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纪羽眼前一暗, 一切便不由他掌控了。
贺思钧根本不懂接吻,唇瓣相贴,先是碾磨, 但似乎又觉得不够,于是牙齿叼着软肉慢慢地啃。
一点都不像偶像剧里浪漫的拥吻, 纪羽只感觉脸颊被挤压得变形,嘴巴被贺思钧啃骨头似的嘬起来咬,他想喊痛, 嘴巴都张不开, 下半张脸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汗还是别的什么。
一开始, 贺思钧只想贴一贴纪羽的嘴巴, 它看起来缺乏血色又冰凉,可碰到之后, 那股湿软的缠绵感就让他不知所措起来。
接吻该怎么做?这种东西看一百次一千次都难以想象, 只是两个人薄薄的两块细嫩的皮肤相贴,又有什么不同?
贺思钧甚至不明白深埋在心底的欲/望从何而起, 似乎只是人类百万年来根植的本能。锋利的牙齿藏在薄软的唇肉下, 注定要大举进攻,将口欲倾泻到极致。
几次啃咬后, 纪羽开始挣扎,衔在犬齿的软肉又烫又肿, 贺思钧退开一点, 感受着全身的血流恢复流转。
夜风重又吹入这片空地, 树叶簌簌作响。
不知道什么时候,纪羽已经到了他怀里,柔软的发顶蹭着他的鼻梁。贺思钧两手自然地下移, 一手托在纪羽的后颈,另一手则横过腰,强硬地将他固定在自己身前。
这不该是一个没能取得告白胜利的人,应有的行动。
纪羽一定会为此大发雷霆。
纪羽会从此彻底推开他,还是一辈子都忘不了,他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在一个普通的夜里,强硬地和他接吻,甚至都没询问他的意见?
但一切结束,纪羽只是靠在他肩头喘气。
大概是彼此靠得太近,他忘了怎么呼吸,也丧失了基本的思考能力,需要倚靠着什么恢复气力。
贺思钧低头看他,两瓣唇被又亲又咬,格外红肿,水津津的,在玉白的脸上格外醒目,哭过的眼尾还晕着红,看着很可怜。
脸颊上传来刺痛,纪羽叫了一声,怒气攒成力气,抵着贺思钧的喉结把人推开:“你咬我!”
贺思钧看着他脸颊上的小痣浮在一片红里,喉结上下滚动,很熟练地道了歉:“对不起。”
纪羽脸上、嘴上,全都是贺思钧的口水,难受死了,可他又不想用自己的衣服去擦,不知道是先该让贺思钧给他擦脸,还是让贺思钧对亲他这件事道歉。
纪羽六神无主,心里又委屈又气愤,半天才憋出一句:“我是哥哥!你怎么能这样?你把我当什么了!”
他顶着这样一张被人又揉又咬的脸,还想说出些有气势的话来教训人,贺思钧的目光一刻也不能离开他泛着水光的被亲得格外饱满的唇瓣。
“我把你当纪羽。”
纪羽是他的朋友,他从小一起长大,只比他大一岁的哥哥,是他喜欢的人。
但这些身份有什么重要呢,命运把纪羽送到他身边,他就该牢牢抓住,只要是纪羽就好。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纪羽天旋地转,觉得贺思钧的脑子天生就和别人不一样,听不懂半点隐喻,更不知道如何婉转,“我现在很生气,你不经过我的同意亲我是强迫你懂不懂,我可以报警抓你!”
“你不信我喜欢你。”
所以他用行动证明了。
纪羽气得抓狂:“我要报警抓你……”
“前面五百米就是派出所,”贺思钧声音低沉,“我可以去自首。”
“你闭嘴吧。”
贺思钧闭上嘴,眼睛依旧深洞洞地照着他,纪羽却对他说,这件事明天再处理。
于是这件事暂时到此为止。
纪羽不明白他混乱、难堪、悬浮的一天为什么会以这样的方式收尾。
回到家里看到纪律那张臭脸时,他才觉得双脚落在了实处。
“去哪儿了?”
“骑鬼火去酒吧吃了顿炒饭顺便纹了个身喝了两瓶冰红茶在闹市区飙车,顺便还把我耳朵旁边第52根头发染成了黄的。”
“……”纪律灌了一口咖啡,尽力消化了一下内容,“从哪儿学的。”
纪羽背对着他,脸上一块肌肉都懒得拉扯一下,低着头换鞋:“我的生活,还需要向谁打听?”
“说人话。”
“不想和你说。”
纪羽头也不回地向楼上跑,带上门顺手上了锁。
把书包扔到地上,纪羽也顺势倒下,望着天花板出神。
过了一会儿,他爬起来把布置的作业写了,洗了澡,把自己捂进被子里。
纪律没把他的手机收走,就在枕头底下压着,但纪羽很少用。
台灯的光晕在眼前重叠,纪羽从被窝里伸出手,拉灭了灯。
手机幽白的光在拱起的被子里亮起,纪羽将备用SIM卡插入卡槽,数条短信跳了出来。
辽光的信息居多,一开始还在问纪羽在哪,后来就是一些威胁和上不得台面的话,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两个月前,说让他记得还自己话费。
纪羽不敢认真看,但手指停留着没有划走,强迫着自己一条一条看完了。
接着是贝旬的,说了他电话打不通的事,问了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得不到回应就只在之后提了一句看到了回个消息。
来自老麦的未接电话很多,一滑滑不到头,鲜红地映在屏幕上,纪羽的心像不断充气的气球,越鼓越大,到了即将炸开的极限。
接连输错了好几次登录密码,纪羽不得不在越发强烈的忐忑中等待账号冷却时间结束。
冷却倒计时结束。
纪羽保险地用手机验证码登录。
登上了。
聊天页面转着圈圈,最上边的聊天框还停留在他给贺思钧发消息,说让他带荔枝味的雪糕来排练室。
紧排着的是一个五人小群,群名是【和气生财】,土里土气的。
【再世歌王:说定了啊,谁失误请客一周外卖……】
那是决赛前一晚,几个人吵吵闹闹的聊了很久,纪羽那时候在发烧,他吃了药,希望能在天亮前降下去,他没能睡着,却不是因为难受,而是紧张和亢奋。
掌声与音响残余的音波融合在一起,台下是浪一般的人群,他们会举起手来欢呼、尖叫。
辽光听到叫声也会兴奋得在台上就大吼大叫起来,要提前和后台打招呼,一结束就给辽光闭麦。
贺思钧虽然是编外人员,但纪羽想或许可以让贺思钧站在离舞台近一些的地方,等灯光暗下,让他也看一看,在数千人面前演出是多么让人振奋的事。
但纪羽又想贺思钧能在台下的人群里,看着他弹贝斯,会更安心点。
思来想去,他还是没做出决定,于是抱着手机刷了很久的承风现场集锦。
明天,一定会比他们之前所有舞台更震撼、更完美!
可能是期盼的事情总要违心地假装不在意,才可以如愿。
一旦投入太多期待,寄予太多沉重的希望,就会如悬在河岸边的瓜藤,在丰收之时噗通丢了成熟的果实。
圈圈转了太久,屏幕渐渐暗下,纪羽伸手点亮。
消息同步成功。
消息一连串地跳出来,纪羽的小号是在决定加入乐队时创建的。加的人不多,每个人的头像都在最上边轮了一圈。
纪羽暂时没勇气点开几个聊天框的语音条,点开了群聊。
意外的,小群没有解散,他也没被踢出去。
他没有设置备注,辽光的昵称变成了姓名加电话号码,在群里说了最后一句话:
【说不定哪天就诈尸了,留着吧,说不定我还能看到世界奇观。】
哦,群里人都以为他死了。
或者是干脆当他死了。
纪羽向上翻了翻,发现贺思钧也收到了几条艾特,但一直没发过言。
他倒是可以不用小号,注册了那么久还是初始头像。
群里还分享了几个宁海事故报道,都是决赛当天的事,但都马上被排除了。
替补贝斯手或许已经能解释一切。
纪羽默了默,眼睛干涩肿胀,一直紧绷的下唇也疼。他刻意忽略了。
老麦居然没有把碰见他的事同步给其他人。
指尖点出聊天框,按下一堆乱七八糟的字符,纪羽的心跳哐当哐当的,他喘不上气,把脑袋伸出被子大口呼吸。
光源透不出厚厚的被褥,房间里很暗,残留的光斑在眼前漂浮。
总要面对,他总不能一直逃,谁都不能替他解决。
纪羽狠狠心,又钻回了被窝。
一条消息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却咻地响起。
乱码被他错手发了出去。
贝旬的头像下一秒弹了出来:【?】
纪羽喉头一阵阵发紧,控制不住地打下字:【是我,对不起。】
他好像突然明白了贺思钧为什么越来越熟练地向他道歉,原来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他只能说出这句对不起。
贝旬没有再立刻回复。辽光有了工作,大概早就睡了,老麦可能又在抽烟,看到了消息也不想回,他们都没必要立刻对他的出现做出回应。
纪羽抖着手开始阐述自己的罪过,并把自己没有说实话的部分一一剖白,为了增加事实可信度,他把自己的学生证也传了上去。
他没有细说决赛当天的事,但做了尽可能全面的解释,最后他向其他人道歉,为他的错过和躲避,说了对不起。
消息发出去长长一条,把屏幕染成一片绿,纪羽又胆怯起来,把手机倒扣在胸前,侧身蜷缩着等待审判。
等待向来格外漫长。
一个未知的结果尤其折磨人,上台前没能等来贝斯手的承风或许比他现在还要焦灼、不安。
想到这儿,纪羽又觉得自己是不能被原谅的那一类了。
他掀开被子坐起来,端端正正地挺直腰背,决定以最诚恳端正的态度重新等待。
背绷得太紧了,有点痛。
屏幕闪烁,有新消息提醒,纪羽立刻忽略了这无关紧要的小事,翻过手机点开锁屏。
是运营商公众号的智能通知,提醒他及时缴费,否则有停机风险。
一点都不智能!
纪羽冷着一张脸点进缴费链接,给自己充了十块钱,给乐队的其他三个人各充了五十话费。
他退出充值界面,群聊里仍旧只有他发出的那条消息,还没有人回应。
纪羽很讨厌聊天框里最后一条消息是自己发的,要求贺思钧必须回应他每条消息内容,所以无论在哪里,他的消息后边都会跟一条贺思钧的消息。
现在怎么不回了,不是说喜欢他吗?纪羽无视右上角2:29的时间,点进和贺思钧的聊天界面。
[7月3日,15:17]
【雀:我要吃雪糕,要荔枝的,其他人随便。老麦说他请客,你给自己也买一支!】
【J:好,我知道了。】
[7月4日,8:04]
【J:我到了,在门口的树后面。】
【雀:马上!】
[7月10日,23:01]
【J撤回了一条消息】
[7月16日,4:24]
【J:纪羽,回我消息。你的另一个号把我删了。】
[7月16日,9:45]
【J:你不见我了吗?】
[8月21日,3:56]
【J撤回了一条消息】
【J撤回了一条消息】
【J撤回了一条消息】
纪羽来来回回拉了几遍聊天记录,也没从贺思钧发的消息里品出一点粉红气息来。
贺思钧真的是喜欢他吗?
纪羽想起几个小时前不断吞咬啃噬的吻,嘴巴又胀痛起来,神经末梢放着火花,让心脏的跳动传遍四肢,也让他面部一阵阵发麻。
纪羽把这种感受归结为恐惧,贺思钧圈着他哪儿都逃不了,与其说是在亲他,不如说是在吃他。
本能让纪羽尽可能顺从,就像动物遇到大型捕食者会不假思索地装死,纪羽暂时屏蔽了所有强烈的情绪,没有做出激烈的反抗,或许这被贺思钧视作另一种意义上的回应。
他怎么没有立刻拒绝呢?纪羽跑进浴室,用沾水的毛巾盖在嘴巴上,湿润的触感反倒让他惊慌,毛巾被砸进水池里。
纪羽一定是会拒绝他的,他没有喜欢上贺思钧的任何理由。
贺思钧难道不清楚吗,还是他更狡猾,希望用这场告白来转移注意力?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纪羽并没有中了他的圈套,他没有被朋友间一个吻吓到,他有条不紊地做了他应该做的事,尽可能挽救他岌岌可危的梦想。
贺思钧用一个惊吓的吻换走了他的贝斯,用他的秘密捆住他的思维,纪羽要和他算的账,竟然还要排到拒绝告白这事的后面。
纪羽暗自心惊,贺思钧太聪明了,至少应该比他想的要聪明得多。
假如贺思钧真的像他所表现的那样喜欢他,那怎么会不每天给他发消息乞求他的原谅呢?
相反,他说自己没有错,还反过来恐吓他,用翻墙爬楼这种方式逼自己见他!
