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六月十八, 诸事皆宜。
溪水巷里头有民宅,不宜过早放炮仗扰民。
彦博远特意等到街市上人多后才点燃。
火蛇在地上蜿蜒游走,红色纸屑随着白雾腾起, 烟雾盖过了红色纸屑,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火药味。
镶嵌了金箔的牌匾, 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有间糕点铺”五个大字龙飞凤舞。
名是大家一块投票来的, 字是彦博远亲自写的。
彦博远写的时候一点没藏拙, 看家本事全用上了。
来道喜的书生一看那字, 还以为出自大师之手。
仔细一看下头落款彦博远, 被震得一点羞愧与嫉妒都无,除了震撼就是震撼。
人比人气死人, 人比奇才, 只想膜拜。
被爆竹“噼里啪啦”的响声吸引来的客人鱼贯而入。
与铺子合作的几家茶肆茶楼的掌柜也来了。
进门先和云渝陶夫郎拱手恭喜,彦博远隐在烟雾中,别人一时没瞧见他。
直到转了身,才发现彦博远, 掌柜们乐呵呵上前道喜。
生意是彦博远去谈下,招待的事也落在彦博远肩上。
“今日第一天开业,有什么照顾不周的,还望老板们海涵。”
“彦秀才这话折煞我等, 这是我等备下的一点心意。”众掌柜之首身穿绿绸锦衣, 略显富态的身躯拱手道贺, 示意下人奉上礼单,后头有人抬着个木盒子。
彦博远看上头都是用得着的, 其中最贵的怕就是一尊店铺摆件,知道掌柜们是特意选的实用东西,没出格的, 欣然收下。
“一早给掌柜们备下茶水点心,都是铺里卖的糕点,前头人多,众老板随我到后头小坐。”
隔壁院子伸过来的桂树枝丫修剪过,此刻底下摆了两桌,上头放着些茶水点心,前头热闹隐隐传来,闹中取静,别有一番滋味。
众掌柜的也不客气,各自找地方落座,喝茶品茗。
云渝在前头招呼客人,“今日开业大吉,糕点买三送一,客人要哪几个。”
账台后头的墙壁上挂着一大块价格板子。
彦博远写的馆阁体,又大又清晰,让排在队伍后头的人一眼就能瞧见,遇到不认识字的就听旁边人念。
“糯米方糕六块一份,一份10文钱,芝麻方糕一份15文,豆沙方糕17文钱,松花印糕16块一份,一份21文,绿豆……”
和李秋月熟悉的几个柳溪村婶子知道今日铺子开业,也特地前来凑个热闹。
李秋月也在里头帮忙,门口队伍已经排出五米远。
小小铺面挤满人,张巧云等人排在队伍尾巴处聊着天。
前头有识字的人念价钱,一路传到后头,让张巧云等人也提前知道了价钱货品。
“陶夫郎和彦夫郎倒是实诚,这价格和村里那会一样,半点没涨。”
镇上租金成本上涨,哪能想到和村里一个价。
众人心中对陶安竹和云渝好感剧增。
糕点乡下人买得少,这价格在镇上不说最低,平价两字却是甩不脱的。
老板掌柜都是一个村子出来的,天然有好感。
去镇上买糕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有间糕点铺”。
叶家男丁都被云修打得瘫痪在床,只有叶树和安翠兰还能下地走路,小儿子丁点大没屁用,全家重担全压在了安翠兰头上。
家里钱财只出不进,安翠兰愁白了头,拧着脸灰头土脸从药铺出来,手里抓的是买给叶杨和叶大的药。
心里直骂云修小兔崽子下手忒重。
一把药材一抓就是数百文,一个疗程下来,家中钱财见紧。
安翠兰正骂骂咧咧,上空突然一声炮响,吓得她心一颤,脚下不稳一屁.股跌倒,手里的药材散落在地。
虽没散出,但也将安翠兰心疼得不行。
“小畜生害苦我,老的小的都没用,连个小兔崽子都打不过,哎哟,我的腰呦……”
被长时间捆绑,直到叶杨转醒才得以解救,安翠兰身子也不爽利。
腰腿时不时抽疼,但想想家里瘫在床上的两汉子,舍不得给自己抓把药材。
掉在地上的药包里全是给汉子的,没她的份。
安翠兰扶着腰捡起药包,见人流都往前头巷子去,也忍不住好奇往前走。
腰疼走得慢,拐过几个弯才到地方。
里头瞧着有几个书生模样的在聊天,外头三三两两站着些人。
全然没适才一哄拥进巷子的势头。
安翠兰想那铺子也不怎么样,门口人都没几个,人少里头汉子还多,安翠兰在门口犹豫。
里头有香味传出来,闻着甜滋滋的,又好奇又不敢进去。
放在平日她就直接进去了,但现今家中情况,她只想瞧上一眼,满足下好奇心。
往周边看了一圈,见一群农妇打扮的人,在铺子不远处聚集,嗑着瓜子闲聊。
安翠兰舔了舔嘴唇,家中吃紧连瓜子都吃不着。
“大妹子,前头什么铺子开业。”
张巧云停下嗑瓜子,转向来人,答道:“是糕点铺子,他家糕点好吃还实惠,你可一定要去尝尝,刘婶子你说是不。”
叫刘婶子的妇人点头如捣蒜,“陶夫郎的手艺在我们村里可是出了名的,更不要说秀才夫郎的手艺,两人做的糕点那叫一个香。”
“就是,就是,新出的松花印糕好吃得紧,还有透花糍、红皮酥、丁香饼……别家店还都没有,听说是秀才夫郎给想出来的。”
“你说彦家一个秀才聪明,他夫郎脑子也灵活。”
“要不怎么说是秀才夫郎呢。”
众人纷纷夸赞,你一言我一语的。
安翠兰大体上听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秀才夫郎和另一个夫郎合开了家糕点铺子。
安翠兰撇嘴,难怪前头穿着书生儒衫的人不少。
听这群妇人夸完秀才夫郎夸到秀才身上,暗暗翻白眼,这不就是看在那秀才的脸面夸秀才呢么。
安翠兰顿时没了兴趣。
料想那糕点也不会多好吃,好吃的是秀才夫郎的名声而已,正要走,前头铺子中出来个妇人,老远冲这头打招呼,手里头还拿着几个牛纸包。
安翠兰顿住脚步,想看看来人有什么花头。
更有一点是,张巧云见到那妇人后,直接把手里未吃完的瓜子往安翠兰手里一塞。
安翠兰适才就眼热的瓜子到手了。
张巧云道:“大妹子,你也是去买糕点吧,你去前头领号排队,我们糕点好了先走了哈。”
铺子人多,超出云渝和陶安竹的预期。
李秋月和彦博远都齐上阵打包。
后厨的蒸笼不停歇,耐不住前头柜盒中的糕点如流水般出去。
排队等时间长惹客人厌烦,彦博远就撕了小纸条,上头写了号码,让客人到时间直接来取糕点,这才少了些人。
张巧鱼和李秋月熟,来得又早,每人抓把瓜子等外头闲聊。
李秋月还记着张巧云等人要的何种糕点,直接给人送了出来。
“这是豆沙的,这是百香……”李秋月将手里糕点分发,一个不错。
李秋月道:“渝哥儿知道几位婶子来,还特地叫我给各婶子多包了两块,也跟着沾沾开业喜气。”
亲近之人在小哥儿婚后也会唤原本的名,冠以夫姓的称呼则是尊称。
村里头的婶子阿婆因着和李秋月熟稔,看云渝也像看小辈,现在和熟人说话也不说秀才夫郎、彦夫郎,一口一声渝哥儿叫。
“没想到渝哥儿还想着我们几个婆子,几日没见渝哥儿,不晓得渝哥儿有没有长些肉。”
云渝身上的肉,都是在村里人见证下一斤斤上去的。
皮包骨头的样子村里妇人都见过,还多夸彦家养人。
瘦猴进了彦家门,出来都能变人猿。
众人说到这均笑乐了嘴,直夸渝哥儿有福气。
安翠兰因为云修的事情,云修和云渝这两个名字在她脑海里围着圈子打转,梦里都在骂云修。
听到她们一口一个渝哥儿,不禁脱口而出:“渝哥儿?云渝!”
手里的瓜子都不香了,又想到云修那绑人的狠劲,手腕发疼。
“渝哥儿在里头呢,这位婶子是?”
李秋月向安翠兰投去善意目光。
安翠兰和张巧云等人在一起,李秋月便以为是和张巧云认识,知道云渝名字不奇怪。
可能是别村的,或者是她没见过的本村妇人。
张巧云等妇人也没多想,给李秋月说:“来买糕点的。”
李秋月点头,“号拿了吗,现在里头人少,可以先去拿个号条。”
安翠兰哪是来买糕点的,她纯是来看热闹的。
又听到关于云渝这个不得了的消息,心下大骇,连忙托说,“我突然想起我还有事,就先不进去了,等我有空再来。”
说完,转身就走,一点看不出刚来的时候,因为腰疼不适而一瘸一拐的狼狈样。
不是认识的人,众人互相看了眼,将她抛之脑后,李秋月回去招呼客人,张巧云等人拿了糕点各回各家。
云渝见李秋月回来,松了口气,道:“娘,陶夫郎在后头起蒸锅,我去帮忙,这边糕点您帮忙包装。”
放下手里油纸,将位置让给李秋月,到后头帮陶安竹。
糕点出锅讲究火候,陶安竹做的时间最长,开业第一天,自是要拿出铺子顶峰的手艺出来。
也累得陶安竹一个孕夫,去搬弄厚重的蒸炉,汗水微湿,衣裳贴在圆滚肚皮上,一笼笼糕点从后头出来,填补柜上的空缺。
李秋月和陶安竹给糕点打包叫号,彦博远写条子充账房,云渝揉粉制糕,两头热火朝天。
而另一边的叶家,叶大睡死病中惊坐起。
“真是云渝?你看到人了?”
被云修揍得青紫的脸,激动得通红,脸色如调色板,青的红的肿的涨的。
好一张肉瘤子堆积的老实脸。
第32章
“人没见着, 但人名一样。”安翠兰嗫嚅。
她听到名字第一时间就跑了,压根没想到还要去见见人。
“你说他成秀才夫郎了,就成秀才夫郎了?云渝是我亲自卖的, 亲自见他签字画押,认的卖身契, 奴籍的哥儿, 怎么能和秀才成一家?”
秀才公娶个奴仆当夫郎, 唱戏的都没这么唱。
叶大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觉得是同名同姓, 还觉得安翠兰做事不靠谱,捕风捉影的消息都能当真。
“不定是你听错了, 没瞧见人光听一个名字, 这事就说不好,我饿了,你做饭去。”叶大躺在床板上,冲安翠兰挥手, “再去看看小二子醒没醒,刚刚听他在老大屋里头叫。”
叶树和夫妇两人一屋,安翠兰走后,叶树找娘没找见, 嚎嗓子吵闹, 被叶大打发到叶杨屋里头, 刚才听那头有动静,也懒得问, 只等安翠来回来处理。
安翠兰还在琢磨云渝的事情。
消息她自己听到的,她深信云渝就是她知道的那个云渝,但被叶大那么一说, 又有些怀疑自己,低头闷声出去。
叶大见安翠兰出屋,去找小儿子,干脆利落地翻了个身,屁股对着大门,继续呼呼大睡。
安翠兰在叶大这头没讨到共情,到了大儿子屋里头。
见大儿子睁着眼睛和小儿子干躺着,闲不住话,把给叶大说的话,原模原样又说了一遍。
叶杨和叶大的反应全然不同。
听到秀才夫郎四个字,就认定那人是云渝。
叶杨攥紧拳头,愤愤砸向床板。
碰地一声,吓得安翠兰一颤,旁头的叶树在梦里四肢一抽。
“这事不能这么算了,云修把我打成这样,自己跑了,我还赌坊的钱也没了,云渝是他弟弟,哥哥把人打伤了,就去找弟弟要钱。”
叶杨越说越认为自己占理,嗓门越说越大,越说越有劲,“他不是秀才夫郎吗,读书人最要面子,量他不敢不给。”
安翠兰听着,干裂枯老的唇瓣跟着一颤一颤。
叶杨欠赌坊百来两银子,叶家的家庭条件在村里属于中上,但面对百两银子的赌债,那也是要了全家的命都还不起。
形势逼人,安翠兰对云渝重新起了幻想。
“儿啊,这事你爹说得对,现在还说不准,那人是不是云渝,娘还得去打听打听。”安翠兰俯下.身拍了拍叶杨,眼中掠过一丝凝重。
叶杨面上划过烦躁,这有什么好打听的。
那秀才夫郎叫云渝,他表弟也叫云渝,这不就对上了,爹娘怕这怕那,难成大事。
叶杨张嘴还要说什么,被安翠兰打断,“让娘去好好打听打听,打听打听……”
安翠兰念叨着这句话出门做饭,叶杨见自家亲娘魂不守舍的样子,气她那窝囊样子,一甩被子往地上啐了口唾沫。
没出息!
糕点铺子忙到卯时才歇业,糕点售空,明日的糕点份额,今日便有人定下,这等大卖属实超乎彦陶两家预想。
把铺面一关,云渝抱出钱箱子,和李秋月陶安竹彦博远三人围坐桌前数。
今日开业第一天,就将库存卖尽,刨除成本,净盈利三两多。
这些还没算每日供酒楼茶肆的钱,那头每月便能有近十两银子进账。
不过,今日开业供货的糕点暂停三日,等三日后重新供量。
原先雇的叫宋二的短工,也成了店铺长工,每日四十文包饭食,送完货物,还会在店里当小二。
众人合计完,均露出满意的笑容。
今日开门红,前几日生意火热,等顾客的热乎劲过了之后的平淡期,才是体现铺子实际收益的时候。
赚多少心里有了数,接下来就是分钱的事情。
众人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云渝。
虽说铺子是陶安竹和云渝共同的,但不知不觉间,有了以云渝为首的趋势。
陶安竹不识字,不会看账目,做供货生意后的账房,也是云渝在做。
陶安竹心中没疙瘩,大家各凭本事合力发挥。
他揽客能力强,云渝账房厉害,两人正好互补,心往一处使,铺子才能好。
“刨除成本,今日总共赚了三千六百八十文,娘和彦博远今日忙了一天,不能让你们白做活,按工钱算,和宋二一样,一日四十文。”说到这,云渝数了八十个铜板,摆到彦博远和李秋月面前。
彦博远和李秋月收下,做活给工钱没的说,陶安竹同意。
“再刨除这部分的工钱就是赚了三千六百文,这部分我和安哥儿按说好的,五五分成,每人一千八百文。”
云渝将钱财分成两份,一份推给陶安竹,陶安竹又推回,“这钱先不分,之后还要采买原料,留在账上好行事。”
材料采购也是一笔大钱,刚开业钱财不多,分了之后还得另出钱买料,这钱在账上也不急。
“好,那我就记在账上,到了月末再分红利。”
生意事情说完散场,陶安竹一个人开火孤寂,云渝照旧邀他一块去彦家吃饭。
搬来镇上后,两家时常一块吃饭,更何况今日开业大吉,定要好好庆祝一番。
镇上不比村里割草容易。
来前彦博远将家中羊的两头羊,一头卖了一头请了杀猪匠宰了,半扇在乔迁宴上当了菜,还剩下半扇,由云渝撒盐混香料腌制,今儿烤来吃。
云渝从灶房拿出提前准备的米酒,开封给彦博远小酌。
米酒度数不高,散发出清甜酒香,云渝闻着味道有些嘴馋,戳戳彦博远胳膊,“好喝吗?”
“想试试?”
