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三日一晃而过, 彦博远回书院,云修归队去嘉南府。


    云渝紧赶慢赶,赶在云修离去前给他做了个平安符, 里头装着从郊外寺庙里求的平安符纸。


    行军打仗云渝不懂,家人唯一能做的就是做些祈求平安的小物件带着, 在家虔诚拜佛以求心安。


    不过这次分离, 兄弟二人不用两眼抓瞎, 云修和云渝说定, 等他到了嘉南府安定下来后, 就给云渝来信。


    有了通信地址,来往就便捷了, 云修能给家里报平安, 云渝也能时不时给云修送些东西。


    彦家热闹了三日,云渝先将彦博远送回书院,第二日,又将云修送回军营, 家里的人,肉眼可见地一日少过一日。


    李秋月看在眼中,哀叹云渝孤单,知道云渝贪嘴, 变了法子给云渝做东西吃, 陶家添丁, 云渝就常往他那头跑,李秋月和彦小妹也多在那边闲话聊天, 说着前头的生意,逗弄逗弄小孩。


    院中的桂花开了,桂花浓郁的香气扑鼻, 云渝剪下几枝,放到陶安竹屋里。


    “桂花树年头久,开的桂花也多,等过两天,我们预备做些桂花糕吃。”云渝搬了凳子坐在窗户旁。


    陶安竹见不得风,但又觉得屋里憋闷,云渝就把窗户微微启开,露出一条小缝,把床上的帷幔放下,勉强透点气。


    “我这儿的羊奶吃不完,你等会拿些回去,桂花不光做糕点,你还可以做些桂花糖蜜存着,糖蜜放得久,不会坏。”


    陶安竹身子骨子天生强健,要不然也不会在刘痞子的手下,将肚子里的娃保住。


    日子过好了,他也并不抠着算,亏了其他,也不会亏待自己的一张嘴,把自己养得面色红润有气血,生完孩子奶水多,足够喂饱糖糕,奶羊每日产的奶,大半进了大人的肚子。


    把糖融了加桂花熬煮就是糖蜜,院子里那棵桂花产的花多,全做给自家吃,怕是吃不完。


    云渝想了想:“我们做点桂花糕和糖蜜,放铺子里卖吧。”


    床帘低垂,陶安竹看不到云渝。


    糖糕醒来,咂巴着嘴要吃奶,陶安竹将孩子抱起来,撇开衣襟,将小子的头摁到胸前,回问:“收外头的桂花,还是光就院子里那棵树?”


    “只用院子里那棵,收一茬子,卖一茬,桂花糕和方糕一样卖不起价,出去外头收不值当。”


    都是用寻常东西做的糕点,桂花糕是个点心铺子就能做出来。


    他们现在铺子的松花是在村子里收来的,松花能入药,村民多收了,铺子吃不下,还能卖去药材铺,价格还算稳当。


    现在铺子里也出来牛乳做的糕点果子,品类一多,制备成本就上去了,桂花糕就算作季节限定,在花期卖一轮就结束。


    云渝和陶安竹两人一合计,决定做糖蜜。


    糖蜜放得起,就院子里那棵树,若是全做糕点,卖不了几回,糖蜜多加糖少加桂花,卖的是桂花味的糖,利润比糕的高些。


    具体能做多少,定价几何就得实际操作下来看,陶安竹现在做不得活,云渝揽下,和李秋月去琢磨。


    为节省成本,云渝参照酒的卖法,做好一大缸放店铺里,客人自己拿了容器来打,铺子里也放了些糖罐,客人可加钱买罐子装好的。


    量大购入还能打折,价格实惠透明,哪怕只有一小勺子,掌柜的也卖,糖蜜果然十分受欢迎,上新不多久就一售而空,院子里的桂花树被薅秃了花骨朵,一大笔银子进了兜,账面上也好看。


    李秋月不再做绣活贴补家用,常驻在铺子里,拿着高于市面的工钱,到了月末,云渝和陶安竹分完账后,云渝将赚得的钱再分出一部分,给李秋月家用。


    虽说是家用,但钱多支出少,李秋月也攒下了不少银子。


    这回也是,拿上账册和钱箱子,云渝和陶安竹围坐桌前数钱分账。


    铺子的生意蒸蒸日上,随着彦博远在书院那头扬名,铺子里的客人不光有贩夫走卒,还有不少文人士族,几个月的经营,光陶安竹这头就分得了百两银子,大头的利润出在供给酒楼的贵价点心上。


    铺子红火,供货量也在提高,人手不够,云渝和陶安竹一直在物色后厨的帮工,一直没找到合适的。


    铺子里的小伙计宋二表现不错,涨了几次工钱,前头送完了货物,也会进后厨帮把手,他现在的工钱,快顶上外头的小掌柜了。


    陶安竹离出月子没几天了,他一直在月子里思索如何扩大生意,现在看账本上进项多,本钱有了,就想起了洒扫婆子向他打听的话。


    “你觉得,芳婆子的为人如何。”


    芳婆子就是那个洒扫婆子。


    当初会雇佣芳婆子,就是觉得她勤恳老实,云渝答道:“踏实肯干能吃苦,性子也是一等一的好,她怎么了?”


    “前些天,她朝我打听镇上哪家酒楼的后厨缺人。”


    芳婆子的汉子是村里走村的厨子,带着两个儿子在村里承接酒席。


    年纪到了,大小儿子想要独立出去,地就那么点大,一个尚且能吃饱,两人一块就要抢生意,芳婆子就想让小儿子到镇上寻个酒楼,进去当厨子。


    但酒楼大厨是门面,村里出来的想进酒楼,就得从帮工做起,还得看大厨脸色。


    大厨也有徒弟,对半路出来的看不太上,去酒楼做了段时间,遭到排挤,做不下去了,芳婆子就求到了陶安竹这头。


    厨子难求,虽是乡里来的,但也有点手艺在身,做酒楼大厨可能差些,但做食肆后厨妥妥的够了。


    陶安竹:“我想开个食肆。”


    在镇上做糕点铺子,做到有间糕点现在这样,客单量已触到上限,人就那么些人,再开分店也没用。


    不如开个新铺子,贸然跨行,容易跨过裆,稳妥些的就是继续弄吃食,现在有现成的厨子摆在那,陶安竹动心,他去打听过那人,被挤兑是因为利益冲突,人品没问题。


    云渝也心动了,陶安竹继续说,他和芳婆子提过一嘴开食肆的打算,芳婆子要回去和小儿子商量一下,这几天他在村里走村办席面,要过几天才能回来。


    要是小儿子同意,陶安竹这边去定铺子,为开业做准备,小儿子那边也不用急着找工,继续跟在父亲身边做活,等铺子开起来,他直接来铺子里做工。


    这事儿和云渝通过来气,陶安竹一出月子,就放开手,大干一场。


    云渝幼时被家里宠着,也没什么挣大钱的宏伟想法,陶安竹自小苦出来的,浑身充满干劲。


    陶安竹出去揽生意开拓新铺子,云渝稳住大后方,做背后的支撑,分工明确。


    说完生意,糖糕在侧,两人说着说着,就将话题转到糖糕身上。


    见着小孩子,思绪就飘到了陶安竹生产那日,彦博远提议的吃药一事上,云渝不禁摸向脸上的孕痣。


    时人认为孕痣的红艳程度,代表了哥儿的生育能力,每个人的孕痣位置不同,有的在手和脸这种明显位置,也有的是在身上。


    在身上的,别人看不出来,自家人说红就是红,像云渝这种在脸上的,别人一下就能看见,容易惹闲话。


    陶安竹的孕痣在眉心,又红又艳。


    要是红艳能得不少好话,可随之而来的艳话也不少,长在明面上的,就跑不得被人说嘴。


    像云渝这种暗淡的,村里闲聊的婆娘、夫郎的嘴里就全是恶语,自家小爹没少为这些碎嘴的闲话出去吵架。


    彦博远主动提议不生时,云渝内心是松口气的。


    云渝幼年不懂尚且无谓,长大些后,时不时有人在他耳边叨叨,年纪稍长,也知道些关于生儿育女的事情,云渝内心一直对自己是个哥儿有些自卑。


    他和彦博远成婚还没一年,彦博远对他的好他都放在心中。


    汉子越是对他好,午夜梦回,儿时遇到的碎嘴婆子说的话在耳边萦绕不散,被人指指点点。


    说他是不下蛋的鸡,被夫家扫地出门的扫把星。


    家中未出事前,云渝想的是赶出来就赶出来,在赶出来前,他就先回娘家了,他还不乐意伺候呢,但到现在,那夫家成了彦博远。


    一直模糊虚幻着的夫,有了样貌名字,长出了肉身活血,成了一个叫彦博远的人。


    云渝不舍了,他开始害怕,怕哪天他们嘴里的话,成了现实。


    那一直惴惴不安的心,被彦博远当太监的浑话一冲,洪水归流,悬着的心,就这么一下子安定了。


    彦博远当真去问了大夫,奈何小镇上的大夫医术有限,配不出这些。


    彦博远转而想吃素,云渝不让,云渝想生。


    这事儿就随缘了,不特地去求,也不特意避着。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孕痣的颜色我还记得,比现在暗淡,说明孕痣在变红,年轻身体好,孩子早晚的事儿,不急。”


    见云渝摸着孕痣出神,陶安竹将孩子抱起,往他怀里塞。


    云渝接过孩子,从最初手不知道放哪,到现在的有模有样,进步飞速。


    他没好意思说自己孕痣本来就这个艳度,逃难的时候营养不良,孕痣才更暗浊。


    聊孕痣这个话题,云渝比陶安竹害羞。


    云渝低低点头应声,将话题重新扯回孩子身上。


    吃奶几回,睡了几回,云渝巴巴问。


    陶安竹话多不带停,云渝当提前学习,了解了不少东西。


    芳婆子没让陶安竹久等,他出月子那天,芳婆子来回话说,自家小子答应了。


    前脚话说完,后脚陶安竹和云渝一块去看铺子。


    兴宁这头的秀才名下能有一间铺子,其中,年收益三百两以内的能抵免部分商税,彦博远名下挂了糕点铺子,份额已经用完,新开的食肆就用不着彦博远了。


    云渝和陶安竹连看了几日,最后定在距离溪水巷不远的,一条名叫溪安巷里的铺面,那边靠近码头,做活的汉子多,食肆不似酒楼,规模小价格便宜,就要往贩夫走卒里扎堆。


    那店面比糕点铺子大些,出门就是主街大路。


    到了饭点,屋檐下的布棚子往外一撑,放几张桌椅板凳,就又是一个摊子。


    客人急着做工,吃得也快,里外两间加起来也够用。


    他们挑了个黄道吉日开业,等彦博远从书院回来,家中又多了一处产业。


    第42章


    最热闹的饭点过去, 食肆的客人陆续离开,店里的伙计把棚子下的桌椅板凳收回。


    下一个高峰是晚食的时候,大多数在外做工的人晚食会选择回家吃, 客人就以走街串巷的小贩为主,铺面里的桌椅就够用了。


    食肆刚开业不久, 陶安竹在这边镇场子主理, 云渝得空会过来搭把手。


    店中零星坐着几位客人, 吃着酒。


    门口进来一位老妇人。


    老妇人一身石青色布棉长裙, 衣裙洗得有些泛白, 头上簪着三根木簪,面色红润。


    “客官您里面请, 客官您要吃些什么?我们这里有炒菜也有面食、馄饨……”


    老妇人没有先回答小二的招待, 而是打量起食肆。


    小二见惯不怪,客人对环境挑剔,对菜单挑剔的事情时有发生。


    店中刚送走热闹的人潮,后厨的饭菜香味还没有散去, 老妇人轻嗅空气中的饭菜味,态度和气,“你们掌柜的在吗?我找你们掌柜的。”


    陶安竹和云渝对视一眼,没因那身素朴的衣裳, 而轻视对方。


    “我是这儿的掌柜, 婶子快坐。”


    陶安竹从账台后出来, 将小二身上搭着的抹布拿下,亲自擦了遍凳子, 请妇人入座,倒了一碗茶水。


    妇人咕嘟两口喝完,没卖关子:“我家小儿考过了童生, 要办个谢师宴,酒楼厨子我家请不起,就想找个食肆承接,闻到你这头饭菜味香,就进来问问掌柜的接不接席面。”


    这事儿他们还真第一回碰见,陶安竹有些激动,“接,当然接,婶子稍坐,我去拿纸墨算盘来。”


    “好。”妇人的视线随着陶安竹,见他到了账台和一夫郎说了几句,那夫郎拿着纸墨,两人并肩过来。


    “这是二掌柜。”陶安竹给妇人介绍。


    妇人与云渝见好。


    云渝抹把算盘珠子,“婶子要摆几桌酒。”


    “家里亲戚多,光亲戚就有十桌,孩子书院里不光要请夫子,还有几个交好的同窗……总共要有个十五六桌,每桌预备上四道大荤,八个配菜,茶担另请……”


    宴席流行缝四扣八,双数讨吉利。鸡、鸭、鹅、猪蹄髈四个大荤配上另八个辅菜,甜汤饭汤另算。


    茶担则是出租碗筷的人,桌椅板凳也有,但更多的是去亲戚邻里人家借。


    酒楼接席面有两种,一种是直接在酒楼办酒席,另一种是厨子去主家掌勺。


    食肆这边地方小,加上外面摊子就八桌,明显办不了妇人家的席面,就只能让厨子出去掌勺。


    杂七杂八的物件归整麻烦,食肆这头也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碗筷,妇人请了茶担是最好的。


    陶安竹和妇人一问一答,将事项对完,云渝记菜色的笔同步停下,一点不差把要准备的东西写下。


    食肆采买食材都是陶安竹经手,市面上菜价门清,接过云渝递来的菜单子接着算价钱。


    算盘打得飞快,没一会儿将成本算出,陶安竹没直接记在纸上,把想赚的钱加上后,给妇人报价。


    食肆里卖的菜品,诸如炒鸡、炒鹅肉等荤菜,也不过十五文钱一份,酒席上量大,陶安竹给了个实惠价,总共算下来一桌子菜色一百五十文钱,十六桌便是两千四百文。


    这是全包在内的最终价格,妇人去问过酒楼,那头报价三千往上,食肆这边确实便宜许多。


    妇人满意,不再饶价,当即拍板定下。


    生意做得痛快,云渝不忘推销自家的糕点,“婶子喜饼可有定下,我家也做糕点生意,您这在定席面,喜饼还可以给您一个折扣,我让一成利,给您添个喜如何?”