甚至在说定保持距离后贺思钧仍然死乞白赖地跟着他,什么学习互助,都是借口,说不定就是他专门搞的鬼。
贺思钧的表白那么仓促、突然,连一点像样的礼物也没有,就靠他一张嘴,就让纪羽陷入这么被动的局面中。
这怎么能是喜欢呢,纪羽绝对不会,也不想回应它。
难道只允许贺思钧自私地共享秘密,把喜欢轻易地抛出来,而不允许纪羽也自私地袖手旁观吗?
绝对不行。
纪羽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暗下决心,绝不能,绝不能让贺思钧得逞。
在贺思钧能为他嘴里的喜欢负起责任前,纪羽不会给他任何回答。
他要让贺思钧也体会到焦灼不安的滋味。
纪羽回到床上,继续他的等待。
贝旬还醒着,却不回他的消息,兴许是突然有了更重要的事,也可能是不想做第一个回应他的人。
纪羽只好暂时把手机放到一边,躺下来。
再过不到四小时,他就该起床去上课。
他或许应该想一想,怎么在不影响课程的情况下重新捡起练习,要拿出自己的决心和实力来。
再上一天课,他就能放假一天,然后是八天的课程,他会有一个国庆假期,足足有四天。
噢,在这之间他还要过一个生日,妈妈说她会提前一天赶回来,那几天他一定是没时间做其他事的。
所以只有国庆假期有空闲,可国庆后返校的第二天,就是十校联考,他这段时间很努力,一定能进步一百名!
所以还得留出时间复习……
纪羽算来算去,只觉得时间太少太少,他像被曝晒过的海绵,再挤不出一丁点水来。
要不起得更早一点,或者睡得晚一点,只要避开纪律。
不对,他应该在这之前买一个新贝斯。
定制会花很多时间,他应该去挑选成品,但需要时间磨合。
时间时间,纪羽太需要更多时间了,他甚至觉得不能再躺下去,应该立刻做点什么,在群聊有人回复前他就该做好所有准备。
他果然和贺思钧不一样,他考虑了那么多东西,而贺思钧居然还有时间想他的春/梦!
只有不够着急的人才有时间去谈情情爱爱,纪羽没有这个兴致,他注定要比贺思钧更成功了!
不过,他会做好吗?
纪羽不知道。
老麦说的对,他们都有自己的事要做,人人都要过自己的生活。
但总会有挽救的方法,玻璃碎了也可以重熔再铸,没道理他们都还年轻就要四分五裂地各奔东西。
纪羽有心想出一个绝妙的解决方案,但脑袋却越来越沉重,思绪慢慢飘远。
睫毛垂落的下一秒,一条新消息从手机屏幕上弹出-
数个小时前。
贺思钧提着琴盒回到了家。
乔青燕听到声从楼梯上下来。
“回来了,这琴盒小羽不是拿走了?睡前少喝点水!”
一杯水几秒内见了底,贺思钧又拿着杯子去接自来水。
“还没说开?”乔青燕看他的表情,没看出什么门道,“有些事你该让就让,别只知道跟人死犟,和你爸一个样儿。”
又灌下一杯凉透的生水,贺思钧默了会儿才开口说了进门的第一句话:“妈,我和爸不一样。”
乔青燕只当他把话听进去了,笑笑:“是,你比你爸聪明多了,他读书的时候……”
“我先上去了。”贺思钧打断她,提着琴盒上了楼。
“不听算咯,瓜娃子。”乔青燕和贺泰安青梅竹马,每次说起以前的事都止不住话头,乔青燕只当贺思钧是听腻了,没往别处想,熄了灯后也回房休息去。
房间内没开灯,水声却不断,贺思钧将头低在水池下冲洗,水流顺着小臂流到手肘,滴落在地。
纪羽的气味仍然洗不去,在唇齿间萦绕。
他身上没有浓重的留香,但气息似乎伴随着唇瓣相贴而传递,贺思钧不断地在回忆中重复着带有强迫性质的拥吻。
在不间断的重复中,残留的触感逐渐失真。
贺思钧的焦躁无处可解。
直觉告诉他,他做了一个极其错误的决定。
他不该现在对纪羽坦白,他完全弄错了次序,不仅搅乱了节奏,也让事态变得不可挽回。
他方寸大乱。
但细究起来,过错并不在今天的某一步上。
夜深,城市陷入安眠。
贺思钧换了身衣服,离开家,走入夜色之中。
夜风裹着露水,凉意顺着衣角爬上眉梢,贺思钧反常地清醒。
纪羽一定会拒绝他。
不只是因为他没有预见变故,做好防备,更因为纪羽没有做好准备。
他用一个混乱的方式试图解决纪羽混乱的情绪。
贺思钧走到纪家时已是凌晨,院门紧闭,纪羽房间的灯光也已熄了。
树梢轻轻晃动,露珠从宽大的叶片上滚落,贺思钧被砸了个正着,身上似乎也沾染了柚叶的清香-
两个月前。
枝叶间的果实还不大明显,又青又小,不仔细辨别根本瞧不出来。
七月的早上已是烈日灼灼,贺思钧站在院门外的柚子树下乘凉,仰着头看树冠中结出的小柚子。
他刚给纪羽发了消息,但时间还早,纪羽还有空闲慢慢来。
纪羽不爱吃柚子,但每回秋冬交际,柚皮由青转黄,他就要做第一个摘果子的人。
从前是徐梁把他扛在肩头,后来是纪律掐着他腋下把他举起来,再后来贺思钧和他一起做了个小梯子,纪羽不敢爬,又不肯下来,贺思钧就推着他的屁股让他迈腿。
除却柚子丰收的时段,纪羽其他时候是不太关心这棵树的。
贺思钧听说,要让果子长得更好,就得在它们还没成熟的时候,预先剔除掉品相不好的,只留最具有价值的。
但要说服纪羽摘下那些病果小果,是一件难事。
纪羽出门的速度比以往更慢,持续升温的天气里他穿着长袖长裤,露出来的皮肤在日光下白得晃眼。
或许是今天日子特殊,纪羽的脸上生出激动的血色,像白桃上的红晕。
他把包丢给贺思钧,就去摸贺思钧背着的琴盒:“出门的时候没让干爸干妈发现吧?还好这几天纪律不在,要不然他又要问东问西了。”
“没有,我出门早,不会被发现。”
“那就好,干妈很容易说漏嘴的。”纪羽抱走了他的琴盒,边走边和贺思钧畅想,“你说我们今天要是得了奖,纪律知道了一定会被气死!你知道他上次说我写的字是怎么说的吗?”
“很好看。”
“没让你评价,让你猜呀!”
贺思钧顿了一顿,还是说:“我想不到,你告诉我吧。”
纪羽挑眉,模仿着纪律傲慢且充满偏见的语气:“纪羽,你确定要听实话?”
纪羽抬眼示意,贺思钧配合地应声:“嗯。”
“你的书法作品市价超过两位数就属于洗钱。”
纪羽走在里侧的树荫底,拽着贺思钧的包带:“他就是不想让我高兴,我以后什么都不想跟他说了。”
“那也要看情况……”纪羽瞪他,贺思钧又转变口风,“是你哥不懂你,他活该。”
纪羽对他的用词很满意:“对嘛,你就得跟着我多聊天,别整天和打报告似的,咱们俩天天见面,你得学点我的好。”
两人走出小区,正看见公交车歘地开过,纪羽该省省该花花,忙招呼贺思钧:“快点快点快点,这班车到得最快……”
他才迈开步子,膝盖却像锁住了似的,人直挺挺向前倾倒,贺思钧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捞到自己身前:“怎么了?”
纪羽表情空白了一瞬,抬手揉了揉脸,面色如常:“没事啊,我最近长个子,腿抽筋了。”
他站直身子,用力拉了一把贺思钧:“快走,早点去早点彩排。”
贺思钧只好一手拎着琴盒,一手拎着纪羽追车。
坏消息是没追到,好消息是他们看错车了。
“你身上很烫。”贺思钧把纪羽放下来,纪羽没好意思和老太太挤长椅,靠在站牌上:“太阳太烫了,我穿黑的当然吸热了,真没常识。”
“有灰。”纪羽的指责无伤大雅,贺思钧并不放在心上,“下次出门打伞吧。”
“你撑还是我撑?”
“个子高的撑伞。”
“切。”
贺思钧垂眼,看到纪羽撇嘴,初夏季节,太阳越悬越高,日光蛰得他眯着眼,就算是做着这种表情,纪羽也显出别样的少年气,眼睛一眨就换了副表情。
贺思钧偏身替他挡了光,他就缓和了面色,赞赏地说:“这还差不多。”
车来了,一声声老年卡滴声后,车里已没了空座,两人站到后门边把着扶手。
“中午我不想吃盒饭了,我们去买粉丝汤吃。”
纪羽好像很难维持平衡,随着车子转弯前倒后倾,摇摇晃晃。
“你怎么不回话。”
纪羽的眼睛很亮,空调风把他柔软的头发吹得前后倒伏,露出通红的耳朵。
“我们去买?”贺思钧抬手要拉住纪羽。
“好吧,你去买,”纪羽攥住贺思钧的手臂,手心肉绵软,指节冰凉,“不过你可以给自己多加一份牛肉,我报销。”
贺思钧没有作声,纪羽当他默认,偏过头去看窗外的风景。
“车辆即将到站,下一站是毛铺路站,请下车的乘客带好随身物品,从后门下车……”
纪羽瞥到有人抬起屁股才要扯着贺思钧过去,却被贺思钧搂着腰一提溜下了车。
车门关上,纪羽被公交起步扬起的热浪扑了一脸,表情空白的脸上升起一点怒意:“没到站呢,你在这下车干什么?”
“去医院。”
贺思钧的手掌钳着他的胳膊,纪羽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滚烫的体温在薄薄的布料下蔓延,驱散了最后一点凉意。
纪羽心惊贺思钧突如其来的敏锐,比赛的决心压过了心底升腾的不安,他仍然挣扎着说道:
“我不去,我早上吃过药了,马上就会好,去什么医院?”
贺思钧招手拦车,充耳不闻:“什么时候起烧的,昨天排练结束,还是更早一点?”
纪羽掐他胳膊肘的软肉、拧他的手腕、用脑袋撞他,还是挣脱不开,累得气喘吁吁,又转了语调:“没事的,我出门前量过体温了,不是很高,家里的退烧药很好用的,很快就会降下来了,所以我才没告诉你。待会我多喝点水就好了,不要动不动就去医院,给医护人员添麻烦多不好……”
他可怜巴巴地哀求、服软,贺思钧还是不为所动,强硬地押他上了车。
“去演播中心,师——”
贺思钧用手掌盖住纪羽的嘴巴,对司机说道:“去最近的医院。”
喷吐的热气打在手心,贺思钧很快出了汗,纪羽瞪着他,试图张嘴咬他。
但手掌盖住了他下半张脸,连下巴也受钳制,他只好转而用手去抓挠,贺思钧不得不用另一只手镇压他。
一时间战况很激烈,司机频频向后视镜看去。
纪羽很快就没了力气,贺思钧松了力道,想了想仍是安抚他道:“时间还早,检查过没问题我们还是能赶去,彩排我会通知他们请假,你已经排练过很多次了,这差只一次很难有差错。”
“不会有差错。”纪羽加重语气重复,修剪得极短的指甲在贺思钧手臂上留下几道抓痕,“不管怎么样,我一定要参加今晚的决赛。”
贺思钧没有承诺他,而是说:“医生说了才算。”
节假日,医院的急诊也要排队,纪羽靠坐在等候区的长椅上,鬓发湿了一层,眼睛半睁半闭,贺思钧打了水回来,他已经在昏厥的边缘。
贺思钧手一碰到他的肩头,他就自觉地倒了过去。
“纪羽?”
纪羽没有回答,头向后倒去,手臂软绵地垂下。
因为这突然的变故,场面一时变得慌乱起来,护士叫来了推床,贺思钧被挤到一边,脚步声一连串地响起,纪羽被接上各种检测装置,不清楚是哪项指标不合格,装置发出尖锐的响声。
纪羽要是醒着一定会吓一跳。
贺思钧向急救护士说明了纪羽的过往病史,然后就去通知纪律,电话没接通,纪律确实很忙,于是他转电话给韩姨,让她收拾纪羽的东西来医院,并给徐梁和纪泽兰去了电话。
时间太紧太急,他差点忘了给老麦发消息,告知他纪羽将缺席演出前的彩排。
高烧昏迷虽不常见,但纪羽算不上十分健康,或许并没有其他并发症,只是他体质太弱精神紧绷,一时松懈下才会不省人事。
总之,一切在结果出来之前还没到最坏的情况。
贺思钧只觉得自己没等多久,就又见到了纪羽,这是个好兆头。
医生把他的裤腿剪了,露出两截小腿,紫癜从脚踝爬到腿肚,印迹深浅不一,还有持续向上蔓延的迹象,表皮还有几道红痕,和贺思钧胳膊上的抓痕很相似,但更严重,条条纵纵叠在一起,几乎要渗出血来。
纪羽下巴抵着被子,看上去睡得很深,脸被急诊室灯光照得苍白,眼下淡淡的青影。
贺思钧进来的时候看到护士才给他抽了血,一眼看过去差不多有十管,贺思钧走过去蹲下又给他按了按针眼。
过了一会儿医生来问家属有没有到,贺思钧说没有,还反过来问能不能转院。医生给了他一个严肃的冷脸,说:“你觉得现在可以吗?”