云渝眼里的好奇都要溢出来了,彦博远拿个小点的酒杯给他倒了些,“米酒酒味少,甜味更多些,不容易吃醉,你尝尝。”
云渝小鸡仔一样,捧起酒杯轻抿一口。
没想象中的那种刺辣口感,更像小甜水,小酒鬼似的眯起眼细品。
烤羊肉得趁热。
彦博远在院子里用石块搭了个火堆坑,上头置个小锅慢煎,旁头还用柳枝串了几串羊肉。
一口咸香冒油的羊肉,再一口甜味清冽的米酒,云渝的嘴都留不出空隙,腮帮子鼓起。
陶安竹是孕夫吃不得酒,用茶水解腻自是另一番风味,李秋月和彦小妹也尝了些酒。
彦小妹年纪小,喝了一杯酒也换成了茶水。
白日忙活得脚不沾地,晚间在夜风吹拂中,小院桂花树被风吹出响动,火堆霹雳。
众人享受这难得闲暇。
夜幕降临,白日的辛劳在夜间慢慢消退,在鸡鸣响起时,新一天的忙碌到来。
几日下来,铺子客人不如预先想的一样少去,反而愈演愈火热。
借着这股热,云渝和陶安竹放心大胆继续试验彦博远给的那些方子里的糕点,挑着成本合适的摆上货架。
铺子里品类繁多,村户和镇子居民都能从这买到满意的糕点。
人多热闹,云渝忙着做糕点、记账、打包糕点,不曾注意到,每日都有个妇人,鬼鬼祟祟蹲守在门外,斜搭着脑袋往里窥探。
云渝只在叶家待了一晚,当日夜黑,安翠兰又不待见难民亲戚,也没在意过对方长相,现在到了要认人的时候就犯难。
安翠兰脑门都要薅秃噜了,还没确定,对方到底是不是她知道的那个云渝。
在她极少的记忆中,云渝该是瘦得只剩下骨头杆子,但瞧里头那位,身材不能说胖,但怎么也不能和瘦搭上关系,脸颊微微肉,骨架子小但高,整体看上去就是清俊。
只有那双杏眼,和记忆中勉强对得上。
云渝瘦脱相的时候,眼睛显得格外大,安翠兰对那双眼睛有印象。
但人脸上有肉又将眼睛压下去些,安翠兰左右摇摆,拿不定主意。
云渝孕痣浅淡,现在身子骨养好些,孕痣依旧不红艳,安翠兰瞧不清楚,好似是一个位置。
觉得他像的话就像,觉得他不像时又不像。
安翠兰脑袋身子摆来摆去,怎么看怎么看不明白。
眼睛看不出那就听声音,安翠兰全神贯注听声辨人。
和眼睛一样,耳朵也没什么本事,像又不像的。
安翠兰兀地恼火起来,烦云渝怎的变来变去,恼自己当初没多瞧两眼难民亲戚。
“喝口梨汤润润嗓子,陶夫郎也去歇歇,这头我来忙。”
忙活几日,天天扯着嗓子叫号,彦博远听云渝嗓子变哑心疼,白日能帮他说话就帮着,大早上又去街市买新鲜雪梨与百合枸杞子炖煮。
灶膛的火不熄灭,时不时放进去一块小木料,文火温着。
彦博远用茶壶打一碗梨汤,给前头忙活的两哥儿送去,彦博远不是小气的人,大家都是为铺子忙碌,都累。
陶安竹和宋二一样能喝到。
云渝接过茶盏,水温正好,温柔汤水润过喉管,滑进肚中,云渝满足地长吁一口浊气,浑身畅快。
账台后头有凳子,云渝搬来,坐下歇脚。
云渝看彦博远忙活,开门做生意,彦博远收了板正肃容,露出标准小二微笑,势必让客人宾至如归。
客人见他颜色出众,嘴巴讨喜,妇人婶子拿了糕点,偷看他两眼,捂着嘴偷笑。
出卖色样揽客的彦博远不觉尴尬,冲他们露出友好的微笑。
安翠兰在门口,探出半个身子往里瞧。
“客官拿好,下次再来。”彦博远将手头最后一盒糕点卖出,准备去闭门谢客,和不远处的安翠兰碰了个照面。
彦博远记忆不错,对这妇人有些印象。
她在门口探头探脑不进店,彦博远最初以为是别的糕点铺子派来刺探情报的,后头也没听说哪家糕点铺子有动静,遂将她当成想买糕点,又囊中羞涩的村户。
做糕点还有些边角料子,价格便宜。
妇人一次都没进去过,想必不知道有这东西,彦博远上前,准备推销。
第33章
汉子身材高大, 直直往这头走,安翠兰左右看看,发现这里只剩下她一人, 做贼心虚,以为要来轰她。
安翠兰用手虚虚挡住脸, 佝偻着背, 做贼一般匆匆离开。
“……”摆出笑脸的彦博远呆立在门口, 看着安翠兰身后有鬼追的样子, 一头雾水。
他有这么吓人?
彦博远身材高大, 没有客人时,收敛了笑容, 面目肃穆端重, 有一股将人压制隔开的气场。
安翠兰远远窥过一眼,瘆得慌,今儿被瞧见,她不敢再去。
糕点铺子蹲了几天, 也没将云渝看清楚,想起那哥儿似乎是从柳溪村里出来的。
安翠兰看天色未晚,调转方向,准备去那头打听打听。
叶大和叶杨将养了几日, 现在能够下地, 父子俩搭肩到院子里头晒太阳。
院中有张躺椅, 叶杨和叶大目标一致,互相搭着脚步飞快, 直奔那椅子。
要说姜还是老的辣,叶杨的屁股以微弱之差,败于老父亲的大屁股。
叶杨一挤叶大, 稳稳占据家中唯一一把藤编躺椅,惬意地往后一躺,眼皮耷拉下来,往旁边一撇,觉得少了些什么。
“去给我倒杯水去。”叶大推推旁边勉强搬来张板凳的叶杨。
“要喝自己倒去。”叶杨毫无尊老的意思,把凳子往地上一放,也坐下。
两个都是腿脚不方便的,何况,叶杨瞧老头子腿脚比他还利索,更不乐意。
能躺下整个人的藤椅都让给他了,还想让他给叶大倒水,梦里去吧。
叶杨还想让他自己挪屁股去倒水,好把藤椅让出。
家里头统共就三个人,自己不愿意,大的不愿意,叶大就想起自己还有个小儿子。
叶大扯开嗓门,冲屋里头喊,“小二子,给你爹拿杯水来。”
里头没动静,叶大皱眉,一个比一个懒,养他们到这么大尽喂到狗肚子里去,“叶树!给我倒杯水出来。”
里头依旧没动静,外头有了动静。
“哟,叶老爷还有闲心喝水呢,马尿喝不喝。”
叶家大门猛地被推开,来人手里肩上扛了根长棍,后头跟了三个打手模样的壮硕汉子。
叶大父子俩见了来人宛如见了鬼,两人同步利落起身,叶杨站起来时还带翻了坐下的板凳,踉跄几步:“什么风把熊三爷请来了。”
“你说什么风,自然是还钱的风。”
为首的熊三爷站着不动,后头跟着的打手说着话往前一步,将叶杨推倒在地。
“别打,别打,哥哥莫打,还钱,还钱我肯定还钱。”
叶杨被他一推一下子倒地,腿上传来熟悉的剧痛,叶杨眼前一黑,好不容易快长好的骨头,又裂了。
“爹,去拿银子给熊三爷。”
叶大眼睛一瞪。
他哪里还有钱来还债,他没本事发怒,只能讨饶开口:“三爷您瞧我们父子俩,被恶徒打成这样,家里钱财都拿去买药了,今日实在是还不上,手上只有这些个儿子,还望三爷宽限几日。”
熊三夺过叶大从兜里掏出来的铜板,“十个铜板就想打发我们走,你是把我们当成叫花子了,宽限?从上月初一宽限到今天,这都快两个月了,来一回宽限一回,当我这是善堂呐。”
叶大地心疼看着铜板,老脸拧成一团,“三爷我哪敢哟,实在是家里快揭不开锅了。”
收债的人什么没见过,当即不客气。
熊三将手中棍子扬起,重重砸向那藤编躺椅,躺椅在重击下顿时分成两瓣。
叶大和叶杨浑身一颤,吓得闭眼,下一击这棍子就能落到他们俩身上。
藤椅都能被砍两瓣,何况血肉。
后头跟着的几个打手也不闲着,分工明确,一人一个屋子,进去就是打砸。
值钱的拿走,不值钱的砸了。
“三爷,这里还有个小的。”一人把叶树拎出屋子,叶树哇哇哭。
后头乱,前头乱。
小的哭,大的也在哭。
熊三怒斥:“我们是赌坊,赌坊!知道什么叫赌坊吗?赢了钱走人,欠钱不还就剁手,你管不住你那蹄子,我们替你们管。”
说罢,扯过叶杨的双手摁在长条凳上。
叶扬顿时发出杀猪般的惨叫,“爷爷,爷爷,再给几日,我一定还钱,一定还钱,别砍我手。”
不知何时,熊三身后有人去厨房拿了菜刀回来,递给熊三。
刀柄常年用下来泛出油光,刀背厚重,刀刃闪出锋利冷光。
菜刀高高举起——
叶扬吓得眼眶都要裂开,一股骚味传入众人鼻中。
黄色液体从叶杨屁股下面流出。
菜刀未因难闻的尿骚味停留,飞快往下。
叶扬眼睛通红,双手剧烈挣动,吓得口不择言,“我还钱,我还钱,我有钱,有钱,我——我表弟夫是秀才!!我表弟有钱!”
冰凉的刀光在叶大眼中掠过,惊惧的眼珠中滑过一抹银光。
他害怕地闭上眼,不想看到大儿子被剁手的场景。
这要死的场面里,叶杨终于想起了云渝这号人,闭着眼嚎表弟。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
叶杨小心睁开一条眼睛缝,只见菜刀停在距离手腕一厘处不再下落,他仿佛停跳的心脏重新工作。
“秀才?”
熊三拿着菜刀,歪头疑惑,“以前催债的时候不说,现在才说?唬你三爷我?”
“不敢不敢,我表弟才嫁给彦博远彦秀才,他还开了个糕点铺子,就在溪水巷,叫有间糕点铺的那个,爷爷不信可以带的小的一块去指认,他叫云渝。”
熊三眼珠一转,往后头一撇。
身后一个打扮较为斯文些的,带着本小册子的人迅速上前,在他耳边耳语几句。
听完那人话语,熊三旋即露出笑脸,“说什么指认,咱又不是官差,瞧你吓得,出息。”
说完用刀在他脸上拍了拍。
叶扬裤.裆.底下又是一湿。
熊三收菜刀,还给后头下属,想拉起叶杨,看到他下头一摊黄水,收回伸到一半的手。
人不大,尿倒是多。
“你既是彦秀才的表兄,那便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这钱倒是还可以宽限几天,要是你真是彦秀才表兄,那么大家都好说话,要是不是……”
熊三用手在叶杨的脸上拍了两下,“我想你应该知道结果。”
“是是是,小的哪敢欺骗爷爷,我明日就找我表弟要钱去,保管将钱一分不差还给爷爷。”
叶杨瘫在地上,两手做出跪拜的姿势,劫后余生,浑身没力气。
彦博远在赌场里的名头不大,大的是曾经在彦家做过镖师的刘运——现任钱来赌场的管事,看场子收债的总负责人。
彦家无力支撑镖局财政,镖师都要养家糊口,虽与彦父是过命兄弟,但耐不住养家重担。
与彦父的交情还在,彦博远这个小少爷,是镖师们自小看到大的,他的面子刘运还是认的。
钱来赌场当家人是江湖之辈,赌场里头也有个义字在前。
熊三暂且给叶家一个面子,但也不是全然信他一张嘴,回去找刘运汇报情况。
赌场的人浩浩荡荡来,浩浩荡荡走。
安翠兰在柳溪村真打听出来些消息。
彦博远带云渝回来那天没避着人,安翠兰一合计,发现那日子就是卖云渝的那日。
当即就是猫闻到耗子味,一下笃定云渝就是云渝,兴冲冲回家告诉叶家众人。
叶杨对熊三放出彦秀才的关系,心里也忐忑,到底没有锤死。
现在听安翠来带回来的消息,立即连说三个好。
瞌睡了送枕头,叶杨骨头又断了,去不了镇里,借钱的重担压到安翠兰肩上。
安翠兰心里头打鼓。
丈夫和儿子却被吓破了胆,一味叫他去找云渝。
家中母鸡被云修带走,安翠兰特地上隔壁家买了一篮子鸡蛋,提着去镇上打秋风。
鸡蛋村里当荤菜使,一篮子鸡蛋三十文钱,安翠兰肉疼,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铺子里头还有客人,今日不见那个高壮汉子,安翠兰定了定心。
“三十文钱,您拿好。”送走客人,云渝在账簿上勾画,记下后继续报号。
开业第一天彦博远写字条排队的法子沿用了下来,只不过纸价昂贵,店里定制了批刻有序号的木牌子反复利用。
拿号牌再找时间拿糕点的流程客人们熟悉得快,店铺效率好,云渝和陶安竹卖完既定份额便关门早些休息。
一切慢慢步上正轨,众人轻省许多,彦博远也有时间温书写字。
今日糕点差不多快卖完,云渝矜持地小幅度伸懒腰,活动筋骨。
放下笔抬头伸展时,安翠兰就这么撞进了云渝的眼中。
云渝双手僵硬在半空中,眼睫微微颤抖。
那夜舅父的老实面容和舅母不耐烦的嫌弃表情在脑海中显现。
云渝以为他忘记了舅父和舅母的面容,现在才知,他清清楚楚,一丝一毫地将那一幕幕深深刻在心中。
只一眼,他就将安翠兰认出,云渝随即心中打鼓,觉得对方来者不善。
安翠兰挽着竹篮局促地站在账台前面,蹲守多日这还是她第一回踏进店内。
眼神隐晦地四处打量,暗暗算着所见之处造价几何,盘算着云渝的身价。
盘算完,带点心虚看云渝。
见云渝神色,她已然明白,云渝认出她了。
安翠兰心中那一点点担忧全然消失,傲劲重新回到身体中,挺了挺腰杆子。
语气却不如当初高高在上,身子一偻,嚎哭出声:“渝哥儿!舅母终于找到你了,那杀千刀的叶大不做人,舍得把外甥卖人,舅母舍不得,自从知道了叶大那畜生做的不要脸勾当,我就到处打听你消息,今日……今日”
说到此处,安翠兰泪水说来就来,糊了满脸鼻涕眼泪,泣不成声。
叶大把云渝卖了是事实,安翠兰来要云渝赔云修打伤他们的赔偿,安翠兰委实没那胆子。
灵机一动,把责任全推给叶大。
叶大不做人关她安翠兰什么事,她可是全然为着云渝着想的好舅母。
第34章
云渝没想到安翠兰竟然是这么个说法, 顿时手足无措。
他在叶家就待了一晚上,舅父和舅母的为人实在不了解。
舅父是畜生一个,但舅母是刀子嘴豆腐心, 还是表里如一的尖酸刻薄,云渝全然不知。
她又那么一哭, 动情至性, 云渝一时半会, 有些拿不定主意。
安翠兰哭得真切, 云渝心肠子软, 手不自觉就扶上了她的臂膀。
“渝哥儿这是我买的鸡蛋,知道你现在不缺这些, 但到底是舅母一番心意, 你便收下了吧。”
安翠兰顺棍子往上爬,反客为主,一把拽住云渝的双手。
云渝的手被攥住挣脱不得,安翠兰又哭了起来, 新来的客人频频往这头看。
陶安竹也用担忧的眼神看他。
店里头不是叙旧的地方,云渝没法,“舅母,”
这两字云渝吐得不痛快, 但吐出后一切又顺当起来。
“舅母, 这边不是说话的地方, 你跟我去后头细聊。”
安翠兰眼泪一收,“诶诶, 好孩子。”
云渝比安翠兰高一个头,安翠兰仰头看着他,满目慈祥, 如同长辈满意小辈的眼神,细细打量云渝。
实则,那眼珠子直白地落在云渝后脑上的发簪,雕花银簪,做工讲究。
云渝当真发达了。
安翠兰满意地拍了拍云渝扶着她的手,嘴里说着:“看你日子过得不错,舅母就放心了。”
云渝日子过得越好,安翠兰越放心狮子大开口。
云渝手里头漏点缝,就够他们家吃个饱。
糕点铺子后头是陶安竹家,云渝把人带回彦家,进了堂屋。
“舅母你坐这歇歇,我去给你倒杯水。”云渝将她摁坐到凳子上。
安翠兰从进了屋开始,眼珠子就没停过。
由富商建造的院子精巧富丽。
溪水巷住户以平民百姓为主,家中还都供着书生。
较真算起手里钱财,那也就比村户人家好些。
安翠兰本对云渝不抱什么富贵亲戚的念头,现今见了这院子,想法又是一变。
云渝这回真成发达亲戚了,暗道叶大卖得好啊。
若是不卖云渝,云渝这般日子哪里讨。
安翠兰不觉得卖人是坏事,反而觉得云渝该对他家感恩戴德。
不然他这么一个好前程,哪里换。