    可巧,妇人还真没定下喜饼。


    喜饼这东西,是个喜庆日子就得用上,讲究的人家会去糕点铺子定花样,实惠些的,则是自家发馒头做,做完后拿红纸泡水,用筷子蘸了,点在馒头中间,图个吉利。


    妇人原本想着自己做,听到有优惠就问了下价钱,糯米喜糕的价钱和自己做的没差多少,自己还得费工夫,当即点头,将喜饼也一并捎上。


    一下子两边铺子都有了进账,云渝、陶安竹笑容满面地送客。


    妇人一并将两桩事解决,心头也高兴。


    双方都很满意,皆大欢喜。


    妇人给他们起了个好头,陶安竹来了灵感,把食肆和糕点打包售卖,在客人之间宣传,还真有人上门问,陆续接了几单子席面。


    食肆就一个厨子,接了席面外出,铺子就得歇业,时间长了也不是个事儿,于是又开始打听招工,给厨子寻摸了个小徒弟。


    糕点铺子那边,也寻到了两个靠谱的后厨长工。


    云渝和陶安竹也终于能喘口气,不用做繁重的体力活。


    这学期开始,书院经常办诗会,仿佛要把前几年的份额全部补齐,不过有第一次碰到野猪和老虎的关系,书院不敢让学子进山,连带着书院附近的围栏都加固了一回,诗会上再有关于骑射的部分,就和平日上课一样,干站着射靶子,无趣得很。


    书院密集办诗会,学子们诗词频出,书院和当地书铺有合作,书院将学子做的诗词整理售出,里头加了山长和夫子们的评语,诗集销量颇好,书生们的才名传到了隔壁几个府县,连带着山长也在同僚面前长脸。


    彦博远靠着自身才学,名气迅速攀升,在周遭的文人圈子里杀红了眼,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连带着家里的两间平民铺子,也出了名。


    彦博远给夫郎招揽生意,亲自写了牌匾和菜单牌,写诗作赋还画画。


    一边是给普通走夫看的馆阁体,一边又是游龙走蛇的书法大作。


    菜单牌子分挂在两堵墙上,互不影响,旁边还生动地画出菜品模样。


    书生学子好奇彦博远的墨迹,直接去铺子里头就能看到,就是字的内容和他的墨宝有些违和——全是菜名,还是打眼一瞧,就能想象到菜长什么样的菜名,诸如大葱炒猪腰、红烧猪大肠、油煸猪杂饭等。


    众文人:“……”


    夸还是要夸的,谁叫人是真有本事,于是劳工贩夫在吃饭的时候,还能瞧一出热闹。


    一群平日鼻孔朝天,头戴儒巾的书生老爷们,围在龙飞凤舞的菜单墙前,大夸特夸。


    有特地冲彦博远来的书生,便也有家境不好的穷文人。


    食肆和糕点铺子价格实惠,囊中羞涩的文人不好意思去寻常摊子吃十文钱一顿的饭,但好意思去食肆点个十文钱的素食。


    这是彦秀才夫郎开的,那不就是彦秀才的,去秀才铺子吃饭不磕碜。


    至于被忽视的另一个掌柜陶安竹。


    谁会嫌钱多,彦博远名声好用,能赚钱,陶安竹又不是傻的,偷乐还来不及呢,在家数银子,数得嘴角难压。


    日升月落数次,不久就到了大雪纷飞的季节,雪融化水,春芽从骨朵长成了翠绿嫩叶,院中的桂花再次盛开,一晃眼,就到了秋闱的时节。


    乡试要去府城考。


    从兴宁县出发,到安平府府城,单程要五日。


    书院有统一去府城的队伍,但会卡着秋闱最后一日到。


    彦博远不随书院的队伍,他准备提前去府城。


    整个安平府的考生共同在府城聚集,到处人满为患,客房紧张,靠近贡院的客栈和宅子更是千金难求,为了不至于落到睡大街,彦博远特意提前八日启程,最好能租到一处离贡院近些的房舍。


    彦博远把打算告诉何生和向文柏。


    何生拍胸脯:“不用担心住处,我祖爷爷就在府城,知道我要参加乡试,一早准备好了住所,我和家中提过你们,祖爷爷便将你们也算了进去,到时候你们和我住一块儿。”


    这便是意外之喜。


    住处有了着落,何生、彦博远等人一合计,决定一起提前过去适应环境,踩踩去贡院的点。


    摸清楚路线吃住,心态稳了,进考场不慌。


    云渝提出随行,前头铺子经过一年的经营,已经不需要云渝时时看顾。


    乡试一共三场,从八月初八考到八月十五中秋。


    加上路上来回的时间,至少有二十天见不到对方,原先在书院的时候,还能十天回趟家,这一下去一个月,云渝舍不下。


    府城人生地不熟,彦博远备考的同时还要兼顾日常吃用,万一吃坏肚子累到了人,哭都来不及,为着他能以十分的状态进入考场,云渝更是要去。


    至于何生那边,以何生的臭成绩,没了夫郎在旁边拎耳朵,指定要完,不至于落榜,那也是吊车尾的成绩。


    何笙尧也不放心。


    云渝和何笙尧一对头,一合计,于是就成了两对夫夫带着一个光棍向文柏。


    正好两驾马车。


    向文柏没老婆不需要马车,他骑马。


    彦博远和云渝夫夫二人,在马车里黏黏糊糊,不舍得下车。


    何生则是想下马车,但被夫郎逮着,摁在马车里看书抱佛脚。


    一边愁云惨淡,一边冒着粉色泡泡。


    “……”向文柏杵在两辆马车中间,摸不准这是成婚好,还是不成婚好。


    书院在众学子赶考前每人发了面小旗子,表明赶考身份,可以走官道,把小旗子放在显眼处,真正意义上的保平安。


    一路上没出意外,顺利到达安平府府城,离乡试还有几日,城门口已经聚起一长排要进城的书生,官兵正在查验放行。


    彦博远将自己的身贴和浮票给检查官兵查验:“在下是兴宁县学子,来此参加乡试,车内是在下夫郎。”


    身贴表明身份,浮票上是参加乡试的信息,比如彦博远是以秀才的功名参与乡试,除此之外还有监生这类。


    近日进城学子多,保不齐里面就有未来的官老爷,城门守卫对这群读书人态度良好,得知马车里坐的是夫郎,没掀马车帘子就放行了。


    丝绸素有软黄金之称,何家掌握醴朝三大丝绸之一的安南锦,财力丰厚,为孙辈备下的宅子极大。


    受商籍规制限制,院子纵深不过三进大小,但旁边两头没规定,打个擦边球,宅院连宅院,小半个巷子都是何家的,这还只是何家一处闲置的宅院。


    云渝和彦博远由一貌美丫鬟领着,廊亭曲折弯绕,假山清池样样不缺,云渝听丫鬟介绍宅子,走走停停,都快要迷失了方向,不知自己在何处。


    第43章


    到了何家给他们安排的地方, 丫鬟告退,留夫夫二人熟悉新住处。


    云渝土包子进城,四处打量, 摸摸博古架,碰碰垂花帘……


    “何家原来这么有钱, 我见何秀才的几面, 他都穿着儒衫, 何夫郎也是, 穿着打扮素净, 并不夸张,你说他家是富商, 我还以为是普通商户, 这屏风是镶玉的吧……”云渝发现新东西,叫彦博远来看。


    彦博远凑到雕花泥金屏风前,文人高雅之物配上金泥,意外的和谐, 耀彩生辉。


    “居然这么有钱。”云渝呢喃。


    彦博远这等物件还是见过不少的,给云渝科普了遍制作工艺,说得头头是道,还带点评, 说这道屏风差点意思。


    云渝跟听天书似的, “相公, ”语气讨好,“你好厉害, 怎么什么都知道。”


    “见得多了,就什么都懂一点,等你以后接触多了, 自然也能说上两句。”彦博远指着博古架上的物件,跟自家似的介绍,这是珐琅那是软玉雕,介绍的同时,再加点小故事,或者其他类似的物件细节。


    彦博远细丝漫语,条理清晰,引申的故事风趣幽默,让云渝一下就记住物件从何而来,产自何处。


    何家宅子对于云渝是迷宫般的存在,但对彦博远来说就简单不少,世家贵族的富贵宅邸,那才叫一个错综复杂。


    到饭间,何生传人来叫,彦博远屏退下人,他已经记下了来时路,领在云渝前面,给他说明路径讲究,引出一些官宅府邸里的常用布局。


    彦博远未来入仕,云渝少不得和官家后院之人打交道,彦博远尽可能地让他提前多了解些,现下有现成的教学模板,不用白不用。


    将云渝教得两眼冒出崇拜的小星星。


    云渝为以前怀疑相公学识,觉得相公不能中举的想法道歉。


    他不该怀疑相公的,彦博远平日里在他面前过于自信,全因他肚里真有货!


    彦博远对自己在夫郎面前的表现,也颇为满意。


    “相公你吃鱼。”云渝将一块挑了鱼刺的鱼肉放进彦博远的碗中。


    “相公喝汤。”海味瑶柱与鲜嫩乳鸡炖煮,鲜香十足。


    彦博远得夫郎宠,挑衅似地冲何生扬眉。


    瞧他把夫郎迷的,既是夹菜又是盛汤的,将何生伺候夫郎的样子狠狠比了下去。


    彦博远舀一碗莲子甜汤,“夫郎也喝。”


    何生受到炫耀,开始攀比,冲着何笙尧撒娇,“夫郎,我想喝汤。”


    何笙尧头也没抬:“自己舀去。”


    “我就想要你帮我舀嘛。”语调绕梁不绝,半点不害臊,带着娇媚,混着汉子的嗓音,要不是青天白日,还真有点瘆人。


    何生表面撒娇,背地里疯狂戳表弟的腿。


    “求求你了,求求你了,不能让彦博远那厮得意,你相公脸面全靠你了,求求了,求求了,好夫郎,好表弟。”


    嗡嗡的蚊子音,吵得何笙尧皱眉,没好气地拍掉大腿上暗搓搓的手,粗暴舀一碗,往何生面前一放,碗内的汤水剧烈摇晃,溅出几滴在桌子上。


    “喝!”何笙尧粗声粗气。


    何生眯着眼,装模作样喝一口,立马又给何笙尧打了一碗甜汤。


    何笙尧嫌甜汤腻味,原路送回。


    何生十分激动,回以彦博远挑衅的目光。


    向文柏依旧坐在两家中间。


    左看看何家,右看看彦家。


    还是不成家的好,腻歪死人了。


    接下来几日,汉子们聚在一块温书,云渝和何笙尧一块游逛府城,晚间给汉子带宵夜。


    向文柏腮帮子鼓起,嘴里塞满了云渝和何笙尧顺带捎来的小食,又觉得成婚挺好。


    复习小班散场归家,彦博远回去和夫郎暖被窝,何生回去挑灯夜读。


    几天的时间,眨眨眼就过了。


    何家宅院离贡院不远不近,正常走路过去需一刻钟,但现在是赶考,人挤人,路上的时间没个准数。


    丑时末,天色尚且昏暗,彦博远、何生、向文柏三人在何宅大门口集合。


    贡院寅时点名,宜早不宜晚,晚了过去排在后头,前头点名都听不见,黑夜之下,人群摩肩接踵。


    “外面人多杂乱,别送了,你夜里没歇息好,回去再睡一觉。”彦博远抬手,将云渝耳边微微翘起的碎发捋平。


    云渝昨晚一会儿没睡,担心影响彦博远的睡眠,翻身都没翻一个,硬生生熬到了起床。


    彦博远心态平稳,夜里正常入睡,醒来时见云渝眼下的乌青,不想都明白原因,他让云渝继续睡,但云渝坚持要送,拗不过,到了门口,参与一下送考体验,就劝他回去。


    宅院不远处的街道上都是人,云渝看了眼,没执意要去,“考完我去接你。”


    彦博远不放心:“考完人多,坐马车来,一个人别下车,车上等我。”


    “好。”


    何笙尧嘱咐完何生,和云渝站到一块,目送三人离去。


    彦博远走在中间,身材高大,混在黑压压的人堆里,云渝也能看见,直到拐过弯,消失在视线中。


    “我回去也睡不着,他在考场里作答,还有个事干,我在外头,心里没一点谱,慌得紧。”云渝双手绞着帕子,帕子上有擦拭彦博远额角时留下的气息。


    “城外有个道观,里头供着文昌帝君和魁星,那里的魁星楼听说很灵验,我们要不要也去拜拜。”何笙尧没睡醒,打着哈欠,“回去眯会儿神,等城门开了出去。”


    “闲着也是闲着。”


    秋季天渐寒,又是夜里,一阵风吹来,云渝打了一哆嗦,想念起暖和的被窝。


    两人说定,辰时去城外吃碗素面,上山求个神。


    床榻被丫鬟整理过,不如醒来时温暖。


    云渝裹紧被子,迷迷糊糊入睡。


    道观在城外山顶,近日科考,这头人也多,有的是替家中儿女祈求的妇人,还有像云渝、何笙尧这般为贡院中的伴侣求神参拜的。


    游人可去山脚的茶棚处买一册地经,上头标注着上山的路线,可以途经哪些景观,不同方向的参拜路线规划得一清二楚。


    何笙尧买了一册,摊在桌子正中,和云渝一块看,吹口面条,鼓囊着腮帮子,和云渝研究上山的路线。


    “这怎么还有月老树,不是拜科考的观吗?”