贺思钧说:“我不知道,我不是医生。”
医生对他呵呵笑两声,让他给纪羽擦擦身上降温,等会可以先去办理缴费,最重要的是尽快通知其他人来。
贺思钧记下了,又问医生人什么时候能醒。
医生说,晚点吧,这谁摸得准。
纪羽在韩姨和贺思钧的说话声里醒来,他已经转到了病房里,涣散失焦的双眼瞬间清明,一下子坐起身:“贺思钧!”
贺思钧和韩姨围过来,韩姨唠唠叨叨地开始说话,纪羽头晕目眩,转头看向贺思钧:“我的琴呢,现在什么时候了?”
韩姨听到了后半句,怜爱地把他额前的碎发向后捋,说道:“太阳刚落山呢。你哥刚下飞机,在高速上,他马上就到了,别怕啊。”
纪羽脑袋嗡地一声,被这个消息撞得七荤八素,他撑着音量说道:“韩姨,我想吃饭,你帮我去买紫薯包吃好不好?”
医院里有配餐,韩姨也煮了粥,但纪羽白着一张脸开口要吃的,韩姨哪里有不应的。
“哎,韩姨知道附近有一家做得干净又好吃,现在就去买啊。”
听着韩姨的脚步声越走越远,纪羽飞速拔了针挪着腿要从床上下来:“从这儿过去打车要多久?我的衣服呢,你把我的包拿过来我现在换好就走,贺思钧,你愣着干嘛?”
贺思钧并没有表现出和他一样的迫切,冷然的面色让他看起来不近人情。
纪羽看着他摁响了床头的呼叫铃。
纪羽心口抖了一下,哑着嗓子问他:“你反悔了?”
贺思钧托着他的腿弯把他向床中央抱,纪羽想踢他,腿却像坠了秤砣似的难以动作,脚踝明显肿胀,大量暗红瘀点融合成片,几乎覆盖了小腿。
纪羽瞳孔微缩,用夹杂着一点害怕的语气说道:“早上没有这么严重……”
“那你现在知道情况了。”
贺思钧拉起被子重新遮盖纪羽的腿面:“你早就该和我说。”
“我说了之前没有那么严重,我怎么会知道会发展成现在这样?”纪羽头痛欲裂,眼前模糊的光影切割着贺思钧的面孔,他当然不希望发生这种事,“可能是昨晚没睡好,我吃过药以为很快就能好,这只是一件小事。”
贺思钧突然不可理喻地咬文嚼字起来:“任何事在发展到严重前,都是小事,你进医院前这段时间都该有征兆,我应该早点发现。”
“行了!”
护士推着护理车进来,被剑拔弩张的氛围吓了一跳,手脚麻利地重新为纪羽扎上针,测过耳温后又退了出去。
纪羽声音低低的:“现在说这些有用吗,你带我出去,其他人还在等我。”
贺思钧站在床边,俯视着他:“纪羽,你分得清轻重吗?”
枕头飞到了他脸上,然后是杯子。
纪羽刚醒来,手脚虚软无力,眼前一阵一阵发暗,指尖止不住地发抖,他蜷手握紧:“贺思钧!你别给我装相,你知道我们练习了多久,你也在场,你现在说让我分清轻重,你发什么疯!”
“我会和他们说明情况。”
“你敢!”纪羽彻底恼火,“你敢说就再也别见我!”
贺思钧看到他眼底迅速扩张的瞳孔,自己的身影清晰可见。
“你今天哪儿都去不了。”
“你威胁我?”
“我只是在告诉你事实。今晚纪律会安排你转院,你的出血点扩散得太快了,需要专人看护你,记录你的身体情况为你制定医疗方案。”
等纪律来了,纪羽怕是真的插翅难逃,他不得不把希望再次寄托在贺思钧身上。
“你送我过去,我只要上台就好,演出结束我就马上回来,你看着我,我哪儿都不会去,就这一次,好不好?”
纪羽转脸就换了神情,上身前倾去拉贺思钧的衣角,眉头微微压下,眼睛红着,他乞求贺思钧会理解他,会体谅他的不安、焦急、期盼,义无反顾地站在他的一边,之后发生什么都不重要,他只要现在的结果是好的。
“这件事没有你想象得那么轻松。就算你去了,你说不定也会晕在台上,你不能保证任何事。”
纪羽看不到自己的样子,贺思钧却看得清楚分明,别说赶去演播中心,纪羽连独立站几分钟都是问题。
他像深秋里枝干上摇摇欲坠的枯叶,随便一阵风来,就会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们会理解你,这只是一场普通的演出,你们以后还会再有。”
纪羽的眼里掉下一滴眼泪,顺着脸颊、脖颈淌进衣领,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又不要他们的理解……我要和他们一起表演…只有这个是重要的……”
要迈向以后的过程里还有好多好多个现在,他要怎么跳过这个让他难堪、软弱无力的现在,直接落到以后呢。
他要奖杯和掌声,他想要一段完美的值得永久回忆的经历,不要有任何人的干涉,即便是他自己,也不要成为那个变故。
脱离了闪耀的聚光灯,他只能做回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纪羽了。
甚至他还可能成为一个可恶的背信小人。
虽然他已经对乐队的其他人撒了很多谎,但那充其量是小小的隐瞒,不能和“临阵脱逃”相比。
“我不会有事的,我保证,我难道不能为我自己保证吗?”纪羽喉头紧缩,“你要相信我,你要帮我。”
贺思钧看了他很久,纪羽心底的希望在他的注视下重新燃起,烧得越来越旺。
“好。如果你能自己下床走到门口,我就相信你。”
纪羽大喜过望,掀开被子试探着将脚落到地上。
刺痛一瞬间袭来,骨骼神经像彻底与皮肉剥离,小腿沉重酸软,每一寸都像被针扎过上万次。一觉醒来,原本可以忍受的钝痛似乎也脱离了掌控。
纪羽茫然地脱力跌进贺思钧怀里,贺思钧把他抱回床上。
“医生说,你接下来一周都要卧床,近几个月也不能再有任何剧烈运动。”
似乎事已成定局,贺思钧已经自然地转了话题:“要不要看电影,护士在你睡着期间教了我怎么用这里的电视。”
“你可以租轮椅把我推过去,还有时间,贺思钧,你帮我,我不能让承风没有贝斯手。”
贺思钧止了动作,转过脸,语气平淡道:“我已经找了人替你。”
话音落下,纪羽脸上一片空白:“你说什么?”
“你可以安心待着,承风也有了替补的贝斯手,这是最好的解决方案。”
哐当一声响,床头的保温壶被打翻在地,热粥汩汩淌了一地,纪羽趴在床头剧烈干呕。
贺思钧又叫了护士来,一同进来的还有几个医生,把纪羽围在中间问情况。
纪羽一句话也不答,脸色惨白,精神恍惚。
医生只好把贺思钧叫出去谈话。
病房暂时空了下来。
这是个好时机。
纪羽环顾四周,不知从哪儿的力气,撑着他起身。
贺思钧藏东西的本事很差,纪羽找到了他的包。
他把演出用的衣服裤子套在外面,口袋里还有一些现金。
因为关节肿胀,把脚塞进鞋子里的感受让他想起削去脚后跟也要穿上水晶鞋的童话故事。
他动作很快,大概只花了不到几十秒。
纪羽屏住呼吸,探头向门外看,大概是命运不会让他彻底失去希望,贺思钧被医生拉到护士台去了,而另一侧方向的墙壁上,紧急出口的绿色大字鲜明醒目。
纪羽从安全通道一路跑了下去,在医院门口幸运地跳上了刚下客的出租车。
“去……去演播中心,开最快!”纪羽把钱全都塞到主驾驶,获得了弹射起步。
心跳好像跳出胸膛在车厢里放大再放大,纪羽眼前五光十色,他已经感觉不到痛,只是身体很沉,但精神却亢奋到极致。
他没有拿到他的贝斯,背着它跑太显眼,也太重了,手机应该在贺思钧身上,纪羽寄希望于主办方有备用的贝斯或是其他人愿意暂时借用,而老麦会相信他一定会到场尽可能拖延时间。
纪羽满怀希望奔赴他的使命——
作者有话说:宝宝……
第24章
病房内阒无一人, 风将窗帘吹得上下翩飞。
“欸!”
护士向后踉跄一步,扶住门框站稳,方才还在她身前的年轻人衣角已掠过走廊尽头。
声控灯接连亮起, 脚步声在空荡的回形楼道紧促而急迫。
纪羽并不在楼道里。
贺思钧一路飞驰下楼,住院楼下人群来来往往, 皆是结伴而行。像纪羽这样行动不便的年轻人混在其中很好辨认。
但这里没有他。
只是几句话的工夫,他能跑到哪里去?
他还跑什么?
直到站到街边拦下车,贺思钧仍然不肯相信纪羽拖着腿跑了出来。
热汗从额头滚落, 洇湿领口, 小腿因突然发力而酸胀紧绷。
纪羽难道感受不到痛?
他曾经听到九岁的纪羽躺在病床上,对着纪律发脾气说:“就是很痛啊!我不要我的腿了, 你把它锯掉好了, 给我装一个轮滑的,我跑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看你了!”
纪羽没能从纪律手底下跑脱, 他太怕痛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甚至都不肯从床上下来,贺思钧放学来看他, 他才会摇摇晃晃地牵着贺思钧的手到沙发上玩一会儿。
纪羽有什么非去不可的理由, 能比他自身更重要?
贺思钧实在想不通。
贺思钧给纪羽播去电话,漫长的铃声后提示无人接听, 他才从自己口袋里摸到纪羽的手机。
开了静音,没声音。
许多消息纷乱地跳出屏幕, 很吵, 右上角电量跳动显示即将关机。
【辽光:人呢?一帮子人都在等你!】
等什么呢, 这段路程再这么赶也已经来不及了。
纪羽没赶上上台。
贺思钧轻易地在观众席的边缘发现了他。
宽大的外套罩着他,看不出他的孱弱,迷幻的灯光落在他黯然的眉眼, 苍白、沉抑。
音乐声震耳欲聋,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贺思钧贴上他的手背,湿冷,发着抖。
“走吧,韩姨给我打了电话,问你在哪,你哥也快到了。”
纪羽置若罔闻,连目光都没有偏移一下,直勾勾看着远处灯光下的舞台。
临时加入的贝斯手毫不怯场,台风稳健,指法绚丽,演奏行云流水。
贝壳绿的漆面折射着温润的光,成了最显眼的点缀。
“纪羽——”贺思钧在耳边叫他的名字,声音忽远忽近。
纪羽低下头,视野间不见亮色,只看到他不断颤抖的指尖和越来越近的地面。
“就差一点……”
呢喃淹没在鼓乐声中,声浪层层涌来,耳鸣声一声响过一声,最终归于一片沉寂。
纪羽倒在贺思钧怀里。
贺思钧的世界随之暂停。
掌声似乎犹在背后,像浪花推着贺思钧奔向出口,掌心还残余着潮湿的触感,是纪羽身上的冷汗浸透了衣服-
贺思钧回想起那天,纪羽对他说了很多个谎,如果再仔细地辨别,就能看出他掩藏着的焦躁和恐惧。
如果纪羽没那么害怕,再强硬一点,或许他真的会被他哄骗过去。
在重新赶回医院的路上,纪羽有了呼吸困难的症状,贺思钧像被他艰涩的呼吸掐紧了心脏,此刻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那不止是对纪羽现状的惊惧。
但他在当时只是简单地将一切反常的情绪归结于:他用错误的方式给了纪羽希望。
假设从他发现异常的开始,直截了当地拒绝纪羽,就不会有纪羽逃跑的变故。
他太放松对纪羽的控制,被纪羽过于充沛且强烈的感情需求影响了判断,才会令事态更加严重。
在没见到纪羽的日子里,他始终坚信这一点。
纪羽没有联系他,是他还没痊愈,寻常人生病时脾气古怪些都再正常不过,更何况是纪羽呢。
任何情绪化的猜测都被排除在外,只要日子继续下去,总会回归稳定。
绕开拦路的巨石,对它妥协,和平相处,相安无事,难道不好?
纪羽似乎也是这么想的。
承风解散的消息,像平静的天空乍然集聚阴云,雷声滚滚,向地面劈下一道惊雷,炸得巨石炸裂,石块迸溅,砸漏了屋顶,堵住了溪流,满地捡不尽的碎石。
慌乱无措的不止纪羽。
但贺思钧本该认为自己会庆幸。
贺思钧望向纪羽的房间,试图从细窄的窗帘缝隙中窥探,从今天起,纪羽会怎么对待他?