安翠兰坐在黄花梨圈椅中,粗糙手掌摸着椅子。
木料温润手感让她爱不释手,已然幻想起天上掉银子的美事。
安翠兰耐不住盼银子,云渝说去倒水,但这都多久了还不回来。
当家汉子还是个秀才,家里也没个丫鬟小厮,守着金窝不享受。
安翠兰翻个白眼,焦急地搓了搓手。
而在距离堂屋不远的书房之中,彦博远正在看书。
借给向文柏和何生的书册已经归还。
抛开党争立场,彦博远着实喜欢太子府詹士写的那本,字字有用。
站在科考学子的视角去解读理解,在彦博远看来有些简单,但对于正在考举人的人来说,实是有醍醐灌顶之用。
反观另一本,彦博远啧啧舌头。
书名叫直解,文本一点也不直,不像解惑,更像卖弄学识的,怎么拗口难解怎么来。
云渝蹑手蹑脚进门,打眼一看就是彦博远在啧舌头,不禁皱眉,“看什么书呢。”
凑近一看,《书经直解》。
云渝舒展眉头,还当他看什么闲杂话本。
正经书都能看出花来,云渝再次担忧,彦博远科举之路能否顺遂。
“今儿生意不错,这么早便卖完了,锅里有梨汤,我还想着看完这页给你送梨汤。”
云渝嗓子好后,彦博远也没停下给云渝做梨汤这事,时不时给他炖一盅送去。
“糕点还有一大半。”云渝往身后门那边看了眼,往彦博远耳边凑。
夫郎亲近,彦博远想都没想就把手揽到云渝腰间。
“啪——”
手被云渝打落。
“你……”
云渝的食指竖起,堵在彦博远的唇上。
“安翠兰来了。”云渝语气急促,压住声音兀地说出。
“谁?”彦博远疑惑。
“我舅母。”说完,云渝又往后头瞧了眼。
“提了一篮子鸡蛋,说叶大把我卖了的事情她不知道,一直在找我下落,现在找着了想把我认回去,还当亲戚。”
云渝被发卖的情形一字不落给彦博远讲过。
彦博远一下子将名字对上,腾一下站起,脸色阴沉。
一个炕上睡的,自己的丈夫把外甥卖了她能不知道,知道了还要去找外甥下落,想认回亲戚。
那外甥是叶大的外甥,要认回也得叶大点头。
彦博远觉得她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我也觉得不对劲,认亲那晚,我舅母全程没给我个好颜色,现在突然对我又哭又诉,小爹嫁出去后就没再回过娘家,更不要说我这个小辈,我与她也就见过一面。”
说到底,两人就是陌生人。
以前还有情分,把云渝卖了后,那点亲戚关系已经断绝。
彦博远当即严肃起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定是有所求。
“我这心里直打鼓,你说我对她该是什么态度。”云渝拿不定主意。
安翠兰哭的场面大,面容沧桑,浑身透着腐朽的气息。
对面不说目的,让云渝先声夺人,他心软,这话云渝说不出来。
李秋月带着彦小妹买菜去了。
若是在家,云渝更不好做,云渝签过奴契这事,家里人心照不宣。
云渝到底不想把这事放台面上说,家里只有彦博远能商量。
彦博远叹气,夫郎知恩图报,别人给了他一点善意,云渝就恨不得数十倍还之。
彦博远爱他心性纯良,但又怕他被人伤了心。
“有事情我顶着,你就当她真是来认你的。”
没其他法子,云渝点头。
顺手将彦博远桌前的茶壶和杯盏拿出去,假装这屋是茶室。
“舅母喝茶。”
堂屋传出云渝的招待声。
彦博远理理衣襟准备出去,低头看自己的衣服想了想绕回卧室换了身。
在家时候彦博远为图方便穿短打,这衣服就不适合秀才公身份。
有旧仇的亲戚好脸上门,不是求财就是求利。
能快速解决的事情,彦博远不喜欢拖延,换上柜里一看就贵的,去勾安翠兰肚里的馋虫。
云渝不忍先声夺人,那他就让安翠兰自己吐出黄鼠狼真面目。
人靠衣装马靠鞍。
竹色银纹路大袖长衫着身,长亭玉立,一改长工扮相,化身翩翩俊郎君。
彦博远规整好,露出最为擅长的棺材脸,腰板笔直,踏出卧房。
“家里来人,夫郎竟也不和我说。”
彦博远人未到语先到。
汉子声音低沉,安翠兰听到那声音,手里茶盏差点没拿住,赶忙放下,顾不得继续鉴定瓷盏。
安翠兰局促中起身,“这就是彦秀才吧,当真一表人才。”
彦博远气场全开,又和日常打扮不同,让她惧怕,安翠兰压根没敢看彦博远,眼睛放在彦博远腰间,不敢乱飘,是以也没发现,他就是店里的高大汉子。
彦博远腰间只挂了个青玉佩,她盯着玉佩念台词似地念,“我是渝哥儿舅母,听说渝哥儿出了些事,一直在找他,现在有了他消息,我这心里就一直记挂,想来看看渝哥儿过得好不好。”
安翠兰一通打量,得出结论:彦家有钱。
安翠兰起身时,云渝坐在位子上没动,眼中划过惊艳。
彦博远少有这般隆重打扮,都戴起了冠,腰间玉佩和云渝颈间戴着的朱砂佩同一款式。
彦博远感受到云渝心中惊艳,微微抬起下巴小骄傲。
一个被窝里头睡的,彦博远的小心思,现在的云渝一猜一个准。
知道孔雀又在开屏,小小瞪了眼他。
为安翠兰的到来,而闹得杂乱的内心平静下来。
云渝都已经被卖了,档案齐全,全在县衙那挂着,云渝想不认这门亲戚,安翠兰他们就算告到县太爷那去都没用。
奴仆无父无母无亲,他们头上只有一个人,那个人便是主子。
云渝先前的奴契上,主子那栏可是彦博远。
哪怕改回良籍,往前翻也有彦博远顶着,再如何也轮不到叶大家。
这门亲戚,法理上当真是断了。
想明白关窍,云渝腰板也直了。
若是安翠兰当真有良心,云渝对她好些是他心善。
安翠兰没安好心,云渝打她出门,也没心理负担。
“舅母?”彦博远蹙眉,语气严厉,话头直奔云渝,“怎从未听你说过,你还有个舅家。”
认识彦博远开始,就没直面过他语气严厉的时候。
云渝猛一下被唬住,当真吓人。
但那张脸又极为熟悉,眼皮子上几根毛都一清二楚。
云渝内心涌出一股莫名的激动来,又紧张又兴奋。
戏瘾子上头,喉咙发紧,颤颤巍巍小媳妇样:“和舅舅家不常往来,是以没说。”
委屈是委屈,声音语调也是害怕,但就是嗓门大了些,情绪过大,没忍住语中激动。
彦博远:“……”
彦博远差点没绷住。
云渝那羞臊兴奋的脸,是怎么回事!?
他夫郎不对劲!!
彦博远头皮发麻,感觉云渝背着他觉醒了些奇怪的东西。
这头云渝一脸惊恐,安翠兰又能好到哪里。
听到质问,条件反射抬头窥,见彦博远黑了脸,心肝颤抖,冷意从脚底往上冲。
彦博远别是知道云渝是奴仆,买回来当奴仆使,看样子,云渝在彦家日子也不好过。
但话又说回来,不好过么,他还能吃胖那么多。
安翠兰联想到村里打听来的消息,说云渝是彦博远的娃娃亲,哥儿家里出事来投奔。
云渝有娃娃亲不去找未婚夫,反而找舅父家,也没与舅父家说过这事。
安翠兰脑子七想八想,想到别是云渝将彦博远原来的未婚夫郎给顶替了。
这要是说秃噜嘴,别说要银子,云渝自己都自身难保。
安翠兰磕磕巴巴说不出一句话。
给云渝脸色,想要云渝顶上,见云渝脸上有红晕,还以为是被吓的。
自家郎君说了句话就吓成这样,当真没用。
这个怂样,当成能从他口袋里掏出银子来?
安翠兰有些不自信了,但又想到彦博远那身行头,云渝头上的银簪,哪一个不是好的。
富人手里漏条缝就够村户吃几年。
外甥没用,她个老婆子豁出脸皮。
云渝爹妈没了,唯一的近亲就是舅家,算娘家的人,这彦秀才还能打人不成。
但转而一想,云修也算半个读书人,打起人的狠劲,不输讨债的。
安翠兰看看彦博远身材,比云修还大一圈。
安翠兰心里打鼓,出口成颤音:“云家和叶家不在一个镇上,路途遥远不便来往,但我记挂着渝哥儿,听说渝哥儿出事,到处打听,才知道渝哥儿搬到了这头。”
安翠兰半辈子脑筋全要打成了结,还要担忧说漏卖人不是叶大一个人的主意。
两边都要糊弄,两边都不好糊弄,还要替云渝瞎操心。
多说多错,不说也错,当真是张嘴就心颤。
第35章
“舅母是带了东西来的。”云渝小小声。
情绪稳定, 发挥良好,仿佛彦博远是看不起穷亲戚,担心穷亲戚空手上门的势利眼。
彦博远点点头没说话, 去看桌上放的鸡蛋篮子,上头盖着一块碎布。
掀开布料, 里头鸡蛋不少, 彦博远颜色和缓, 客气了些。
“舅母客气, 渝哥儿等等将蛋炒了, 留舅母在家吃饭吧。”
说完没看两人,跨步出屋子, 作势回书房, 实则躲在门口偷听,时刻准备冲进去轰人。
安翠兰沉住气,打太极。
彦博远走后,她依旧同来时一样, 拉着云渝满脸心疼,絮絮叨叨说到李秋月回来。
李秋月进门见彦博远不在书房好好待着,做贼一样地趴门缝边,往里偷看。
彦博远听到动静回头, 四目相视。
彦博远:“……”
李秋月:“……”
彦博远一点不带心虚, 旋即想到什么似的。
立即三步并两步蹿到远处, 假装正往堂屋走。
家里回来人,堂屋听到动静必定要出来看。
果不其然, 彦博远刚跑远些,云渝和安翠兰并肩从屋里出来。
彦小妹见家中有个陌生人,往母亲身后躲了躲, 只露出个小脑袋好奇地看。
“娘回来了。”云渝给李秋月介绍安翠兰,“这是我舅母,舅母这是我婆母。”
“可算是见到亲家母了,我家渝哥儿受你们照顾,我这个做舅母的,可得好好谢谢你咯。”
至于怎么谢,安翠兰是半点不说。
安翠兰和云渝叙旧多时,也没了来时的局促,把这当她家一样。
挤开云渝自己站前头,伸手要拉李秋月手。
李秋月下意识躲开,尴尬地摸了摸衣袖。
李秋月知道云渝是买来的,爹姆牌位还在宅子里头竖着,这突然多出来的亲戚,这般热情把她弄个措手不及。
没能拉住李秋月的手,安翠兰没一点不自在。
眼睛打量李秋月,安翠兰见过村里有读书的儿子的妇人,勒紧腰带供儿子,还要给全家做活计,一个比一个苍老。
李秋月气度好年纪轻,双手没茧子,安翠兰心想,彦家条件比她原来预期的还要好。
想通之后,安翠兰笑意更甚,脸笑成菊花样,脸上五官与皱子挤成一团,没来由渗人。
安翠兰见李秋月后头还跟着个姑娘,只当没看到,不打招呼还小翻了个白眼。
一个姑娘又不是儿子,安翠兰没来得趣搭理。
别人没看到安翠兰的白眼,小妹却看得一清二楚。
彦小妹往后头退了几步,对方眼神不善,彦小妹不喜欢面前的阿婆,撇撇嘴,这人打哪来的。
彦小妹个头在李秋月腰下,安翠兰忽视彦小妹,却没忽视在她脑门上的菜篮子。
“哟,这里头是大虾吧,个头真大。”
安翠兰伸着脖子往里看。
虾子鲜活,在篓子里扑腾。
“村人河里捞的。”虾子不好离水太久,李秋月被她一提醒,赶紧去找盆接水养虾,“亲家母留下吃个晌午饭。”
李秋月留饭,安翠兰一点没客气一口答应。
“这虾子新鲜蒸了最好。”
还点上了菜。
虾子装在篓里扑腾个不停,鲜活生猛,李秋月拿出个木桶,倒半桶子井水养着。
买的时候一个个挑的,路近走得又快,到家一只没死。
安翠兰在一旁看虾在水里游跳,心里发馋,那虾个头极大。
村里河道里的鱼虾随便捞。
村里人多,吃不起猪肉,河里鱼虾就是主要肉食。
村里小孩没事就去捞虾钓鱼,鱼虾长不到太大,就被人吃了。
那虾看个头该是鱼塘里出来的,养出来的东西价钱都贵。
彦小妹没有李秋月在前头遮挡,她不仅见了生人害羞,还讨厌这婆子。
彦博远从堂屋廊道往这边走。
彦小妹看看彦博远,再看看云渝和云渝身边的安翠兰,果断选择更远些的彦博远。
“大哥,今天有虾吃。”
云渝近日馋河虾,市场上虾少,吃不到的东西更馋人。
彦博远要回村里捞虾,云渝不让,说耽误读书。
彦博远就趁着他去糕点铺子忙活的时候,偷偷去捕,提一网兜的虾子回来,亲自炒了,将云渝肚子里馋虫喂饱。
云渝吃得满意,吃完想之前看到的彦博远读书时候的状态,以及他的迷之自信,云渝当真怕他到时没考上,再把信心给打击没了。
耳提面命不让彦博远再去。
好话一哄美色一勾,再加几句重话,彦博远乖乖听话不去捕虾。
他自己是消停了,转而做起有了夫郎忘了娘的行当。
让李秋月买菜时注意着点河鲜摊子,有没有鲜虾卖,遇上了给云渝买些。
李秋月见天盯着,今日来了一桶,李秋月全给倒了,买多了不怕,在家养两天分几顿吃。
事关云渝口腹,彦博远一听小妹说有虾,也不装什么高傲秀才了,君子下庖厨。
彦博远在山里头打猎,烧烤最在行,重香料,李秋月下料没他下手狠。
要想勾住一个人,最先勾住对方的味觉,云渝被彦博远的手艺勾成翘嘴鱼。
李秋月洗了虾子正要上蒸锅,被彦博远拦下。
亲家来人,不是该紧着亲家要求吗?
李秋月不解道:“亲家提议蒸虾。”
彦博远解释:“渝宝爱吃椒盐虾,这顿不必管她,要是想吃,送她点鲜虾就是。”
安翠兰要是真如她所说,没坏心思,云渝愿意接受这个舅母,彦博远自然以礼相待,要是憋着坏招,虾没有,拳头管够。
没必要为了照顾她口味,让云渝平白少吃一顿爱吃的。
彦博远接过李秋月手中虾子,这顿他来烧。
婆母和相公进厨房,儿夫郎屁事不干,独在堂屋招呼客人。
这种事情,安翠兰闻所未闻,今日开了眼。
“渝哥儿你也真是的,哪有让婆婆做饭的道理。
你嫁进彦家,就要伺候公婆,瞧你这懒样,”安翠兰用手指头点了点云渝,“你怎么好意思让婆母伺候你,你小爹在娘家的时候就不爱做活,让他刷碗扫地都能磨叽半天,想不到生出来的哥儿也这样,惯给你懒的……”
安翠兰上午将云渝夸到天边去,这才多久就露出原貌。
云渝经过一上午相处,原本已经对安翠兰有些改观。
现听那么一说,立马将对方营造的好印象打回原形,和那夜站在一旁,用挑剔眼神看他的舅母重合。
云渝不着痕迹地撇撇嘴。
安翠兰真把自己当成娘家人了,尤其是安翠兰提起小爹时候的语气,让云渝极为不喜。
小爹是他见过最勤劳能干的哥儿,将家中打理得井井有条,做饭也好吃,养家禽更是不在话下,村里人人夸赞小爹能干。
更何况,小爹十四就被他们嫁给了爹。
还好遇到的是他大爹,把小爹当半大孩子,养了几年。
要是换成别家,日子指不定多难过。
他小爹在叶家那会儿才多大,上头还有亲娘在呢,小爹就要被嫂子嫌弃懒惰。
云渝愿意招待安翠兰,全是看在所谓的她不知情上。
在彦家,云渝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李秋月和彦博远两人宠着他,婆母相公尚且还没说他呢。
认识半天的人,倏地说起这些,云渝心中愈发不喜,渐渐有了恼意。
“娘心疼我在前头赚钱辛苦,做饭费时间,我敬重娘,娘也心疼我,一家人也没有谁伺候谁的说法。
舅母这话说出去,倒是要坏我名声,说我是个不敬长辈,好吃懒做的人。”
云渝脸色一沉,语气不善。
安翠兰说得正起劲,没想到云渝胆敢回嘴。
“你这孩子,我说这些都是为了谁,我是为你好。”
安翠兰顿了顿,收回想要回怼的话,转而说:“那铺子是你开的?”