    云渝将嘴里的面条咽下,指着魁星楼前的一处空地问,那处空地画了棵大树,旁边写着月老树,求姻缘不是应该去姻缘庙吗?


    “这怎么还有菩萨观音和弥勒佛。”云渝把地经翻过一面,“这是道观还是寺庙?”


    “这年头,还分什么道观寺庙,没把山精野怪放进去就不错了。”


    听到“山精野怪”四个字时,云渝嚼面条的动作一顿,眼睛闪了一下。


    何笙尧没发现云渝的异样,继续道:“书生郎君受欢迎,寻常的姻缘庙里头人杂,不像科举庙,来求保佑的不是书生,就是书生的家人,到科举庙里求,指不定就碰到看对眼的书生,有买有卖,寺庙卖个红绳锁扣,能赚不少钱。”


    何笙尧说完,抱起面碗喝汤,墩墩旋完,掏出帕子一抹嘴巴:“年轻人就爱这些,花里胡哨,年纪大的也不管里面供着的是什么,观里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一股脑挨个拜一个遍,就是圆满了。”


    语气充满不屑,明明自己没几岁,说出来的话,活像七老八十,老气横秋的古板老爷。


    云渝闭嘴,把即将吐出的话收回。


    他小时候跟着大人去过寺庙,里头姻缘树旁不止有求姻缘的,还有卖同心结、同心扣、同心红绳。


    适龄的哥儿、姐儿,或者大人买了红绸,识字的自己写名,不识字的托店家写,将红绸高高抛起挂到树梢去。


    云渝那时年纪小,求不得姻缘,也没良人伴侣,想玩抛红绸的游戏没理由。


    彼时两个爹瞧出小云渝的心思,买了红绸写上自己的名儿,交给云渝抛。


    云渝人小身子矮,高高抛起,架势做得足,但也只将红绳挂到树腰处。


    “渝宝儿真厉害,一抛就抛挂住了,阿爹抛了几回都抛不上去。”


    “骗人。”小云渝噘嘴不乐意了,“阿爹明明一次都没抛过。”


    “你没见到的时候阿爹抛的,阿爹才不骗渝宝。”


    小云渝这才展颜,努力抬头去瞧树腰上摇曳的红绸。


    云渝暗暗发誓,等他长大了,定要重新掷他一回。


    吃完素面,歇息了一会儿就开始爬山,云渝和何笙尧出行,后面跟了车夫和小厮,香料油火有随从拿,两人轻便前行。


    山道和缓易行,野桂飘香,走走停停看看风景,半点不累地踏进了寺庙的地界。


    先去拜文昌,供着文昌的殿中有抽签问卦的,抽得上上签自是最好,定心等待便可,但要是求的签不好,那就是徒增烦恼。


    云渝和何笙尧不想让本就慌乱的心神更乱,两人均未求签。


    拜完从正殿出来,沿着山道走一刻钟就是魁星楼,来到此处的香客,无一不诚心实意,三跪九叩,登楼参拜。


    云渝同殿中众人一般,面对手握毛笔,脚下踏鳌头的魁星神像,虔诚跪下,心中默念,求彦博远此番得偿所愿。


    云渝现在手头宽松,参拜完后去侧殿捐了点儿功德钱,何笙尧自不必说,家中富裕,捐了不少。


    出了魁星楼,就是地经所标的月老树。


    月老树不拘品种,一般由树冠如盖的老树担当,魁星楼前的是棵银杏。


    脚下土地铺了一层金黄杏叶,树上挂满红绸缎子和铃铛锁扣,金色枝叶与红色飘带交织呼应。


    云渝看得眼热,往旁边偷瞧,求姻缘,写同心结的招牌大字格外醒目,他又回头往楼里看了眼,何笙尧排在他后头,现在还没出来。


    云渝心痒,抿了抿嘴。


    夫郎与哥儿扮相不同,云渝站在原地不动,又不似等人,眼神不住往摊子上看。


    “夫郎,来写个同心结吧。”摊主招呼客人。


    云渝走不动道了……


    “一根红绸十文钱,夫郎可要代写?”


    “多谢,不必,我自己来。”云渝沾墨落笔。


    日日用彦博远的写的字帖临摹,云渝现今的字迹已有彦博远笔下的风骨雏形。


    红布窄条上,彦博远、云渝两人的名字紧紧贴在一起,云渝站在高大树下仰头望树顶,难掩兴奋。


    这次他定要甩到最高处。


    云渝深吸一口气,闭上眼摩挲红绸,默念祈愿,睁眼目光坚定,直指树冠,眼到心到,红绸尾端坠着红结,他惦着一端用力往上掷,写有他们二人名字的红绸在空中划出完美弧线,稳稳当当地落到树枝的最顶端。


    儿时期盼得偿所愿,云渝高兴得恨不得原地蹦跳两下,也就在这时,一道响亮欢呼从不远处传来,连带着还有对方蹦跶起跳时的动静。


    “我抛到树顶了!”


    语调充满骄傲,他超厉害!


    第44章


    云渝暗恼, 自己也该随心蹦跳两下,现在没了最初的冲劲,再蹦就差点意思, 他好奇何人如此率真。


    转头一瞧。


    正是在山下不屑年轻人做派的何某人。


    何笙尧发现云渝看过来,呵呵干笑两声, “真巧, 你也来挂同心结啊。”


    云渝:“……”


    他就不该担心被何笙尧瞧见甩红绸!-


    安平府鱼米之乡, 才子佳人众多, 府衙的贡院也格外的大些, 占地三十来亩,能够容纳上万考生, 如若从高处俯瞰, 一排连着一排的长条屋子连绵不绝,望不到头,黑压压一片。


    寅时,一声响炮准时冲天而起, 奏响礼乐,连着三声响炮之后又骤然一静。


    贡院门前立着高高的灯笼架子,考生们手里人人提着各色灯笼,又有天上的星子照路, 挤是挤了点, 但不用摸黑。


    考生分县点名进入, 进考场要过三道检查,每过一道, 文书就在进入许可的纸上盖一戳。


    科举考试检查严格,要把学子的东西全搅碎,掰烂了看, 衣衫不得有内衬,被褥只能单层,脱光了衣服,浑身上下摸一个遍,没有哪一处能被放过,头发都得散开抓两把。


    汉子和姐儿的科考不在一处,彦博远前世听闻姐儿那边是改检查为沐浴,换上统一服饰进入考场,待遇好上不少,不过进了贡院大家都一样。


    最后一道检查完毕后就能过龙门,进考场。


    贡院里头每个巷子一道门,巷子名按照《千字文》来,天地玄黄一路排下来,一个巷子十来间小屋子,比拴马的马厩还小些,勉强能站起身。


    一间小屋子配两块木板,既是桌椅也是床。


    两边墙上各有两块放木板的卡槽,白天一块木板卡上面当桌子,晚上两块拼一起,卡下面当床铺。


    三年一考,贡院三年一开,木板长久不用有虫洞,遇到腐朽严重些的,半夜睡觉都能将木板压塌。


    木板窄短,像彦博远这体型的人,只能蜷着身子睡。


    在号舍里,别人站直身子动动,彦博远还得歪着身子转身,大型猛兽被迫进了狭窄的牢笼,锁链加身,十分憋屈。


    每一排屋子,又有两间用作五谷轮回处。


    每次开贡院前,会把前一次的屎号子和普通的号舍放一块重新排,谁排到上一次的这两间,谁倒霉,书生圈里就说那人干过缺德事,这遭来报应。


    彦博远看自己舍号,是张字三号,和那倒霉地方有点距离。


    运气不错。


    棚子顶部也完好没漏洞,不用担心下雨漏水,遇到漏风漏雨的考棚,不光卷子保不住,人都能去半条命。


    院门一关,里头就是着火死了人,也不能开。


    一切看造化。


    身体弱的,沾点霉运的书生,还真能折里头。


    科举千万里挑一,不光挑学识,还挑身体素质和运气。


    每条巷子里有一个杂役伙计,称为“号军”,负责分发食物送水。


    彦博远带了块小抹布,找杂役要了水擦洗。


    之后数日,都是在这里头过,弄干净些,心里舒坦,更容易思考破题。


    地方小,也就擦个木板,擦完把东西拿出来一一规整,进考场检查时候被弄乱,现在得重新拾掇。


    打开装干粮的竹篮,彦博远忍不住叹气,贡院饭食难吃质劣,东西还少吃不饱,院内允许自带干粮,但干粮进去前会被严格检查。


    比如包子这种带馅料的,检查人员会掐开揉碎了看,汁水面团变成渣子,混在一块,根本没法吃,看着就倒胃口。


    彦博远带的是饼子肉干,饼子掰成了面粒子,肉干再掰掰就能成肉松了。


    搜身的人一天要过百人的干粮,又是翻文具、被子又是掰食物的,手干净不到哪去,彦博远只能催眠自己不去想。


    好在简单炊具也能带进来,到时候找杂役要壶清水,饼子肉干放里头当汤煮,不至于吃坏肚子。


    初八进场不考试,傍晚前全体考生入场,考场关闭。


    彦博远把炉子拿出来,找杂役要了水煮饼子肉干。


    肉干是云渝亲自做的,担心吃坏肚子没下重料,味道寡淡,好歹是个肉,就着饼子吃个七分饱。


    吃完饭,趁着没开考,站舍号前面,松动松动筋骨,开考之后就不能出来了。


    考棚条件不好,但彦博远风餐露宿过,两边书生睡觉老实,没有磨牙说梦话的毛病,他闭上眼,没一会儿呼吸就平稳了,秒睡。


    住彦博远对面的书生翻来覆去,睡一会醒一会,看见他窝着身子没动过,睡眠质量一看就好,内心羡慕,他这考试心态也忒好了点,这都能睡着。


    第一晚顺利度过。


    初九正式开考。


    考试用纸是来府城后去买的,三份官办纸张,对应三场考试,草稿用纸和答案纸放在一块,厚厚一沓,跟本书似的,考生在指定地点买下后,先填写个人信息,再交给布政司,进考场后再发回来。


    发完白纸,宣布考题。


    考题写在一块大木板子上,由监考官举着走一圈,是《孟子》《中庸》《论语》,诗为:春台晴望。


    彦博远将题目抄誉到稿纸上,在这陌生号舍中有了熟悉之感。


    他记性好,清晰记得上一世乡试的考题,与现在的分毫不差。


    原本脱离记忆的世界轨道,骤然发现了不变之处,彦博远反倒有些不敢置信。


    前世考完就复盘答案,后两场的考题也记得一清二楚,全看之后对不对得上。


    此次乡试高中的信心倍增。


    四书字数有规定,七百字为限,少了不行,多了更不行,可以修改,但潜规则就是别修改。


    一个字都别。


    彦博远心中已有成算,却也不能托大自负,一切稳妥为上,在稿纸上粗略写下第一题的答案,试图找到更好的回答,锦上添花。


    找杂役要了水煮开,把饼子泡开就着吃,勉强垫个肚子,吃也不敢吃多。


    如若小解,号舍内有便桶,若是大解,需由监考官带着陪同去,回来在卷子上盖个黑戳,时人戏称“屎戳子”。


    戳子盖多了,评卷人觉得污秽,成绩自然好不到哪去。


    题一道道破,稿纸写完,再誊抄答卷。


    沉下心思答题,天黑不点烛,彦博远用清水擦洗完就睡,白日再奋笔疾书。


    一晃工夫到初十。


    卯时响起炮声礼乐声,第一场考试结束,可以交卷了。


    交卷之后拿到出门许可的牌子,到门口等着,攒满一定人数,再开门放行。


    彦博远晚上能平稳入睡,睡眠充足,总体精神还不错。


    云渝一早就等在贡院外面,遵彦博远的旨,和何笙尧坐在马车里,喝着茶水吃着点心的等,时不时掀开帘子看看,仆从等在外头,眼观八路耳听四方,时刻注意着贡院那头。


    出来的学子各个萎靡,有的虽有笑容,一看就是题答得好,但也难掩面色的苍白,更有甚者是由人抬出来的。


    这才是第一场,后头两场,怕是要熬不过去。


    彦博远的精力,云渝清楚,但看多了面色苍白的书生,生怕彦博远出了意外,也是抬出来的。


    何笙尧该吃吃,该喝喝,看到担架上的书生一点不带慌的。


    何生临时抱佛脚的死样,比他们惨多了,两夜没休息好,对他来说就是洒洒水,何笙尧对何生放十一分的心。


    “你家的那个,壮得跟牛似的,你担心你家相公晕倒,不如担心院里头的床榻有没有被他睡塌,要赔钱来得靠谱。”


    话糙理不糙,云渝还真担心起彦博远把床睡塌,只能睡泥地来。


    “少爷出来了。”仆从见到了何生。


    何笙尧一把掀开车帘子。


    “相公,这里。”


    说完跳下马车,向何生招手。


    何生面色苍白,衣服皱成了咸菜干,嘴角带笑,想来答得不错。


    见到自家夫郎,加快了脚下的步子,到了夫郎跟前,就抱着何笙尧不撒手,“里头又小又臭,地上还有虫子,压根没法睡,困死我了。”嘴里打出一个长哈欠。


    “去马车里眯会儿,到家了我叫你。”


    谁家相公谁心疼,何笙尧准备了三驾马车,半拖着快睡过去的何生送到车里,跟云渝打了个招呼先走。


    留下两位小厮,继续等彦博远和向文柏。


    彦博远比向文柏早一点出来,他俩先后脚。


    马车摇晃,彦博远头搭在云渝膝盖上,精神气很足。


    街道上接考的人多,车马拥堵,一刻钟的步行距离,硬生生走了半个时辰。


    彦博远不困,和云渝在马车里聊考试题目、答题思路,说巷子里抬出去了几个书生,说考官,说饭食,也说思念,但他们也不过分开了三天而已。


    云渝说外头的日子,说自己抛红绸的事,从怀里掏出个物件,往彦博远手里塞,“给你。”