直想到清晨求偶的鸟鸣声响,贺思钧也想不出任何一个光明的前景。
后脑勺神经突突跳着,手里还攥着被揉得不成样的柚子叶片,绿色汁液渗进指纹。
像老树不断回旋的年轮。
四季轮转,草木年年换新叶,只有年轮不减反增。
天光熹微,贺思钧顶着一头露水往回赶,站了半夜面上也看不出疲态,反而有一种奇异的清明-
明明是才闭上眼,意识还浮在表面,就到了不得不起床的时候。
纪羽坐在床上,呆愣愣的,大半天都没动弹一下,可仔细看,他又是睁着眼的。
“韩姨敲门叫了你半天,非得让我来叫你才醒?”
纪律拉开窗帘,今早起了雾,光线不强,柔和地淌进屋里,正是在家睡觉的好天气。
“好凉!”
纪律用打湿的毛巾袭击了纪羽。
“是温水。”纪律给他擦了两下脸,看纪羽总算清醒过来,让他自己拿着毛巾,“前两天为了上学和我闹,今天又不想去了?”
纪羽两手捧着毛巾,还有点晕乎,把脸扎进毛巾里左右摇头,就当是擦脸了。
“去的,”纪羽埋在柔软的毛巾里,又有点困了,声音低下去,“我就是…有点…困……”
“张嘴。”
纪律把毛巾抽走了,皱着眉在他嘴里塞了个体温计。
“唔唔。”纪羽不好开口,眼睛瞥都不瞥,手一甩,唰地一把掀开被子,露出腿面以示清白。
他最近可注意了,什么淤点根本没机会多长。
“长了那么多,你又跑去参加体育课了?”
哪有多……纪羽睁开眼一看,二四六七八……
没道理呀,他最近除了吃饭放学腿都没多迈一步,他每天都过一样的日子,哪有什么特别的事……!。
……
昨天的记忆乍然回笼,纪羽面色白了又红,红了又青,瞧着既生气又伤心又冷酷。
纪律看他这样,脸色也变得越发不好看。
每当他看不懂纪羽情绪的时候,就意味着有他不知道的事发生了,这件事十之八九不是好事。
联想到昨晚纪羽不知从哪儿学来呛声的话,纪律声音骤沉:“你最近究竟干什么去了?”
他还没真动火,纪羽那边却是嘴巴向下一撇,突然跑进浴室把门重重关上。
“……”纪律跟过去,敲门,门锁立刻落下,防止他进去。
那天的暴雨仍让纪律心有余悸,唯恐纪羽雷雨转阴雨,躲在里面悄没声儿地哭得喘不上气。
“你出来我们好好说,这段时间有没有和校外的人接触?”
“……”
纪羽越是闷不吭声,越让纪律心里没底。
别人是越长越稳重,不叫人操心,纪羽是越长越回去,哭缠的本事和他刚出生时有得一拼。
稍有不如意就哭个没完没了。
纪律回想今一早他说过的话,都很正常,不至于叫纪羽再向他大发雷霆。
“纪羽,体温计时间到了,拿出来我看看,我没有要对你发火,你先把门打开。”
门打开了一条缝,只够把体温计递出来,纪律刚握到手上,门缝瞬间合上。
“十五分钟下去。”
纪羽的声音从门后透出,语气平常,体温计上的数值也很正常。
纪律心有疑虑,但也没再说什么,把纪羽的书包收好离开了房间。
浴室里,纪羽压下险些被纪律发现的慌乱,捧着电量不足的手机,一遍又一遍点开屏幕看那条消息。
【贝旬:我知道。】
老麦依旧没有发言,辽光似乎还没醒来,群聊里只有贝旬的那条答复。
没有对他的行为表态,只是对纪羽的坦白说了一句,他知道。
贝旬早就知道自己在骗他们了?
纪羽小心翼翼地发出询问的消息。
贝旬这次回得很快,像是没睡:【上节目前签合同,我看到了。贺其实是你哥?】
纪羽还差几个月成年,合同签订很麻烦,他本想借纪律身份一用,但长了眼睛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他们俩的区别,无奈之下,纪羽自个儿仿了纪泽兰的签名,让贺思钧戴着口罩临时扮演了一下纪律糊弄过去。
联系方式也是填的贺思钧的。
他还向节目组千叮咛万嘱咐,不可以称呼和标注他的真实姓名,没想到从一开始就被贝旬揭了底。
【不是,他只是帮我。】
【贝旬:嗯。】
纪羽还等着他说更多,比如他究竟是怎么看到的,又对他有什么看法,那个临时顶上的贝斯手是谁,有没有留下名字,都被一口堵死。
什么都问不出来。
也问不出口。
忐忑、愧疚与沉闷的心事被拧成一个纸团,哗啦地丢出去,落在泥泞的水坑里。
不会有人想捡起它,看看里面究竟写了什么。
手机彻底关机,黑色屏幕上映出纪羽茫然若失的脸。
知道这些还会有用吗,都已经发生了,他怎么在一开始不去追问,等到彼此都消解了情绪,才自顾自地开始解决呢?
纪羽的心绪千转百回,不知道情绪该落在哪个点才算合适。
还好嘴巴的肿胀已经消了,他还可以若无其事地到学校里去,上课读书,做他这个年纪应该做的事,过他的生活。
没有激烈的争吵、不撕破脸皮,是接近成人的新体会。
只有还年轻的贺思钧单方面地坚持达成中学结束前的早恋成就,居然在学校里向他递了情书——
作者有话说:一只困得左右大摆的小鸡挺起胸脯:我已经是大人了,我会成熟地解决问题!
周三也是零点更新哦,周四要上一个很重要的榜所以推迟到23:00更新,过了这两天之后就会恢复至20:00更新,谢谢大家理解。
第25章
很平常的早晨, 乏味,无聊。
纪羽还有点困。
好吧,不是一点, 是很多。
老师说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纪羽手掌撑着脸,放空大脑,思维随心所欲地游走。
知识点一条都记不起来, 纪羽想到初中时在天桥底下卖艺的贝斯手, 想到第一次弹贝斯指头磨出水泡钻心的疼,又想老麦揣着兜向他走来, 像□□, 结果开口夸了他一句:贝斯弹得不错。
记忆的角落里还总有个贺思钧。
那个青涩的吻又被想起来,隔了一夜, 纪羽竟然不太能记起其中的细节。
他好像一直紧紧闭着嘴, 咬着牙关,想让贺思钧知难而退。
贺思钧不断地咬他啃他, 把他吃进嘴里, 纪羽不敢张嘴,生怕舌头也被贺思钧叼住, 咽进肚子。
什么令行禁止,纪羽对贺思钧说停止, 贺思钧依旧我行我素。
亲他、跟踪他、无时无刻不在盯着他。
纪羽向右手边丢了根笔, 没两秒就被后边捡起来放到桌角。
这算什么?
这算什么!
一等到下课, 纪羽就把贺思钧拉了出去。
“上课期间,你不许往我这边看,也不许碰我的东西, 听到没有?”
贺思钧:“下课可以?”
“任何时间都不可以!”
“……”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偷偷的也不行!”
纪羽认为自己实在是厉害,面对着一个昨晚亲过他的男人还能面不改色心不跳。
他视线上抬,消除身高差的影响,将目光放到贺思钧的眼睛而不是会强吻人的嘴巴上。
“我不喜欢你,所以我要拒绝你,以后你和我之间需要保持距离,晚自习我也不和你一起了,你听清楚没?”
楼道里人来人往,纪羽不得不将声音一压再压,旁人只能看到两人交谈时严肃的神情。
“我想继续追你。”
“什么?”纪羽像没听懂他的意思,“你刚刚没听见我说什么吗?”
贺思钧微微弯腰,视线与纪羽齐平,语气诚恳:“我知道昨天晚上是我太冲动,今晚我会和老麦单独谈一谈。”
纪羽背部瞬间拔直:“你和老麦谈什么,你别把他掺和进来。”
“之前的事都是我判断不全面,昨天我应该在场把事情说明白,而不是让你和老麦单独相处。纪羽,我认为有必要让他们知道事实。”
“什么事实,你在演电视剧吗?”纪羽睁大眼睛,“我难道自己不会说要你去说?其他人难道会突然之间释怀然后追悔莫及没有再多等一等我吗?
“什么都不会发生的。贺思钧,你说得对,就算我上台了,我也不能保证我自己坚持到演出结束,演出效果或许还不如那个替补,是我没有对我自己负责,我和你,我和承风之间,是两码事。你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做,这是我的乐队,和你没关系。”
缺乏睡眠让纪羽神经紧绷,这场不合时宜的争执应该在昨晚发生,却硬生生被推后到现在。
任何人听到这类被排斥在外的的言论或许都会被激怒,可贺思钧不是一般人。
“有些话你说不出口,你不敢说。”
“那是我不愿意说!”
“成年人和孩子是不一样的,”贺思钧挪了挪步子,从身后看他几乎把纪羽完全罩住了,他语调呈现安慰的柔和,“他们不会疏远你。”
旧事重提的滋味并不好受,纪羽瞪着他:“你有病你到处去嚷嚷吧,谁想理你呀,卖惨装可怜这套在新时代行不通了!”
一天到晚就只会说让人生气的话,还说要追他。
谁倒霉和贺思钧过日子,得早死几十年。
呸!
贺思钧肯定找不到对象,除了纪羽,谁会命衰地和他搭上关系呢?
纪羽气急,想走,才发现自己被逼近角落里,出路被贺思钧挡得死死的,眼睛瞪得溜圆:“你离我远点!”
贺思钧现在就觉得他好可怜,不知道要说什么才能让纪羽再为他停一停:“再等一下。”
“没有好说的了!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许干多余的事,如果被我发现你联系其他人,你就真的别想再和我说一句话了。”纪羽食指一点,“现在,快点让开。”
“我还有话想说。”
“……我要上厕所!”
闻言,贺思钧立刻让开位置,但也没放过纪羽,一路跟着纪羽进了厕所。
“出去。”
纪羽忍无可忍,把贺思钧踹出隔间。
他讨厌被人看见所以都在隔间解决。
原以为有贺思钧这种神人会跟他进厕所已经很罕见了,却不料听见最里间传来几个男生的说话声。
“给我来一口。”
“喂!你别得寸进尺啊,你都来多少口了,本来量就不多,东西专给你供的?”
“就是,兄弟们都守规矩一人一口,你呢,一口顶人三口,我真不想说你,要不是兄弟,我早抽你了。”
“我不来了行了吧,切,又不是多好的东西,谁稀罕了。”
“行了,剩下的我们分了,下次搞多点,过瘾!”
在这种特殊的场所,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总会让人联想到不好的事情。
重压下的高三生什么事都有可能做得出来。
纪羽面不改色穿好裤子,走出隔间洗手。
身后好像少了点什么。
回头一看,贺思钧竟然走到了最里边的隔间门外,抬手敲门。
“出来。”
纪羽闭上眼睛,吐出一口浊气,想趁他不注意走人。
“纪羽,等我一下,我有事要说。”
叫他名字干嘛,贺思钧在厕所待中毒了吧,刚刚那么久不说事,现在又在这里等等等!
到底要干嘛。
纪羽走也不是,张口骂他也不是,只好眼睁睁看着那扇隔间门后走出四个男生。
手脚都是挺干净,脸上灰黄油亮的,看上去几天都没洗过脸了。
纪羽不着痕迹地撇撇嘴。
“卧槽嘛呢,老子以为督查来了,吓死老子了。”
“兄弟,有事你能直说不,玩心跳呢。”
“干的这叫啥事啊?”
“你反社会吗你?”
视线将他们从头到脚扫过,贺思钧一张脸正到发邪:“烟呢?”
顶着硕大青春痘的男生厚嘴唇蠕动了下,说:“就特么一根,还抢啊?”
“丢水池里了?”贺思钧问。
“我们又不傻,那不最容易被发现吗?”
“丢哪了?”
干巴瘦高的男生拍拍胸脯:“咽了!”
“……”纪羽闭着眼睛翻了个白眼,不懂自己为什么要把时间浪费在这里。
“校内禁止吸烟,尤其是厕所。”
纪羽睁开眼,看到贺思钧整个人身上悄然闪耀起红色的光芒。
贺思钧怎么能不去军校呢,他多适合当督察啊。
特别适合被狠狠提干。
那几个男生明显不服管:“不是,关你什么事啊,管这管那的,管你爹呢。”
粗言粗语,听得纪羽更不耐烦,也不想管贺思钧还想找他说什么,抬腿就要走。
贺思钧余光瞥见门口人影晃动,也不再废话,几个男生眼前一黑啪得捂着膝盖跪倒在地:“卧槽我的腿好痛!”