云渝眼神微闪,不隐瞒:“是我和别人合开的。”
安翠兰道:“不是彦秀才开的?”
“不是。”
安翠兰一向看不起哥儿,连带着也看不起哥儿老板,觉得他们都是靠汉子的花瓶摆设。
听说云渝和另一个夫郎合开铺子,安翠兰就以为是彦秀才在幕后指挥。
现在听云渝笃定语气,心中嗤笑。
那铺子开着也没个汉子掌舵,能成什么气候,倒更方便她开口向云渝要钱。
哥儿妇人在夫家的地位全看娘家。
云渝现在看着光鲜,怕是因为那铺子的关系,但到底是合开的,不是云渝一个人拿主意,凡事不得个全。
云渝亲戚就剩下这边一支,叶家就是云渝的娘家。
安翠兰张口正欲说话,嘴张开一条缝,就被打断,大着鼻子在空气中嗅闻。
是饭菜的香味传来。
“渝哥儿,亲家母来吃饭了。”
李秋月招呼吃饭。
云渝站起来,直接往外头走,“舅母,我们去吃饭。”
安翠兰的肚子也适时地有响动,想说的话憋了回去。
吃了饭再说。
云渝见桌上虾子不是清蒸而是椒盐,心知这是彦博远烧的。
被安翠兰弄得不愉快的心情转晴,背着娘亲和舅母给彦博远挤眼睛。
彦博远收下夫郎讨好的眼神,搬动长条板凳,让云渝挨着他坐下。
安翠兰送来的那篮子鸡蛋,正如彦博远所说,中午就拿来当盘菜。
鸡蛋和大葱一块炒,油灿灿,边缘微微焦黄,发出焦香。
自从彦陶两家成邻居后,陶安竹每月给李秋月伙食费,帮忙多加一双碗筷。
两家凑一块吃也热闹。
今日彦家有客,陶安竹就没来。
李秋月抓了一碗活虾,给陶安竹送去,是炒是煮陶安竹看着办。
做工的宋二包一顿中饭,陶安竹在自家开炉灶,和宋二在那头吃。
席间安翠兰半点不客气,一个劲往那盘子虾里夹。
虾做了椒盐口,费食盐,普通人家听都没听说过,虾还能这么做,安翠兰夹个不停。
彦博远看得直皱眉,安翠兰低头扒饭只看见菜色,看不见彦博远的脸色。
第36章
云渝下筷子慢, 没吃几只盘里就少了一半。
这彦博远哪能忍,当即和安翠兰比起来。
一筷子连着一筷子,一盘虾迅速见底。
彦博远也没落下李秋月和彦小妹的份。
云渝碗里只有虾仁, 彦博远的面前堆起虾山,他悠悠给云渝剥虾。
一顿饭下来, 饭菜一点不剩。
安翠兰肚子滚圆, 满足地打了个饱嗝, 捧着杯茶水吸溜。
陶安竹有在学字, 现今记账不成问题, 云渝不必担心前头铺子,有耐心和安翠兰打太极, 陪着人喝茶。
李秋月虽然不清楚叶家的官司, 饭间见彦博远和云渝两人之间的眉眼,直觉有事,借口去铺子帮忙,带着彦小妹去找陶安竹, 留云渝和彦博远在家。
小两口的事情他们小两口处理,她不清楚缘由,贸然插手怕坏事。
高傲书生不待客,堂屋里头又只有云渝和安翠兰两人。
叶杨给赌坊的说今日就能筹到钱财。
随着时光推移, 安翠兰不住挪动屁.股, 心里焦急, 嘴巴张合数下,酝酿着开口借钱。
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云渝暗道要来, 心跟着提起,内心深处渴望安翠兰当真没有其他心思,是把他当亲戚。
爹、小爹亡故, 哥哥失踪,云渝没有亲朋。
安翠兰找来时云渝内心抱着隐秘的开心,但最终这点点开心,随着安翠兰吐出的话语龟裂。
云渝内心涌出无力,心疼自己更心疼自己小爹。
无怪乎自小不曾听闻小爹说起过娘家,直到临死无法再看顾孩子,才告诉兄弟二人娘家何处。
把鸡卖了不止,还想要鸡下的蛋。
“舅母实在是没办法了,才求到你这,家里米缸没米,吃了上顿没下顿,当初你小爹出嫁,掏光了家中积蓄做嫁妆,后头一直没能有起色。”
安翠兰竟还要拿叶连说事。
她接着又道:“你表哥他想做个小生意补贴家里,谁知道被人骗了钱,还欠下巨款,收债的扬言再不还钱,就要杀了你表哥。
我真的是没办法了,渝哥儿你心疼心疼舅母,心疼心疼你表哥,叶大不做人,但你表哥还是向着你的,他被打瘫在床上的时候还念着你呢。”
念着我的钱吧,云渝心里补充。
双眼闭上,彻底死了心。
云渝连客套话都不想说了,“我没钱。”
安翠兰哭声一嘎,不可置信地抬头,“你就一点都不可怜可怜舅母吗?”
“你嘴中没一句真话,你让我怎么可怜你,我小爹嫁妆你都好意思说出来,是欺负我爹姆死绝了是吧。”
云渝气急反笑,“可巧这事我还真知道,我小爹是我爹爹出六两彩礼娶回去的,你们叶家当时连嫁妆都没出,到你嘴里就成了掏空家底填嫁妆。”
安翠兰拿叶连说事,就是欺负云渝不知上一辈恩怨,想道德绑架,说叶家穷苦全怪叶连。
却没想到叶连死前半点没隐瞒,一股脑全说给云渝云修两人,就怕找错人家。
信息说全容易找人,再者,也让孩子们投奔时有点底气。
“我没你这个舅母,当初你们将我卖了的时候亲戚缘分就断了。”
“我有我们的苦衷,当时家里本就穷,再来个你我们当真养不起,现在你日子过好了,还有我们一份功劳,你过上了好日子,就不管亲戚死活。”
“现在说是苦衷了?不是叶大一个人的主意了?”
安翠兰一愣,被云渝抓住了话头,讷讷找补,“我事后不是知道了吗,我当时就跟叶大……”
“功劳?那我是不是还要谢谢你们将我卖身为奴,若是我现在当真是个奴仆,我都找不到你们人来感谢。”
安翠兰话说到一半,被云渝暴怒打断。
云渝猛一拍桌,门后窜出一个彦博远。
“送客!”
“我家庙小,容不下舅母你这尊大佛,还请您不要上门为好。”
说完云渝不再看安翠兰。
彦博远如石墙般杵在安翠兰面前,她看不见云渝。
她想要好和云渝费嘴皮子磨叽,但没想到云渝一下子就回绝,这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样。
彦博远极听夫郎的话,让送客真就步步紧逼安翠兰,将人往门外赶。
安翠兰被逼到堂屋门口,路过廊柱,猛抱住柱子不撒手,嘴里哭嚎。
“渝哥儿啊,你表哥就要被人打死了,这钱我又不是不还,你们家里富裕,漏点缝给我们,我们还了债,感激你们一辈子哇。”
“漏点缝?二百两张口就来,你管这叫漏点缝?你也知道我签过奴籍,你现在找我狮子大开口,是全然不管我在夫家的死活。”
云渝赤条条被发卖,手中钱财一点没有,嫁入彦家,那些钱财俱是彦家的。
他们倒也不想想,他们这般开口,让他去哪找这么多钱。
二百两银子,张口也不怕闪了她的舌头,当这是冥币呢。
“那糕点铺子不是你开的吗?
流水般的钱财,具进了你的兜里,你发发善心救救我们吧,杨子死了,我和叶大老两口当真没法活了。”
“你们还有叶树。”云渝冷冷开口。
气得安翠兰仰倒,这是诅咒叶杨真死呢。
“你不顾亲戚情面,那好,我也不和你说亲戚借钱了,你不愿意借钱,那我就直接要了,云修将我家大郎和汉子打瘫在床,家里鸡也被云修抢走,这笔账你来还。”
听到这话,云渝和彦博远俱是一怔,接着便是狂喜。
“大哥来兴宁了!”
“云修现在在哪?”
云渝和彦博远同时开口,至于云修打人?
叶家活该!
“我要是知道,我还来找你要钱?”
安翠兰说到这火气也上来了。
“你那好大哥打了人偷跑,这事告到县衙,云修就等着被官府追查吧。”
安翠兰往地上一坐,摆出撒泼的标准姿势,屁.股牢牢黏在地上,两脚一岔,手上抱住柱子,防止被人挪开。
“今儿要么将钱给我,要么就等官府下条子去抓你哥。”
叶家不知道云修下落,云渝心情低落,又听安翠兰拿告官威胁。
平民百姓天然对官府有恐惧,云渝也不能落俗,心下担忧,看向彦博远。
平民怕见官府,彦博远却不怕,“既然你说要告官,那我们奉陪到底,大哥为什么打你们,想必你们心里一清二楚,进了官府,自有县太爷做主,我相信县太爷必能秉公办理,将事情查个明白。”
如若官府出手,云修还留在兴宁县,官差真心想查办,找起人来自是比彦博远自己出去找寻来得快,先将人找到,打人的事情后头再说。
安翠兰还有来借钱的心思,说明叶杨和叶石的伤势还没到威胁生命的地步,既然是伤不是死,那便一切都有商量。
安翠兰要钱,到时候给安翠兰钱也不迟。
当然,不报官最好,云修是童生之后要考科举,不能有污点。
彦博远当即要去拉安翠兰去报官。
男女授受不亲是说年轻姑娘的,安翠兰一个老婆子,彦博远也没不打女人夫郎的行为准则。
要知道行走江湖第一条,就是不能轻视哥儿妇人和小孩。
胳膊哪里拧得过大腿。
彦博远一上手,安翠兰就跟鸡崽子一样被拽着拉出门,双手张着还想去扒拉柱子,扒拉不到。
安翠兰后悔,云修打人,要抓去抓云修,和彦博远没关系,这威胁对彦博远没用。
要是知道云渝不愿意借钱,她就直接讹钱,和云渝私下说,云渝为了他大哥,说不准背着彦博远就将钱凑齐了。
现在真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全怪云渝不知趣。
彦博远要把安翠兰抓去官府,买蒙汗药,要把云修发卖的事情就瞒不住了。
蒙汗药是叶杨从赌坊买的,卖人的事情也和赌坊的人提过。
县太爷一查一个准。
安翠兰不懂律法,但她心虚,一通脑补,手脚发麻。
进了县衙一顿板子少不了。
“我不去县衙,我不报官,你是秀才,你和官府是一伙的,渝哥儿哟,你行行好,快劝劝你汉子,我不报官了,报官了,你大哥可就成逃犯了,渝哥儿你行行好……”
“报官是你说的,不报官又是你说的,你到底想如何。”彦博远把安翠兰往院子大门那一抛。
院子大门还关着。
宅子旁边都是人家,彦博远不想让别人看热闹去。
这是云渝舅母,云渝开门做生意,免不得能听到妇人八卦,听别人编排自己,闹心。
安翠兰摔倒在地,发髻散落,异常狼狈。
她嚎哭都不敢嚎。
这都什么人家啊,还书生呢。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人比云修还狠。
云修没打安翠兰。
彦博远这架势,说要把安翠兰打得爬不起来,安翠兰也信。
“不报官了,不报官了,二百两我也不要了,我只要一百两,不,五十两,五十两就够了,渝哥儿哟……”
都这样了,安翠兰要钱的心还不死,连借都省去了,直接开口要。
安翠兰惧怕地瑟瑟发抖,欺软怕硬,向彦博远讨饶都不敢,只会叫唤渝哥儿。
试图勾起云渝的同情心。
“你别求我,我没钱借你,更不会帮你,你们叶家自作自受,我没落井下石就是好的。”云渝开口。
彦博远如同画本子里的江湖大盗,绿林弟兄,攥紧拳头在安翠兰面前比划。
“你今儿一个子都别想拿到,将我夫郎发卖的事情,我还没找你们算账,你们自己撞上来,也别怪我心狠。
不怕被我报复,就尽管上门,也别想用其他的歪门邪道,我有的是本事,让你们生不如死。”
大有安翠兰说出一句不好听的话就砸上去,把她的老脸砸成糠饼。
安翠兰看着那拳头,在眼中忽大忽小,随时能让她眼睛发黑,双手撑在屁.股后面往后缩。
奈何背后就是大门,安翠兰逃无可逃。
这时,云渝的声音宛如天籁,拯救安翠兰于水火。
只见那双大手,被另一双稍小些的白皙柔荑包住,铁拳化锦帛。
云渝将彦博远拳头摁下,彦博远像被安抚的大猫,收起利爪。
“舅母,我还叫你一声舅母,但这也是最后一声。
你要是识相就该知道,我云家和你们叶家不说亲戚情分,说一句有仇都算轻的,卖人子女的事情,我小爹、爹爹知道了,定也不会放过你们。
我今日就替我双亲做主将这门亲戚断了,叶家我们高攀不上。
从此你们叶家是叶家,云家是云家。
你回去告诉叶大,要是还敢起歪心思,我现今是秀才夫郎,找我的麻烦,就是找秀才公的麻烦,我相公要是生气了”
云渝抚了抚彦博远的拳头,给安翠兰一个你懂的眼神。
彦博远配合地冲安翠兰攥拳头。
安翠兰吓得惊恐点头。
云渝对安翠兰的乖觉满意,继续说道:“我不管你们家如何穷困,如何艰难,在我看来那是苍天有眼,你们将我卖了,我大哥上门报仇天经地义,要是让我听到一点我损坏我大哥名声的事情……”
安翠兰连连摆手摇头,“不敢,不敢。”
再也不敢了,到时候云修和彦博远一块打上门。
安翠兰光想到那个场景,就觉得眼前发黑,脑袋疼。
“滚吧。”
云渝给彦博远使了个眼色。
彦博远将门拉开。
安翠兰转身踉跄起身,半爬着逃出彦家,仿佛身后有虎狼追袭。
将安翠兰威胁走,大门重新关上。
云渝一改适才凶悍,转头扑进彦博远怀中。
彦博远感觉胸.前一湿,安慰的话没能说出口,只听一句。
“白给她吃那么多虾。”
彦博远一乐,“她不是还给我们一篮子鸡蛋么,我们不亏,虾还多着,晚上全做了吃个够。”
此时门外奔跑的安翠兰也想起了那篮子鸡蛋,直拍大.腿,赔了夫人又折兵。
“鸡蛋也全炒了。”云渝离开彦博远怀抱,用袖子狠狠擦过脸庞,为安翠兰这种人哭不值得。
“听你的。”
云渝迅速振作,“现在当务之急,是想办法找到大哥。”
第37章
家中亲属在当地走失可去报官, 但云渝和云修这种情况的,官府大概率不会管,云渝只能想到出钱张榜和寻人打听。
城中有民用布告牌, 上头可出钱张贴寻人告示。
彦博远接下寻人打听的活。
云渝在自家铺子里头也贴了告示,拜托客人帮忙留个心眼。
彦博远去找彦父道上的弟兄, 托人打听。
镖师们汇入各行各业, 行商的弟兄们路子广, 一块找人。
云修在兴宁县, 一定也在寻找云渝消息, 彦博远有信心将人找到。
两人规划好,就出门各行其事。
鱼龙混杂之地, 情报汇聚之所。
说到寻人, 彦博远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在赌场当总管的刘运。
地痞流氓混迹街巷,一天到晚,有哪些新鲜面孔, 问他们来得最快。
彦博远从库房拿上一盒好茶叶,去赌坊寻人-
钱来赌场
赌徒围在赌桌前,骰子在骰盅里旋转撞击,赌红眼的人不会收手。
刘运带着打手照常巡视场子, 早前靠双手打拼吃饭, 对这群赌徒没甚好感, 收拾起来不手软,赌场无人不怵他。
“刘管事好。”
所到之处, 人人问好。
刘运前几日有事外出,熊三跟在后头,恭敬地汇报赌场事宜和欠债近况。
“叶杨的钱, 怎么还没收回来?”