    “什么东西?”彦博远平躺着看云渝的脸,看不清物件,他将手举到面前。


    是个香包,底下的流苏垂下,拂在脸上,轻飘飘,软乎乎。


    “庙里求的符纸,保佑科考,求的时候,是想让你下次带着考试,后来一想不对,这东西算夹带,我就直接缝在香包夹层里头,考完了挂身上一样用。”


    彦博远把香包放鼻子前闻。


    是桂花,还有侧柏、冰片等几味中药材,自然纯净的药草,带着午后金桂的馥郁香气。


    两天没洗浴,巷子不通风,彦博远身上的气味并不好闻。


    云渝不嫌弃,给彦博远揉头按摩。


    车外杂乱的背景音,并不妨碍彦博远放松心神,闭上双眼,鼻子在香包前嗅闻,头皮上力度中正缓和的按摩,耳边听着云渝说在家准备好了饭食,回去洗漱完吃了好睡觉……


    云渝说两句,彦博远嗯啊两句回应。


    一口气说了多了,没听到彦博远搭腔,云渝低头看枕在膝盖上的彦博远,他眉目舒展,香包搭在脖子处,已然入睡。


    云渝停下手里的按揉,定定看着彦博远睡颜,低下头颅,在他额间落下一吻。


    “相公辛苦了。”


    八月十一,第二场开考。


    初八的经历复刻一遍。


    又是半夜出门,又是乌漆嘛黑的路,又是乌泱泱的人头,又是那些苦大仇深的检查人员。


    彦博远睡个饱觉,再次入场。


    第二场考五经,考前还得再默写一遍前一场的几句答案,证明两场考试为同一人。


    舍号不变,巷子里的人,还是那些人。


    有了前一回的经验,这回大家熟门熟路找到自己的号舍,试卷依旧是第二日下发。


    彦博远与两边的考生进行考前闲谈。


    能聊的不多,万能话题就是吃什么,但都到这里了,能吃的也就那些。


    做学问说四书又不行,多说多错,少说为妙。


    打个招呼,拉伸一下筋骨,结束。


    三日一过,十三号出来,回去睡一觉,十四日起早,再进来。


    第三场考策题,策题也有字数要求,不少于三百,不多于两千。


    抄誉题目,打草稿,抄誉答案。


    彦博远认真答题。


    第三场依旧考三天,八月十四到十六。


    科举越前面的考试越重要,评卷人赶着时间批卷,扫一眼头几题,开头几句就能大体定下成绩,到第三场考顺了,重要性下降,中间遇上八月十五中秋夜。


    前两场没信心的,或者过于有信心的学子,就会提前交卷出去过中秋。


    彦博远是后者——


    作者有话说:全书科举相关内容参考《科举史》及网络


    感谢小天使们的支持,啾咪(/≧▽≦)/


    第45章


    有自身的学识加持, 加上做过一遍真题,彦博远十分自信,预备十五日晚提前交卷。


    未时起, 就陆陆续续有人交卷,彦博远没被影响, 凝神查验答案。


    直到酉时, 确认答题无误, 彦博远交卷, 领了出门笺, 到门口等放行。


    贡院门口,零星停着几辆来接考生的马车。


    提前交卷这事没和云渝通气, 是以没人接他。


    彦博远就慢慢踱步回去, 路过夜食摊子,买了只烤鸭。


    八月秋高气爽,烤鸭冷了油腻,彦博远将牛纸袋揣进怀中, 借着商铺前面挂着的灯笼火光前行,回到住处时,云渝正在练字。


    一个大活人突然从贡院蹦出来,云渝又惊又喜:“你怎么回来了!?”


    “题答完了, 就提前出来了, 明儿个中秋, 考场里的考生出来了大半。”


    彦博远拿起云渝写的大字,笔墨流畅, 一笔一画微透纸背。


    学生好学,彦博远这个当老师的,油然而生出一股自豪, 将怀中烤鸭拿出,在云渝鼻子前晃晃,“路过烤鸭摊子,闻着香,就买一只片来吃,来府城前我装了一壶春三白,倒上一杯,和我一块赏月去。”


    云渝嗔他,“今儿十四赏什么月,累这么多天,洗洗歇息去。”


    云渝站在洗漱架前,拘水洗手。


    写字写久了,手心难免出汗,清水淌过双手,搓两下用干帕子擦干。


    彦博远在贡院里洗漱不便,出来又急吼吼往家赶,脸上沾了灰,本就不白的脸灰扑扑的。


    云渝擦完手,见他额角有灰,直接拿手里擦手的帕子给他擦了下。


    帕子划过的地方一条白,没擦的地方一片灰,交界地方是模糊的灰,直接成了花猫。


    云渝“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彦博远就着云渝洗手的水盆,拧干帕子擦脸,脸干净了,脖子还黑着。


    他精力足,三场考下来,屁事没有,灰尘一擦,就露出底下红润的面色。


    以前打猎的时候,为了追击猎物,夜里不光睡不了觉,还得处处留意警惕,考场的劳累,对他来说也是洒洒水。


    题目答得顺畅,没怎么耗费心神。


    刚考完,正是兴奋头上,云渝让他洗漱睡觉,他哪肯,“十四、十六没差,都是看月亮放松,不看月亮还有其他事情能做。”


    云渝秒懂,“你去洗漱,我给你拿酒去。”


    还是看月亮吧。


    看月亮,下酒菜只烤鸭不够,彦博远洗漱的时候,云渝借院里的小厨房,炒了两盘子小菜。


    彦博远泡个热水澡,将自己拾掇干净出来,又是个人模样。


    云渝已经把酒菜放到了院子里的石桌上,夫夫二人月下对酌,别有一番情调。


    第二日没正事在心头压着,两人睡到太阳当空照。


    兴南江流经山南府,城外有堤坝,中秋前后正是汛期,山南这边就有了中秋观潮的习俗。


    何生和向文柏还在贡院考试。


    彦博远已经牵着夫郎出城游玩去了。


    潮水汹涌澎湃,江浪如脱缰野马奔腾而来,水声轰鸣。


    潮水的每一次冲击都引得众人惊呼。


    人群熙攘,彦博远挡着人群,将云渝护在里侧。


    连日的考试,没让彦博远消瘦多少,云渝在考场外坠着心绪,两人站在一起,云渝的精神面貌,反倒更像进考场的学子。


    潮水翻涌下,水汽扑面而来。


    云渝看出了神,直愣愣地凝望汹涌的浪潮奔涌而至,又被坚固大坝拦回,“宁江县的汛期,不如这的壮观。”


    彦博远一怔。


    他光想着带云渝出来游玩放松心神,听到这边有观潮习俗,就带了人来。


    怪他,竟然忘了宁江县的水灾。


    周遭是游人激动的叫好声,江水一波接着一波冲击堤坝。


    大雨接连下了半个多月,雷雨多在夏季,但那一年,宁江的冬季却频繁有雷电暴雨。


    天光黑暗,闪电在空中游走,转接着便是磅礴的骤雨。


    宁江也有堤坝,也有潮水,也有观潮的消遣事。


    堤坝年年加固,抗下一年又一年的潮汛。


    那几日,闪电亮光接连不断,天上如同开了个口子,巨浪从上往下倒灌。


    宁江县里多年来积攒下的贪墨,在护卫着宁江县的江堤的深处,留下一道道裂隙。


    最终,这你一点,我一点的裂缝,在地基处汇聚,密密麻麻的细线变成了蛛网,在牢固的地基下钻出了孔,砸出了坑。


    天地不仁。


    可贪赃枉法的官,与庶民在人祸面前,却如此迥异。


    云渝静静看着面前的潮水。


    身边惊呼声散去,变为一声声求救声,又变为斥骂狗官的激烈声讨声,最终这些话全都消散在耳边,云渝望向彦博远。


    彦博远唇瓣嗫嚅,似乎想说些什么。


    少年人的声音澄澈清明,黑眸如流星,定定看着他,看着自己的相公,内里蕴含期盼。


    “彦博远,你以后会是个好官吗?”


    彦博远被云渝的目光牢牢吸住,仿佛能从那一抹弧光中窥到前世所为,今世所求,彦博远闭上双眼。


    云渝不急着催促,耐心等他的回答。


    世家豪族只顾着上面的争端,不顾百姓死活,彦博远心知他们行事作为,还帮着争权夺利,助纣为虐,不外如是。


    要说为民为国,不是没有,更多的还是为求权利的野心,他已在漫长的前路中迷失了本心……


    上一世他称不得一声好官。


    今生……


    沉稳如铜钟声般的嗓音,似金石般不可摧,紧闭的双目睁开,目光坚定,掷地有声。


    “会。”


    民为贵,君为轻,有人求权得利做官,有人为天下苍生做官,为民请命的官难当,没人比做过高官的人更清楚。


    一路走来,权力斗争,利益纠葛,富贵权势哪能那般易得。


    彦博远心知前路坎坷,并不畏惧,要在这道荆棘路上,搏出一条坦荡长途。


    上天待他不薄,不敢辜负苍生,不愿辜负云渝。


    为官者,一点小决策,便是万民的生计。


    彦博远不敢说自己未来一定是个事事不出错,人人都满意的官,但求问心无愧。


    潮涨潮落如人生,在起起伏伏之间往前行,后浪盖过前浪,往事不可追。


    得到想要的回答,云渝不再沉湎过去,看潮水涨落,觉出些趣味,渐渐入迷。


    关于巨浪的记忆远去,被和彦博远一起观潮的场景替代。


    同一时间。


    潮水惊涛拍打在悬崖峭壁上,泛起白色泡沫,尖锐的寒光迎面而来,划过长空,随着头颅的飞起,狂乱.交错的厮杀声停歇。


    随着匪首的死亡,追随大哥的小首领们杀红了眼,小水匪们却放下了手中的武器,老实投降,没一会儿,小首领们也无了声息。


    剿匪大捷,盘踞水面多年的成果,被将士们一一搜出,一车车珍宝从水匪的藏宝洞中运出。


    诸通指着身前的一个箱子道:“云兄弟,这些是你的。”


    军中惯例,战利品先给卖命的兵士分发一波,不拘山匪、土匪,还是敌国城池,有珍珠宝石也有金银钱财,按照军中级别大小功劳几何,逐级拿取。


    上头分完了,就轮到下头的挑,今日带队的是祁绍的副将诸通,他和云修关系不错,云修以往不拿珍宝物件,要的都是金银钱票,诸通就以为他这回一样,早早给他留着了。


    却不想云修不同以往,摆摆手,摇头道:“多谢诸将军,不过我想要那个。”


    诸通顺着云修指着的方向看去,目光落在了一座半人高的红珊瑚上。


    云修剿灭匪首功劳最大,诸通对待手下一向大方。


    藏宝洞中的东西一件不落具在此处,云修又是第一个挑,一眼就选了最值钱的。


    “以前让你拿宝贝你不要,只拿钱财,还以为你只爱黄白,没想到,是你这小子眼光高。”诸通摸了摸下巴,恍然大悟。


    他知道云修读过些书,原本是走科考路子的,参军是意外,在他眼中的读书人,就是那种表面视金银如粪土,背地里收受的贿赂,比武官杀人还猛。


    云修不加掩饰,回回都拿钱的人物少见,哪怕是穷苦人家出身的兵丁,时间久了,也不会只拿钱财,见了精致物件也会心动。


    云修难得有看重东西的时候,诸通想到了什么,半是打趣道:“我记得没错的话,你是不是还未成家,莫不是看中了哪家的姐儿,你是我兄弟,你和我说道说道,我帮你提亲去。”


    云修有没有看中姑娘,诸通一清二楚,兵士出入军营都有记录,云修一天到晚都在营里,营里连木桩子都是属公的,他能去哪看中姑娘。


    不过……


    诸通思绪一顿,收起打趣意味,这小子别真是想娶妻了。


    云修前段日子出去过,去的是城里书院,军营在郊外,这中间路途远,遇到了什么人,什么事情,也说不准。


    “哪家的姑娘……”诸通话没说完。


    云修就出言打断,生怕他给自己造出个老婆来。


    “不是,这是给我弟弟攒的嫁妆,先前只拿银钱是因为手头紧,物件摆设不好换钱,我想在嘉南置办点家产,再往前,就是因为不知道弟弟的下落,只想着攒些钱,让他和我一块来嘉南过日子,留着给他招婿用的。”


    现在弟弟有了夫家,他就在嘉南府多置办点家当,哪天弟弟想要休夫了,就把他接来嘉南,照旧过好日子。


    也许是诸通对机密要事过于保密的关系,他在私事上,就格外的大嘴巴子。


    云修不想前脚刚出这地,后脚就多了个莫须有的老婆,一通解释,没忍住把弟弟夸了一通,显摆自己弟弟是上天入地寻不到的好。


    “你早不说,你弟弟就是我弟弟。弟弟的嫁妆不能磕碜,这些东西你多挑几件,过后,你再去我库房选些,不用和我客气。”


    诸通哥俩好的拍了两把云修的胸脯,云修性子对他胃口,在祁将军面前得脸,自己又真有本事,升上去是早晚的事情,这年轻后生,他钟意得很。


    这里的水匪不比外头山匪,水路出去的都是富庶之地的精贵物件,海外异宝,水中奇珍,有些内陆见不到的好东西,云修没和他客气,除了那半人高的珊瑚,又另选了几样小巧物件。


    过后,当真去诸通的私库里寻摸了不少宝贝,一改往日做派,尽选好的拿,看得诸通一阵肉疼,好奇起让云修变化这么大的弟弟是何等人士。


    瞧把哥哥弄的,都成土匪了。


    与弟弟失散那么久,好好的白菜一找回来,就得知被猪拱了去,云修气得怄血,可纳入一生之痛。


    当时光激动和弟弟的重逢了,一时没想起来嫁妆这回事,到了嘉南,见当地的同袍成亲,才想起他弟弟的嫁妆还是那头猪攒的,越想越气,越气越想,于是就有了今天这一出。


    和村里农户预备的嫁妆不同,云渝的嫁妆是比照着镇上的姐儿预备的。


    镇里哥儿的嫁妆也不过是多条红布,云家却是准备了全套的首饰嫁衣,贫寒的家境,不能阻挡对幺儿的爱意。


    以前再是有心,到底不如现在。


    有给弟弟揽宝贝的机会,云修就是筑巢的鸟雀,管他是什么,能不能用,先拿回去再说。


    在诸通一脸不舍的目光中,云修满载而归,心里计划着还能上哪坑点好东西,正思索中,身后追上来一人,说祁将军寻他过去,问剿匪的具体事宜。


    云修叫人帮他把物品送回住地,卫所军营同普通的村落大差不差,就是多了一些演武场和大帐。


    最外围被田垄包围,中央的祠堂家庙这类建筑,则是变成了高级将领的住处和议事的地方。


    云修是白户,有自己单独的住处,但是是在内圈的外围附近,与普通兵士靠得近,目送下属牵着马将那批战利品往外去,云修收回目光,调转方向往正中的议事厅去。


    校场正中的议事大厅中,祁绍背对着入口,站在占据了营帐一大半的沙盘前,听副官的汇报。


    云修进来行礼:“参见将军。”


    听到他的声音,祁绍招手让不必多礼,“蒋力是你斩杀的?”