“谁踢我波棱盖了……”
贺思钧俯视几人,语速飞快:“厕所下水道中的气体含有甲烷,遇明火可能爆炸,二手烟中的气体对他人身体有害,麻烦你们遵守校规校纪,不要在教学楼里做危害其他同学人生安全的事。”
四人愣怔在地,连脏话都忘了说。
“我不希望再有下次。”
只见那环保标兵说完,转身大步出去,不带走这里的一点污浊。
“我感觉我裤子沾上尿了。”
“你能别说话了不,我真够倒霉的,谁爱抽谁抽吧,遇上神经病了。”
贺思钧在教室门口拦住纪羽。
纪羽没走多快,贺思钧教训人的话都听到了,心里有点无语,还有点尴尬:“你……”
你怕我在厕所被炸飞啊?
纪羽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句话来,手脚蜷缩,五味杂陈,接下来一整天都不想再踏进厕所一步。
“我可以有多少次被拒绝的机会?”
“什么?”
话题跳跃得太快,纪羽一时没反应过来。
“一天只算一次,我有多少次被拒绝的机会?”
上课预备铃刺啦啦响起,纪羽心里一缩,不知是因为什么的紧张漫上来,他控制着面上表情,显得有点冷漠,眼尾斜飞:“你以为是通关小游戏吗,失败了还可以重新来?”
他怕贺思钧不懂,一直追缠他,又怕别人听到,很小声地道:“表白失败的几率只会一次比一次高,它是累加的,你懂不懂?”
“所以不止一次,对吗?”
纪羽抬起头,贺思钧的眼睛映着浅绿的玻璃光,像把他的身影包进一片湖水里。
在这件事上,贺思钧没有主动权,也无法左右纪羽的心意,纪羽掌握着绝对的话语权。
贺思钧的陷阱是为他自己设的,纪羽乐见其成。
“你可以试试看。”
于是,贺思钧送出了他的第一封情书。
土黄色的信封,没有装饰,封口严密,还带着掌心的余温。
在其他人眼里,它更像是一封道歉信,要为多日来两人诡异的氛围画上休止符,众人很期待纪羽的反应。
纪羽却把它随手塞进了书包的夹层,在众多资料、笔记和试卷的最底下,迟迟没有打开。
因为只有他知道,这是一封求爱的情书——
作者有话说:短时期内不会和好,情书写了也是白写。
小羽:上课要迟到了,好紧张
有只小鸡感觉被人工智障盯上了,好恐怖(打哆嗦)
第26章
贺思钧这样的人也会写情书?
纪羽收到过很多情书, 从小学起,课桌里就时不时掉出几封颜色鲜亮的信件。
他把信带回了家,想着要怎么回复这些笔友, 却一不小心被纪律看见,信都被没收了。
起初, 纪羽是喜欢这些情书的。
在他绞尽脑汁把周记的内容扩充再扩充时,有人居然愿意为了他写一封长长的信,满满当当, 把纸面都占满了。
纪羽拿着那些信, 手里沉甸甸,身体变成了气球, 飘忽飘忽地脚落不到地上。
那些信里都这样夸赞他:
纪羽, 你和其他人都不一样,你有他们没有的大眼睛, 白皮肤, 也有比别人更好的心脏和肠子,因为你从来不会吓唬人, 不抓别人的衣服和头发, 你是班级里最干净最漂亮的人。
纪羽喜欢听到夸奖和吹捧,那些信里从来不缺这些, 甚至还有连纪羽自己也不知道的一面。
在情书里,纪羽是天底下最好最独特的人, 纪羽真的信了他们是这么喜欢自己。
他拿出极大的热情对待周围的人, 每天都像生活在云端里。
但很快, 他就发现那些信里多了些不同的东西。
心里不再描绘他美好且光辉的形象,而是更多的控诉、质问。
纪羽又成为了十恶不赦的人,他没法给出特别的爱去一一回应对方。
因为有了其他的感情掺杂, 连开始的友谊都很难维持了。
纪羽发现那些说喜欢他的人,更容易生气、难过,但他完全不明白根源是什么。
后来他突然间生了病,身上大片的淤痕被人发现,有人传着说这是传染病。
纪羽气愤不已,找着人要给自己讨公道,却被一脚绊倒在地上。
一圈人叽叽喳喳地吵作一团,说什么的都有,纪羽听到有人替他说话,也有人张口就说,是他人品有问题遭报应。
其实只是还没开智的小孩吵吵嚷嚷,还不懂约束自己,本能地宣泄恶意。
但纪羽却记在了心里,因为他分明记得说他遭报应的人之前为他写了好长好长一封信,说自己有多喜欢他。
原来喜欢和讨厌只差了一线,都是很浅薄片面的东西。
贺思钧也会有这样的感情吗,就算是再三确认过,纪羽也不敢相信。
接过信封时紧紧压在手下的情书两个字显得滑稽又大胆,纪羽的心紧张地怦怦乱跳,生怕让别人看见。
呆板到把情书两个字写在信封表面的追求者,纪羽前所未见。
贺思钧会写什么?照着网络上的模板写吗,学校里可没有发过情书的参考资料。
他不会在信里写“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这种话吧?
纪羽心里像有一个小爪子挠啊挠,痒得他想蜷缩四肢抖上几抖。
坐立难安地度过了大半个早上,纪羽愈发觉得这是个阴谋没错,目的就是扰乱他的心神。
单双周的课表不一样,上午最后一节是走班课,贺思钧像是知道他很讨嫌,下课铃一打就走了。
“纪羽!”
梁子尧又来了。
纪羽看到他的脸,脑子里啪地一声接上了弦。
“干嘛这么看我,”梁子尧挠挠脸,“我脸上有东西?”
“梁子尧。”
纪羽郑重其事地叫他,眼神晦暗捉摸不透,梁子尧不由紧张起来,两腿一闭,鞋跟一碰,只差站军姿:“怎么了?”
才被他当众下了面子没多久,这就若无其事地又凑上来了,该说他是心大好还是心思深沉更妥当?
做手工做什么不好,不做尤克里里不做个口哨笛子,偏偏做了把贝斯到他面前晃。
这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纪羽打量他的神情,淡淡道:“你会弹贝斯吧。”
“嗯?”梁子尧似乎不太理解,“你还在生我的气吗,我昨晚回去上网查了,把贝斯叫吉他好像是个笑话,我也没多注意那个教学视频的评论区,好像是闹了洋相。”
他语气很诚恳,没再嬉皮笑脸地插科打诨:“本来被拒绝我还有点生气,不过我仔细一想,确实是我没弄清楚,把送你的东西名字都弄错了,你不高兴也是应该的。”
梁子尧单手撑在纪羽课桌,姿态亲近语调自然,纪羽踢了下桌脚,桌子滑动他手没撑稳,重心偏移眼看着要摔倒在地上,就见他手臂一个大回旋堪堪站稳。
“我去,吓死我了,还好我身手好。”
看梁子尧又不知死活地把手撑在桌角耍帅,纪羽眼睛微眯。
好愚蠢的人。
“你会不会弹贝斯,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这个……”梁子尧局促地搓了搓脸,“我该会吗?”
“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
“我可以学会!”梁子尧弯下腰,上身趴在课桌表面,目光灼灼盯着纪羽的眼睛,“你是不是喜欢乐队啊,所以才因为我弄错吉他和贝斯生气?我们学校最近好多人在办社团组乐队,可惜我们高三了不让加社团,你要是喜欢我们可以私下一起玩。”
有些人对喜欢的事物有着别样的执拗,看到有人在自己珍视的领域了解不深还嘻嘻哈哈地开玩笑,确实会恼火。
他好像终于抓住了引起纪羽情绪波动的契机,一时有点兴奋:“我学东西很快的,明天刚好放假,我们可以约出来聊聊详细的分工,再找人加入我们……”
眼看着梁子尧即将喋喋不休,纪羽打断他:“没有,我没兴趣,不组乐队,也不找你玩。”
梁子尧又烦人又爱瞎蹦跶,还没他一半聪明成熟稳重,应该不会设计什么阴谋诡计。
梁子尧再度被泼了冷水,眉头落下,直起身收了表情。
纪羽余光瞥他一眼,才发现梁子尧眼窝很深,嘴唇也薄,不笑的时候有点吓人。
他说话太难听了吗,梁子尧生气了?
他又没有说什么,都是他自己一个劲地讲,纪羽只是问他会不会弹贝斯而已,他都安排到组建乐队了。
纪羽有乐队,才不会和什么都不懂的门外汉上浪费时间。
而且说实在的,他真的不太懂该怎么应付像梁子尧这样的人。
“快上课了,你回座位呀。”
“我不走。”
“那你等老师来了骂你吧,反正和我没关系。”
“我会说,是纪羽同学拉着我讲话,不让我走。”
纪羽忍无可忍:“你幼不幼稚?”
梁子尧瘪下嘴巴:“你愿意把我好友申请通过我就走。”
“什么好友申请?”纪羽压根没注意过。
得知纪羽不是故意无视,梁子尧表情立刻舒展开:“我上上个礼拜给你发了好友申请,上个礼拜也发了,昨天也发了,你都没通过。”
“我又没有时间上网。”
“那你今晚通过一下,我们一块儿上课那么久了,连个好友都不是,多伤人心啊。”
纪羽不胜其烦:“知道了知道了。”
梁子尧眉开眼笑,离开前还放了个东西在纪羽手心:“补你的礼物,我照你的样子做的。”
一团毛茸茸的,有点扎手的东西在手掌里滚了一圈。
纪羽拿起来一看,是一团羊毛毡做成的小鸟,又圆又鼓,两个芝麻大的黑眼珠对着纪羽,特呆。
纪羽把它捏在手心,回头去找梁子尧。
梁子尧早有预料似的,对着他扯起嘴角,无声道:像吧?
纪羽把那坨黄鸡砸到了梁子尧脸上。
有了梁子尧一打岔,这节课纪羽倒是没再想起贺思钧的情书,在老师眼皮子底下把习题册往后做了两页。
效率是偷出来的!
这节一下课就是午餐,铃声刚打响就歘地飞出去几个人,梁子尧跑出去几步又跑回来问纪羽要不要一起。
纪羽坚定地拒绝了他,他要等柳承和展舒文回来。
可等了又等,秒针都转了几个圈,还是不见两人人影,连贺思钧也没回来,纪羽肚子空空,脑袋也开始晕,把早上柳承给他带的梨拿出来啃了。
又等了两分钟还是没见人,纪羽跑去走班教室看了看,一个人影也没见着。
回来的路上纪羽不由得多想。
展舒文和柳承不会是被贺思钧带走策反了吧,之前可从来没有过不等他就去吃饭。
贺思钧小时候睡前听的可不是什么格林童话、王子公主怪兽超人的小故事,贺泰安天天晚上给他讲三十六计,分析兵法,贺思钧说不定就是从中得了什么启发,要往他身上使呢!
昨晚上是围魏救赵,今早上是反客为主,现在说不定就轮到了反间计!
把他的朋友拉拢到自己身边,策反他们,让他孤立无援,在情感上制造脆弱点,才有可能趁虚而入。
纪羽脑子里正演到鸿门宴刘邦借故如厕,就见三人一连串在门口出现。
“小羽,快出来,我们找个空教室去。”柳承手上拎一大袋东西,看起来像是饭盒,包装看着像校外纪羽常吃的一家,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一笑,“贺思钧说他请客。”
纪羽从后门跟出去,眼神在贺思钧、柳承和展舒文的脸上走过一圈:“你们背着我独立行动?”
展舒文撇清关系:“没商量过,贺思钧一下课就说让我们去拿饭,我是被胁迫的。”
贺思钧点头:“走过去太远了,我就没叫你。”
纪羽空着手,抱臂:“你一下课跑那么快是去点菜了?”
“嗯。”
一行人走进空教室,柳承率先去搬桌子,展舒文抽出纸巾擦椅子,纪羽落后一步,把贺思钧扯到身侧,怎么看他都是专挑坏了的黄豆吃——没放好屁。
“你有什么企图?”
纪羽记吃不记打,转眼就忘了保持安全距离,几乎是贴着贺思钧的下巴说话,气息蹭到喉结,贺思钧偏头看到纪羽的眼睛又亮又大,眼下却是泛青。
他昨晚没睡好。
“没什么,一起吃饭比较热闹。”贺思钧在纪羽竖起眉头前说,“我到门口吃。”——
作者有话说:其实等着被小鸡拒绝的人都排到fà国了!
第27章
下午只有两节课, 一伙人捱了半个月,总算盼来了假期。
天高云淡,放学铃一响, 教学楼里涌出一股接一股人浪。
纪羽混在人浪里,在校门口找到了杨康年。
周六, 杨康年不上班,穿着休闲装,手上还提了一袋柿子, 左躲右避地生怕被挤坏了。
“这儿呢!”见到纪羽, 杨康年高高挥手。
“哥!”