刘运翻账册的手一顿,停在记有叶杨赌债的那一页。
叶杨是赌场的常客了,刘运对他有些印象。
对于还不上赌债的人,赌场有权扣押财产。
叶杨当初是押了祖宅,如果叶杨不肯,他还有条路子可走。
那就是劳役抵债。
无论叶杨选了哪条路子,这账都该动动,而今却还是空白一片。
“昨儿个去催过债,那小子声称,溪水巷的彦秀才是他表弟夫,小的没敢上手段,想着等您回来拿主意,再行处理。”
“彦秀才?”刘运账本一合,蹙眉:“可是叫彦博远。”
“正是。”
“少爷还有这一门亲戚?”刘云低喃,继而对熊三吩咐:“你做得对,这桩债务我来处理,不用你们沾手了,继续说说其他债收得如何。”
“是。”熊三准备继续汇报,又被一小厮打断。
“刘管事,外头有个叫彦博远的秀才,说有事找您。”
说曹操曹操到,熊三一听就知道,今日这汇报,是汇报不完了。
“你明日再来。”
果然,刘运遣走熊三,甩开小厮,大跨步去迎接。
赌场内乌泱泱都是人头,甩着膀子摇骰子吼大小,汉子的汗臭味扑鼻。
彦博远一身儒衫立在赌坊门口。
书生去花楼多见,进赌场的少见,路人向他投去好奇的目光。
彦博远不为外人视线干扰,站如松柏,耐心等待。
“少爷!”充满激动情绪的声音从内传出。
听到久违的声音,彦博远看向里头迎出的刘运,拱手道:“刘叔。”
露出抹笑,将手中礼盒递出:“知道六叔爱喝茶,我带了盒茶叶给您。”
“好小子,来看你刘叔还带什么礼,快进快进。”刘运接过,看都没看就将盒子递给下人,虚虚揽向彦博远,将人带进赌场。
赌场一楼喧嚣,刘运将人带去二楼招待贵客的雅间。
雅间布置参照茶楼,只看这单间,无法想到是在赌场内部。
“我来这,是想刘叔帮忙办件事。”彦博远直道来意。
“是说叶杨的事吧。”才和熊三说过叶杨的事情,便以为是来说赌债的事,他摆摆手。
“那小子欠赌场八十两,连带利息共一百零三两,利息我能做主,给他免了,但本金免不得,我让手下不去找他麻烦,他慢慢还清便行,让他别再来赌了,这东西害人,就是不知少爷何时多了这门亲戚。”
彦博远成亲,刘运是去喝过喜酒的,按他的记忆力,叶杨那小子要是去过,他一定能认出。
彦博远挑眉了悟,叶扬原来是赌钱欠下的债务。
安翠兰开口借二百两,就是不知道,这二百两是安翠兰狮子大开口,还是叶杨在其他地方也欠了钱。
彦博远是来找人的,可不是给叶家擦屁股的。
“六叔误会,我夫郎和叶扬是表兄弟,但是已经断了亲,我和叶家算不得亲戚,我来这,是想求六叔帮忙找个人。”
刘运听罢开口:“找人好说,那人叫什么,有什么特征?”
彦博远将自己知道的,关于云修的样貌特点都说了。
刘运听到云修两字,眉头一拧。
这名耳熟,仿佛听人说过,招招手,示意下属过来。
“去把庄文叫来。”
“是。”属下接命而去。
趁下人找人的功夫,刘运又问起叶家,“你说那叶扬和你们断了亲,那叶杨欠的那些赌钱……”
彦博远听明白意思,“欠了钱自然是要还的,赌场有赌场的规矩,叶杨当初借钱立据,想必是知道规矩的。”
“你这么一说,刘叔便明白了,一定按规矩办事。”
没一会儿,进来一汉子。
来人打扮斯文,正是跟熊三一块去叶家收账,负责记录的文书。
庄文进来,先对刘运行礼,继而又对彦博远行礼,称秀才公。
刘运问庄文:“云修这名字我听着耳熟,你可还有印象。”
庄文思考了下回答:“如果没记错,叶扬买药时提起过,当时还拟了张条子,说要用云修抵债。”
“抵债?”彦博远疑惑。
“正是,赌坊有规矩,还不起债的,可用奴仆抵。
叶杨那日来寻摸买蒙汗药的渠道,跟我提过几句,说手里有个壮劳力,当时催债催的紧,他为了延缓,还和我们打了条子,说用那人来抵,那条子还在我这收着。”
庄文从随身带着的箱子里翻出本账册,从里头抽出张纸条,递给彦博远。
彦博远接过一看,叶杨那畜生当真是要把云修抵债,上头写着云修还是奴籍!
赌坊不是伢行,不干人伢子那活。
良家人收下后,他们还得费工夫去签契,说收奴仆抵债,就真得是奴仆,良籍到手里还得烦。
彦博远脸色阴沉,“他买蒙汗药干什么?”
“药云修。”彦博远自问自答。
好一个叶家,卖了云渝不说,他们竟然连云修都不放过。
彦博远觉得,云修没当场打死他们是脾气好,换成他去,那可不是单单打伤这么简单。
叶家欺人太甚!
刘运见彦博远脸色不好,坐不住了。
“少爷放心,我一定尽全力找到云修。
云修将叶家打伤逃跑,想来卖身契必定没签。”
安慰完彦博远,刘运看向庄文:“庄文,你去把熊三庄四等人一道叫来,将云修面貌记下,让兄弟们出去找人。”
彦博远闭了闭眼,躬身对刘运行了个重礼,“内兄的下落,全烦刘叔了。”
刘运扶住彦博远,“使不得,能帮上少爷的忙就好。”
彦父走后,刘运为寻生计离开镖局,心中苦恼,现在有机会报答一二,求之不得。
彦博远从刘运这边离开后,又去找了其余几位还留在兴宁的叔伯。
连着跑了几日,将能拜托的都托了一个遍。
叶家这头,安翠兰无功而返,叶杨和叶大怪她办事不力,家中气氛紧张。
赌债没了法子,叶家想破脑,也想不出其他来钱的法子。
赌坊的人上门催债,叶家父子还想要拿彦博远说事,被熊三打断。
彦博远不认叶家,刘运让熊三按规矩办事。
熊三自然不会给叶家好脸色。
上来就是一通打,抵押字据白纸黑字。
要么交出老宅,要么就以工代偿。
一百来两的欠款,光叶杨一个人做工,还到下辈子去都不够,家属也加上,叶大和安翠兰一块去干活。
家里的田地,能卖的都卖了,实在凑不出钱了,让叶大交出祖宅,叶大死了都不肯,叶杨想给,叶家父子先窝里斗。
熊三不耐烦,索性将一家三口,整整齐齐绑了去当壮劳力。
当劳力的日子苦,前头干活,后头跟着监工。
停下歇口气,就一顿鞭子伺候,叶大一通鞭子抽下来,就哭爹喊娘,也不说宅子不能给了,当即把宅子给出,换自己自由。
但当劳役容易,出去难,乡下宅子顶天值四五十两。
叶大没想到,宅子只抵了四十两银子,剩下的依旧用劳还。
这也是熊三将他们直接绑了,扔到劳役营中的原因。
宅子抵不了多少,利滚利的利息,就够他们吃一壶,早晚都得去做活,早做一天,早一天出来。
叶大和叶杨是汉子,天一早,就被赶到堤边挑淤泥。
腐烂淤泥发着臭味,连日来的劳作,两人对这味道免疫,麻木地挑担子。
安翠兰是妇人,去做浆洗的活计。
两边碰不到,叶树跟在娘后头,号啕大哭。
开头被监工打了只会干嚎,等娘来救。
后头发现自家娘亲自己都要被别人打,便学乖了,见监工过来就跑远,等人走了再过去。
宅子没了,到了晚上,一家人只能挤在善堂里头。
善堂内部也分几处,雇佣的劳役和他们这种强迫做工的不在一块。
善堂里犯事的人多,弱肉强食,白天大家一块被监工打,到了晚上分个大小王,欺负比自己弱小的。
叶家想当然就是那个受气包,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响。
劳役营这边由朝廷管着,到发工钱的时候,先把劳役伙食费扣下,剩下的就是给债权人,也就是赌坊。
叶家干死干活,到头一分钱没有。
但谁叫叶杨去赌呢。
叶杨是安翠兰的宝贝儿子,叶大恨叶杨拖累自己,要打叶杨,安翠兰护儿子。
每到夜休,一家人就掐架。
自家人先狗咬狗,外人也懒得再去找存在感。
叶家日子反倒是好过些,只是叶树越发沉默。
安翠兰白天浆洗衣物,叶树帮他挑水。
年纪小力气弱,一盆水端给安翠来前,先喂半盆在自己身上。
安翠兰在监工和叶大那受气,白天见不着他们,叶树一天到晚在她身边,所以气都撒给叶树。
叶树从最初的嚎哭,到后头一声不吭,连话都少说。
等安翠兰发觉小儿子不对劲时,叶树已经不会说话了……
叶家自食恶果,之后的吵闹自是不必说。
彦家这头却也乌云遮顶。
听到云修找到叶家时,云渝满含期待,伸着脖子盼等云修消息。
云渝自己一有空,就去街市上打听寻人,连带着铺子常客都知道老板在寻大哥。
这头自家打听,另一头赌坊茶肆也有人在打听,消息时不时传来。
今日在这头见过云修,明日那头有人见过,彦博远和云渝听到消息赶去,却都扑了空。
消息断断续续传来,跟吊在驴前头的萝卜一般,见得着吃不到。
云渝在一次次扑空下,肉眼可见地精神萎靡下去。
彦博远勤跑外头,亲自去找。
一个月田假下来,书没读几本,全在外头找人,这还没找到。
今日彦博远要回书院,云渝没找到哥哥,相公又要走,闷闷不乐地替彦博远收拾包袱。
云渝的心里难受,彦博远心里也不是滋味。
之前信誓旦旦,说能找到云修,结果找了这么多日,除了知道云修真到过兴宁外,全无其他收获。
尤其是从大前日起,连那点零星消息,都打听不到了。
彦博远暗恼自己如今只是一个小秀才,没半点权势能帮到云渝。
将手里正叠着的长衫往旁边一放,去揽云渝的肩膀。
云渝手里也抱着衣物,彦博远将那衣服抽出,揽着他往床榻上坐。
衣服褥子在床榻上堆起,彦博远和云渝坐在衣服堆里。
云渝自然地依偎到彦博远怀中,“不想你走。”
已然带上哭腔。
彦博远叹气,安抚小猫似的,拍着云渝的后背,“那我不去书院了,不靠书院夫子,自学我也能考上。”
这话不是假话,县学那边新山长来了后乌糟糟的,彦博远不去反倒清静。
彦博远对自己了解,但云渝不知道彦博远是个挂逼,只以为他在装逼。
“你敢!就没见过你这样盲目自信的,那些七老八十还在考的大有人在,你能不能谦虚点。”
说不想他走是真不想,矫情话说出口撒撒娇,让彦博远安慰安慰也就过去了。
云渝可不许彦博远真不去书院,他不想考举人,云渝还想吃到,他给他画的官夫郎饼。
云渝伸着指头戳彦博远胸膛。
彦博远被戳得一缩,默默将他的指头往外挪了点。
云渝照旧戳着,彦博远有肌肉,放松下的肌肉软乎乎的,他的指间被软肉包裹,一戳一个坑。
彦博远一会用力,一会儿放松,逗猫一样。
云渝戳得起劲。
“我谦虚得很,夫郎才是,对你相公没点信心。”
想当初,云渝对他那叫一个崇拜,现在老夫老夫了,就是鼻子不是鼻子,是眼睛不是眼睛了。
彦博远一副小媳妇样,将云渝比作负心郎。
不着调子的说几句软话,将人哄得收住泪,彦博远心中暗道小哭包。
彦博远不知道,云渝背地里,也骂过他是哭包落水狗。
说他是落水狗,是因为云渝觉得他像小黑。
小黑比小黄沉稳,夏天天热,身上狗味道重。
云渝给狗洗澡,小黑看着沉稳,但是胆子意外的小。
被云渝摁在水盆里,黑亮眼珠子水润润,跟彦博远哭时一样样。
表面一本正经,八风不动,实则眼珠子里头掉小珍珠。
心里指不定拧巴成麻花了。
有前头失败的经历在,彦博远哄好夫郎,也不敢将话说死。
怕云渝白高兴一场。
说去书院后,再找同窗打听。
县学里头各地学子多,保不齐就有人见过云修,消息多了,找起来更有成算。
继续收拾包袱,云渝依依不舍,将彦博远送回书院。
星子挂在当空,云渝熄了灯,在床上翻来翻去睡不着,想云修,更想彦博远。
习惯了两个人钻一个被窝,现在骤然空出一个位子,云渝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侧身仰躺都觉得缺了点什么。
最后从衣柜里头翻出件白色里衣。
宽大棉布里衣,穿的时间久,被洗得泛出旧色。
云渝将脸埋入其中,似乎能闻到熟悉的气息。
抱着羞涩,脸上绯红,将身上的里衣换成了手里这件。
换的时候害羞,兔子看过来的眼神都扛不住。
将裤子一脱,甩到兔子窝里头,盖住几个兔子脑袋。
兔子长得快生得也多,家里兔子已经十来只了。
云渝留下最初那几只,跟在屋里头,其余自己下手杀了吃不舍得,拿到外头卖钱。
倒给家里又多了个进项。
彦博远衣服宽大,穿在云渝身上,直接成了长衫。
他下裤都没穿,窝回被窝,缩着身子裹紧被褥,没一会进入梦乡。
月光透过窗子,洒到床前兔子窝。
只见里头兔子鼻子从布料下拱出来,将裤子布往自己身下垫做窝。
学子回归书院,正如田假之前山长所说,书院当真组了一场诗会雅集。
当今学子除了要学四书五经,君子六艺均要培养。
书院地处山腰,从书院往上走有林场,书院这次雅集,就放在了林场周边。
不光考验学子文墨,也考骑射,狩猎作诗一块进行。
林场下有一片空地,正好摆设宴席,曲水流觞。
书院的学子们早早到来,穿着书院院服,各个精神抖擞,准备在山长知县等官场大人面前,好好表现一番。
山长姜康裕与兴宁知县周会一同到场。
彦博远跟着众人,一块将目光投向官员处。
何生放下杯盏,悄声问一旁的向文柏,“怎么还有带刀的。”
“不知。”向文柏也不知道,他看向彦博远。
彦博远摇了摇头。
他不知道佩刀的为何会来,但那佩刀之人他认识。
昭勇将军之子祁绍,彦博远死前他官至正三品骑都尉,是……太子党。
彦博远试图从记忆中翻出关于这位骑都尉的消息,他记忆超群,翻遍脑海,都没有找到关于骑都尉到过兴宁的事迹。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彦博远对太子一系的高层人物都有了解,这位自始至终都是在京都任职,未曾外派,而有官职在身之人,不能随意离开任地。
之前彦博远就发现,今生事情与前世大不相同,而源头就是从那场水灾开始。
彦博远正思索间,前方人群突然发出阵阵喝彩声,原来是大人们来齐了。
康裕一脸恭敬地为周会介绍行程安排。
祁绍一身玄黑劲装,着软甲,腰间佩刀,一副军人扮相。
身后跟着三位长随扮相的人。
年纪都不大,其中一人,彦博远似曾相识。
那人唇红面白,是个充满书生气的小将,彦博远总觉得在哪见过。
按理说,那人长相在一竿子黑老爷们中出众,若是前世也是跟在祁绍身后办事,彦博远当有印象,但现今彦博远却是怎么都想不起来。
察觉下首有人看他,云修回以目光。
在一众瘦弱白皮书生之中,彦博远鹤立鸡群,不像书生像武将。
书生立在官兵堆里,将军立在书生堆,两个特异之人就这么对上了眼。
云修先点头示意,表情随和,笑脸相对,彦博远面无表情,只点头,两人目光移开。
云修暗道:这书生棺材脸,装冷酷。
彦博远嘀咕:为兵者嬉皮笑脸,花狐狸。
这点小插曲,两人不再在意,转头就抛之脑后了。
第38章
祁绍任指挥使, 为卫所最高长官,正三品的官职。
按理来说今日不该来,谁叫正巧途径。
来得突然, 知县出城迎接,祁绍得知这头有诗会, 突然来了兴致, 衣袍未换, 直接带着属官亲至。
朝廷官员所到之处, 该有排场迎接, 敲锣打鼓礼乐班子唱打。
知县得知消息晚了,没做准备, 一路战战兢兢, 生怕给人留下办事不力的印象。
好在祁绍原就不想让人摸到他踪迹,让知县不必声张,到了诗会也没让人迎接。
众人不知他身份,但从知县那副恭敬样中, 不难得出是个大官的结论。
祁绍无意和他们打官腔,来此是想进山狩猎,顺便瞧瞧兴宁县学子风采。
云修现今是祁绍亲卫,祁绍知道他找弟弟不顺利, 考过童生, 也算半个读书人。
书院童生班级的学子也在, 祁绍让他随意。
想与书生对诗也好,跟着学子进山骑射也行, 让他去散散心。
祁绍在主位坐下,山长宣布诗会开始。
彦博远字好,有意扩大自身名气, 揽下文书记录一职。
上半场推杯致盏,与文人作诗泼墨。
待到过了午,上半场结束。
彦博远写字写得久,手酸软,到底年轻,手劲不如前世稳当。
下半场,彦博远便去骑射散心。
向文柏对骑射不感兴趣,何生一早就钻进了山林。
彦博远与向文柏告别,准备进山玩玩。
空中旗帜飘扬,林场边界用长绳围住。
彦博远换了身劲装,选了匹黑马,翻身跃上,稳稳驾驭,扬鞭挥下,健马飞蹄,窜入林间。
上半场结束后,彦博远记录席间书生做出的诗词的帖子被送到祁绍的面前。
不同于其他学子的,金戈铁马般的张扬墨迹,祁绍眼中划过惊艳。
得知此学子学问更是一等一的好,便不时关注彦博远,见他身背长弓,脚跨骏马,矫健男儿样,不免称赞。
手下学子得大人夸赞,山长和知县与有荣焉,对彦博远这个书生好感更深。
祁绍重起狩猎兴致,让人取弓牵马,也进了林场。
云修混在学子当中,久违地与人吟诗作对,见将军牵马狩猎,手中也有些痒。
农家子弟没见过马,更没摸过弓,云修的骑射,是跟了将军后临阵学会的。
新鲜劲还没过,告别文友,牵匹马出来跟着进去,但没与将军一道,而是漫无目的随缘狩猎。
黄白相间的铜钱斑点在林间时隐时现,一头雄鹿正低头吃草。
头顶鹿茸正处脱落的阶段,毛绒半脱不落,坠在露出些许骨角的头上。
长草被慢慢下压,劲装下摆在地上铺开,彦博远放轻手脚向前,从身后箭囊抽出羽箭,搭在弦上。
手臂肌肉绷起,衣服布料掩盖不住其下充满力量的腱子肉。
长弓紧拉,只听‘嗖嗖’数声,羽箭破空声,四面八方而来。
雄鹿警觉,发现不对,立即奔逃。
数支羽箭擦过其身,竟是一支也没中。
雄鹿逃之夭夭不见踪影。
彦博远箭在弦上,还未射出,雄鹿就没了影子。
他站起身来,不再隐藏,绷紧的弓弦放松,羽箭回到箭囊。
“都怪你,说了慢些出箭,那鹿还没开始吃草呢。”
“明明是你先射箭,在这做什么恶人先告状。”被责怪的白衣书生蹙眉反驳。
箭羽射出的地方陆续走出几人,何生也在。
林场地方不大,书生人多,彦博远进山没多久,就碰到何生等人,于是一起搭伴捕猎。
十来个人组队,彦博远只认识几个。
彦博远是来游玩,不是为狩猎,不然以他本事,单打更强,见鹿跑了,该是要补箭的。
彦博远出言打圆场。
众人也陆续走来劝说。
出言诋毁的那人颧骨高凸一脸刻薄相,觉得众人偏帮,架着他,让他下不来台。
尤其是在白衣书生甩袖说“算了,不和你计较”时,不满情绪达到顶峰。
众人均站白衣书生,那人找不到具体目标,就转而恶狠狠瞪了眼最初出声的彦博远。
彦博远无辜躺箭。
众人埋怨两句,继续往里头走。
何生拔了根草,拿在手里玩弄。
彦博远慢悠悠走在后头,看似悠闲,实则四处留意,到底山中,野兽较多,四处危机。
何生做贼似的,摸到彦博远身边。
“我刚摸到的。”何生将一个鸟窝递给彦博远。
彦博远低头,一窝绿色鸟蛋,个小数量少。
“就我们两个分了,雅雀蛋香得很。”
何生先下手,一窝五只,三只进了他兜里。
彦博远被他打岔,没注意周围,鸟蛋很小,彦博远一个巴掌就将两只蛋揣到怀里。
诗会结束后会放两日假期,他想着把东西带回去,给云渝尝个鲜。
拔点草叶子做缓冲,包在蛋外头防止磕碎,彦博远弄完鸟蛋,抬头发现有些不对劲。
前方树上鸟雀惊起,扑棱着翅膀往上空飞,黑压压的一片,预示着有东西正往这来。
不等彦博远警示众人,走在最前头的几位就发出惊呼。
“是野猪!”