    蒋家舵盘踞嘉南江多年,水匪众多,是当地的祸害头子,百姓苦他们久已。


    “是。”云修浑身一凛,中气十足。


    少年人充满激.情的声音在帐中格外清晰,祁绍点头,问他详细过程。


    大方向的事情,祁绍已经听诸通说过,他还想听听云修那边的详细细节,他看着云修一步步成长,对他这回的表现也十分满意,当即下令给他升职。


    帐子里不光有主将,云修进来时,其余几位副将也在,祁绍下完命令,周遭人纷纷给他道喜。


    端了水匪的舵口,打了胜仗,就有庆功宴。


    云修没能及时回去整理搜刮来的宝贝,被留到了夜宴开始。


    祁绍治军严明,平日禁酒,只有特别日子才可喝,众军士难得有酒喝,各个敞开了豪饮,恨不得连酒坛一块吞下。


    酒量再大,也胜不住当水喝,平日里敢说的,不敢说的,趁着酒劲,便什么都敢往外吐了。


    云修从军满打满算不到一年,一个毫无品级的军士一路升到了百户,军人靠军功说话,云修能到现在这地位,全是他自己本事大。


    但他得贵人眼是事实,人又是从祁良那过来的,照这势头,早晚要和上首的副官平起平坐。


    冯则喝了马尿,脑子糊涂,觉着自己屁股底下的座椅似乎在晃荡,晃荡着要把他颠下去。


    第46章


    这不安迫切感, 使他要把话吐出来,他也确实吐了,充满酒气的话从嘴中倾洒, 一路喷到云渝的面前。


    “云总旗,哦不对, 该是云百户了, 我说你, ”酒精糊住了他的嘴巴和脑袋, 吞吐了好几下才得以继续, “你以前就是个读书人,好好的书你不读, 来这当什么兵, 但你来都来了,那就安心当你的兵,你现在又怎么着,想要回去读书了, 年轻人没个定性,我看你啊,也别回去读书了,要是不想当兵, 那就回乡里种地去, 要是哪天不想种地了, 你再去从个商,把这各行各业都干一遍……”


    许是醉酒的关系, 冯则说话断断续续,中间还要停顿一两下,皱个眉头思索一下下一句, 他想到了极其好笑的东西,斜耷拉着眉眼,呲着大牙,露出一个鄙夷的大笑:“到时候,你就发现,干什么,都不如回家找娘喝奶舒坦。”


    “我看你也别花这些功夫去试验了,就现在,收拾收拾滚蛋,回家喝奶吧你。”


    全场寂静,冯则嘴里火药味十足,是个人都知道是故意与云修打擂台来了。


    甭管醉酒,还是没醉酒的都停下了,实在放不下酒的,也变成了拿着酒碗浅啜。


    祁绍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饶有兴味地看向云修,好奇他如何应对。


    “……”冯则的话不客气,别人是如何冒犯他的,云修就如何冒犯回去,话语中的火药味不输对方。


    气氛一触即发。


    坐在冯则旁边的一位小将似乎想说些什么,急得拉冯则的衣袖,想打圆场,看了看云修,又看了看上首的祁绍,纠结着不敢随意开口。


    奈何冯则醉得分不清现实,把肩上碍事的手甩开,大咧咧继续喷火。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那些小心思,你瞒着别人瞒不过我,你最近三天两头往书院跑,我还特意去打听了。你小子是在找夫子呢,去的临台书院,我就是个粗人,也知道临台书院只收考文举的学子,军中儒学官入不得你云童生的眼,你不是要考科举是什么。”


    “怎么着,瞧不起当兵的是不是。”


    军中有负责兵士们的教习先生,朝廷重文轻武,想要参加科举的兵士极多,他们参加考武举多些,武科举虽是带武字,但也有文科,排兵布阵,四书五经一样不能少。


    出去外头找夫子算犯了忌讳,兵士日常操练,连家都不能时常回去,更不消说出去读书了。


    冯则大嘴一张,酸话一套接着一套,全然没了初开口的混乱,这些话,不知是在心里憋了多久。


    又找补几句,说自己是大老粗,阴阳怪气让云书生别见惯。


    读书可比当武将出息,你既然想科举,就索性辞军回家,别和我们这些大老粗抢活。


    云修不急不缓回刺,说就怕有人,武不行,文不就的。


    我文不行,还能转武的,你行么。


    冯则被说得脸色爆红,醉酒的红脸涨成了猪肝色,被气的。


    个小白脸,来他爷爷头上撒野。


    云修找准了他肺管子戳。


    但冯则是真没法回嘴,他剿匪的时候摔下了马,后面又带错了队伍,原本冲着匪头去的,最后摸到了下边一个寨子的茅房,旁边就是悬崖,连个鬼影子都没逮着。


    调转人马回去,主战场都被云修收拾完了,地上的血迹都冲没了,好不气人。


    于是冯则又是一通老话,反复强调,似乎说得多了,就成真的了。


    说一遍,加深一遍云修吃着碗里,想着锅里的形象。


    夜宴正中的动静闹得大,外围的军士发觉这边的状况,伸着脖子往里头张望。


    一时之间,四周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以及人群中细碎低压的讨论声。


    冯则见大家都听他说话,顿时觉得找到把云修踹远的机会。


    醉酒的人没理智,翻来倒去,越说越起劲,不给云修回嘴的机会,唱着一个人的独角戏。


    云修要去考文举,云修看不起当兵的,云修要抛弃祁大将军另起炉灶,说不准就是敌军派来刺探军情的。


    就在他越说越过分,要把云修定死在敌国奸细时,上首传来一记不大不小的杯盏放置声。


    冯则的努力有了回报,祁绍说话了。


    “冯则扰乱军心,醉酒闹事罪加一等,拖下去罚四十军棍。”


    祁绍挥手间,立在两旁的亲兵直接上前把人拖下去,当众就要那一顿打啊,冯则一脸得意,没弄清楚即将要被打的是谁,还一脸得意地看着云修。


    亲兵把他拖到营地正中时他还没醒神,颇为合作地趴下了身子,把自己想象成了云修,期待军棍的落下,狠狠教训他,最好能将他打残打怕,再也不敢来夺他的位。


    宽大的军棍落下,划过空气发出呼啸,硬实的军棍狠狠砸到冯则肥硕的身躯,隔着衣物,颤出两层肉浪。


    只一棍子,冯则混沌的脑子立马清醒,也让他不知所谓的大嘴发出了惨叫。


    明白过来自己干了些什么的冯则一阵后悔,后悔把心里话说出来,悔得他哭爹喊娘。


    他做什么要和个刚升上来的百户计较,本来还好好的,这回名声是彻底臭了,不光没用还善妒。


    负责行刑的军士撇撇嘴,还指挥佥事呢,这叫法还有脸说云修小白脸。


    呸!


    众人早看不惯他平日行事,手下半点没藏私,一身力气全使出来送给他,棍棍到肉。


    一棍子接一棍子,两边各站一人交替扇打,四十军棍很快打完,冯则也和死猪一样,被拖了回去养伤。


    未来少说有三个月没法出来蹦跶。


    挑事的人解决了,云修这个被挑刺的也没能落下,冯则说他找夫子的事情,云修没有刻意隐瞒,祁绍一问便知。


    就算云修真是自己想去科举,祁绍也不准备拦着。


    他惜才,现今朝廷当文官比当武官好,虽是不拦着他去找夫子,但也不能半路跑了。


    既然想从文,那便去经历司。


    “回将军,属下是在找夫子,但不是给属下找的,而是为属下弟夫寻的,他是读书人,老家那边没什么夫子老师,于是托我帮忙留意。”


    “你弟夫?”祁绍想了会儿,“是不是青竹书院那个,与你一块打老虎的?”


    这事离得不久,又是关于老虎这种少见事情,祁绍有点印象。


    “将军好记性,就是他。”


    祁绍没再说话,倒是一旁的副将开口,“那人我也记得,他今年下场吗?”


    得到肯定的回答,那人继续说:“那如何要来这边找师傅,考中举人,直接拜朝里的师父,你在这边找师父,他也不过来,怕是不好办。”


    好夫子挑学生,彦博远不亲自过来让夫子考教,又不是当地出名的才子,哪怕寻到夫子,怕也是难合心意。


    将士所言不差,云修找夫子也是这个状况,但他也不好说弟夫的打算,只说尽力找着,到时全看弟夫的意思。


    将士们就着这个话题说了两句,便放到一旁。


    祁绍的印象,只停留在他打老虎的事上,至于关于文采方面的并不了解,遂也不准备掺一脚,又得知云修要给弟弟补嫁妆,大手一挥,给他添了几样。


    将军给礼,下官们紧随其后,一场宴会下来,云修又是满载而归,拿着先前积攒的银钱,去了首饰铺子,按规矩打了一套哥儿戴的头面。


    嫁妆备全,把东西攒一块儿,找了家镖局押送-


    白日里人群聚集在城外观潮,到了夜间,城中挂起各式花灯,游人一哄拥进城游灯会。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常年深处闺中的姐儿、哥儿趁此机会出门游玩,有情人约在灯会中成双入对。


    逛灯会,自然少不了猜灯谜这一环节,虽不如元宵时的盛大,但有乡试的加持,府城人多,商户们早早准备,在铺子前挂起长排灯架,底下站着不少从贡院提前出来过中秋的学子。


    有人连续猜出十数道灯谜,围观的人发出惊叹声,街道上洋溢着热闹的氛围,云渝和彦博远并肩而行,夫郎貌美,郎君俊俏,惹得路人频频侧目。


    一眼惊艳,二眼再看,仙人美则美矣,但是也忒食人间烟火了些。


    汉子手上拿满了小食,其中不乏有啃咬过的痕迹。


    彦博远口腹之欲也重,和云渝一路买一路吃,云渝吃到不好吃的,就伸手往旁边一递,彦博远自然地接过,当夫郎的垃圾桶。


    要是吃到好吃的,云渝也会给彦博远尝尝味,云渝爱甜,彦博远口味偏辣,两人手里的食物换着吃,云渝吃彦博远的东西,嘶哈嘶哈吐舌头,辣的。


    游到深处最大的花灯架子时,没吃正餐的夫夫二人打着饱嗝,再也塞不下一点。


    “猜灯谜吗?”云渝将最后一口签糊鱼饼吃下肚,拿帕子擦干净嘴,顺着人流的方向前进。


    彦博远顺着云渝的视线,一座绚丽的灯楼伫立在前方,上头缀着各式各样的花灯,其间最炫彩夺目的,就属最顶端的一盏金碧游鱼花灯。


    红金色锦鲤游弋于粉色荷花之上,荷花无风自转,每瓣花瓣下方坠一条镶嵌银丝的飘带,转动间,发出柔亮流动的银色光带。


    走近了才发现,那飘带就是谜题。


    “这灯是由城东的刘大师亲手设计制作,刘大师可是为宫里制灯的手艺,荷花九轮,一轮九片,每一瓣花片就是一道谜题,九九归一之意,共计八十一道谜题,这灯不止谜题多而难解……”


    摊主卖了个关子,催促声多了才为众人解释:“你们瞧里头的莲心。”


    竹制的长钩勾住花灯的灯头往下,锦鲤中的烛火稳稳当当,半点不晃,“莲心内置有机关,光把这些灯谜猜出来还不算完,还得操作机关,将这荷花的花托点燃才是本事。制灯的师傅说,这灯耗尽他一身本事,猜谜无须铜板,只求个有缘人,这灯从制成至今多年,到我手里的时候恰巧整五年,每逢灯会,我便在此设灯楼,只遇到一人将灯谜全部解开,但也只解了谜题,点不燃灯芯。”


    群众哗然,“嚯,这般厉害。”


    “有没有人去试试。”


    身旁有哥儿或是姐儿的汉子摩拳擦掌,想在人前表现一番,奈何没一人将题全部猜出,成绩最好的到第二轮就败下阵来。


    为防止有人拿前人成果走捷径,花灯拿下后,限时看题限时答题,写下答案后交给店家评定,只念错几题对几题。


    这头热闹,花灯架子上的所有花灯,都可以用猜出的灯谜来换,锦鲤花灯不需要买谜题,其余的需要用谜题来换,五到十文钱一个谜题,每一层对应的数量和题库不同,最底下的最便宜,依次往上递增。


    来猜锦鲤荷花灯的少,普通花灯的多,店主收钱笑得见牙不见眼。


    能在云渝面前当孔雀的机会,彦博远自然不会放过,他是被最高处的花灯吸引过来的,彦博远力求尽善尽美,准备开屏。


    “公子要哪一盏花灯?”老板忙着收钱给灯谜,匆匆一瞥,又立马被面前人震住,好一个俊相公,只见俊郎君指着最顶上的花灯道。


    “我要最上面的那盏荷花灯。”


    第47章


    “好嘞, 公子稍等片刻,待我将花灯取下。”