“哎。”杨康年揽着纪羽肩膀逆着人流往外走,“今天人还挺多, 幸好来得早, 不然都挤不进去。你们学校门口还卖柿子呢,我买了点挺划算, 待会你拿去尝尝。”
纪羽没忍心告诉他, 门口老太太摆摊的蔬果都是网上便宜淘的,包装袋还在她屁股底下坐着呢。
不过人也是付出了自己的体力劳动的, 只是没老太太宣传的那么有机罢了。
纪羽上了车就捧了个柿子啃, 路上车多人多,杨康年脚下的刹车就没松过, 堵了十几分钟,干脆把车停在道旁等一等。
一对学生牵着手从车前走过, 十指紧扣, 双臂紧贴, 姿态亲密,耳朵却都是红的。
杨康年感慨了一句青春啊,又看了眼身侧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埋头吃柿子的纪羽, 不由和他打趣:“小羽,你们学校抓早恋严不?”
“严啊。”纪羽抬起脸来,柿子甜滋滋的,像块果冻,他吃得入神脸上也沾了果汁,“被抓到谈恋爱要写检讨的,还要请家长。不过他们胆子都很大的,一点都不怕。”
前几天纪羽就见过对面楼里高二的一对情侣贴在窗户前抱着亲,引来了一群人围观起哄,不知道最后是怎么处理的。
“你们这个年纪,越是不让做的事就越想做,谈恋爱都算基本的了吧?我上学那时候还会偷偷翻墙出去打游戏机呢。”
“哥你胆子真大,我不敢溜出去。”
杨康年笑着给他扯了张纸巾擦脸:“我们哪能比啊,那时候监控都不多,我上的学校也就一般,老师也不大管,我都算是守规矩的,还有因为和女生亲嘴被抓从楼上跳下去摔断腿的。”
纪羽眼珠子一转:“那我哥呢,他上高中时候什么样?”
“嘶——”杨康年这下犯了难,“你哥嘛,高中申请了私立高中,我还以为是什么国际学校,结果就和训练营似的,几个月见不着他人影。三天一小考,一周一大考,你哥打擂台呢,天天争第一,我到他们学校门口站一会儿都喘不上气来。”
纪羽舔舔嘴角的果汁,觉着挺没意思的,兴趣缺缺地听着,杨康年却陡地语调一转,面带神秘微笑说道:“不过啊,还有一件挺有意思的事。”
纪羽竖起耳朵:“是什么啊?”
杨康年也不卖关子:“他高二的时候,有半个月接连收到情书,每天不重样的表白还不署名。”
“不会是有人喜欢他吧?他早恋了?”
纪羽仔细回想了下,纪律高二的时候他才六岁,没注意到纪律有什么异常,难道是他年纪太小了没察觉到?
一想到纪律可能谈过恋爱这件事就让纪羽浑身打哆嗦,感觉奇怪得很。
剩下半个柿子纪羽也不想吃了,两只眼睛眨巴眨巴等着杨康年接着说。
“这种事吧,原先只要冷处理就行了,但偏偏递情书的人特别有毅力,不管情书是会被丢掉、无视还是被班级里其他人发现议论,都不影响它每天早晨在纪律课桌里出现,那么久以来,没有人知道到底是谁做的……”
纪羽打断:“说不定是其他人知道不和他讲呢,我哥都没朋友的。”
而且,纪律还会把这种事说给杨康年听吗?此事真实性存疑!
想到一半,纪羽抬眼就见杨康年无奈地看他:“小羽,你还听不听了?”
纪羽:“听的听的。”
杨康年却不继续说了,反问纪羽道:“你猜最后纪律有没有被这些情书打动?”
“没有……吧……”纪羽笃定的语气变得迟疑。
杨康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让他更加不确信。
纪律一直都不是个好相处的人,就算是亲兄弟,纪羽也经常受不了他。他能有一个杨康年当朋友已经让纪羽很震惊,任何人在接触过纪律后都不会想和他深入交流,纪律也不是会打开心扉的人。
连送信的人都不知道,就只是几封信,纪律会被打动吗?
纪羽觉得不可能。
但万一纪律是个恋爱脑,怎么办?
纪羽住院没事干的时候就会看电视,各种偶像剧轮番在各大卫视播放。
这些电视剧里男角色都有一个特性,就是无论之前有多孤高冷傲,到了女主角面前,就会失去所有力气和手段,完全被激发出内心的另一面,好像变了个人。
万一,万一纪律就是碰见了他命运里的女主角呢,只不过他不是整个故事里的男主角,只是个炮灰,所以最终得不到女主角的心,只能受到情伤,变得更加冷酷无情无理取闹呢?
这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纪羽回想起自己曾经收到过的情书,他在信里不光能看到他自己,也能窥见写信人有意无意表现出的性格特征。
纪律或许真的在那些情书里看到了和他性格契合的人,又或是被她的坚持所打动。
想到这,一股微妙的情绪爬上心头,硬邦邦地堵着喉咙深处,纪羽拧紧了眉毛,手上不由加重了力气。
“哎哎哎,小羽,手松松。”
杨康年焦急的喊声拉回了纪羽飘远的思绪,纪羽低头一看,澄黄的果肉从他指缝里溢出来,汁液顺着掌根向小臂淌。
“想什么那么生气?”
纪羽张开手掌方便杨康年替他擦去黏腻的果汁,瓮声瓮气地:“他对我都那么坏,怎么能喜欢别人?”
他可是纪律相处十几年的亲弟弟!
纪羽想到纪律会被某个人打动甚至喜欢上那个人,但对他依旧是这样随意处置的态度就让他很不舒服。
这一点都不公平。
“好了好了,别绷着脸了,哥跟你开个玩笑怎么生气了。”杨康年碰了下纪羽的脸,对纪羽突如其来的情绪转变习以为常,“其实啊那是个恶作剧。”
“恶作剧?”
“对,其实不止是纪律受到了情书,年级排行靠前的几个人,都收到了情书。送信的是个男生。”
纪羽微微张开了点嘴巴:“啊?”
“那是高二学期快结束的时候了,马上迎来最后的大考,纪律他们学校有一点好,奖学金特别丰厚,最后大考排名前五的学生,才有资格得到奖学金。那个男生成绩其实还不错,但始终不稳定,所以……”
“所以他就出阴招。”
“对,没错,小羽真聪明。”杨康年顺毛哄,“不过他没想到这几个人都把情书交了上去,让老师处理,最后对照字迹,就把他抓住了。”
纪羽听完了故事始末,茫无端绪地眨眨眼睛:“那他文采还挺好的,也很有毅力。他最后受到什么惩罚了吗?”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也是听别人讲的,你哥还说什么和他没关系,他不关心,气不气人?”
纪羽点点头:“气人。”
还好故事的结局是这么一回事,纪律还是这么一直气人吧。
说了一通话,接送的车辆也走得差不多了,杨康年启动车,平稳地拐进主路。
“你哥怕是这辈子都别指望成家了,小羽,你呢,在学校有没有喜欢的女生?”
纪羽眼前条件反射般闪过贺思钧向他靠近,不断放大的脸,压下眉抿着嘴摇了摇头,又突然意识到杨康年在开车可能看不到,说:“没有,我不早恋的,我高三了,我要抓紧时间。”
杨康年被他的觉悟逗乐了:“小羽真是长大了,太有规划了。不过啊,人越是到紧要关头,就越是爱开点小差,哥当年高三的时候,班里突然谈了好多对情侣呢,情书满天飞,这可是真情书啊。”
像所有长辈都会拿小孩的感情经历当重要的八卦拉进感情,杨康年自然而然地问道:“有没有女生喜欢你啊,你们现在还会写情书不,还是发短信说我特别喜欢你?”
“没有!”纪羽突然铿锵有力地回答,手掌扣在腿面,手指用力,“我们,我们都不早恋……”
杨康年被他吓了一跳,接着遮掩打量了几眼纪羽的脸色,心里有了几分猜想,立即有眼力见地转开话题:“对了,我跟你说说我高考的时候吧,那年……”
一路畅聊,纪羽顺利到家,下车时杨康年把那袋柿子给了他,纪羽留他吃晚饭,杨康年摆摆手:“减肥呢,等过几天你生日吃顿好的,走了啊。”
纪羽站在院门口看着杨康年的车开远,转身抱着书包跑进屋里。
韩姨从厨房迎出来,纪羽人影都没见了。
“这怎么了这是。”
房门紧随着脚步声被关上,纪羽一口气冲进房间,在把包甩到床上和轻轻放下之间选择了后者。
他在书桌前坐下,手机倒扣在桌面,已经充满了电,书包放在桌面占据了大部分视野。
要先看承风群里发来的消息吗,还是先看……贺思钧的情书?
纪羽始终平静的胸膛在此刻放大了心跳的响声。
手指即将搭上手机背面时突然调转了方向,纪羽从书包夹层里取出了被挤压得有点皱巴的信封,打开了它。
第28章
信的开头写道:
「我是贺思钧, 现在是九月二十一日的早上四点三十九分。」
这还需要交代吗,又不是在写报告。
不过确实是贺思钧一贯的作风,也不稀奇, 纪羽在这几句话中找到了熟悉感,定了定心, 接着向下看。
「这封情书的用意并不是希望你接纳我、原谅我甚至喜欢上我,只是我似乎总是在你面前犯错,可我却很难意识到。
我想尽可能排除面对面说话时的干扰, 把我的想法告诉你。
上一次你告诉我, 如果和我一起长大的不是你,而是其他的人, 我也会关心他, 把照顾他当成习惯。
纪羽,你比我聪明, 也比我想得更多, 在其他事上,你都是对的, 但这件事, 你说错了。」
看到这儿,纪羽暂时放下信纸, 站起身在房间里走了几圈。
接下来就是表白了吧,好不习惯!
纪羽忍不住把那些深情款款的表情套进贺思钧脸上, 感到一阵违和, 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缓过这一阵尴尬, 纪羽坐回去,继续看。
「从概率论来看,我和你作为陌生人相遇的概率不到0.005%, 成为朋友的概率只会比这更低。在实际情况中,我在没有自主意识的情况下,就已经认识了你并被你了解我的存在,是一种稀少的幸运。
我不清楚该如何探讨已发生事实以外的未知,现在已发生的一切,对我来说已经是最好。我不能将你替换成任何人设想,我做不到。」
纪羽四岁以前的记忆都很模糊,也不记得什么人,每天只是爸爸妈妈哥哥姨姨地叫,跟在人脚跟后面要抱。
贺思钧的记忆力却很好,他在信里说到了三四岁时早起去纪家找他玩的事。
朋友到了床边,纪羽还能呼呼大睡,最后是被纪律抱起来站了一会才醒的。贺思钧说他第一次见到有人会在床上躺着刷牙,也是从一刻起他认为纪羽是很特别的朋友。
和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什么啊,都写跑题了。”纪羽哼哼唧唧地回想了一下,他小时候爱赖床又讨厌麻烦的事,刷牙也不好好刷,一说就生气,纪律就把他下巴捏开,一颗一颗给他刷干净。
他干脆躺到床上张开嘴巴露出牙齿,让纪律看得更清楚点,也省力气。
其他小孩可能确实没有他聪明又会审时度势吧,贺思钧那时候也小呢,看到这场面肯定很崇拜他。
「以前我没有察觉到,我们一起度过了很多年。」
纪羽从不知道贺思钧还记得这些小事。
比如纪羽先他一步上幼儿园,很是自豪的同时也怕他错过什么,把所有新奇的东西都藏了一份在口袋,攒到见面时展示给他看。
比如小学时因为贺思钧骑车摔伤了腿,家里的氛围异常紧张,纪羽每天都来看他,觉得他很可怜,总摸一摸他的腿就掉眼泪。
比如纪羽有次离家出走找他接应,过了很久都没从家里出来,贺思钧翻墙爬楼到他房间里,发现所有的行李箱都被装得满满当当,纪羽还问他,怎么办,他的东西太多了,他什么都不想给纪律留下。
比如他们坐车去看海,因为半路太饿在景区吃饭被宰而不够回家的路费。
纪羽也逐渐回想起那些往事。
纪羽小心翼翼攒起来的宝物很多是吃不完的零食,已经变质腐烂,却差点被贺思钧吃进肚子里。
去探望贺思钧的时候,纪羽总是很害怕,因为贺泰安也会在,他看到贺泰安空荡荡的裤管,怕贺思钧从此也会变得古怪又可怜。
而纪羽离家出走的规划没有一次成功,纪律总会在他即将离开时出现,问他要做什么。离家出走该是件让人措手不及的事,拿来做威胁就显得幼稚,因此纪羽每次都会说,是贺思钧在帮他整理房间。后来确实都是贺思钧把那些行李放回原位。
大海和江和湖在纪羽看来没什么不同,只记得景区的物价最特别,出了店门他们只剩下一趟公交的钱,贺思钧背着他走了很远一段路到中转站。
纪羽难得起了一点羞愧之心,但顷刻间就荡然无存。
贺思钧不是记忆很好吗,他记得这么清楚,明明就是乐在其中,哪里是受了逼迫的样子?