“野猪!还不止一只,快跑。”
“野猪群来了!”
彦博远跟着响动看去。
只见之前见过的那个狐狸脸小将,从远处奔驰而来,在他身后,一头硕大猪头顶开茂盛野草,哼哧呼着热气的猪鼻子湿漉漉,四蹄奔走,看那方向,俨然是冲着人群来的。
一群书生顿时乱了阵脚,拔腿就跑。
云修不小心招惹到野猪群,自己逃得辛苦,见前方有人,心下没觉得安心,反倒是一紧,野猪发狂见人就冲,人多反而坏事。
“会爬树的赶紧上树,不会的往东跑!”云修大喊一声,挥舞手臂示警。
野猪向南往山下跑,人横向跑还能甩开点距离,跟野猪赛跑,一个方向跑不过。
带头野猪獠牙上弯,眼珠浑圆赤色,脑后鬃毛如钢针,根根分明,体型壮硕,正值壮年。
身后跟着跑的猪小一些,各个健壮,是雄踞一方的猪群。
树林茂密,视野受阻,彦博远坠在末尾,离得远,调转方向成了领头人,带着人群往东,横向逃。
彦博远来不及担心野猪会不会冲撞到山下的诗会,忙指挥众人往树上爬。
云修殿后,除了有马匹摔伤,人都没事。
那领头的猪,见前头没了阻拦的人,跑得更快,四蹄翻飞,带起一片烟尘。
一眨眼,猪群没了影子。
众人脱离危险,长吁一口浊气。
三三两两下树。
马匹在混乱中走失,没了坐骑,互相看着对方奔走狼狈的衣衫,摇摇头,认命徒步下山。
但也不敢走快,保不齐那野猪要回头。
也有人留在原地,等马匹找回来。
山中危险,排在前头的除了大虫和野狼,紧随其后的就是野猪,能让那么一群健硕的野猪没命逃窜,彦博远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
云修正在懊恼着四处寻马,准备去给山下的众人报信。
他进了山林,见地上有近似圆形的凹坑,认出是梅花鹿睡卧的痕迹,追随蹄印往里寻找,谁知能遇到野猪发狂,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一群野猪直直往他这头冲。
吓得他拔腿就跑,没跑多久,就碰到了彦博远众人。
“莫要逗留,快些回去,野猪不是冲着人来,怕是后头有猛兽追击。”彦博远忧心忡忡。
有人却不乐意,出言道:“彦兄文墨厉害,却不知竟也知晓山中之事。”继而一拍脑袋,“瞧我,倒是忘了,彦兄家境贫寒出入乡野,是比我了解野地。”
正是适才那刻薄书生。
那人作怪,没人搭理。
众人互相看看,不明白这人发什么癫。
既然知道彦博远比他们了解,听话就是,当什么世外高人。
众人听从彦博远安排,从东南角下山。
那人站在原地,没人搭理他,气得跺脚。
彦博远不认识这书生,热脸不贴冷屁股,牵回自己的马匹,翻身上马背,随人群一道撤离。
刻薄书生还犟杵在原地,还是另一位和他一起的书生劝解,“收收你那脾气吧,快些走。”
刻薄脸还想倔,但见众人当真没一个留下,他撇撇嘴,不服地跟上。
留他一个人在山里,他也害怕。
“怎么停了?”
云修殿后,见前面突然停下不走,往前跨进,钻到前头,到彦博远的身旁问道。
只见一条长河南北贯穿,在下游转个弯,分支往西去,将众人拦下。
“这……”
路是彦博远带的,彦博远道:“回头怕是要和野兽或者折返的野猪撞上,我去那头探路,那边水浅。”
支流窄些,上面暴露出些较大石块,光滑带水,彦博远准备独自上前探路。
“拿根绳子绑在腰间,别被水冲走。”云修出声,从身后拿出一截麻绳,示意彦博远。
彦博远点头,将绳子在腰间缠绕两圈,摸着石头过河。
索性水浅,水流虽有些湍急,但紧贴石头,半匍匐着过去,也还安全。
彦博远到了对岸,将腰间绳子解下,绑到旁边树上,让后头人能拉着绳子过来。
这河道是彦博远淌出来的,彦博远尚且要半匍匐着过来,后头的人虽然有绳索帮助,还是不免狼狈。
那刻薄脸就又有由头来阴阳怪气。
嘴里念叨着,诸如还不如停在原地,或者原路折返的话。
说有野兽,也不见野兽出来,后头鸟都没了,是彦博远耍着人玩。
嘀嘀咕咕,恶语不停,原先还劝解他的人,都懒得搭理。
最后还不是灰溜溜跟在后头过河,有本事一个人回去。
有人暗道倒霉,和这么个打击士气的人一块出来。
来时西侧的地儿没有合适的树绑绳子,彦博远下水的时候,是云修拽着绳子,他逃野猪的时间最长,体力下降厉害,他是最后一个过去的。
云修行到一半,脚底一个没踩稳,摔进水中,一时之间没能抬起头。
众人上岸忙着拧干衣物,只有彦博远的半边身子还干着,第一时间发现了云修的状况,连忙下水帮忙。
彦博远三步并作两步,一脚跨上河道中最大的那块石头。
石头被众人踩踏,上面都是泥水污渍,十分湿滑,彦博远稳住身形,喊道:“能起来吗?”
河道水位在成年汉子腰部,云修脑袋栽倒在水里,突然之间呛了口水,本能就是咳嗽,一咳嗽,喉管一开,又是一口水进去,四肢扑腾两下,没能起来。
河流湍急,绳子都没能摸到,听到彦博远的声音,连忙抬手示意,需要他帮忙。
彦博远见他胳膊扑腾,脑袋还在下面,知道人是淹水了。
浅坑淹死不会水的,更何况是这种急流,一不当心人都冲没了。
没空夫耽搁,彦博远拉着绳子下水去捞。
一把拽住云修背后的衣领子,人呛了水,衣裳被水浸透,死沉死沉。
彦博远手下吃重,一时不慎,跟着被带下去了些,暗骂是只肥狐狸。
看着没几两肉,上手一掂,只重不轻,彦博远攥紧对方的衣领子,用力往上提。
动作间,在这滔滔水声中,两声“咔嚓”,彦博远暗道不妙,低头一看。
果然,胸前溢出一片黄色污渍——鸟蛋碎了。
彦博远青筋暴起,不知是提人吃力,还是气的,一下子把云修提出了水面。
云修的头颅冲破水面,发丝黏在脸侧,甩甩头发,呛出喉中水,借着彦博远的帮助,双手拉到了石头边的绳子。
两人凑得近,彦博远瞥到他耳后有红色的血迹。
“你受伤了。”彦博远指了指自己的耳后。
云修皱眉,没觉得哪里疼,但也摸向后脑,顺手捋了把耳旁碎发。
黏湿的头发被服帖地扒拉到脑后,露出耳后的白净皮肤。
彦博远瞳孔一缩。
近来找寻云修下落,云修耳后的胎记,彦博远闭着眼睛,都能在眼皮上看到,猝然见了,还以为是魇住了。
正要聚神细看,却听身后传来呼啸。
岸边的书生群里发生骚乱,“彦兄小心!”
何生一脸焦急,拈弓搭箭,对准他们二人的身后。
彦博远和云修均是浑身一僵,缓慢回头。
黄色条纹皮子映入眼帘,肉掌无声。
一头大虫不知何时到了岸边石块上,正准备渡河。
虎目圆瞪,一脸怒相,两根长牙从口内延展出来,粗牙发黄,张嘴冲着彦博远、云修两人长啸一声。
嘴中腐烂腥臭,彦博远、云修闻了个十成十。
众人皆屏住呼吸,不敢发声,也不敢射箭惹怒老虎。
唯有适才那个刻薄脸书生,喉咙颤动,早不叫晚不叫,就在老虎想转身时,尖叫出声。
“老——老虎啊——”说完,白眼一翻,两脚一蹬仰躺摔下,昏死了过去。
他一昏,两眼一闭,万事不知,倒好,苦了彦博远和云修。
尖叫激怒了被侵犯领地的巨兽,虎尾在它身后来回不耐地甩动,虎目在彦博远和云修之间来回巡视,想着冲哪一个先下嘴。
没一会儿,老虎找到目标,它身子往后缩,后腿蓄力,猛地一跃,直扑云修。
云修反应迅速,拔出腰间长刀,迎上老虎利爪,彦博远身上带了匕首,拔出一并上前。
何生在岸边搭箭瞄准,云修和老虎已经近身缠斗,何生跟着身影移动箭矢,过了许久,松弦放下,和另两个搭弓欲要帮忙的书生对视摇头,都没把握。
有人趁着老虎和云修彦博远缠斗,悄悄离开,逃命要紧。
何生做不来抛弃同伴,独自逃离,但也没本事上前帮忙,他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
拉个绳子过河,还得三摔两拌,现在过去,除了给老虎多道小菜,彦博远再分神捞他,没其他用。
近的不行,还是远的来,何生换到更高处,搭弓等待时机,再不济,等彦博远、云修躺了,他再射老虎,免得他们进老虎肚子。
水花飞溅,众人只能看到黄色大皮子和两个灰色身影在水中翻转。
红色血迹在河中漫开。
众人心中惊惧,不知道那血迹是老虎血,还是人血。
而在战场最中间的彦博远和云修两人,彦博远划伤了老虎前爪,那老虎暴怒,彦博远以为老虎要扑向他,谁知那虎头一转,看彦博远强悍,竟然又冲云修那头扑。
彦博远手比脑子快,身子前倾,挡在云修面前。
利爪划开彦博远前胸,这回鸟蛋壳都没了。
鸟蛋混着河水,跟着老虎爪子一块,被拍到空中,继而落到河中,被水流冲走。
彦博远这档口了,还有闲心可惜——云渝吃不到雀鸟蛋了。
他挡下致命一击,云修得以腾出身子,他挥刀砍向虎颈。
老虎皮糙肉厚,尖锐利刃如闪电银光都没能一刀砍折。
刀刃卷起卡在老虎脖子处,碗大的伤疤,让老虎疼得呼啸,嘴中腥气扑鼻。
彦博远放弃匕首,转而抽出长箭插入虎目,力道之大,整个贯穿虎头,从脑后出来,羽毛尾巴紧紧贴在眼眶上。
噗通一声巨响,老虎倒地,一切回归平静。
众人望向河中央,彦博远与云渝站着,血河之中,黄色皮子被流水漾过。
“死……死了?”
“死了,老虎死了。”
“彦兄当真厉害,那旁边那人是谁,也是我们书院的吗?”
“快去帮忙!”
说完众人蜂拥而上,那老虎吓人,众人不敢碰,还是彦博远这个伤员扛了老虎出来。
彦博远胸前还有血迹,老虎抓破了他的衣裳,露出大片肌肤。
三道抓痕皮翻肉,血糊淋剌,肩上扛着死虎,头发散乱往下淌水,眼眸如深渊,浑身散发出让人胆颤的阴冷气息,极具野性冲击力。
有胆子小的书生,已经是两股战战,不敢看彦博远。
这哪是书生样哟,活像邪神魔物,人都不像了。
与野兽搏斗,激出了彦博远久违的鬼性,只想生吞活剥了这头胆敢挑战他的野物。
上了岸,将老虎往地上一掼,手里有刀子都不顾,就想徒手扒了它的皮。
众人只见彦博远蹲下身子,手接触到条纹黄皮子,又一下顿住,似乎想到什么东西,猝然转头,直瞪瞪看向后头上来的云修。
众人猛一打颤,觉得周身有寒冰游过,天上发暗,林中蔓延出雾气。
云修正低头拧水,察觉到冰凉的视线,宛如被蛇缠绕,打了个寒颤,抬头就被彦博远那幽深的黑眸吸住,愣怔原地,仿佛全身不能动弹,但又见那眸子深处幽潭慢慢扩大,眼眸恢复如常,就是正常眼睛,云修觉得自己眼花了。
彦博远往云修身前走,停在对方两步远,抿着唇蹙眉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一言不发,抬手就要去撩云修头发。
云修偏过头,“怎么了?”
