入腹,填饱那永不餍足的饥饿欲.望。
云渝顶着困倦,有一搭没一搭地顺着埋在他脖颈处啃咬的狗头。
“明儿还要去医馆看大夫,你咬轻些,别留印子。”
回应云渝的,只有咬得更狠的哼唧声。
云渝没好气地用力拍了彦博远一脑门。
嘬咬的水声停下,彦博远搂着云渝安生了,大手轻抚云渝的肚子,感受躯体随着呼吸鼓动,生怕被什么东西听到吓跑一样,悄悄在云渝耳边低声说:“你我成婚后,只要我在家,我都像今天这么努力,你说,”彦博远的声音更低了些,“你肚子里会不会已经有个小崽子了。”
随着他话语的落下,云渝察觉到肚子上的手用力往下压了些,以至于身后有东西流出,云渝把腿绞.紧了些,惹得彦博远闷哼了一声。
不过……
“哪有人说自己的孩子是崽子的。”云渝说话的声音也低低的,也怕让某个不可言说的东西听到动静后跑了。
说归说,一股名为期待的火光在云渝心底升起,被娇养保护起来的小手盖在大手上,一起感受腹部的起伏,隐隐期待着。
万一,说不准肚子里真有了呢?
毕竟,彦博远还挺行的……
云渝期待起明日的医馆之行起来。
两夫夫一夜不好梦,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了——
作者有话说:一点xp:
在外人眼里不能人道的攻,在受的床榻上,板着严肃的脸,把受O的要死要活。
攻流着汗水逼着问他说自己行不行,被攻欺负的不要不要的受,面对外人时,还要被人可怜,说他夫君不能人道守活寡,受有苦难言,惨兮兮的不好意思解释
回家了,攻还借题生事,说受不解释,害他被人误解不能人道,势必要夺回身为汉子的尊严,把受肚子O大,让别人说不出话来。
受被O的哭唧唧变成被戳破的泡芙、奶黄包,有苦说不出。
但真有了,又有人传受偷人,被老阴*攻狠狠报复回去。
但这里是晋江( ̄▽ ̄)",以上均不会出现[猫头]
以及感谢小天使们的支持[猫头]啾咪[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