纪羽倒觉得,他越是折磨贺思钧,贺思钧反倒越喜欢。不然,为什么偏偏是在他们关系前所未有恶劣的时期,贺思钧会说出那句喜欢呢?
像是印证纪羽的猜想,贺思钧在信里写道:
「我想,其实你并不惊讶我会向你坦白,因为你知道,我截至目前的人生大半时间都被你占据,我知道你的所有,了解你的秘密,我看过你所有阶段的模样,如果我不爱上你还会爱上谁?」
纸面横生一道扭曲的压痕,纪羽像被火燎过手指,将信用力地丢到桌面。
贺思钧猜对了。
纵然纪羽心里划过再多念头,他也不为贺思钧喜欢他这件事震惊或反感。
他甚至为此洋洋得意。
他和贺思钧互相看着彼此长大,记忆里点点滴滴都有着对方的身影,从跌跌撞撞到现在,除了父母亲人,谁都不能越过这份不断积累的感情。
爱情再声势浩大地来临,也该有个落脚点,如果注定要爱上一个人,为什么不是身边最亲近的那个?
所有喜欢的评判,都在一个个堆叠的瞬间以纪羽为标准划定了最高分。
贺思钧是在和纪羽相处的时间里,选择了他自己。
纪羽当然要被喜欢,当然要受到独一份的看重,他必须拥有贺思钧感情的优先权,这才足够公平。
那点积压的懊丧和焦灼被不断跃动的畅快冲刷,连着后颈肩背酥酥麻麻地发软。
纪羽喜欢贺思钧向他坦诚,他像是终于握到了把控事态走向的缰绳,终于能把双手攥紧,抬起胸膛。
「同时,我知道你一定会拒绝我。你看出了我对承风的轻视,两个月里,你都不肯见我,我看到我的名字在你病房访客的黑名单上,你在提醒我做错了事,但我没有承认。」
消遣、游戏、刺激的爱好,是贺思钧对乐队的判定。它夺去了纪羽过多的注意力,让纪羽付出了超出限度的精力,也超出了贺思钧的容忍程度,因此他必须替纪羽悬崖勒马。
他在许多事上越过纪羽做了决定,除了在乎与保护,更隐晦的情绪被掩藏,或许连他自己都没能发觉,却引导着他走向事与愿违的方向。
「我不想和你分道扬镳,不想你因为我的决定承担后果,也不想你真的永远不原谅我。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不讨厌我?如果我从今往后,只听你的话,你会再高兴起来吗?纪羽,请你不要放弃我。」
这也算是情书吗,纪羽扫了一眼被拆下的信封,有些好笑。
他把读完的信纸拿在手里,纸背凸起的弧度硌着指腹,贺思钧下笔真重,一笔一划都像刻上去的,看着这一页端正又毫无美感的字迹,好像就看见了贺思钧在他面前,用滞涩的语调问他:“纪羽,你要放弃我吗?”
纪羽从不认为贺思钧对他来说多么重要,玩闹说笑和谁不都一样吗,只不过和贺思钧相处没什么负担,不用想太多罢了。
贺思钧是个太简单的人,纪羽不用猜他的心思,只管自己高兴就好。他觉得好,贺思钧也就认为好。
但又是什么时候他和贺思钧产生分歧了呢,是他把想法暴露得太彻底,而贺思钧却学会了隐藏心思的某一时刻?
对某事某物投入过多的关心,往往会忽视近在咫尺的异样,纪羽也不得不承认,在决赛之前,他连续一周疲倦乏力,关节胀痛,他用期待的喜悦盖过了隐忍的不适。
他确实害怕了,所以前一晚他几乎没有睡着。贺思钧消息发来的那一刻他才松了一口气,从床上坐起。
就算被发现,贺思钧也会替他安排好的,贺思钧会帮他的。
他把一切寄托在贺思钧身上,希望贺思钧替他承担他的后果。
他没能藏好,贺思钧也不肯听他的,软弱的私欲,不止他一个人有。
但现在贺思钧却说,要听他的话。
这是他为自己扎好捆带,为纪羽设下的圈套吗?
毕竟除了贺思钧自己,谁能保证贺思钧会对纪羽唯命是听,把纪羽当做他的自我去服从,去珍视呢?
纪羽当然希望有人爱他,但绝不能越过他,贺思钧在接受考验前就已经大大地落败过一回,他失去了所有优势,所以他生硬地讨好,不懂婉转、直白地抛出仅有的筹码,希望纪羽念在旧情的份上,再施舍他机会,不要像试图砸碎那把珍爱的贝斯那样丢弃他。
所以贺思钧问他,他有多少次被拒绝的机会?
哪怕是拒绝,积攒着,也会成为希望。
拐进院子的车摁响了喇叭,一只野猫被吓得惊慌失措,蹿了出去,纪羽也被吓到抬起了头,发丝慢了半拍柔软地坠下。
贺思钧真是可恶。
他哪有一次把他驱赶成功,明明贺思钧是获胜的一方,却还在向他摇尾乞怜。
喜欢果然是恐怖的东西,会情愿削去自己原本的面目,来讨他的欢心。
这次,纪羽更加坚定,不会把解开死结的绳头让给贺思钧。
“小羽,快下来,哥哥买了烧鸭回来!”
听到韩姨的声音,纪羽当即扔下信纸跑出房间,没几秒又折返回来,把纸叠好,塞进信封,塞进了床垫下。
“我来了我来了!”
第29章
烧鸭皮脆酥香, 肉汁丰盈,刚出炉那会儿风味最好,再往后耽误每一分钟, 口感就差一分。
烧鹅太肥,烧鸡太寡淡, 只有烧鸭是为数不多纪羽爱吃的,但纪律很少买外边的东西带回来。
这家烧鸭店食材新鲜,尝起来半点腥味也没, 在本地名头打得响, 生意火爆,日日门前大排长龙, 今天还是周六, 恐怕排队光顾的只多不少。
但想也知道,纪律肯定不是会去排队的人。
纪羽拣了一块腿肉啃巴两口, 猜他又是提高价钱从其他客人那收来的:“你又截胡别人啦, 劫富济贫?”
“你的语文是谁教的?”纪律下意识皱眉,余光中韩姨向他使眼色, 他才稍稍和缓了表情。
“啊。”咬到一口已经软绵的脆皮, 纪羽张口吐到碟子里,“我跟你学的, 你教我说话的,上梁不正下梁歪。”
要知道纪羽会开口说爸爸妈妈以外的第一句话就是:“不要!”
谁让纪律在那时候就会冲还不会说话的婴儿教育:“你这个不要, 那个不要, 你到底要什么?”
父母东奔西忙, 只有早晚见得着,纪羽会说的很多话都是从纪律口中听来的。
纪律说什么,纪羽就跟着学, 纪律说他笨,纪羽就会在前面加上前缀:“哥哥,笨!”
这么说起来,他以前可比现在勇敢多了,至少不怕纪律。
纪羽扒了一口饭,又喝了一口水,打量着纪律的神色。
“世上还有一种购买方式,叫预订。”
居然没生气,纪羽又看了他两眼:“这家不是不可以预订吗?”
纪律淡淡地:“世界上没有绝对的不可以。”
呵,在家还装腔作势的,谁不会,纪羽挺直腰背,老气横秋地点点头:“那你很聪明了哦。”
纪律筷子一停,手指紧了紧,纪羽还当他故态复萌,又要开始教训人,正严阵以待,却听纪律不带斥责地说道:“吃饭少喝水,对消化不好。”
“哦。”纪羽蔫吧下去,吃了一个鸭腿,没剩饭,最后跑去厨房偷摸盛了一碗甜汤喝了。
饭后韩姨把碗碟放进洗碗池,在廊下找到了纪律。
最近两兄弟都不在家吃饭,她也闲得慌,今天倒是好,凑在一块儿吃饭热热闹闹的,也没吵起来,小羽饭也吃得多了。
就这么安安稳稳地多好,等过两天纪泽兰和徐梁回来,他不知道得有多高兴。
“过几天小羽生日在家过还是出去过啊,我写了份菜单,你看看要是在家过要不要再添点什么,我提前准备一下。”
纪羽的成人礼在年初就办过了,所以生日当天不打算再铺张,按照以往的习惯,生日当天要是碰上周末,都是叫几个人来家里吃顿午饭,晚上就是徐梁下厨,一家人自己过。
“还没定。”
计划赶不上变化,下午纪泽兰打电话来,说是还在最后协商阶段,最迟明晚就能彻底定下。但说到底,拍板的人不是自己的人,会拖多久谁都说不清。
纪律掏外套口袋,没摸到烟盒,最近家里的烟总是不翼而飞,算起来,像是从上个礼拜开始的。
“明天我出去一趟,您不用做早饭,中午到十二点把纪羽叫起来吃饭。”
“哎,那晚上呢,还回来吃饭吗?”
纪律沉思片刻,说:“我尽量。”
楼上,纪羽挪着步子把自己扔到床上,肩膀处有些轻微的酸胀。
早知道就不推贺思钧了,不然也不会没注意撞到餐桌还要忍着痛,免得影响他对上贺思钧的气势。
结果前脚吵架,今天又一起吃上饭了,还收了一封半吊子情书。
就算他和贺思钧不会走到相看两厌互扇耳光的程度,似乎也不该是现在这样。
纪羽想了一整天,也没想出挽救承风的具体方法,也没有得到处理贺思钧的新启发。
震动的音响,老麦随手抛起在半空转了几圈落下的鼓槌,电压不稳闪动的灯泡,贺思钧拿在手里凝着水珠的冷饮,桩桩件件从眼前闪过,纪羽偏头,看到桌脚边掉落的吉他拨片。
辽光三天两头丢拨片,起初纪羽捡到了还会还给他,后来发现拨片能失而复得的辽光更大手大脚,丢得更勤了,纪羽干脆自己收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或许潜意识里纪羽知道乐队里的其他人会原谅他的隐瞒和缺席,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拖延,但人心中的思量是不能预见的。
在此之前,他也不知道辽光会有安稳工作的念头,他一向是乐队里最跳脱的,总是说着什么梦想啊成功啊之类的。
老麦虽然脾气燥,但情绪相对来说也很稳定,乐队是他一手组建起来的,场地费全靠他四处打工赚,修车、当酒吧安保、搬砖浇水泥,他什么都做。
贝旬一直没有表现出太多态度,但每次纪羽和辽光大吵大闹,拿音响轰人时都是他拔掉插头,主持公道。不过每次辽光都会说他偏心。
他们确实没有起过大的冲突,但好像也是因为太过顺遂,才没有攒起抵御风险的能力。
说到底,他们之间不够信任,也不够坚定。
那个顶替他完成决赛的贝斯手则赤裸裸地暴露了承风并不独特的本质问题。
什么梦想啊羁绊啊,都是放屁,他们连乐队所谓的灵魂都没触及到,能走到决赛已是幸运至极。
但纪羽的消失仍然是那条导火索。
纪羽不能无动于衷,也做不到把责任全部推卸。
在那个关头,他确实,更愿意也更希望贺思钧会为他分担他的慌乱、压力,甚至扛过属于他的愧疚。
夜色深深,月光洒落爬上纪羽的脚面。
纪羽怕情绪上头耽误时间,把布置的作业全写了才敢走到露台看手机。
老麦居然在不久前给他拨了电话,先前手机静音了没有听到,想到老麦生气时充血贲张的手臂肌肉,纪羽手一哆嗦就回拨了过去。
铃声响了好几遍才被接起。
“喂,是老麦吗?”
“不是老子还能是谁?”
听起来很生气,纪羽本就紧张,现在更是在露台转着圈踱步。
什么事能让老麦这么火大?纪羽几乎是立刻想起贺思钧——“今晚我会和老麦单独谈一谈。”
不是让他别多管闲事了,还说会听自己的话,他到底干什么了?
纪羽心底在怒吼,嘴上仍是小心翼翼地猜测:“贺思钧去找你了?”
“呵,”老麦听起来在抽烟,还是抽得很猛的态势,纪羽都能听见他咬扁烟嘴呲地一声,“那个傻逼,我以前怎么就没看出这个姓贺的心思那么恶毒?”
恶毒!天啊,纪羽第一次听到有人用这个词形容贺思钧,感觉贺思钧一下子聪明了十倍不止,心思格外地深沉。
自己用阴险、狡诈来形容贺思钧都显得善良又单纯了。
“你先不要生气,他找你说什么了?我有让他别去找你……”
纪羽的嗓音清脆,老麦的破二手手机音量调得很大,但传来的声音依旧带着模糊,绵绵的,像服软。
旁边的服务员像误解了什么,夸张地挑高眉毛,嘴撅起来就要吹口哨。
老麦瞪了人一眼,走到室外去:“他说和我有话要说,老子上班忙得要死,哪有空理他,结果今儿下午四点不到,他就到餐馆里头坐着了,就点了一份盖浇饭,才八块钱,占了半天位置,要不是我出门抽烟看到——阿雀,你是不是在笑?”