咋突然对他动手动脚的。
彦博远不语,仿佛没了嘴巴,执拗去拽他头发,云修也被彦博远刚刚那般作态惊到,怕再刺激到人,只能任他将头发撩起,露出耳后。
红色的网状胎记,确实极其好认。
云修跟云渝一样,皮白肉嫩,红色胎记明显,彦博远触电般收回手。
一下子,发昏的脑袋清醒,局促了起来,“敢问兄弟名姓?”
“云修。”云修答。
只见眼前人的眼睛,前一刻还死气沉沉,下一秒迸发出光彩。
只听那人激动万分,手足无措般,见了久违的亲人,亦或是久离故土重回家乡的游子,颤动的双手,激动的双唇,迸发出剧烈的低吼,云修见他两嘴张合数下,一声惊雷起:“大哥,我找得你好苦!”
云修宛如被闪电击中,一下子懵了头:???
不是,您谁啊?
第39章
彦博远前后反差太大, 云修表示害怕。
“你是?”
大兄弟你认错人了吧。
彦博远见云修一头雾水,连拍脑袋,瞧他激动的。
“你弟弟云渝, 也就是我夫郎,我和渝哥儿得知你在兴宁后一直到处打听, 断断续续寻到些消息, 却一直没能找到, 我看到你耳后胎记, 一时激动, 还望大哥谅解。”
说完,彦博远将自己破烂衣领扯正, 对云修行了个礼。
这可是他亲大哥啊。
他适才抗老虎的动作是不是太过粗鲁, 大哥会不会觉得他野蛮无礼,彦博远暗暗反思。
云修听到云渝的名字,表现得比彦博远还激动,“渝哥儿!弟弟!你知道我弟弟?”一把拖住彦博远, 急切追问:“渝哥儿怎么就成你夫郎了。”
云修脸色一变,咬牙切齿,“是不是叶大和安翠兰干的!”
他就说为什么到伢行,怎么查都没有云渝这号人。
好啊,
合着那俩夫妻压根没卖给伢行, 是卖给别人当夫郎去了。
云修看彦博远就像看拐卖人口的, 攥拳头就想要打彦博远。
“大哥误会,我和渝哥儿婚事确实有叶家关系, 但不是大哥想的那样,事关渝哥儿,具体细节等会儿与大哥私下详说, 当务之急,是下山找个大夫给大哥看看。”
彦博远给云修挡了一击,但缠斗中,云修身上有几处明显擦伤,彦博远受伤更重,但他更担心云修。
一起来的书生们跑了大半,除了云修和彦博远,没人受伤。
彦博远胸前还在淌血,现在确实不适宜讨论云渝。
云修绷着脸点头,没有因为彦博远讨好的态度,给他好脸色,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到云渝。
何生全程听完云修和彦博远的对话,有些迷糊他俩的关系,但也知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何生听说诗会可以狩猎,一开始就是奔着山里来的,准备的东西齐全,翻出金创止血的药剂,帮他们上药。
彦博远从衣摆处扯了块布条子,蹲到河边,捧起流水冲刷伤口,简易包扎了一下。
老虎的尸体还热乎,旁人没敢去动,彦博远过去轻松地扛起。
众人将那个晕倒的书生抬起,横放到马背上,往山下走,帮他牵马的书生没怎么注意,下山路陡,也没想起要给书生绑根布条固定,马往下走,他就一路往下掉,最后头朝地栽下马背,一路滚下坡,被一棵树拦下。
等到出来林场,受伤最重的不是彦博远,而是那个刻薄书生,鼻子嗑歪了,左手和右腿的骨头断了,人被摔醒来一次,又立马被疼晕过去。
不过好歹没出人命,万幸。
留在诗会的书生见彦博远扛着头大虫出来,哄闹一阵,齐齐跑来看热闹。
没过一会儿,林场方向又传来动静,祁绍的队伍也出来了。
他们那一队人多,又都是军中将士,身手矫健,一头头野猪尸体反绑着,用长棍子挑起,两人扛一头,排成长列,少说十几头。
打头的那只野猪王,赫然就是彦博远等人遇见的,想必是野猪群冲到了将士堆里被围剿了。
前有老虎,后有猪群,吟诗作对的那头,被骑射组一下子比了下去,彦博远两边出风头。
托老虎的福气,彦博远上午展示的文墨文采没多少人记住,打虎的名头反倒响当当。
野猪多,祁将军将野猪分与学子做奖赏,来的学子各得两斤猪肉回去。
那头老虎是彦博远和云修两人打下的,两人合计给云渝做张虎皮毯子,虎骨值钱,两人卖了分账。
这边满载而归,另一边,云渝把今日份的糕点做完,拍拍身上面粉灰,准备洗漱一番,换了身长袍青衫,长发微湿,披散在身后。
云渝没停下打听云修的事,一有空就出去打听,他心中惴惴,害怕就这么和大哥生生错过,彦博远画的寻人像用完了,云渝摆出纸张,按照记忆中的面貌勾画。
心烦意乱,画出来的东西也是一团糟,云渝看得糟心,把画卷卷起,抬手才发现手上沾满了墨渍。
平日彦博远作画,干干净净,画出来的人像也传神,继续待在书房闹心,云渝去井边打水洗手。
刚沐浴完,家中没别人,身上的衣襟有些松散,尾指的布条也没有缠,就这么趿着木屐来到井边。
云渝把水筲放下,井水涌入桶中,云渝正欲使劲,院门就被由外向内地打开了。
先前养出来的肉,在担忧云修的情绪下削减不少,头又穿了件宽松长袍,显得人更是娇弱,头发半湿,愁眉苦脸正打水。
云修久不见弟弟,猛一见他如此,就是他日子真好过,云修也会觉得弟弟受苦瘦弱,现在这副憔悴样,心中的酸苦铺天盖地,哑着声音唤道:“渝宝!”
前一秒还在忧心的哥哥,下一秒就出现在了面前,云渝以为是幻觉,呆愣在原地,直到云修又叫了一声,他才触电般惊醒,手下一松。
“砰咚——”
水筲重新落入井中,溅起水花的打到井壁。
“哥——!”
云渝飞奔而去,木屐都跑掉了一个,光着的脚踩在地上,和云修相互扶着臂弯对视。
云渝眼中带泪,怎么都看不够。
“哥,你黑了,瘦了……”
兄弟两人都觉得对方比自己憔悴。
“头发没擦干就出来,也不怕吹了风头疼,大哥、渝宝我们进去说话。”彦博远捡起地上的木屐,重新套到云渝的脚上。
听到彦博远的声音,云渝才想起自己还有个相公,眼眶里包着泪,拉着云修往堂屋走,“哥,你快进来。”
走到半道,云渝看了眼彦博远,被他肩上的虎皮吓了一跳。
“哪来的老虎皮。”
“你相公打的。”彦博远没忍住嘚瑟,下巴一抬,猝然看到云修。
突然多了个大哥,彦博远有点不习惯,憋住炫耀老实道:“和大哥一块捕到的。”
差一点就得意忘形了,好险,彦博远肃然。
“大哥好厉害,大哥你快和我说说,彦博远是怎么找到你的,你们怎么还去打老虎了,你们有没有哪里受伤?”
云渝一张小嘴叭叭叭,问个不停,云修想开口回答,但找不到间隙。
云渝担忧云修,也担心彦博远。
彦博远下山之后就寻了大夫,借衣馆的地方,把破损的衣裳换了,从外面看,不像受伤之人,云修脸上破了皮,看着更惨一些。
云渝心疼,对着云修嘘寒问暖。
兄弟重逢,心绪难平,但云渝头发还湿着,云修让云渝回屋擦头发,“我没事,你先去把头发擦干,别吹了凉风,到时候生病。”
“不碍事,你们聊你们的,我帮渝宝擦,大哥你和渝宝这么久没见,肯定有许多话要说。”
彦博远拿着张帕子适时出现,轻车熟路地将帕子盖到云渝头上,轻柔地擦拭。
一路上看彦博远是鼻子不是鼻子,是眼睛不是眼睛的云修,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说让他们叙旧,他不是应该识趣地离开,将地方留给他们兄弟二人么,这在当什么摆设。
云修和云渝说起他们分开后的经历。
江县难民暴动,云修被卷入难民群的内圈,他读过书,理智尚在,顶在前头安抚难民,不知不觉就成了难民的代表,出面与朝廷对接。
他行事做派干练,条理清晰,入了贵人的眼,经由介绍入了军营。
至于这几日,云渝这边查不到他的下落消息,是因为前些日子祁将军到了安平府境内,云修归队了。
云修说完自己的,又听弟弟说他和彦博远的事。
听到叶家被抓去当劳役,云修冷哼一声,“倒是便宜他们了。”
“不说这些糟心事,大哥倒是说说,你和相公是怎么相认的。”
云修听云渝称彦博远为相公,抿唇蹙眉,分开前他弟弟还是黄花大哥儿一个,再见就成了别家的夫郎。
又见云渝手上的牙印,更觉闹心。
自家的白菜,一个没看好,被猪拱了。
这头猪还没眼力见儿,把云渝的头发擦干,还在这杵着,黏夫郎回屋里黏去。
但一想到,回屋里黏的夫郎是他弟弟,云修郁悴。
“诗会的时候,在山里狩猎,出了点状况,他见到我耳后的胎记,把我认出来的。”
云修把老虎的事情说了,云渝听到彦博远受伤,第一反应就是去扒拉他的衣服,焦急地想看伤口。
扒拉到一半,突然想起云修也在场,云渝的手尴尬地放在彦博远的胸前,呵呵干笑两声:“你先回屋躺着,我和大哥说会话,等等再去看你,受伤了就别乱动。”
“就是被大猫抓了两道浅印子,伤口不大,不碍事,我去弄些吃食,你和大哥慢慢聊。”
受伤还要做活,云渝不满:“等等我来,你好好躺着。”
“大哥来家里,还让你做活,我成什么了。”彦博远拍了拍胸脯,表示他好着呢。
他才不是两手不沾阳春水,事事都靠夫郎的懒汉子。
彦博远势必要给大哥露一手。
云渝没见到伤口,不知道多严重,心有狐疑,但现在又不好当场查看,见人好好的,想来也不是很严重。
而亲眼见到他伤口的云修,见他现在没事人一样拍胸膛,觉得自己的胸口也在发疼。
“你去铺子里把娘叫回来,让娘帮你,别扯到伤口。”
“好,放心吧,真没事。”
云渝说“娘”的时候十分自然,云修感慨,当真是成家了,他不可抑地想起了双亲。
“爹和小爹看到你现在这样,也该放心了,以前一直担心你到了夫家受欺负,你的婚事一拖再拖。”
云修咽下苦涩,“现在他人不在,你放心大胆和我说说,他对你如何,现在有哥在,哥给你做主。”
云渝心疼彦博远的样子,云修看在眼里,彦博远走远了,他也没收回视线。
看得出来,他和彦博远的感情当是不错,但他还是忍不住多问上一问,要云渝亲口说出来。
说到底,还是他这个当大哥的不是,没有能力保护弟弟,云修又是一阵自责,低垂眼睑,嗓音沙哑,蕴含愁苦:“你受苦了。”
“彦博远对我很好,凡事顺着我的心意来,他也说我受苦,但我却不这么想,在家的时候有爹和小爹护着,后来和你一块,有你护着,后来遇到了他,他继续护着我,虽有波折,但日子到底是甜的多。”
“倒是大哥,军中不如外头自在,大哥在里头当值,说句时时有性命之忧,也不为过,你接下来是什么打算。”
军营条件不好,头颅别在裤腰带上,云渝不想云修去干这要命的事,但入了军,又哪是想出就出的。
云渝的忧愁挂在脸上,舍不得哥哥。
他舍不得大哥,云修又哪里舍得弟弟,不过……
云修长叹一声,“我在将军那请了三日假期,三日一过,就要归队,随将军去嘉南上任。”
云渝没怎么读过书,对醴朝的府县不了解,云修解释:“嘉南府在兴宁县南面,那地靠海,坐马车走官道,大概十天的路程。”
兴宁县归属安平府,云渝和云修的家是在安平府东北面的山南府,嘉南县位于醴朝最南,边上是泉宁和几个小国,那里有入海口,既有海又有江。
嘉南府不太平,水匪海寇猖獗,云修不想云渝担心,遂没有提及。
兄弟二人,均是报喜不报忧。
活人叙完了话,云渝带着云修去看双亲。
彦博远做事周全,在回来路上,就把家里供着云家夫夫的牌位的事儿告知他,拿着卖虎骨的钱买了些贡果。
两人祭拜小爹和爹,在小祠堂中聊到月中。
未来三日,云修要留宿彦家。
云渝替云修腾出一间客屋,将人送回屋子,又叙了会儿才折返。
听到门外脚步声响起,彦博远飞速将外衣脱下,一把扯下胸前的棉布条子,把伤口露出,掏出个小瓶子,佯装自己正在上药。
寝室的门被打开,彦博远背对着云渝,淡淡道:“聊完了?”
“嗯。”云渝还处在和大哥重逢的兴奋中,见彦博远背对他遮遮掩掩,疑惑:“你伤口什么样?让我看看。”
云渝一边说着,一边靠近,“我看那老虎皮子比人还大,老虎的爪子得多锋利,大哥说你看过大夫,但没和他说具体伤情,大夫是如何说的?”
“大夫说没事,擦两天药就好了,你相公的本事,你还不清楚。”
彦博远作势阻拦,手虚虚搭着。
云渝拉扯两回,就将他的爪子摁下去,胸口三条血痕从锁骨下方一路划到腰侧。
“这么严重,你还说没事。”
云渝嗓音尖利,抢过彦博远手里的药瓶子,把搭在他肩膀上的,松松垮垮的棉布一把扯开,“其他地方呢,还有哪里伤到了?这么严重你还说没事。”
不等彦博远回话,云渝就一件件把他衣裳扒了。
彦博远浑身光溜溜,叫夫郎好生检查了一番,后背和肩膀都有轻度的擦伤,和云修脸上差不多的程度。
云渝给彦博远上药,连山里虫子咬的红斑点都没放过。
彦博远想要夫郎心疼,继而贴贴亲昵的计划成功,但云渝因为过于心疼,而红了眼眶,他又忍不住心疼后悔。
他不该惹夫郎忧心的。
“好了好了,不难受。”
彦博远要把云渝抱到怀里,云渝害怕压到伤口,拧过身子不让他碰,最后两人转移阵地,挪到了床上。
云渝面对彦博远盘膝而坐,给他上药缠棉布条。
“伤口看着是有些吓人,但我皮糙肉厚,还躲得快,没伤到深处,浅浅刮了点儿肉下来,我还好着。”
彦博远还想去拍胸脯,被云渝一掌打落。
骨节分明的宽大手掌伸到云渝面前,云渝脸小,被挡住一大半,彦博远用指腹擦去他滑落的泪水,跟彦博远在一起后,云渝眼泪都变多了,真要成哭包了。
在夫夫榻上的那点事的时候,云渝哭成泪人,只会让彦博远更兴奋,下了榻,云渝红个眼睛,彦博远就心疼得不行,恨不得打一刻钟前,脑子发了抽,想要云渝心疼他的自己一顿。
彦博远擦眼泪的手没有收回,云渝的手就盖了上来,小手抚大手。
彦博远的皮肤比不得历经风沙的武人,放在书生堆里就有些黑了,和云渝的琼脂玉肤放一块,对比鲜明。
素手盈盈握,触感如细腻花瓣。
为表敬意,“彦小远”正襟立坐。
“下次别、不对,没有下次了。”
云渝想说下次别急吼吼地冲在前面,但一想到彦博远护着的是云修,就又收了嘴。
大哥不如彦博远皮实,这伤放大哥身上,云渝也心疼。
放彦博远身上,他还能看看吹吹。
云渝果断把自家相公卖了。
“每次受伤,我小爹就给我吹伤口,吹了伤口就当真不疼了,我也给你吹吹。”
云渝低头吹气,伤口被包扎好了,他就吹在布条子上,彦博远青筋暴起。
“祖宗,别撩我了,我这好好的不疼,你这一吹,我疼得慌。”
一语双关,云渝吹的时候没多想,当真是想让彦博远好受些,被他这么一说,羞赧地气红了脸。
伤成这样了还想这些,不知羞!