    摊主拿出一竿系有铃铛的特制竹竿,清脆的铃声穿透人群, 发出快来看热闹的信号。


    竹竿顶端弯折,摊主轻轻一搭, 精准将其搭在灯笼头上, 钓鱼一样把灯笼勾到彦博远面前。


    灯笼高悬在架子顶部时, 只注意飘带上的灯谜, 灯笼放下后与制灯师傅的字迹近距离接触。


    这字……


    彦博远心中叹气。


    他自己要求高, 才有今日毛笔字的风骨,这字放远处飘带上还当个花纹看看, 轮到读字的时候, 就觉得不太行了。


    说不太行,还是保守的说法。


    如若是以品评的说法,彦博远不假思索就是四个字:鸡爪子爬。


    摊主说是两关带走花灯,看到这字, 合理怀疑是三关,第一关是辨别字迹。


    民间匠人大多不识字,想来这字是匠人师傅写的。


    “公子,可以开始猜灯谜了。”摊主在摊桌上立起一炷香, “一炷香的时间解谜面, 时间一到, 公子来这写谜底,写谜底也是一炷香, 只不过是这个香。”


    摊主又拿出一根只有食指长的细香。


    彦博远点头表示明白。


    字丑了点,但也不是认不出。


    彦博远挑起一条飘带看谜题:戍边(打徐妃格形容词一)[1]


    又挑起一条:三更残月映花前(打中药名一)


    牵牛打草、虎蹲炮……


    彦博远看一条飘带不过瞬息,在店家眼中就是每个灯谜扫过一眼, 就去看下一条。


    面上不显,心中摇头,这速度怕是光看字去了,脑子都没过,又是一个上来装样的。


    八十一条飘带,彦博远不过片刻便看完,心中已有答案。


    彦博远挺起胸脯,对着云渝露出一个胜券在握的笑容。


    案子上的香燃了不到三分之一,彦博远说要写谜底,摊主诧异:“公子不再看看?时间还有。”


    “不必,我已经有答案了。”


    摊主再三追问彦博远是不是要提前写谜底,彦博远确认。


    周围看客起哄,让老板快些拿笔墨。


    摊主无奈摇头,将未燃尽的线香熄灭,又换上一根短些的香,拿出笔墨,让彦博远写答案。


    云渝在人群中听着身边的起哄声,再看彦博远凝神写答案的模样,那姿态一出,云渝觉得这波稳了。


    相公虽然爱在他面前显摆,但都言之有物。


    云渝莫名有些牙痒痒,手摸向腰间挂着的牛皮纸袋,掏出粒山楂糖丸往嘴里扔,配着彦博远的英姿,咬得嘎嘣响。


    台上的彦博远提笔蘸墨落笔,一气呵成,川芎、走马看花、对牛弹琴……


    九轮灯谜轮轮侧重不同,其中又穿插几道不同风格的谜面,让人一下子摸不着头脑。


    八十一道谜底,按照顺序从下往上写,一字不差,一题不乱,又是一道挑战。


    彦博远两世通读典籍,脑子活络,轻而易举全数答对。


    摊主拿谜题本子一个个对,对到第十题时面露欣赏,对到第四十题时满脸诧异,到了六十题满脸期待,到七十题后就是紧张的额角冒汗,嘴里忍不住念出了声。


    “七十九永和、八十光宅、八十一归妹以须。”


    竟然全对!


    摊主捧着册子的手微微颤动,还以为遇上个装样的,没想到是他狗眼看人低,有眼不识泰山了。


    “恭喜公子将灯谜全数答对,接下来,只需将这莲房点燃,这灯就归公子所有了。”


    前后态度脸色转变飞快,面上看不出一丝轻蔑,只剩恭敬与逢迎。


    本事大的文人嘛,摊主可喜欢。


    在摊主不舍又期待的眼神中,彦博远摸到了花灯。


    想到适才他一笔不顿地将灯谜全数写出,摊主同其余围观群众一样好奇他能否成功。


    这灯是摊主机缘巧合下得到的,制灯的师傅来历,他也不甚清楚,初见这灯时,就被那精湛的工艺惊艳,软磨硬泡使了许多功夫,才央来代寻有缘人。


    他自己私下里也偷偷琢磨过,他有谜底册子,也没琢磨出个结果,现在来了个本事大的,摊主探着脖子看彦博远动作,他离得近,看得也最清楚。


    灯笼不过一个人头大小,本体是个重瓣荷花,荷花斜上方有条锦鲤。


    游鱼由一根极其细小的银杆撑起,那银杆只比银丝粗上一些,离远了些就瞧不见了。


    鱼尾自然摇摆,绕着荷花游动,鱼眼极其逼真,随着鱼身的摆动转动。


    花瓣上的细微气孔与镶嵌金丝的鱼鳞光泽,清晰可辨,仿佛是真花真鱼,自成一方天地。


    从外面粗略看,最明显的机关,就是那根牵连起锦鲤和荷花的银杆。


    彦博远观察游鱼转动的方向,杆子末端藏于荷花内芯,看不到里面的轮轴,又转去看鱼眼睛,很多机关都放在眼睛上。


    彦博远戳了戳。


    没变化。


    莲房上的莲子孔洞里被一层东西蒙住,烛火只能从旁边的荷花花瓣中透出,想来要点亮灯芯,就是将那层阻挡物移开。


    彦博远看向距离游鱼最近的一朵花瓣,试探性地将手放到花瓣上,指腹轻碰,手下触感如真花,丝滑柔软,花瓣也和真的一样轻柔下陷。


    旋即,花瓣转动,锦鲤的头调转了一个方向,换了一个方向转圈,九轮花瓣,一下子全活了,九轮皆转,如微风拂过水面,池中荡起涟漪,带动水上韶华。


    “那鱼活了,荷花也活了。”


    “好厉害的手艺。”


    “没听刚才摊主说的,制灯的师傅是给皇帝做花灯的呢,能不厉害么。”


    围观群众发出阵阵惊呼,挤着往前要看花灯。


    彦博远发现云渝踮起了脚,于是转了个方向,原本是斜面对他,这回转为正对往他那走了半步,离彦博远最近的人,从摊主变成了云渝。


    摊主只能看到彦博远的背影。


    摊主:“……”


    摊主想跟着挪,但考虑到围观群众,他不情不愿地离远了些,给别人腾出空隙看花灯。


    花灯转动的这点把戏没把摊主唬住,他碰过花灯,知道这机关,后头还有得看呢。


    围观群众越来越多。


    隔壁卖花灯的摊主来凑热闹:“今年能解开吗?”


    摊主抬抬下巴,让他自己看吧。


    众人的目光汇于一处,花瓣转了一圈后停下,彦博远发现原本碰的那瓣花瓣,在原先基础上向左移动了一格。


    思索片刻,去看花瓣下坠着的飘带。


    灵光一现,谜底就在谜面上。


    八十一道谜底,八十一个字,是首情诗。


    那诗是上任太师年少时所作,隔得时间远了,没多少人知道。


    彦博远前世在翰林待过,闲来无事时会翻看院中无归属的集册,诗就是在那时看到的,有了头绪就容易很多,之后就是实践。


    一瓣花叶一个字,碰一下转一轮。


    鱼嘴所对之处不动,转过几轮,定下最底端的诗句最后一个字,莲蓬上的六孔亮起一孔。


    得了验证,彦博远继续尝试,转到第四轮,花心依旧只有一点光亮。


    前头那位破到这关,却心志不坚以为自己出了错,心态不稳最后乱拂一气。


    摊主见彦博远没半点迟疑,灯芯只亮一点后,半点不迟疑,继续转动花瓣。


    九轮全部转动一遍,灯芯依旧只亮起一颗。


    彦博远停下手,众人也跟着提起心神。


    就在摊主以为又是一个解不开的人时,彦博远重又开始转动莲花。


    鱼嘴所对之处,反方向转动荷花,一轮又一轮。


    彦博远越转越快。


    手下动作转过几轮,越发坚定迅速。


    人生往复轮转,志坚才能长久。


    彦博远翻看过的那册诗集,上面全是前太师少时为追求爱人做的情诗册子。


    太师苦求不得,谜底情诗是册子里的最后一首,不止诉情,更多的是表达情意不绝,坚持不懈的决心。


    轮毂拨转数千下,众人只见那荷花在彦博远手中逐渐绽放,跟看大戏般,眼花缭乱。


    九重复九重,直到瓣瓣流转九九八十一下,莲花彻底盛开,从内陆续游弋出九尾小锦鲤。


    随着最后一重轮转,原本的那条锦鲤分裂成为两尾,成双出对带着周边小鱼,在盛放的荷花旁跳跃浮动。


    荷花大盛,莲心放彩,花瓣上柔和的光亮也瞬间绽放出绚丽金光,鱼跃荷花跳龙门——灯芯亮了。


    “解开了!!”


    摊主激动,伸手想要去看,彦博远先一步将花灯递给云渝,摊主伸着手尴尬地转去摸鼻子,差点忘了,那花灯已经不是他的了。


    “好漂亮的花灯。”


    “这灯真好看。”


    “那是哪家的郎君,怎么从未见过……”


    人群往里挤,彦博远察觉花灯有一丝震颤,手下一顿。


    “怎么了?”云渝伸手即将碰到花灯时,彦博远突然收回手,耳尖一动,灯笼内部有爆破之声传出,他本能往后退,远离云渝后,把花灯往上抬了抬,“你离远点,里面有焰火。”


    话音刚落,就听嗖嗖数声,数道流火从莲房孔中冲天而上,组成赤色火凤,在天际遨游久久不散。


    众人被这变故惊得一愣,继而人群更是激动地夸赞。


    谁能想到花灯还能当焰火放。


    云渝也被这意外一幕惊住,嘴巴微张,眼冒星光。


    彦博远却是蹙眉。


    那焰火不像观赏之用,反倒是,更像在给谁报信……——


    作者有话说:注[1]:灯谜均出自《灯谜趣事》


    感谢小天使们的支持!超级无敌爱你们!啾咪(鞠躬)(飞扑)(贴贴抱抱举高高)~\(≧▽≦)/~


    第48章


    每到节庆时节, 府城最大的酒楼汾泸楼就一座难求,此时顶楼雅间之内,两位耄耋老者相对而坐, 执棋对弈。


    粗略扫去是高手对弈现场,仔细一看, 棋盘只是道具。


    执黑子之人只放了一半心神在棋盘之上, 时不时饮上一口热茶, 对面之人在他喝茶的间隙, 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改棋, 将围困自己的黑子挪了两格。


    “姓裴的,该你了。”刘大山催促。


    裴寰不用看都知道刘大山干了些什么, 假装没看到, 随意放下一子,就把改动过的棋盘重新打压了回去,低头吹了口热茶。对手的敷衍惹急了刘大山,自己先不干了, 双手一推,棋盘上的棋子哗哗响,黑子白子混做一团。


    “和你下棋没意思,不下了。”


    “和我下棋没意思, 还回回叫我出来, 铁打的棋局流水的理由, 今儿中秋下棋,明儿元宵的, 我看你就是心里挂念那破灯笼。”


    要说那灯笼到底是何其精巧绝伦,裴寰没见过,便就当是个花哨些的花灯, 想不通刘大山到底为何如此执着,做的时候也藏着掖着,给出去后才跟他说有这么一个东西。


    “怎么就破灯笼了。”听他贬低自己的作品,刘大山的眼睛瞪大,但又不想承认对花灯的重视,生硬转折,嘴硬道:“无聊的时候打发时间做的小东西,算不得什么,哪里值得我挂心。”


    话是这么说了,但神情作态就是另一意思,浑身上下就属嘴最硬。


    刘大山的嘴如同他的名字一般硬得很,在京中时没少得罪人,奈何技艺高超,他出身乡野,得裴寰荐举入的工部,裴家是京都名门,裴寰既嫡又长,毫无意外是未来的裴家家主。


    刘大山有这么一个出身豪族的贵公子护着,但凡长了眼睛的人都不敢给他使绊子,巴结还来不及,但之后裴寰辞官,他与裴家关系不睦,在京里也没朋友,一下没了靠山,墙倒众人推。


    刘大山在工部待不下去了。


    裴寰前脚踏出京都,他后脚就跟了出去。


    和他混在一块大半辈子,对方的臭脾气也不是一天两天,裴寰带着复杂的意味轻轻嗤了一声,没和他掰扯,越掰扯刘大山越上头,棋不下就不下了,


    “要我说,你想找能解开花灯的有缘人,当初就不该把灯给别人,拿在自己手里,全国游历,今年在安平,明年在兴源,广撒网快捞鱼,怎么也比现在这样钉死在安平府好。”


    至于京城这等聚集人才之地。


    他俩对京城没什么好记忆,自不会去。


    裴寰数次对刘大山抛出周游各国的计划,刘大山不答应,裴寰耿耿于怀。


    谁知这话一出,跟戳中刘大山身上的复读穴位一样,点了炮仗一样开始叨叨:“怪谁,还不是怪你,要不是你不告而别辞官,我用得着辞官么,我不辞官就不会流落异地,不流落异地就不会饿得半死去做劳什子灯笼。”


    一说这个刘大山就来气。


    要辞官提前告知他一声也好,新帝上位,他个太师提桶跑路算什么事。


    循着踪迹一路追,二十几年前的世道可不太平。


    到了安平穷得袖口兜风,只能原地驻扎,给一家灯笼作坊当师傅。


    想他辞官前也是个正六品主事的官,当真是虎落平阳。


    裴寰还算有点良心,听说刘大山出了京都,在刘大山做灯笼不久后寻过来。


    刘大山质问裴寰为何辞官,裴寰说厌倦官场,要过闲云野鹤的日子。


    裴寰说的时候手里提着蟋蟀笼,满不在意,刘大山还真以为他是自个想退,直到这么多年过下来,暗暗琢磨出点意思来。


    裴家姑娘是太子妃,太子继位就是皇后,裴家文有裴寰,武有安南侯裴大将军,妥妥的外戚干政之势,皇帝心腹大患。


    裴家弃文选武,裴寰跑了,小辈从军。


    新帝满意裴家的识相,放心地把兵权交到了裴家姑娘所出的皇哥儿手里。要是裴寰还在朝堂,皇帝夜里都要睡不着觉,全天十二个时辰都想着如何灭外戚。


    裴寰与刘大山重新见面后,裴寰提议游历山川,彼时刘大山做灯笼做出了趣味,又有先前流落的不好经历在,不肯离开。


    裴寰因不告而别心中有愧,依着人一道隐在闹市。


    一个当土财主,一个做灯笼匠。


    做手艺的人爱钻研,刘大山沉迷做灯笼后爱琢磨,合着以往做机关物件的经验,捣鼓出不少新鲜玩意,打出了名气,他和裴寰混在一块,当地的官员望族恭敬着他们二人,民间不知怎么就传出了他以前是宫廷匠人的说法。