电话那头一时噤了声,隔了一会儿才义愤填膺地说道:“姓贺的真抠!”
“重点不是这个,”老麦把烟灰碾在垃圾桶盖上,“我问他有什么事要说,他说……”-
“没什么。”
“没什么你在这儿跟老子玩呢,到底什么事,有屁快放。”
老麦啪嗒又点着一根烟,要是纪羽在这,他可能还会顾及一下别让祖国的花朵沾上二手烟,但贺思钧一张臭脸,熏就熏了,不抽一根他心里烦闷。
其实贺思钧找来之前,他也猜出来是为了决赛的事。
贺思钧那时也没报自己的姓名,是阿雀说他姓贺,于是大伙就都小贺小贺地叫。
小贺和阿雀形影不离的,每次排练阿雀都带着他,说是他离不开人,众人察觉出点异样但也看破不说破。老麦平常和他交流也不多,深的更没多问。
决赛当天,也是贺思钧给老麦发来消息请假,因此老麦知道,那天阿雀一直都和他在一块儿,具体发生了什么除了纪羽本人也只有贺思钧清楚。
纪羽明摆着不想说,老麦也不想追问。
谁身上没点秘密,无论是大是小,是否和他相关,只要本人不想说,那就没必要知道。老麦不做这种无谓的拉扯。
乐队解散也不是一个小孩的责任。
“我忘了要说什么。”
贺思钧个子比老麦还高点,却穿着一身校服,背了个傻缺的黑书包,老麦强忍住想揍他的冲动:“那你来干嘛来了?”
贺思钧面不改色,从口袋里掏出张折好的纸条。
“这上面是我面试和打工过的地方,待遇公平,比你现在的工作要好。”
这是来羞辱他来了,一个高中生还教他找上工作了?老麦脑门上青筋直蹦:“你就是来说这个?”
“嗯,如果你的生活水平能有所改善,也会让其他人高兴。”
“你是傻逼吗?”老麦忍不住骂出声,看着贺思钧像看着什么类人生物,心底发毛。
“不是。”
幸好,贺思钧不是脑子真有问题,挨了骂还是会反驳。
看样子贺思钧也不打算说清楚,老麦心里唾弃自己对那晚的事实升起了期待,灭了烟转头就走:“浪费老子时间。”
“那天,”贺思钧突然开口,“是我拖着时间没让纪羽过去,他只差一点就能上台,不是他的错。对不起。”
即便是早秋,夜里的风也有点凉了,连带着人声也染上点萧瑟的味道。
老麦没回头,把纸条随意地塞进裤兜:“谁和小孩计较。”
话说得冲,但贺思钧一走,老麦还是向纪羽去了个电话,没接,老麦倒是松了一口气。
他也没想好要说什么-
“他说没什么,没什么耽误老子十分钟,还教人挑上工作了!”
纪羽听着老麦受折磨的怒吼,心里生出点同病相怜的惺惺相惜:“他就是这样的人呀,你别多想。”
老麦又冷笑一声:“老子不是那小心眼的人,你把转账收了,一点饭钱还拿三撇四的,老子不差钱!”
说罢,就把电话给挂了。
纪羽被吼得呆了一会儿,才慢吞吞退出去找到老麦的聊天框。
【雀:[退回转账]】
【老麦:?】
【雀:我这个号没绑卡,你要加我另一个号。】
【雀推荐了一个联系人】
【老麦:[微笑]】——
作者有话说:老麦:他有病吧?
小羽:嗯。
贺思钧:纪羽说得对。
第30章
【和气生财(5)】
廖永光17839238848:【卧槽!】
【我就知道!我就说了吧!看起来越乖的越会骗人!】
【一群傻叉被骗得团团转!】
【我也是服了, 哪儿都是高中生,高中生拯救世界,高中生青春疼痛, 高中生魔法少女,现在又一个高中生天才贝斯手了[赞]】
【哈哈, 没有说你弹得很好的意思@雀】
辽光自言自语地好一阵,发现群里没有一个人回他,又是勃然大怒。
【人呢, 死哪儿去了?!!】
【上台前急得半死, 现在一个个都不说话了,装什么?】
【……】
【什么意思你们, 不会都知道了吧?】
【只有我不知道?】
【@雀@雀@雀@雀@雀 说话!】
贝旬像是不堪其扰:【他在上课。】
辽光彻底怒了:【你还帮他说话???】
【别以为他是高三生我就不敢骂他, 谁没上过高中啊,我也读过一年半!】
【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还以为有多硬气, 现在倒是道歉了,没想到吧, 老子都过上好日子了, 这个月奖金加绩效到手这个数:[六]】
老麦:【?】
【六千八!还是扣了五险一金的[傲慢]】
……
群里冷寂一片。
【你们什么意思?你们什么意思!】
【好啊,你们就和高中生过去吧, 这个群也散了得了,我就多余说话。】
【不管你们怎么想, 我是绝对不会接受事情就这么被糊弄过去的, 说出去都没人敢信, 谁家乐队和打球似的,有人不来还能上替补。】
【你们不要解释,我要。】
……
【行, 都不说话,那我退群了。】
距离辽光发出退群宣言已过去两小时,纪羽又确认了一遍群成员,仍是五人。
但再不回复,辽光可能真的要被气炸了。
【对不起】辽光想要的也不是他的道歉,纪羽哒哒哒删除,【其实我没】没有不到场,没有想过两个月杳无音信?
纪羽指尖悬而未决,却见群里有了新消息。
【J:@廖永光17839238848,是我的问题,你别骂他,可以骂我。】
……纪羽几乎不假思索地删去键盘中的内容,打字回复道:【@J你能闭嘴吗?】
【J:能。】
纪羽一拳头砸到手机屏幕上,心里像烧开了一壶水,水汽顶着壶嘴发出尖锐的鸣叫。
啊!
烦死了烦死了!
手机微弱的光映出纪羽夹杂着羞愤和烦躁的脸,贺思钧到底是有脑子还是没脑子?
辽光的态度比他想象中好得多了,只是对他还有点情绪,虽然说的几句话确实不动听,他也有点生气,但!
但他本来就是要道歉的人,怎么能不服软让辽光消气呢?
贺思钧还在这里挑起是非,辽光看到贺思钧维护他肯定会更加火冒三丈,到时候只会两个人一起挨批!
以前也是这样,纪律因为他没看好贺思钧让他下水的事罚他抄了一天的三字经,贺思钧也和纪律起冲突:“是我自己要下去,和纪羽没关系。”
结果就是连着半个月纪律都把他带在身边看着,贺思钧被提回家挨了顿揍。
屏幕上方弹出贺思钧发来的私聊信息:【我闭嘴了,你不要生气。】
纪羽噼里啪啦地回复他:【不是说要听我的话,你又自作主张,你觉得你听话吗?一点都不!】
【J:对不起。】
【雀:你就会说对不起,你的对不起很了不起?】
【J:我没有了不起,小羽了不起。】
【雀:……】
【雀:滚!】
感觉很不对劲。
从前贺思钧说这种话纪羽只是气愤想砸他脑袋,现在却多了一丝异样的滋味,就像是打了贺思钧一巴掌,贺思钧还要在他手掌里拱几下,让纪羽又气又怕。
还不待纪羽深入解析贺思钧行为上的差异想出应对之策,辽光的信息一条接一条地传来。
他的真名怎么看怎么别扭,纪羽给他设了备注。
【辽光:行啊两个人在这情比金坚为兄弟两肋插腰你侬我侬伉俪情深情深深雨濛濛起来了】
【辽光:@J 不说话大家还能把你当哑巴】
【辽光:@J 现在知道找存在感了,决赛当天你人呢,打了那么多电话一概不回,也是给你太多好脸了,别以为你未成年我就怕你!找你家长过来我要谈谈你教育问题。】
【辽光:人呢?】
【雀:我】
纪羽大惊失色,他还没有准备好!
但辽光不需要思考和停顿,诘问劈头盖脸地砸来。
【辽光:急了?】
【辽光:我说他没说你是吧?】
【辽光:短信不知道回,电话不知道打,老子打报警电话报失踪,警察让我转林业局,你对得起老子吗?】
【辽光:我话费是不是你给充的?我真缺你这点?】
【辽光:[转账备注:老子不缺你这点破钱]】
【雀:[退回转账]】
【雀:对不起,我知道错了。】
纪羽从小到大其实没少犯过错:用徐梁的皮带当秋千绳,拿纪泽兰的保湿面霜给花朵美容,把纪律的衣服埋进土里试图种出一个新哥哥……每次被纪律抓住时他都会捏着手指,可怜巴巴地仰着头说:“不要叫纪羽的大名了,纪羽知道错了。”
虽然那都是无伤大雅的小事,不能与此事相提并论,但本能反应都是一样的。纪羽是真心道歉的。
【辽光:切。】
【辽光:我缺你这句道歉?】
【辽光:[转账备注:我让你收你就收]】
见好就收的道理纪羽懂,但这二百五十元他还是不想收……
【雀:有机会我们可以当面说清楚,可以吗?】
【雀:[哭哭]】
【辽光:我不吃你这一套[微笑],我忙着呢,我要做成年人才能做的事,你懂吗?】
【老麦:差不多得了,你说的什么话?】
【贝旬:适可而止。】
【辽光:[图片]】
【辽光:我在加班,我在上班懂吗???】
【辽光:什么意思你们把我当什么人了?????】
【老麦:……】
【辽光:[微笑]坏人都我做是吧,你们一家亲吧[鼓掌]】
【雀:[图片]】
【雀:@廖永光17839238848 你的拨片还在我这里,你不要了吗?】
【辽光:哈!我就知道,拨片不可能无缘无故失踪,你居然有这么一盒,果然知人知面不知心,敌人就在我们内部。】
【辽光:也不值什么钱。】
幽幽白光灼着瞳孔,纪羽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界面,眼球干涩。
【辽光:但毕竟是我的东西,还能让你占了便宜?】
【雀:那你什么时候来拿?】
【辽光:国庆。】
【辽光:又浪费老子一个假期。】
纪羽捏着手机在房间里跑过来,跑过去,只跑了一个来回,就累得倒在床尾的沙发里。
柔软的沙发将身体牢牢包裹,纪羽的脸热得红扑扑,把辽光的消息看了一遍又一遍,只要贝旬和老麦也同意见面,他们坐下来一起聊聊,说不定就不想解散了呢?
原来天不会那么容易就塌下来。
只要好好地去说,去表达,其他人未必不会听。
九月还没过完,纪羽却觉得这些天过得比过去两个月都要漫长。
暑假里他在做什么?好像都忘了,只是睡觉吃药,醒来时会想些乱七八糟的,梦里也很可怕,但都记不清了。
纪羽承认他很拖延,如果再早一点和其他人说清楚就好了,逃避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可与此同时,心里还有一丝被压下的酸胀的滋味在冒头,纪羽刻意地不去深究。
纪羽切回大号,通过了老麦的好友申请,又搜索贝旬和辽光的账号申请添加,忙完一圈才想起来梁子尧要他通过好友申请的事。
不知道谁把他拉近了年级大群里,老麦的好友申请下还跟着一连串的申请信息,纪羽看得眼睛都花了,才从里面找出梁子尧。
比起热情的人,纪羽更倾向接触情绪稳定的朋友,至少不用过度担心一时热意什么时候会褪去,也不用去猜好感从何而来。
或许梁子尧就是天生外向的人,但纪羽仍然觉得他有点可疑。
而且在没有找到那个贝斯手前,梁子尧仍然有嫌疑。
他问过老麦和贺思钧,那个顶替他的人的长相和姓名,都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这事儿又不能报警,难道要找传说中的私家侦探帮忙?
可他根本没听说过有人做这方面业务,在现代社会是违法的吧……
而且他也没有很多钱。
纪羽在黑暗中在床上坐起来,要不上网发个帖子找一找万能且热心的网友?
不行!
在找到那个人之前,可能他自己就被扒得一干二净了。
纪羽倒回去,既然那个人这么胆大包天地敢顶替他,如果承风继续演出,他应该还会再出现吧?
到时候他就派贺思钧抓住他审问,将功赎罪。
如果真的抓到那个人,他要说点什么呢,谴责他的不良用心、居心叵测,然后呢……纪羽昏昏沉沉闭上的眼睛复又睁开,万一那个人说是他的狂热粉丝,怎么办?
怎么样才能狠狠地谴责他呢……纪羽努力挣扎着想出一个足以令他站在制高点上的万全说辞,思维却是越来越断续。
肚子里还鼓鼓胀胀的,他可真厉害,昨天还在崩溃大哭,今天不仅吃好喝好,还把作业都完成了。
他真的越来越成熟了。