云渝扭捏,半推半就,不知怎么就和彦博远滚到了一块去。
第二日,云渝清醒过来,昨儿彦博远打着受伤的名号让他在上面,又说不能被睡在隔壁的大哥听见,一张薄帕子将他的嘴堵了。
云渝红晕未消,从彦博远怀里退出,背过身子,屁股对着彦博远,嘴里咬着被子生闷气。
那老虎爪子确实不行。
怎么没把他挠瘫。
彦博远身上有伤口在恢复,加上剧烈的运动,耗费了精气,今日格外好睡一些,迷迷瞪瞪之间,觉得怀里一空。
睡眼惺忪地睁开眼,只瞧见了云渝的后脑勺,脸蛋缩在被子里,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声音跟老鼠似的,听不清楚。
云渝睡里侧,彦博远睡在外侧,这是为了夜里方便给云渝端茶倒水。
彦博远往里挪了些,半撑起身子,挨着云渝的脑袋好奇地发问:“嘀咕什么呢?”
吓!
躲在被窝里的躯体一哆嗦,云渝颤巍巍回头,彦博远左手支着脑袋,右手捏着被子角,想要拉开。
“蒙着脸睡觉,不闷吗?”
彦博远扯了扯,没扯开。
“松嘴。”
云渝乖乖松嘴。
怪不得嘀嘀咕咕听不清,合着嘴里有被角呢,跟小孩一样,彦博远被逗笑。
也当真对着云渝笑出了声,多日来寻云修不得的郁气一扫而空,爽朗笑声传出门外,传到早起在院中打拳的云修耳中。
“……”
云修:啧!
“你笑什么?”
云渝一头雾水。
这人越发莫名其妙,读书读傻了不成。
“没。”彦博远试图憋住笑,没憋住。
整个人覆到云渝身上,抱着夫郎傻笑。
“渝宝真可爱。”
他的心肝宝贝疙瘩蛋。
彦博远的笑声停歇,眼神专注,定定地凝望,要把云渝整个人装进灵魂的深处,藏在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两世为人,云渝对彦博远无疑有再造之恩。
彦博远从前野心滔天,少有这般闲情雅兴。
夫郎孩子热炕头,人生完美也。
云渝被彦博远深邃的眼眸深情注视,面前的脸变大,唇上一热,彦博远的唇瓣和他的唇瓣贴在了一起。
两人在榻上耳鬓厮磨有小一炷香,才磨磨蹭蹭起床。
两人出寝室的时候,云修已经吃完了朝食。
“崇之,渝宝。”
云修叫不出弟夫两字,觉得别扭。
彦博远点头示意,说了个早。
饭饱之后各行其事,云渝去糕点铺子做活,彦博远和云修两人到书房说话。
“听说兴宁县水灾一事,由京中的贵人查办,大哥可知道贵人的身份。”
自水灾起,京中的格局就和前世有了不同,云修在祁绍手下办事,彦博远试图打听点有用的信息。
京中贵人是兴宁这头的说法,为的是隐瞒贵人行迹身份。
贵人当日并未隐瞒自己身份,直白用身份压的贪官,云修在现场,后面又跟着办事,自然清楚。
彦博远要走科举,多知道些东西没坏处。
“他是建宁郡君,郡君在外游历,恰巧路过江县,碰到了难民暴动,郡君不忍百姓受难,临危受命,当场表明了身份,将难民安抚下,又领了兵将府衙围住,抓出知县,这才把难民安抚住。接着又去宁江县,把宁江的知县也一并抓了,浩浩荡荡带着囚车回京,之后我就去了祁将军麾下。”
醴朝皇室的姐儿可封王或公主,称王者出宫立府,入朝为官,可娶夫迎赘。
皇哥儿则是成年后未婚,封郡君出宫立府,自醴朝建都起,建宁郡君是头一位以皇哥儿的身份入朝为官,领武将职。
前朝有过女帝,醴朝开国初的局势不稳定,当权的汉子多有打压姐儿的行为,姐儿地位下降。
当今圣上继位,有意提高姐儿的地位,先皇后所出的长女能力出众,他封其为太子,又下旨让姐儿可入朝为官,又封了同太子一母所出的皇哥儿,也就是建宁郡君入朝为官。
彦博远记得建宁郡君,先皇后出自京都裴家,名门望族之后,裴家文武双全,当今继位后,裴家散了文官那一脉,专心从武,郡君领的就是裴家武脉那一支的兵。
但是,前世彦博远当官那会儿,建宁郡君是在武阳府领兵,后来朝堂夺嫡的争端激烈,彦博远出了个机灵主意,导致建宁郡君折于返京复命的路上。
建宁郡君不光是太子的爱弟,更是她手里的一员大将,太子痛彻心扉,更是不遗余力地打击萧家和安王,彦博远等人在太子清算中落败。
彦博远没想到,这里头还有建宁郡君的手笔,有点吃惊。
当初为了对付郡君,彦博远出力颇多,对他以往做过的事情也有调查,但他不知道郡君还曾在外游历过。
彦博远不禁自省起来,情报不准确,当初办的事情有错漏。
赢了不自大,输了复盘自省是彦博远的习惯,为官时刻自省思危,才能保住乌纱帽。
“建宁郡君?”彦博远呢喃,“郡君为何会游历到江县?”
彦博远只是自己嘀咕,压根没觉得云修会知道。
谁知他还真能说出个缘由。
“郡君说和他一道同游的友人家中有事,半道回了家,他跟着友人走了半程,正巧到江县停留。”
再细的就不知道了,这事还是郡君和长随闲聊时听来的。
云修得郡君赏识,郡君和下属闲聊没避着他。
彦博远陷入深思。
前世郡君到底有没有在外游历,又是和谁游历,这些都是未知。
“听说嘉南府那边,有个叫临台的书院名气很大,现任山长师从大学士,大哥去了嘉南,可否帮我留意下这个书院的消息。”
云修跟在祁绍下面做事,得一个小旗的衔,算是祁绍的亲兵,比其他同职位的得脸,说不准有意外收获。
第40章
当朝科举须在原籍科考, 在哪读书却是不管。
全国书院那么多,实力参差不齐,有条件的学子就会去外地读书, 到了科考时间,再返回原籍。
八月秋闱若是考中举人, 就能进京备考, 待到来年春三月, 就能参与会试。
彦博远明年就要参加秋闱, 不打算, 也来不及换书院学习,除非再等三年参加下一届科考。
上一世会试主考官是萧家的人, 彦博远摸不清朝廷动向, 不确定这回是不是还是他那好岳父办差。
科举入仕说是天子门生,但下头到底有几个是站天子的?
圣人年老,各家官员争先恐后找靠山,唯恐落于人后, 与从龙之功失之交臂。
彦博远位卑言轻,他势必不能走上一世老路。
前世萧家通敌卖国,今世是不能和他们沾上半点关系。
云修现今跟着太子党办事,彦博远本就有意转投太子, 提起临台书院不为别的, 只为拜师。
文人重师道, 只需拜太子门下任何一人为师,此后与萧家彻底划清界限。
萧家要为难, 上面自有人去打机锋,彦博远抱紧太子的大腿。
上一世,能从世家里头冲到前锋成砥柱, 今生便也能在太子手下争得上游。
要说哪里师傅多,还得是书院,当世大儒不轻易收弟子,书院夫子一个是教,一群教也是教,遇到看上眼的,收入门下好事一桩。
现在就读的县学里头有太子党和安王势力,那两本书一本来自山长,一本未知,既然未知就说明有顾虑,一有顾虑,就说不得是纯粹太子门人,这边安王更胜一筹,便不能在这头找师傅。
临台书院几任山长均与太子门下有关,后续入仕,学子大都是站队太子,说是专门给太子培养后备力量的也不为过。
云修跟在大人身边做事,心中有秤,彦博远把拜师的打算一一道来,云修就差不多明白了。
“你明年乡试,现在就考虑这个,会不会有些早了。”考上举人,在京中拜师也不迟。
“不早,京中局势瞬息万变,早做打算没坏处。”彦博远做好了入局的准备,但缺乏信息来源,这便差了一筹,好在云修这个大哥先他一步接触到太子一方。
彦博远在诗会中的表现有目共睹,云修答应帮彦博远留意。
彦博远还没有入仕,就能有此远虑,云修不得不高看几分,这个弟夫说不准,真能在朝堂上干出些事儿来。
彦博远两世年纪加起来比云修大,看他就是看小辈。
对云修的表现也很满意,好奇前世为何没在祁家那儿听过他的名声。
彦博远明白,之后做事,绝不能全靠前世的记忆,前世今世已然不同,云修后续如何,还未可知。
这头,云修和彦博远聊之后的打算。
那头的云渝已经乱成一锅粥。
原因无他,陶安竹要生了。
稳婆是一早就去招呼过的,送了礼钱只,等瓜熟蒂落,哥儿奶水少,母羊早早备下。
大夫给的预产期在七月十二,现今都二十号了,陶安竹的肚子还没动静。
头两天还能躺在床上等,到第五天,陶安竹闲不住了,重新该做什么做什么。
今日更是全身充满干劲,跟野兽抱窝似的,一大清早就四处忙乎。
云渝没经验,陶安竹头回揣崽,也不懂。
忙忙碌碌做糕点,直到觉得下面有水流出,第一反应是尿裤子了,还是云渝说他羊水破了,陶安竹才反应过来。
他这是要下崽。
顿时,锅碗瓢盆叮呤咣啷响。
“万婶子,万婶子快开门,陶夫郎要生了。”
云渝一发腿,直奔接生婆家,抓着人往陶家跑。
万婶子年纪大,十里八乡有名的接生婆,什么场面没见过,遇上急躁的,能直接将她扛着回家。
到了陶家,气喘吁吁,人一点不慌,缓过两口气,掌控住局面。
屋里头只有云渝和陶安竹,以及万婶子三人。
陶安竹躺在产床上,万婶子往他身下探看,“不急,还早着呢,彦夫郎你去烧热水,再煮点东西给陶夫郎吃,待会生孩子要使劲,别让他饿着。”
“唉,好。”
问陶安竹想吃什么,陶安竹不挑,能垫肚子就行。
云渝安慰两句,让他别怕,他去灶房忙活。
掌柜的生孩子,前面糕点铺子歇业,宋二放一天假,院子十分安静,只能听见隔壁卧房里陶安竹的细微喘息声。
云渝是家中老幺,别家生孩子,轮不到他个小孩去帮忙,哥儿家家也不好出去看热闹,不嫌害臊。
碰到生孩子这事,云渝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心中慌张,手脚发软,打火石打了好几下,才将灶膛引燃。
木柴噼里啪啦燃烧,云渝烧水煮面,再卧个鸡蛋,用来烧水的灶头火不能熄,一直煮着保温,他端了面送去屋里。
一踏进卧房,陶安竹的呻.吟声变得清晰,云渝听着心里发慌。
“安哥儿,来吃点东西,等等好生孩子。”
陶安竹还没正式进入产程,半坐起身,接过面碗慢慢吃,肚子疼着,嘴里吃不快。
李秋月听到动静也来了,进屋先看陶安竹。
陶安竹嘴里吃东西,肚子抽痛,见李秋月还抽出力气叫人,“婶婶。”
“什么进度了。”李秋月问稳婆。
万婶子竖出三根指头。
李秋月明白,这是开了三根指头,开三指离生还早,开到十指才算开始。
云渝不懂,他注意力全在陶安竹身上,见他吃完了面,去把面碗收回。
陶安竹继续捂着肚子,间歇性嘶两口气。
“渝哥儿你出去吧,这头娘帮着。”
有种打发孩子一边玩去的意味。
没生过的哥儿留在这,除了会加深害怕,也没其他帮助。
彦博远和云修、彦小妹在院子里坐着。
云渝软着腿出来,彦博远起身,云渝软趴趴往他怀里一砸,“吓死我了。”
彦博远拍拍云渝的后背,小孩子受惊,拍后背捏耳垂,彦博远去捏云渝耳垂,耳垂细腻软乎乎,彦博远再捏捏。
“害怕生孩子?”彦博远问,“害怕我们就不生。”
“这哪成?”云渝吓一跳,条件反射反驳,往后头屋子看了看。
这世道,只有嫌弃生不出孩子的,哪有自己主动不生的。
彦博远这话大逆不道,一旁的云修露出诧异的神色。
自家夫郎这么一怕就说不生,云修年纪轻,心思活络,脑子里想七想八,狐狸似的,一下想到另一种不生的方法,顿时看彦博远的眼神不善起来。
他敢纳妾辜负渝哥儿,云修就敢废了他。
云家父辈恩爱,连带着对孩子的教育也是往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方向教导,云修护犊子,见不得自家白菜被欺负。
直到彦博远继续解释,这才缓和神色。
算他有良心。
只听彦博远说:“怎么不成,都说生孩子是从鬼门关过,现在要是换成你在屋里躺着,我要吓得魂不附体了……孩子都是前世讨债鬼,没得孩子乐得清静,我知道有些药,汉子吃了,一劳永逸……”
云渝听彦博远前半段话还在感动,听到后面浑身一抖。
彦博远说不生就不生,别让他守活寡啊。
云渝急了,“你要当太监?”
声音之大,引得云修侧目。
云渝耳垂变红,扯彦博远的衣袖角。
彦博远明白,这事要说,但得偷偷说。
彦博远压低声音,在云渝耳边嘀嘀咕咕:“不影响那什么。”
云渝看眼云修,然后踮脚凑到彦博远的耳边。
彦博远配合地低头弯腰。
云渝开始嘀咕。
云修摸鼻子,看夫夫俩做贼一样嘀嘀咕咕,第一次觉得耳朵灵敏不是好事。
“真有那么好的药?”
“只听说过,具体得找大夫问。”
“那有没有,不那么一劳永逸的,万一真成太监了怎么办。”
“放心,不会。”彦博远逗云渝,“就算真成太监了,我也不会让你守活寡,太监还能有对食呢,他们……”
“咳咳——”
云修听不下去了。
他不想继续听到超出他认知范围的事情了。
云渝和彦博远同步回头。
云修被他们夫夫俩发绿的眼睛看着,怵得慌,抬头看一旁的桂花树,树真大。
又低头瞧瞧蚂蚁,蚂蚁真大。
总之,我很忙。
云渝用手肘捣了一下彦博远,脸蛋有点红,彦博远闭嘴不谈这些。
云修郁卒,好好的弟弟跟了彦博远,唉……
说他好么,确实对云渝好,云渝怕生孩子都能对自己下狠手。
要说不好么,云修沉思,硬要挑刺,云修挑不出。
在他眼里独一个对云渝好,就能将其他臭毛病一票否决。
见云渝和彦博远眉来眼去,还想嘀咕的热乎劲,谁叫自家弟弟他超爱,啧!便宜那小子了。
日头从东移到当头。
云渝时不时进去送热水,送吃食。
彦博远身上有伤,云渝心疼,不让他干活。
眼巴巴看云修。
有了相公忘了哥,云修接下做饭的重担。
陶安竹胎相好,从发动到生下,总共花了两个时辰,喜得一个大胖崽子,浑身通红,但那小鼻子小眼均是像陶安竹。
陶安竹见了,隐隐不安的心彻底放下。
这孩子不像刘茂,甚好。
“恭喜恭喜,是个小汉子,白白胖胖可健壮了。”万婶子出来报喜。
云渝拿出早就备下的红包喜钱给她。
万婶子掂了掂红荷包,估摸少说有四十文,心中满意,多说了几句吉利话和之后的注意事项。
云渝煮了红鸡蛋,让万婶子拿去。
陶安竹没什么亲戚,娘家那头跟没有一样,云渝将红鸡蛋分给邻居。
云渝忙完进产房看陶家竹。
刚生完孩子不能见风,门窗不能开,屋子里血腥味重。
陶安竹状态不错,人醒着,正侧着头看一边的崽子。
“名字想好了吗?”
生之前陶安竹说过孩子姓陶,想了几个名都觉得不好。
“大名再想想,小名……”陶安竹想了想,道:“糖糕。”
“糖糕?”
云渝一怔,还以为是听错了,像是姐儿的名字。
“嗯,他小爹是做糖糕的,他奶也是做糖糕的,他就叫糖糕。”
婆母在世时,并未亏待陶安竹,他的手艺也是婆母一手教出来的,陶安竹心中存恩。
孩子的小名就此定下。
陶安竹坐月子不能干活,靠糕点铺子的生意攒下不少银钱,有钱请了个负责做饭打扫的婆子。
只需把铺子通往后院的那道门关上,前头的吵闹就传不进屋子。
为了方便过来照看,云渝拿了一把陶家院门的钥匙。
他把做糕点的工具挪到了自家院里,免得早起做糕点扰了陶安竹歇觉,在云渝家做好后,绕路从铺子前门送进去。
陶安竹将云渝的所作所为记在心间,思索着出来月子如何报答。
都是生意人了,大家一起赚钱吃肉,就是最好的礼物。
陶安竹在月子里,就琢磨着如何将生意扩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