    就在两人翻旧账,拌嘴拌得最激烈时,窗外亮起红光,空中惊现火红赤凤。


    “今年的灯会还有火戏?”裴寰转头跟刘大山说,一看,嚯,刘大山哪像一个七老八十的人,嗖一下窜到了窗前。


    火红的焰火照亮刘大山激动的脸庞,“有人将我的机关破解了,那是我做的焰火,快快快,赶紧去灯会。”


    刘大山说完,将裴寰抛在身后,噔噔下楼,一溜烟跑没了影子。


    可算是给他盼到有缘人了。


    刘大山一把年纪了,遇事还是急躁躁的,听他描述宝贝灯笼机关如何难解,在裴寰看来,再难解的东西他花得时间长些也能破解,何必舍近求远,去求外头不知何时到来的所谓有缘人呢。


    裴寰无奈摇头,他倒要好好看看那所谓的有缘人是何等模样,让刘大山焦心盼了五年。


    月过中天,街上的人渐渐变少。


    卖香包的小贩把周边东西收拾完毕,今日灯会客人多,没剩下几个,余下的几个准备拿回去自家用了。


    将货物规整好,问向面前站了许久,手里拿着一个摊子上的香包,眼珠子却不在香包上,东张西望活像贼偷子的客人:“我快要收摊了,你要的话便宜给你。”


    刘大山眼睛盯着前方说笑的夫夫二人,手里拿个黛色香包装样子,听到摊主问他,头都没转,盲放回摊子上离开。


    “唉,你这人……”摊主话还没说完,那人就没了影子,忍不住心里嘀咕,穿着打扮像个老鳏夫,还学人看香包,还不是不买,装什么样。


    正是这时,摊前又来了个身着锦袍大氅的富贵老爷。


    “客人来看看这个香包。”摊主压下先前不愉,给客人介绍。


    只见客人不待摊主说完,大手一挥,拿走刚刚那人放在摊桌上的香包,连带着摊主额前竹竿上挂着的香包一并拿走,“都要了,不用找了。”


    富贵老爷抛下一角碎银就走,那样子和前一人一模一样。


    两个怪人,摊主心中想法不说,面子上却是喜笑颜开,“多谢惠顾!”


    给钱的就是大爷,谁会和钱过不去。


    总共没几个香包,富贵老爷给的银子能买十来个,摊主愉快地收摊回家。


    裴寰把香包往衣兜里一揣继续去追刘大山,预备等回去了再把东西给他。


    刘大山现在可没空搭理他,人现在可忙,做着与他这个年纪极度不符合的行为——尾随人小夫夫。


    尾随就尾随吧,动静还很大,走路不看前面,不是撞到人就是撞到摊子。


    要不是前头夫夫两人眼里只有彼此,后面这动静能瞒着谁。


    裴寰想当不认识他,但身体又很诚实地跟上。


    前头的彦博远和云渝见了新鲜玩意侧目转头时,刘大山就慌慌忙忙找遮挡物,手忙脚乱拿身边摊子上的物件举到眼前,掩盖意图。


    想不让人发现都难。


    路人和摊贩投来好奇目光,有的摊主眼神不善,盯着他动作,防备着他行窃。


    裴寰就自然很多,两老头风格差异颇大,要不是后头那位给前面那位当钱袋子,都看不出两人是一伙的。


    要说刘大山为何不直接上前去找彦博远与云渝两人?


    全赖彦博远!


    一大把年纪的人说出来羞愧,刘大山以前被土匪打劫过,死里逃生有心理阴影,彦博远长得高大,刘大山莫名怕他。


    半个身子进棺材的人了,还怕一个小年轻,刘大山自己都觉得离谱。


    但当他靠近彦博远的时候,总感觉背后发凉,对方身上乌泱泱的黑气冲天,但细看之下又是一个好好的正气小伙。


    怪气得很。


    以至于刘大山跟了一路,硬是没找到机会上去。


    “喝饮子吗?”


    裴寰见前面夫夫二人分开,其中那个汉子往一个饮子摊那去,想到这人尾随一路也没喝上一口水,见拿着花灯的夫郎找了个椅子坐下,一时半会不会离开,他有些口干,客气了下,没等刘大山回话便也去饮子摊那头。


    刘大山好不易等到魁梧汉子离开,回头要叫裴寰一块过去,结果只看到裴寰的后背,喊又不敢喊大声,压着嗓子,“裴寰,裴寰,裴寰你回来,你去哪里……”


    追出两步没追上,反倒把自己的老腿累着了,顿时气急,这裴寰!


    人是追不到了,赶忙回去看花灯。


    一个已经跑了,另一个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跑。


    第49章


    好在云渝没走。


    裴寰放下心, 继续盯梢。


    眼珠子滴溜转,一会儿往裴寰那边看看,一会儿看看小哥儿。


    他是去找小哥儿, 还是继续等裴寰呢,刘大山有点纠结。


    原先打算的是与裴寰一道去看花灯, 光想着带裴寰, 一腔热血上头, 压根没想过有缘人不配合怎么办。


    若是独自上前与云渝搭话, 裴寰漏听某些重要的东西便得不偿失。


    正待刘大山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时。


    一名身着干净棉褂的小童眼珠子咕噜转, 看到矮凳上坐着的夫郎样貌,眼内闪过一丝狡黠, 佝起身子, 原本就不高的身形骤时又矮了几分。


    每到庆典市集这般日子,县衙会在人群聚集处放些桌椅板凳,让游人歇脚,和给钱让商铺老板挂灯一般, 热闹场子用。


    逛了快一个时辰的灯市,彦博远还好,云渝有些脚乏,彦博远就让他在原地寻个椅子歇歇脚, 他去买饮子, 一路逛买, 彦博远的荷包空空如也,云渝的荷包来时如何现在便也如何。


    彦博远囊中羞涩, 只能拿云渝的。


    拿也不多拿,守财奴一样扒拉钱袋子一个个数铜板,拿出后把荷包系好后还给云渝, 离开去排队。


    这时云渝正将钱袋放回衣兜,刚放妥帖,面前便有个黑影闪过。


    一个东西直往他怀里扑来。


    云渝第一反应扶住来人,把人扶稳一看,原是个小孩,手里还捏着半个糖人。


    幼童长得白净,身上也清爽,云渝心中一软。


    不知是哪家的孩子,在灯市跑闹摔了碰了便不好了,连忙俯身问询。


    他将人扶立起来,问道:“你大人呢?”


    小孩起来后软乎乎对着云渝说谢谢,继而四处打量人群,在云渝眼中便是在找大人。


    云渝耐心等待。


    小孩很快有了目标,那边有个胖老头,穿着朴素,神态局促,一看就很好欺负。


    小孩拍拍衣摆,冲着人群遥遥一指,道:“小叔叔,我大人就在那边呢,我没事,谢谢小叔叔。”


    云渝顺着他指头看过去,是个老人。


    他没见到小孩心虚的目光,好心说道:“那是你爷爷?我带你过去?”


    “不用不用,我自己过去就行。”说完这话,小孩挣脱云渝牵着他的手,冲那人飞奔过去。


    “爷爷!”小孩扬着手往刘大山那方向去。


    刘大山一直盯着云渝,自是看到了小孩与云渝的接触。


    离得有些距离,只看到动作听不到话。


    在小孩打量人群之时,他与小孩不怀好意的目光相撞。


    接着就是一迭声的“爷爷。”


    “!?”刘大山不确定地往周边观察,周边够得上叫爷爷的年纪就他一个。


    因为行事偷里偷气,他身边空了一圈。


    确定了,小孩就是在叫他,突如其来的孙子让刘大山发懵。


    直到那小孩嘴里叫着爷爷,却在到达他的位置后骤然加速。


    说时迟那时快,电光火石之间,刘大山陡然明白,歇息了没一会儿的老骨头再次爆发。


    一把拽住预备逃跑的小孩,阴恻恻开口:“孙子,你爷爷在这呢,跑什么。”


    小孩打着哈哈,“我瞧错了,我爷爷在那呢。”又是一指,指头正戳到一个留着花白胡子的老头——正是买好饮子回来的裴寰。


    裴寰:“谁家小孩,瞎说什么呢。”


    他儿子都没有,哪来的孙子。


    刘大山抓着小孩,“老实把东西交出来,别逼我搜你身,我看你也像是好人家的孩子,怎么小小年纪就不学好,尽做那些偷鸡摸狗的行当。”


    一看裴寰和刘大山认识,小孩心中一咯噔,立马调整状态。


    不怕,他还有后招。


    嘴巴一撇,眼睛一挤,张嘴就是嚎。


    “大家快来啊,这里有人贩子,这人是人拐子,谁来救救我,我不要被卖掉。”


    “你这小孩气死我了,恶人先告状,明明是你偷窃在前,等我搜出来证物,要你好看。”


    刘大山要被气死了,小屁孩不讲武德,可要好好教训他一顿,小屁孩既然无义,就也别怪他无情了,刘大山当即就上手搜查。


    一老头欺负小孩,小孩还说对面是拐子,怎么看怎么真,围观群众指指点点,有看不过眼的仗义侠士出手了。


    裴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也知道这小子八成有问题。


    “兄台且慢,怕是有些误会……”


    裴寰身手灵敏,挡在刘大山前头和仗义之士拉扯,给刘大山打辅助。


    彦博远买饮子时排在裴寰前头,比裴寰先回来。


    云渝被彦博远回来一打岔,瞥到刘大山和小童牵着手,就把注意力放心地收回了。


    用竹筒装着的温热饮子正适口,云渝抿了一口,奶香在嘴中蔓延,一路暖到胃中,这饮子加了奶又有杏仁香,是从隔壁章国传来的,经过几次改良,十分符合醴人的口味。


    “刚刚有个小孩摔倒了……”


    云渝对彦博远话还没说完,旁边就闹起来了。


    老头嗓音中气十足,骂小屁孩是小偷,小孩尖锐哭嚎,嗷嗷叫着人贩子拐小孩。


    就是在这闹市中也传出老远。


    云渝自不是聋子,把话听得一清二楚,想到刚刚那个幼童,截住话题,低头去寻钱袋子。


    一摸衣兜,果真空空如也。


    “快走,别让那扒手跑了。”云渝连忙拉着彦博远挤进人群。


    “让一让,那小孩偷我钱袋子了。”


    不远处的游人听到有受害者出现,谨慎的已经去摸自己的衣兜腰间了。


    扒手偷东西不会只薅着一个人来。


    有了云渝打头阵追过来,又有新受害者慢一步跟上。


    场面顿时混乱起来,各人有各人的忙碌,嚎叫咒骂四起。


    就在云渝挤进人群的同时,刘大山那边也搜出了物证。


    小孩顿时化身百宝袋,被刘大山提溜着往外倒宝贝。


    一个接着一个荷包被搜出,还有玉佩金银首饰,叮呤咣啷落了一地。


    这是来进货的。


    灯市人多密集,小孩子穿得人模狗样,少有人对个孩子设防。


    这场面着实少见,看热闹的和仗义出手的,哪还有不明白的,仗义出手的人当即转换阵营。


    七.八个人围上去,要扒小孩衣服,小孩也知道这波栽了,只能捂着脑袋求饶。


    还有那心术不正的,将手伸向地上的财物,被彦博远拦下。


    捕快很快赶到,与巡防营的人一同控制住场面。


    平民怕官府衙役,看热闹的当即散了大半,留下的便都是被偷的受害者。


    捕快当场将小孩扒了。


    从上到下,除了脸上没东西,发髻里、双肩、腰胯、大腿小腿,挂满了偷来的物件,随着赃物的离去,小孩整个人缩小一大圈。


    有人认领的物品当即记录在册后返还,没人认领的便和小孩一道送去县衙。


    人证物证俱在,一顿板子先打了再说,判刑也是打完之后的事情。


    事情完毕,人群散去。


    要不是有刘大山出手,这么多财物恐怕就要全进贼人的兜里,事后很难追回。


    云渝满含谢意地向刘大山行了个晚辈礼。


    刘大山摆摆手,不是很在意这些,比起这个,还是花灯更勾人。


    裴寰带回来的饮子尚且温热,刘大山呼啦啦往嘴里倒,两口就见了底,粗鲁地用袖口一抹嘴巴,砸吧两下,将废竹筒塞还给裴寰,眼神藏不住瞥向花灯。


    眼神火辣辣,云渝想当看不见也难。


    花灯打眼,一路上已经有不少人向他们打听在哪里买的,也有人出言要买,但花灯是彦博远送他的,云渝舍不得,但刘大山也算是帮助过他的人,他有些拿不定主意,捏着花灯柄的手攥紧了些。


    老头扭捏,大姑娘上花轿似的,刘大山:“你这花灯哪里买的,我看得眼热也想去弄一个。”


    熟悉的提问出现,云渝张口就是一套:“这灯买不到,是我相公猜灯谜赢的,这样式的花灯只有一个,不过这灯的店家那还有不少好看的花灯,就在宁远巷子那头,里头最大的花灯架子下面第一家就是。”


    “你相公猜的?”刘大山不得不将目光移到彦博远身上。


    彦博远正和裴寰说着话,感受到目光回视,眼神深邃幽暗,直勾勾望向刘大山。


    刘大山没由来一哆嗦,怵得慌。


    小哥儿温柔如暖阳,怎得郎君是这般阴沉晦暗的人物。


    刘大山怵彦博远怵得恨不得钻地里去,反观裴寰,同样是遭老头子,他也不是很正常,只不过他是表现得过于喜爱了。


    满眼欣慰地看着彦博远,仿佛是把他当成自家后辈一般。


    刘大山抖上加抖。


    今天一个个跟见鬼了一样,抬头望望天,月亮盈圆,穹顶明亮,皓月当空,不是见鬼的日子。


    把脑子里的想法放到一边,刘大山咳了咳,清清嗓子的同时给自己打气。


    他这年纪什么没见过,还能怕个小辈不成,他一点不怕。


    刘大山目光坚定,锁住彦博远,往前挪了两步,想了想又往后退了一步。


    还是保持点距离吧。


    他才不是怕,他是担心这小辈受不住来自前辈的威压。


    刘大山悄悄看一眼裴寰,发现对方盯着彦博远,没见到他这边的小动作。


    刘大山砸吧两下嘴,挺起胸膛耷拉着眼开口问彦博远,“听说那花灯是你猜灯谜猜来的?那么漂亮的灯,光猜灯谜就能拿到?”


    彦博远:“还要破个机关才行。”


    大山听完,心中得意,“那机关是不是很难。”


    前头来问灯笼的人不过问个店家,夸两句灯笼漂亮就走,问机关难不难的还是头一个,以为他是准备去破机关弄个同样的,彦博远道:“机关不是很难。”


    在彦博远看来,那机关最巧妙之处在于内里的火药,制灯之人对火药的把控极其精湛。制灯之人技艺非凡,想来轻而易举就能做出更加难以破解的机关,但花灯么,喜庆物件图一乐,难了反倒不美,将问题放到灯谜诗词上正好应景,说到底,难的还是诗词文采这方面。


    “不过你若想去买个一模一样的怕是没有,听店家说带着机关的灯笼只这一个,说是位姓刘的大师封山之作,老爷子若实在想要,可以去找店家打听打听……”


    刘大山哪是要灯笼,他是来问机关的,听到机关不难也没觉得对方高傲,正如他所说,机关算不上什么,重点是破题思路。


    一边的裴寰却像看到稀罕东西一样,难掩诧异看向刘大山。


    这人改性了不成,要是放往日里,有人说他做的机关易解,刘大山能跳起来打对方的头。


    今儿稀奇,竟然不生气,还莫名脸红,神色激动。


    就说让他少吃点乱七.八糟的东西,什么都往嘴里塞,这别是把脑子吃傻了,本来就不聪明……


    第50章


    “你是如何破解机关的, 快和我说说。”


    刘大山语气急促,面容抖擞,眼中是遏制不住的兴奋。


    彦博远见他如此激动, 又想到适才他介绍自己说叫刘大山,花灯最后那束焰火……


    彦博远心下一转, 琢磨出了点意思, 一改口风, 转而说设计巧妙, 将制灯师傅的巧思抬到警世禅语的高度。


    这倒也没那么厉害。


    年轻后生夸得他怪不好意思的, 刘大山喜形于色,只不过得意神色中略带着些羞赧。


    哪是那么高深玄妙的东西, 刘大山老脸通红, 花灯最初版本只需转动一次,做的时候忍不住念情诗,念了一遍又一遍,等花灯做成, 才惊觉其中塞满了机关零件,全然再加不进一遍。


    刘大山的羞恼藏在沾沾自喜的深处,别人或许看不出,但瞒不住裴寰。


    多年相处, 对方动动眼珠子就知道想干什么, 那点情绪轻松发现。


    这人到底在脸红些什么?!


    裴寰尚在疑惑, 刘大山与彦博远已然谈到诗词。


    下一秒,青年人独有的低沉声音, 与暮年老者的浑厚一道在裴寰耳边炸开。


    “……正是《惜朝集》末首,裴太师用情之深令晚辈叹服,可惜未曾与心许之人心意相通。”


    说到此处, 彦博远不加掩饰露出点恻隐之心。


    除了《惜朝集》之外,裴太师还有一册诗集,作诗时间紧随其后。


    里头全是酸言碎语,一看就是没追到人还不死心,像个蜚蠊一般背地里暗戳戳阴暗地窥视。


    世家公子清风明月的做派,求而不得后当真放手,只背地里说点酸话,不去打扰对方。


    初读时彦博远还是断情绝爱的性子,没甚感觉。


    世家子弟要什么人没有,看中了下狠手夺来便是,情不情爱不爱的,人先放眼皮子底下再说。


    时至今日重新回想,彦博远倒有了些易地而处之感。


    若是云渝对他视而不见,彦博远求而不得,骨子里的叛逆,与后天磨砺出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狠厉,容不得他改变强取豪夺的做派。


    但一想到云渝为此将他记恨,又心疼肝颤,若是放手定是不甘,当真不知如何是好,好在此等局面已不会出现。


    想想裴太师所作的那些酸话,句句未提心上人,字字写满心上人。


    彦博远一改从前的鄙夷,转而嫌弃人酸话说少了。


    换成他来,何止一册子,他能从自家一路塞到对方家门口去。


    刘大山听出彦博远话中的唏嘘,记忆被带回曾经过往之中,不见哀怨,收敛激动神色徐徐说道:“我倒不这么觉得,这诗中已经表达诗人求爱之心,有衔木填海之志,就算当时没与良人携手,这么多年过去,若是志坚未改,想必已然携手共进,心意相通。”


    顿了一顿,刘大山声音又拔高了些,似是故意说给谁听一样,继续道:“再者,对方若是无意,他也写不出这么多诗,对面早跑到他见不到的地方躲着去,哪能让他天天写情诗送去。”


    说完这些,刘大山老脸一红,欲语还休望了一眼裴寰,裴寰还傻愣着。


    刘大山心中暗啐,这老不死的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他到底听没听懂。


    我这说了一箩筐,别全说给空气去了,只得继续说下去。


    无外乎一些情情爱爱的,他素来不屑说这些,今儿借着彦博远这个工具人在场,一股脑将肚里的话吐了个精光。


    越说越兴奋,说到后来是直接对着裴寰言语,彦博远和云渝立在一边当陪衬。


    “……”彦博远和云渝无语对视,一脸菜色,就不是很懂现在的老头。


    这场面彦博远活了两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开了眼了。


    适才裴寰和他互通了名姓,彦博远没敢往前任太师上猜。


    这回见刘大山神色,细细一琢磨,有个大胆猜测。


    关于前任太师为何突然辞官有个野说,说他求爱不得,怒而辞官。


    那个求爱对象不是别人,正是工部刘主事刘大人,至于刘大人具体叫甚却是不明。


    汉子八卦起来什么都能说,后头又多了个说法,说是裴寰跟刘大人终成眷侣,一块过神仙日子去了。


    面前这两老头年纪名字都能对上,彦博远想不往那处猜都不成。


    这就给他遇上了?


    彦博远心中八卦之魂燃起。


    少见得想看热闹,暗暗回想之前听说的,什么诸如风流太师俏木匠的野话本子,预备着晚上躲被窝和云渝一块蛐蛐。


    八卦么,夫夫躲被窝悄悄说多好。


    云渝往腰间挂着的囊包里掏了掏,“吃零嘴吗?”


    先前买了些干货蜜饯,正好就着饮子和热闹吃吃。


    彦博远欣然接过,夫夫二人并肩站立,一块看两老头谈情说爱。


    此时刘大山已经说完,裴寰摸向胡须的手,肉眼可见的在颤抖。


    彦博远和云渝同刘大山一般,将视线转到裴寰身上。


    这戏刘大山唱完了一半,现下该轮到另一位主角念词了。


    裴寰扶着胡须,嘴唇微颤,只听一声低喃,“刘大山,你什么时候才能改改嘴硬的破毛病。”


    为了所谓的有缘人,刘大山回回灯会就拉着裴寰等消息,就这么等了五年,瞒了五年,嘴硬了五年,说起来,他是不是还要谢谢他起了这个想法的时间,不是十几二十年,加上手里留的那两年,也就区区七年。


    裴寰都不知道怎么说他个好。


    竟然是这么一个物件,原来就是这么一个玩意儿。


    裴寰屁股想都知道,又是刘大山嘴硬弄出来的事情。


    绕来绕去全冲着他来的,裴寰彻底没了脾气。


    没办法,还能离了咋地。


    裴寰越想越气,当初到底看上刘大山哪一点了!


    那诗是他写给刘大山的!写了一册子!全被刘大山给扬了,压根没传到民间。


    当真是有缘人呐,普通人压根接触不到这诗集册子,当真是撞天昏给他等到了有缘人。


    要是等不到,按刘大山这性子,是不是还要准备将那灯带进棺材里,到地底下继续找有缘人。


    少时对刘大山诉情,奈何刘大山都不喜欢哥儿,更别说汉子了,躲裴寰躲得麻溜。


    裴寰也是倔,写情诗送东西,嘘寒问暖牛皮糖一样。


    两男子可成婚,却不可同时身负官职。


    刘大山躲着见裴寰,裴寰为表不再纠缠的心,在工部为他谋了一职,两人这才重新热络。


    直到后面裴寰罢官,刘大山跟着辞官,一路到安平,成现在这个局面。


    定居安平城后,两人谁也没说开,就这么把日子过了,权当之前便是如此。


    虽说两人过着夫夫日子,但刘大山嘴比死鸭子还硬,铁嘴一个,还嘴硬说是兄弟。


    天晓得,谁家兄弟天天睡一个被窝。


    裴寰都做好两人便如此踏进棺材的准备,想不到这辈子还能等到对方软个嘴的时候。


    要说嘴是真硬啊,这都要靠个破灯笼借着别人的嘴说出来。


    裴寰的胡子在空中抖动,他气急,觉得胸闷气短。


    心脏病都要气出来了。


    一大把年纪,不是年轻小伙禁不住刘大山这么折腾。


    刘大山见裴寰呢喃了一句后连胡子都不摸了,眼睛瞪得凸起。


    这是太激动了?


    刘大山心中犯怵,面露忐忑。


    他好在有点自知之明,自己这个破性子,也就裴寰受得了。


    年轻时拧巴,老了更是觉得拉不下脸,于是将满腔爱意全投射到制灯大业上。


    到底良心难安,让裴寰等了那么久,觉得他没尝到点甜味。


    苦涩隐忍大半辈子,就想给他做个东西甜甜嘴。


    日日夜夜琢磨如何回应,最后搞出了个情诗灯笼。


    做完后老毛病犯了,藏在手上拿不出去。


    想天想地想出了个找工具人的昏招。


    久等不到自己想来也是暗恼,想着要不要去将花灯拿回直接给裴寰。


    但真要去做时腿像扎根一般迈不出去半步。


    一年拖一年拖到现在。


    三人目光汇聚裴寰身上。


    眼见人八十多岁的精神老头颤悠悠放下手,又慢悠悠摸向心口。


    刘大山心大,还以为人是开心的。


    彦博远心里一咯,这样子怕不是要晕。


    放下手中果干,紧张注意着。


    果不其然。


    只听裴寰喉口似有气声冲出,‘呃’一声,紧接着便是两眼一翻,向后倒去。


    “小心!”


    彦博远身形一闪,好险将人扶住,没让老头躺地上。


    刘大山老骨头慢一步,和彦博远一块扶着人,又是掐人中,又是扇巴掌的,看得彦博远脸都跟着抽痛。


    裴寰顶着巴掌印没醒,刘大山急得不行,“前头有医馆,快快,送医馆去。”


    人命关天的时候,刘大山腿脚不利索,彦博远背起裴寰,顺着刘大山所指方向奔去。


    云渝跟在刘大山身侧看顾,裴寰晕倒,刘大山看着也不太好,生怕两个一块躺着进医馆,当场来个大结局。


    中秋医馆早歇。


    彦博远老远见到医馆牌子便开始叫门,等到近前里头走出位药童。


    见一老一少飞奔而来,背上老的一动不动,忙进去叫大夫。


    “病人无碍,只是一时气滞不通,气积血聚于胸,开一味宽胸舒气的药,混着茶清送下,便能醒来。”


    没比病人年轻多少的老大夫在纸上唰唰写下一串药名,给药童去熬药。


    大夫的话刘大山也听到了,但人不醒他这心放不下。


    眼巴巴蹲在木板床边盯着。


    药材需要浸泡煎熬,大夫说人晕着没事,让人耐心等着。


    半个时辰后药童端着药回来,一碗黑汁下去,不一会儿人就醒了。


    “你吓死我了,有这么激动吗!”


    刘大山长舒一口气,他这年纪来这么一出,他脑子控制不住去想买什么样式的棺材。


    “活了一辈子,第一次见死蚌开壳,可不得吓一跳。”


    裴寰缓过气,从容不迫开口,“多亏崇之在场,要是只刘老头在一边,我这回怕是要死。”


    醒后见彦博远和云渝一块在场,裴寰就知道是他出手帮忙了。


    光是刘大山那身子骨搬不动他,话里也有意气气刘大山。


    刘大山听了果然生气,“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什么死不死的,祸害遗千年,你就是千年王八的命。”


    裴寰磨牙,到底谁才是祸害,现在被气到进医馆的,是他裴寰,不是刘大山。


    “回去再和你掰扯。”当着外人的面,裴寰不欲多说。


    刘大山要脸得很,家丑不外扬,回去再细细说道。


    反正裴寰拿他没办法。


    以防万一,刘大山让大夫开了些疏肝顺气的药丸子备着,免得再把人激动得厥过去。


    一辈子没在他这吃过几次甜头,裴寰真是不争气,一点甜头都接不住。


    刘大山失望叹气,以后还是不给甜头了,以前就挺好。


    幸好裴寰听不到刘大山的心声,不然都不用等到回家,现在就能再厥一次。


    医馆不留人,裴寰醒了便要回家,家中仆役没人去打招呼,不知道家主出了事,彦博远和云渝好人做到底,护送两位老人归家,再者好奇是哪个门里出来的奇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